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书记陈洗明才押着车赶到小镇。
我正出来撒尿,抬头望见那两辆破解放气喘吁吁地开进小镇招待所的大院,陈洗明从车上探出头来喊了我一嗓子:秀才。我应了一声,就忙去喊队长黄超。
黄超只穿着一条裤衩就从屋里跑出来,朝着刚刚跳下车的陈洗明就骂:操你妈的,我还以为你让人给劫了呢。
事先约定好的,汽车拉着钻机和行李帐篷先我们到达小镇。可我们到了一个多星期,汽车也没到,我们只好住了一个多星期的招待所。百十号人的队伍光住宿费就花了两千多块。这次出队是费用大包干,节约部分提成发奖,多用了二千多块钱的住宿费,今年队上的奖金就少好几百。黄超已经黑着脸骂了好几天了。
陈洗明有修养,不理黄超,嘿嘿笑着跟跑出来的队员们握手寒喧。
司机大魁火了,没等黄超骂完,便火火爆爆地吼开了:扯鸡巴蛋,你以为我们一路上享福来着?当了一路的孙子,还让人罚了一屁股款。大魁是局里有名的野匪。他力气大,火气也大。经常跟人打架。久了就无人敢惹他。他是当兵复员后来地质局开车的。据说他本来能提干的,因为跟人打架,把政委儿子的门牙打下来两颗,提干便告吹了。大魁最近气不顺,他老婆刘小月那个破厂子效益不行,工人都放了假。刘小月就在家里泡着,已经两个月不发工资了。大魁跟局里的头头求情,想把刘小月调进来,头头们都说暂时不行,现在超编,解决不了。要等等看。其实就是等等也不行的意思了。大魁就说让小月进局里先干干临时工,局里也没同意。所以大魁就窝了一肚子火,总跟人干架。但他从不跟陈洗明干架。人们就说陈洗明会来事,嘻嘻哈哈地就把大魁这个顺毛驴给摆弄熟了。
我问大魁:罚了多少?
陈洗明在一旁苦笑:一共有两千多块吧。算上请那些王八蛋们吃饭,还不止这个数呢。
什么什么?两千多,你们可真阔绰啊。黄超气得声调都变了。
除了戴黑箍的不罚你,是戴箍的就罚。我们开出a县,就从地边走出一个老农,手挥铁锨喊停车,我们还以为要捎脚呢。车一停下,我还没说话,老家伙从腰里掏出一个黄袖章,就套上胳膊了。就罚款。说是要交给他们村上的压路费。我刚刚说要骂他几句,地边就跑来十几个小伙子,要打架的样子。好说歹说,给了老家伙二百块钱,才算放行。当时气得我直想从老家伙身上压过去算球了。现在这世道真操蛋了。司机小张恨恨地说。
黄超还要骂,我推他一把:算了算了,大半夜的,你非把狼喊来?
陈洗明不看黄超,嘿嘿笑着对大魁和小张说:队长还没睡醒呢,走,咱们喝酒去。
好多队员都起来了,跑到院子里。化验员陈小娟问我:秀才,队长骂什么呢?
黄超听到,横了陈小娟一眼:回去回去!
