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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热风 年底

西北风越刮越硬,眼瞅着就到年底了。

厂里今年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各车间都重新承包了,可也没见承包出个模样来。有几个车间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厂里欠别人的钱,不给,别人欠厂里的钱,也不还。这几天来厂里催账的已经十几拨儿了。厂里撒出去要账的也有好几拨儿,可是眼下一个子儿还没要回来呢。工人们都没心思干活,这些日子厂里打架的、偷东西的出了好几起了。保卫科长老朱眼睛熬得像个猴屁股。

刘厂长去到宾馆开订货会,本来让周书记也去,可是周书记不去,周书记说见着那帮家伙就心烦。于是,周书记就留在厂里管着干活。今天下午一上班,周书记就接到刘厂长的电话。说是客户们可能要到厂里来转转看看,让周书记布置一下全厂打扫卫生,弄得体面一点。

周书记就找赵副厂长、林副厂长和田副书记来开会,说了这事。赵副厂长说他马上就得到市里开会,听传达关于现代企业制度的文件。林副厂长说他要到宾馆去见见几家客户,有些质量问题要当面谈谈。田副书记坐立不安地说他得到学校去一趟,他那宝贝儿子又让老师给轰回家来了,说是为搞对象的事。赵副厂长笑道:这不错嘛,省得日后你给他费心了。田副书记骂道:现在这叫什么事啊,高中的学生就敢搞对象。操蛋不操蛋啊。我今天非得打断小王八蛋的腿,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无产阶级专政。就骂骂叽叽地走了。

周书记心里挺别扭的。这几个副手都跟老刘闹不来,拧成一股劲跟老刘叫阵,老刘也不跟他们谈谈。老刘是想干两年就走的,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啊。

周书记叹了口气,就出了办公室。

周书记指挥着全厂打扫卫生。于是,各车间除了不能停下来的工序,都停下来了。擦玻璃的,洗车床的,扫地的,全厂一片乌烟瘴气地乱。周书记先是到各车间看过,又到机关各科室检查,扯着嗓子满楼道乱吼乱喊。办公室的秘书小邢一个劲儿嘟囔:周书记找不到对象跟大伙撒气呢。周书记的爱人死了好几年,总想找个续补的,可总也找不到可心的。不是他不愿意,就是人家看不上他。

周书记路过组织部的时候,想起了方瑜。他知道方瑜最近血压低,不想让她擦玻璃,想让她跟自己到下面转转看看。推推方瑜的门,方瑜不在。周书记就怏怏地下了楼,看到宣传部的小刘正在厂门口换宣传栏,花花绿绿弄得挺热闹。小刘跟周书记关系好,小刘经常陪着周书记打麻将。周书记爱人死了之后,就好上了打麻将。先是玩贴纸条,戴帽子,玩着玩着就觉得不过瘾,于是就玩挂彩的。也不多,每次也就是三块两块的。以玩为主,以赢为辅。只要有小刘在场,周书记准赢,小刘总给周书记点炮。去年厂宣传部长刚刚退休,部长的职务暂时空缺,人们就传说小刘瞄上了部长的位置。

小刘就笑:周书记,您怎么没去宾馆啊?

周书记说:我嫌乱,不去。那帮王八蛋,没什么好东西。就看小刘布置的宣传栏,这期宣传栏是表扬这个月厂里的生产标兵的。都是彩色照片,照得挺好,是宣传科大高照的。大高照相有两下子,大高是省摄影协会会员,挺牛的,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把协会的会徽别在胸前,神气得很。大高不买别人的账,只跟刘厂长好,有人说刘厂长家里挂着刘厂长爱人的彩色照片比活人还大,就是大高照的。周书记很不喜欢大高这个人,总在会上讲大高除了会照相,别的什么都不行,宣传部应该是多面手。可是刘厂长总是笑嘻嘻地说:不要求全责备嘛。书记见到这些照片,就说:小刘啊,你该学学照相啊。宣传工作多会一样是一样嘛。

小刘苦笑:我学什么学,部里就一台照相机,大高看得比看他老婆都紧,恨不得天天搂在怀里睡觉,不许别人染指。

周书记皱眉道:这个人。

办公楼的一个窗子打开了,办公室秘书小邢探出头来喊:周书记,刘厂长的电话。

周书记听到喊声,就回过头来,答应一声,跑着去接电话。

电话是宾馆刘厂长打来的。刘厂长声音慌慌地说:周书记,你去交通队一趟,小孙跟人家撞车了。

周书记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你说什么,撞车了?怎么撞的?人怎么样了?

刘厂长急着说:估计人问题不大,小孙在会上喝了点儿酒,去给客户送东西时出的事。你去看看吧,现在小孙给扣在了交通队。你的一个战友不是在交通队嘛,你赶快去找找吧。我现在脱不开身。

周书记放下电话就跟小邢说:给我派个车,我去交通队。

小邢为难地说:小车没有了,都在会上呢。

周书记急道:别管什么车了。让汽车队赶快弄一辆来就是。

小邢就拨电话,让汽车队派一辆客货两用车来,直接开到办公楼门口。周书记没等小邢放下电话,就跑下楼来。司机小孙是周书记姐姐的孩子,去年刚刚转业回来,姐姐就让周书记把他弄到厂里来了。周书记从小没了妈,姐姐把他拉扯大的。周书记很敬重姐姐。本来周书记不想让小孙开车,可是架不住小孙软缠硬磨,就让他到了汽车队开小车。小孙爱喝酒,一喝就多,多了就爱出事,上次已经撞了一回了。吓得周书记不轻。这次又惹事了。

周书记刚刚出了办公楼,迎面就碰上了三车间主任老吕。老吕满脸通红地说:周书记,我正找你呢。

周书记说:我忙着出去,回来再说。就拔脚走。

老吕一把拉住他:就两句话。我这个主任不干了,厂里另找能人吧。

周书记发急道: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你以为这是小孩子闹家家呢!你不干也得等着承包到期啊。

老吕也火了:你让我怎么干?小崔和大张正忙着,给刘厂长弄去陪酒了。现在车间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俩一走,车间就没人替他俩顶坑儿。现在生产任务又急,误了工算谁的啊?

周书记心里就生刘厂长的气,老吕讲得在理。现在车间都搞了优化组合,没有闲人。你陪酒找谁不行啊,偏偏从车间里挖人。周书记想了想,就对老吕说:你去找刘厂长,就说我说的,一定让你那两人回来,陪什么酒嘛?扯淡。

周书记边说边走就出门去了。

老吕在后边嚷:我可是去了,就说你说的。

周书记头也不回:就说我说的。真操蛋了。

厂里在明星宾馆包了一层楼,开订货会。明星宾馆是本市最大的宾馆。开始厂里不想在这儿开会,费用太大。可是研究来研究去,还是选中了这儿。因为明星宾馆的经理是副市长的一个亲戚,副市长打来电话,让刘厂长照顾一下。就只好来这儿开会了。

今年的订货会开得挺大,全国各地来了二十多家大客户。厂子这几年效益滑坡,局里总点名批评。前年把第四副局长老刘弄来当厂长扭亏,扭到今年,还没扭出个样子来呢。今年新上任的李局长就找刘厂长谈话,要他今年一定扭出个样子来。刘厂长说,哪那么好扭啊,您以为是扭秧歌那么容易啊?顶得李局长直翻白眼。

老吕找到宾馆,一进门正碰到厂办公室搞服务的小李和大高送两个客人出来,看样子要到哪儿去玩儿。大高一身西装革履,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神神气气地正要往车里钻呢。老吕就忙喊住他们,问刘厂长在哪儿。

小李穿着一件大花的呢子裙,脸上一片桃花灿烂,走路摇摇晃晃的,老吕就看出她喝多了。小李醉眼矇眬地看看老吕,抬起手指指楼上,说刘厂长在二楼202房间,就钻进汽车。小汽车就一道烟地跑了。

老吕去了二楼。202房间的门虚掩着,老吕也不敲门,就推门进去了。见刘厂长正坐在沙发上,一双小眼睛红得像冒血,是喝多了。销售科长魏东久坐在刘厂长身旁咕咕地喝茶。刘厂长红着眼睛跟办公室主任老梁嚷:你就是不能喝,也得喝,你以为我让你们来解馋的啊?你就是喝吐了血,也得哄着这帮人高兴!

老梁像个没完成作业的小学生,站在那里挨刘厂长的训。老梁本来不想来,可是办公室操办这事是在劫难逃。刚刚吃饭的时候,老梁喝了两杯,就被一个客户拉住,死乞白赖地要跟老梁干杯。老梁没喝,直说胃疼,弄得那个客户不高兴,说你梁主任看不起人啊,就摔了杯子。桌上的气氛弄得挺干。后来还是刘厂长代老梁喝了两杯才算了事了。

浑身酒气的魏东久在一旁加火:老梁,这事真是你的不对。你说咱们谁能喝,不就得往上冲嘛。这跟打仗一样,谁也熊不得啊。你们办公室的小李,一个女同志,今天表现多好,你这当主任的,怎么也不能往后躲啊。你看咱们刘厂长,都喝成什么样子了。他身体不好,这你也知道,可是厂长……

刘厂长摆摆手:算了,算了。就看看走进门来的老吕:有事?

老吕就说了让小崔和大张回车间干活儿的事。

刘厂长看看魏东久:你不是说老吕同意了嘛。

老吕没好气地看魏东久:我什么时候同意了?你怎么能跟厂长说瞎话啊。老吕看不上魏东久,这家伙是个小人。前任郑厂长让他拍得晕了,把他提了科长,可郑厂长刚刚下台,他就跟郑厂长面对面吵架。跟疯狗似的,气得郑厂长直翻白眼儿。这些年魏东久搞供销,可是真肥了。听说家里布置得跟宫殿差不多了。他老婆一天三换衣,前几天刚刚买了一件水獭皮大衣,花了三千多块。在厂里到处显摆。气得工人们骂,说魏东久贪污老鼻子了。最近厂里风传,说刘厂长想提名让魏东久当副厂长,主管经营。老吕更是一肚子气,这样的鸡巴人能用?

魏东久脸就一红:小崔和大张说你知道啊。

老吕骂起来:我知道个屁!他俩拍拍腚眼子就来这大吃二喝来了,车间的活儿让狗干啊。

魏东久一下子抓住了理:老吕,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什么叫大吃二喝啊,这也是工作嘛。你以为我愿吃啊。这罪受得,喊冤都找不到地方。厂长你说说……

刘厂长忙说:算了,算了。老吕,你能不能让别人先替他俩干干。这里确实也需要人手。咱们厂的酒鬼他俩算是数得上了,别人还真不行。要不你再给我推荐两个来。总要哄得客人们高兴啊。

老吕倔倔地说:我找不出人来,反正我跟周书记说了,他俩不回去,我也不干了。就赌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魏东久来了火:你不干就不干,吓谁呢?

老吕不买魏东久的账,恶笑道:魏科长,我不吓谁,我吓我自己还不行嘛。咱厂就你一个能人,你都能尿到天上去了。有本事你去替我老吕啊。我现在就谢谢你了。真是操蛋呢。一边说着,一边理直气壮地抓起茶几上的茶杯就咕咕地喝。

魏东久气得脸紫了,就看刘厂长:厂长,你说吧。反正咱们这里也要人手。

刘厂长忙说:就让他俩回去吧。老吕你还真不能松劲。这批活儿要是定了,就绝不敢误期。老梁你去喊小崔大张跟老吕回去吧。

老梁点头说:我去喊。厂长,是不是我也先回去啊,办公室的事这几天也不少呢,眼看着就年底了。市里要的好几个材料我还没定稿呢。

魏东久一肚子火撒到了老梁身上,瞪眼说:老梁,你可不能开差啊。

刘厂长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让他也回去吧。

老梁大赦似地跟老吕出来了。到了外面,老梁苦笑道:老吕,你算是救了我了。魏东久这个王八蛋,恨不得把我灌死。他明明知道我不能喝嘛。

老吕恨恨地说:你怕他个球。不喝就不喝,他还能掐住脖子灌你啊?

