满街的知了叫得铺天盖地。燥热的天气里,人们都像烧红了的煤球,总想炸出点什么事才好。梁秘书给岳志明厂长打电话的时候,绝没有想到岳厂长正跟老婆杜梅打得热火朝天。岳志明脸上被抓了好几道子。血像红色的小虫子,在他那张很周正的脸上汩汩地爬着。杜梅披头散发眼睛赤赤的,猫一样尖着嗓嗷嗷叫着:不过了不过了!离!我明天就上法院起诉。嚷着,就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一只箱子,夺门走了。岳志明恨恨地骂道:你他妈的不上法院就是孙子。正要追出去再骂,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岳志明抓起电话,是梁秘书慌慌的声音:岳厂长,您快到一分厂来。
岳志明不高兴地问:又出什么事了?岳志明不大喜欢这个梁秘书。梁秘书是原化工一厂的党办主任。化工四厂兼并了一厂之后,成立了化工总厂。没用几个一厂的中层干部。梁秘书跟市委组织部张部长是姑表亲。张部长跟岳志明的前任何峰厂长讲了讲,何峰就把梁秘书留在了公司当秘书。可是梁秘书连个总结也写不了。倒是挺能喝酒,喝一斤八两的没事人似的。还能唱河北梆子,学女声,尖声尖气的扎耳朵。
梁秘书急道:三车间和四车间的中午交班的时候干起来了。小曹还把高主任给打坏了。周书记送那几个打坏的去医院,就让我叫您来。我是不是弄车去接您啊?
岳志明心就乱跳起来,骂道:真是操蛋。你别动了,我就来。扔了电话就忙着到厨房去洗了把脸,水一激,才觉得脸上生疼。又翻抽屉找了瓶云南白药乱抹抹,就下楼。
太阳明晃晃的,像一面燃烧着的巨大的赤铜镜悬在空中,照射着满世界燥热不安的人们。岳志明骑着一辆破车,在马路上猛跑。他这辆车是刚刚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他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了。他能猜到都是厂里的工人偷的。这个城市的自行车不再给上保险了,因为丢得太多,保险公司赔不起了。他从旧货市场买的这辆破车,骑起来就哗啦哗啦不耐烦地乱响。岳志明心里一个劲起火,又开始恨何峰,本来化工四厂好好的,效益也不错,兼并化工一厂这个破厂子干什么?希图什么?就希图成立这么一个破化工总厂?化一不景气,破产就是了,偏偏市委要出什么鸡巴经验,掐着脖子硬让兼并。经验倒是出来了,还上了《人民日报》,还招来了全国各地一大帮学经验的。人汪汪的像赶集似的不断脚。现在热闹戏都演完了,剩下的烂事谁也不管。现在是化一的人骂,化四的人也骂。何峰出了这么一下风头,就调到省里了。把岳志明弄上来在这顶雷挨炸。
化四兼并了化一之后,何峰把人员打散,重新组合了一下。弄成了两个分厂,共八个车间,化一改成了一分厂,管着四个车间,这四个车间在城西;总厂部和二分厂的四个车间在城东,正是一个大调角。骑自行车来回一趟得四十分钟,管理都费劲。
岳志明是半年前接手厂长职务的。何峰走了之后,局里把他这个技术副厂长提起来当了厂长,第一天上任,党委书记周天就对岳志明发牢骚:兼并,兼并,其实毛病一开始就露出来了,那时效益还能维持,一俊遮百丑,不显眼。现在是全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啊。你算是套上夹板了。周天跟岳志明讲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眯着,像看一个晕头晕脑就上台唱戏的大傻瓜。
兼并一年多了,还没闹顺。工人工人闹不来,干部干部闹不来。昨天总厂开党委会,开了个乱七八糟。副厂长赵风鸣跟副书记陈正人差点打起来。赵风鸣原是化一的总工,陈正人是化一的副书记。这两人在化一的时候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兼并之后,别人都免了,这两人留在了班子里,却合起心来跟何峰叫劲。何峰调走了,这两人又对着掐上了。纪委书记老任还在里边煽风点火。厂里的效益也眼看着往下滑,已经欠了工人们两个月的工资了。前两天,原化一的几十个退休工人,跑到市委,嚷嚷让市委给他们发工资。有人还咋咋呼呼地嚷着要去市长家去吃饭。真真假假的好是吓人。市委秘书长出来又哄又劝,这帮退休工人也不买账。市委天天打电话让厂里给这帮工人做工作。
岳志明赶到一分厂,见围着好多人,还有几辆警车,嗷嗷叫得人心慌。岳志明听着心里就呼呼地窜火。准是赵风鸣干的。这家伙,就爱把事情弄大,屁大个事也得弄得满世界都知道。好事啊?还把警车喊来了。上次二分厂的工人干架,警车已经开来一回了,也没好把谁抓走。
副厂长赵风鸣见到岳志明,就慌慌着一张刀条脸跑来说:你来了。是朱大水挑的头,让派出所带走了。这次非得好好治治了。这像什么话嘛?
岳志明冷冷地问:死人了嘛?
赵风鸣道:没死,是伤了几个。他看到岳志明那张一塌糊涂的脸,就想笑。可没敢问是怎么搞的。
岳志明火了:没死人你们喊警察干什么嘛?还嫌不乱是怎么的?说着掉头就进了一分厂。赵风鸣看岳志明发了脾气,也忙跟了进去。
岳志明看到厂区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血迹。工人们东一堆西一伙地正在乱嚷嚷呢。岳志明心里窜着火,就进了三车间的办公室。一进门,见车间总支书记马玉林扯着一张破锣嗓子正在跟几个工人乱喊呢。
岳志明大叫一声:马玉林。马玉林回头一看,忙颠颠地跑过来。岳志明气呼呼地说:你还嫌不乱啊,这个月你这里打了几回架了?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我早就说过,既然合并了,就是一个厂了,还分什么化一化四的?嗯?你这脑子真是越来越猪了。
那几个工人见岳志明来了,都悄悄地出去。赵风鸣就关上了门。马玉林硬声硬气地说:化一那帮家伙说话也太难听了。
岳志明怒道:再难听你也得听着。正在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马玉林接了电话,又递给岳志明:找您的。
是办公室主任小苏打来的。小苏说是刘局长在总厂等他呢。岳志明没好气地说:你让他再等会吧,我这里正在忙呢。小苏笑道:别忙了,刘局长口气不大对头。您还是快回来一下吧。
岳志明泄气地放了电话,扭头对赵风鸣说:老赵,你再给他开开窍。就掉身走出来。梁秘书正在车里看武打小说呢。岳志明上了车,没好气地说:回总厂。
一进总厂办公楼,就见门口围着一帮人。岳志明下了车,生气地问两个看热闹的:怎么了?赶集呢?就挤了进去。见到那个毛大嫂在楼门口眼泪花花地乱喊着。
毛嫂的儿子原是化工一厂的工人,工伤住了医院,现在企业一兼并,就没人管,医药费也不报销了。所以毛嫂就来闹腾。过去毛嫂总是找财务科,也找过岳志明,岳志明过问这事,财务科说,企业一合并,事情多了。好多人泡病号,真真假假的,过去好多工伤都得复查。今天也不知道谁给她出的主意,跑到办公室来闹了。
毛大嫂在厂门口坐着,泼天胡地地乱骂。围观的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岳志明过来,不高兴地说:怎么也没人管一管啊?就要上前去拉。办公室主任小苏不知什么时候也挤进来了,紧着扯了岳志明一把:您别管,现在都躲着呢,谁上前谁沾上。
岳志明皱眉道:总要有人管啊,这像什么话嘛?就走过去。
有人见岳志明来了,就嚷道:好了好了,毛大嫂,岳厂长来了。你有什么冤跟他讲吧,他可是个大大的清官啊。他要是不管可就真的没人管了啊。话里边就有挑着毛大嫂跟岳志明闹事的意思。
毛大嫂呼地站起来,就朝岳志明扑过来:你们要不给解决房子,老娘今天就跟你们拼了吧。
岳志明吓了一跳,身子就往后闪。小苏忙过去挡住:毛大嫂,有话慢慢讲哟。
厂里今年调出去几个职工,倒出来几套房子,工人都盯着呢。这几天总有人找岳志明。岳志明在厂党委会上讲明,这房子的事情谁也不能乱答应。今天毛大嫂这一闹,岳志明又想起这件麻烦事来了。
毛大嫂骂道:讲个什么屁话?我儿子工伤你们不管。房子也不给。老娘也不活了。
岳志明苦笑道:毛嫂,有话好讲,你不能撒泼嘛。岳志明听人讲过这个毛大嫂的故事,她是有了名的叫破街。过去在化一当过杂工,为屁大点事就能骂出花花样来。人们都怵得不行。
毛大嫂冷笑道:撒泼?老娘还要跟你拼命哩。就又朝岳志明扎过来。小苏忙着冲过来,架住毛大嫂,笑道:毛嫂,毛嫂,有话对我讲,我是小苏。忘了?
毛嫂朝小苏点点头,哭道:苏主任啊,我可怎么办啊?您说这房子能不能给我?如果给不了,我也就不想活了。
小苏忙笑道:慢慢讲,一定要解决嘛。就朝岳志明使个眼色,岳志明忙转身上了楼。
刘局长正在拿着一把大蒲扇呼呼地扇着,显然等急了,一见岳志明就嚷起来:你小子好难找啊。我可等了足足半小时了。
岳志明苦笑道:我忙得屁股都着火了啊。
刘局长说:你们怎么做的工作?几十个老工人在市委门口又哭又闹的,成什么体统?再说,大热的天,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真要是晕过去几个,谁负责啊?
岳志明也火了:爱谁负责谁负责。我早就不想干了。兼并兼并,当初都说得好听!改革啊,创新啊。现在出了问题都不管了。
刘局长却噗嗤笑了:你猴急什么?
岳志明恨道:局长,我这个厂长实在是干不了了,你重新换人吧。都欠工人们两个月的工资了,工人们没吃了我,就算对得起我了。银行那帮王八蛋,一个子也不给了,说是怕我们连利息也还不起。真是人敬富的,狗咬破的。有的厂可是想怎么贷就怎么贷。
刘局长摇着大扇子,苦笑:岳志明岳志明,每次见面你都骂街。你还像个厂长的样子嘛?
岳志明瞪眼说:样子?我要不是当个破厂长,我也去骂街了。市场经济总也得让人吃饭啊。下个星期行业整顿检查团就来了,这吃喝玩乐粗算就得好几万,我还发愁呢。局里是不是帮我点钱啊?