我往屋里赶大家:都回去睡觉。谁要是有精神,就留在院子里看车。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回屋了。杨小兵边走边唱:
傻老婆偏偏等呆汉,
黄队长等了八天半,
今年的任务要完蛋,
年底的奖金是胡扯蛋……
杨小兵唱的是眼下时兴的摇滚唱法,嗓音沙哑,跟崔健似的。人们一阵大笑,黄超也笑了。
杨小兵是前几年分到局里的中专生,爱说爱唱,业余创作了十几首歌曲,有两首还在省里得了奖。他憋足了劲想往局工会调,搞文艺宣传。本来都说通了,一个老干事退休,让杨小兵去接班。偏偏来了个转业干部,市委组织部点名要这人去局工会,就把杨小兵给挤了。杨小兵气得要吐血。发誓不再去什么狗屁工会了。就联系往棉纺厂调。棉纺厂是个大单位,有一个专业工人艺术团。现在听说正在研究,杨小兵猴急着等听信呢。这次出队就不想来,硬是让黄超给轰来了。
黄超笑着骂:杨小兵,小心我撕你的嘴。
大家笑着散了。院里只留下我和黄超。
黄超打了个哈欠,推我一把:你去睡吧,天亮还早呢。
我说:你去睡吧,我熬夜熬惯了。今儿的夜班我值了。
黄超苦笑:算啦,你那身体,这两年在机关都呆散架了。走吧走吧,你要真睡不着,就去跟陈洗明聊聊。听听那小子又带来了什么小道消息。
我是来黄超这个队上参加劳动的。
今年机关干部下队劳动摊上了我。这几年地质队待遇太低,一天五块钱的津贴。吃顿饭都不够。碰上个工程效益好的队还能弄点奖金,遇上个效益不好的队,还得倒贴钱。所以机关谁也不愿下来。宣传部有四个干事,部长掂量来掂量去,也许认为我资历最浅,就选中了我。我本来不想答应,想随便找个理由推掉。可是那天宣传部长晚上到我家串门来做思想工作,跟我说:你到宣传部时间短,好好表现表现,日后机关提拔干部,我也有话说啊。再说你到队上也正好写出些有分量的东西来。我想想也是,就点点头答应了。
说实话,我干地质干伤了。一提出野外,就头疼。我从地质大学毕业后,分到队上跑野外,一跑就是十几年,老婆刚结婚那几年还能忍受,指望我能干出点什么名堂来。后来见我总也提不了,就总跟我闹,每年出队前都打架。于是我就寻找机会往机关调。我平常喜欢动动笔杆,也给报社写过几回豆腐块。在局里也算小有些名气。正赶上新任宣传部长跟我老婆东拐西拐沾着点亲戚,靠着这张暗牌,我前年才调到了宣传部,搞通讯报道。我上来后发狠干了一年,在部省市的报纸上发了些豆腐块,哄得局长书记在几次会上猛表扬我。我就更加玩命似地写,巴望能积累些业绩,日后提拔一下,就算在机关站稳了。
决定我下队之后,我正巧接到报社记者部李主任一封信,信上说,报社今年年底要发展一批兼职记者,发记者证。李主任想把我报上去,但是我这些年没有发表什么有分量的东西,所以他要我搞一篇有血有肉的报告文学出来。信上一再叮咛,这是一次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我就把这事跟老婆讲了,她也来了劲,催我下去采写。兼职记者是科级待遇,日后调资住房都要比一般干部实惠得多。在这方面,女人总是比男人有计算。
可是去哪个队采访呢?我想来想去,选中了黄超。于是,我就给黄超打电话,说今年到他队上去参加劳动,写稿子。今年黄超的队去北方a地的山区,有景致有特色,笔下的文字也能新鲜些。而且,黄超这个队今年预计效益挺好,我也能多分点奖金。再者,我也极想帮黄超吹吹。黄超这些年也太不容易了。
黄超是我大学同学。我俩住上下铺。1981年一起分到地质局在队上干活。那一阵,黄赶干得挺猛,很快就入了党又提了副队长。我调机关的前一年,他提了队长,副处级。挺让我们这帮同学羡慕的。
但是黄超挺惨的。他提队长那年,他老婆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半道让汽车给撞了,孩子扔了出去,大人只剩下一口气。黄超那年正带着队伍在江西找铝矿,被电报催着两天两夜赶回来,他老婆在医院里硬是躺了两天两夜等他。见到黄超,那可怜的女人就闭了眼。黄超嗷嗷哭了一天,把老婆火化了。孩子扔给了父母,就又去了江西。
局里就有些操蛋鬼在背后给黄超乱编排,说黄超官迷心窍,黑了心肺往上爬,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那年年底,江西的找矿进展很快。局里开表彰大会,局长让黄超在会上发言介绍经验。黄超讲到这件事,就在台上哭了,哭完了就骂起来:操他娘的!谁说风凉话就当着我黄超的面讲,我这个队长不干了,你们来干好了。他还要骂,被局长硬拉下台来了。