老梁骂道:这个王八蛋算是把刘厂长哄得转转的了。又借着陪酒的名义找来他的一些小哥们儿来吃白食,上下都讨好。你们车间的小崔和大张就是帮他干过私活,他才喊这两人来的呢。

老吕冷笑:我早就知道,上个月车间里丢了十几斤铜,我就怀疑是这俩小子干的,只是我没抓住。这一回,我就让这俩小子回去干活,想喝酒,没门儿!

老梁叹口气:我这个主任也当不长了,办公室小李那个娘们儿挤我,再加上魏东久这个孙子在领导那里天天给我使坏,我快了。说着就一脸凄凉之色。

老吕骂:那个臭娘们儿不就是会跟魏东久睡觉嘛。你也是软,要我早就开了她了。

老梁摇头苦笑:你以为我不想开她走路啊。开得动吗?刘厂长现在把她当成宝贝蛋了,就要提她当副科长了。

老吕火火地骂:我也听说了。操蛋的,现在是人不是人的就当官儿,这厂里还闹球好了?

两人就骂骂叽叽地正走着,老梁突然变了脸色,弯下腰干呕起来。

老吕惊问:你怎么了?就慌忙帮老梁捶背。

老梁脸白白的,无力地摆摆手:没事,这几天总这样,也许是喝酒喝的。

老梁又呕出一些红红的东西来。老吕吓坏了:不行啊,老梁,你赶快上医院去看看吧。

老梁说:你去喊小崔和大张吧。我待一会就能好点儿。

老吕说:我先送你去医院吧,看你吐得真吓人啊。

老梁说:我自己去就是了。你快走吧。

魏东久让老吕气得够呛,就恨恨地嚷:周书记不像话嘛,这么大的事,他硬是连面也不露一个。这不是拆台嘛。这又捅着老吕来找人,这……

刘厂长眯着眼睛,听魏东久乱嚷着。他只觉得脑袋一蹦一蹦地疼。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几口:魏科长,你就别牢骚了。这几天你辛苦,我心里有数。至于周书记嘛,他最烦这种场合。他要是真来了,我还真捏着一把汗,不定哪句话讲得人家不爱听了。这当兵出身的人啊,太正经了些……

魏东久不高兴地说:就他正经,我们都不正经。当过兵的更不在乎喝酒了。

刘厂长笑笑:算了算了,你就别在我这儿说三道四了。周书记是厂领导,总归是我们俩的事。你们不用管的,你的一片苦心我都心领了。你也累得够呛了,也去睡一会吧。晚上还不知道喝成什么样子呢。你也注意些身体啊。

魏东久一脸郑重之色:只要是厂长理解我,我就知足了,总算我没跟错人。就抬起屁股要走。

刘厂长又喊住他:对了,你再到厂里找两个能喝的来,咱们几个都不行,我最怕山东那个冯主任了,真他妈的受不了。你晚上可得帮我挡一挡。中午没让他把我弄到桌子底下去就算便宜了。

魏东久笑道:厂长你就别管了,我找几个好汉来跟老冯干。对了,晚上的舞会怎么办?得找几个舞伴来啊。

刘厂长皱眉道:这事不用问我,你看着办就是,不过价钱不能太高。可是有一条,跳完就走,别再有其它节目了,现在扫黄扫得厉害。

魏东久笑道:怕是南方那几位要提这方面的要求,咱们……

刘厂长说:你就装傻。问急眼你就说这几天风头太紧,正抓呢。

魏东久想了想:今天晚上可以先凑合了,明天怎么办?老梁订的宜友歌厅,那里就是干跳,没什么劲,白花钱咱们还落个小家子气。要我说明天上东方大世界吧。

刘厂长皱眉道:我听人讲那鬼地方挺贵,逮住了就往死里宰,换个便宜些的怎么样啊。

魏东久笑道:厂长,咱们大钱都花了,就不在乎这几个了。

刘厂长也笑:是啊,要不我这个人发不了大财呢。不过能省就省吧,咱们厂现在都穷成这个样子了,真已经是硬着头皮充硬汉了。

魏东久皱眉道:我也心疼呢。行了行了,您赶快躺一会吧。就出去了。

刘厂长其实也特烦魏东久这个人。可是魏东久手里有许多业务关系,不能不用他。周书记看不上魏东久,几次党委会上都提出撤了他。两个副厂长也跟着周书记吵吵,要撤了魏东久。可是刘厂长知道,如果撤了魏东久,厂里的销售量就会直线掉下来。他甚至想过,到自己离开那一天,先把魏东久开了,再交接工作。自己跟魏东久保持两条原则,一不跟他有物质上的来往;二是好言好语,哄着王八蛋干活儿。

刘厂长心里烦透了这个厂子。他在局里当过技术处长,后来就当了第四副局长。前年局里把他放下来搞扭亏。临来之前,市委组织部的老费跟他透了个底,市委的意思是让他在这个厂搞出点成绩来,要提拔他。所以,刘厂长就格外卖了力气。两个副厂长都不配合他的工作,他干脆不用他们,就拉住周书记一块儿干了。

周书记这个人很好处。周书记是个炮筒子,一天到晚在厂里乱嚷乱吼,抓住迟到早退的,上班干私活的,他黑着脸猛罚。工人们怕他,背地里叫他“二百五”。刘厂长面上总是让着周书记,可厂里的事都是刘厂长说了算的。周书记是个转业干部,到企业时间不长,外行得很,就会训人。所以,得罪人的事,刘厂长大都让周书记去做。有时,刘厂长觉得自己是在拿周书记当傻子耍,有点儿对不住他。可是刘厂长觉得这个炮筒子不用也是白不用。好赖凑合两年,把生产搞上去了,自己就拍屁股走人。

刘厂长刚刚躺下,就有人敲门。刘厂长怕是客户,忙坐起来,穿好衣服去开门,一开门,先是一股浓浓的化妆品味儿扑进来,办公室的干事小李进来了。

小李就笑:哟,厂长这就睡觉啊。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嘴里就发牢骚:刚刚陪东北的陈主任去逛了逛商店,这家伙真是他妈的抠门儿,一分钱也不带,还买这买那的,就让咱们掏钱。我装醉了,就跑回来了。大高傻了巴叽的还要给人家照相呢。

刘厂长坐起来,伸长胳膊打了个哈欠;真把我困坏了,两天没合眼了。这几天你也累坏了吧。他暗示小李快点走。

他很讨厌小李这个女人。小李原来是车间里的一个统计员,上了几年电大,本来说厂里要用她,可是她就闹着跟男人离婚,说嫌她男人是个酒鬼。后来才知道她在上电大的时候跟一个同班同学好上了。小李那个醉鬼男人找到厂里,当众暴打了小李一顿,就跟小李离了。可是小李那个同学没离成,跟老婆闹腾了几回就又握手言和了。小李就在车间里臭得不行。后来小李又跟前任郑厂长好上了,渐渐地就好得说不清楚了。就被厂长调进机关当干事。其实小李就不是当干事的材料。先不用说她屁股跟扎刺似的根本坐不住,光是她天天张嘴闭嘴“操,操”的,也够人听一阵子的了。现在又跟魏东久打得火热,机关里的闲话可是太多了。她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最近魏东久又跟厂里建议,要提小李当销售科副科长。真是的,什么人玩什么鸟儿。

小李笑道:厂长,你也真是,现在哪个厂长不能喝几下子啊。您还真不如我这一个女流呢。说着就起身给刘厂长倒了一杯水,端过来。

刘厂长忙接过来,笑笑道:我喝酒是真不行,真赶不上你呢。心里却骂:你他妈的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正说着,就有人敲门,小李站起身去开门,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是华东的霍科长,女的是湖北的廖主任。两个人进来就朝刘厂长哈哈笑。廖主任说:刘厂长,推两圈去啊,都说你是麻坛老将了。

霍科长就一屁股坐在了小李身边:走啊,李小姐不是说要洗光我腰里的钱嘛。说着,手就往小李腿上摸。

小李也不躲,还直往霍科长身上靠,笑道:我可是没带多少钱,输光了可是你掏。

霍科长一拍胸脯:没问题,咱们俩谁跟谁啊。

小李大概是被霍科长抠疼了,嗷的一声,跳起来笑道:霍科长,您轻点啊。

霍科长忙笑道:小李,别一惊一乍的,好像我怎么着你了。

廖主任笑道:霍科长真是喜新厌旧啊,刚刚还跟我甜哥蜜姐呢,这回又跟李小姐黏上了。

霍科长笑道:我哪敢跟您闹啊,您可是刘厂长的心上人啊。

刘厂长哈哈笑道:我可不敢夺霍科长之美啊。

正乱说乱笑着,电话响起来,刘厂长接了,一脸严肃道:好好,我就来。见面再说呢。三个人就看刘厂长。小李忙问:厂长,出什么事了?

刘厂长在屋里搓着两手:真是,我们家老太太又晕过去了,我真得回去一趟。

霍科长忙说:那您先回去呢。

廖主任也说:需要我们帮忙的,您只管说。

刘厂长忙说:不用,不用。那我就先回去看看,这里的事就先交给魏科长和小李两人了。下午可能周书记来陪陪大家。失陪了。真是不好意思。就出去了。

其实刘厂长家里没有什么事,刚刚的电话是老婆许春丽打来的,说表弟春生来了,问刘厂长有空的话就回来一下。刘厂长借机跑出来了。他实在不愿意陪着这帮人打麻将。不是怕输,这次开会,厂里研究决定给刘厂长两千块钱赌资,专门陪着客户们打麻将的。刘厂长是怕廖主任。这个女人打扮得跟妖精似的,上次来报岁数是四十五岁,今年还是四十五岁。还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跟面首似的。还包了一个房间。刘厂长跟她坐在一起时,她总是往刘厂长身上挤。刘厂长怀疑她是个性欲狂。听魏东久说过廖主任家里也挺不幸的,家里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傻儿子,廖主任都要愁死了。也真够难为她的了。廖主任是个大客户,她跟上海一家厂子一年就是一千多万的合同。让同行们看得眼热心跳。她跟魏东久每年也就是订几十万的合同,小菜一碟。这次,刘厂长已经偷偷跟魏东久说了,一定要让这个老妖精吃好玩好,争取从她身上多弄出几十万来。

刘厂长下楼时又到魏东久的房间去了一下,按了半天门铃,魏东久才开开门,见是刘厂长,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也没让刘厂长进门。刘厂长也没进去的意思,就站在门口说了家里有事,让魏东久在这照看一下。他晚上吃过饭再过来。魏东久忙说:您去吧,您去吧。要不用车送您回去?刘厂长说不用,你晚上把陈主任、廖主任几个照顾好就是了。魏东久笑道:这您就放心吧。刘厂长就忙下楼去了。下楼时想,魏东久不定又从哪弄来了女的,在屋里乱搞呢。

刘厂长骑着自行车,驶出宾馆的大门,用力呼吸了几口气,才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周书记到了交通队,就见到厂里那辆桑塔纳已经被拖车拖到了交通队的门口了。车已经被撞得不成样子了,周书记顾不上看车,就径直奔交通队的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老齐是周书记的一个战友。

进了门,老齐正跟几个人吵吵什么呢。老齐好像正在发火,好几个人好像也是有事求老齐,一个劲儿给老齐赔笑脸。老齐看到周书记进来了,就点头笑笑:你先坐。就转过脸不耐烦地对那几个人说:快走,快走,有事下午来,我有客人。

这几个人看看周书记,就转身出来了,有一个大个子走到门口,又不甘心地回头再说一句:齐主任,这事可都靠你了。

老齐连声说:下午再说,下午再说。就把那人推出去了。回过头就笑:我就知道你得来。你们厂的车撞了。就抓起桌上的烟,扔给周书记。

周书记说:不光是我们厂的车,还是我外甥开的车。人怎样了?