刘局长忙说:我可是一个子也没的给你。你就少花钱多办事吧。
岳志明恨道:少花钱?那帮爷都是吃黑了的,要是哄得不高兴,就敢弄我们个不合格。
窗外传来吵架声。刘局长忙探头去看:怎么了?岳志明没好气地说:天天有人吵架,这人一闲下来真是爱闹事。岳志明站起来关上了窗子。发现窗台上的那两盆月季花已经蔫了。这两盆花是何峰留下的。听说是外国品种,挺招人爱的。可是这一阵子岳志明总忘了浇水。岳志明端起桌上的一杯凉茶浇了。
刘局长口气软下来,起身道:别使性子了,抓紧给老职工们做做工作。我走了。
岳志明心里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跟刘局长发火没道理。刘局长肉点,什么话都能听,所以一些厂长们就都跟他嚷。就笑道:好了好了,局长大人,我一会就去。就送刘局长出了办公室。刘局长下楼梯的时候,岳志明看到刘局长的头发白了许多,而且走路显得十分疲惫。岳志明觉得刘局长也不容易。
岳志明这几天上了大火了。工人们闹事不算,省里来电话说行业整顿检查团提前来厂里验收。省工业厅许厅长在电话里讲,要岳志明好好招待检查团。说里边有几个酒鬼,要是不喝好了,就总挑刺。尤其是那个余大胖子。前天余大胖子从山东给厂里打来电话,说下个星期就到了。问有没有桑拿浴。什么王八东西啊?
余大胖子名叫余光,是部里技术局的总工。今年行业整顿是余大胖子带队,余大胖子手里拿着产品合格证,愿意发给谁就发给谁。余大胖子今年六十岁了,说干完这一出事就退休。临退休还不得狠狠捞一把啊。余大胖子好色,上次来就一天上两回舞厅,厂里去的几个舞伴都怕他了。说余胖子一边跳一边乱摸乱抓,还摸了财务科小张的屁股,气得小张回家直哭。小张的爱人小于恨得拿着菜刀来厂里找余大胖子,总厂好说歹说算是把事情按下了,还暗中塞给了小于三百块钱,算是安慰费。
岳志明想起余大胖子要来的事,就抓起电话找办公室主任小苏。岳志明先问刚刚那个毛嫂走了没有?小苏苦笑说走了。说那是有人给她出坏道呢。毛嫂现在不仅仅是报销药费的事,她是想要房子呢。空出的那几套房子你们研究定了嘛?再分不出去,这麻烦事还在后边呢。房管处的袁处长这几天吓得满世界躲,星期天都不敢在家过,跟地下党似的。岳志明听得脑子乱,就说房子的事情下来我再跟其他领导商量商量吧,你给余胖子联系洗桑拿浴的事怎么样了?
小苏说:昨天跑了溜溜一天,现在市里刚刚下了文件,要整顿市容,三把火正烧着,好些桑拿中心桑拿馆什么的都关门了。就剩下了紫华那三两家有背景的,都贼贵。“桑”一回要五六百,还不包括小费。这还怎么“桑”啊?
岳志明骂:操他娘了。贵也得去“桑”啊。余大胖子点名要这一道节目呢。
小苏问岳志明,接待组的人选弄好了没有?岳志明说:这事我还得跟周书记商量商量。小苏笑道:您这回可得找几个见过世面的,别再像上次小张了,摸了摸就又哭又闹的。岳志明说:你说得容易,摸了摸?敢情不是你老婆。小苏想了想说:按说这事让李敏去最合适了,可是她不想去。厂长你是不是跟李敏做做工作啊?岳志明说:算了算了,她不愿去就再考虑别人吧。不行就从市里的礼仪公司雇几个小姐来,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小苏笑道:厂长,您说得轻巧,雇?得多少钱啊,前天就说了个八九万,周书记差点没把我吃了。岳志明说:明天再研究一下。就把电话放了,坐在桌前想李敏的事。昨天李敏还找他要房子呢。要想让李敏陪余胖子,就得给李敏解决房子。
李敏是宣传部干事,长相好,口才也好。按说陪个客人是小菜一碟。可是李敏上次已经让一个东北的客户给弄怕了。那次为签一个合同,总厂动员了所有的力量。李敏陪那个吴科长喝了小一斤白酒。可最后那个吴科长喝多了,把李敏拉到宾馆的包房里谈心,一进门就把李敏按在床上,非给李敏脱裤子。李敏好不容易才挣出来。自那之后,李敏凡是公司业务上的事,一概不掺和了。谁说也不行。
李敏原来在化工一厂的车间里当统计员。她跟车间主任大孙关系挺好,好得总让大孙跟老婆干架。大孙后来让李敏上了电大,还不扣奖金。李敏毕业后,大孙正好提拔了副厂长,就提拔李敏当了办公室秘书。兼并之后,何峰本来要让李敏下车间的。可是李敏就找任书记。找来找去,就把任书记给找下来。同时也就把大孙甩了。人们传说任书记跟李敏不清楚。
这时,门一响,党委书记周天进来了。
岳志明抬头看看周天,吓了一跳。周天头上缠着纱布,仍有血洇出来。脸色苍白,目光灰灰的。
老周,你怎么了?也让人打了?岳志明站起来,慌慌地问。
周天苦苦一笑:不是。是家里的玻璃又让人给砸了。你怎么了?周天突然看到岳志明脸上那几道抓伤。
岳志明脸一红:让猫抓的。这是瞎话,你别相信,也别问了。岳志明扔给周天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怎么样了,一共住院了几个啊。
周天骂道:一共七个,都没大事,把人吓得够呛。小曹那小子把大高还打了。中层干部都动了手,这回非治治不行。
小曹是前任厂长何峰的红人。小曹念过电大,毕业后就不愿在车间干,找过何厂长软磨硬泡地想往机关调。何厂长没给他办,他却由此跟何厂长熟了。那年何厂长的爱人拉痢疾住医院,小曹两口子算是逮住机会了,天天泡在医院里端屎端尿。闹得何厂长的爱人见人就感叹:就是我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吧。后来小曹就进了办公室当文书,后来又当了秘书。刚刚当了办公室主任,何峰就调走了。岳志明上台后,就把小曹开到一分厂三车间当副主任。小曹恨得不行。小曹在办公室跟厂里一帮调皮捣蛋的都交上了朋友,小曹管着办公室的小金库,又爱喝,总弄着厂里一帮人到街上乱喝一气,喝醉了就论哥们。小曹下台后,也就等于绝了这帮人的酒路。这帮人就恨得不行,哄着小曹闹事。
岳志明恨道:操他妈的,这一次他把大高打了,不能说说就算完了。
周天火火地说:这个王八蛋连句人话还不讲呢。先把他这个车间主任撤了。大高的医药费都得让他掏。我就不相信能让这帮王八蛋翻了天。
岳志明叹气:咱们厂里都用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都是人渣。他们在台上乱闹了一气,把人心都搅和散了。现在还想占着位置。
周天苦笑道:没办法。我老婆他们单位,更乱,过去的二流子,像小曹这样的混子们都提拔上来了。工人们恨得牙疼。这帮人正事不干,都是能吃能喝的干将。陪着领导们吃喝玩乐。企业里搞腐败都是这帮王八蛋搞的。
周天又瞅着岳志明脸上的伤笑:小杜干的。没错。吃醋了。
岳志明没好气地说:还笑呢,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方玉莲当什么财务科长。我还跟小杜说不清了。
周天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女人啊。
正在说着,有人敲门。岳志明喊进来,门就开了,岳志明觉得眼前一亮,花似的宣传干事李敏进来了。岳志明心里感慨,李敏真是漂亮,不然怎么弄得任书记跟馋猫似的呢。岳志明笑道:有事?
李敏笑道:我来找两位领导问捐款的事情。我昨天刚刚去开了会,市委让捐款呢。说是要帮助贫困山区建学校。这是文件。刘部长让两位领导签意见。
岳志明骂道:我上个月刚刚交了那笔钱叫什么名目来着?这次我是一个子也不出了啊。
周天看看文件就笑:你不出?这次你出少了还不行呢。市委说这次重点要党员捐,名字叫特殊党费。各企业第一把手不能少于一百块。
周天又看着李敏:这事下来再商量,看怎么办。
李敏笑道:那好。就转身走了。
门一推,保卫科长老朱眼睛通红着进来了。最近厂里总有工人偷东西,保卫科忙得脚朝天,还从下边抽了几十个人,可还是看不住,东西总还是丢。
周天就问:老朱,你怎么了?闹眼呢?
朱科长苦笑道:我闹屁的眼啊?熬的。说着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昨天晚上又折腾了一夜,在二分厂抓住了几个偷电料的工人。都他妈的是化一的。我怀疑有人背后闹鬼哩。厂长,您说怎么处理呢?不行都送公安局吧?
周天摇头叹道:算了算了,送什么送?都是不开支闹的。吓唬吓唬放了吧,法不责众。
老朱气呼呼地说:放?没那么容易。我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们不行。六车间的两个工人还把肖干事打了。
岳志明火了:还打人啊?反了。
周天忙问:打坏了没有?
朱科长笑道:小肖是侦察兵出身,还能让他们占便宜啊?
岳志明说:老朱,我正要找你呢。你查查是谁砸周书记家的玻璃。已经砸了好几回。也砸了好几回我家的。
朱科长想了想:我能猜出是谁砸的。八九不离十。
岳志明说:先别瞎猜,抓住再说。
朱科长问:抓住那几个人怎么办啊?
岳志明恨道:先让他们写份检查,交待清楚。不过,你可别打人啊。
朱科长答应一声,就拍拍屁股走了。
周天站起身:我去看看那些到市委闹事的工人。
岳志明忙说:算了,还是我去吧。你累了半天了,歇歇吧。就起身要走。
周天拦住他笑:你还是别去吧,你那狗脾气,再说翻了,就更乱了。我这人肉点,跟退休的瞎侃吧。一会的机关分流人员的座谈会我可是不参加了啊。你就替我挨骂吧。
岳志明突然泄气地说:老周,我突然感觉咱们都是一个车间主任,而刘局长才是厂长。
周天苦笑了:你这种感觉虽然操蛋,但还算基本准确。其实刘局长也不是厂长,厂长是市长。
两人一阵沉默。
周天突然想起:对了,昨天晚上郑元松到我家去了,他还是想调走。他跟你是老同学,怎么不找你啊?你可别踢皮球啊。
岳志明摇头道:不能放他走。今年厂里上技改,还指着郑元松这块云彩下雨呢。我一会去找他谈谈。不就是个男女关系嘛?这年头算个什么事嘛?
