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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侏罗纪 第八章 晋文践土(公元前645年——前628年)

第八章 晋文践土(公元前645年——前628年)

天降大任之前,总锻炼以一段不很爽的辅导期。重耳流亡翟国的这十二年体现了这一点。翟国的狄人出去打仗,抢来了两个“楼兰新娘”(赤狄,隗姓),大的嫁给了重耳,生下俩孩子。小的嫁给赵衰(念催),生下有名的赵盾,也是赵姓的远祖了。(华夏文明,有很多异族的血胤啊。)主仆俩人同娶一对姐妹,使人想起孙策、周瑜同娶于江东大小乔。不过赵衰不够雄姿英发,他为什么非叫“衰”呢?

此时的国内,晋惠公从秦国释放回来,继续胡搞整肃,被他怀疑不可靠的人都吃不开了,特别从前的“重耳党”,纷纷跑到翟国找重耳。

这些从大城市跑来的晋国老爷们越来越多了,翟国有点吃不消了。翟国没有什么固定版图,经济也不发达,属于小米加步枪,有时候还缺盐,他们在晋北逐草而居,吃喝和私生活方面,没法满足来访者的需求。重耳就与赵衰等人商量,咱窝藏了这么多朝廷要犯,一旦惠公借此理由来伐,翟国毕竟弱小,岂不完蛋。我们不如转移到齐国去,管仲刚死不久,齐桓公需要人才,我们正好到那里做官。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来就非常激动人心,在当时的晋国人眼中,齐国是个遥远而美妙的国度,充满神秘和浪漫色彩,齐国的月亮比晋国的都圆。

注:齐国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它的都城临淄是春秋时期最繁华的大都会,前后经营六百三十年,也是当时世界第二大城市,外城城墙周长三十华里(面积相当于北京市西城区),内城(宫城)周长十五华里,城门十三个,十条大道从多个方向通到此地,地点在今山东淄博下辖的“临淄区”。从遗迹上看,城里分手工业区,商业区,官府区和住宅区,水井四百口,有全城给排水系统,城中路面最宽二十米。临淄街上,车与车相撞,人与人碰肩,衣襟相连成帷帐,衣袖齐举起如幕幔,人们挥汗如雨,扇袖成风,早晨穿新衣服出去,晚上回来就给挤成烂布。[1]

正在向往齐国,晋国传来绝密情报,晋惠公因为受了秦穆公一肚子气,没处发作,又怕重耳在趁自己战败之机反攻大陆,就再次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上次是晋献公派的),限三日之内,杀奔翟国,不论活口死口,诛杀重耳。这回的寺人披经过十二年苦练,武功已经出神入化,一掌可以震死一个营的兵力。

听到这个消息,想不去齐国也不行了,二流子重耳马上登车发表动员演讲,手里拿着两块木板儿,宣布他已经见了上帝了,从即刻起,他就要像摩西一样,带领大家离开埃及,去寻找梦想中的耶路撒冷。两块儿木板儿,就是上帝给他的“十戒”啊。[2]

重耳率领政治犯准备去东天朝圣,临行把妻子和孩子留在翟国,让她们继续过没有空气污染的草原生活。重耳说:“希望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二十五年不来,你就改嫁。”

他的妻子穿了红色的盛装,腮上涂了红色的胭脂,对老公笑着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就该‘就木’了(进棺材了),到那时候再嫁,还能嫁谁啊?虽然这样,我还是坚决等你。”这就是成语“行将就木”。重耳这时候五十五岁,还娶二十五岁少女,真不要脸啊。当然,最可气的还在后面,他到了齐国又娶了个漂亮少女。[3]

重耳正收拾行李,外面忽说寺人披已经攻入城来,重耳吃过大亏,浑身抖颤,急慌慌地带了狐偃步行溜出城外。城里的“犹太人”都被这位救世主给丢脑后啦。[4]

重耳跑出城走了两天,其余的流浪汉陆续赶上。可惜,他们管财务的头儿,趁乱带着所有的钱财开小差跑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朝圣运动,刚一开头就这么不成体统。

这一年是公元前644年,韩原大战之后第二年,国际上的大事是楚成王向淮河下游用兵,围打徐国,老齐桓公不能救,只是对楚的与国厉国进行牵制性进攻,不克,还有就是宋国掉下了五块陨石,六只鸟在天上倒着飞,这都是它要倒霉的症状。

从山西翟国往山东齐国去,航空距离两千里,中间要经过的省份是山西、河南、山东,经过的重要山脉是太行山、泰山,河流是从黄河中游到下游。最近的路线,是从河南河北交界处直接通过,也就是借道于那里的卫国(河南河北交界,中原“巴尔干”地区最北的国家)。卫国我们不陌生,历史名人有老色鬼卫宣公,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卫国人既不像齐国那么好大喜功、鲁国那么沽名钓誉,也不像秦人那么实诚、楚人那么好斗,也不像郑国那么没骨气、宋国那么倔脾气、晋国那么狡猾。卫国人基本忙着挣钱,比较讲经世务用。他们在十二年前被狄人攻破,由卫文公专心带领群众恢复生产,埋头做事,对国际事务没什么好奇,也不参与。

晋国的五十五岁的流浪汉重耳先生带领他的一小撮信徒,跋涉八百里,走下黄土高原,从太行山东麓滑入华北平原,看见黄河冲击出的广袤大地,突兀起卫国的都城,重耳说:“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5]

卫文公觉得,对于重耳这样没资金也没技术的国际二流子,连敷衍一下的必要都没有。的确,重耳不是港商也不是石油大王,在卫国人眼里,这个一路非要往东的二流子重耳先生,还带有点儿精神不正常的宗教邪气。卫文公听到报告后作出结论说:“我估计这家伙是个流窜世界的国际恐怖主义分子,给我看紧了他。”

于是,卫国人把大门朝着重耳的鼻子关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心知。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重耳像讨食的野狗,没吃到肉包子,却给人泼了一身米汤。他用凄凉的眼光望了一下他所不解的人间,抖了一抖身上的毛,向北折行。

喜欢自虐的人一般最能理解重耳这种徒步旅行的苦乐,重耳大约是那种独行罗布泊者的祖师爷。当然你可以美其名曰“周游列国”,实际却是“接淅而行”,这个成语的意思是:孔子一行人走路,刚把米下锅,没等做饭,又把米湿淋淋地捞出来继续赶路。很有一种苦迫中的风情趣味啊。不过,孔子的路线刚好和重耳相反,孔子从东往西。

重耳一行人因为被cfo(首席财务官)卷走了资本,却是连水淋淋的米都没有了,他们绕行到卫国北面的“五鹿”(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场的地方),饿得已是湿汗淋漓,实在不行了。重耳说:徒弟们,谁能替为师前去化些斋饭啊。

他二舅狐偃手搭凉棚,发现灌木林边上,有几个野人正在“米细”。狐二舅哈喇子立刻流下来了。再重复一遍,“野人”在春秋时代不是吃人生番,也不是茹毛饮血的人,而是郊外农夫。春秋时代实行“都鄙”制,“都”是都城,“鄙”是远郊边鄙农村。自谦说“鄙人”,比如周作人老头子经常在其作文里自称“鄙人”,就等于自谦说“俺”。

这帮野人一边拿着树杈撅成的筷子夹兔子肉吃,一边偷看这几十个疲惫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却风度堂堂的奇怪的远来的叫花子。这帮叫花子则在直勾勾地看他们筷子上夹的肉哩。野人们不由自主地憨厚地乐了,露出煞白或焦黄的牙齿——他们敢于这么乐,以及接着敢于跟重耳搞笑,也说明当时的庄稼汉根本不是带锁链的奴隶,社会最广大的主体(庄稼汉)不是奴隶,那这个社会还是不是奴隶社会呢?

重耳无可奈何,命令狐偃说:去跟他们要点饭吧——对了,肉少点也行。

狐偃只好走过去作揖,向野人乞食。那些野人坐在地上,仰望这个狄国人种的家伙,就像围观一个大鼻子老外。野人们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出于他们天才的搞笑能力吧,他们居然以次充好,装了一碗假冒伪劣的泥巴,献给狐偃先生。狐偃先生以为泥里边必是刚烤好的兔子肉,赶紧乐呵呵地端着,跑回车上给重耳吃。重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泥巴掰开,看见里边只有一条蚯蚓。

也太欺侮人了,重耳火冒三丈,差点在毒日头下面晕过去。他从驾驶员手里抢过鞭子,下车就要抽丫的野人。赵衰赶忙上前劝止,赵衰说:“土,是国家的基础,您有了土,就有了国家,请您拜受!”

重耳听了,觉得打架未必能占便宜,就放下鞭子,把衣服抻抻平,紧紧裤带,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以左手压右手触地,以头触地(头触地位置在手触地位置前),然后泪流满面地接过狐偃手中的泥土。

(重耳也是个枭雄啊,想拿鞭子抽,转而又下拜,变得够快。仿佛曹操抡宝剑要杀张辽,一转脸儿又变成给张辽亲自解开绑绳。)

吃不到兔子肉,吃了一嘴泥,重耳在野人们错愕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昂然赶路,直到虚汗涔涔七魂出窍。别的人还可以挖野菜吃,可是重耳娇气,咽不下。这时候,介子推大哥突然抱着一罐子肉汤从队伍后面笑嘻嘻地钻到前边来了。重耳吃完他所孝敬的肉汤,把手指头上的油舔净,然后说:“子推大哥,您也尝个鲜吧,在哪儿弄的啊,真不错呀。”

介子推笑得比苦瓜还苦,说,尝就不用咧,这是俺自家大腿上产的肉啊。

大伙不约而同都一起摸自己的屁股,还好,都在。哇塞,介子推从自己屁股上割肉给公子重耳吃,晕倒!这就是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后来介子推是被烧死了,大家迄今还在过寒食节纪念他。其实“迄今”也没多远,两千多年而已,梦觉一场,弹指一挥间。

据说还有一段赵衰抱着一锅小米粥落伍的故事。赵衰落伍了,不见了,别的贤人们都诬陷他,说他偷了粥逃跑。后来发现却不是,他只是落伍了。(孔子的大贤徒弟颜回先生也有一次抱米走失,大家诬陷他偷米,惟独孔子不信。)在饥馑时刻,众人的眼睛都是盯在米锅上啊,贤人们之间也要为了米而打架啊。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领袖重耳的朝圣队伍饥一顿饱一顿,跋涉到了东海之滨,梦中的齐国,伟大的耶路撒冷。

这个穷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众叫花陪同下,终于来在了灿阳照耀的齐国大地,看见稠密的空气从东方海洋,抛散下大片的花朵与大量的鸟鸣。

重耳这时候看见的齐国是历史上最好的齐国,它绝对胜过同一时期欧亚大陆西端的明珠雅典(只有几万居民)。齐桓公为政已四十年,国脉日隆,物壮月满,东及滨海,南括崇岭,西起巨川,东方物宝及四方豪杰,都笼络在大齐的无限威风之中。临淄的十里洋场,汇聚了鲁梁的缟帛纨素,楚国的角齿羽毛,郑国的音乐杂耍,秦国的蓝田美玉,晋国的宝货人文。大街上时而看见楚国人的奇装异服,鲁国人的峨冠博带,宋国的侏儒,郑卫的美姬,吴越的嬉皮士(断发纹身)。终日撞钟伐鼓,笑歌沉迷,编钟的清响搅拌着酒肉的臭气,欢乐泛滥成灾,女孩汪洋恣意,崇尚奢华的齐国人掉在糖罐子里沤着,多么伟大的一派美好烂污的繁荣景象。

富强的国度总是乐于接纳外来事物的,重耳,这个多少在国际上还算是掷地有声的名字,得到了齐桓公高兴异常的礼遇:“欢迎!”(老年人就怕寂寞。)齐桓公派大臣们出宫城迎接,摆酒接风,齐桓公还拨给这帮远来的“香客”二十辆大马车,车上镶铜绣锦,眼花缭乱。重耳揉了揉眼睛,伟大的齐桓公他老人家就活生生地立在了他面前。重耳结结巴巴地喊:oh my god!god bless!!!有了二十辆马车的重耳先生彻底结束了瘦马单车的乞丐生涯,跟从他的精英们也都成了有车一族。(按50名随行人员计,平均2.5人乘坐一辆马车)。

最出乎意料的,这位在晋国当公子时候娶过两名老婆的重耳,继翟国插队期间又娶了一名老婆之后,在齐国吃白饭期间,又娶到齐桓公的侄女“齐姜”——看来齐国真是物质过剩,女孩也都过剩了。

齐国一直在为国际社会孜孜不倦地培养扫帚精,比如风骚妹妹“文姜”,急子的后妈“宣姜”,庆父的情妇“哀姜”,都不是省油的灯。众姜之中惟独这位“齐姜”是块好姜。她贤淑端正,高贵典雅,属于传统的红粉佳人,其优美的风范礼仪,高雅的举止进退,都把山西来的翟国久居的土老冒重耳给看呆了。夜色深沉时刻,齐姜夫人解开云雾般环绕的鬓发,剪水双瞳轻轻睇视着床上的郎君,重耳阿嚏一下子打了个响鼻。

接着,白里透红的肌肤摇曳在烛光之下,她风吹弱柳的体态渐渐靠近,掩住了灯火,我们只听见重耳先是阿嚏阿嚏,连打了一宿响鼻儿。[6]

拥着齐姜柔腻的肌肤,像拥着一团熊熊扭动的火焰,听着她娇媚的喘息和呻吟,重耳先生从此再也离不开齐国了。摒开一切俗务和彪炳事业的梦想,重耳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坚定不移地跟齐夫人打拼在一起。

可是,娱光易逝忧愁多。好景不到两年,齐国这个熟透的瓜随着齐桓公的病死而开始腐烂了。

伟人的出生都是一样的(即光着身子),而伟人的死却各不相同。重耳到来后第二年,这一天,老齐桓公染上了一点微恙。这天早上,他躺在床上,身上懒懒的,有点君王不想早朝的意思。

齐桓公想叫人端点小米粥来吃,怪叫了两声,寝殿里静悄悄的,又摇了摇铃,一直没有人应。世界安静得像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齐桓公这颗曾以为永远燃烧不尽的恒星,正在向白矮星蜕变。

按理说,老爹闹病,儿子们即使不割股疗亲,也应该衣不解带地朝夕伺候。齐桓公搞了一辈子妇女工作,成绩裴然,儿子很多。

齐桓公有三个正夫人,但都没生出儿子,但齐桓公还有后备力量,六位如夫人(就是如同夫人),相当于姨太太,各有一个儿子。其他小妾及儿子,则忽略不计了。

这回齐桓公一病,想把孩子们召唤到一起,交待一下未来五十年的蓝图规划,喊了好几嗓子,就是没人答应。冬天的寒宫里也没人生火,饭也没得吃,一直饿了三天,趴在床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在睡着,这个被遗弃的老人睁开老耄的双眼,又失望地闭上。他脑子里隐隐约约的清愁,这时候都变得浊了。

忽然咣当一声,从窗子跃进个人来,齐桓公半昏半醒,问:“谁……啊?”

来人叫“晏蛾儿”,是齐桓公小妾之一,可能她的眉毛像蛾子的触角,长长卷卷,才叫这个名。(蛾眉是周代流行的女性脸谱,青黛娥眉便是把眉毛剃掉,再用青黑色的植物颜料来绘画眉毛。)

晏蛾儿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服侍过您的,在临淄市上的敞蓬车里,曾经那个过的。齐桓公想了半天,年轻时代的事儿像流水一样,都记不得了,他终于说:“粥……呢?”

晏蛾儿说:“对不起,老爷,没有啊。”

“那……水……来。”

晏蛾儿说,“主公爷,水也没有。您的亲密战友——易牙、竖刁同志造反了,他俩把大家伙统统赶出宫去,宫里垒了高墙,就墙根开了个狗洞,每天爬进人来,看看您在还是不在呢。”

齐桓公说:“我……我孩子们呢……”

“宫门上挂了个牌,说您养病,不想见人,公子爷们都给骗了,进不来了。我这是舍了命,才爬进来的。”

齐桓公沉默一阵,想,我的病也没传染性啊,怎么就把我给隔离了呢。

他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随后哭道:“仲父岂不是圣人乎!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我悔不听仲父生前之言!我死之后,有何脸面见他?”于是奋力大呼三声,吐血一盆,以袖掩面,气绝身亡了!

想不到,一代天骄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就这么凄惶孤闷地死在了公元前643年的冬天。

纵观齐桓公一生,他等于一个扶得起的阿斗,清静无为,信用大臣,给管仲以最好的君臣际遇,使后者大有作为,使齐国成为赫赫强邦。但是管仲没有培养出得力的接班人员,就自私地先他的恩主而死了。

有人说:管仲、宁戚、鲍叔牙、隰朋之辈,负责做衣裳,做好了,给齐桓公身上一穿,国家就治理出来了,霸业就形成了,为国之道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失去了裁缝们的大恐龙齐桓公,终于在公元前七世纪的中叶,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死去了。小妾晏蛾儿以头触柱,也殉节死了。

没多久,易牙、竖刁的探子,呼哧呼哧白着脸儿跑来报告,嘴都不利索了:报、报、报告,告主公已经死啦。

易牙、竖刁一合计,这回好了,主公死脱脱,咱俩再把世子昭杀了,就可以扶立公子无亏登基坐殿,由着咱俩吃香喝辣,横行霸道了。

齐桓公的三位“正遗孀”都不孕,六位“如遗孀”各给桓公生子一个,按母亲的地位排列,依次是:公子无亏,公子元,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我们为了方便记忆起见,分别称他们为“齐氏一号”“齐氏二号”“齐氏三号”到“齐氏六号”,这虽然有点像西瓜的品种,但毕竟方便下面叙述。

排在第三位的齐氏公子——公子昭,据大家讲,比较贤能,被宣布为世子,并且在葵丘之会上,齐桓公把他嘱托给宋襄公。如果世子在未来政治斗争中有什么闪失,让宋襄公给世子撑腰。

齐桓公一死,当天夜里,城里的月光,一片皎然,易牙、竖刁派出警卫部队包围世子昭,面如土色的世子昭挑了几件宝贝,突围出城,投奔宋襄公去了(好在老爹生前给他预留了这么一手)。

夜里这么一乱,大臣们次日都跑到朝堂上问消息,易牙、竖刁拥着公子无亏(一号)从后堂走出来,宣布了编造的伪诏,要求大家给新国君下拜。

大臣中辈份最高的上卿,国氏、高氏,面面相觑,说:没听说主公要换接班人啊,不是世子昭吗?葵丘之盟对外公布过啊。

管氏、鲍氏、隰氏等其他几家政府班子成员,也一齐吆喝,要求进去看看国君到底怎么了。[7]

易牙、竖刁一看讲理不行,就让警卫队的短矛长剑,向大臣们身上去说理。大臣们被易牙、竖刁的警卫队一通乱扎,丢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逃蹿。公子无亏遂向各国发出通告,即日登基坐殿。(看来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齐桓公的第三位“同志”开方,也是胸有大志,他叫上齐桓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潘(四号),打开武器库,武装了自己的私家部队,杀到朝廷大殿,说:“许你公子无亏自立为君,就不许我公子潘继承君位吗?”