老齐笑道:我看着就像他。他还一个劲跟我套近乎呢,我没好理他。

周书记问:人怎么样啊?

老齐笑道:没事,人没事,车怕是不行了。你进门的时候看到了吗?

周书记松了口气:人没事就行啊,我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出了事,还不得要我的命啊。在哪呢?我能见见不?

老齐说:怎么不能见啊,跟他们说说,你先把他领回去,挨撞的那家是个个体户,我跟他们交涉交涉。

周书记跟老齐进了另一间屋子,见小孙正在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满地的烟头儿。老齐喊一声:孙爱民,你们领导来看你了。

孙爱民一抬头,见是周书记。就眉头舒展了,笑道:舅舅,你可来了。

周书记看看孙爱民没事,就放了心。狠狠瞪了孙爱民一眼:我来了管什么用。你撞了人家,怎么办吧?

孙爱民苦着脸说:怎么办?算我倒霉。

周书记怒道:你倒霉?厂里更倒霉。一辆车十几万。

老齐对小孙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解决问题。

小孙就忙站起身出去了。

周书记跟老齐走出来。

老齐笑道:问题不大,那家个体户不在理。是无照驾驶。就是小孙喝了酒,到时候别让他承认就是了。

周书记想了想说:你得给我吓吓他,这小子像个没把儿的流星。那我先走了。

老齐忙说:你别着急走呢。我还有个事求你呢。我小姨子的小叔子想调到你们厂,你给办一办吧。找我好几回了。

周书记苦笑道:你有病啊?现在我们厂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你还往里钻啊。

老齐诧异道:不对吧,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你们厂的效益不错呢。

周书记笑道:你那是多少年的皇历了。现在是一会儿河东一会儿河西。上午河东下午河西。我们厂的工人都放羊似地往外调呢。

老齐叹道:真是操蛋。他们两口子都在一个厂,都开不出支来。这日子怎么过啊。

周书记想了想:你在交通队认识人多,不能想个办法啊。

老齐摇头苦笑:认识人多管屁用啊,这年头办个事哪那么容易啊。

周书记突然笑了:你去找过罗振明没有,这家伙这几年可是发了。他包了一个厂子,效益真是不错。前些日子还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做东让战友们聚聚呢。

老齐摇头道:他那个厂子不是个集体厂吗?我小姨子那个小叔子还不想去呢。

周书记骂:都他妈的什么年代了,还分什么集体不集体啊,挣钱就行啊。说这话真是有病。

老齐想了想,就笑:可也是,你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我好久没跟他联系了哩。

周书记就掏出一个小本本,找出罗振明的电话号码抄给了老齐,就走了。

刘厂长进了家,见老婆许春丽正在跟她的表弟春生说话。见刘厂长进来,春生就站起来,叫了一声姐夫。刘厂长笑道:春生来了啊,快坐吧。

春生笑道:姐夫开会呢。

刘厂长笑道:没忙死。抽烟啊。就拿起桌上的烟,又放下,掏出兜里的红塔山给春生抽。

春生笑:好烟啊。姐夫也抽烟了。

刘厂长笑道:从会上拿的。我不抽烟,装着给别人抽的。

许春丽笑着对丈夫说:你也把你们厂里的业务烟弄几盒回来,来个人咱家都没烟给人家抽。

春生深深吸了口烟,就笑道:我这次来想跟姐姐姐夫说件事。

刘厂长笑道:说吧,反正你现在比我好过,我可没钱借给你的。春生那些年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常常来表姐这儿要点儿这那的。这几年春生弄了一个包工队,每年都弄十几万,气粗得不行。

许春丽笑道:春生想让你帮他找点儿活儿。

春生忙笑道:今年冬天没活儿了,想让姐夫帮着找点儿。

刘厂长苦笑道:我们厂现在都快穷得不开支了,还有屁的活儿啊。

春生笑道:我听说供电局要盖楼,就包给我吧。我听说姐夫跟供电局杨副局长认识啊。

刘厂长看了许春丽一眼,就知道这是她告诉春生的。刘厂长跟供电局的杨副局长是大学同学,他也知道今年供电局又要盖家属楼。可是老杨是个副局长,说话不顶事。就是顶事,刘厂长也不想给春生帮这个忙的。春生这些年学得挺黑,再说他那个包工队能干什么嘛,盖鸡窝也许还差不多。刘厂长笑道:老杨不一定管事。

许春丽嘲笑道:反正什么事情到你这里就复杂了。

春生笑道:您就介绍我认识一下就行。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桌上。说:这是一万块酒水钱,姐夫您就看着办,不够用,我再拿。

许春丽就不高兴地说:老刘,你就帮春生张罗张罗吧,跟老杨说说。

刘厂长苦笑道:不是我不肯帮春生。这事情怕真是不好办的。

春生笑道:姐姐别逼姐夫了。姐夫会办成这事的。眼睛就盯着刘厂长。

许春丽看了一眼那桌上的信封,就对丈夫说:老刘你看着办吧,春生怎么说也是咱们的亲戚呢。就悻悻地扭身回里屋了。

刘厂长就说:春生你也别抱什么太大的希望,我先打个电话问问老杨。就抓起桌上的电话。

从交通队出来,周书记就去了姐姐家。

姐姐正在包饺子,小孙没回来。周书记就跟姐姐说了小孙撞车的事。姐姐吓得黄了脸,饺子也不包了,慌慌地问:这可怎么好?

周书记埋怨着:人家还不饶爱民呢。我早就不想让他开车,您还不高兴。上次已经出了一次事了,我就没敢跟您说。周书记就想着吓吓姐姐,就此不让外甥开车了。

姐姐恨恨地说:那就别让他开车了。你给他换换工作。

周书记点头说:行,不过您别让他缠得软了口又来找我。

姐姐忙说:不会不会。再让他开车我也得跟着吓死。

周书记就起身告辞。姐姐说你就在这吃吧,包饺子哩。周书记摇头说不行,小曼还等着我做饭呢。

姐姐看了弟弟一眼,发现弟弟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不禁心疼地说:你也该注意点身体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不比年轻了。

周书记心头一酸,眼睛就有点儿发潮。他爱人死了好几年了,家里就显得特乱。他心里也特烦。有些什么事,就爱跟姐姐商量。有时一些事跟姐姐也不好说的,就自己心里麻烦着,就去打麻将。周书记脸上笑笑:没事,我能吃能睡的。

姐姐又说:上次给你说的那个人怎么样啊,人家等着回话呢。上个月姐姐托人给周书记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毛纺厂的,刚刚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小男孩,比周书记小十几岁。

周书记脸一红:我还没想好呢。岁数差得也太多了点。

姐姐想了想就说:那就算了,就说你不同意。

周书记笑道:这样说太愣了,您委婉些才好。

周书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进门就见女儿小曼正在做饭。周小曼刚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市里的职工大学念自费。小曼一边上课,一边给一家合资企业打工。天天忙得什么似的,周书记进门就笑:今天怎么回来早了。就进厨房要帮厨。小曼笑道:您等着去吧。就得了。

小曼把饭端上桌,也就坐下了,笑道:爸,你们厂不是开订货会吗,您干嘛不去吃啊,把我也带去吃得了,省得咱俩弄这点儿破饭了。

周书记苦笑:那是一帮什么人啊。一帮流氓。就从酒柜里取出酒来倒了杯。

小曼笑:您管他们是什么流氓盲流啊,反正您吃您的不就得了。您真是事儿多。

吃过饭,周书记和小曼看新闻联播。看完了,周书记就说:我去睡觉了,不管谁来电话,都说我不在家。

小曼看看表就笑:爸,这才几点啊,您就钻被窝啊。

周书记也笑:我这几天太累了,想早点儿躺下。就进洗手间洗了洗,然后就进了自己的卧室。看了会书,就闭了灯,黑黑暗暗地想了会儿方瑜,就睡着了。

早上周书记起来,小曼早已经起了。就进洗手间洗脸,就想着昨天晚上那个梦,梦见方瑜跟自己哭,哭完了好像还干什么来着,周书记一时想不起来了。这时就有人来敲门。周书记满嘴白沫地开门一看,是办公室秘书小邢。小邢一脸惊慌地说:周书记,老梁住院了,怕是癌症。

周书记一惊,一口白沫差点喷到小邢身上:他昨天还好好的呢。

小邢说:昨天他去医院查了查,大夫就没让他回来,就让他住院了。还让他打电话把家里人也叫去了。说已经做了b超了,又查了血,确诊了。

周书记听得心跳,就胡乱擦了把脸,饭也没顾得吃,就忙和小邢出了门。路上,周书记就对小邢说:你去通知赵副厂长林副厂长,还有田副书记,要个车,一块儿去医院看看老梁。

到了厂门口,小邢又为难地说:还买点儿东西不?咱们总不能空着手去啊。

周书记说:买吧。说完就突然想起,厂里刚刚做出了职工住院不满五天的,厂里领导如果探视不再买礼品的规定。因为现在厂里真是没有钱了。就说:小邢,我记得你们办公室还有卖旧报纸的钱啊。先拿出来花花嘛。

小邢说:行,不过这钱我没管着。都在梁主任那儿呢。

周书记皱眉道:你先去找赵厂长他们吧,我想想办法。

小邢就去了。

周书记想了想就去了组织部。组织部就方瑜一个人在。方瑜站起来:周书记,有事?

周书记道:小方,你把党费先借给我点儿。过些日子我再还你。

方瑜笑道:您干什么用啊?方瑜这人挺正经,办事总是一板一眼。

周书记就说了去看老梁的事。方瑜呆住了,难过地说:老梁怎么得了这个病啊。就开了保险柜,回头问周书记拿多少?