周天笑道:你别想得简单了,任书记就想着往外挤他呢。说着,就走出去。
岳志明突然喊住周天:老周,你最近脸色不好,到医院看看吧。
周天苦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察颜观色了?没的事。就走了。
岳志明也起身去找郑元松,刚刚要出门,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抓起来,是财务科长方玉莲的声音。岳志明心里紧了一下,就问:有事?
方玉莲笑了:你来一下吧。
岳志明皱眉道:找我什么事?
方玉莲笑道:不能叙叙旧情嘛。
岳志明不高兴地说:我挺忙的,你有事就说吧。
方玉莲突然不耐烦了:你爱来不来吧。就把电话放了。
岳志明想了想,就去财务科。他很不愿见方玉莲,如果让杜梅看到,又要刮风下雨了。门一推,匆匆走进来办公室秘书小程。小程一脸苦相地说:厂长,黄主任来了,要我告诉你,她要见你。
岳志明说:你就说我不在。
小程苦笑:厂长,您躲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啊。您就把她的档案放了吧。
岳志明恨道:谁说也不行,把她放了,她那一屁股账算谁的啊?
小程也狠狠地骂道:不就仗着她老公是副市长嘛?这年头家里要是摊上一个当官的,就幸福得想死一回呢。
岳志明笑了:小程,你这张嘴也是越来越够呛了。
你让她进来吧。小程就笑着出去了。
黄丽芳真是个难缠的人物。岳志明很怵见她,倒不是因为她爱人是副市长,她自己就是个让人挺怵头的角色。黄丽芳在厂里管了一阵子财务,账弄得挺乱。有人朝纪委告状,说黄丽芳有问题。厂纪委还真查出问题来了,账上有一百多万落实不了。上个月,黄丽芳想调走,厂里研究定了,等她的问题弄清了再走。市委组织部的人火了,派人来厂里调档案,问厂党委还有没有组织观念了。周天也火了,抱着黄丽芳那堆材料往桌上一摔:你们要敢签字,敢保黄丽芳没问题,我现在就放档案,我们也好跟全厂三千多名职工有个交待。结果,组织部的谁也不敢签字。于是,想不到事情接踵而来了。先是厂里的液化气停供。紧接着供电局来检修电路,停了一个星期的电。又有自来水公司的来检查下水管道,水也停了。岳志明苦笑着在党委会上说:诸位,咱们投降吧。周天眼睛瞪得通红,骂道:谁要是投降谁就是孙子了。周天怒冲冲给陈市长挂了电话。陈市长说这事情请他跟杨副市长讲讲。周天说:我告诉您,这种刁难行为再不停止,市里再不管,我就要带着工人们到省里去告状。陈市长冷冷地说:你这是威胁。你威胁谁?周天恨道:我周天头上这顶乌纱帽不值钱,我不怕,急了眼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就把电话摔了。三天之后,一切正常了。这是一场主角没有出场的较量。岳志明知道,这件事情杨副市长始终没有露面,可杨副市长已经露出了牙齿。
门一推,黄丽芳进来了。黄丽芳今天穿得很华丽。一件银灰色的风衣让岳志明眼睛一亮。岳志明见过这种风衣,是进口的,商场里摆着,要七千五百块钱。真他妈的有钱啊。岳志明心里骂了一句,脸上笑笑:黄主任来了,请坐。
黄丽芳不坐,就站在岳志明对面。阳光热辣辣地射进来,照得黄丽芳脸上红红的。岳志明暗暗赞叹黄丽芳真是个美人。杨副市长爱人死了之后,在电视台当主持人的黄丽芳就瞄上了杨副市长。岳志明听说杨副市长开始不大同意,只是想浪漫浪漫就算了。可后来把黄丽芳肚子给浪漫大了,杨副市长没办法,两个人就结婚了。结了婚,黄丽芳就调到化工厂来当会计处长。其实黄丽芳什么也不懂,就懂得签字报销。那字写得跟小学生似的。
黄丽芳笑道:岳厂长,我这档案你到底给不给啊?
岳志明摇头道:您的问题是党委讨论过了的,暂时不能动。职工有意见嘛。
黄丽芳起身道:看起来你是不肯给我个面子了?
岳志明苦笑:我本心不愿意得罪您的。真是心里话。我岳志明不疯不傻,得罪您干什么啊?可现在这事情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的。
黄丽芳脸上红了起来:岳厂长,咱们走着瞧吧,咱俩有一个会哭不出声的啊。就站起身,冷笑一声往外走。
岳志明笑道:黄主任,哭不哭的先放在一边,真是不再要来那一手了吧。
黄丽芳嘿嘿笑道:你也有怕的时候?转身走了,啪地一声关上了门。走廊里就响起了一串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的脆脆的声音。岳志明低低地骂道:泼妇。也随后走出来,去财务科找方玉莲。
路过总工办的时候,岳志明进去看了看,想邀郑元松找个时间谈谈。见郑元松的办公桌上空空的,好像没上班。岳志明闷闷地走出来。
郑元松是厂里的技术尖子,跟岳志明是同学,现在正在搞着几件新产品。他过去在化一是总工,跟赵风鸣弄不来。这次企业兼并之后,赵风鸣还是整他。到了总工办,赵风鸣处处防范他。岳志明本来想提他当副厂长的,可是郑元松偏偏出了点事,跟他的助手小廖在办公室偷情让人给抓住了。弄得小廖的爱人到厂里找了好几回。好在小廖的爱人窝囊,没闹出什么事来。可这副厂长是没戏了。岳志明暗暗骂郑元松不争气。跟老婆感情不好,就离婚。这样在外面拈花惹草算什么啊?
岳志明坐在财务科长方玉莲的办公室。方玉莲刚刚四十岁,却很老气,前额上的头发都白了许多。岳志明心中涌起一种自责。也许自己当初不该和这个要强的女人离婚。她至少不像杜梅那样泼。
岳志明笑笑,没话找话地说:你也该学学别人染染头发。
方玉莲冷了岳志明一眼:染给谁看啊?
岳志明听出方玉莲的话里有着深深的怨恨,就赶快转了话题:找我有事?
方玉莲点点头:没事敢随便惊动你这个大厂长嘛?
岳志明苦笑着摇头。他十分怵方玉莲的尖刻,他们俩做过八年的夫妻,现在已经散了五年了。女儿方小梅也给方玉莲带走了,而且不许岳志明去看。去年财务科招聘,方玉莲得到了多票。岳志明实在不乐意。但是党委会上多数人还是通过了。岳志明知道,有些人想看他的笑话。
方玉莲看看岳志明:你的脸怎么了?
岳志明皱眉道:你找我来不是问这个的吧?
问问不行嘛?方玉莲笑了。
猫抓的。
你怎么不养只温顺些的猫啊?
岳志明站起身,压住火气:你到底有事没事?我忙得很。他实在不愿意坐在这里听这个女人的嘲笑。这事情让杜梅知道了,又要闹得天翻地覆。那是个醋罐子。
方玉莲幸灾乐祸地笑了:我可是好意,你要是不愿意听,就走。
岳志明听出方玉莲一定有要紧的事情讲,只好无奈地重新坐下:你说吧。
方玉莲说:你岳父要闹事,还有你的前任岳父。
嗯?岳志明心里一紧。
他们昨天找了十几个老工人,可能要有大的行动。
就这些?岳志明站起身,心里有些吃惊。
就这些。方玉莲点点头。分量不够嘛?
岳志明点着一支烟。方玉莲指指桌上的牌子:这房间不许抽烟。岳志明不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方玉莲伸手夺了,扔出窗去了。
岳志明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方玉莲喊住他:岳志明,我告诉你,你们制定了厂内提前预退草案,已经被人透出风去了,现在厂里很乱。前些日子下岗了一批人,影响的可不只是一批人。你知道咱们厂的村落现象。三千三百名职工中,有直系亲属在厂里工作的占73%;全家四人以上在厂里上班的占47%;其中有着各种亲戚关系的占35.6%;你的各种改革都是建立在这种人事关系上进行的。够你头疼一阵子的了。企业兼并之后,虽然化四的干部占多数,可是如果你们的提前预退一出台,这种矛盾就要重新配置。我打个比方,现在化工总厂就像一只开着口的汽油桶,有一个火星子就能引出大爆炸。
岳志明冷冷地看着方玉莲,心里骂道,巫婆。这些数字,他是第一次听到。还没人这样精确地给他计算过呢。可他听方玉莲嘴里讲出,心里还是十分地不痛快。他有些受不了方玉莲的这种精确。没离婚时,方玉莲常常为一些琐事跟他干架。这是一个连袜子放在哪个地方也要经过精心算计的人。而这样一个精心的女人,却疏忽了岳志明跟杜梅的关系,让杜梅钻了空子。岳志明点头道:谢谢你了。
岳志明又想起贷款的事,就问:在县里找人贷款的事怎么样了?
方玉莲说:可能差不多。不过回扣比市里高些,百分之十五。就是说咱们贷二百万只能拿回一百七十万。
岳志明恨道:也太黑了。
方玉莲苦笑道:都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市里要百分之十,可是咱们贷不出来啊。除非让黄丽芳去贷。你又不肯放她走。
岳志明黑下脸来:她别想轻轻松松地走人。
岳志明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梅梅最近学习怎么样了?
方玉莲抬头,故作惊讶地:哟,你怎么还记得你有个女儿?
岳志明心里突然一酸:我挺想梅梅的。
方玉莲脸上就冷了:我不想让她见你。
岳志明火了:方玉莲,女儿不是你私有财产。我一定要见她。我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她了,你也太过分了。
方玉莲低头算账,不再理岳志明。
岳志明知道再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他太了解方玉莲了,她现在这种态度,是在激他的火。岳志明转身出了财务科。
岳志明站在财务科的门口,吁了一口气,他看看表,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开下岗职工座谈会了。刚刚让方玉莲一闹,他脑子乱乱的,想不起一会儿在会上该讲些什么了。
岳志明这些日子家里闹翻了天。上个月,杜梅的父亲杜洪远的车间主任职务被解聘,杜梅就闹到了办公室,吵了个乱七八糟,还拿茶缸子摔岳志明。弄得满办公楼看热闹。紧接着,岳志明的前妻方玉莲被提拔当了财务科长,杜梅知道了,就又跑到岳志明的办公室里吵闹,非说岳志明跟方玉莲不清楚,还把岳志明办公室的玻璃板也砸了。周天好说歹说才算把杜梅劝走了。上个星期,岳志明在厂门口碰到方玉莲,两人说了几句厂里的工资情况,不知道是谁告诉了杜梅,又追到岳志明的办公室来吵,闹着要离婚。两人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今天早上又动手打了起来。
岳志明昏头胀脑地走进了会议室。机关精减下去的干部一共二百多名,现在就来了六十多名。看样子那些人是不会来了。副厂长赵风鸣副书记陈正人和工会主席王超正在忙着给来开会的人倒水。三个人都是一脸的笑,笑得挺吃力的,像是硬挤出来的,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水灵气。岳志明想起他办公室那两盆一直忘了浇水、快干死了的月季花。
会场上摆了一些花生、瓜子、糖块什么的。赵风鸣笑着说:大家吃啊,真是太穷了啊。本来说是让大家进饭馆去撮一顿的。可是没钱啊。
有人笑骂道:没钱?就该把厂里的汽车卖了啊。
岳志明刚刚上台就拿我们开刀啊?