于是两伙人马在大殿上你捶我砸,公子无亏(一号)占领了主殿,公子潘(四号)抢了大殿的右厢,搬张案子,也宣布亲政,摆上大印,开始办公。

不一会儿,公子元(二号)也率领武装起来的狗腿子,冲上殿来,和另两号势力打了一通,公子元(二号)夺据大殿左厢,也自立为君,拉张桌子办公。

另一个叫公子商人(五号)的,觉得还不够热闹,凑了点人马,把宫廷的院子给占了,在露天地里宣布主持政府工作。公子商人说:“有种你们别出院子来上厕所,我憋死你们。”

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大臣以及跑来汇报工作的外地干部,一不小心迈进朝廷,妈呀,老国君不见了,换了四个国君同时开张办公,一家占一角,朝廷变沙场,四国大战啊。

四个号码的国君互不相让,一直互相顶牛达六十七天,直到后宫传出一股妙不可言的特殊味道。正狐疑间,白色可爱的小蛆,一行行地排着整齐的大队,喊着号,从后殿爬进了大殿。大家这才想起齐桓公还暴尸后宫,已经烂得没形了。

国氏、高氏两家上卿大声疾呼:“既然都是正统的继承人,怎么不孝顺老爹?把先君装殓了,你们再闹吧。”

四家公子恍然大悟,争当孝子,一窝蜂冲到后边,推倒石墙,冲上去就抢齐桓公遗体,像抢玉玺一样热闹,你争我杀,又丢下几十具新尸。齐桓公的老尸最后被大哥公子无亏(一号)抢到手,草草地装殓在棺材里,趁半夜没人的时候,在大殿上祭拜了两拜,但是还是不敢送埋到祖坟上(一走窝就没了)。

四大公子爷斗得正酣,忽听城外“大事不好”,宋国派出的维和部队,接纳了逃难而去的世子昭,联合了卫国大兵以及三级诸侯曹、邰小兵,兵车二百乘,护送世子昭杀近临淄城下了。

四大公子一看形势不妙,立刻停止内战,派兵分守四个城门,听凭宋襄公军队在外面叫骂。上卿国氏、高氏一听外援来了,私下布置了鸿门宴,把竖刁诱来,在酒席上就地正法,然后串联了管、鲍家族的力量,组成敢死队,猛攻宫廷大殿。

自视正统的公子无亏(一号)誓死保卫撒拉热窝,他自负以前对国家有功,偏不屈服(给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复国,就是公子无亏张罗的,而且,在没有嫡生子的情况下,六个庶出的儿子中,应当“立长不立幼”),亲自仗剑迎战,一直战斗到玉瓦俱碎。然而他的同党易牙、竖刁跟大家结怨太深,身受其累的无亏成了众人的撒气筒,在一片剑光血影里,无亏(一号)被乱兵砍死。

国氏、高氏大开城门,迎接联军入城。在城外抗击联军的易牙一看维和部队得到内应,主子也死了,也就泄气了,收拾细软逃往鲁国。

联军领袖宋襄公和国氏、高氏一起奉世子昭(三号)继位,是为齐孝公。

齐孝公孝义当先,把老爹齐桓公从大殿的棺材里抬出来,换了新棺材,吹吹打打,送出城外厚礼下葬,杀了很多坏蛋家属做殉葬。齐桓公死后,获得了“桓”的谥号,意思是“辟土服远”,表示大开疆域。而今他的墓还可以在临淄郊外找到,只是不够风光,是围绕在一片玉米地中的土丘。

然而这墓却被盗过(盗墓这项职业,古代早已发达,如今新出土的墓,多数都已在古代被盗过)。据说在晋朝,齐桓公的墓被盗了,挖出无数金玩宝器以及骷髅人头。生前离不开的钟鼎壶鉴,车马衣戈,死后都做了陪葬,埋了。贵族死者口含珍珠,身穿玉衣。可惜这些东西最后孝敬了盗墓者。孔子说:“用宝玉殓死者,等于把尸体暴露原野。”死人也会受财货之累啊。

宋襄公帮齐国拨乱反正后,和齐孝公共饮了三杯两盏素酒,就乐呵呵地领兵回家了。公子元(二号),公子潘(四号)和公子商人(五号)一看宋襄公走了,立刻又发难,约了公子无亏(一号)的老妈和竖刁余党,猛攻齐孝公。齐孝公(三号)太不禁打,被迫逃出城门,撒丫子又逃跑了。

他一路闷头往西南跑,撵着宋襄公的轱辘印,追了上来。宋襄公一看来人浑身汗土,丧家之犬一样,细看却是可爱的齐孝公,忍不住大笑:“我的爷,您又给揍出来啦?”于是宋襄公命令大军调头,另添了二百辆兵车,向东突击进攻,再回去给齐孝公翻本儿。

公子元(二号),公子潘(四号)、公子商人(五号)一看宋襄公摆着除恶务尽的架势吹胡子瞪眼又回来了,赶紧组织一批离心离德的人马出城迎击,大败而回。三个公子受不了命运的捶楚,终于泄气,公子元(二号)因为是刚才领头造反的,而且出生顺序也比齐孝公(世子昭三号)早,为了保住脑袋,就逃奔卫国躲着去了,另外两个开城投降,得到赦免。

齐孝公(三号)进城归位,大赦政治犯。整个夺位过程中,只有六号公子雍没有参与,可能他岁数还小,尚在吃奶中。

君臣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齐桓公管仲主持霸业三十余年,威风不可一世,死后不到一年,家业就给这帮不肖儿子败光了,此后的齐国一盘散沙,齐桓公幸存的儿子们一直互相暗杀、争位,一直延续到本世纪末期(也是本书的结尾)。

不管怎么样,春秋第一号大恐龙——齐桓公——死,中华大地从此无主,新一代的诸侯伯长,又成了众位高人梦寐以求的热山芋。

注:齐桓公死后的齐国内乱,表面上是诸子争位,实际是分封制下,易牙、竖刁、开方这些被分封的有实力的家族在兴风作浪。这就要归罪于从前管仲改革的不彻底了。

管仲大力推行了分封制,把很多城邑分给各姓卿大夫作私人封邑,导致了这些家族有强悍的兵力和实力,敢于以下犯上地造反,甚至敢于饿毙齐桓公,并且各自支持一些公子,帮公子夺位,也是帮自己家族谋求未来的安定和发展的空间。

看着城头变换着大王旗帜,重耳的两个跟班——赵衰和狐偃,感觉没再待下去的意义了。孔子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就是这个道理。还是继续走吧,用他们的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吧。

可是重耳满足于柔婉无比、温情似水的齐姜那青春蓬勃的女性身体,享受着帝王样的尊严和快感,打死也不要四处流浪、栉风沐雨了。

可重耳的这帮跟班,待在齐国,嘴巴快淡出个鸟来了(李逵语)。

重耳的这帮跟班确实了不起,都是一时豪杰,其中最贤者五人,分别是赵衰(被誉为“冬日暖阳”,诚厚君子)、狐偃(智多星,但私心重)、贾佗(文化人,后任太师)、先轸(“不顾而唾”的那个,军事天才)、魏武子(魏仇,裹着伤口三级跳的那个,类似莽撞人张飞)。这五个菩萨下面,还有其他数十名小鬼儿如胥臣、狐射姑、颠颉、狐毛、介子推之辈,属于罗汉。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地狱。跟班们在地狱里再也忍受不了寂寞无聊了。

于是,狐偃、赵衰叫齐其他几个跟班,到城外一片没人的老桑林下,商量着逼重耳离开齐国的办法。桑树林这种地方,在《诗经》里边,专门是男女偷情幽会的场所,类似我们的高粱地,狐偃、赵衰选择了这么个地方开会,好比黑社会的头子到小姐的歌厅里议事。

这帮老谋深算的国家栋梁围坐一圈,狐偃咳嗽一声,说:“八袋九袋的长老都来了吗?”

赵衰说:“都来了,一些分舵的舵主也来了。”

“来了好,我们这些叫花子现在开会。今天,请大伙来的目的,是商议使现任帮主脱离齐国的办法。当初咱们老叫花子不辞千辛万苦跟随帮主,奔波十七年,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博个功名,给老婆孩子封块土地,光宗耀祖吗?现在,我看帮主是被小狐狸精迷住了,再没心思经营帮中的生意,把咱们这些老叫花子给搁这儿了。”[8]

赵衰说:“帮主沉溺女色,我们豁出命去也要带帮主离开。先轸,你怎么说?”

“狐长老,赵长老,列位长老,列位分舵舵主:我先轸跟随帮主和诸位长老多年,非常了解帮主脾气,依在下愚见,帮主绝不会离开齐国安乐窝的。所以,非得强力逆取不可。大伙说,对不对?”

“对!对!”

等众小叫花喊完,赵衰总结说:“我们诱骗帮主出外打猎,趁机行事,把帮主绑架,离开齐国。这个事情虽然是我们忠心耿耿,但帮主必然恼怒,怪罪下来,所有罪责,由我赵衰一人承担,与列位无干。我请按帮规‘冒犯帮主’一条处置好了。列位明日可以放心动手。”

商议完了,众人携起棍子,全部走散。可是,这帮人功力虽深,却没听出桑树枝上有几个女子偷听了他们对话。这几个采桑女子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大阴谋,赶紧飞报给齐姜夫人。

齐姜叹了口气,有这样忠实明达的跟班,晋国的霸业指日可成啊。于是齐姜夫人把采桑的女子们诳进一个小黑屋,一声令下,全部灭了口。她们肚子里的机密,也像蚕茧里的蚕,被开水烫死了。[9]

随后,齐姜夫人召见狐偃、赵衰两位长老。狐偃、赵衰夹着棍子还装蒜呢,跟帮主夫人打哑谜。齐姜动情地说:“两位长老的用意和计划我全都知道了,其实我何尝不想夫君建功树业呢,虽然你们一直当我是小狐狸精。”

狐、赵两人都低下了头。没得说了,一切听夫人吩咐吧。

当晚,齐姜夫人和狐、赵二位约定好,将重耳灌醉,狐、赵从外面准备小车,用皮裘裹了重耳,让魏仇、颠颉抬出去,一行人乘夜色赶着马车就往城外跑。城门口还盘问呢:干啥的?

狐偃说:“运大粪!”

赵衰白了他一眼。

这一行人在齐国的“七年大梦”醒后,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狼狈地悄然离开。夫人齐姜给重耳灌酒的时候,还最后劝他了一次:“夫君您是一国公子,穷而来此,你的一帮跟班的命运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不迅疾返回故国,以报答为您效劳的跟班,而在这里贪恋女色,我为您感到害羞!”重耳使劲地摇脑袋:“不,不是那么回事儿,喔这么老了,还能去哪儿?”(这是实话,如果齐姜夫人不诳走丈夫,春秋也许就是另一个历史,楚国也许就要一统华夏。)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女性啊,齐姜因此还上了刘向《列女传》的光荣榜。

天色微明,一颗启明星照在通往西南方向宋国的大路上——就是我们今天仍然在怅望的那颗星星。重耳在颠簸的车子上慢慢酒醒了,他有点儿冷,又有点头晕,想喝一点儿参汤,张开嘴却哈进一口冷气。车辕上,执鞭赶马的狐偃说:“主公醒了。”

六十一岁的重耳老头子使用了足足十五秒钟的时间才突然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是要离开哪里又到未知的哪里去。他发出一声凄凉可怖的怪叫:“ya——hoo——在——骗我!在骗我!我——杀了你这狐孙子——杀了你——”

他一骨碌掀被爬起来,滚落下车,从旁边惊慌失措的魏仇手里夺过单戈,照着狐偃的脑袋就是一劈。狐偃好汉不吃眼前亏,扔了鞭子,撒丫子就跑,又不敢远跑,回头观望。主仆两人就围着车子追起来了。重耳呼哧呼哧举着戈越过车身去钩狐偃,狐偃抱着脑袋往车厢另侧藏。赵衰、魏仇等人赶紧拉架,抱腰的抱腰,夺戈的夺戈,在星光之下展开了一场小规模鏖斗。最后,赵衰哭了,他抱着重耳的腰,嗷嗷大哭,叫道,别打了,别打了,都别打了,咱已经够惨的了。

大家肃然松手,时空立刻凝滞下来。众人听见一直在凄厉嚎叫的重耳,突然变成痛哭。重耳匍匐在地上,手把着车轮,老泪纵横!命运啊,命运啊,你又是要把脆弱的我们带向何方?

既然逃跑出来了,再回齐国去,也没法向齐孝公解释了,狐偃、赵衰好说歹说,重耳只好接受命运的挑战,接着给这帮人当主子,去实现众人封妻荫子的梦想。一切就是未知的,就凭他们几个单薄的人物,就能打天下吗,就能改变历史吗(他们中许多人患有严重的牙周炎、高血脂、关节炎、心率不齐等中老年疾病),甚至自己能再活几年都不知道。

从齐到宋大约八百里丘陵山路,方向西南。重耳一班人马(这回又只剩一辆马车了),向西行进了俩礼拜,穿越鲁国,掠过泰山西北麓,来到了曹国(山东定陶)。

曹国也是周文王的后代,属于三流诸侯,跟陈国、蔡国一个档次,但是曹国非常凶猛,跟周边的宋鲁寻衅滋事,揪头发打架,不绝于史书。后来,曹国像一匹猛烈的山猫,被齐国降伏,多次参加齐桓公的八国联军,抵御楚成王。但是齐桓公一死,形势就不那么泰然了,曹国成了楚国的死党。

曹共公是个画家或者业余医生,总之,他对人体艺术兴趣有加,而重耳刚好是个难得的人体model。根据史书记载,重耳是“重瞳子”加“骈肋”。所谓的重瞳子——大舜和项羽古书上说也是重瞳子——即双瞳孔,具体什么样,古书上却查不到。

古人做学问向来只肯来回乱抄书,手上却不肯考究一下。徐悲鸿大画师画大舜的时候,把他画成四个眼睛,上下两排,吃惊地瞪着,像年糕切开以后露出四个大枣。其实,“重瞳子”没有什么神奇,我们知道瞳孔就是虹膜围成的小圈,如果虹膜发生粘连或者天生畸形,就会把○形的圈,压扁成∞形,即“重瞳子”,一个眼睛俩瞳孔。这似乎并不会影响视力,因为瞳孔只负责让光束进入,分为两只瞳孔,就像你把照相机的镜头斩成两半儿,一样可以用。

而“骈肋”,评书上讲“宝马良驹”就是“板肋”,花面阎罗“罗士信”也是板肋,非常生猛。然而肋条是不能结成一块板的,那样肋间肌就无法工作,没法带动胸廓收缩舒张,人也就不能呼吸了。骈肋,我想最多是各根肋骨,与胸前正中的胸骨结合处,粘连汇合成一体,呈板状,但肋骨外侧大部,依旧是分列的。这种局部“板肋”的人,呼吸不自如,肺活量小,绝对不会有罗士信那么勇猛,武大郎是这样的倒差不多。

所以,骈肋也好,重瞳子也好,虽说都是圣人的标志,实则属于“返祖现象”——眼睛有向低等昆虫“复眼”回归的趋势,肋条则向王八盖子回归。至少这是畸形了。

曹共公为了满足纯人体审美的需求,当然要一瞻重耳肋条的风采。他趁着重耳在传舍洗澡,领着爱妾一群人,嘻嘻哈哈藏在门帘子后面观看。看着这个美不胜收的二流子的胸,老曹获得了极大的审美愉悦。后来忍不住了,为了看的更清楚,干脆闯了进来,迫近了观看,像在显微镜下研究一条虫子。

轻佻庸俗的曹共公发现,在通常像一架手风琴的人类胸廓上,重耳的这里却像一个架子鼓。曹共公为自己的发现而大笑三声,拍着巴掌,充满成就感地高高兴兴跑出去了。

站在水里因为肋条问题本来喘气就困难的重耳,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直气得洗澡水都直冒泡。他穿好裙子之后,号令丐帮子弟,乘着夜色,在曹城每一家人的大门扇上,画出一个血色的红十字,以为未来报复的标志。次日,惊异的曹国人用凉水擦洗各自的大门,无论如何却擦不掉这个脑门上该隐的记号。曹国人并不知道,复仇的火焰两年后就要烧平这座城市啦。[10]

整个曹国已经被钉在了死神的账簿上,唯一没有落下红十字的,是曹大夫僖负羁的家院。

“僖负羁”这名字太怪异,他爸爸大约是写朦胧诗的,或者估计是山东方言的音译,还不如直接译成steve。steve(僖负羁)的夫人是个独具慧眼的家庭妇女,平常老去股市转悠,她从重耳的那帮气宇轩昂的跟班身上,判断出这批人未来不可限量,于是要求丈夫投资这只优绩股。她说:“我看晋公子重耳的这帮跟班,有好几个,足具国相之姿。将来他们如果当了国相,势必请重耳回国。重耳回国登基,一定会诛报曹国。你赶紧预作准备吧。”

steve于是按老婆的教导,带着一盘子好吃的,去看望重耳,并且像两千多年后的行贿送礼者一样,在点心下边还藏了宝玉(最保值,类似钻石)。重耳打开他最需要的点心盒子,捏起来就吃。本来是给路上预备的,他一顿就吃光了,肚子歪得像个孕妇(且宫位不正)。

自从流浪以来,重耳就养成了骆驼的习惯,一吃饭就吃个半死,一饿又连饿三天。重耳抹抹嘴儿,把不能吃的玉璧还给了瞠目结舌的僖负羁(steve)先生,匆匆地离开了他所厌恶的曹国。(“返璧”一词来历即是这里,原物奉还。)

又向西南走了一百多里,进入“巴尔干”东缘,抵达宋国。

宋襄公听说重耳来了,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当然他立刻又趴回床上去了,因为他刚在“泓水之战”上主力丧失殆尽,楚成王还在此战役中给他老人家的大腿上钉了一箭。

作为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龙,宋襄公是个志大才疏又死爱出风头的人(类似群英会里的蒋干),他对齐桓公从前当世界宪兵非常眼红,就对臣僚说:“十年前我刚即位时,一再让位给我哥哥,因此我仁义的美名远播诸侯,齐桓公都对我钦佩不已,还把世子昭的未来托付在寡人身上。如今齐桓公死掉,齐国大乱,寡人力挽狂澜,不负桓公嘱托,击破四公子,纳入世子昭,扶立为齐孝公,安定齐国社稷,功莫大焉,正是创造霸业的良机,寡人想做天下盟主,大家高兴的,请跺跺你的脚。”

他的哥哥(老国君的妾生的)子鱼不同意,说:“谢谢您曾经想让位给我,但是我还要说,您光会唱这个,您听过那个吗?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按我说,小国争当盟主,必然引祸上身。何况现在楚国方兴未艾,十分难测。”

想当第一的宋襄公不听劝,执意牛刀小试,大国诸侯暂时不好搞定,就邀请滕、曹、邹、甑几个不入流的小国在山东西部的曹国来了次聚会,以自己为盟主。滕国(今山东滕州)国君晚到,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关到小黑屋里,罚他不许会盟。国人(今河南密县,东夷国)来得更晚,足足迟了两天。宋襄公手下有个整人专家,说:“从前齐桓公南征北战,惟独没有驯服东夷众国,主公您想在中华立威,必须先制伏东夷。我建议,您把这个迟到的甑君杀了祭河,东夷人看了,必定屁滚尿流地佩服您。以后您指挥东夷人去征伐天下,霸业可成啊。”

宋襄公听了很满意,就杀了甑君,邀请东夷酋长们(都在淮河下游,山东江苏交界)一同观看祭河仪式。不料傻瓜东夷人不知好歹,有热闹不看,一个都没来。计划落空的宋襄公心想:“等我忙完了别的再收拾你们。”被关在小黑屋的滕国国君听到甑君的下场,兔死狐悲,赶紧贿赂宋襄公左右的人,得以幸免。

其实,宋国国力并不强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巴尔干”东部地区,河南、山东交界处,于公元前十一世纪建国,收容了以微子启为首的商朝遗民,护奉商朝祖先香火,算是给商纣王留了个后。

因为是遗民聚栖地,而遗民又是一类顶可笑的人:从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新的时代他们又不能适应,所以活得像做梦一样。鲁迅、老舍描写清朝的遗老遗少,不是语多戏谑吗?韩非子啊,庄子、孟子啊,也是经常拿宋国人开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长,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编排在宋国人脑袋上,突出他们的迂腐可笑。

虽然衰败成破落户了,但祖上毕竟是阔过的,遗民们想出风头的心思还是比天都高,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被过去的搞得心痛。”宋襄公的大伯是宋闵公(被南宫长万拍死的那位),爸爸是宋桓公(被宁戚说服而归依齐国的),现在齐桓公已死,不能号令诸侯了,宋襄公就想接替齐桓公的地位,做天下霸主。但是单靠宋国的国力,实现这一点还不够,跟刚才几个小国盟会也不怎么顺利,宋襄公就想借力打力,借助南方方兴未艾的楚国。

宋襄公把楚蛮看成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想驾驭楚国去咬中原诸侯,等自己当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诸侯合力压制楚国。这个拔着头发上天的思路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宋襄公就是这么希冀的。他哥哥子鱼对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作法十分震惊,说:“大祸离咱不远啦。”

一肚子虚荣的宋襄公邀请齐楚两个超级大国,到宋国境内的鹿上开会。会上宋襄公说:“寡人想召聚天下诸侯,恐怕不能服众,你们楚国带甲六百乘,拓地一千里,功城掠地,锐锋无敌,今天寡人想借助您的实力,共同召聚诸侯会盟,并推我做盟主,岂不最好。”

给戴了高帽子的楚成王很诧异于宋襄公的如意算盘!既然我老楚有实力召聚诸侯,干吗给你做嫁衣。

但楚成王说:“你的主意兮,很好。”

既然获得应允,那就歃血发誓吧。宋襄公当仁不让,抢了牛耳,拿刀子在上边割了几道子,滴答到樽里,端起来嘬了一大口牛血,鼓着腮帮子把自己定为未来的盟主,楚成王又好气又好笑。大家依次用手指头蘸了牛血,抹在嘴边上,互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次“剪彩开工”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鲁国大贤人藏文仲听说了这事,对宋襄公的动机大摇其头,他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这是最早对欲望进行心理学分析的人,是中国的弗洛伊德。[11]

秋天来了,食草动物宋襄公开始鼻子上插葱,装野猪了,他和楚成王、齐孝公联合发出英雄帖,召集天下诸侯会盟,想一举确立他老宋的霸位。看见帖子中有楚王的名字,大家不敢不来,陈、蔡、许、曹、郑六国国君在河南睢县西北(盂邑)聚齐。

临行前,子鱼建议宋襄公带上保镖,宋襄公正义凛然地拒绝说:“寡人要什么保镖,仁者无敌,寡人早约了衣裳之会,带兵,岂不失信诸侯。”

子鱼说:“那我就带些战车,远处埋伏,作个呼应。”

宋襄公生怕子鱼惹事生非,就抓上子鱼,轻车简从,一同前往会场。子鱼被他看得紧紧的,没法“破坏”他的信誉了。

会盟开始,油白短胖的宋襄公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干诸侯入座,宋襄公抢先发言:“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是为了延续齐桓公霸业,尊王安民,天下同乐,大家同意吗?”