周书记说:你先给我二百吧。就在桌上撕了张纸,写了张欠条。

方瑜去年刚刚提的组织部副部长。她爱人原来是市委宣传部的,前几年下了海,到南方做生意。听说赚了不少钱,还在广州开了一家公司,就要把方瑜也调过去。今年方瑜就忙着办户口,可后来就没了信。方瑜去了一趟广州,回来眼泪汪汪的,也不提去广州的事儿了。后来人们才知道,她爱人又找了一个靓妹,要跟她离婚。方瑜意意思思地不想离。

周书记暗着喜欢方瑜。他总觉得方瑜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吸引着他。听到方瑜离婚的事,周书记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希望。有一回刘厂长私下跟周书记开玩笑:周书记,我看等方瑜离婚了,我给你当个红娘吧。这女人挺好的。模样漂亮,心眼也好。周书记脸红红地道:别乱讲,别乱讲。方瑜在我手下干事呢,传出去成什么话了。再说,我们年岁相差十几岁呢。刘厂长哈哈笑:你呀,都什么年代了,现在都讲究老夫少妻嘛。打麻将都带老少配呢。

周书记看着方瑜,就笑道:什么时间买了一件红毛衣啊。挺好看的。

方瑜笑道:早就买了。您还注意这个啊。

周书记一时没话了,觉得挺干的,就说:那我去医院了。就走出来。

方瑜追出来:我也去看看老梁。

周书记说:一块儿去吧。

两人就下了楼,小邢和赵副厂长正在楼下等着呢。还有一辆面包车。小邢说林厂长和田书记都不在。周书记心里就骂:这两个家伙这几天都不好好上班,总到市委去告刘厂长的状。就说,算了,咱们几个去吧。四个人就上了车。

赵副厂长一路上对老梁的病大发感慨,感叹人生无常。周书记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方瑜靠着他坐着,方瑜身上有一股挺好闻的味,弄得周书记心里乱乱的。半道上,小邢下了车,去买了一兜子罐头,还开了一张发票。赵副厂长跟了下去,让售货员多写了十块钱,赵副厂长说一会儿在医院门口买把香蕉,开不了票的。小邢笑道:还是当领导的心细如发。

到了医院门口,就看到了水果摊,桔子香蕉什么的一大片。赵副书记和小邢下车去买了一大把香蕉,三个人进了医院。小邢在前边引路,就找到了老梁住的病房。

老梁正躺着,亲友们来了好几个,在床边说着话。见周书记来了,老梁就要挣扎着坐起来。周书记忙说:你快躺着。就发现老梁才一天时间竟憔悴了很多,心里想人是不抗病啊。

老梁苦笑着对周书记说:我到底是不是那个病啊?大家都瞒着我,如果是,就告诉我,别让我心里总提着桶。

老梁的妻子就在一旁笑道:看你,你们领导都来了,我还能撒谎啊,就是胃炎嘛。就偷偷给周书记使了个眼色。

周书记就明白了,老梁还不知道自己是那个病呢。

赵副厂长就笑道:老梁啊,你真个小心眼儿了,没事就没事嘛。

小邢和方瑜也笑道:真是没事呢。

老梁就叹口气:其实我什么也清楚。就不再说话,闭上眼睛。

周书记就和赵副厂长走出来。老梁的妻子也跟出来。到了门外,老梁妻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

周书记心里酸酸的,忙劝道:别哭了,事到如今,你哭也没有用的。

老梁的妻子哽咽道:他刚刚五十出头啊。两个孩子都还没工作呢。他要是走了,我这一家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赵副厂长叹口气:刚刚周书记说了,你哭也没有用的,想尽一切办法治疗吧。

小邢和方瑜也走出来了。方瑜说:不行就看看中医。有时中医比西医有效果。

老梁的妻子叹道:现在医院要押金呢,这还是靠个熟人住进来的呢。过两天再不交押金,医院就往外轰了。正好你们厂领导都在,是不是厂里先出点钱啊?

周书记就呆住了,他知道厂里现在没有钱。就皱眉来回转圈子。

小邢问:要多少钱?

老梁的妻子说:规定先交两万。找了找熟人,说可以先交一万。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们当领导的都知道。我一下子哪掏得出这么多钱啊!

赵副厂长看看周书记:现在厂里的钱都是刘厂长一支笔批。你周书记批了管不管事啊?再说,你就是批了管事,也怕是厂里没钱啊。

几个人就都看着周书记。

周书记看看老梁的妻子,咬牙道:你们先别着急,更别在老梁面前显露出来,他心眼小,知道了对病情反而更不好。我今天就去宾馆找刘厂长,跟他商量一下,无论如何也要让老梁住院的。

老梁的妻子感动地说:那就多谢周书记了。

周书记摆手:别谢我了。你这几天就辛苦了。我们先走了,如果有什么事,就给厂里打电话。找我找赵厂长都行,都找不到,告诉小邢一下就是了。厂里这几天开订货会,乱忙着呢。就这样吧,咱们再看看老梁就回去吧。小邢小方你们俩就别进去了,你们眼睛红红的,别让老梁看到了瞎想。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小邢就发牢骚,说卫生所看人下菜碟,一车间的田涛不好好干活,在家泡工伤,每个月都报销一千多块医药费。胡所长签字刷刷的,痛快着呢。工人们意见大了,也不知道厂里到底是有钱没钱?

周书记皱眉道: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赵副厂长冷笑道:你周书记知道了也是管不了的。那田涛的姨父是刘厂长的同学。

周书记到了厂卫生所。卫生所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看病。卫生所吵吵嚷嚷好几年了要改革,可也没改革出个办法来。前年刘厂长一上台,就逼着卫生所去外地学习改革经验。胡所长带着几个人出去转了几个月,回来搞了一个办法。就是每月发给职工三十块钱。你要是不看病了,这三十块钱就归你个人了。你要是超过了这个数,就给报销一半。还规定,职工都必须到卫生所看病。外出看病一定要经过卫生所的批准。可是两年多了,职工们都不到卫生所看病,都嫌卫生所的药贵,医生们也睁眼闭眼,谁想到外面看病就给谁开条子。今年厂里效益不好,职工们手里都攒着一大把药条子报销不了。

周书记进了卫生所,胡所长正在给两个大夫用扑克牌算命呢。见周书记进来,胡所长忙把牌收起来,笑道:周书记,您没去开订货会啊?两个医生都悄悄溜走了。

周书记看看胡所长,心里就有气。这个胡所长,原来是部队的一个卫生员,复员到厂里,先是当了两年司药,后来跟前任厂长关系好得很,就提了副所长。老所长退休后,他就提了所长。周书记听职工说,胡所长就会乱开药,什么也不会。他去年评职称,给自己报了一个高级医师,报到市里的职改办,人家没批准。谁知道他乱找人,竟然批回来了。卫生所的几个大夫气得不行,就要求调走。现在卫生所也是乱哄哄的。

周书记就对胡所长讲了老梁的病,让胡所长写个报告,给厂财务科,批给老梁五千块钱住院押金。

胡所长笑道:我写不管用的,得刘厂长批才算数。

周书记说:你写你的,我再找刘厂长。手续一定要有的。

胡所长说:那好,那好。就趴在桌上写报告。写完了,交给周书记。周书记看了说行。让胡所长抄一遍,一会就送到财务科去。周书记又想起小邢的话,就问一车间田涛是怎么回事情。怎么算上工伤了。

胡所长不高兴地说:车间和厂劳资处都给他开证明,说他是工伤。别人谁好说什么。现在谁也不想得罪人。

周书记问:听说他上个月报了两千多块钱的药费?有这事?

胡所长点点头:有这事。

周书记就朝胡所长发火:不是有规定嘛,所有到医院去门诊的都要经过你同意嘛,你怎么就能随便让田涛去呢?再说别人都报销不了,怎么偏偏给田涛报?

胡所长一脸苦相:我有什么办法,他天天来吓唬我,您也知道,这家伙是个亡命徒,真闹起事来,算谁的啊!再说他姨父跟刘厂长关系好得很,我一个小小的卫生所长顶得住吗?

周书记想了想:你们派个人到医院问问,要得了这么多药费吗?找出证据来,我得治治这个小子了。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我不管他姨父跟谁好。

胡所长为难地说:您看我这里,人手太紧,要不您让办公室派个人去问问得了。胡所长明显有推托的意思。

周书记起身道:行吧,我找人去问问。抬起身就走,胡所长又喊住他:周书记,您要是找人去,就找个熟人去问问,现在医院都为患者保密,您要是这么公对公地去问,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周书记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机关谁跟医院有熟人,就说:你给我推荐一个。

胡所长就笑:宣传部的小吴的姐夫就是医院的副院长,你让小吴去问问就是了。

周书记就去宣传部。一推门,宣传部的门锁着,周书记刚要走开,就听到里边有动静,就又敲门。里边有人问:谁啊?

周书记有点火:问什么问?开开门。大白天干什么呢?

屋里就逮耗子似的一阵乱响,门就开了,宣传部的小吴和工会的小黄几个人脸色慌慌地站在那儿。香烟缭绕。

周书记不高兴地说:又打牌呢?

几个人忙说:没有,没有啊。上班时间,谁敢啊!

有人笑嘻嘻地问:周书记,您没去宾馆啊?

周书记本来想发火,可是他现在有事找小吴,就说:你们注意点儿。小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转身走了。

周书记刚刚坐下,小吴后脚就到了。

周书记看看他,没说话。

小吴被看得直发毛,就说:周书记,有什么事啊。

周书记掏出烟来,递给小吴一支。小吴忙掏出打火机给周书记点上了。

周书记说:有件事你去办办。就说了田涛的事。

小吴为难地说:这事问问就行,不过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去调查的,那小子是个亡命徒,谁也不惹他的。听说他跟刘厂长的关系也不一般。

周书记不高兴地说:我就不信这个田涛是老虎啊?

小吴说:老虎倒不是,可是这年头谁也不愿得罪人。

周书记说:好了,我替你保密,你去吧。

周书记去了宾馆。进了刘厂长的门,就见刘厂长正在跟几个客户说话呢。有两个过去开会来过,周书记就点点头笑笑。

刘厂长忙站起身,给周书记介绍客户。介绍完了,周书记就对大家笑笑:我跟刘厂长有点事儿。就拉着刘厂长走出门。

周书记就在门外说了老梁住院的事。

刘厂长吓了一跳:他昨天还好好的呢。还跟着喝酒来着呢。

周书记有点火:他老早就闹胃病,你怎么还让他喝酒啊。

刘厂长脸一红:在那种场合他不喝点儿过不去的。现在怎么着呢。

周书记说:现在医院要押金呢,财务的钱太紧了。

刘厂长看看周书记:你的意见……

周书记说:住院要紧啊。别的先放一放。

刘厂长想了想:行,就这样,开完会,就能回来一部分款。我下午去医院看看老梁。

周书记说:那我先回去了。

刘厂长说:你既然来了,中午就别走了,在这吃了再走,也跟一些新客户认识认识。

周书记骂道:都是一帮流氓。我不跟他们喝。你就在这儿吧,我吃了中午饭再过来。说完就走了。

小吴到了医院,就去找当副院长的姐夫。到了姐夫的办公室,没人。就问别的办公室。正好碰到李医生。李医生跟小吴的姐夫关系很好,到小吴家喝过酒。见到小吴,李医生就笑:小吴,你干什么来了,看病啊?

小吴笑道:我没病。找我姐夫问点儿事。他又不在,就问问你吧。

李医生笑道:我可是什么事也办不了,你最好还是等你姐夫回来吧。

小吴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说了本单位田涛乱开药的事。

李医生笑道:这事啊,你们单位的头头也真是的。让你当特务来了。

小吴笑道:头一回啊。特务得不好,瞎特务一回吧。

李医生苦笑道:这是刚刚定下的制度。门诊大夫的工资分解成两部分,比如说你挣四百块钱,发工资时先扣下你一半,这一半就看你这个月开出多少药去了。中草药给你提百分之十的利润,西药和中药提百分之九的利润。等你的利润到了二百,就发给你那一半工资,然后就是挣奖金了。你说这不是逼着大夫宰病人嘛。

小吴笑道:现在真是连病人也欺侮啊。中央发多少回文件反对不正之风了,前几天我还看到《健康报》上讲卫生部的领导讲话,讲不让乱开药呢。你们院长也不看报?