怎么有人不下去啊?办公室的李敏怎么不下去?把她留在机关干什么啊?
岳志明走进来,人们就不说了。岳志明笑道:说嘛,今天就是把大家请来提意见的。
赵风鸣看看表,低声对岳志明说:都过了半小时了,开会吧。
岳志明看看会场,笑道:现在开会吧,大家都可以讲,过头话也可以说。
会场一时挺闷,没人讲话。空气变得挺干燥。
岳志明笑笑:既然大家不想说,那我就先说了。他就开始讲话了,讲了一通机关改革的重要性。正在讲着,台下就有人递上来一张条子。岳志明接过来一看,见上边写道:岳志明,你是一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岳志明笑了,举着那张条子笑道:这是哪位写的啊?
会场就有点乱了,有人笑道:写的什么啊?你给我们念念?
岳志明就把纸条念了。会场就哄笑起来。
岳志明笑道:看样子真是有人恨死我了,意见真是不小呢。
台下有人问:岳厂长,你说说黄丽芳的问题怎么着呢?
岳志明料到大家会提这个问题。黄丽芳经济问题很重,现在一时半时还弄不清,可这些话他不能在这会上讲的。
岳志明笑道:黄丽芳的问题怎么着?那我就讲真话了。明摆着嘛,我现在还不能动她嘛。
会场就笑骂:你岳志明也是软的欺,硬的怕啊?
岳志明笑了:一点不错。不瞒各位,我还指望着杨副市长给厂里批贷款呢。不舔杨市长的腚眼行嘛?
会场上笑成一团。
岳志明转了话题,笑道:我知道,现在厂里有不少人恨不得杀了我呢。
有人笑道: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厂长,你能不能把黄丽芳的事情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啊?
岳志明淡淡地说:黄主任的问题还没有最后搞清楚。
有人问:她的问题谁心里都有数。
岳志明突然有些激动,他提高声音:我告诉大家,只要共产党不垮台,那共产党的钱就不是好花的。谁黑吃了多少,我想他也得吐出多少来。
会场一震。人们都呆呆地望着岳志明。
门被推开了,程秘书探头进来,脸色慌慌地:岳厂长,你出来一下。
岳志明就对赵风鸣说:老赵,你跟大家谈一下吧。就走出来,问小程:有事?
小程急着说:二车间打起来了,说是周平把您岳父打了。您那个小舅子也来了,说是要抓周平走呢。现在正在闹腾呢。
岳志明火火地:真是按倒葫芦起来瓢。慌慌地拔脚就走了。
二车间上个星期竞争上岗,刷下来五十多人。大都是化一化二的,车间让这些人待岗,发50%工资,这些人不干。今天闹事是由杜洪远引起的。杜洪远是车间副主任,这次也下岗了。让他下岗的就是他的徒弟周平。本来周平想让杜洪远再干一年,就可以内部退休了。可是班组长们不干,非让杜洪远下岗不可。杜洪远当车间副主任得罪了不少人。周平见众怒难犯,就只好让杜洪远下岗。杜洪远咽不下去这口气,今天就和周平吵起来了。越吵越凶,杜洪远就用头顶周平。周平一躲,杜洪远就一头撞到了车床上,脑袋撞开了一个大口子。人们见了血就急眼了,一些下了岗的就围住周平不干了,扑过来打周平,周平身上挨了几下子,就被打急眼了,抄起一根铁棍子,要跟众人拼命。杜洪远躲在那里反倒没人管了,正好朱志才路过这里,才忙着让人把杜洪远送医院了。就有好事的乘乱给杜洪远在派出所当副所长的儿子杜明打电话,杜明带了两个人骑着摩托车来了,不由分说,就要铐上周平走,说非得好好收拾收拾周平不行。
朱志才当然不能让杜明把周平带走,两下里就吵了起来。岳志明赶到时,杜明正在跟朱志才乱吵,非要把周平带走不可,正揪着周平的脖领子不放呢。
岳志明跑过来,喊道:杜明,你放开。
杜明看了岳志明一眼,冷笑一声:你少管,我不认你这个姐夫。
岳志明吼道:你认不认我我不管,今天你不能在我们厂里胡闹。
杜明火冒冒地说:怎么叫胡闹?你厂里的工人打人,就不许我逮人嘛?
岳志明冷冷地问:你有传讯证嘛?
杜明一下子怔住了。
岳志明冷笑道:你没有传讯证,凭什么抓人?你赶快走,再动蛮,我就让人下你的枪了。
你敢?杜明火了。手就下意识地去摸腰里的枪。
岳志明也火了:你看我敢不敢?你别把我当成法盲了。朱志才,给公安局打电话,就说他们一个叫杜明的警察在厂里执法犯法。
朱志才笑嘻嘻地挤进来,推了杜明一把:小杜,快走吧,你姐夫可是真火了。
杜明狠狠看了岳志明一眼:好,算你狠,你等着吧。就转身走了。
朱志才朝众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干活去吧。
岳志明看看一旁呆呆的周平:发什么呆啊,带人干活去吧。
周平泄气地说:厂长,我真是干不了了,您另派别人吧。
岳志明一瞪眼:屁话。大男人说这种软话?合同都签了,还能不算数啊。
岳志明一肚子的气,正想再嚷几句,办公室的梁秘书跑来了:岳厂长。
岳志明看了梁秘书一眼,就注意到梁秘书的头发好像是刚刚烫了。一个大男人整天打扮得女里女气的。岳志明心里一阵烦,脸上冷冷地:有事?
梁秘书把岳志明拉到一边,低声说:山西的乔厂长来了,说是去北京办事,路过咱们厂要要账。
岳志明心里一沉。厂里该山西厂一百多万呢。过去何峰在的时候,跟山西乔厂长是同学,还有点面子,人家催得不急。现在何峰调走了,山西三天两头来电话催款。这个乔厂长还是个牌迷,每次来还得打几天麻将,厂里还得让办公室的人去陪着输。岳志明心想乔厂长还得打麻将。
果然,梁秘书说:乔厂长住在招待所了,说想打打牌。
岳志明想了想:你就说我不在家。你和苏主任去陪他打。输给他一千块钱。
梁秘书苦脸笑:那家伙是个牌迷,厂长,一千块怕是打不住的。
岳志明瞪了梁秘书一眼:你就不会半道上想个办法溜号啊。再多不能输了。让工人们知道非把咱们撕了不成。
梁秘书看岳志明不高兴了,不敢再说别的,苦着脸走了。
岳志明回头看看周平: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转身就走。
周平红着脸喊:厂长……
岳志明不理他,头也不回。
朱志才拍拍周平的肩膀,笑道:一会到医院给你师傅赔个不是。我跟你去。
晚上下班时,岳志明先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没人接,才回家。他路上想,离了也好。他感觉自己跟杜梅过着还不如跟方玉莲呢。进了家,他从冰箱里拿出两包方便面,用开水泡了,刚刚要吃,就听到有人按门铃。岳志明嘴里嚼着方便面开了门,是瘦瘦的郑元松。岳志明笑道:怎么这时候串门啊,进来跟我一块吃方便面吧。
郑元松笑了笑,就进了门,闷闷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岳志明三口两口吃完了,就把饭碗推到一边:怎么,非要走啊?拿出烟来递给郑元松一支,两人对着吸起来。
郑元松脸红红地看着岳志明:志明,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你就让我走吧。
岳志明眯着两只眼睛笑道:老郑,你也太小心眼了。为这么点事情就抬不起头来了。
郑元松摇头苦笑:我脸皮薄,经不住人们乱说。
岳志明笑了:你这人没劲,这种事,你要有胆子干,就得有脸皮撑着。谁爱说谁说,有鸡巴啥啊。把舌头说腻了,就没人说了。
郑元松愣了,没想到岳志明是这么个态度。
岳志明叹口气:你和小廖的事情,你如果想跟她好,就好。别怕别人背后吐你。严格地说,这样做是不对,可人是感情动物,你有了感情,谁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总觉得这跟乱搞有区别的。
郑元松尴尬地笑道:志明,我可没想到你这样开放。
岳志明笑:开放?我才不开放呢。我要是开放,早就跟杜梅离了,再找一个了。
郑元松叹道:我跟赵风鸣闹不到一起,他总整我,我的处境很难。
岳志明摇头:不行,元松,我不能放你走。今年厂里的技改我还得指着你呢。
郑元松叹道:我在这厂里挺压抑的。
岳志明看了郑元松一眼,想说你这人太窝囊,你跟赵风鸣对着干,他还能把你吃了啊。想了想这话他不应该说,就叹了口气,不说话,闷闷地抽烟。
两人都沉默了。
门铃这时又响了。岳志明琢磨:怕是来找我要房子的。就去开门。
周天哈哈笑着进来了。一进门,见郑元松坐在沙发上发呆,就笑道:郑总在这里啊。老岳,退休老工人的工作我做了,我可是不辱使命啊。
岳志明苦笑道:还是你行,做思想政治工作的。
周天叹道:行什么行啊?只能说是咱们的工人通情达理。市委高秘书长还跟我发脾气,质问我厂里的工人素质怎么这么低?我说我们拖欠工人们好几个月的工资了,我看要是几个月不给你发工资,你的表现还不一定比这些工人怎么样呢。
郑元松站起身笑道:你们谈吧。我还有点事。
岳志明送走了郑元松。周天掏出一个纸包:这是一千块钱,刚刚毛大嫂送到我家去的,想住那套房子,我让她带走,她硬给我放下了,我没好让她下不来台,先放你这里吧。现在退给她,她会觉得没戏了,明天还敢来厂里乱闹。等定下了再退她吧。
岳志明笑道:你告诉她,那套房子定了给她不就是了。
周天笑道:还是要开党委会商量一下吧,万一还有更困难的呢?