黄超听说我要到他的队上去劳动,十分高兴。那天就带着孩子来我家串门。我留下他们父子吃饭。我和他喝了点酒,他喝多了些,拍拍他儿子的脑袋:你将来可不要再干这一行,真不是人干的活。说完,就闷闷地喝酒,眼里有了闪亮的东西,竟没有落下来。我心里一时挺酸,唯恐他再说。他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闷闷地喝完了酒,我送他父子出来,黄超抬头看看弯弯的月亮,突然对我讲:秀才,我真有点累了。我在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人生要达到几个指标,才算完整,我记不大清了,说是人要有一个美好和睦的家庭,要读一本最喜欢的书,要有一个轻松的工作,还有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我算了算,我是一个指标都没达到啊。说罢,就长叹了一声,转身走了。月光下,我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影,感到他活得十分沉重。
我推开了陈洗明的房间。
陈洗明正和大魁小张喝酒,下酒菜是花生米。
陈洗明见我进来,忙起身打招呼:快来,秀才,喝一杯。
我笑笑:再弄点吃的,我那儿还有罐头呢。光吃花生米,别喝坏了胃。
大魁笑道:秀才就是瞎讲究。地质队的全是破胃,不破不立。来吧来吧,弄两杯。
我就坐下跟他们喝,大魁喝得急,又喝了两杯,就说困了,不喝了。就躺到床上去了,嘴里骂:黄超这个王八蛋,还嫌慢,这几天的觉可是亏老鼻子了。翻了个身,立刻就呼噜如雷了。
司机小张也喊困,放下酒杯上床去睡了。
陈洗明朝我笑笑:秀才,我是一点也不困。聊会儿吧。他扔给我一支烟。
我说:你不困是瞎说。睡会儿吧。我起身就要出来。
陈洗明伸手把我扯回来:你这人,我真不困呢。我自小就觉少。聊会儿。
我就坐下来。我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他眯着眼睛又呷了一口酒,笑道:你们等急了吧?
我笑:黄超好几回做梦梦见你们掉进沟里了。
陈洗明笑骂:那小子不想好事。一定还梦见我死了呢。说着,就仰头吐了一个烟圈。挺圆的。
我问他:我记得你不抽烟啊。
陈洗明笑:我是大学毕业那年学会的。先是口袋里装盒烟,见着熟人或者领导就掏出来给一支,后来自己也学着抽。就会了。结了婚老婆管上了,说有烟味就不让上床,只好戒了。这两年心烦,就又抽上了,操。
我笑:你就不怕你老婆不让你上床了。床笫之欢毕竟重于烟瘾啊。
陈洗明哈哈大笑:我那口子,床上的事瘾特大,一到晚上,我就是抽白面她也顾不上了。
陈洗明这几年走背运。
他在地质局真是红了一阵子。前几年,局里搞第三产业,前任局长搞了个经营公司。那时候陈洗明在技术处当科长,局长点了他的将,提他当了经营公司的经理,副处级。陈洗明还真长脸,第一年倒腾买卖给局里赚了三十几万。于是局长大会表扬小会夸。谁知道第二年陈洗明跟地方上一家企业搞联营,让人家一下子坑走了七十多万。打官司也打不赢,地方向着地方。我们这种部属企业干吃亏。正赶上局里调整领导班子,新任局长一上台就先免了陈洗明,让他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后来就调他来黄超的队上当书记,级别没降,可他算是灰了。但很多人预言,说他在下面呆不长。陈洗明会走上层路线,出队前跟局党委书记已经弄得挺顺,春节的时候,书记还请他去家喝酒来着。最近下面风传,说他很快就要调回机关了。
这家伙在疏通关系方面是个高手。可他怎么也跟黄超闹不来。他在黄超的队上干了两年,跟黄超干了两年仗。两个人死活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他总能把黄超的火勾起来,然后就让黄超又吼又叫,他却嘿嘿笑,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显得十分有水平有修养。黄超恨得背后跟我骂:陈洗明这个王八蛋,又阴又损。
听说你要调回机关了?我试探着问他。
你也听说了?他看着我笑了:秀才,可别在局长书记那里上我的坏话哟。
我笑了笑,突然没了跟他聊天的兴致。就说:天快亮了,你睡会吧。
陈洗明醉眼矇眬地盯着我,像要看透我似地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聊,你们都觉得我这人特阴,是吧。其实我陈某这些年害过谁啊。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我这人就爱跟领导搞好关系,这也没妨碍谁啊。秀才你不也是想在机关弄个一官半职的好站稳嘛。
这家伙毫不掩饰。我被他说得有点不自然,就笑骂他一句:你小子喝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天快亮了,你赶紧睡会吧。转身就出来了。
天麻麻亮,黄超就挨门吼:起来了。起来了。
我穿上衣服,拿着脸盆出来洗漱,就看见黄超正在敲陈小娟的门:起来了。
我就问:黄超,你没睡会儿?