大家都拍拍你的肩,跺跺我的脚,十分高兴。宋襄公又问楚成王同意吗。

楚成王说:我看行。

宋襄公说:“寡人侥幸列为公爵,比各位诸侯高那么一级两级,这次就请以我为盟主。”楚成王嘿嘿笑:“这我看就不行了!论级别,我是王兮,倒比你还高。”

宋襄公大吃一惊,心想不是说好了吗?我当盟主,你当托儿。怎么临时变卦了您呀。宋襄公满脑门子冒汗,赶紧争辩道:“天下之大,只有周天子是王,您的王号,怕是自己冒封的。你这假王怎么能压我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令旗,当空一挥,盟坛下面的楚国随行人员,脱去外衣,露出皮甲,个个抽出利器,一窝蜂冲上坛来。其它诸侯都是怕楚国的,哪里肯干涉。目瞪口呆的宋襄公没等跑就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旁边子鱼一看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趁乱溜了。

楚成王当着各国诸侯的面,列出宋襄公六大罪状:“齐桓公新丧,你出兵干涉齐国内政,废立新君,这是一罪;杀甑君祭河,二罪……”(还有其它半为捏造半为属实的四大罪状,恕不列举。)

“群英会中计”的宋襄公在“会上”被剥夺了政治权利,成了“窗边族”,歃血也不许他参加。看着鸠占了他的鹊巢,他心里又急又气。不过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所以当楚成王押着他在前面开道,往自己的宋都商丘杀回去时,他的理想一点儿也没有受到挫伤。

宋人们都说:“咦?主公怎么这么回来了。”

楚人来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乡亲们——听着,你们国君在我们手上兮,统统地开门,投降地干活。四面楚歌的干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们已经立子鱼为国君啦,要打你就快打吧……”

“那,把国君还给你们兮,怎么感谢我们兮?”

“不感谢,他已经受辱,回不回来,随你们怎么办,没关系……”

楚成王没撤,下令攻城。这次毕竟是会盟而来,所带军队不多,大的攻城机械更是没有。连攻好些天,城上子鱼带领军民顽强抵抗,抑制了一次次进攻。楚国捞不到什么好,粮食也不济了,就想回家去。

可是宋襄公这个烂货砸在手里也没有用,杀了又怕失去诸侯人心,放了又等于向人示弱。于是有人出主意,把鲁国的鲁僖公(鲁庄公的儿子,庆父之难后即位)叫来了。鲁僖公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他一来,就开始捣浆糊,给老相好宋襄公求情。楚成王借坡下驴把宋襄公放了,自己还卖给鲁国一个人情。

宋襄公虽然得自由了,但国内已有新君。但他的理想一点儿也没有减弱,准备上山打游击去。这时候“新君”子鱼派人来了,说自己是出于保家卫国的利益,才临时冒名称君,还请宋襄公回去继续主持政府。

灰头灰脑的宋襄公回到宋国复位,决心一辈子跟楚国对着干(这个立场在整个春秋时代都没有变,宋人的骨头是很硬的)。

如果说宋人是自大狂,那郑国人就是两面派。这也没办法,郑国四面受敌(位于河南省中部),国家规模二级,处在一级大国夹隙,不得不以妾妇之道,左跳右跳地过活。

郑国看看齐桓公死后,齐国不行了,于是就派使者向南蛮楚国示爱,跟楚国搞得火热。以维护国际风化为己任的“霸主”宋襄公看不过去了,遂带瓴卫、许、滕这几个自己能调动的大小国家,发兵打郑。

楚成王听说之后,叫道:“好你个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于是发兵救郑。

大夫成得臣拦住说:“我们不要发兵救郑。宋国空虚,我们趁机伐宋,正好能解郑国之围。”(看来,围魏救赵的战术,早有人施行了。)

楚成王一听直接打宋襄公,兴致更高了,先命人伐陈,遏制住陈*可能对宋提供的军事援助(陈是宋国在南边的小尾巴,给宋国捧脚。陈国是大舜的遗民聚集地,跟商朝遗民的宋国臭味相投。蔡也曾是宋的尾巴国,但蔡已经改给楚国捧脚了,蔡穆侯还曾经把齐桓公休回来的小蔡姬改嫁给了楚成王,可以更方便地捧脚)。

打压了陈国之后,宋襄公被孤立。楚成王马上调拨主力,亲自率兵出征,带着成得臣(此人后来又成“令尹子玉”,六年后城濮之战的主角,这时初出茅庐),连踢再踏冲进宋国来了。

大敌当前,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脑子比较清醒,他说:“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经无可置疑了。您想重兴霸业,戏不大啊。楚军武器装备比咱好,作战人员又比咱多,我看还是和平谈判吧。”(意思是求和服软。)

有自我崇拜情结的宋襄公慷慨陈词:“我军是仁义之师,虽然甲兵不利,但仁者无敌,我这有道之君怎么能跟无道之国谈判。”

于是,公元前638年的一个美好的十月黎明,唐吉诃德宋襄公“骑士”,打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但是影响力重大的大仗——泓水之战。

宋军和楚军在泓水(今河南东端拓城县北,宋境)展开会战。宋军本来占了地利,已经在岸边进入预定阵地,并且摆好了大阵,楚军却还在摆渡过河。子鱼依据兵家常识,劝宋襄公半渡而击之:“趁他们过河一半儿,首尾无法呼应,一击必乱,可以得胜。”宋襄公却不同意,他说:“我是一向主张仁义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啊?”

过了一会,楚军完成渡河作业,开始布置阵势。子鱼又劝:“敌众我寡,敌阵未成,趁它尚乱,抢先打它,可占便宜,错过机会,咱就悬啦!”宋襄公还是满口仁义道德,说君子不困人于厄(险阻),不鼓不成列,等楚国佬排好阵式,咱再一本正经跟他打,打他个心服口服。[12]

宋襄公传下命令:“亲爱的军士们,等会儿开打的时候,要先看看敌人头上有没有白头发,对于白发老人,以及已经受了伤的,我们不许再打。”

哇!i服了you,子鱼一听直翻白眼儿,差点从车上直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国大阵已经摆好,大将成得臣把战鼓擂得山响,人跳车跃,呼声动地,实施强力突破。宋襄公哪里抵挡得住,兵士们来不及数完敌人的白头发,就纷纷溃退,四散逃命。宋襄公的精锐禁卫军(门官)悉为楚军所歼,宋襄公大腿挂花。

败回城里以后,宋国人都议论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呢:“君子作战,不重伤(不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以取胜),不鼓不成列(不抢先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老大爷——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你们懂不懂?”

子鱼说:“您才不懂呐!战法云,以正合,这您明白,战法还云,以奇胜,您就忘了。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

宋襄公由于腿伤,第二年就像唐吉诃德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不知道临死时有没有像唐吉诃德那样觉悟了。人们后来讥笑他,把对敌人仁义,叫作“宋襄之仁”。

宋襄公临死,还接待了流浪至此的晋公子重耳一行人。宋襄公拄着单拐像江南七怪的柯镇恶那样,接待了重耳帮主长老一行人。他以国宾之礼接待重耳,又比照着齐国的待遇送重耳马车二十乘(这个一心想称霸的家伙什么都跟齐桓公比)。宋襄公知道晋国是大国,有朝一日重耳发迹了,一定会报答今天的厚遇之恩,那时候,就可利用晋的力量来对付楚啦(还在做梦借力打力呢)。

重耳于是呆在宋国,宋国司马“公孙固”前来通知狐偃说:“我们宋国新败,已是烛光憔悴,收拾不出力量干预别国内政了。”狐偃把这话转告给了重耳,重耳看宋国上下一片绝望的情绪,心想这里也不是能帮我干成大事的,只好带着帮众,一边为宋襄公叹息着,一边再次开拔离开了。

宋襄公没有能够等到重耳回国,更没有能够看到城濮之战楚军惨败的情景,他大腿上的伤势,很快就夺去了他的性命,总计在位十三年。

宋襄公被《春秋》算作了春秋五霸之一(继齐桓公之后),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与其让他当霸主,还不如让楚成王当呢。其实宋襄公还是有人格魅力的,宋国军民(包括子鱼)不辞辛苦地跟着他折腾。一般国君都是对自己的庶兄防着限着,他对子鱼却是真诚地委以“左师”的执政高位,所以,当他混得最惨的时候,子鱼和别人也不肯背叛他。宋国内部很团结,而且确实有几个小国跟着它。宋襄公还是有办法的。宋襄公有点像符坚,都是失败的英雄。前秦王符坚也是优待战俘、对敌仁义,他在都城给东晋的大臣都修了豪华的家宅,预备俘虏了对方以后人住进去享受。就是因为太优待俘虏了,朱序(一名被俘大官)才得以在淝水之战给符坚捣乱。符坚也是在渡河的时候让着对方,结果吃了大亏。不过,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的仁义时代亦或符坚的卵翼之下,倒还满划算。

泓水之战标志着商周以来“成列而鼓”的“礼义之兵”行将寿终正寝,诡诈奇谋的作战方式正在萌生,并且被后来的孙武总结出“以正合、以奇胜”的新概念。

而在此之前的战争,在我看来,最具奥林匹克体育精神。大家遵守统一的游戏规则,约好时间地点——在赶赴约定地点的行军路上,双方也互相不偷袭——然后“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打的时候,鸣鼓前进,没有不敲鼓而告知对方的小动作),公正地比一把。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分出胜负,一方溃散就算结束了,大家寻求的只是个定输赢的程序,按这个程序决定谁是老大(盟主),谁要依附于谁,以及裁决政治上的争议,杀伤不是人们追求的主要目标。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并不介意,照旧发展战车,点到为止。因此,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密布的楚国,或者远在西陲的秦国,也用战车。直到某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车战,战争技术才进一步残忍化同时诈谋化。宋襄公的思想此时并不怪异。[13]

欧洲的情况也是如此,同一时期的古希腊重装步兵,也是排成严格的方阵,步兵们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去和对方的方阵搏斗。这种方阵弱点在于两翼和背面,但是大家谁也不会狡猾地从侧后进攻。古希腊方阵基础上又推出了马其顿方阵,它的队形更密集,有十六层长枪,枪尖向着前方,搭在前排人的肩膀上,枪长六七米,长枪如林,像刺猬一样推进。这种呆板的阵形似乎牢不可破,却败给了后来灵活机动的罗马军团。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气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和有秩序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

泓水战役过后,楚军凯旋经过柯泽,郑文公(老郑庄公的孙子)派自己的夫人前去慰问。派夫人去慰问老楚,不等于随珠弹雀吗?不怕,郑夫人是楚成王的亲妹妹,天生免疫。楚成王见亲妹妹带领郑国慰问团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性感的外甥女——母亲是楚人,父亲是郑人。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楚人长得不错,郑国也是出美女的地方,再混血一下,更是爱煞人。身材丰满、长发及臀的两位细腰美女,登时令楚成王晕菜。楚成王命令:去看看耳朵!

楚国的威武大兵把从宋国阵亡战士身上割下来的一串串耳朵陈列在太阳下,让郑妈妈和她俩女儿看新鲜。当时打仗需要对军人计功,但是人头不便于携带,于是从敌尸身上割下左耳朵,士兵们拿着这个回去,预备回国当作奖赏的凭据。耳朵就是奖券,一定要晾干保存好,烂了就没了。

郑妈妈的俩女儿看了半天,问:“老舅啊,您哪挖来这么多灵芝呀?”

楚成王哈哈大笑:“灵芝?不是灵芝,此乃耳朵兮。女娃知道不些?宋国人就比白薯多俩耳朵,现在寡人割去他们耳朵,宋国就剩白薯些。”(楚方言还时兴说“些”。)

女孩对视一笑,楚成王说:“大勺,给炒几盘好菜下酒些。”

不久,炒菜端上来了(说“炒菜”不准确,那时候没有薄底铁锅,菜不是炒的,是蒸的)。郑妈妈领着俩美女款款举趾,进大帐隆重吃饭。郑妈妈命令女儿敬酒。俩女儿光着肥白的脚儿,走到楚成王案子前,侧跪下来,给大舅倒酒。楚成王醉眼乜斜,心神飘忽,看见外甥女几只猩红的脚指甲,像小兔的嘴一样活灵活现地喘着。

宴毕夜归,楚成王不让郑妈妈走了,俩外甥女也不许走,都给我睡觉。俩女孩瞅着妈妈,不明白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时候,妈早溜没影了。楚成王一手搂住一个,乱钻乱摸,俩女孩扭着腰使劲挣扎又不敢太使劲,十分别扭,只是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流盼出惊疑的光芒。

这对美丽而又充满恨意的眼睛,把我们不时拉回两千六百年前的历史深处,两个不知名字的无奈美少女。

第二天,楚成王厚厚分给郑妈妈代表的郑国一半战利品,就载着两个美女滑向陌生而幽暗的江南楚国去了。

大凡正直的人呢(当然,包括明清卫道士这类最最正直的人),都要大骂楚成王,居然娶了妹妹的女儿,真禽兽也。不过,楚人的婚姻里边,确实有舅舅娶外甥女的风俗,此恨不关楚成王一人。即便今天湘西、鄂西的土家族苗族,还有实行姑表亲的。所谓:“姑家女,伸手取;舅舅要,隔河叫。”舅舅有娶外甥女的优先权。

巴尔干国家里,能够抗楚的就剩区区陈国了(河南淮阳)。楚成王找了个借口(可能是伊索寓言里狼和小羊的借口),派大将“成得臣”率军伐陈,夺取了陈的焦、夷两邑,又替陈的敌国“顿国”(今河南项城西)筑城而归。楚对中原构成全面威胁。[14]

为楚国献出家产、热血和青春的令尹子文,这时候又主动让贤,请当红将星“成得臣”(字子玉)替令尹位,就是著名的令尹子玉。他刚刚参与指挥了“泓水之役”,一战成名,声名显赫,是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同时担任楚三军总指挥,是个大起大落的风云人物。

这时,二流子晋公子重耳离开宋国,率领着自己的丐帮弟子西行不远,进入郑国,求见郑文公。

郑文公刚把俩闺女嫁给了楚成王了。傍上了楚国这个大款之后游目四顾,觉得中原惟有他有本事当成了奴才,顿时乾坤朗秀,辞气俱佳,自谓握了灵蛇之珠,抱了楚国荆山之玉,可以高枕无忧乃至狐假虎威了,所以郑文公说:重耳?重耳是谁?晋国?晋国在哪里?我心目中只有一个楚国在。

他的大臣叔詹进谏:“从前,您的心目中还只有一个齐国在呢,焉知世态变幻无常,晋公子重耳也能潜龙上天。”

郑文公说:就凭他哪点?

叔詹说:晋公子重耳有三条上天的理由:一,他母亲是狄国人,跟他爸爸一样都是姬姓,按理同姓不婚,婚了的话,生孩子就夭折,可是重耳已经六十多岁啦,并没有夭折(不过,眼珠子和肋条都有畸形,呵呵);二,上天一直给晋国灾难,就等着重耳回去救大伙呢;三,他的跟班都不是善主,合起来顶三个半管仲,这帮人能够死心塌地跟着他,可见他不是凡人。

这三条理由乍听还不错,但都是必要而不充分,难怪郑文公不听,郑文公说:哼,传我的命令,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他的这个错误决定,导致了后来的秦*两国合击围郑,多亏了烛之武好歹说退了秦师,才缓了条命。

重耳这帮上天的“选民”,见郑国不礼,只好忍气吞声,绕道向南方楚国进发。楚国是中原的敌国,这一干人流浪到了楚国,本来只想蹭饭,却受到热烈接待。楚成王按国君规格招待重耳,一顿饭吃七牢大菜(一条猪羊牛算一牢)。重耳虽然是破落的贵族户,死猪头却不怕开水烫,落难之中还摆英雄谱。成王越是恭敬他,他越是不逊,跟五十来岁的楚成王对话时盛气凌人,俨然饭桌上要争个高下。

一次楚成王问他:“公子要是回到晋国兮,做了国君兮,将来怎么报答我兮?”

六十一岁的重耳对小他十岁多的楚成王倨傲地回答:“子女玉帛,您楚国都有,羽毛齿革,是您云梦的特产,你们不要了的东西,拣到我们晋国还都是宝贝,我能有什么好东西给您?”(越穷越有理。)

楚成王有点不自在,追问:“虽然如此,到底有什么可以报偿我的兮?”

重耳可能喝多了酒,飘飘然的,说话开始不得体了:“托大王的洪福,如果凭借大王的威灵我能返回晋国,当国君,一旦不得不跟您发生战事,与您周旋,会猎于中原,我愿意退避三舍(三十里为一舍),以让大王。”

这算什么报偿啊。还好啦,以后我不会打死你啦!

楚国新提拔的令尹子玉(成得臣)听了大怒,哇哇大叫,心说:“要你让?谁要你让!我杀了你们这帮吃白饭的。”

长期寄人篱下的自卑心理养出了重耳的狂傲性格,他说:“退避三舍之后,如果您实在要打,那我左手执鞭,右手操弓,好好跟您周旋周旋。”

嗬,令尹子玉给气得三尸神暴跳,回头就对楚成王说:“重耳语出不逊,将来忘恩负义,不如趁早杀了他,不然他回了晋国,必然给我们楚军造成忧患。”

胸襟开阔的楚成王说:“如果楚军有忧患,那不是因为敌人强大,而是因为我们自己不修道德的缘故。我们自己不修道德,杀了他有什么用呢?杀了他,晋国国内,就不会再出现其他的贤明之君吗?重耳敏捷有才,志向远大,身处困乏却不谄媚,一帮跟班也都是国家宝器,忠诚且有能力,这是上天在派这些人在保佑他兮。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寡人不敢违天兮!”[15]

子玉一看楚成王不许杀二流子重耳,想了想,就说:“那至少把他的大跟班狐偃扣下,拔他一只虎爪,以免未来虎猛害人。”

楚成王说:“如果明知是错的,还去做,那就是效尤。这种效尤(知错犯错)比尤(一般的犯错)错得还严重。所以不可以。”[16]

于是这位老同志招待重耳加倍深厚殷勤。重耳跟着楚成王游猎宴饮,享受世间难有的乐趣,流连在楚国湖山胜地,涤荡烦恼,一赖就是好几个月。

重耳赖在楚国的时候,他的弟弟晋惠公(夷吾)依然统治着他的祖国一一晋国。七年前,晋国人在“韩原大战”输给秦穆公,晋惠公,把儿子发落到秦国做人质。

这个儿子,名叫“太子圉”,命比较惨。他刚生下来,梁国神汉就占卜说,这孩子是当“人臣”的命。甲骨文里的“臣”()可不是什么好字,它弯来折去地,像一个背捆双手的人跪在地上,是俘虏的意思。太子圉在秦国当人质,名义上是留学,其实跟蹲监狱差不多,所以他牢骚很大。最难受的是他的媳妇怀赢(秦穆公的闺女),属于神经过敏型的“小资妇女”。多愁善感的太子圉娶了多愁善感的她,俩人天天比赛痛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看小资。他的内心不胜自怜。

不久,黄河西岸有个小国梁国,梁伯有搞建筑癖,滥用民力,民疲不堪,他让老百姓修宫外护沟的时候又吓唬大家说秦人要打过来了(好让大家给他修沟),结果大家全给吓跑了。于是秦穆公遂取梁国。太子圉出生在梁国(他爸爸晋惠公流亡到那里时娶了梁伯之女生下的他),秦穆公敢于取灭梁国,分明就是看轻了我,于是开始恨秦穆公。

如今,在晋国为政十四年的爸爸晋惠公开始闹病了,当儿子的太子圉担心自己远呆在秦国,接班问题出闪失,怕被国内的其他公子抢了先,就打算偷回晋国去。其实他大可不必逃跑,秦穆公本来也是支持他回国继位的,否则也不会把女儿嫁他。但是太子圉脑子乱了,犯了鲁迅描述的那种“迫害狂”的病(这也是留学生常见的病),总觉得老秦是要害他,不肯支持他。于是他跟媳妇告别,要偷回祖国去,问媳妇愿意同行否。

他媳妇说:“我是秦国人啊,怎么能走?”