李医生笑道:我们院长比谁不明白啊,那天就骂,我不这样干,谁给我们的大夫开工资开奖金啊。我还想挣些钱来给大夫们盖房呢。

小吴笑:其实你们院长挺可爱的,至少不仅想着自己捞,而且还为大家谋福利啊。就起身告辞。

李医生起身送小吴,笑道:回去跟你们领导说,医院也有医院的难处。

小吴说:我是如实汇报。管不着别的了。

小吴就给周书记汇报了这些情况。

周书记听得直叹气:操蛋的,这中国还怎么办啊。

小吴笑道:我可是完成任务了。就看您怎么收拾田涛这小子吧。

周书记没理小吴,就黑着脸给胡所长打电话。胡所长接了电话。听了周书记不让给田涛报销的指示,就为难地说:田涛那小子是个愣货,把他惹急眼了咱们可是不好办的。

周书记生气地说:你让他找我来好了。就说我不让给他报的。你就当好人吧。说完把电话摔了。

小吴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周书记,我算是佩服你了,行,行,像个当领导的样子。不像有些领导,光当好人。

周书记笑骂道:别当面给我戴高帽,背后骂我祖宗啊。

小吴脸一红:看您说到哪儿去了。就告辞出来。周书记又喊住他:小吴,不许再打牌了,如果再让我抓住,我可真扣你们的工资了。

小吴就笑:周书记,我听说下月可能都发不出工资了,你扣谁啊。就看看表说:哟,都下班了,赶快走吧。就出门走了。

周书记回家吃中午饭。进了门,女儿小曼没回来,给他留了张条子,说她去那家企业加班去了,让他自己弄饭吃,不要等她了。周书记就挽起袖子进了厨房。想下点面条吃。刚刚切好了菜,就听到屋里的电话响了。他忙擦擦手,跑出来接电话。是老吕打来的。周书记笑骂:你连饭也不让我吃安生啊!

老吕也笑,说谁让你是领导啊。老吕说工人们为了赶这批活儿,干得太苦,能不能多报几个加班啊?

周书记说:报。多报几个。他们在宾馆大吃二喝,我们报几个加班算了屁!

老吕说:好。

周书记忙说:这话只是咱们两个说说,你别出去乱讲啊。大吃二喝和加班,都是革命工作。

老吕就说:我当然只能这么说啊。行了,你去吃饭吧。

周书记笑:我还没做饭呢。吃个屁啊。

老吕笑:谁让你不去宾馆吃,大鱼大肉的,多好啊。就放了电话。

车间里正在组装。那边焊工大侯正在焊几个大铁架子,没人给他扶着,老吕就让陈小梅去帮大侯。大侯平常就爱跟陈小梅乱说乱笑,这一下子就来了劲,嘴里嚷着:小梅,你快上去吧。

陈小梅笑骂:我上去,要你干什么啊。你上去。

大侯就坏笑:那我就上去了,可是你让我上去的。我就不上白不上了。

陈小梅笑骂:你还不赶快回家看看,你老婆现在也正在让人家上呢。

正在说笑着,就有个外车间的工人跑进来,高声骂道:你们还他妈的像话吗?三车间的去市委门口了,咱们也去声援一下啊。

大侯就火了:操蛋的,谁不义气啊,走,去声援一下。就扔下焊枪走了。也有几个工人跟上走了。

老吕和支部书记老乔追出来,老吕喊:大侯,你们去哪儿啊?都回来,这活儿急着要呢。

大侯气嘟嘟地回头骂了一句:三车间都鸡巴开不出工资了,我们得去帮着喊喊啊。有人味的都去看看啊。于是,陈小梅几个人都跟着大侯骑着自行车走了。

老吕气得跺脚,回头对老乔说:你去给刘厂长打个电话,就说工人去市委门口闹事去了。我得去看看,别闹得太不像话了。就骑上自行车追了出去。

老乔就不情愿地说:是事不是事的都让我去跟刘厂长说去。我成了你的跑腿的了。就转身进了车间去打电话。

老乔的电话打到宾馆时,刘厂长正在跟几个客户嘻嘻哈哈地聊天呢,刘厂长接了电话,听说了工人们到市委门口静坐的事,就吓了一跳。市委早有规定,哪个厂闹事,就拿头头是问。刘厂长放了电话再给周书记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刘厂长烦烦地放了电话,就慌着找来小李,让她回去找周书记,让周书记把工人们喊回来。

小李想了想说:您最好跟周书记一块儿去看看,周书记那脾气,要是跟那些人吵翻了,就更不好办了啊。

刘厂长心烦地说:我一会儿得陪着冯主任和廖主任打麻将啊,我一走不是晒了人家了嘛。真他妈的乱。行了行了,你先去找周书记吧。

小李忙出来了。到楼下骑上自行车,就匆匆赶到厂里,周书记还没来上班呢。就去办公室问小邢。小邢正在织毛衣,看了小李一眼,就说:我也不知道周书记去哪了。小邢对小李没好印象,就不再理小李了。小李着急,就出来,想去周书记家去找找。刚刚下楼,就看到周书记匆匆地来了。

小李急着喊:周书记,您可来了。就说了刘厂长让他去市委门口劝工人们回来的话。

周书记今天有点感冒,中午多睡了会儿。出门推自行车,发现自行车的气门被人拔了。他只好推着来上班了。他头晕晕地听小李说了,没说话,就往办公室走。

小李追着周书记的屁股说:周书记,这事怎么劝啊,您除非提着钱去请大家回来。现在不开支,叫谁也不会听的。

周书记屋里的电话铃叫成一团。周书记忙掏出钥匙开开门,捉起电话,是李局长打来的。李局长在电话喊:你去哪儿了?你们厂二百多人在市委门口呢。

周书记忙说:我知道了。

李局长来了火:知道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都给我弄回来。赶快弄回来!

周书记也火了,他对这个新上任的局长一直不满意,总是在电话里训人,到厂里就来过有数的几次。周书记就嚷起来:弄回来?说得轻巧,怎么弄?

李局长火冒冒地说:怎么弄?该怎么弄你就怎么弄。

周书记平静了一下口气:我也没办法,厂里有几个车间几个月都不开支了,工人们要吃饭啊。没饭吃总要闹事的。

李局长问:开不出支,工人们反映你们厂领导在宾馆大吃二喝呢。

周书记火了:那是订货会,不吃不喝行吗!

李局长硬硬地说:我不管,反正你现在就去把工人们给我弄回来。

周书记说:我没办法,你去让公安局的把工人们都抓起来吧。就摔了电话。

周书记就对小李说:咱们去看看。就走出门,到了办公室,小邢正在织毛衣,见周书记进来,忙想藏起来。周书记却不理会,对小邢说:我去市委门口,把工人们喊回来。把你的自行车借我用用,我的车让人给拔了气门了。已经好几回了,也不知道谁对我这么大的意见?

小邢笑道:我还是去给您派车吧,您当书记的这时候骑车去,不是装样子嘛。

周书记苦笑道:我可不是装样子,我是怕工人们一闹起来,把车给砸了。要是砸你一辆自行车我还赔得起。

小邢笑道:那你就拿着部下的个人财产去冒险啊。就把车钥匙掏出来给周书记。又关心地说:你去行吗?那帮人都疯了似的。谁说也不听的。

周书记说:不听也得听。总不能胡闹嘛。

小邢想了想:你还是请刘厂长一道去吧,他对你……小邢想说刘厂长比你周书记说话顶事。可是话到嘴边,看了看周书记身边的小李,就又咽回去了。

周书记摇摇头:他在宾馆也不轻松。

小李在一旁说:那几个客户正跟刘厂长在牌桌上说合同的事呢,他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来啊。

周书记就看到工人们都在市委门口坐着,不像想象的那样乱。人们都嘻嘻哈哈,男的打牌,几个女工慢条斯理地织着毛衣聊天。有的看到周书记和小李过来,眼睛就扭到一边,谁也不看周书记和小李。周书记就看到老吕也在人群里,正在跟大侯几个说什么呢。一脸哀告的表情。

周书记笑道:你们也真不怕冷啊。有感冒的没有?我是不是让卫生所给大家送点药来啊?

没人跟他说话。

周书记笑道:局长刚刚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劝大家先回去,有什么事情慢慢商量,咱们已经跟银行说好了,下个月就贷些款回来,给大家发工资的。

有人讥笑道:周书记您就别给我们吃迷糊药了,银行还能贷给咱们厂啊。银行早就吓怕了。

就有人骂起来:头头们黑着心去吃,没人管我们,我们就找政府了。

有人喊道:现在厂里穷得叮当响,可你们在宾馆里大吃二喝,像话吗?

有人讥笑道:咱们厂的魏胖子都吃得走不动了。还吃呢,不定哪天吃死在桌上呢。

周书记笑道:这样说就不对了,在宾馆开会也是工作。不开会谁来订咱们厂的产品啊。

有人就骂:那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去陪吃陪喝啊。还有一个小娘们儿干什么去了?去卖去了?能卖回几万合同来?

人群里一阵哄笑。周书记身旁的小李就有点儿呆不住了。

有人直接问小李:小李子,都说你能喝一斤酒,脸不变色心不跳啊。

你不能白喝啊,总要喝回几万块钱的合同来啊。要不然还不如我们去喝呢。

是啊,这年头男的喝不过女的。

小李脸涨红了,眼睛里就挂了泪。转身就骑车走了。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

周书记嗓子有点喑哑: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刘厂长是在陪客人,这客人咱们惹得起吗?咱们指着人家吃饭呢。就这个风气,谁也没有办法,我们也想不用请客、不用送礼就把事情办了。诸位谁有这个本事,就来当这个书记,就来当这个厂长。我姓周的现在就给他磕头了。周书记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谁也不说话了,就听到风单调地刮着,沿街扫荡着。穿过路旁那铁黑色的枯枝,发出尖尖的啸声。

周书记叹口气:其实我也跟大家一样着急。厂里生产出的东西卖不动,我都想骂人,可是骂谁,谁也不会让我骂的。

有人就笑:你就骂您自己得了。要不就骂魏东久那个王八蛋。厂里穷得揭不开锅了,他家里可是肥得流油。

周书记苦笑道:我知道大家对魏科长有看法,魏科长身上也有毛病,可是眼下咱们还指望着魏科长这块云彩下雨呢。这次订货会开好了,咱们厂明年的生产就有戏了。咱们在宾馆的同志任务也不轻松啊。咱们办公室的梁主任,昨天刚刚住了医院,怕是不太好,可他也去宾馆喝酒了。我们能说他喝得不对吗?事先,他都求到我头上了,说周书记,您就别让我去了,我喝了就要死要活的。我说什么,我说老梁啊,去吧,全厂的职工指望着你们拿回明年的订货合同来呢。说到这里,周书记的声音就哽住了,眼睛就湿了。

人们一下子闷下来。就有人埋下头去了。

周书记说:要是咱们能在这儿坐着泡出工资来,我就和大家一块泡着。可咱们什么也泡不出来的。回去吧,得干活儿啊。咱们不干活,咱们指望什么吃饭啊?

有人站起身,苦笑道:周书记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回去吧。

人群就开始松动了。几个女工就跺跺脚,骂着鬼天气,就先撤了。

看着工人们都散去了,老吕就走过来,朝周书记苦笑道:我刚刚真为你捏着一把汗呢。

周书记叹了一口气。我也就是当着这个书记算了,不然我也得……他不再说,步子软软地推起车子走。老吕也推着车子跟着他身边。两人都闷闷地,不说话。走了一会儿,周书记问老吕,你们车间的韩志平今年写困难申请没有啊?