岳志明看看周天:郑元松刚刚提出要走。
周天苦笑笑:我下午听说了。厂长,你可不能放元松走啊。
岳志明叹道:是得留住他啊。
周天想了想:我听说山西的乔厂长又来要账了?
岳志明苦笑:我吓得就没敢见他。我让梁秘书他们陪他打麻将呢。
周天叹口气:总躲着也不是事啊?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岳志明笑道:也是,走,咱俩去看看他。
早上一上班,宣传部长刘*气呼呼地来找岳志明:厂长,我不干了。
岳志明笑道:到底怎么了?坐下说,别跟吃了炸药似的。就扔给刘*一支烟。
刘*狠狠吸了一口,骂道:你们这帮人说话还算不算了。李敏有任书记保着,算是下不去了,可杨英不是说好下去了嘛?周书记又通知她留下了。
岳志明一愣,又摇头笑道:不会吧。杨英不是去服务公司报到了嘛?
刘*说:她今天早上又来上班了,说是周书记让她回来的。
岳志明骂:胡说八道。我一会找周书记问问。
周天推门进来了,笑道:我来了。问什么啊?
岳志明问:老周,是你让杨英留在宣传部的?
周天点点头:是的。
岳志明猛地火了:你这是干什么嘛?
刘*冷笑一声:那好。我今天跟你们二位领导辞职。
岳志明狠狠地瞪了周天一眼:老周,怎么回事嘛?
周天勃然大怒,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以为我爱她啊?
岳志明和刘*都愣了。
周天泄气地坐下了,声音软软地问:你们知道他姐夫是谁嘛?
岳志明恨道:谁?比黄丽芳还厉害?
周天看看岳志明:是你的部下,销售处长秦志勇。
岳志明疑道:秦志勇怎么了?
周天点燃一支烟:秦志勇昨天晚上找到我家里去了,他说,如果把他小姨子弄出机关,他就把一份一千万的合同给撕了。一千万啊!
岳志明刘*都愣住了。屋里只听到周天呼呼的喘气声。
周天脸涨红了,虎地站起来:我不答应他行嘛?又颓然坐下,闷闷地吸烟。
岳志明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在阳光下闪着乱乱的光。岳志明骂道:我操他妈。是人不是人的都要拿咱们一把啊。
周天吸了口烟:算了,妥协一下吧。这事,跟你俩都没责任,党委会上我做检查。
刘*咬咬牙:行了,我算服了。二位领导,就算我刘*养着一只宠物吧。推门走了,砰地一声关死了门。
岳志明骂道:我们真是太无能了啊。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朝咱们头上尿啊?
周天没说话,眯着眼瞅着窗外。一朵奔马似的灰色游云,在空中悠悠地移动。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赤热的阳光如雨般泼下来。知了们惊慌地叫成一片。周天看得眼酸,回过头来,看着岳志明,傻傻地一笑,脸色有些苍白。
岳志明奇怪地说:你怎么了?
周天突然趴在了桌上。
岳志明忙问:怎么了?
周天苦笑道:老毛病又犯了,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岳志明呆呆地看了周天一眼:你还是把老娘接来吧。
周天的老娘现在跟着周天的妹妹过着。周天爱人许蕙芹跟婆婆闹不来,在一起总吵。周天两头惹不起,就两边受治。最近听说周天的妹妹厂里也不怎么开支了,周天就有点发毛。过去厂里发点什么奖金,岳志明都替周天保密。周天出差不坐卧铺,省下些钱去孝敬老娘。这几个月,厂里不开支,周天连抽烟的钱都让老婆管得死死的。岳志明就知道周天家里难过呢。
岳志明打开抽屉,拿出二百块钱,扔给周天:你到你妹妹那里去看看吧。
周天忙说:我有钱。就把钱推过来。
岳志明苦笑:你有什么钱啊。算了,就算是我认你老娘当干娘了。
周天坚决不要,哈哈一笑:还没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呢。真到了那份上,我再给你讲。就起身走了。岳志明看着周天走出去,发现周天的身子十分的单薄。
岳志明呆呆的,长叹一声。心里对周天的敬意不觉抬高了几分。
下午一上班,召开厂党委会。在党校学习的任书记今天学习结束了,也回来了。老任是原化四的老书记,原来说好兼并之后调他到局里当副局长的,可后来却把市委办公室曹主任调来当了副局长,老任就窝了一肚子气。何峰走了之后,岳志明和周天上台,他更是有气了。这次市委让他去党校学习,就有了风声,说是可能调他去组织部。岳志明却听说老任在市里活动,想把周天搞走,他当书记。岳志明还不敢把这话告诉周天。
老任挺胖,呼呼地扇着一把大扇子。对岳志明笑道:你也是,有什么事就定了,还要我来干什么啊?我这刚刚在党校学习完,想在家喘口气呢。
岳志明笑道:要研究厂里下一步劳动人事改革的办法,您不拿意见还行啊?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会议室,见十几个党委委员都等在那里了。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小曲也坐在那里。他是刘局长派来听情况的。
又讲了会闲话,赵风鸣就开始念《关于职工提前预备退休草案》。念完了,大家就讨论。
岳志明苦笑道:这一下,一共要裁下去一千三百人,包袱倒是甩下去不少,可是这是个动感情的事情啊。工人们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让咱们几个提前打发回家了,这感情上真是不好接受啊。可是不这么办,咱们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周天摇头说:我还是要保留意见的。
赵风鸣说:现在这样搞的企业不少,也没见谁怎么样了。就这样吧。有个别人闹事,再做工作。我看就下发吧。
有人笑道:可不是,要不现在这种样子,包袱太重了。还改革呢,屁啊。咱们厂人就是太多了,弄下去一半也还有富余。
赵风鸣说:现在中央要求稳定,我看消极的稳定是不成立的,只有在改革之中,才能求得真正的稳定。
周天苦笑道:讲稳定,可是工人吃上饭才能稳定啊。我们可以在厂里讲转向市场,讲成本核算,讲不干活不给钱。可工人们讲没活干不是我的责任。我们不能不讲工人们的理儿啊。我觉得这个改革方案还是暂时不出台的好。
众人都不吭气。曲主任笑道:周书记,局里可等着你们厂出这个经验呢。这可是个转变观念的大事啊。
周天皱眉说:咱们共产党还得讲政治优势,不能光算经济账,工人们的情绪不算进去不行。什么叫转变观念?对方长林那样的退休工人,他们跟着党干了几十年,就相信党得给他饭吃。这也是既得利益。吃不上饭,发不了工资,他就找组织找政府。咱们能说他找得不对?局里让剥离,让打破铁饭碗。我看是行不通。剥离的人往哪安排?说着,就看曲主任,曲主任低头记着。
任书记笑道:老周讲得在理上。砸铁饭碗也好,砸金饭碗也好,可总得给工人们个饭碗。咱们要是连个饭碗也不给工人,还讲什么共产党啊,鬼都不相信了。操蛋。可是咱们厂如果不把这些富余人员开走,厂子也是没办法搞活啊。我看还是发下去吧。有了问题再说。
曲主任看看表,就扔下笔笑着说:大家别一肚子牢骚,就这样定了吧。说着就站起身:我还得去局里汇报,你们研究别的事吧。别动了别动了。就出门走了。
岳志明苦笑道:我不明白曲主任跟局里汇报什么?咱们不是还没定下来嘛?他就忙着汇报去啊?
有人笑道:我听说最近曲主任跑着什么买卖呢。他刚刚腰里的bp机叫,准是买卖喊他呢。岳志明笑了,他早就听人说曲主任开着一个木材商店。
岳志明看看表:好了,那就把草案先发下去,看看职工反应再说。党群部门注意一下职工的思想动向。
周天长叹一声:厂长,或者我们能侥幸度过这道难关,或者我们就被工人们撕成碎片。我保留意见。
任书记笑道:老周,那就少数服从多数吧。你也别那么悲观。不至于吧。
岳志明看看周天,心说,局里全来盯着了,你保留意见不是白保留嘛。嘴上就说:就定下来吧。下面咱们研究一下怎么接待省行业检查团的事吧。
赵风鸣说:我上午接了电话,省里的行业检查团下个星期就到了,这接待的事咱们说说吧。按什么规格啊?还得塞给检查团一些红包。
岳志明就问:大家先议一议,咱们这次给姓余的塞多少钱?
赵风鸣想了想,伸出一个巴掌。
岳志明皱眉道:操蛋的,也太多了些吧?
大家都乱骂起来了。
赵风鸣苦笑道:我上午刚刚给山东的老赵挂了个电话,老赵说他给了余胖子两千块钱,余胖子到现在还没吐口给他发不发证呢。
岳志明骂道:那就一万。先这么定下了。
任书记恨道:就这样吧。这事谁也别往外讲。就咱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
周天苦笑道: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在搞企业,就要入帮入伙。大家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税收,怎么对付工人。只有在这个问题上一致,这个班子才算是团结的。
岳志明哑然笑了:老周,你可别太过激了啊。
老任也笑道:老周,你可别到市委去揭发我们哥几个去啊。我们可是一个子也没往自己兜里塞。
大家说笑了几句,有人就提到郑元松调走的事。
岳志明说:还是不放他走的好。今年技改厂里还得靠他呢。
任书记说:厂长,郑元松的事情是得抓一抓了。虽然说这人有点才,可咱们不能不注重德行。这刚刚当了几天副总工啊,就闹球乱闹,乱搞女人。说着又看看赵风鸣:风鸣这几年也算是费劲了。郑元松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郑元松却处处跟风鸣过不去,先不说党性,这人性就不怎么样嘛。
赵风鸣忙笑道:我没什么,关键是影响工作啊。
岳志明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心里有点好笑。心说,你赵风鸣那些年在化一搞出什么来了,搞过两个项目,还不是郑元松给你卖的力气嘛?要说没良心,你赵风鸣最没良心了。岳志明笑道:这人骄傲点是真的,可是技术是行,这次他提出要走,咱们也得检查检查自己是不是对他有点过了。
任书记冷笑道:怎么过了?他搞别人的老婆不该整是怎的?志明你这第一把手的屁股别把板凳坐歪了。
始终在一旁没说话的周天有点不耐烦了:我也觉得是有点过了,咱们厂搞女人的也不是没有,干啥揪住郑元松不放?