太子圉很伤怀,夫妻本是同林鸟啊,他只好单身飞走啦。去晋国的七八百里山路和黄河天堑,东躲西藏,不知道他是怎么捱完的。脚底板稀烂的太子圉最后跪在父亲晋惠公面前,外面正是秋天,要命的换季时节。晋惠公指着大秘书吕饴甥和郤芮,奄奄一息地说:“这是顾命大臣,请辅佐太子圉即位。”然后,一辈子自私吝啬、众叛亲离的晋惠公同志,就变成了他祖国秋天里的一片翻飞的落叶。[17]

公元前638年,太子圉即位,是为晋怀公(跟楚怀王一个谥号,表示昏乱又可怜,在位不到一年)。晋怀公上台伊始,在国内没有什么基础,而且他偷着跑回来,等于是自绝秦国,遂更跟秦国断绝往来,被秦穆公骂做忘恩负义,同时后者四下打听重耳的下落。

越来越馋的重耳这时候的事业,却是赖在楚国的御膳房里,大吃特吃云梦产的飞禽走兽。什么牦牛的尾巴、大象的舌头、朱鳖的裙子、猩猩的嘴唇,当时的诸侯宫廷菜,都是重耳喜欢的,什么希奇拣什么吃(自从吃了介子推的大腿肉,他就迷恋上稀有肉种了)。

他用的也是象牙筷子、犀角杯子(纯天然质地),他怀里抱着彩绘漆制的木碗,膝前放着装作料的青铜小鼎,所有物件上面都镶着珠子宝玉,俩眼则盯着煮肉的鼎镬,急不可待地等着。一旦熟了一块儿,就叉上去,塞进嘴里,吃得天旋地转。中国菜的特色炒法“热油旺火快速爆炒”,在当时还没有可能(要等到铁的冶铸成功以后才有可能——铁锅传热比青铜快)。所以重耳吃的肉,其处理方式反倒接近现在的西餐:把生肉用棰捣碎(就像用棒槌捶衣服那样),捣成肉酱,再腌制,然后撒在小米饭上,浇以油脂来吃。也可以用文火烧、烤、煎,或用酒水渍制,类似韩国烤肉。牛羊猪三鲜煎饼也不错。

正吃着呢,楚成王喜滋滋地进来找重耳,重耳赶紧闭上嘴巴,嘴里塞着一条没吃完的大象尾巴,听楚成王说话:“好消息,君问归期——现在已经有期啦,咱们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吧!如今你们晋国出事了,你弟弟晋惠公死翘翘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当老大兮。”

重耳把大象尾巴从嘴里掏出来藏在背后,说:“大王,喔,喔回去可以,还得借贵国兵马帮助啊。”

“咱们楚晋两国,远隔万水千山,中间‘巴尔干’地区也不太平。我们还是把这个人情送给老秦吧。秦*相邻,只隔一水,是你最好的踏板兮!”

重耳对这一安排,感激万分,于是带着本帮长老,拎着棍子,向西北的秦国去了。楚成王厚礼远送,拿了很多带肉的猪羊骨头给重耳以壮行色,可谓仁义尽至,不为名利。[18]

如果你掏出鞋带,在地图上量一下,从湖北南线的江陵(楚都郢城)到陕西西部的凤翔(秦都雍城),足足有四分之三鞋带长,折合一千三百多里。这一段路,坐飞机要一个半小时,丐帮帮众的脚底板,十五天可以消灭它。(附带说一句,如果将来大家去讨饭,需要经常徒步行走,一定要挑坏路走。坏路高低不平,相当于给脚按摩,肌肉得到轮休,走得不累。而平坦的路,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受力点始终不变,骨筋和肌肉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很容易疼痛和疲劳。所以要走高低起伏的路,这是乞丐大哥告诉我的。)

重耳来到秦国,见到了妹夫秦穆公(第一次见面)。至此,齐桓、宋襄、楚成和秦穆,他全见齐了,一辈子见过这些顶尖领袖,也值了。

勤于公益事业的秦穆公今年四十出头,依旧热心肠,一掀黑胡子,非常高兴地对重耳说:“寡人跟你大妹(穆姬)的在天之灵商量过了,要把饿们闺女——怀赢,嫁给你啊,哈哈哈。”

“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的六十二岁晋重耳这回终于为难了,因为怀赢是晋太子圉(现任国君晋怀公)的老婆呀,说白了还是自己侄媳妇呢,怎么能娶?赶紧召集长老开会。[19]

最有表现欲也最工于心计的狐长老(狐偃)抢先发言:“等您回了晋国,连他的君位都要夺了,先夺他个妻子,能算个啥?”(他唯恐重耳忤逆了秦国,没有秦国支持,就没法登基,他也就没法跟着鸡犬升天了。)

胥臣,是个老学究,说:“古人云,同姓不同德,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青阳,方雷氏之舅也,夷鼓,彤鱼氏之舅也,昔少典娶于有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异德合姓,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这家伙摇头晃脑,旁征博引,说了半天,离题万里,谁也搞不明白。大家直翻白眼儿。[20]

赵衰最后发表意见:“将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意思)。您想求秦国人办事,当然得先顺着人家的意思,人家既然提出了亲事,虽说是您侄媳妇,也只能答应。”

赵衰这人最持成稳重,心眼也好,既然他也是这意见,六十二岁的重耳就赶紧举行集体婚礼,跟文赢等五人(包括怀赢——侄媳妇)拜堂,稀里糊涂又一次当了新郎官。(重耳娶的媳妇我一直给他数着呢,他最早在晋国娶了俩,到翟国又一个,齐国又一个,现在秦国一气儿娶五个。合计九个。)

九个里面,“侄媳妇”怀赢的地位最低。[21]新婚过后,新郎官重耳洗手,就让怀赢给他端着盆子,重耳洗完了,拿手一挥(有两种解释,一是拿手一挥,要怀赢走人;二是甩手上的水珠,却甩到怀赢脸上了)。这个太子圉从前的媳妇一下子敏感的病又犯了,把盆子一丢,眼圈红了,呜咽:“秦*两国匹敌,我跟你都是两国贵人,奈何你瞧不起我!把我当成卑贱使女!”

老头子重耳怎么哄也不管用,不善于喘气的肋条使劲呼扇,急得没办法,只好解掉衣服(降服),找个小黑屋把自己关进去,不敢吃饭了。

他怕急了怀赢跑去找秦穆公告状。[22]

秦穆公听说之后,赶来道歉,说我这闺女就是这脾气,颦儿,但在我的几个闺女之中,却是最有才,从小我甚爱之,把她宠坏了,以前太子圉跟她倒情投契合,你别在意,别影响了咱们秦晋之好。重耳也赶忙向怀赢谢罪,说以后尊重女权。

注:妻,齐也,与丈夫齐体,在名义上有与丈夫基本相同的地位;妾,接也,则是一种补充。那时候,诸侯间的婚姻都以经济、政治为目的,其次是生殖,最后才是恋爱。这也是贵族们所付出的感情生活上的牺牲。

而这时候,又恨又怕的晋怀公,从晋国下了一道命令:“凡是跟随重耳在秦国的人,限三个月返回晋国,过期不归,全家问斩。”

狐偃和他哥哥狐毛,都是追随重耳的在逃派,他们的老爸狐突,则是留守国内的“重耳帮”帮魁,一直暗中给重耳通风报信。碍于他资格老,晋惠公没跟他计较,现在晋怀公狗急跳墙,管不了这一套了,逼着他写信招呼儿子们回来。狐突就是不写,怀公抡斧子把他杀了。

不能再等了,晋怀公已经“神经错乱”了。秦穆公决定护送重耳回晋国夺位,并且通知重耳来大宴一次(也是七牢规格),说定这事。

重耳得到邀请,一看是这么重大的宴会,就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请狐偃跟我去应酬一下吧。”

狐偃说:“对不起啊,我以前念的贵族学校虽然是最贵的,但是我不用功,赵衰的文化水平可以。”

于是让赵衰跟着去。

第二天,宴饮开始,酒过几杯之后,秦穆公清了清嗓子。秦穆公虽然远在西陲,但他有函授文凭,他赋了一首《诗经》里的《采菽》(赋是介于朗诵和唱戏之间的长腔,可能跟鲁迅的老师摇着脖子念“铁如意……指挥倜傥……”差不多)。秦穆公的这赋里,描写了采摘大豆的情景,暗示重耳,自己乐于给予。

重耳瞪着半天眼,没懂。赵衰从旁边指挥他说:“您赋一首《黍苗》吧。”于是重耳就赋了一首《诗经》小雅里的《黍苗》。这个赋里,把自己比喻成小禾苗,等待秦国的甘霖来滋润。

重耳赋得糊里糊涂,但秦穆公明白诗中寓意。他接下来又赋了一首小雅里的《鸠飞》,描写的是小鸠抖着小翅膀在天上飞鸣,叫得非常凄凉,说有一个人心里怀念着另外两个人,经常整夜睡不着觉。意思是秦穆公想着自己已死的夫人穆姬,惦记着穆姬的弟弟重耳,经常夜不成寐。这就暗示承诺重耳,愿意责无旁贷地帮助他。

重耳又按赵衰的指示赋了一首《河水》,说自己周游了很多地方,万川归海,流落到秦国这个港湾。这大约是表示感叹。秦穆公又赋《六月》,记述周宣王的中兴,祝愿重耳回国重振晋国雄风。(看来,当时想当官的人都得会吟诗,就跟现在生意人得会唱卡拉ok一样。中国古代的政治家、艺术家、外交家,三位一体。)[23]

既然秦国已经表态了,赵衰感激地说:“请重耳拜赐。”

重耳虽然不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但知道什么是下拜,于是很规矩地下堂,去给秦穆公拜了一下。(不是磕头,是双手叠合俯地,以左手压右手背——绝对不能相反,反了是女子礼,然后以脑门触手背。当时的人是跪坐在席子上的,所以身子可以保持原姿势不变,也就是说,下拜这种礼仪,并不是像后代“撅着屁股磕头”那样的屈辱——春秋时代没有“磕头”,磕头是儒家当道以后的事情。)[24]

秦穆公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

秦穆公给人印象很好,是个活雷锋,并且为人实诚,不像晋国人那么玲珑。谥法云:“穆”的意思是“中情外貌”,就是心里的东西直接反映到外面,有啥说啥,心肠直诚。

(顺便再罗唆一下,刚才说的叫拜手。但是拜手的恭敬度不够高,稽首就厉害一点。还是跪坐姿势不变,把脑门缓缓下降,触在俯地双手(左手压右手背)的前方的地上,这就叫稽首;抬头,站起来,跪坐下,再重复一遍,就叫做再拜稽首,这是古代最大的礼。有人百拜稽首——譬如信底落款“百拜稽首”,那是客气,真要一百遍,要脑溢血了。至于有人信中落款“顿首”,现实中也有,就是把刚才的稽首礼中以头触地的过程,触得快一些,表示心情激烈,一般是请求饶命或者激烈地像国君提意见的时候用得多。重耳用的是“降拜”,即先下堂,下到台阶下面的堂下,朝着堂上的秦穆公施以拜手或者稽首礼。这更表示谦敬和尊重。而秦穆公赶紧从堂上走下来,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当之。)

公元前636年,秦穆公率“五羊皮大夫”百里奚、公子絷、公孙枝一干人,将兵车四百辆,送着重耳到了黄河边上。秦穆公停下,要亲自带人马与重耳一起过河。秦穆公的媳妇和宗亲夫人们则向重耳挥泪告别:“公子做了国君,可别忘了我们闺女啊!”重耳说:“放心吧,太太们。到时候就把她们五个都接去。”

登船的时候,伙夫把重耳逃难以来所有的破烂东西,都搬到船上。重耳见了,说:“喔就要回去当国君了,还留着这些干什么。”吩咐都丢下船去。

狐偃看了十分难受,就双手捧着秦穆公赠送的白玉,举到额前,跪在重耳面前,恭恭敬敬呈上去,说:“帮主呀,现在就要渡河了,回老家了,您以后就是国君了,自有国内臣子辅助,外有秦国支持,我们这些老叫花不中用了,就此告别吧。这块白玉是我的一点心意!”

重耳大惊,赶紧问道:“喔流浪在外,全靠舅舅照顾,怎么一朝却要舍去?”

狐偃说:“当初帮主困在五鹿,断了粮,帮主让我找饭吃,我却让帮主吃泥,这是一罪;在卫、曹、郑三国,帮主受人歧视,我照顾不周,这是二罪;趁帮主酒醉,赚帮主离开齐国,这是三罪。现在,我已好比这些破烂儿东西,不能再用啦,不如弃去好些。”

重耳流着泪发誓说:“二舅你的功劳,我誓死不会忘记,老天爷作证!”赶紧叫人们把扔到岸上的破烂,全捡了回来。

旁边的介子推看了,对狐偃的这套表演大不以为然。你狐偃不就是想要个官做吗?帮主得复君位,乃是天意相助,你狐偃贪天功为己恩,算什么东西!介子推心里发酸,这个逆反心理很强的家伙开始吃醋,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不能正向出名,我就反向出名。

黄河怒涛滚滚,从北向南腾流着,流经秦*大峡谷,然后向东拐去。在风陵渡(黄河大拐弯处),众人泛过黄河,重耳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十九年的漂泊结束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碾子是碾子,缸还是缸,麻油灯啊——哈哈还是滋滋地响,照得还是那么大的亮儿。久违了,阔别的故乡,久违了,故乡的人民,重耳望着深厚宽广的家乡土地,由衷地吐出了一句名言:“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注:狐偃刚才与重耳在船上关于收破烂的这段表演,看似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实则关系了晋国未来百年的国运。狐偃在船上这么一闹,重耳后来入国后,重新搞起了大分封,把狐偃这帮功臣都授予封邑土地。于是,这些家族经过几世代的积累,势力激增,向上威胁君权。重耳后代的晋国国君,为了扼制他们的势头,想收回其土地。他们则宁可冒着弑君之名也要保卫自己的家族利益与土地。于是出现了晋景公、晋厉公等国君与赵氏、三郤等卿大夫家族,互相火并的动荡。最终还是臣子们占了上风,赵魏韩三家瓜分晋国。这不得不说,是分封制的缺点啊。

重耳其实可以用官爵俸禄来回报追随他的老叫花,不搞大分封。但这么做,恐怕也违逆了当时的历史习惯,是不可行的。事实上,当年晋惠公在秦国帮助和里克、丕郑父的内应帮助下,回到晋国当国君。里克、丕郑父二人作为功臣,应该得到封地,但是晋惠公赖掉不给,就导致了舆论对他的谴责。民众作歌讽刺他“得国而贪,终逢其咎”,咒他下台。并且这种不利的士气直接导致了他韩原大战的失利和被俘。人们把他被俘看作上天对他剥夺功臣封地的报应。

这种功臣要求分封的历史情绪,非常绵长,基于同样的原因,后来刘邦得到天下的时候,还不得不把天下的三分之一,都分封出去给了功臣了,称之为列王列侯。当然刘邦比较坏,他又慢慢想办法找茬把这帮人杀了,剥夺他们的封地。当然这帮人也作了反抗,比如吴王领导的“七国之乱”!

秦军过了黄河,往东北方向推进不远,抵达汾河,溯汾河北跃一百多里,包围山西西南角的令狐,准备与晋军决战。

板凳还没坐热乎的晋怀公看见胡汉三真又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派兵去阻击。晋国国内,愿意给重耳当内应的家族,甚众;愿意给晋怀公卖命的,却没有。晋怀公扒拉了半天,最后只好让老爸晋惠公留下的死党——“顾命大臣”吕饴甥、郤芮同志,率军增援令狐地区。

这“令狐”可是个有名的地方,倒不是因为它和令狐冲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它是关羽的老家——现名临猗县,有全国最大的关帝庙。柳宗元、关汉卿的老家也在这一带。此地产卤盐,质味纯正,与齐国海盐天下齐名,据说是蚩尤被正法也在此地,流出的血化为盐卤。猗顿先生也诞生在这里,搞盐,就是与“陶朱公”范蠡并称春秋首富的那位山西大盐商。

吕饴甥、郤芮带兵来到令狐地区的庐柳城组织抵抗。这俩小子搞肃反是大拿,打仗却比较蔫,两人坐在城楼观风景。秦国使者公子絷跑来游说,向他俩陈述利害。俩家伙一想,老国君已经死了,新的还太新,重耳的名声又炒作得这么响,还是识时务吧,于是宣布投降。重耳收编了他们的军队。

两天后,秦穆公回国。

由于晋军已经倒戈,所以重耳接下来推进得非常迅速。两天后,重耳率军继续北上,进入曲沃(山西闻喜县),再一天后,即开进了国都绛城(山西绛县),拜祭了先祖晋武公的庙,正式即位为晋文公,时间是公元前636年2月19日(前七世纪的下半叶)。晋文公的“文”字有好几种意思: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愍民惠礼,六、赐民爵位。总之,“文”字是个好字,汉代的汉文帝,宋的欧阳文忠公(欧阳修),清的曾文正公(国藩),都是这个“文”字(当然曾国藩又叫“曾剃头”)。[25]

晋怀公见大势已去,匆匆逃到高梁(今山西临汾,汾酒产地)。晋怀公扎进“青纱帐”打游击,没打多会儿,就被晋文公派人杀死了。这位前秦国留学生,年纪轻轻,一直被浓郁的苦闷笼罩着,终于在这个寒意料峭的初春解脱了。

晋怀公事先没有得到晋国卿大夫家族的支持,又跟秦穆公关系似乎也不好,实在不应该硬跑回国抢君位,君子贵有自知之明啊。

吕饴甥、郤芮虽然投降晋文公重耳了,但他俩历史问题严重,曾经逼死过大夫里克,又杀了其他“申生党”的丕郑父和七舆大夫,甚至“重耳派”的狐突(狐偃的爹)的死也跟其有关,真是死一百次都有了。俩人越想越害怕,干脆狗急跳墙,阴谋叛乱,请大内高手寺人披助战。

绛城里的晋文公,这时候正忙着给房子换新地毯,叫厨子给他炸天鹅、烤鹿尾和蒸骆驼峰,正高兴时候,副官跑进来报告,寺人披求见。晋文公妈呀一声就要跑,刚要上墙,一想不对,喔已经是这屋子的主人了,干吗要跑,要跑也应该是他跑。晋文公说:“不见!”然后派人去骂:“寺人披,当年你到蒲城追杀我,斩断了我的衣袖,差点抓死我,这衣服我现在还留着呢。后来我在翟国避难,你又来刺杀我。惠公命你三天动身,你假积极,一天就来了,你催死啊你!你还不快给我走!”