黄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睡个屁。有俩小子,在院子里转了好几趟,贼眉贼眼的。我怕他们看中咱们什么了,就连个盹也没敢打。操他妈的。说完,就挨着门去敲了:起来了起来了。
陈小娟刘虹王晓燕嘟嘟囔囔地起来了,王晓燕打着哈欠发牢骚:这才几点啊,就喊街似的,队长快赶上周扒皮了。
这次出队,一共来了三个女的。依着黄超,一个也不让出来。说是累赘。可是田副局长就是个女的,她把黄超叫去批了一通,于是,就让这三个人出来了。
两辆汽车缓缓驶出了小镇。太阳刚刚从东山冒出来,鲜活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沿途全是山道,绿茵茵的,点缀着红黄白紫各色的野花,在阳光下十分爽眼。天气晴朗,空气中就有了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味,在缓缓滑动。
刘虹王晓燕都是第一次出队,看什么都新鲜。加上陈小娟,一路上大惊小叫笑个不停。小伙子们也跟着凑趣,于是,就笑成一片。
陈小娟对我说:秀才,不做首诗啊。
我笑:行了,我就别糟蹋这些景色了。
陈洗明笑:秀才,你就不会讨女同志喜欢。我要是有你那两下子,早就吟诗好几首了。
黄超皱眉:诗个屁。这地方地势复杂,打游击挺好,打钻可要费事了。球地方。
陈洗明摇头:黄超,你这张臭嘴真该撕了。句句不离下三路。
黄超冷笑:我又没在机关干过,没那么高的水平。
眼看两人又要吵,我忙说:这地方还真是不错哩。
到了目的地。已经是中午。
太阳不再温和,火辣辣地泼下来。男队员都赤了膊。刚一下车,刘虹拉着王晓燕陈小娟就匆匆往山沟里跑。
干啥去?有人大声吼。
拉屎。陈小娟也回头吼一声。
人们都笑了。
向导老刘就喊一声:别走远,这地方有狼。
王晓燕吓白了脸,就愣在那里了。陈小娟扯一把王晓燕:甭听他的,走。
老刘正正经经地喊:真的哩。
黄超就对杨小兵说:你去带几个人给她们望着点。
杨小兵笑:队长,男女有别啊。
黄超怒道:你们远远望着点啊。我又没让你们去参观人家大小便。
杨小兵就带着三个人跟过去了。杨小兵边走边唱:
地质队员钻山沟,
拉屎撒尿不自由。
男女换着站大岗,
哎哟哟,就有那憋不住的稀泥软蛋哟,
就拉了一裤兜哟……
陈洗明就笑:杨小兵这小子还是真有点歪才哩。唱得有点现代味道哩。
黄超看看太阳:做饭吃。于春瑞怎么还没来?
他来了。陈洗明望望山上。
于春瑞一晃一晃地从山上下来了。他一大早起来到这里的老百姓家里联系住宿,看样子不会太顺利。
黄超皱眉道:你怎么才来?