任书记脸就红了:老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好,郑元松的事情我今后不再问了。说着,用力把茶杯墩在桌上。
会场气氛一下子窘住了。
岳志明苦笑一声:咱们几个人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还说什么别人。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咱们厂要账的事吧。
周天说:咱们是得抓紧要要账了。农贸公司欠化一的七十多万都快两年了。得找找四海商行,他们该咱们那三十多万也该还了吧。
赵风鸣摇头叹道:赵志杰那小子是省委秘书长的侄子,操蛋得很,怕是不好说。这年头欠账的都是大爷,好像市道都变成了黑道。
周天说:我还得去找范行长。怎么也得贷点款子啊。现在厂里都转不动了。
岳志明骂道:姓范的不好说话,得给他抹点香油呢。
赵风鸣笑道:周书记,您跟范行长不是中学同学嘛?有这层关系你得利用一下啊。不过现在这事,别说是同学,就是亲哥俩,也得送礼。
周天苦笑:我给他送什么?我知道他爱吃大米,我就给他送一百斤大米吧。
任书记笑起来:周书记,你是真愚啊还是讲笑话啊,一百斤大米,你就想送礼啊?真是笑死人了。
周天苦笑:可咱们给他送什么?送金砖?他敢要,咱们可是有啊?
岳志明想了想:咱们班子得分分工,都出出头,周书记去找范行长跑贷款的事,咱们几个分头把市里的账要要。说着看看表:到点了。各自回家喂脑袋吧。散会。
岳志明下班的路上被小曹带着一帮子人截住了。
岳志明只好下了车子,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小曹摇头晃脑地说:岳厂长你管我喝酒还是喝敌敌畏呢。我的工作该怎么办吧?你总不能让我这么挂着吧?
岳志明说:让你到一分厂,你不去,谁有办法?
小曹横横地说:我跟老马那个王八蛋闹不来。
岳志明说:闹不来你也不能动手打人啊。你还弄了一帮人上手打。这次厂里得好好处理一下了。
小曹跳起来:处理?我看你岳厂长怎么处理?小曹的几个过去的跟屁虫围过来,带头的是司机牛占海。
牛占海过去是车队的小车司机。岳志明一上来就接了十几封检举牛占海经济问题的职工信。岳志明就把牛占海给停职了。牛占海找到岳志明闹过几回。牛占海的姐夫是工商局的副局长。牛占海仗着这点靠山,在厂里谁的账也不买。
岳志明猛地火了:你们想干什么?
这帮人坏笑道:干什么?请你岳厂长给安排工作啊。你当官了,不能不给我们吃饭吧!
岳志明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在台上还没闹够啊?现在还想怎么着?牛占海,你的问题想好了嘛?李振平,你在五车间当主任时,那几百斤铜料都上哪去了?还有你……
小曹火了:干什么啊?算账啊?一把揪住了岳志明的脖领子。岳志明就感觉后腰上被人踢了一脚。他愤怒地开始挣脱。就听到一声喊:住手!众人回过头来,见一个警察骑着摩托冲过来,就停下了。
岳志明笑了,是杜明。
小曹笑道:杜明,我们跟岳厂长谈事呢。
杜明冷笑道:你们找领导谈话也不是这么个谈法吧?
小曹看看杜明:你们是亲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们也别太过了啊。
牛占海低声骂道:官官相护。
杜明听到了,冷笑道:屁话!牛占海,我姓杜的现在维持治安。你们要是乱来,就跟我去一趟所里。就掏出手铐子在手里晃着,凶凶的目光看着小曹这帮人。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曹软下来:岳志明,我今天不跟你说。我们走。
牛占海几个就骑上车跑了。
杜明骂道:下次别让我撞上。
岳志明笑道:杜明,你今天可给我解了围了。
杜明瞪了他一眼:我今天是维持治安,你这当厂长的怎么跟工人在街上闹事?
岳志明苦笑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啊?
杜明恨道:我告诉你,我姐姐可是想好了要跟你离婚的。说着,骑上摩托就跑了。
望着杜明的背影,岳志明长叹一声。看起来自己真跟杜家完了。就从路边推起车子,往家骑。
到家了,岳志明发现家里的灯还是黑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杜梅还是没回来,看来刚刚在街上杜明的话也许是真的了。他现在倒真是想离婚。他觉得太累了,比过去跟方玉莲在一起生活还累。他站在楼下迟疑了一下,想回厂去。他怕杜梅今天晚上万一回来,又要为杜洪宝的事情跟他闹。
岳志明在楼道里吸了支烟。楼道里挺黑的,灯泡坏了好些日子了,也没人换上。烟头燃出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岳志明觉得十分亲切,他突然悟出为什么许多人戒不了烟,这光亮真像一个生命在无言地伴着自己。
岳志明还是硬着头皮上楼了。打开门,屋里空空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下午一上班,岳志明就到了周天的办公室。他想跟周天透透任书记到市委告状的事。一进屋,见周天正在打电话:行了。我现在连烟都抽不起了,哪有钱给我妹妹啊。周天抬头见岳志明进来,就忙说:行了行了,下来再说吧。就挂了电话。岳志明笑道:怎么?老婆又查账了。周天苦笑:一本难念的经啊。就有人敲门,周天喊了声请进,朱科长就进来了,笑道:两位领导,抓住了。
周天笑了:抓住什么了?
朱科长笑道:抓住砸玻璃那小子了。
岳志明虎地站起来:谁干的?
朱科长恨道:陈志年的儿子。
岳志明一愣,就和周天跟着朱科长去了保卫科。
一个小伙子在保卫科靠墙站着,一脸不在乎。岳志明和周天进来了。保卫干事就说:厂长,这小子又臭又硬,干脆送公安局算了。
周天看看陈小全,笑了:是你小子啊,我可是真没猜到。
陈小全的爸爸陈志年原来是厂供销科长。这次机关分流,岳志明让他去了劳动服务公司。陈志年不愿去,找岳志明哭过两回。岳志明说你陈志年的能力不行,大家有意见。陈志年红着眼睛说:谁的能力行,不都是这两下子嘛?后来,陈志年高低是没去服务公司,给岳志明递了张病假条子。
岳志明盯着陈小全,发现他跟陈志年长得真是有几分像。就问:都是你砸的?
陈小全头一昂:是。
岳志明称赞一句:够种。敢做敢当。
周天怒道:你就不怕厂里开除你?
陈小全恨恨地说:怕什么怕?我他妈的连死都不怕了。
岳志明突然火了:你不怕死?为什么不杀了我?砸玻璃算什么英雄?
周天怕岳志明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忙接过话:陈小全,你为什么要砸玻璃?
陈小全火了:为什么?你们也太狠了吧。我爸在化一干了十几年,你们说撤就给撤了。为什么嘛?现在我爸躺在床上起不来,天天掉眼泪,我真是恨不得杀了你们这两个混蛋。
岳志明笑了:你还真是孝顺呢。那你为什么不杀我们呢?要是我,就明着干了,同归于尽也行。偷偷摸摸砸玻璃算什么事?跌价。
陈小全冷笑:我还没到杀你们的份上呢。
周天笑道:今天的事情该怎么办啊?
陈小全恨道:随你们怎么办吧。不是说送公安局嘛。
周天又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对象了吗?
你管得着吗?想怎么处理就处理吧。
岳志明笑道:你先听我说说你爸爸的事,然后再说怎么处理你。你坐下。
周天看看岳志明,心里就想笑。今天岳志明好像心情格外好。周天就猜出事情的结局了。就对岳志明说:老岳,我先走了。
岳志明笑道:你去吧。
陈小全就坐下了。
岳志明掏出烟来,问:你抽烟嘛?
陈小全瞪了岳志明一眼,就接过岳志明手里的烟,凑过去让岳志明给他点上火。
岳志明缓了缓口气:你听着,如果让你来当我这个厂长,我当销售科长,我一分钱的账也收不回来,工人们天天为开不了支找你的麻烦,你当厂长的急不急?你还能让我干下去吗?
陈小全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讲出来。
岳志明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你爸这人怎么样,他干不好,我能不换人嘛?你参加工作几年了?
三年。
你在咱们厂呆了三年,你是不是感觉在厂干着憋气啊?活没少干,钱开不多,还开不齐,也常常发牢骚,瞅着人家那些好单位眼热啊。可是怎么一改革到自己家人头上,就接受不了呢?
陈小全脸一红:你当厂长,我说不过你。
岳志明笑笑:不是说不过我,是我有理。不过你小子真是够孝顺的,你砸我和周书记家的玻璃你爸知道嘛?
陈小全头就低下了:不知道。
岳志明站起身,对朱科长说:放他走吧。
朱科长恨道:放他走?我蹲了半夜才抓到他,这小子还踢了我一脚呢。
岳志明笑道:放了放了。就转身要出来。
陈小全猛地喊住岳志明:厂长,你们家的玻璃多少钱,我赔。
岳志明嘿嘿笑道:你留着那钱给你爸买点酒喝吧。就走了。
岳志明去找市里的一家个体企业去讨账,这家的老板是个小胡子挺横的。据说市里的红道暗道都有人。厂里去了几回讨账的都被推出来了。小胡子该着化一三十多万,不是个小数目。岳志明接手厂长时就去要过,那小胡子根本就不见面。岳志明也十分怵头。这一回小胡子倒是不错,挺客气,没说几句,就看表说该吃饭了。就请岳志明在街上的客发楼吃饭。小胡子跟客发楼挺熟,那个黑胖胖的经理亲自出来招待。嘻嘻哈哈的挺客气。冷盘热炒就呼呼地端上桌子。小胡子一个劲跟岳志明干杯,东南西北地乱扯,就是不提还钱的事。
酒足饭饱,岳志明提出要账的事。小胡子笑着,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笑道:岳厂长,今天我也就把话明讲了吧,你们的产品不合格,搞得我这里也受了损失,但是我们跟化一是老关系了,虽然说你们现在合并了,但不能让你们吃亏。钱总是要给你们一些的。可是……
岳志明心里就毛,就听出对方要赖账的意思。但脸上就赔着笑说:张老板,我们现在厂里很困难,工人们都发不出工资了。你总要给一些啊。
小胡子嘿嘿笑道:可是我现在也没钱啊。岳志明就有些火:这笔账你已经欠了不少年了。总要还一些才说得过去呀。
小胡子摇头道:我真是没钱。今天我做东请你岳厂长吃饭,就是想私了这笔账。不然你们就去告我。我也不怕你们告。现在全国都这样。
岳志明就黑着脸站起来:告就告。说罢,转身就要走。他身边的两个业务也都变脸站起来。
小胡子笑道:既然岳厂长翻脸,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今天的这桌饭还是请岳厂长买单好了。饭店的经理就走过来,朝着岳志明道:算账吧,二千四。看在张老板的面上,零头抹了。
岳志明一惊:两千四。宰人啊?就盯着经理。觉得经理面熟,似乎在哪见过。
岳志明手下两个人说:我们没吃什么啊。怎么就二千四啊?