韩志平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妻子去年得了胃癌。韩志平也没跟厂里说,晚上去医院陪床,白天照常上班,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地掉眼泪。后来老吕去他家串门,才知道了,就让老韩在家休息伺候老伴儿,车间每月给韩志平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

老吕叹口气:老韩从来不写那东西的。他拿他这个劳模挺当回事儿的。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听说他这几天也发烧呢。这一阵子感冒的挺多。

周书记想了想: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咱们去他家看看吧。两个人就闷闷地骑上车。

老吕叹了一口气:周书记,我真是跟不上形势了,今天我就跟你说句反动话,这改革怎么改得工人们医药费医药费报不了,工资工资也开不了。过去国家穷,可孩子们上学总是不要钱的,现在国家富了,怎么连上学都要收费了啊?我那大女儿上学要交五千块钱呢。真是操蛋了。都这样了,报上还一个劲地嚷形势大好呢。我真是想不透。我水平低,你可是当领导的,你跟我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了?工人们问得我张口结舌的。

周书记狠狠盯了老吕一眼:就你考虑问题多,别人都是傻子,行了吧。就没好气地朝前蹬去了。

两人到了韩志平的家,老吕抢在前边,喊道:老韩,周书记来看你了。

瘦瘦的韩志平迎出来,见到周书记,就笑道:周书记啊,深入群众了。快快屋里坐吧。

周书记进了屋,就见到一个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正在喘着。

韩志平笑道:这是我岳母。刚刚从老家来的。

周书记凑过去,在老太太耳边说道: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老太太抬起头,傻怔怔笑笑:坐吧。

韩志平说:耳聋了。咱们到屋里去坐吧。

三个人就到了里屋。里屋的被子也没有叠,床前的写字台上,饮水的缸子、药瓶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堆得狼藉。看得出女主人住院,使得这家的生活已经乱了秩序。

周书记问:爱人怎么样了。谁在医院陪着呢?

韩志平苦笑道:两个儿子替换着呢。看样子这个年是过去了,暂时还要不了命,可是这日子也真是不好过了啊。

老吕说:这一阵厂里乱忙,我也没顾上来看你,听说你也病了?

韩志平笑笑:发了几天烧,好多了。

周书记皱眉道:到年底了,你就该写个困难申请嘛,你是老先进了,厂里总要照顾一下的嘛。

韩志平苦笑:厂里都这样,比我困难的有的是,我怎么好写那个。

老吕说:他爱人厂子早就不开支了,这住院费还是个事呢。

周书记一阵无语。呆呆地看着窗子,有只苍蝇爬在上边飞不动了。

老吕叹口气:老韩,不行就先借点吧。

老韩凄然一笑:跟谁借?咱们借了啥时还人家啊?我想了,明天就让老婆出院,总是死不了人的,硬挺着吧。说着泪就落下来。

周书记对老吕说:你明天一上班,先到厂财务科,借两千块钱来,给老韩家属先看病。院是不能出的。

老吕为难地说:财务科有规定,厂里一律不得私人借款。

周书记:就说我说的,明天我上班先给财务科打个电话。

老韩有些口吃地说:周,周书记,这,这事还是,算了吧。

周书记硬硬地说:这你就别管了。就这样吧。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在床上:我也没带多少,你先给老婆买点肉吃。说罢起身:老吕,咱们走吧。

韩志平忙抓起钱,往周书记手里塞:书记,这可不行的。

周书记脸就暗下来:什么不行不行的。你别嫌少,再多我也拿不出来。全厂都要让我来掏,我就得自杀了。说着就走出门。

老吕在后边说:书记给你你就收下吧,我今天可是没带着钱。

韩志平苦笑道:那我就人穷志短了啊。说着,泪又落下来。

订货会今天基本算是开完了。刘厂长在东方大世界请客户们玩一玩,还让大高准备了十几个胶卷,说是要给每人留一个影。大高笑道:那就买富士的吧。刘厂长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吧。哄得那帮人高兴就是了。

刘厂长又给厂里打了个电话,让周书记等几个厂领导都来跟订货会的客人们见见面,玩一玩。周书记在电话里说不想来。刘厂长就急着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来一下吧,都订了合同了,无论如何要让这帮家伙高兴啊。我求你了,我的哥哥哎。这又不是我姓刘的一个人的订货会啊。

周书记苦笑道:我今天真是感冒了。你给老田老赵老林他们几个打电话吧。

刘厂长也苦笑:你都不肯给我面子,他们那几块料能买我的账啊。算了吧。就把电话放了。一旁的魏东久冷笑道:周书记的架子好大哎。

刘厂长烦烦地说:你少说点废话吧。走,咱们走。刘厂长这两天让许春丽麻烦得心慌,许春丽看上春生那一万块钱的好处费了,一天好几个电话打到宾馆,追问刘厂长跟杨副局长讲了没有。刚刚又在电话里跟刘厂长吵了起来,说刘厂长是个傻蛋。气得刘厂长把电话摔了。

东方大世界是本市新建的一座舞厅,是郊区的一个小康村办的,据说公安局也在里边入了股,就没有什么人敢来打碴闹事。这里是本市有头有脸有钱人消费的去处,刘厂长带着人进去的时候,里边已经满满当当了。刘厂长就低声对魏东久苦笑道:魏科长啊,咱们可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

走在前边的东北的陈主任大声嚷嚷着:魏科长,找小姐啊,我这脚底下可是早就痒痒了。

山东的冯科长就笑:陈主任是手痒痒了,这几天早就憋坏了,总想抓抠点什么呢。

魏东久就笑:我就去我就去,今天一定让各位尽兴。就颠儿颠儿地跑到服务台去了。

刘厂长招呼大家坐下,小李就忙前忙后地给这些客户安排座位。又跟服务小姐要茶水香烟瓜子饮料什么的。

刘厂长瞅冷子悄悄地对小李说:悠着点,我可是听说这里边的东西贵得吓死人呢。这一壶茶几块钱?

小李差点儿笑喷了:厂长,您真是的。几块钱,这一壶茶八十元。

刘厂长像挨了一棍子:操蛋了,喝血呢?少来点儿,我不喝了。

小李笑:您不喝,别人还不喝啊。怎么着也得一个桌上一壶啊。

刘厂长咬牙切齿道:操蛋的,你就看着办吧。

魏东久屁颠屁颠地回来了,还领来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女郎。魏东久就笑:各位老板,人我是都请来了。大家都上吧。

几个客户嗷地一声,就都拥上去,一人一个地瓜分了。各自拉到自己身边开始殷勤招待了。有几个小姐还抽着烟,像久别的朋友一样跟客户们嘻嘻哈哈地乱说乱笑。冯科长和陈主任性急,早就拥着小姐进了舞池。

魏东久笑着对刘厂长道:厂长,您也跳一个吧。

刘厂长忙摆摆手:你们先跳,我歇会儿再上。刚刚酒喝多了些,头晕得很。

小李笑:行了行了,厂长,别装了,你就是放不开的。老魏,你过瘾去吧,厂长交给我了。魏东久笑笑,就拥着一个披肩发进了舞池。

小李就笑道:厂长,我就不相信你不会跳。

刘厂长认真道:我真的不会,你就别在我身上下功夫了,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小李看看舞池,悄声对刘厂长道:刚刚喝酒的时候,陈主任答应订咱们一百万的任务了。

刘厂长高兴道:真的?小李你可真是立了功了。他有什么条件啊?

小李笑道:条件就是让我今天给他找个妞,陪他一宿。

刘厂长变了脸,低声说:小李,这事你可慎重点儿,咱可是不能太出格了。

正说着,冯科长气呼呼地过来了,问小李,魏科长呢?

小李笑道:您还找他啊,他早就转得晕头转向了。什么事,您跟我说。

冯科长骂道:你们这里怎么找了个村姑啊,那手根本就不能摸,跟柴火棍子差不多少。一点味道也没有,别拿这种货色对付我啊。

刘厂长忙笑道:换一个,给冯科长换一个。小李去到服务台给冯科长换一个漂亮的来。

小李就颠儿颠儿地跑到服务台去了。一会儿,就领来一个大个子年轻女的,往冯科长身边一站,小李就笑道:小姐,这位是我们的冯老板,请您跳舞。

冯科长眼睛就直了,忙笑道:不忙不忙,小姐先坐坐。

那大个子笑道:不客气了。就招手,服务小姐就款款过来。大个子笑道:两个饮料,两碟瓜子。冯科长也笑:快点上啊。就一屁股坐到大个子身边。

刘厂长就心里骂:又是个骚货。就点着一支烟,猛吸起来。

小李笑道:厂长,您也去跳一个吧。

刘厂长忙摆手:我不行,一进去就犯晕,你去找魏科长跳吧。

小李笑道:他现在早跳得五迷三道了。说着,往舞池里找魏东久,就看到魏东久正搂着一个披肩发在池子里边转呢。

魏东久今天一来就瞄上了这个披肩发,不等别人上前,他就拥着披肩发下了舞池。疯跳起来。

披肩发笑道:这位先生舞得真好。

魏东久笑道:真的吗?我这人可是最喜欢让人夸我。说着,就伸手在披肩发腰上拧了一把。披肩发似乎要躲避,可是被魏东久抓住了,魏东久低声笑道:别不好意思嘛。

披肩发没说什么。一曲终了,魏东久就扯着披肩发朝后边的单间去,披肩发犹豫了一下,就跟魏东久去了。

到了单间,魏东久就喊小姐送饮料。小姐就端了饮料和瓜子。灯光挺昏暗的,魏东久心里就有些起火,嘴上说:喝啊喝啊,就把饮料递给披肩发。披肩发接过来,魏东久一把抓住披肩发的手,就感觉出披肩发的小手嫩嫩的,魏东久就笑:小姐多大了。披肩发声音有些急,低声道:先生喝多了。

魏东久就猛地搂过披肩发,摁在了沙发上,披肩发就奋力挣脱着,却不嚷,也不叫。魏东久气喘着:就摸摸嘛。

披肩发猛地甩开了魏东久,站了起来:先生,我们是陪舞的,不是……

魏东久嘻嘻笑道: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就又扑上来,披肩发一闪,就撞到茶几上摔倒了。魏东久就捉住她的腰。披肩发就哭起来。魏东久一怔,就笑道:哭什么嘛,跟我玩一玩,我多付钱的嘛。

披肩发猛地捂住嘴,哭得更厉害了:要是您的女儿也被人这样呢?

魏东久愣了一下,就松了手。

披肩发低声哭道:我丈夫刚刚被车撞了,腿断了,在医院躺着呢。我们厂一年多不开支了,我是没办法才来干这个的啊。就说不下去,又捂着嘴哭了。

魏东久叹一口气:干你们这个的也挺不容易的啊。就没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挥挥手:你去吧,跟那几个去跳跳吧。披肩发怔了怔,就往外走。魏东久又喊住她:你回来。魏东久从兜里掏出两张大票来,递给披肩发:拿着,就算我学学雷锋吧。

披肩发犹豫了一下,就接过钱:谢谢先生。就出去了。

魏东久呆呆地,觉得挺没趣,过了一会,就走出来,看到那一圈沙发里已经乱成了疙瘩。陈主任抱着那个小黄,正在沙发上又抠又亲的。冯科长跟两个女的正在嘻嘻哈哈地乱说乱笑呢。大高举着照相机跑来跑去地给人们照相呢。那边的沙发上,小李跟廖主任低声说着什么,廖主任很亲热地握着小李的手。

刘厂长看到魏东久就说:老魏,你怎么不跳了啊?