寺人披在门外开口,就听咤咤乱响,阴风一片,寺人披说:“请你禀告主公,我是一刀锯之余人(阉人),只知道忠于主子,不知道谁是重耳。我到蒲城抓重耳,是奉献公之命;到翟,是惠公所差。当时我只知有君,不知有你,除君之恶,惟命是从。所谓桀犬吠舜,吠非其主。难道您取得君位之后,就没有需要再去追杀的人了吗?管仲替公子纠射杀齐桓公,射中他的腰带扣,桓公不记一箭之仇,重用管仲,建立霸业。我斩了您的袖子,还没有射腰带扣来得更致命呢吧。如果您不想行齐桓公之道,我自会离开。其实要离开的人还多得很呢,不光我一个。”

晋文公听了,比较惭愧,而且对方话中有话,只好壮着胆子,一边哆嗦一边请寺人披进来说话。寺人披一声呼啸,进了大堂,这家伙因时度势,分析时务,决定把吕饴甥、郤芮的阴谋密告给文公。晋文公一听,大吃了一惊,他一个招呼不打,一人不带,按老办法,赶紧微服逃跑(吕郤二人党羽众多,跑为上策)。

晋文公一口气儿奔回秦国,捂着岔了气儿的肚子见到秦穆公。

秦穆公说:“呦呵,妻兄这快又回来了,饿做梦呢吧,还是前边我送你回晋国是做梦。”赶忙接下。

晋国这里,变乱如期而至。狐偃这个九袋长老正在家里忙着洗脚上的泥,忽然听说宫中着火,有恐怖分子驾着自焚了的两辆劫持来的战车,一前一后撞击重耳的办公室,东西大殿都给撞出窟窿了,摇摇欲坠,参谋部也被另一辆战车撞得开始冒烟。狐偃赶紧端起洗脚盆冲出去救火。就看见东西大殿的窗口,烟尘四起,很多人跳窗户,宫殿的里面火光四射,甲戈纷纷,吕郤两家的私家武士把宫廷卫队打得焦头烂额。第四辆着了火的战车也冲过来了,狐偃一盆洗脚水向它扑过去,然后扭头撒丫子往回跑,喊自己的部队。

这时候东西大殿轰隆隆全倒了,里面闷死好几百口子,参谋部的人抱头鼠窜,警报长鸣。吕、郤二人举着宝剑四处寻杀重耳,就是找不着,寻思是被烧死了。忽见狐偃、赵衰、魏仇一伙人带着家族亲兵冲过来了,吕、郤说:“撤!”带兵撤出郊外。

秦穆公听说晋国遭受恐怖分子袭击,赶紧抚慰晋文公,同时发表演说,要求晋国政府交出头号嫌疑犯吕饴甥、郤芮。正这时候,说也凑巧,吕饴甥和郤芮派人找上门来了,说宫中失火,晋文公给烧死在里边了,特请秦国另立新君来。

秦穆公将计就计,把吕、郤二人诱至“王城”,一斧子一个,脑袋全削下去了。可惜吕饴甥和郤芮也算是人材,为了晋惠公费了多少心血,特别是吕饴甥,伶牙利齿,在王城之会跟秦穆公辩论,讨回了战犯晋惠公。那篇演说稿,还被收到《古文观止》里边。不料八年之后,就身首异处于王城——他曾一度风光过的地方,烟消云灭。

晋文公看看火灭了,再度回归晋国,秦穆公这次汲取教训,为了文公的安全,特送给他三千精兵作为禁卫队(大内保镖,专司守护宫城),同时把那五个媳妇也送来了(包括怀赢——原侄子晋怀公的媳妇)。三千卫队一方面给重耳当保镖,一方面给秦穆公的闺女们当保镖,重耳更不敢惹她们尤其是怀赢了。[26]

重耳再次进入晋国后,想把吕、郤党羽全部杀死,赵衰进谏,遂颁行大赦。但是吕、郤党羽看见赦文,半信半疑,交头接耳。重耳挺发愁。这时候,重耳起初流亡时,那个卷了川资逃跑的财务经理,名字叫“头须”,看准机会,跑来找重耳了。他说:“国人都知道您最恨的是我,因为我卷跑了钱,您一路没吃没喝——在五鹿还被迫吃泥,到现在还落下这么个嘴谗的毛病。所以,如果您能够恢复我的官爵的话,国人都知道您乃不念旧恶之人,一定群疑尽释了。”

晋文公一听,这也是个办法,就封他照做cfo(chief finance offr),国内紧张气氛遂缓和下来。头须这家伙也算是有胆有识啊,够精明。先前卷钱逃跑,现在又回来捞官,便宜都让他占尽了。汉刘邦刚登基的时候,众将狐疑不安,也采取过类似的做法。

另外,大学究胥臣有一次出门,看见一个人在田里劳动,妻子送饭,互相相敬如宾,胥臣很看好这个礼仪不苟的人物,举荐给文公,一问却是恐怖分子郤芮的儿子,叫郤缺,属于黑五类。但晋文公用人以贤,还是接纳了他。郤缺后来一度主晋国政事。

一看本家族有嫡子(郤缺)出仕,吕、郤党的人也都彻底服气了,安定了。晋文公知大体,宜其霸也。(后来大学究胥臣因为学问大,就当了重耳的老师,重耳看书,说:书上说得挺新鲜,可是我做不到。胥臣说:那就知道知道也好,等能做的人做。)

下一步是大家最开心的事,封赏功臣。从前一起流亡过的老同志,狐偃、赵衰、胥臣、先轸、魏仇一干老叫花,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27]晋文公还举用国内被废黜的旧臣和长期不得进用的人,救助钱财给生活困难的人,赈济遭受灾荒祸患的人,国人大悦。但是,流亡时候他的炊事班长却不高兴了,他说:“我为了照顾您,跑前跑后,别的老爷哪个肯干活,我脚上却磨了一万个泡,可您给我的赏赐,才是最末一等,敢问其故。”

重耳说:“用道义来辅佐我的,用礼仪来引导我的,我给他最高赏赐,比如狐偃、赵衰;冒着矢石,立下汗马功劳的,我给他次一等的赏赐,比如魏仇;违逆我的意愿,多次举发我的过失,我给他未等的赏赐。至于你这种劳力之人,要在末等的末等。”

周天子的史官听到这件事,说:“晋侯大概会成就霸业吧!从前圣王把德行放在首位,而把力量放在其次,晋侯的做法与此相符了!”的确,而今好像有些领导大员任用自己的司机(劳力之人)当小领导小大员,那境界比起重耳差远矣。[28]

可是赏来赏去,惟独却把我们这位牢骚大王“介子推”给赏忘了。这家伙没领到赏,自怜自艾,更看不惯工于心计的狐偃赚了好多官印子。于是一气之下,背着他老妈去隐退山林,“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去了。介子推的跟班气不过,悬书宫门,替他发牢骚。

晋文公想起介子推割大腿肉熬汤给自己吃,非常懊悔,赶紧改穿了凶丧之服,以示自己该死,并向士民百姓下令说:“有谁找到介子推的,有赏。”

有人报告说介子推跑绵山里去了。晋文公赶紧跑到绵山底下,攥着喇叭往上喊:“老介——你出来——老介——你出来——”

喊了好几天,老介还真拧,就是不出来,只有空谷无言的回答。

也不谁这时候又出了个馊主意,举火焚林,像打猎似的,想把老介给轰出来。结果介子推跟他妈,一起被烧死在枯柳之下。

对介子推的死,另一个很拧的自杀者屈原有诗称赞道:

介子忠而立枯兮,

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

报大德之优游。

思久故之亲身兮,

因缟素而哭之。

晋文公为了表示对介子推的怀念,并铭记自己赏罚疏漏的过失,命人将烧死介子推的大树劈成板子,做成木屐,穿于脚上,每每听到木屐之声便会叹惜:“悲乎足下”。“足下”一词的典故即出于此。[29]

为了悼念介子推,晋文公还下令,每年介子推的死日为寒食节,家家户户不得动火,都饿着。到了唐玄宗时期,诏令天下“寒食上墓”,终于演变成清明扫墓。那个雨纷纷的时节就这么出现了。

为了纪念介子推,晋国老百姓家家门上插柳,户户禁火,喝冷水,吃备下的干粮,并且在寒食节上山种树。后来绵山上到处是大树。两千多年后,日本鬼子来了,把唐太宗的“梵钟交二响,法日转双轮”的大钟,从绵山拖走,砸烂了,制作杀人武器(炮弹),笼罩大钟的千年古刹寺院也被一并焚毁。

注:介子推认为,晋文公的封赏是愚蠢和错误的,是“上赏其奸”。即赏了一帮奸人。他认为晋文公当国君,是天意,而那些老叫花纷纷求赏,把“天功”归为“己力”,是犯了“盗窃罪”,是“奸人”。所以晋文公封赏他们,是愚蠢和错误的。

而且他说,既然我对晋文公发出了这些怨言,否定了他的封赏政策,那我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封赏和爵禄了。所以,介子推跑了。

这实在是老介太教条了。在分封制度下,不靠封赏一些新家族,扶植它们做自己的羽翼,晋文公是当不踏实国君的。春秋时代是分封制,君权不够强大,当时尚无战国法家改革者推出的那套强化君权的行政措施,所以国君总得迁就各个家族,通过封赏他们而拉拢他们为自己服务——封给他们土地封邑(譬如晋文公把原阳封给赵衰)。而你硬不封赏,只能激化国君与各大家族间的矛盾。这些家族按照分封制的历史习惯都等着呢?你不封,就等于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最终在斗争中国君往往落败,改换上愿意封赏各卿大夫的新主子当国君。自己则甚至被弑。

所以,老介说的不封赏是行不通的,在没有法家改革者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政治措施之前,只能顺应分封制的历史习惯。而且封赏这些新家族从短期来讲也是有助于晋文公巩固君权的。总之,老介说不许封赏,实在是明于义而暗于理啊。

当然,介子推反对分封,他自己就也不愿受封。晋文公逼着硬给他,他死也不受,宁可烧死在山里,也算是不自欺者也,狷洁者也。

回顾春秋初期本世纪上叶的霸主齐国,如今像遭虫的瓜一样萎缩了,中原诸侯分崩离析。称霸于江、汉、淮河流域的楚国在“泓水之战”打败宋襄公,使中原震恐。“巴尔干”诸侯:郑、陈、蔡、鲁、曹、卫,一看齐国、宋国都彻底玩不转了,纷纷看风使舵,倒向楚国。楚成王把中原地区拥在怀中,又张开两个大蟹鳌,向西北扼守住商密地区,阻止秦军从西线南下楚地;向东北囤兵谷邑,虎视东线齐国。

就要在中原的餐桌上开饭的楚成王,大扬其眉,大吐其气。

面对这种形势,六十二岁的晋文公即位当年(公元前636年),实施惠民政策:一、废除旧债,他回国以前人们欠国家的钱,都不算数啦,还少跟老百姓收税。二、照顾无保户。三、发展农商,减轻关税。四、举善授能,赏从亡者及功臣,任用胥、赵、狐、栾、先等家担任卿职。晋国很快出现了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局面。同年,晋文公采纳狐偃建议,发动“勤王”之师,把逃跑在外的周天子(周襄王)送回洛阳,擒杀王子带,平定周室内乱。周襄王以其有功,赏赐晋文公以“阳樊、原之田”,使晋国获得了南跨黄河进入中原后的桥头堡。

关于这场“勤王战斗”的苦主周襄王,需要细说几句。这位周大天子年轻时候,也像我们念大学时那样,哭过笑过醉过恨过,思考过也迷惑过,直到山穷水尽,很少柳暗花明。周襄王的苦恼主要来自自己的后妈。这位后妈为了亲生儿子的前途考虑,使劲在老天子那里说襄王的坏话,吹枕头风。老天子没拿定主意就先行死掉了,齐桓公的八国诸侯旋即会盟,举行大规模示威集会,给周襄王吆喝,使其顺利上台。

周襄王上台十几年后,齐国的霸业已经渐渐衰落,襄王的反对派,后妈的儿子“王子带”——因襄王称王而升级改名为“太叔带”——他的理想,又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他觉得勾引周襄王的爱妃(一位野性十足的翟国美女),一样可以解气。在野菊花的丛中俩人抱着,欢快地打滚。打滚回来,丑行败露,太叔带拎起裤子,逃亡到了翟国。

顺便说一句,古代的裤子是没有裤裆的,只是两个短筒,叫作胫衣,各绑在膝盖以上(只盖住膝盖和以下小腿)。它甚至还不如现代孩子们的开裆裤,因为开裆裤毕竟还有个裆,古代的裤子却只是两个半截的裤筒罢了,外面必须用袍子、裙子罩住,以免泄漏私处。而现代意义上的裤子,却是从胡人那里传来的,是骑马民族的发明。

太叔带逃到了翟国,换上了那里狄人的裤子,讨了五千步兵,掉过头来伐周。(这个翟国,成了在逃犯的乐园了,相当于今天的阿富汗)。[30]

周襄王看见弟弟穿着现代化的裤子回来闹事了,心惊不已,他觉得跟太叔带对打对不起后妈,就逃往一百公里外离他最近的郑国躲着。太叔带就占了大哥的洛阳和老婆,自立为王,以大哥的性感老婆为王后,沐猴而冠起来。洛阳的人们都在鉴赏和议论着他的新式裤子。

周襄王六神无主,赶忙从郑国向全世界告急,请求靖难军。

秦穆公最热心公益,很快出兵,大军开拔已到黄河之上。

赵衰则对重耳说:“天子躲避灾难,流亡在郑国。您何不送他回去,以此确立大义。如果您去晚了,风头就让给秦侯了。”

重耳说:“can i?”(胥臣给重耳上课,也教英语。)

重耳的顾虑是,我现在刚当国君,急着就出去打仗是否不好?

狐偃鼓励他说:“这事如果能做成,那么启土安疆,在此一举;这事如果不能做成,忧虑周天子的灾难,成就教化,留名青史,也在此一举。”于是晋文公重耳出兵勤王,并且行赂邀请草中戎人、丽土狄人一起助战(二者非常乐意去中原抢杀)。同时派人通告秦国,请秦国回师。秦穆公说:“得,饿把这露脸机会让给饿妻兄吧。”

晋文公大军分为两路出击(还是晋献公时代的上下两军编制),一路打败了阿富汗民兵(狄人),取太叔带于温(今温县),杀之。

周襄王则被另一路晋国勤王军从郑国接回洛阳复位。看到心腹大患的弟弟已经含笑九泉了,周襄王感到了深似太平洋的深深开心。开心之余,他把自己本来不多的几块城邑,拿出八个(都在洛阳附近,其中包括温邑),赏赐给晋文公。[31]

晋文公名利双收,捂在被窝里乐了三天。

这就是狐偃、赵衰谋划的“尊王”战略的胜利。当个霸主也很容易,只要能对下臣的高见言听计从就行。齐桓公也是这样,轻轻松松长成了恐龙。重耳的流浪生涯使得他和九袋长老们之间没有太多尊卑之分,经常过民主生活,有话都可以说,群策群力树立霸业。这几天的秋光里,大恐怖头子***先生也正在阿富汗,也是流浪,但是据说他为了安全起见,很少见自己的部下,这可不利于过民主生活,因此估计他戏不大了。

俗话说:don't push your luck,晋文公从周襄王那里赚了便宜,就想得寸进尺,请求死了以后,用隧礼安葬——就是在坟墓里修上墓道。当时的坟墓,都是坑穴式的:从地面挖个大坑,把棺材用绳子系下去,再往上填土盖满。你看电视上,挖开的夏商周的坟,都是这样的敞天大坑。人压在这个大坑里,住着当然不舒服,一旦死后又复活了,想从土层里钻出来都不可能。所以后来就出现了墓道,就是从棺材那里,有地道直通地面,开口于地面某个隐蔽的地方。这样的话,人复活了,就能顺着地道爬上来。地道口隐蔽,盗墓的人也不好发现。晋文公想要的就是这么一条地道。

周襄王不同意,周说:“从前,我们先王拥有天下,以方圆千里的土地,供养上帝(其实是自养,说是打粮食给上帝吃,其实都塞自己嘴里。但周天子的职责就是奉养上帝,所以养自己等于养上帝)。其余土地,则分给诸侯掌管。我们再去管理诸侯。我们怎么管理诸侯呢?靠的就是礼仪。从中央到地方,生前死后服饰器物的色彩纹饰,是表示尊卑贵贱,绝对乱不得。变换一下佩玉就会改变人的步伐,变换礼仪更怎么可以。只要我们姓姬的掌有天下,叔父你作为诸侯,死了以后该怎么埋就怎么埋,隧礼是不行的。”晋文公一听,赶紧闭嘴,接收八块封邑去了。

注:礼仪这个东西,确实有用,大周天子要靠礼仪去震慑那些实力越发强悍的诸侯国君们。晋文公也是这样,他要想镇得住他在晋国所分封出去的卿大夫家族们,也要依靠等级礼仪。所以晋文公不敢再谈“请隧”的事了。分封制是一个金字塔,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这个塔越往下走越有实力,有实力的下一层人之所以还能听上一层的话,全靠了礼仪的维系。老周宁可给晋文公土地,也不肯破坏礼仪,就是这个道理。

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周襄王奖赏给晋文公的土地,干吗不从别的地方随便挖一点给他呢,而非从身边宝地洛阳附近送呢。其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意淫罢了。商、周天子所直接控制的土地,都不是整个天下,而只是都城周围一个有限的圆圈,直径区区五百公里而已(也就是周襄王所说的“千里的土地供奉上帝”),其它都封给了诸侯。所以,赠晋文公的土地只好从身边挖了。

八块封地中的阳樊人,一直是给天子当奴才,傲气得很,根本不服气新来的山西主子,都想移民走掉。晋文公命令:“不许逃跑,把城给寡人围起来。”(那时候的人口比土地值钱,全国人口两千万左右。)

城里人都想迁徙逃亡,带头的人叫“仓葛”,站在城墙顶向重耳发表意见,这家伙因为生在天子脚下,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他骂骂咧咧地对下边的重耳说:“丫周大王活的越大越抽抽儿,丫自己都料理不起自己了,丫说你还算有点好心眼儿,把我们转手卖你丫的了,丫你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的庙,跟你大爷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脑袋了没有,再不走等我下去灭了你丫的。有种你丫别跑!说白了我们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你围你大爷的周大王的亲戚算什么安定周王室。有能耐去灭俩蛮夷试试,丫你跟这儿臭显。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你别把我逼急了,你要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

晋文公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京骂,赞叹道:“这是君子所说的话啊!还是天子脚下的人有水平啊!”说完赶紧解围,让城里的爷们快迁出来,爱怎么跑怎么跑吧。晋文公接收了一个空城。

八个封邑中还有一个原邑,晋文公准备封给赵衰,表彰他对晋国革命的功勋。这个地方在河南省的北部,济源县,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靠着愚公所憎恨的天下之脊太行山,至于愚公所憎恨的“王屋山”,已经被上帝搬到西边“雍南”(秦国以南)那边去了。

原邑人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跑来霸占我们,咱不干。”晋文公只好屯兵攻打,跟士兵约定三天为期。过了三天打不下来的话,晋文公就命令撤退,以免平民伤亡太大。

攻到第三天黄昏,眼看城墙岌岌可危,晋军胜券在握,晋文公却挥令班师,守约而撤。这时候探子出城跑来报告:“原人顶不住啦,就要投降啦。”旁边的军官们听了,都请求不要撤,接着打:“原邑就要投降了,咱再杀一杀就能杀进去吃晚饭了。”

晋文公教育大家:“信用是国家的珍宝。得到原邑却失掉珍宝,我不这样做。”终于大军解围而去。

没走多远,后边一群人撒丫子猛追。原来是原邑的人,看见晋文公主动撤军,哪儿找这么守信用的好主子去啊,原人感动得直哭,赶紧下城投降,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里。

春秋人慨而慷的质朴,使这一时代成为我们梦中反复追想的黎明中的草原。

太行山呈反“l”形,晋国位置在太行山东麓以西,南麓以北,再南又有黄河阻隔,进出中原,十分不便。但周襄王赏赐给晋文公的八个封邑,使得晋人获得了太行山南麓的战略要冲和跨过黄河后的落脚点,打通了南下进出中原心脏地区的通路,使郑、卫两国直接处于晋的威胁之下,从而在客观上起了制止郑、卫两国完全依附投楚的局面,对晋文公南下中原争霸构成了很有利的战略态势。

看见晋文公勤王南下,略露峥嵘的触角,下一年,公元前634年,楚成王也开始加大北上力度。楚成王联合了与齐国一贯相仇的南邻鲁国攻克了齐国南部的谷邑,扶植齐国公子雍(六号,已经不吃奶了)在谷邑建立“反齐孝公政府武装”,同年,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也“弃暗投明”,都逃奔了楚国当大夫。齐孝公被气得升了天。

楚成王正在高兴呢,不料同时,“巴尔干”火药桶地区出现异常波动,麻烦来自河南东部的宋国。宋襄公一直是把楚国作为死对头,“泓水之战”他大败身死后,他的儿子宋成公被迫一度服侍楚成王,这时候看见晋国勃兴,宋成公洗心革面,立刻叛楚结晋。晋国领导人重耳在流亡时期,曾经得过宋襄公的二十辆大马车,有感情,所以宋、晋很快联盟一体。楚成王闻讯,不能容忍宋国这种叛逆行为,恼怒地说:“我们在中原的殖民地兮,弄不好全要被瓦解兮。”