经理恶恶地一笑:想赖账啊。一招手,就过来两个壮壮的汉子,一手揪住了岳志明。
小胡子笑道:那我就失陪了。转身带人走了。
岳志明火冒三丈:想宰人啊。
胖经理骂道:宰你个王八蛋又怎样了。说罢当胸就给了岳志明一拳。岳志明仰面跌了出去。经理上前还要打,就听到外边有个女子喊了一声:别动手。
经理停住手,只见一个女子走进来,笑道:是岳厂长啊。
岳志明惊讶道:郑元梅,你在这里啊?
经理尴尬道:你们认识啊。
岳志明这才想起来:经理是郑元梅的丈夫。郑元梅那年结婚的时候,他跟郑元松去喝过喜酒。
郑元梅眼睛一瞪:你怎么敢打岳厂长?
经理赔笑道:我真是误会了。岳厂长多多包涵。上菜上菜。
于是,经理又摆了一桌,向岳志明赔不是。
岳志明揩揩嘴角上的血,苦笑道:算了算了。
郑元梅双手举杯:我代表这个混蛋向您赔罪了。他是个粗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经理忙笑道:是啊是啊,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先干为敬。就仰脖灌了一大杯白酒。岳志明手下两个业务看呆了眼:好酒量啊。
岳志明笑道:我不怪你就是。
郑元梅就问:你们跟姓张的有什么过节啊。
岳志明就说了小胡子该公司的钱的事。
郑元梅看看丈夫:你去把钱给岳志明追回来。
经理点头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岳志明惊喜道:他能给你面子啊?那家伙可是难缠啊。
郑元梅笑道:一物降一物。您就放心吧。
于是,大家就高兴地喝酒。岳志明问郑元梅:这些年你都干什么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你哥哥也没跟我说过。
郑元梅就苦笑:厂里就您一个好人,还记得我。连我哥哥都不爱理我了,好像我挣了点钱,就跟工人阶级划清界限了似的。我辞职之后,就跟我们这口子开了这个饭店,收入还算行,也就是交了一些朋友。现在市面上混饭吃,没有朋友什么也办不通。就说您这笔账吧,我就能给您要回来。否则,您就是告到法院,姓张的也不会还您的。
岳志明听得目瞪口呆,猛地干了一杯酒:元梅啊,今天多亏了你啊,不然这三十几万就泡了汤了。来,我敬你一杯。就颤颤地端起了酒杯。
郑元梅不再笑,脸色沉重起来:岳厂长,本来咱们厂里的事,我是不管的,可是想起我哥哥在厂里那些年,尽心尽力地干了多少活啊,就为一点男女的破事,有人就想往死整他。如果您不保着他,他真是完了。就说不下去,一仰头,干了一杯酒。
岳志明心里也感慨万分。
山西的乔厂长今天要走。办公室陪乔厂长打了两天的麻将,乔厂长赢得挺高兴,就没怎么硬催账的事,只说请厂里快点还上。岳志明含含糊糊地瞎答应了一通。今天一上班,任书记过来说,办公室的给乔厂长饯行,来请岳志明和周天去陪陪。
岳志明想了想:周书记去银行了,你和赵副厂长跟着去吧。我真是有点事,再说,来了客人我们厂头都去陪,让工人们知道了更该骂街了。
任书记笑道:志明,你也是太小心了吧。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就是拿我们当外人啊。兼并了这么些日子了,我总觉得咱们还是隔着心呢。
岳志明苦笑道:任书记,我不知道你这样说话的根据是什么?
任书记笑道:明摆着嘛。兼并之后,化一的干部你们用了几个啊?还不都是化四的干部掌权嘛?
岳志明心里窜起了火。他盯着任书记,想起任书记这些日子总在市委活动,造了不少他和周天的坏活,心想你这人也太无礼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任书记,我希望你如果有什么意见,就在厂里提,不要到外边去讲什么。
任书记听了一愣,就放下脸来:志明,你说话可要有根据啊。我在外边讲什么了?
岳志明一时有点后悔,心想不该跟任书记说这个。可是既然说了,索性就说完。岳志明笑道:你在市委讲什么了?任书记,我觉得你不该去造周书记的谣。你我都算上,周书记是个大好人,如果你连他也容不下,那你这人也太小肚鸡肠了。
任书记看看岳志明,脸红了:岳厂长,如果你真是这样看我,那我可以不在化工厂呆了嘛。要么你去跟市委讲,要么我写辞职报告。
岳志明感觉对方是一个赖皮式的人物,就苦笑道:任书记,也许咱们俩只有一条道走了。
任书记也笑:你说。你划个道看看。
岳志明狠狠吸了口烟:或者你走,或者我走。
任书记哈哈笑了:志明,你这人,讲什么嘛?我走你也不能走。化工厂没有我可以,没有你是万万不行的。
岳志明也笑了,摇摇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其实刚刚咱们两个都没有讲实话。我是很想把你挤走的,可是看来不行。我也真佩服你的耐力。人有时过于热衷手段而忘记了目的。你千方百计想把我和周书记挤走,是为了什么,是想接手这个连工资都要发不出的破厂嘛?你一定不想。只是你忘记了这一点。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我走,躲开你。留下你的清一色。
任书记脸白一下红一下地听岳志明说完了,就哈哈笑起来:厂长啊,你这人真是,天天乱想什么啊?好了好了,你我之间有误会了,咱们下来找个时间好好谈谈,办公室那边等急了。就转身出去了。
岳志明一时有点呆。他不明白任书记今天为什么涵养会这么好,按照他平常的处世态度,岳志明刚刚那番话,他会恼羞成怒的。可他没有,竟然一脸和气地走开了,倒弄得岳志明一肚子气。
岳志明坐在桌前,抽了支烟,心里平静了一下,就起身想去车间里转转。刚要出门,程秘书慌着进来了:厂长,不好了。工人们要闹事!
岳志明一怔:什么?闹什么事?
程秘书急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厂长,你看。
岳志明跟过去:怎么了?就向窗外一看,也呆住了。
黑压压的几百人拥进了办公楼的大门,门卫好像正在跟工人们解释着什么,被几个工人粗暴地推开了。岳志明心里一紧,就把眼睛闭上了。他知道,方玉莲警告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工人们拥上了大楼,猛地在楼前站住了。
岳志明站在楼前的台阶上。岳志明脸色苍白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瓷住了一般。火火的阳光如水般泄下来,岳志明浑身被染得通红。工人们也平静下来,怒视着岳志明。
岳志明此时心情没了慌乱,倒是有几分悲哀。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让这些暴怒的工人们撕成碎片。他感觉自己实在是对不起这些人,他们或者都是怀着一团希望被化四兼并的,可绝不会想到一年之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把目光缓缓地扫过拥进来的人们。他盯着这近千名就要被他开回家的工人,目光一下软了下来,好像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走在前边的是方玉莲的父亲方长林。方长林那张刀条脸变得更加生硬,恶恶地盯着岳志明。这目光,岳志明熟悉极了。他静静地等着方长林说话。
方长林吐出一句:你岳志明是共产党的厂长,还是资本家?
工人们吼了起来:为什么让我们提前退休?谁给你们的权力?说!
岳志明猛地想起周天那天在办公室讲的那句凄楚的话:咱们或者侥幸度过这道难关,或者被工人们撕成碎片。
说话啊!
方长林直直的目光看着岳志明:岳厂长,今天我们只要一句话。厂里执行不执行《劳动法》?为什么刚刚四十五岁就往家赶我们?谁能剥夺我们劳动的权利?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今天要对我们讲个清楚。
风呼呼地刮着。太阳软软地滑进了云层。一片挺大的云从天边悠悠地飘过来。
岳志明苦笑笑:师傅们,这个决定,是厂党委刚刚通过的。
工人吼起来:为什么?
岳志明痛苦地说:现在厂里人员富余。
人群里有人大喊道:化四本来好好的,谁让你们当官的要兼并化一的?
人群里马上有人骂道:化一怎么了,谁让你们吃饱了撑的兼并我们呢?
有人哄笑道:真是吃饱了撑的。
方长林摆摆手:别嚷了,先听厂长说。
岳志明叹了口气:大家一定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想过与其这样大家在一起泡着,不如先让一部分回家。现在厂里用不了这么多人。
有人冷笑:既然用不了这么多人,干什么当初还要兼并化一啊?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方长林身后的一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姓岳的,你别弯弯绕了,你今天说句痛快话,到底收不收回这个烂决定?
说!
岳志明苦笑道:这是厂党委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方长林恶笑道:好,算你小子有种,今天就要你这句话。说着,走过来,当面给了岳志明一拳。岳志明就仰面跌了出去。鲜血汩汩地从他的鼻子里淌了下来。
人们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没有想到方长林会动手。
岳志明擦擦鼻子里涌出的血,竟然感觉浑身轻松多了。他朝方长林笑了笑。方长林愣住了,他没想到岳志明没有发火,就怔怔地看着岳志明。岳志明爬起来,重新站在台阶上。风热呼呼地吹过来。
岳志明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想到现在这些人一定恨不得生吃了他哩。他心底涌起一阵重重的悲哀。他张开嘴,想说:同志们。可是冲口而出的竟是:师傅们,师兄师弟们师姐师妹们。
人们静下来,厂区里一阵阵的热风低低地吹过,道旁的杨树叶子哗哗地乱响。知了们起哄似地叫成一团了。
有人吼了一句:别说好听的,怎么办吧?
岳志明心里一酸,就喊道:何厂长刚刚走了不长时间,厂里就搞成这个样子,我岳志明是有责任的。我现在又整治大家,我这人是真操蛋了啊。所以前几天就有人砸我家玻璃,割我的自行车胎,我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了。我真是民愤太大了啊。
没人说话。都呆呆地听着岳志明那干涩的声音。
岳志明凄楚地说:现在厂里做出这种决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打个比方,好比我们请客,我们只摆了一桌饭,却要请三桌客人,这饭还怎么吃啊?有人说,社会主义按劳分配,不劳动者不得食,可是大家都没闲着,都干活啊。我岳志明没有铁心肠,没有铁手段,没有铁办法,我怎么能砸大家的饭碗啊。大家都有技术,为什么非要在厂里这样干泡着呢,我们不能出去挣钱养活自己嘛?
有人哄笑:你说得好听,厂里都养活不了我们,我们自己怎么养活自己?