魏东久笑笑:我有点头疼,这几天喝得太多了。

一个小姐就笑吟吟地过来对刘厂长说:先生,请您跳一曲啊。

刘厂长起身笑道:真对不起了,我得去方便方便。就往洗手间去了。

魏东久笑道:小姐,我来跟你跳,就搂住那小姐。两人走进舞池,小姐嘻嘻笑道:先生,别弄疼了我啊……

今天早晨一上班周书记感觉自己身上冷得很,感觉自己真是感冒了,就翻抽屉找药。有人敲门,他就喊一句:进来吧。组织部长方瑜走进来,有点儿惊慌地说:周书记,离退休的闹事呢。韩书记刚刚找过我,说一会儿要跟您谈。

周书记一愣:又出什么事了。

方瑜苦笑道:为今年的取暖费还没发的事。有几个老同志也实在不像话了,都忘了自己在台上的时候怎么训别人来着!

周书记找出几片药来,吞进肚子里,又弄了口水喝了。

方瑜问:您病了?

周书记笑道:没事,没事。

方瑜道:周书记,这些离退休的可是不好惹的,其中有些是咱们厂的建厂元勋呢。您说话还真得加点儿小心,别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

周书记恨道:我就是奇怪,就像刚刚你说的,这些老家伙也都是拿大道理训过别人的,怎么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一点儿破事就闹腾呢?

方瑜苦笑道:要不现在党的威信不高呢,这也是一方面吧。人在台上的时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到了台下,为自己屁大一点儿的事情也闹。人啊,有时想想是挺没劲的。

周书记摇头道:咱们厂的老同志多数还是挺有水平的,也就是个别人。

方瑜苦笑道:就这个别人就够您喝一壶的了,还要多少啊。就要转身走。

周书记喊住方瑜:小方,你的家里事怎样了?

方瑜看着周书记,眼圈就红了。

周书记也叹口气:你看,这种事不大好问,可我不问问,也不好似的。

方瑜说:他的心也太狠了,孩子刚刚上学,就没了爸爸。说着眼泪就落下来。

周书记叹道:你不想离,他非要离,也是过不好的。你整天没精打采的,也影响工作啊。组织部有人也反映你了。

方瑜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谢谢周书记,这件事我一定处理好。

周书记点点头:你去吧,打电话喊那几个老同志来。就说我在呢。

方瑜出去了。周书记心里就挺替方瑜难过。他几次想劝方瑜离了算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赖着什么劲啊。可周书记张不开口,怎么好跟人家说这个啊。

正在想着,胖胖的田副书记推门进来了。田副书记就笑:周书记啊,家里有我呢,你去宾馆算了,订货会你要是不露面,也不太好的。

周书记苦笑道:我真是喝不了酒。其实你去最合适了,你能喝啊。

田副书记自嘲地笑道:咱们不是不管经营吗?

田副书记有情绪。局里去年想把周书记调到局里去,让田副书记接班。可是刘厂长死活不肯,说若是田副书记当书记,他就不干了。于是,田副书记就还当副书记,就对周书记劲儿劲儿的。有一段时间都不跟周书记好好说话,党委开了几次生活会都没能解决问题。

田副书记又说:老干部闹事呢。一会儿就来找你了。

周书记说:来就来吧。刚刚方瑜告诉我了。谁带的头啊。

田副书记说:韩书记呗,别人靠不了前,这种事,就是他张罗得欢势。

正说着,门就推开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走进来。

田副书记笑道:韩书记来了。快坐,快坐。

韩书记看看周书记:你可是好难找啊。

周书记一边给韩书记倒水,一边笑道:刘厂长在宾馆开会,家里这一摊子也真够我乱的了。您喝水。

韩书记看看田副书记:正好你也在,也坐下听听吧。

田副书记忙笑道:真不巧,我还有个事,你们先谈着,先谈着。就退了出去。

韩书记脸上滑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这个小田还是跟泥鳅似的啊。

周书记笑笑没搭话。

韩书记说:你是书记,我们这些老家伙只好找你了,这个月的医药费为什么不能报销啊?要不报都不要报嘛,为什么有的在职的就能报啊?这不对嘛。还有,今年的烤火费为什么少发三十块钱呢?烤火费是国家规定,你们想变就变啊!现在离退休的职工意见很大,我们几个老同志做了不少工作,大家要闹事啊。如果是小小不言的事也就算了,我也不会来找你们的,这种关系到职工切身利益的事情,闹起来可是众怒难犯啊。说到这里,眼睛盯着周书记,不再说。

周书记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头儿,像看一个不大高明的演员在演戏。他知道,厂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他挑头闹起来的。去年过国庆节,在职职工发了五斤牛肉,没给退休的职工,这个老头就火冒三丈,带着一帮老干部找到市委去了。厂里的领导都怕他,都知道他难缠。他当书记的时候,就是局里出了名的铁嘴。

周书记笑道:老领导,我来的时间不长,可是您的大名我可是如雷灌耳啊。听说您做政治思想工作可是有一套的,在市里都是响当当的呢。

韩书记警觉地看看周书记:你还是跟我谈谈现实问题吧。

周书记点点道:我记得您是四二年的吧。

韩书记不得不接过周书记的话头来:是的。正是日本人大扫荡的那年。

周书记笑笑:跟我舅舅一年的。他现在的精神头儿可不如您了。

韩书记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周书记,今天我来可不是听你叙旧的。

周书记看着韩书记,笑道:您是老领导了,听说您还是这个厂的……

韩书记不耐烦地说:你也别给我啰嗦了,到底怎样答复我们的条件,你代表党委说个准话。如果不行,我们就到市委反映。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只听到两人的喘气声。周书记点着一支烟,突然想起,又递给韩书记一支。韩书记摆摆手。

周书记看着韩书记:您刚刚说什么?条件我现在就答复您。一、您代表谁?群众有了思想问题,您不是去做积极的思想工作,而是代表他们跟厂里闹事。换换位置,您该怎么看您?二、您刚刚说您要到市委反映,去反映什么问题,您总不会拿出当年对付国民党那套对付共产党吧。您也是个老共产党员了啊。我说句冒失点儿的话,咱们厂现在离退休职工闹事,您没少出谋划策。我说话愣了点儿,您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韩书记一下子站了起来,脸红红的:放屁!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周书记笑道:您要我怎么说话?刚刚方瑜同志反反复复地跟您讲了,不就是今年的取暖费少发给你们几个老同志三十块钱吗?您就至于到市委去静坐吗?您觉得那样好看吗?如果街上有熟人看到您,您该对人家说什么啊?再者,对您这样的老同志,厂里没有拖欠过你们一分钱的医药费,可是您知道不知道,厂里几百名退休工人两年多没有按时报医药费了。今年的取暖费,他们一分钱也没有发的。他们可是一个人都没来找过。也许您会讲,他们没有您这样的革命资格,可是……周书记突然打住,他本来还想说韩志平的事,可是他突然没了跟这个老头说话的兴趣,就摆摆手:我不跟您废话了,您参加革命的时候,还没我呢。您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韩书记被激怒了,猛地站起,一拍桌子:我去找市委,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去的。

周书记点头道:我没有说您不敢去的。

韩书记狠狠盯了周书记一眼,就气呼呼地摔门出去了。

方瑜走进来,吐吐舌头:天啊,您可真行,连他也敢惹啊。

周书记叹口气:我已经豁出去了。

方瑜叹道:他可是在市里有不少门生弟子啊。

周书记苦笑道:县官不如现管……

小邢闯进来,脸上慌慌地:周书记,不好了!

周书记笑道:是不是东西又涨价了?看把你急的。

方瑜也笑:邢秘书,你慢慢说嘛。

小邢就说:三车间闹事呢,大张那个野匪把老吕打坏了。

周书记惊了脸:操蛋,这个小子反了,敢打人啊。

小邢说:您快去看看吧。

周书记赶到三车间,车间里已经挤成了疙瘩。有人就喊:周书记来了。周书记就分开人群进去,见大张正在那里乱叫乱跳,几个工人用力拉扯着他。地上有一摊血,一定是老吕的血。周书记就问:老吕呢?

车间书记老乔就忙说:已经送医院了。

周书记喊一声:保卫科的来了没有?

保卫科长朱志才跑过来:周书记。

周书记看看大张,就对众人说:放开他,看他还想怎样?

大张就冲过来,嘴里骂道:操他娘的,老子今天也不想活了。老乔你过来。说着,手里就举着一根铁棍看老乔。

老乔脸就白了,忙向后退着,嘴里却硬硬地说:大张,您别乱来啊。

周书记看了老乔一眼,说:你怎么这样窝囊啊。就对大张说:你把手里那玩意放下,你吓谁啊!

大张一愣:我吓谁,我今天就是不服这个劲儿,一个月下来,累得臭死,还要扣老子的工资,我就是要跟你们这帮当官的拚了!

周书记大怒:朱志才,把他弄到派出所去。

朱志才一招手,两个保卫科的就冲过去,把大张扭住了。

大张跳脚骂:姓周的,我日你祖宗!就被朱志才几个人弄走了。

周书记怒道:你到派出所去日吧。就转身对工人们说:都去干活吧。

工人们就散了。老乔在一边挺尴尬,笑道:周书记,你要是不来,还真是镇不住这小子了。

周书记没说话,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老乔说:你们也注意点儿工作方法,别动不动就扣工资。工人们都穷兮兮的,一提钱,就格外敏感。

老乔皱眉道:老吕这个人太直,大家跟他闹不来。

周书记看了老乔一眼:你是支部书记,你们车间几个头头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责任你最大了。你也是老同志了,老吕身上是有些毛病,我看你毛病也不少。下来你找我,咱们好好谈谈。

老乔脸就有些红:周书记,我……

周书记看了看车间,就说:你先安排大家干活吧。就走了出来。

卫生所里,老吕躺在床上,脸色白白的。胡所长正在给老吕包扎呢。老吕额头上缠了一大圈纱布,仍有血洇出来。老吕的儿子正在骂着。周书记走进来,胡所长就笑道:周书记,真是好险的,要是再偏一点,老吕真是报废了。

老吕看到周书记,就想坐起来:周书记……

周书记忙按住他:躺着别动。伤得怎么样?

老吕的儿子就朝周书记嚷道:周书记,您要管不了,我就去找那王八蛋,非弄残了那小子不行。

老吕就骂:干什么?还嫌不热闹?真是操蛋了啊。都走,别让我烦。

儿子不敢吭气了。看了周书记一眼,就悄没言声地出去了。

周书记在老吕床边坐下:伤得怎么样?

老吕强笑道:没什么,就头有点儿晕。

周书记说:不行就去住几天医院吧。

老吕说:算了,现在厂里都这种球样了,哪来的钱啊。

周书记说:我把大张那个王八蛋送到派出所了。这回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

老吕苦笑道:算了球的吧。关他几天顶屁用。他跟魏东久好得穿一条裤子,魏东久过两天就得把他保回来。派出所那几个人都让魏东久喂熟了球的。

周书记怒道:我开除了他。让他闹腾!

老吕摆摆手:你能把他弄到哪去?他懒得脖子上套饼吃。他父亲死得早,家里还有一个病妈呢。弄得工作没了,他妈就得急死。

周书记呆了一刻:我把老乔给你调开吧,我看你们俩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车间里的事最近不少啊。你看谁合适,我给你配一个帮手来。至少能帮你点儿思想工作啊。

老吕想了想说:你能把他调哪去?算了吧,他就是想把我挤走,他来干,这不正好,我休息些日子,让他尝尝滋味吧。

周书记想想说:你安心休息吧,你好了之后,我跟刘厂长商量商量,你们那个车间的班子是得调整调整了。

订货会今天散了。代表们也没有到厂里来看看。那天的卫生就白打扫了。刘厂长叫上周书记赵副厂长林副厂长田副书记一块儿到了车站,送神似地把这些人送上了火车,并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大高端着照相机乱照着,嘴里还一个劲说着:我随后就给大家寄去。东北的陈主任大包小包带了不少,都是刘厂长以个人名义送给他的土特产。陈主任很满意,拍着刘厂长的肩膀说:刘厂长,你够哥们儿,下次到东北,我一定给你弄几棵真正的东北野参,吃了那东西,夜里干活,浑身是劲啊。刘厂长哈哈笑道:我可比不上你,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送走了这一帮人,刘厂长说要跟大家通报一下会议情况,几个厂领导就跟刘厂长回到宾馆。到了刘厂长包的房间,刘厂长突然想起今天没见小李,就问魏东久小李干什么去了。

魏东久说,小李陪着廖主任昨天晚上先走的,小李说是跟着廖主任去办点事,两人悄悄走的。刘厂长觉得不对劲,就问魏东久:姓廖的今年订了咱们多少?