讨论之后,“进攻宋国,压宋就范”,成为楚国维护中原霸主地位的重大措施。战争的导火索一步步要烧成燎原之势了。

第二年,公元前634年秋天,楚成王进行战争准备,抓紧临战前的军事演习。命令退休老干郤子文(上一届的令尹),指挥该军事演习。结果子文太老了,只练了一早上就收工,而且一个士兵也不处罚,大家好像搞了一次野外camping。楚成王觉得这样不行,就改命现任令尹子玉——从前曾经指挥过“泓水之战”的楚国将星成得臣(字子玉),再搞一次军事演习。子玉则猛练一整天,用小鞭子把犯规的士兵饱抽一顿,屡说不改的就以箭穿耳,悬于军中,楚军上下肃然,怕得要紧。(当时的军人最喜欢折磨耳朵,敌尸的耳朵干脆被割下来,这里则是“以箭穿耳”。其实折磨耳朵比折磨眼睛鼻子好,耳朵支愣着,没什么用。)

由于子玉治军有法,其他的退休老干部都跑去拍子文的马屁,说他推荐子玉,是用人得当。但是嫉恨子玉的人也不少,特别是有个小孩,属于神童,挖苦子玉“刚而无礼,谋而无断”,带兵超过三百乘,就甭想全师而回了,不是帅才。

这个小孩长大以后做了楚国首席工程师(工正),并且他有了个更牛的儿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叔敖,杀死两头蛇的那个。

兵演习一两次也就够了(多练也是临时抱佛脚,当时的士兵都是短期征发来的,没有常备军,也只能这么练练了),到了当年冬天,楚成王遂命令久经沙场的令尹子玉,催动楚、陈、蔡、郑、许联兵,以司马子西为副,北上千里,围击宋国,力图再打一次泓水之战,彻底把宋襄公两代人降服,稳定中原霸权。(“尹”字在甲骨文中与“父”字近形,“令尹”一官可见非同小可,在楚国他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比令尹低一格的是司马,协助令尹管理军队。)

这里,楚国犯下了一个战略性错误。去年乃至前年以来,楚国一直在对齐用兵,并且策动了鲁国的参与,以及齐国反政府武装的内应。楚国应该坚持对齐打击,力求更大突破。但是它突然分兵北上攻宋,攻宋势必引起晋的干预,楚国于是又树一新敌,招致晋、齐两大高手联合对楚。楚国君臣犯下了两线作战的错误。

令尹子玉北上“巴尔干”,到了宋国,一打就是一个多月,尸体堆积几百具。宋国受不了了,连忙向北边的盟友晋国求救,请求紧急军事援助。晋文公接到宋成公告急之后,下大臣讨论。是否“抗楚援宋”,成为晋国能否建立霸权的关键。先轸认为:“报施(宋襄公曾赠给咱二十辆大马车)、救患、取威、定霸,在此一举。”

狐偃则提出了战术规划:“如果我们向楚国在中原的盟国曹、卫用兵,楚必然救之,那么,宋国之围可以告歇。”

狐偃的意思,其实是“围魏救赵”的思想,但比“围魏救赵”早了三百年。

注:狐偃的这种路子现代也有,特别是当两大霸主对立,但又不愿直接冲突时,往往采取这种做法。比如朝鲜战争期间,美国进攻朝鲜半岛,苏联不愿直接出面营救,就威胁要去打一些欧洲的国家,把欧洲的英、法(美的盟友)当作人质国,如果美军不撤出朝鲜,我就打这些人质国。吓得英、法一致要求美军在三八线停战止步。在这里,晋文公把靠近晋国的曹国、卫国当作人质国,攻击他们以挟迫楚军从宋国撤兵。从这种角度上讲,晋文公不是战争贩子,他是希望控制战役级别的。

从晋文公营救自己的“小弟”宋国的策略上,我们得到了这样的教益:如果将来有人欺负你的小弟,你不要捋起袖子直接去打对方,这样的话,两家的老大直接冲突,风险太大。你应该做更有把握的事情,就是也去打他的“小弟”。这样就胁迫他不敢继续加害你的小弟了。如此,两家都能获得太平。不论商家和政家,此术不得不察也。

于是,当年冬季(公元前633年),重耳也赶紧搞战前大演习。他把老爹晋献公时代的两军扩大到三军,三军各有军帅,中军之帅级别最高,同时是三军总帅,称“元帅”。这也是“元帅”一词的来历。元帅的人选非常关键。晋文公有意栽培赵衰,赵衰却谦让说:“郤谷同志喜欢念经(就是《诗经》和《尚书》啊),懂德义,做中军元帅最合适。”(让喜欢念书的人做元帅,仍然体现着文武合一的原则)。于是郤谷做了中军元帅,郤溱做中军佐将,当他的副手。

晋文公接下来想到狐偃,请狐偃做上军帅,狐偃觉得自己是老二,还是请大哥狐毛当上军帅吧,自己为佐(拿公家的官儿送私人情,不过当时的一国政治是由几大家族支撑着的,每个家族内部,长幼秩序因此变得至关重要,所谓“齐家”才能“治国”,狐偃大约也有道理)。[32]

重耳又命赵衰为下军帅,赵衰让给栾枝,于是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为佐。

晋文公“戎车”的驾驶员是荀林父(注意这个人,后来当了三军元帅,大败给了楚庄王)。魏仇当戎车的车右(副官)。[33]

这个阵容,兼顾了参加流亡和未参加流亡的各派贵族。

三军将佐人选已定,晋文公遂在被庐阅兵,大搞军事演习。

当时的军事训练,目前无从知晓了,从留下的兵书上看,主要是练队列、站军姿,基本要求是人人定位,行列整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舆跪伏,俱从号令(跟现在学生军训差不多)。

有了这种严格训练,战场上,才能做到方位步调一致——打仗不是群殴——队列要求既不拥挤,也不迂疏,“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为了使方位明确,还用不同的旗色、军装服色作为标帜,同时还要听鼓点。兵书上说,左军执青色之旗,士兵头戴苍羽,右军白旗,士兵头戴白羽;中军黄旗,士兵头戴黄羽。“前一行苍章,次二行赤章,次三行黄羽,次四行白章,次五行黑章”,表示出军装上胸前的徽章颜色,也因行列而变化,让上司可以很清楚地识别部下士兵所在的方位。不同行列组成若干战斗小组,配备戈、盾、矛、戟、弓五种不同兵器,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听着鼓点,更番依次动作。哼哼哈兮![34]

次年,晋文公五年(公元前632年)的春天一月,晋三军即雄赳赳气昂昂,开过太行山南麓,南下进入中原“巴尔干”,志愿帮助宋国人民抗击楚帝国主义的入侵。按既定作战方针,晋主力正面进攻“巴尔干”东北部地区的曹国,以迫使楚国自动解去宋围。曹国这里距离晋国相对近,这个办法,可以避免长途行军跑到巴尔干大东边的宋国那里去,第二,避免直接跟楚国交战(楚成王从前给重耳吃七牢大饭,款待了他一年多,这时候要反过来打他老人家,真不太好意思,而且也恐怕是打不过。还是攻击对方的仆从国比较妥当,既避免战争升级为两个老大之间直接互相打风险太大,而且胜算也大多了,拣软柿子对方的小弟捏——你捏我的小弟,我就捏你的小弟)。

伐曹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机报复私恨,因为曹共公从前偷看重耳洗澡,罪该万死。但是,伐曹需要经过卫国(巴尔干北部),所以需要借道卫国。

卫国是听楚国的,不敢借道。

而且,卫国国君卫文公以前刚好也惹过重耳。在那次有名的“自虐游”的时候,卫国把重耳当成恐怖分子,不让他进城,导致重耳在五鹿吃泥。如今卫文公已死,儿子卫成公秉承老爸遗愿,继续不让重耳过去,想让他继续在黄河边上吃泥。

既然卫国不借道,晋军只好原路退还,抛弃东渡黄河直接穿越卫境赴曹的计划,改从南津(今河南淇县南)向南渡过黄河,沿黄河南岸向东疾进,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从卫都濮阳南面东去,兜圈子捣入卫境北部,袭击卫国的五鹿(今河南濮阳以北的清丰县,重耳吃泥的地方)。五鹿人看见旌旗满野,争先逃窜。晋军兵到,一鼓拔之,重耳说:呵呵,今天终于拿到你的土啦。

到了下个月,二月,晋三军元帅郤谷由于念书念得过多,累死了。晋文公提拔下军有军事才华的九袋长老、下军佐先轸为三军元帅。这位先轸,乃是晋国的将星,晋文公和晋襄公两代的中军元帅,以其卓越的谋略和指挥艺术,先后取得了晋楚“城濮之战”和晋秦“崤之战”的巨大胜利。[35]

随后,晋军连续行军抢占敛盂(今濮阳东南),使晋军处于卫都濮阳的东面约三十公里处,此地东距齐国军事重镇谷邑约一百二十公里,南距曹都(山东定陶)约八十公里,堪称“巴尔干”东部地区的命门。晋军据此,西逼卫都,东威楚、齐相斗的要冲谷邑,南胁曹国,一举牵制四国,落了一着好棋。晋文公乃于此地开展政治外交,派人东去齐,约齐昭公会盟。齐昭公(公子潘四号)去年刚刚杀了三哥齐孝公的儿子使得自己登基,国内不稳,同时这一年来又正被鲁楚两国联军逼得连临幸美女的心思都没有了,巴不得跟晋国联合。

这时,西边的卫成公看到自己的国土被重耳像剪草机一样随意突破,从西绕到南,又进入东,毫无遮拦,更兼看见晋、齐联合对自己构成了威胁,遂不敢再唱对台戏,派人去敛盂也请求与晋文公结盟。晋文公拒绝卫请。

卫成公后悔也没办法,晓得自己的无用了,想南去投奔楚国,但是卫国贵族们不同意,索性把这倒霉的新国君驱逐出城,然后宣布向晋人投降,于是卫国不战而落入晋军手中。

卫国已服,楚军却依然围宋。楚令尹子玉似乎明白了晋军“围魏救赵”的作战用意,吃了秤砣似的死心围攻宋国。宋国人被打得叽哇乱叫,望眼欲穿地等着晋援。可是晋援偏不肯来——晋文公决定再南下攻曹,继续引诱楚军解去宋围。

但是,曹国城墙给了晋军以重大挫折,晋军好几天攻不进去。曹共公一一就是那个曾经偷看重耳洗澡的业余画家或者业余医生,知道重耳打自己也是挟了私愤的,所以拼死抵抗。

晋军堵在门下作战,被曹人滚木擂石一顿砸射,有一些人好不容易爬上城去,结果全被杀死,曹国人把晋人尸体放在城上晒着,很多苍蝇都远道跑来赶热闹。晋文公怕军心动摇,就声言要挖曹人的祖坟(这显然是违反“为战以礼”的,不按联合国宪章办事,要不孔子怎么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呢)。

曹人听说要挖祖坟,而且晋国人都把军队开至坟场去驻扎了,吓得满城都是凶凶恐惧之声,答应归还晋尸(祖坟里的死人也会连累城里的活人的)。晋人说deal!曹人只好先把晋军尸体装进棺材送出城外。(这里,曹、晋两军都打算用心理战打击对方士气,曹人用晋尸摆在城上,晋人则嚷嚷挖曹人祖坟。)

趁着曹人因为担心祖坟而人心慌慌,晋文公加紧攻城,终于攻进城去。可爱的曹共公只得光了膀子,牵着条羊(表示他自己像绵羊一样顺从),推了大棺材车(预备给自己住的),在穿麻带孝的大夫陪同下,出宫城投降。重耳也欣赏了他的肋条,把他数落了一通,然后押在军中。

晋文公大约对曹人进行了报复性打击。史书记载他命令军队不许骚扰曹大夫“僖负羁”家,以报答后者曾赠送点心给他吃的旧恩——可见,别的大夫的家还是可以骚扰的。

然而,魏仇和颠颉却惹祸了。这俩人是丐帮的九袋八袋长老,因为是武人,在流亡结束后,重视德行的重耳只给了他俩三等赏赐,俩人心里有气,心说该赏赐的你不赏赐,这个没用的曹大夫你却护着,于是一把火把僖负羁家烧了。重耳大怒,觉得下属太没规矩了,于是把颠颉处死,传首级于三军,三军上下悚然。[36]

晋文公也想杀魏仇,魏仇也是放火者,而且放火的时候,还很笨,竟把自己给砸伤了。这种残废人,更是留不得了。但是魏仇的武功可能比颠颉大一些,杀了可惜。于是重耳派赵衰去观察魏仇。魏仇不傻,把伤口裹紧了,咬着牙表演了立定跳远和向上跳高各三百个,证明自己还是能用的(类似廉颇)。于是重耳放他一马,但也不再让他当副官(车右)了。

然而,这个时候,东南边的子玉依旧死攻宋国不止,不理睬晋人。

那时候没有火药,攻城效果微茫(希腊的特洛伊围城战打了十年,最后用“木马计”才奏效,可见攻坚非常之难),任是名将子玉指挥,彪悍的楚军在宋都两重坚城下一样是一筹莫展。[37]

子玉这家伙,从管理学角度讲,缺少change的理念,做一件事情,非要得到结果,他对获取结果后的成就感有痴迷的狂热,即使这件任务已经变得无利可图,你也很难把他从那件事情上扒下来。子玉就像水蛭一样,死死地附着在宋国城墙上。

宋国人被打得实在太疼了,再次向晋军发出求救急报。重耳说:我是想去救啊,但是齐、秦两国没确定答应帮忙,我自己不敢去啊!

这时候,齐昭公已经宣布与晋文公结盟了,秦穆公也宣布支持妻兄的战争行为,晋兵一部协助秦国打通荆紫关、武关道路,导引秦军南向伐楚,借秦的南进,牵制楚国对中原诸侯的压力,这是驱狼攻虎之计。秦兵团一路带球过人,南下进入指定战场(在“巴尔干”西部)。齐、秦虽然许诺加盟,进入预期战地,但实际上还在观望。先轸建议,制造齐、秦与楚国的矛盾,促使齐、秦参战—哈哈,难道也来个珍珠港袭击吗?

先轸的办法是:命令盟友宋国用财货贿赂齐秦(不是唱歌的那个),请齐秦出面劝楚军撤去宋围。齐、秦两国受了宋国好处,都跑到宋城下找子玉说事,请他放过宋国一把算了。楚令尹子玉正打算考虑一下,忽然听说晋文公重耳(按先轸的策划)把曹、卫领土分割了,分割出一大块肥田,给了宋国。曹、卫都是楚的盟国,子玉闻讯大怒:“宋国,死了死了地,给我往死里攻。”坚持打宋国,好让它把那块田吐出来。

齐、秦两国说情碰壁,很没面子,遂对楚宣战。

齐、秦也被拉入晋盟,晋军势力坐大,楚国坐失战机。

其实,当晋军渡过黄河侵卫的时候,晋军孤军深入,中原“巴尔干”到处都是楚国的同盟国,是楚军灭晋的最好战机。楚军若从宋围撤去,集中优势兵力北上,再能约鲁国(楚的同盟)出兵拊晋军背侧,则晋军大败无疑。或者当晋军久攻曹国不下的时候,楚兵如果能迫晋军于曹城下,内外夹击晋军,亦有可能败晋。无奈楚子玉留恋于围宋,坐失良机。

如今,晋完成了降曹盟卫,联齐通秦之后,楚国的被动形势极端明朗化(连我从两千五百年后都看出来了)——而子玉却视而不见。子玉在这种不利形势下本来应该引军回国,回避晋军,但他却一再要求楚成王向晋国宣战,就像那首性感美女唱的歌那样,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滴,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晋楚“城濮鏖兵”,进入了倒计时。

晋、楚城濮之战,发生于周襄王二十年,晋文公五年,楚成王四十年,齐昭公元年,秦穆公二十八年,陈穆公十六年,蔡庄侯十四年,宋成公五年,郑文公四十一年,即公元前632年。

这是春秋中期对中原局势有重大影响的大会战,是同时期世界军事史上的壮举,会战维护了中原华夏文明对江汉地区的优势,结束了齐桓公死后十年间中原多数诸侯倒向楚国的不堪局面,晋文公重耳一战而霸。

楚成王得知晋军纵横“巴尔干”,侵曹伐卫,联合齐秦,战争形势明显对楚不利,于是决定进行战略退却。这一英明决定没有得到楚军元帅“成王之花”令尹子玉的接受。子玉因为国内反对派整天想看他的笑话,所以派族人斗越椒回国向楚成王请战,以堵上那些预备发笑的嘴巴,并向楚成王请兵补充自己。

楚成王未能坚决制止子玉的错误请求,终于同意对晋作战,但是气恼之下,只肯调拨小股国内精锐补充子玉。(楚成王要么就不打,要打就应该倾巢出动精锐,总比这么有节制地支持强。)

顿兵挫锐于宋国坚城之下的楚军,士气卑落。子玉撤掉宋围,全力转攻晋军,并且补充了楚成王给他的三十乘“西广”近卫军,还把子玉的私家部队拉上了战场(兵车一百八十乘),算是追加了资本,抖擞起精神,声威赫赫,杀气腾腾而来。

这时,晋军却实行战术退却,信守从前对楚成王“退避三舍”的诺言。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晋军后撤九十里,撤退至城濮地区(河南东部),身为国君的晋文公向子玉退让,子玉再打,就有点过分了——这个撤退,造成“君退臣犯”、“晋直楚曲”的态势。而且,退却使晋军与齐、秦友军靠拢,缩短补给路线,同时以怯弱的假象迷惑楚军,助长子玉同志的骄傲轻敌情绪。[38]

可怜的子玉一直被晋军牵着鼻子走,此时还在狂言:“今日必无晋矣!”

子玉带着十万人马杀追到城濮而来,而且扎营的地方选得好,背靠丘陵险阻,下压晋军营地,晋文公重耳看了之后,着实有些害怕。夜里做梦还梦见楚成王跟自己打架,把自己压趴在地上,吮吸自己的脑髓。狐偃就鼓励他,说,晋国有“表里河山”之固,就算打输了也可以像阎西山那样退守山西,而且说梦见自己被压趴下,但你是朝着天,表示得天,而楚成王趴着,是伏罪(这不是胡说嘛!)。重耳方才坚定了对楚作战的决心。(其实重耳一直是怕楚国和子玉的,所以前面才侵曹伐卫,一路磨磨蹭蹭地不敢过来,而且还做了这样反映白天害怕心理的梦。)

子玉派族人斗勃向晋军请战,晋文公重耳派栾枝回话应战:“明天早上见!”