岳志明感觉气氛有些缓解了。他苦苦一笑:我岳志明也是从十六岁就在化四厂干啊。都三十年了。眼瞅着兼并之后,厂子这么一天天垮下去,我心里不是好受的。厂子现在成了这种烂样子,银行一个子也不给了。咱们还四处该着一屁股烂账,要不是市领导拦着,人家早就起诉咱们了。有人说,破产了好,我也想过。可是咱们八百多离退休职工,还有五十几岁的职工一千五六百人,谁要?他们靠谁吃饭啊?岳志明突然心里一阵酸楚,就说不下去了。
风热热地刮着,厂区里一片死寂。黑压压的人群盯着岳志明。
岳志明苦笑了。不瞒大家,上个月开支,就是周书记跑了四五家借来的。好话都说尽了,就差给人家下跪了。他回头指指办公大楼:咱们这个楼早就抵押给人家了。都到了典卖家业的地步。惨不惨啊?岳志明有些说不下去了。
有人苦笑了。有人高声喊:厂长,我们也不是跟你过不去。我们是说今后厂里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大家别觉得我是往泥坑里推你们。大家都有技术,难道还能饿死不成?我相信大家都能再找到一份自己的职业的。
有人说:厂长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咱们还说什么呢?
有人就往外走,密密的人群开始崩溃。
有人喊了一句:如果我们病了,厂里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谁说不管了,不管还叫社会主义嘛?
人们就散了,方长林狠狠瞪了岳志明一眼,转身走了。
楼前空空荡荡的了。岳志明突然感觉很累。他远远看到方玉莲站在那里。原来她一直在听着。
周天给范行长去送礼。车开到范行长住的楼,周天对司机说:你就别上去了。那个小子心眼多,这点东西他不一定看得上,你再跟着,他就敢坚持党风了。
司机说:挺沉的,那小子住六楼,我还是帮您扛上去吧。
周天笑道:没事,有电梯呢。你帮我一把。
周天扛着一百斤大米就进了楼。到了电梯口,说是停电。周天倒吸一口凉气,就咬牙往楼上爬。
好不容易上了六楼,周天已经喘得不行了。敲开门,范行长不在家。那个保姆挺牛气,连座位也没给周天让一下,一脸的看不起。周天想了想,把米放下,留了一张条子,就出来了。到了楼下,司机看到他,吓了一跳:周书记,你怎么了?
周天笑道:没怎么啊,你……就觉得嗓子眼一甜,一张口,红红的东西就吐了出来。司机吓慌了,忙把周天扶上车。
岳志明赶到医院,却扑了空。医院说周天没住院,拿了点药就回家了。岳志明气得直骂:这死老周不要命了,就赶到周天家里。周天正在床上躺着。
岳志明就火道:你为什么跑出来,住几天院嘛。
周天苦笑道:住球的院啊。厂里有钱啊?再说我也嫌医院憋得慌。
屋里一阵沉默。
岳志明闷了。看着周天,眼睛就湿了:老周,你不该扛着那大米上楼啊!
周天笑道:你说的,鬼知道电梯出毛病啊?说着,就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骂道:操蛋的,真是来劲了哩。
岳志明忙说:你躺着你躺着别动。你就安心歇几天吧。
周天笑道:我歇不下,我嫌闷得慌。
岳志明叹道:你就安心歇些日子吧。说着,泪就流下来了。
周天苦笑:我这人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歇不下的。再说,我真是想从黄丽芳手里把钱追回来。一百多万啊,不是小数啊。
岳志明苦笑道:还追什么啊。我刚刚听说,黄丽芳硬是在组织部上班了。
周天说:她在哪上班,也得把账弄清了再走。不行我就到省里去告。我倒不是跟她过不去。说着,又咳嗽起来,手就去衣兜里抓药,药抓出来,还带出来几张纸。周天忙去抓。
岳志明眼睛瞟到了什么,心里一怔,也去抓,周天手慢了一点,几张单子就落在了岳志明手里。岳志明看了,不禁凄楚地道:老周,你……
周天忙去抢岳志明手里的单子:你乱嚷什么啊?兴许是误诊呢。
岳志明眼睛就湿了:老周,你不该瞒我啊。就说不下去了。
周天笑道:看你看你,干什么啊?跟个娘们似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岳志明把头埋在周天的床上:你怎么早不说啊?还跟着我受这个罪。
周天叹了口气:志明,我求你件事。
你说。岳志明仰起一张泪脸。
如果我真的不行了,你千万别告诉我老娘,就说我出差了。她老人家也快不行了,有今天没明天的,糊弄她半年一年的,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周天的声音有些发涩。
岳志明低声吼一声:老周,你说的是什么啊!
周天苦笑一声: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自己知道。
岳志明转过脸去:你别瞎说了,安心养病吧。说着,已经满脸是泪了。
过了两天,小胡子果然来总厂送钱,到岳志明的办公室坐了半天,一个劲跟岳志明道歉。岳志明就想笑。可又不敢笑。小胡子就非拉着岳志明去喝酒。岳志明笑道:我这回可是真的不敢去了。小胡子脸一红:上次真是误会,我真不知道您跟我们三姐关系那么铁。要是早知道,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误了您的钱啊。
岳志明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三姐?哪个三姐?
小胡子哈哈笑了:您就别装了。郑元梅啊。现在这个城市混饭吃的,谁不知道三姐啊。就是政府也得给她几分面子啊。
岳志明心里一惊,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他曾听说过市面上有个叫三姐的女人,神通广大。跟市里的领导都有来往,想不到就是郑元梅。
送走了小胡子,岳志明刚坐在办公室里想喘口气,门呼地一声被撞开了,赵风鸣冲进来,任书记和李敏也在后边跟着。赵风鸣一脸怒色地喊道:厂长,郑元松带人跑了。
岳志明一惊,跳起来:什么时候?
赵风鸣气喘着说:刚刚走的。
任书记恨恨地冷笑:郑元松还拐走了一批人啊。
赵风鸣骂:这是拆咱们厂的墙角嘛。
任书记黑下脸来:走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啊。志明,就让他去吧。
岳志明瞪眼道:就是去,也得去个明白。
任书记笑道:厂长要演月下追韩信啊?
岳志明不再理任书记,喊一声:程秘书,派车。就大步走出办公室。
任书记追出来喊道:厂长,你不要去嘛,他如果真把技术带走了,我们可以在法庭上见嘛。我们可以更主动嘛。
岳志明的车在郊外追上了郑元松的车,当岳志明的车横在郑元松那些人的面前时,郑元松愣住了。岳志明跳下车来,看着车上的人们,就掏出一支烟来吸着。郑元松也下了车,一些人也走下来,都尴尬地看着岳志明。岳志明盯着这些人。
双方就僵在了那里。
只听到风呼呼地吹着。这是一个多风的季节。
岳志明嗓子有些沙哑:大家真是铁了心要走了?
没有人说话。
岳志明苦笑笑:那也好,留人难留心,要走就大大方方地走。元松,你执意走,我也不拦你,也拦不下你。古人讲,良禽择木而栖。话往大处说,到哪都是干社会主义,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厂里现在真是没钱了,如果有钱,我一定得请大家吃上一顿。也算是壮行酒啊。
没人说话。都听得出岳志明话里的苦涩。
岳志明看看郑元松:元松,我的确是舍不得你们走,能干的都走了,厂子还怎么干啊?刚刚在来的路上,我还想着怎么说服你们留下来,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还能……说着,就哽住了。
郑元松走过来,跟岳志明握握手:志明,你放心,厂里的项目,我都留下了,你相信我郑元松的为人,我走到哪也不会做出对不住化工总厂的事情。
岳志明点头:我信。好了,天不早了,你们上路吧。就闪身退到一边。
郑元松看看岳志明,岳志明转过身去。郑元松转身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了。
夕阳一坠,一抹火烧云在西天燃得正紧。
岳志明看着那辆车扬尘而去了,远远地小了。他空空地一叹,心时感到一阵酸楚。
岳志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想到自己还没吃饭呢,刚刚想到厨房去弄些吃的,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抓起电话,是李敏带着哭腔的声音:岳厂长,周书记快不行了,已经送进医院了。现在昏迷着呢。
岳志明耳朵嗡的一声:你说什么?
又换成了刘*的声音。刘*哭道:您快来吧。周书记……医院报了病危。现在心脏已经……
岳志明吼道:告诉医院,用最好的药。我马上就到。就扔了电话,往楼下跑。
到了医院,周天仍在昏迷中。刘*和李敏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周天的爱人和孩子都哭着。岳志明安慰了周天家属几句,心里酸痛起来,就转身出来,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仰头看天,觉得心头堵得难受,再也忍不住了,长叹一声:老周啊……就泪流满面了。
岳厂长。岳志明听到身边有人低声叫他。他回过头来,竟是李敏。
李敏看看岳志明:厂长,我知道您看不起我。
岳志明苦笑道:你干什么要说这个。
李敏定定地看着岳志明:我告诉您,现在任书记和陈正人已经往市委告您了。郑总走的事,还有周书记给银行送礼的事都讲了。也许,过几天,市委就来人了。
岳志明一怔:你对我讲这些为什么?
李敏难过地说:我觉得你和周书记是好人。
岳志明心里热了一下,就没说话。两个人都闷闷的。
李敏呆了呆:还有一件事,我那房子不要了。我同意让给毛大嫂。
岳志明看着李敏,想表扬她两句,可是嘴里一句话也没有。就哦了一声,背转身抽烟。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眼前突然浮现出毛大嫂跟他要房的情景。他愣了愣,回过头来,已经不见了李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岳志明在医院陪了一夜。周天还在昏迷着。岳志明叮嘱李敏刘*在医院陪一下,他就回厂了。刚进了办公室,小苏就满头大汗地进来了:厂长,验收团的到了,现在都在宾馆歇着呢,您得去看看啊。
岳志明强打起精神:我这就去,你去通知赵副厂长,任书记和在家的厂领导都去。
小苏道:晚上都在宾馆吃吧?我都安排好了。
岳志明苦笑道:今天晚上好好灌灌他们。
小苏苦笑道:算了吧,这帮爷一下车,就嚷嚷说要吃素的。中午吃饭时,一个劲地要生菜,要苦菜。一点荤腥都不沾。
岳志明笑道:真来了几个党风正的人啊?
小苏骂道:屁啊,他们是一路上撑的。那个余胖子说,他们现在见了肉就心里犯堵。想吐。操他妈的。周书记怎么样了?我忙得还没顾上去看他呢。
岳志明难过地说:还昏迷着呢。
小苏看到岳志明那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就不敢再问什么,转身走了。
岳志明长叹一声,突然觉得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就坐在了椅子上。窗子缝里不时有热风哧哧地钻进来。岳志明听得一阵阵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