于春瑞挥手揩一把汗:真他妈的宰人啊。老乡们商量了似的,住房子每人一天十五块钱。吃喝另算账。绝不还价。
陈洗明皱眉:妈的,拿我们当大款开宰啊。
黄超看看我:秀才,好好写写,这才叫工农联盟呢。我没说话。路上黄超就说,准备住帐篷吧。真让他说中了。
于春瑞又说:现在老百姓都在山上挡着,等着跟咱们打钱官司呢。名堂可不少。
什么名堂?陈洗明问。
于春瑞苦笑:什么占地费压路费树苗损失费母鸡不下蛋费……
黄超挥挥手:别说了。操他们奶奶的。走,上去看看。就往山上走了。
于春瑞跟在后边,对我说:秀才,给支烟抽。我掏出烟递给他。他掏出几支,叼一支在嘴上,其余的装进衣兜。剩下的还给我。我笑:你小子算几等抽烟的。送给你吧。我还有。他嘿嘿笑了,就装进兜。屁股一拧一拧地往前边跑了。
于春瑞和我在一个队上干过。他也算是个老地质了。他是最近才调到黄超队上,是黄超把他要来的。
于春瑞也是挺不幸。他是水文队的工程师。常年出队不在家。他老婆就出事了。他老婆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长得很漂亮,爱跳舞,跳来跳去跳上了一个相好的,听说是一个倒腾水泥发了大财的个体户。队上就有所耳闻,可谁也不好跟于春瑞说。去年,于春瑞收队回家,他老婆就跟他闹离婚。两人就对骂起来,后来又厮打起来,那女的咬了于春瑞一口,于春瑞揍了那女人两个耳光。过了两天,于春瑞晚上出去串门,半道上让人砸了一砖头,险些打开了脑袋。他心里明白是谁干的,害怕起来。回家就同意离婚。
那天,于春瑞来局办公室开信,说要到民政局去办离婚。正巧我和黄超在办公室说事。我俩听他说了,就把他臭骂了一顿,骂他窝囊。于是,于春瑞就又改了主意,不离了。
那女的就到法院告了。法院传于春瑞到庭。他不敢去,怕半道挨黑打。就扯上我和黄超一块跟他去。
那天,我和黄超在法院旁听了一会儿,就听出来了,那法院分明偏袒着那女的。出了法院的门,黄超就劝于春瑞:老于,离球的算了。天下女人又不是她一个。
我却生了气,一张嘴就说了句:不离。老于,拖着狗日的,拖她几年,下次你就给法院说,如果法院要硬判,你就说你要自杀。当场把安眠药拿给他们看。看他们敢判?
黄超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回到家里,我就跟老婆说了。老婆就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出了馊主意。拖谁?拖他于春瑞自己。
过了几天,于春瑞到我家喝酒,喝醉了,直哭。他说他跟法院说了,他要自杀。或许法院真怕出事,就没敢硬判。看样子这案子要拖下去了。他说他现在也不想在家呆,想出野外。可是今年他那个队没任务,不出去。
我说,那你就到黄超队上去。于春瑞说,黄超队上不需要人。我说,你就找他硬去,他怎样也能给你安排一个活啊。你又不是不能干。
于春瑞就真去找黄超。黄超却发愁没地方安排他。正好,队上炊事员有病住了院,于春瑞就当了伙头军。
于春瑞窝囊。队上关于他的笑话很多。说有一回他出队回来,他的女人正和一个野汉子睡觉。他进了屋发现了,就又退了出来。在门口一直呆到天亮,实在挨不住,就又进屋,轻轻推那野汉子:伙计,你也太不自觉了,这是我的福利啊,你也该差不多点才是啊,我已经等你半夜了,你也该完事了吧?
这笑话挺恶毒的。
农民们在山路上插了许多树条子。
我看了看,就笑:这里的人好傻。这些破树条子能活?
黄超在前边听到,回过头来,笑道:你真是个呆子,这是买路钱啊。于春瑞,狗日的们报价没有?
于春瑞皱眉说:报了,一棵树苗五十块钱。
陈洗明笑道:真是不多。
于春瑞说:他们说这都是美国进口的树苗。
队长,他们来了。于春瑞说。
抬头看,山上下来一群人。走近了,是一群老乡。带头的是一个粗眉毛的中年汉子,壮壮的块头,挺凶的样子。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问:哪个是领导?
黄超打量了一下那汉子:我就是。
粗眉毛笑笑:你贵姓。
黄超不耐烦地说:我姓黄,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粗眉毛说:你们要在这山上打井?
对啊。这事你们县上都知道的。
粗眉毛说:镇上来过电话,说要收你们的占地费38万元。还有管理费树苗误工费环境保护费……
黄超忍不住笑:是不是还有母鸡不下蛋费啊?