次日清晨,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列阵以待,兵车、甲士、驷马皆披坚执锐,按照预定的作战任务准备完毕,阵容严整,光是晋国一国就有七百乘兵车。晋文公检阅完毕后兴奋地说:“少长有礼,其可用也。”晋四国联军与追击前来的楚、陈、蔡、郑、许军五国军队,对峙于从此赫赫有名的“城濮”野外(卫地,巴尔干东北部,今山东鄄城西南城濮集,孙膑大哥的老家)。

试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千辆战车、近万匹战马、二十万战士,汇集冲锋,人如潮涌,马似山崩,战鼓与喊杀声震天,这是何等的阵势!这就是城濮之战的场面。

战斗刚一打响,晋军先发制人(成语出处),下军佐将胥臣把驾车的战马蒙上虎皮,出其不意地攻击楚右翼下的陈、蔡军队。陈、蔡战斗力最差,遭受这一奇异的突袭,顿时惊慌失措,一触即溃。陈、蔡这帮人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次周桓王跟郑庄公打仗,就是陈、蔡率先溃败的。陈蔡这帮老兵油子在抱头狂奔中,还不忘冲乱了整个楚右翼军的秩序。楚右翼因此迅速就歼。[39]

对于楚左翼,晋军使用了诱敌深入,尔后集合优势兵力分割聚歼的狡猾战法:晋军元帅先轸命晋上军帅狐毛,竖起两面大旗,冒充上军和中军,引车后撤,作出上、中两军都在撤退的样子,同时又命下军帅栾枝拿出部分战车,用战车拖曳树枝,飞扬起地面的尘土,佯溃,制造下军也在遁撤的假相。

看见敌人上、中、下三军皆后撤,子玉不知是计,以为晋军刚才胜了一仗,但是毕竟惧怕楚人,所以现在三军主动退遁了,于是令左翼子西追杀晋军。子西严格地执行了这一命令,脱离中军冒然突前,结果两侧暴露,遭到了晋上、中两军回身夹击:晋中军主将先轸挥精锐中军横击楚左军侧翼,晋上军狐毛、狐偃回军夹攻。楚左翼遭此痛殴,退路被切断,子西负伤,完全陷入了重围。子玉受尘土迷惑,以为是子西在追杀歼灭晋军,遂不发救援,楚左军很快被消灭。

子玉见左、右两军均已失败,大势尽去,不得已下令中军迅速脱离战场,得以保全中军主力,勉强避免全军覆没。

此次城濮之战,可以按足球比赛来玩。作战双方阵容如下:

公元前632年4月5日上午,比赛在城濮野外平地吹响哨子,晋国队摆开“四三三”队形,占据北半场,楚国队在南半场。

开球以后,楚“右边锋”子上得球,带球穿插进攻,“前卫”队员陈、蔡陈超迭、公子卯随球跟进。晋“左边锋”栾枝,主动放开口子,让楚队顺利跃过中场,而使晋国队后场灵魂,坚强后腰白乙丙同志顶上。白乙丙是个外籍球员(秦国的),他一个卧地铲球,把球铲出禁区,传给栾枝。栾枝接球,猛开一个大脚,足球飞上高空,开过中线,一直落在楚队后场,传给正等在那里的晋左前卫胥臣(胥臣多少有些越位,但是古代足球对越位判定还不严格)。

胥臣把球稳住,看看楚队员都还在从北半场往这面撤,他不慌不忙掏出一块虎皮披在身上。楚教练子玉立刻示意陈、蔡队员迅速往回跑,追截胥臣。但是陈、蔡这两位擅长磨洋工、出洋相的老球油子,跟在胥臣后面就是追不上。蒙着虎皮的胥臣左突右晃,如入无人之境。陈、蔡纷纷披靡。有戏!场外看台上支持晋国的球迷兴奋欢呼:“晋国队!加油!晋国队——加油!”

身穿虎皮的胥臣直接攻到楚场大门前,门将伯棼一看,妈呀,怎么来条老虎!人就哆嗦,手慌脚乱,刚要乱扑,胥臣一脚劲射——哇赛!球进啦!

场外一片欢呼,打出横幅“晋国队——进一个”。

齐国观众高喊:“晋国队——”

“牛b!”宋国球迷应。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裁判宣布,进球有效,场上比分,1:0,晋队灌球一个。

yeah——自豪的胥臣疯狂地扬起两臂,像飞机盘旋似的绕场飞奔,张着嘴大叫,然后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以拳砸地,然后呲着牙抱住脑袋。场外的齐国姑娘,哇——晕倒一大片,清醒过来以后,纷纷扑下场子,往胥臣身上压过来了。等胥臣从姑娘堆里钻出来,他身上的虎皮全部被扯碎抢光啦。胥臣说:“你们山东女娃子饶命啊,俺们山西人受不了啦。”突然,场外球迷发生冲突,楚国队的球迷(郑国人)一齐起哄,喊:“晋国队——”

“傻b!”

“晋国队——”“傻b!”

“晋国队——”“傻b!”

旁边的齐国姑娘不干了,举起爪子就往郑国人脸上挠。场外一片混乱,椅子全碎了。

裁判赶紧宣布休场。现场直播总导演潇导赶紧喊:“镜头切换,插播广告。”

画面立刻祥和了,打出几个大字:“广告同样精彩。”

广告画面一:前任虞国国君——这位从前的巨贪,一拉门,探出半个秃脑袋特写:“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和氏壁。和氏壁牌脑黄金,我和我老婆天天吃。”

广告画面二:好色而短命的蔡哀侯拍着一个瘪篮球,一边拍一边说:“三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脏。”精神矍铄的晋文公重耳叉着腰笑嘻嘻地拍篮球:“六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心脏。”

广告画面三:齐国美女,骚妹妹文姜,穿着一袭薄薄的长裙,站在高山流水之下。镜头拉进,面部特写,文姜启动红唇,轻眯双眼,用陶醉的磁性声音,很享受地喃喃地说:“我爱‘花之雨’——”文姜扭动屁股,“花之雨润肤露,滋润我的娇嫩皮肤——”

广告画面四:春秋的第一号美男子“子都”同志(郑庄公的同性恋朋友),坐在墙根下,一甩他的秀发,侧脸用雄性声音说:“我的梦中情人一一她——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奥妮皂角洗发露,黑头发,中国货!”

广告画面五:齐桓公从鼎里捞出一勺汤,尝了一口,滋的一下做出无限陶醉的样子,问:“这是什么好吃的啊?”旁边大厨师易牙赶紧谄笑:“主公,我使用的是太太乐鸡精,纯天然鸡精,煮我儿子的肉,味道好极啦。”

好,镜头转换回比赛现场,球迷骚乱在防暴警察镇压下基本平息。比赛继续进行。刚才楚右线陈、蔡前卫队员防守出现漏洞,被晋国人灌进一球,陈、蔡全傻眼了,在追逐胥臣时乱挤乱撞,互相挤撞,蔡国公子卯最惨,死在赛场上了。

子玉急于将比分扳平,催动左线的明星队员子西和申、息籍球员猛攻晋队中场。

晋“左边锋”栾枝刚才配合了胥臣进球,这会儿又发现赛场区土质松疏,春季干旱,春风一吹,沙尘扑面,于是就利用沙尘暴蒙蔽对手。他在场上用树枝子哗啦着土乱跑,拿脚胡乱趟土,立刻飞砂滚滚,在尘土伪装下,晋左边锋佯退。子西一看,以为晋队回撤,于是放心锐意进攻,楚左线队员遂贪功冒进,连后卫也都压到前场去了。

先轸授意“右边锋”狐毛故意漏球,进一步诱敌深入。楚左边锋子西攻势非常凌厉,带球晃过狐毛,正面突入晋国禁区。晋后卫祁瞒经验欠乏,惊慌失措,使后场失去捍卫,几乎波动阵形。楚小将成大心(子玉的儿子)得了机会,一脚起射,晋队门将赵衰豁出性命,摔出个狗吃泥,总算把球扑出界外,好险。看台上的楚国球迷刚要喊楚国牛b,又被迫失望地坐下。齐国女孩却是一片欢呼,齐声尖叫:“赵衰赵衰我爱你,赵衰赵衰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赵衰赵衰我爱你!!!”(赵衰以前追随重耳去齐国,曾在齐国练过球,常有齐美女fans到他们的训练比赛场地围观。当时只是觉得他很衰,没想到现在这么帅!)

兴奋的齐国女孩们索性脱掉外套,露出三点式性感泳装,手举带绒穗的花环,组成cheer leader队(足球宝贝),排成三行,上下挥舞花环,扭屁股喊着号给晋国队使劲cheer加油,场上惊呆一片。楚国的“下里巴人”也立刻学样,光了脊梁上去扭屁股,把场上熏倒一批。

赵衰揉着摔肿了的鼻子,扑出了刚才的球,心里恨死了自己的后卫,提议重耳请求换人,取代祁瞒。(祁瞒下场,立刻被重耳斩于阵前。晋国队对于作战不力的球员采取封杀政策,前面杀了个颠颉,这回杀了祁瞒,全体球员肃然)。

球拣回来以后,楚国主罚任意球,成大心点射。晋队组织人墙防守,新换上场的后卫球员茅茷不负众望,一个头球摆渡,将球弹出禁区外。楚明星队员子西得球,场外球迷的吼叫猛然提高一千五百分贝。

子西带球快速进攻,却被佯退到晋场底线的晋右边锋狐毛、右前卫狐偃哥俩牢牢缠住,无法脱身的子西,又被晋国中场先轸压住,先轸从侧翼与底线二狐合力“围歼”子西及其随行郑、许籍球员。丧失中场主动的郑许人接不到子西传来的球,假装栽倒,裁判判他们假摔,出示黄牌,他们干脆趴下不起来,导致楚左翼更快溃乱,把子西撞得负了伤,球也掉了。

狐偃把握场上机会,迅速得球,奋力突入楚国后场,果断起脚远射——哇!场外一片惊呼,呕——好臭啊,狐偃的脚好臭啊!

球偏离门柱一丈多远,歪出界外啦。

穿三点式的齐国女孩,正喊号cheer呢,一看狐偃踢出大臭脚,赶紧扔掉花环,双手捂住鼻孔。没来得及捂鼻子的球迷们纷纷被熏倒。卫国人、曹国人以前挨晋国揍,这下子幸灾乐祸,乘机捣乱,一起喊:“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

狐偃趴地上痛哭流涕地骂自己:“曾经有一次很好的进球机会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时才后悔莫及,如果上苍还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天天晚上拿盆儿洗脚,坚持一万年——”

旁边断发纹身的楚国下里巴人,也使劲扭屁股臊他,吐着唾沫恶心他,有的人甚至开始小便。

曹国的业余画家曹共公突发灵感,一个箭步跳出看台,只身冲入跑道,在跑道一边狂奔一边脱衣服:撇掉帽子,甩了鞋子,扒掉上衣,褪掉下裳,眼看就一丝不挂了。大家全傻了。裸奔的曹共公哈哈大笑,奔狐偃就上去了。场外的防暴警察,乌漾一帮人像苍蝇拍似的,扑上去,把曹共公压倒在地上。警察拿帽子给曹共公罩住下面,架着他离开现场。出尽风头的曹共公还朝场上使劲挥手呢。

这时晋国队三线出击,扑到楚国半场,又灌进一球,比分成为2:0,晋国队领先。然后晋队拼命试图往楚方球门里边射门猛灌。子玉招架了半天,一看怎么弄都没戏了,左右两线溃不成军,好在多是外籍球员,中线没有挫折,于是急忙指挥撤出比赛。不玩了!不玩了!

当双方参赛队员都已退场,场外的热闹刚刚开始,球迷们像开锅了一样,群魔乱舞,如醉如痴。支持晋国队的球迷齐国人宋国人和支持楚国队的球迷鲁国人郑国人互相大骂,郑国人二话不说,拆下椅子就往齐国人脑袋上砸,齐国人抡拳头就凿鲁国人,下里巴人趁乱就摸齐国美女,这些美女都是体操高手,上蹿下跳,揪打下里巴人。场上乱成了阎罗殿。[40]

比赛结束后,记者采访了有关专家,就比赛进行了点评,预备下期播出。

十一

九国军队像赶庙会似地聚在城濮,热闹非凡。晋军自有战车七百乘,甲士五万两千五百人,加上秦、齐、宋盟军共计约九万人。楚军合计陈、蔡、郑、许盟军,共十一万人——双方合计二十万人参战,比历次战争的规模都大多了,甚至比现代的“淮海战役”,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投入战争的人数,也大得多。[41]

作战双方都试图保存主力,寻找对方弱点进攻。《孙子兵法》论:同样是泥巴,用泥巴打泥巴,谁先出手,谁就可以把对方泥巴打扁,所以应该先发制人。孙子不懂冲量和动量,不过他观察和总结的似乎不错。先出手的士气高。

先轸的战术体现了这一点。他挥动晋军左翼先发制人,击溃楚右翼,而且专击楚右翼的薄弱部队陈、蔡附庸军,然后,先轸又改变了一军对一军的传统打法,而是通过上、中军佯遁,诱敌深入,然后集中两个军的兵力打击敌人追击而来的一个军(子西军)的战法,对晋国的胜利作出了突出的贡献。晋国诸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晋文公却说:“战前,狐偃劝我信守诺言,退避三舍,这是千秋万代的功业,因此,狐偃应得首功。”于是,臭脚狐偃在一片嘘声中领到了头赏。

楚国的败笔很多,从战略角度看,忽视鲁国是个大败笔。鲁是二等强国,一直是楚国的忠实搭档。晋军渡河、伐卫、伐曹以及最后城濮之战,鲁国均处于晋军运动区的东侧翼,可对晋军构成威胁。但楚国不重视运用外交手段发展同盟,终于抛弃鲁军支援。鲁军一直未见动作,似乎成了旁观者。这一方面反映了鲁国的狡猾,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楚国在“泓水之战”胜利后骄傲自恃,不重视盟友。[42]

面对灵活诡诈的晋军,楚军打起来的时候,只是固守一般战法。楚右军被击溃的时候,子玉似乎根本没看见,坐视其亡。楚左军出击被困,晋栾枝扬尘迷惑,子玉更看不出真相,还以为楚军在歼灭对方,于是按住中军不动,坐视左军也被全歼。

其实当时战场范围并不大,楚子玉何以看不到左右两翼的困境呢。其实他应该是看到了,但因为楚成王战斗决心不大,子玉不敢蚀了他的老本,所以按住中军不发救援,意意思思地,终于两翼全被吃掉。

一百多年后的孙武子先生从这次战役中总结出他的《兵法》中的灵魂思想:“以正合,以奇胜。”“合”,是正面对垒、击鼓交锋的意思。“奇”是机动变化,别出心裁、另辟蹊径。20%的出奇工作起到80%的关键作用。当然,没有“正”在那撑着,“奇”也无处施展。(这个朴素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比如现在卖产品,产品功能、质量不要比别人的差,但没点幕后手段,也难以得到订单。)[43]

子玉却不懂这个朴素的道理。面对晋军不断调换三军序列,两两配合围击,楚军却呆板迟钝、互无救应。楚人彪悍有余,但圆滑不足。

楚成王本人也有责任——由于楚成王在“战与不战”态度上暧昧,只发出一小撮精锐,致使子玉战斗力不足,杂牌军充斥于左右两军,削减了楚军战斗力。

楚军战败后,晋文公亦没有穷追不舍,而是放了子玉一把。这是因为战车不管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的,即使追击敌人,也要保持队列整齐,所以追不太远。而且,重耳也怕着子玉,这种慎重也是必要的。

子玉向西南撤退到“连谷”地区。按楚国法令:“覆军杀将”——使全军覆灭的败军之将,必死。

这跟中原“刑不上大夫”的优待是不同的——中原领导犯错误,有纪律处分一层保护着,而且讲贵族的亲情仁义。而楚国从前“趾高气扬”的莫敖屈瑕,以及后来“醉卧军营”的司马子反,虽然都曾战功累累,却因为一战而败而自杀。令尹子玉虽然中军主力未损(死的都是外籍球员),不在“覆军”范畴,但楚成王因为一时之气还是迫他自杀。楚成王传话说:“如果你回国的话,我没法向死去的申、息两县的父老交代啊。”当时申息两国已是楚国的两个县了,申、息两县将士追随楚左翼子西,伤亡极大。

当时的贵族们说话特文雅,这么说就等于是判死刑了。子玉闻言,拔剑自裁。

楚成王发出诛杀令后,旋即后悔,飞使取消诛杀令,但为时已晚。颈血已经染红了这位英雄的战甲。

司马子西,胆子比较小,不愿意抹脖子,选择上吊。他正挂在房梁上上吊,突然绳子断了——可能这家伙是个大胖子。于是他从地上爬起来,找人要结实的绳子。正这时楚成王的使者到了,说不用找了,赦你们不死了。子西得以活命。[44]

子玉虽然桀骜不驯、刚愎自用,但的确是大将之材,这种人在遭受屈辱之后往往能奋发图强,以求报复。楚国在此役很受伤、很受伤,最大的伤倒不是死了些人,最大的伤是三军元帅令尹子玉被迫自杀,楚国自毁干城,终楚成王之世,再无良将可以和强晋争风吃醋、报仇血辱了。

重耳胜利后一直闷闷不乐,直到听说子玉自杀了,才高兴地拍着篮球说:“莫余毒也已!”(成语“人莫毒余”出处,再没有人能害我了,可见他着实怕着子玉。这次大战出的成语还真不少,还有“退避三舍”、“困兽犹斗”、“先发制人”等等。)

子玉囤积的大量粮食,重耳的九万人吃了三天,然后把楚营里的好东西拆搬干净,其余的就放把大火烧了。然后三军人马一边打嗝,一边凯旋回国。半路上听说周襄王派天使王子虎前来慰问,于是重耳召集宋、齐、鲁、郑、陈、蔡、邾、莒等国在践土(今河南原阳、武陵一带)会盟,所谓“践土之盟”。与会代表中好几个如郑、蔡、陈昨天还是楚国的附庸、小蜜或者球迷,今天则全部团结在晋国周围,相约“奖助王室,无相害也”了。歃血完毕,盟书一份藏于盟府,一份埋于地下,也许沉在河里,以取信于鬼神(也许哪一天可以挖出来)。

晋文公向周襄王献俘:一百辆装甲的驷马战车、一千多名楚兵(活的,都去给周天子当奴仆用)。作为回赠,王子虎代表周襄王册封晋文公为霸主,赏赐黄金装饰的大车一辆、红色弓一副、红色箭百枝、黑色弓十副、黑色箭干枝、黑黍加香草酒一卣、喝酒的玉勺以及虎贲三百名(早期的虎贲可能还是武林高手,现在的虎贲估计是猫)。周天子东西还真多。晋文公多次辞谢,最后行礼接受。[45]

周襄王写了《晋文侯命》,夸奖晋文公恢弘了文王武王之业,并收入典籍。

晋文公遂霸,成为春秋五大恐龙之第三(前两名是齐桓、宋襄)。

晋文公回国不久,又在温邑(司马懿老家,周襄王前面赏给晋国,如今是狐毛的儿子狐溱的封邑)聚齐十国诸侯,周襄王亲自前往,十路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山呼大王。继齐桓公以来,老周这一大家子聚会,于斯为盛。

注:1994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到了春秋早期编钟十二件,据说是从山西闻喜晋墓盗出来的。编钟上的铭文证实了《左传》有关“城濮之战”和“践土之盟”的记载,并补充了文献之遗漏:(1)践土会盟,楚国未来朝拜天子,晋文公便再次率领六师大举伐楚。“前度刘郎今又来”,但不知伐楚结局如何,反正下次开会楚国依旧没来。(2)践土会盟时,狐偃也得到了周天子赐给的辂车、马匹、衣裳、黼黻、玉佩等物品,其他诸侯还赠狐偃以美铜,用于铸造编钟。狐偃这家伙看来地位很高,排在赵衰、先轸前面。

同年,为了抵御狄人步兵的侵袭,弥补车战僵化之不足,晋国开始建立三行。晋文公的驾驶员“荀林父”统帅中行,并且以“中行”为姓氏;先谷(先轸的孙子)统帅右行;先蔑统帅左行。

三行是我国首次的步兵独立战斗编制,战斗力相当可观,《吕氏春秋》说:“晋文公训练出具有五种技能的甲士十五人,让他们率领精锐步卒一千人作为前锋,先同敌人交锋,没有任何诸侯能够抵挡。晋文公命令毁掉郑国城上的女墙,以便随时攻取,命令卫国的田垄一律东西方向,以便自己的兵车通行无阻,然后在践土尊奉周天子。”[46]

两年后,晋文公把原有的三军三行合并为五军,五军各自都是步车混合编制,晋国成为超级军事大国。

十二

楚国三代苦心经营,眼看霸业成就,可惜运气太坏,遇上北边的晋国勃兴。

城濮之战过后六年,戎马一生的楚成王也五十多岁了,这个年纪的人,考虑死以后的事比活着的多。楚成王觉得是时候了,要把长子商臣立为太子。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跟令尹咨询。令尹子上(就是踢球时的右边锋)赶紧发表意见:“我听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兮——您现在觉得商臣是合适的太子人选,但是您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儿,而且您还不是很老,说不定以后宠爱了别的女人,到时候就想换立别人的儿子,就要出大乱子了。”

令尹子上还认为,楚国立长子不吉利——长子一不小心就会被小儿子杀害(小儿子坏啊)。但是楚成王不爱听,因为他本人就是以弟弟取代哥哥即位的,终于立了商臣为太子。

商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就是后来伟大的楚庄王的爸爸,抛开人品因素不讲,商臣还是有才干的,后来一掌政就连灭了好几国。但是他的面相很不好,满脸横肉,马蜂眼,豺狼嗓,一看就是个狠人。令尹子上针对这些毛病在回答楚成王时还做了对商臣的人身攻击,说他狼子野心。商臣恼了,找自己的老师商量对策。这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老师,满肚子坏水,教商臣诬陷令尹子上私通晋国。

楚成王信以为真,就真把令尹子上宰了。(有个敌国就是好啊,想给谁捏造罪名的时候,就方便了。)

宰完以后,过了一段时间,楚成王觉得自己小媳妇生的王子职非常顺眼(看来物质真是变化的),于是意图拿王子职取代太子商臣。

太子商臣感觉不对,就又找狗头老师请教。老师揉揉肚子,教了他一个投石问路的办法。

楚成王的妹妹是出名的傻大姐,嫁到了江国,名字就叫江芈,这时候正好来郢都娘家省亲。

太子商臣把江姑妈请到太子宫里吃饭,上了三道菜之后,商臣就不亲自递菜了,而是让仆人直接把菜罐子放在江姑妈前面。江姑妈一吃,旁边太子商臣就跟左右的三陪女郎捂着嘴偷乐,拿眼睛挤咕姑妈。江姑妈查看了一下衣服扣,又拿手擦擦脸,没有问题啊,露出糊里糊涂的神色。太子乐得更凶了。

江姑妈就问:“你个小鳖崽子,乐啥?”