魏东久凄然一笑:厂长您放心吧,她今年少不了的。

刘厂长问:小李陪她干什么去了?

魏东久笑笑,没说。就对几个厂领导说:晚上还有一餐,都订好了,宾馆不给退。客户们都走了,几位领导一块儿吃一顿吧,也顺便对我们销售科组织的这次会议提点儿意见。就笑眯眯地看着周书记和另外几个厂领导。

刘厂长也笑道:全他妈的走了,咱们吃一顿吧。让魏科长在桌上给你们几个通报一下会议情况。

谁知道田副书记却是不大热衷的样子。田副书记笑道:现在厂子都穷成这样了,咱们还乱吃乱喝的,不是挣骂嘛。

周书记笑道:反正不吃也都是浪费了。还是吃一回吧,我也真是馋了。

赵副厂长嘲笑道:算了吧,人家都大吃大喝完了,现在让咱们去收拾饭底子,我还没有那么馋。

林副厂长也说:要是让职工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几个搞腐败呢。

周书记一下子火了:爱吃不吃,哪那么多烂话啊,老刘,咱们走。就摔门出来了。

三个人怔了怔,忙跟出来了。赵副厂长笑道:周书记,我是开玩笑呢,你这狗脾气啊。

田副书记笑道:可不是嘛,周书记就是不识逗。魏科长,有什么好酒啊,给咱们拿出来,今天没外人了,咱们几个好好喝一场。

魏东久忙笑道:田书记,我可不是您的对手。

林副厂长也笑道:刘厂长,今天咱俩弄几下子。

刘厂长苦笑道:你们喝,你们喝,我这几天真是喝坏了。见着酒就想去厕所。

说着话,就到了餐厅。魏东久就抢在前边,引众人在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招手让服务小姐端菜上来。菜就前呼后拥地上了桌。魏东久就起身给几个人倒酒。赵副厂长笑道: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吧。你歇歇吧,今天我给你倒酒。

魏东久笑道:不敢不敢。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周书记说:没外人了,今天谁也别灌谁了,谁能喝就喝。自己就喝开了。

田副书记就笑:还是周书记当过兵的人,干脆。也埋头吃喝起来。

魏东久就讲这几天的会议情况,讲订了多少合同。几个人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吃着。林副厂长第一个放了筷子,起身笑道:我家里有点儿事,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吃。刘厂长刚刚要留他,田副书记也抹抹嘴站起来笑道:我还得上我儿子的老师家里去一趟,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啊。两人就走了。

魏东久笑道:几位领导别走啊。我这儿刚刚吃开了头啊。

赵副厂长笑道:魏科长,别理他们,咱们喝。来,周书记,咱们俩敬魏科长一杯啊,这些天真是把魏科长累屁了啊。

几个人闷闷地喝了一会儿,周书记草草吃了点儿饭,就站起身:我得走了,这天怕是要下雪了。赵副厂长也放下筷子说:我也得回去了。

刘厂长说:周书记,你等我一下,我跟你去看看老梁。我还没顾上去看他呢。

赵副厂长笑笑:那我先走了。就起身出去了。

周书记看看刘厂长:我到前厅等你。你慢慢吃。

魏东久笑道:周书记,我还想跟你喝几杯呢。

周书记笑道:你自己慢慢喝吧。就出去了。

刘厂长又吃了两口,就对魏东久说:我跟周书记去看看老梁。就站起身。

魏东久笑道:厂长,您再坐会儿,我跟您还有话说呢。

刘厂长哈哈笑了:什么话,非今天说不行吗?就坐下了。

魏东久呆了一下,就猛地干了一杯酒,红红着眼睛对刘厂长说:我今天跟您说几句心里话。我知道您看不上我,厂里好多人都骂我,说我是只狗,过去拍郑厂长,现在又拍您。其实,我心里窜火谁知道啊?我过去跟老郑不错是真的,可是那家伙也太黑了,您知道我给他塞了多少钱吗?算了,不说这个了。他下了台,还想拿我当孙子啊。我不跟他翻脸跟谁翻脸啊。

刘厂长想说点儿什么,魏东久摆摆手:您让我把话说完。说着,又抓起酒瓶子,满了一杯,仰头灌了下去。

刘厂长忙说:少喝点,少喝点。

魏东久说:不错,我魏东久这些年是挣了些钱,可是我是凭本事挣的啊。咱们厂换了几届供销科长了,他们谁比我干得好?您也别说我用了什么不正当手段,反正我把东西给卖出去了。可我魏东久不是不要脸的人啊,我给厂里出了这么大力,还是有人在背后点我的后脑壳啊,恨不得上街让汽车撞死我才好呢。

刘厂长忙笑笑:言重了,言重了。老魏,别这样嘛。

魏东久苦笑笑:其实厂长您也是拿我当只狗,我心眼儿不比别人少,看得出来。

刘厂长一时没话,就笑呵呵地看着魏东久。

魏东久说:您的心思就是好赖把生产弄上去了,您就走人了。现在怕是市委连您的地方都安排好了吧?

刘厂长忙摆手笑道:您说的这都是什么啊?别瞎说,别瞎说。

魏东久也笑:其实事情明摆着的,谁的眼睛也不瞎,谁也看得透透的,您是在利用我,我也知道。可我就得让您利用,我除了让人利用,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现在如果不是每年给厂里订些合同,厂里早就把我看成臭大粪了。

魏东久说到这里,就猛地趴在桌上哭起来。

刘厂长呆呆地叹口气,心想魏东久活得也挺累的。

魏东久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您知道今年小李给咱们厂拉了多少合同啊?

刘厂长笑道:她没还跟我讲呢。

魏东久红红着眼睛看着刘厂长:小李这次给咱厂拉了一千万的合同啊。

刘厂长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真的?你可别晕着我瞎高兴啊。

魏东久苦笑道:我晕您干什么?昨天晚上小李就跟廖主任签字了。

刘厂长一阵心跳:廖主任不是跟上海订了合同吗?跟上海吹了?

魏东久道:不是吹了,是生让小李给夺了。

刘厂长不禁称赞道:想不到小李还真是块搞外交的材料啊。厂里一定给她记一功的。

魏东久脸上露出凄然的表情:您可知道小李的合同怎么来的吗?

刘厂长想了想笑道:廖主任要多少回扣?

人家一点儿回扣也不要。魏东久苦笑。

那她要什么?刘厂长纳闷道。

魏东久站起身,看着窗外。窗外刮着尖利的寒风,天阴得重了,要下雪的样子。

刘厂长着急地问:廖主任要什么啊?

魏东久回过头来,一字一字地说:廖主任要小李嫁给她家的那个傻儿子。

刘厂长像挨了一棍子,呆住了。廖主任有一个傻儿子,今年二十多岁了。谁家的姑娘肯嫁给他啊。前年开订货会,廖主任喝醉了,提起了她那傻儿子,就哭起来,说这辈子只要能给她那个傻儿子找个对象就死也闭上眼了。

魏东久声音就有些颤:一千万的合同啊,是小李拿自己换来的啊。

刘厂长颤颤地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小李答应了?

魏东久点点头,泪流满面了。

刘厂长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泪就缓缓地淌下来。

窗外风声更烈了。刘厂长缓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颤颤的。

魏东久站起身:我去结账了。就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转身对刘厂长说:厂长,我真是不想干了,没劲。

刘厂长猛地灌了一杯酒:谁他妈的有劲,你说。一扬手,就把手里的酒杯摔在了地上。餐厅里的服务员惊慌地跑过来。

魏东久酒有点儿醒了,拍拍脑袋,对服务员笑道:没事没事。

刘厂长看看魏东久,声音软下来:你回去给厂党委写个述职报告,还有小李的。一两天交给我。

魏东久似懂非懂点点头,晃晃地走了。

刘厂长呆了一会,也出来了。

周书记正在前厅的沙发上等着他呢。见了刘厂长就笑道:那个王八蛋又跟你说什么屁话呢。这老半天的。

刘厂长叹了口气,就坐在周书记旁边,闷闷地抽烟。

周书记笑道:你也喝多了?

刘厂长苦笑着摇摇头,就对周书记说了小李的事。周书记听得呆呆的,听完了,好一阵无语。

刘厂长叹道:小李真是的啊。我以前对她有不少看法呢。

周书记喃喃:她真给厂里立了大功了。咱们一直对她有看法,真是对不起她啊。

两个人又闷了下来。

刘厂长看一眼周书记:我还有个想法,想把魏东久提上来,当副厂长。你看……

周书记一怔,没说话,过了好一刻,才呆呆地说:党委会上研究一下吧,这种时代,真是适合他这样的人物。

刘厂长叹口气:其实我很讨厌这个人的。

周书记苦笑道:我比你更讨厌他,可是厂里眼下就离不开他这样的人啊。

刘厂长皱眉道:还是那句话,我们就拿他当条狗使唤吧。

周书记想说就怕这条狗上来咬你啊。可话到嗓子眼儿,他又把它咽了回去。

周书记问:听说老婆跟你打架?怎么了?

刘厂长长叹一声:气死我了,一两句话跟你也说不清楚,现在顾不上,等下来有空我再跟你细说吧。咱们到医院去看看老梁吧。

两个人站起身,走到门外,天已经下开了雪,汹汹地下得正紧。刘厂长招招手,司机就把车开过来了。

到了医院,老梁正在昏昏地睡着。老梁的老人坐旁边擦眼泪。见刘厂长和周书记进来了,就忙站起来。这时老梁正好醒了。

刘厂长就问:老梁好点儿吗?

老梁看了一眼刘厂长和周书记,就叹口气:厂长,那天我真是没给您长脸,我真是不能喝啊。要是放在过去,我也不会那样孬的。

刘厂长心里就有些酸,忙笑道:老梁,都过去了,别记着了。那天我也喝多了。

周书记想了想说:老梁,有什么事就让你家属喊我们一声。这几天厂里的事情太多,我们也顾不上天天来看你的。

老梁忙说:没事的,这我就很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厂里现在钱紧张得很,我又病了,这一下又要花很多钱啊。

刘厂长不觉抬高了声音说:老梁,你别说这没劲的话,职工有了病,厂里只要是有钱,就不能让你躺在医院外面的!话讲得挺动感情,刘厂长的眼睛先自红了。

老梁爱人一旁忙说:真是谢谢领导了。

周书记摆手道:这话见外了,见外了。社会主义还是有优越性的嘛。说着就苦苦地笑了。

从病房出来,刘厂长一脸苍白:老周,这事真还怪我了,我真不知道老梁不能喝酒,那天在宾馆我还训他呢。

周书记叹口气:算球的了。处在你这个位置上,是不好办。要我我也得训他。

雪悄悄地停了。刘厂长看看周书记,两人一时都没话可说了,就呆呆地看天。

满天银白,清醒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