粗眉毛有些窘,也笑道:你们机器一叫,母鸡下蛋就要受影响。你们不赔谁赔?没办法,这是规定。
一共多少钱?黄超问。
粗眉毛从兜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本本,打开,一本正经地念道:一共是四十九万零五百八十元整。看你们也不容易,为国家乱跑乱转也很辛苦,五百八十元就免了。
黄超严肃起来:公事公办。免不得。
粗眉毛就高兴起来:那当然就更好了。也许粗眉毛没承想黄超这么痛快地答应了。愣了愣,就又问:那你们什么时间交款?
黄超瞪了粗眉毛一眼: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我得先见过你们镇长再说。
粗眉毛笑道:那好,你就去见镇长吧。就转身招呼那群农民走了。
黄超回头喊:陈洗明,秀才,让大家在山下扎帐篷。
十几顶帐篷就在山下扎好了。
陈小娟惊惊慌慌地来找黄超:队长,我们那顶帐篷住不了。
黄超皱眉道:怎么回事?
王莉在里边看到了死人骨头。挺吓人的。
黄超说:屁话。什么死人骨头?那是牛骨头。这地方的风俗。
陈洗明忙说:小娟,你们要是真害怕,我和黄超就跟你们换换。
黄超瞪了陈洗明一眼:老陈,你可真会做好人啊。不换。
陈小娟狠狠看了黄超一眼,转身走了。
我问黄超:真是牛骨头?
黄超苦笑笑:你也信?我不说牛骨头说什么?
我有点不高兴:黄超,你不该诳小娟嘛。
陈小娟是队上的助理工程师。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人长得也漂亮。可是她至今也没搞上对象。她爸爸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所以人们都以为她条件高。队上有几个光棍,可没人敢打她的主意。可是我知道一个秘密:陈小娟暗暗恋着黄超。她本来是局里的化验员,可她这次死活要跟着出队。我曾经偷偷问过黄超,有没有这个意思,黄超苦着脸说:她就是有这个意思,我也不敢想。我比她大十岁,人家条件那么好,真要是成了,人家不定怎么指着我后脊梁骨骂呢。再者,我又带着个孩子,人家过来是生还是不生啊?操蛋的。我不做那个梦。所以这次出队,黄超死活不同意陈小娟来,可她还是来了。
下午,往山上抬钻机。百十个汉子一律赤了膊。在阳光下,白白黄黄的一片。打头的黄超一声吼,人们就把杠子上了肩。再一声吼,人们就晃晃着拔开了步子。
三台钻机缓缓地向山上移动着。黄超抬在前边。声音沙哑地吼着号子。毒毒的太阳刺得人头晕目眩。我在黄超身旁抬着杠子,就觉得身上的水分马上要流干似的。终于抬到山顶,我身子一软,就歪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了。眼睛眯着看另一个场景。
粗眉毛跟在我们后面。一棵一棵地数着我们踩倒的树条子。等最后一台钻机抬到山上,粗眉毛也跟了上来。抹了一把头上的大汗,笑嘻嘻地来到黄超面前:队长同志,我给你们报个数啊。你们一共踩坏了三百七十九棵树苗。每棵五十元。你们看你们什么时候交钱啊?
黄超笑笑:到时候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来,抽支烟。
粗眉毛点头笑笑接过,夹在耳朵上,就把那个小本本举过来,让黄超签字。黄超就嘻嘻哈哈地在上边签了字。粗眉毛笑笑,又像模像样地转圈看了看我们的钻机,就带着人下山去了。
钻机安好了。疲倦的太阳也软软地跌下山去了。黄超望了望涌上来的暮色,对陈洗明说:你和秀才下山吧。今晚上我留在山上。杨小兵他们组跟我留下。
陈洗明说:还是我留下。我看你这些天也累坏了,下去好好睡一觉。
黄超笑:书记真是发扬风格了。那好,秀才,咱们下山。
我们踩着暮色下山。走出一段,山顶就传来杨小兵的歌声。还是他那种乱七八糟的调调:
嫁人不嫁地质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有朝一日回家转,
带回一堆烂衣裳。
啷里格啷,啷里格啷。
嫁人不嫁地质郎,
男人不在乱填房。
野花没有家花长,
家花没有野花香。
啷里格啷,啷里格啷。
嫁人不嫁地质郎,
出门乱搞野姑娘。
革命火种处处撒,
没爹的孩子一大帮……
我听着忍不住笑,黄超回身吼一嗓子:杨小兵,你不怕把狼招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