太子商臣不理她话茬,乐得更凶了。

江姑妈把罐子一摔:“好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王八崽子!活该你爹想废了你!早晚阿职拍死你个王八蛋兮!”

说完,江姑妈站起来把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部砸光,气冲冲地拎着裙子出门上了车。剩下呆若木鸡的太子在那儿出冷汗。

太子商臣赶紧请来老师。老师说:“我的小爷,看来废您是肯定的了。”

商臣说:“怎么办?”

“您估计您以后给王子职磕头兮,可以吗?”老师说。

商臣说:“就他那小子,门儿都没有。”

老师问:“那您逃走,怎么样?”

“不好啊,外国妹妹不好看些。”

老师把声音压低:“小爷,一不做,二不休,您把你爹做了,行不行?”

商臣脸上肉一横,马蜂眼一凸,说:“没问题耶!”

于是商臣连夜召集私人卫戍部队,打开武器库,把自己的狗腿子们顶盔贯甲地武装起来。说话的不要,偷偷地开门,大伙摸着黑往楚王宫围过去了。楚成王正在琢磨着怎么跟晋国人打仗,听外边扑哧扑哧好像有好多人在切西瓜,心想,这也不是熟西瓜的时节啊。正想说,就看俩西瓜似的人头从窗子外边飞进来了,没等站起来,太子商臣一伙人捏着绳子黑压压进了屋。楚成王大叫:“你们干兮个啥!”

商臣说:“爹,我们给您送终来了。”说完把绳子扔老爹的脚面下了。

楚成王半天说不出话来,两边打手上来就把绳子给他老人家挂脖子上了,像挂勋章似的。楚成王说:“等等。”

“还有啥话,有话快说些。”

楚成王要求死前煮一只熊掌吃,别饿着肚子上路。

据说熊掌不容易熟,成王想拖延时间等候救援。商臣亮出豺狼嗓儿说:“爹,天上的熊掌香着哩,您老就留着点肚子吧。到天上再吃吧。”示意左右人动手。

楚成王老眼一瞪:“我看谁敢!”

然后,老泪纵横的楚成王自己拿起绳子,抛到房梁上,系了个扣,跳上去,一代枭雄,就这么老来横死了。他的妹妹(傻大姐江姑妈)听说之后,自恨不已,也上吊自杀了。

太子商臣登上王位,是为楚穆王。楚穆王叫来当时的笔杆子,给老爹商量个谥号。商量的结果是“楚灵王”,“灵”表示“乱而不损”,不是好词。停尸房里的楚成王不答应,眼皮死活不肯合上。后来改谥“楚成王”。表示安民立政,成王的眼睛才开心地闭上了。(“死不瞑目”的出处)。

纵观成王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胜利的一生。楚成王合计在位四十六年,灭国不下二十个(超过他爹楚文王和他爷爷楚武王),使楚国面积率先达到了“楚地千里”。作为桃花夫人的二儿子,身为“蛮族”的楚成王除了在江汉流域统一诸侯外,还把大脚迈出了长江流域,像西毒欧阳峰那样几度闯入中原的花花世界,如果不是被东邪黄药师一掌把他闷住(齐桓公的召陵之会),继而脑门子上又中了北丐打狗棒的一棍子(晋文公的城濮之役),诸夏各国恐怕就要悉为楚有。

即便如此,公元前七世纪下叶,泓水之战之后,楚成王还是一度成为中原霸主达五六年,直至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战大败止,这期间,中原各国都向他臣服通好。做到了这个层次,楚成王已经算是霸主了(“霸”本来就是区域性的主宰者,全国性的主宰者就是“王”了)。可惜史家并不太注意这一时期,楚成王没被评上春秋五霸,只怪同时代英雄太多,齐桓、晋文、秦穆都给他赶上了。和这些顶尖高手周旋,楚成王的光辉被掩盖住了,再加上《春秋》著者的种族歧视,不肯多给楚国名额。

《春秋》著者评出的五大恐龙排名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居然硬把楚成王的手下败将宋襄公给偷着塞进去了,实在让人不服气,不知道这是谁干的!气死人兮。

从公元前八世纪起,到前七世纪下叶,楚国人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天不停地东侵北蚀。从楚武王,到楚文王,到楚成王,三代以来,楚国疆域从一百里升级为方圆逾千里的大国,含湖北江汉平原全部,加湖南、安徽大部,西北到达陕西武关,与秦为界;东南到达安徽昭关(伍子胥出昭关的地方),鸟瞰吴国;北到河南南阳,侵入“巴尔干”;南到洞庭湖以南,盛产羽毛犀角,进入湖南省。

到了战国时代,楚怀王进一步攻灭越国,囊括了江苏、浙江两省。楚国开疆五千里,为国八百年,襟带整个长江流域,中国的统一,可以说有一半是由楚国完成的。

有人说,楚国这是打内战。但我觉得中国幅员辽阔,各种族各地域发展差异非常大,正是有齐、楚、晋、秦这些忙忙碌碌的诸侯连年不休的兼并战,才促进了各地文化的融合和汉民族的统一壮大,使中原人的血液里掺和进楚人的强悍、吴越的坚忍和秦*的机变。各位先烈,各位恐龙,您们鞠躬尽瘁地打仗,你们辛苦了!

注:鉴于楚成王是被勒死的,我们再来谈谈古代的绞刑。按中国传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留一个全尸,是不幸中的大幸,所以绞刑属于死刑中的优惠待遇。前秦的苻坚、金的完颜亮、明的桂王等,都是被勒死的,而杨贵妃则是上吊死的。绞刑的正规做法是把人跪着绑在一根柱子下,将一个绳套套住颈部,两边各有一个刽子手,把木棍插在绳套里,然后反方向转动,使绳套越来越紧,最后把犯人勒死,这是很耻辱和难受的。至于悬梁自尽,则是被恩准自杀时候的手法,命运自我掌握,从容多了。

中国人喜欢绞刑(因为是全尸的),欧洲则把杀头当作王公贵族的特权,绞死是针对平民百姓的。英国的查理一世、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法国的路易十六,都是被砍头。如果贵族被处以绞刑,会不仅被他个人,也被他的家族视为奇耻大辱。十八世纪初的意大利,曾有一个伯爵因谋杀而被判处绞刑,他的家人求情,要求改为砍头,认为绞刑是耻辱的。官方说了一句话,后来成为名言:“可耻的是罪行,而不是绞架。”

英国人甚至对绞架的绳子长度也作了精确设计,绞死一个54公斤重的犯人,绳子长度为2.46米,54.6公斤则为2.40米,95.1公斤为1.55米,等等。1833年,英国最后一次对一名少年犯判处绞刑,该少年九岁,罪名是偷了一瓶墨水。

十三

晋文公也许是巨蟹座的,这个星座的人一旦受伤害,失了恋什么的,久久不能释怀。晋文公重耳在流浪期间,被亲楚派的郑国(郑文公)骂过“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郑国并且在“城濮之战”帮着楚国,亲自上场帮楚国踢左前卫。楚国败后,郑文公虽然也参加重耳主盟的践土之盟,皈依晋国,但心里一直不服。鉴于此,晋文公觉得自己死前一定要把郑国搞定,不许它再朝秦暮楚。于是,在“城濮之战”后两年,晋文公约同秦穆公联合围郑。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相饶”,西边的秦穆公老爹,这时候也满五十岁了,两鬓都染上了人间的白霜。他一辈子帮过晋国许多忙,听见妻兄又来叫,立刻披挂出征,完成他和重耳的最后一次人生会晤。

郑国处于“巴尔干”中心的四战之地,没有天然防御系统,所以它的城墙修筑得非常坚固庞大,内外两重,久经战火考验,从郑庄公时代就不断巩固,已是百年老墙。[47]

城墙顶上还修有女墙,就是凹凸的垛口,是城墙上的牙齿,可供人隐藏,据之射击。不过,郑都的女墙已经被事先毁掉了——晋文公在城濮之战结束后勒令郑国人毁掉女墙,一旦郑国人再不老实,再跟老楚眉来眼去,我们晋国兵就可以比较方便地搬着梯子打进你们这被拔掉牙齿的郑城里面去了。

但是攻城依旧不容易。

我们说,古代攻坚是个大难题,楚子玉攻宋都,久不能下,重耳攻曹都,也死人很多。最原始的攻城手段应该是火攻了,给箭杆扎上废麻,浇上动物油,点火后射向敌城。也可以点燃柴堆,借风势烧毁敌人城门。如果这种办法威力小,拿就用攻城锤。公元前八世纪,古亚述人(一伙中亚最好战的分子)创造了羊头撞捶。最大的羊头撞锤,锤顶有金属保护层,锤梁有铁甲,长达五十三米,装在轮子上,由一千名士兵运输,盛矣哉!这种东西到了十六世纪意大利人手里发展成为“狗的头,鸡的身,蛇的尾,老鹰爪,龙耳朵,大鹏翼”的攻城巨兽,脑袋比城墙还要高。这个奇特外貌的家伙如果忽地把它的恐龙脑袋伸到城墙上方,你会吓一大跳的。

吾生也晚,未能躬逢春秋盛事,而晋文公和秦穆公的联兵,如何围攻郑国,城墙上的郑国人又如何守卫,只可以借遥想来揣度了。

晋元帅先轸命令:大家去森林里砍伐大树,树干前面套上青铜尖,再搭个木架子,用绳索把树干悬挂其中,下垫上滚木当轮子,大家推着,像撞钟似的,用大树干猛撞郑国城门啊!

城上郑人不傻,“跟我们玩这个?”郑人乱箭齐发,晋国人丢下了攻城锤,抱着脑袋跑回来了。

秦国的老智囊百里奚说:“让我来想想办法。”

百里奚以前养过牛,懂得“仿生学”。他想,非得是既能进攻,又兼防御的器械才行。于是他让随军木匠制造了几百具“木驴”,驴高2.3-2.6米,长3.3-5米,外表蒙上生牛皮,下装六个木轮,肚子里边藏匿六七个秦兵。兵们从驴肚子下推着这驴,嗨哟嗨哟的,往城下跑。

郑国人不怕:“木擂伺候”。木擂也就是“滚木”,评书里边常用的,用沉重的树干制成,用以砸击敌人。滚木表面还安装了尖钉,给挨砸的人放血。

秦国木驴刚刚聚集在城脚,准备从驴肚子下挖城,郑国守军突然砍断绳索,滚木像归圈的山羊一样齐泻而下,奔着驴就过去了。秦军都给拍死在驴肚子里边,和驴一起东倒西歪。郑国人为了节省木头,还在滚木上系根绳子,砸下去以后,再拉上来,反复使用,哈哈!(更规范可以这样,把带钉的滚木用绳索系于绞车上,投入敌军人群中,绞动绞车,使其上下滚动杀伤敌人。)

白乙丙看见百里奚的木驴倒了霉,赶紧出主意,咱把“木驴”升级成“尖头木驴”,上尖下宽,让他的滚木砸下来都跑偏,卸掉冲击力。嗯,这招好。白乙丙亲自督阵,轰了一群尖头木驴呼啸着往前面的铜墙铁壁冲过去了。

郑文公说:“火来!”

像掷手榴弹似的,守军往下狂抡“油脂火把”,下边的驴尾巴开始着火了,守军哈哈大笑,手一慢,差点烧了自己袖子。郑文公又在城顶上支了口大锅(就像现在写字楼顶上的卫星接收设备),锅里盛满油脂,用炭火烧沸,拿大勺子往城下泼热油。“先洗个热水澡吧。”上边喊。(后来这种东西发展成“金大罐”,里边装着炽热的铁液,抛洒烧烫城下敌人。)

尖头木驴给烧得嗷嗷直哭,等到烧得一干二净,秦军只好丢下几百具尸体收兵回营。[48]

当夜,先轸等人琢磨了一宿,几日后,秦*联军造出了一个能够防火又防石的大玩意,后代叫它轒辒。这种车下面装四个轮子,车大得像个棚子,车顶是木架,外面用生牛皮蒙上,并涂以泥浆防火,车内容纳好几十人。晋军在后方矢石不及地带弄了一个大绞盘,几百人像推碾子那样推动绞盘,动力通过绳索和滑轮传到轒辒上,转化成向前的动力,使轒辒吱吱嘎嘎前进,向城墙贴去。一旦贴紧城墙后,车里的撅子军就可以藏在轒辒车下,上挖城墙,下挖地道,并且用车梁悬挂的圆木大锤冲撞城门。[49]

郑国人故技重施,放箭,扔石头,撇火把,倒垃圾,阻挡轒辒靠近。可是轒辒前边挂了一张大帆,叫做木幔,用绳索操纵,上下活动,遮挡城上飞下的矢石。除了巨帆,还有一个桅杆,约与城墙同高,顶上装了木槽,里面都是石灰。一抻绳子,石灰全扬到郑国人脑袋上了,立刻瞎了好几十号。

这轒辒就像一只旱地轮船,趁机在城下靠港,车内撅子军抡家伙就挖。

郑文公的城里埋了几只大瓮,从“瓮声瓮气”的回音判断,知道城墙快给挖出窟窿来了。大家赶紧准备火擂,就是带油脂带火的滚木,悬吊在城墙上。突然,城脚凿出个大窟窿,无数晋军扑向这个珍贵的窟窿。

郑文公说:“放!”

悬索斩断,带火的滚木往洞口砸下去了,很快堆积成丘,堵塞了窟窿。已经钻进洞的士兵赶紧往外跑,腿慢的全给闷死在里面。哈哈,郑文公刚要乐,就听喀嚓一声,城门已经被轒辒木锤撞开,晋军“乌央”一下都奔城门来了,眼看就要蜂拥而入。谁料到郑国人事先在城门口撒了木蒺藜,马儿踩住蒺藜,纷纷跌倒,城门口乱成一片。

那些脚底板比较硬的秦兵,继续往城门洞里冲,郑国人赶紧又推出几十辆“塞门刀车”,就是两轮小车前头固定住几十把尖刀,把小车往城门洞一丢,塞门阻敌!

城门被不断推进去的刀车给再次封住。晋军耐不住头顶的飞蝗、滚木、大石头和洗澡水,被迫退下。先轸气得直跺脚。

那些侥幸闯进城去的晋军,失去后援,给郑国人堵在瓮城里,瓮中捉鳖,全部罹难,尸体搬上城头,重耳一看,哇呀乱叫。

郑文公笑道:“早就说了,晋国人和狗不许入内。没听见吗?”。

晋文公说:“抛石机伺候!”

三军闪开,上百人拖出一部看上去类似大老鼠夹的大怪物,这东西发射出的石头可以击毁敌人城顶的一切防御设施。

抛石机是利用杠杆原理制成的,抛杆的一端系绳索,另一端挂石头,用人力拉动绳索,石头作角加速运动,加速到一定程度时,飞向敌城。据《范蠡兵法》(范蠡是西施的男朋友)记载:“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如果两步合一米,射程就是一百五十米。在冷兵器时代,这可以算是威力很大的中程导弹了。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曾使用抛石车,石弹在空中飞行,呼呼作响,所以又称“霹雳车”。公元1126年,蒙古军攻打大宋襄阳,好几百具抛石机昼夜发射,落下的石弹,几乎把襄阳城填平。其中最大的抛石机,能发射百余斤重的石弹,需要数百人同时拽放。抛石机成为蒙古军东征西战的主要攻城武器。

重耳动用抛石机,郑文公一下子惨了,新郑城里下起了陨石雨,老百姓都躲在防空洞里,上厕所也不敢出去。一出去,世界全变了,房子像被狗啃过,顶上透着亮,而血乎乎的大石头下面传出瘸腿者悲哀的叫声。

实在给砸得直不起腰了的郑文公,也想往城外抛石头,但是城外开阔,晋军容易躲避,城中狭小,郑文公没处跑。郑文公没招了,只好请出拄着拐杖的老头子烛之武先生,来以“辞令”退敌,用“辞令”说退几万大军。

在先秦,人心还是比较古的,柳下惠几句话曾说退齐国入侵军。辞令虽好,对于通情达理者有效,遇上冥顽不化的就没辙了。不知道烛之武的辞令能否折服秦穆公。

十四

对着计算机坐在绿漆的窗子里,窗外是2001年彻地连天的阳光,麻雀们牵着粗线在瓦房外箭一样地交互攒射,空气里漩动着几枚急于返回大地的琨黄叶子。

在很多年前的时候,我也是面对着墙壁上被日影一劈两半的时装挂历,默不作声地吸烟,烟头忽忽闪闪像踩在花枝上的蜜蜂,在这种蜇人的沉寂无聊中,生命消磨着。日影里的灰尘细细地下坠,又被偶尔开门的阵风掀起,生活像投进杯子里的茶叶沫,被无色无味的水包围着。

烛之武在郑国的生活也就是这么消磨着的。他的一生就像一张给风兜着的废纸,一直到老都只能闲荡。小辈们都已经轩车宝马,而作为春秋四大辩士(宁戚、屈完、吕饴甥、烛之武)之第四,烛之武曾经多次被郑文公拒绝,直到垂垂老矣,才在国家危难的这一天,终于得到召唤。

这时候的烛之武,像一把风中的烛火,却担负着点亮郑国黎明的艰巨使命。他从郑文公的宫里出来,看见郑国的月亮半隐半亮,酒楼里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虽然头顶的空袭还在继续,公子王孙们快乐依然。他乘着夜色踱上城楼。守军把这位神秘的老头子装在筐里,在夜凉如水时刻他被缒出城去。稀疏的星光照耀着他残年不多的身影,烛之武径奔秦国的大营。

这是我还在大学期间,对烛之武的一份遥想。我们那个时候,青春的色泽被冷冻在一把木椅和书桌上,研究状态方程累了的时候,我也会去听一两节“古代散文”的任选课解闷儿。

台上的老师是一个眉飞色舞的家庭妇女,她被生活搞得实在潦草不堪,衬衣是塞进裤腰的,但后摆却被忘记,垂在屁股后面,倘一转身写字,就引起大家惊异的笑。这一节刚好选讲《左传》的“烛之武退秦师”。

烛之武刚刚缒出城去,突然,一个本校广播台的女生从后边钻进来,坐我旁边。我跟她很熟,一起在广播台编学生节目。她短发蓬松,唇鼻俏皮,穿一段淡蓝色裙子。我于是觉得可以让烛之武先生在前头先走,而安排我转脸跟这女生说话:“你选这课了吗?这老师是谁?”

“没有,这是什么课?”她一边在桌子上给书包找地方,一边风风火火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来这儿玩儿。”

“讲什么呢?”

“不知道,一个姓烛的老头儿——蜡烛的烛。”

“还有姓蜡烛的啊。”

“是啊,古代没有电,姓蜡烛是很有可能的。”

“你是什么系的?”她问。

“电机系。”

“电机跟无线电是一样的吗?”她问。

“不一样啊,电机是转的,无线电是看不见的。”

我对自己的回答万分惭愧,赶紧转而假装听老师讲课。

老师说,“口悬河汉,舌摇山岳”,可以用来形容烛之武先生。烛之武见了秦穆公,就娓娓动听、丝丝入扣地说出一番大道理:“你们秦*的厉害,鄙国这里已经领教了。鄙国亡在旦夕,可是,如果我们灭亡会有益于您秦国,那也不枉贵军千里来打。然而,遥远的秦国从西边到中原郑国来,中间隔着一个晋国。我们郑国的土地,只方便并入晋国,而为秦国所够不着!越过他人的国家来收编我们的领土,这不符合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啊。”

“秦晋是邻居,晋国肥了,你们就要瘦了,晋国厚了,你们就要薄了。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年,见过的骗局多了,当年晋惠公是您扶立的吧,他许诺给您河西之城的焦和瑕,结果他早晨进入晋国,晚上就筑城防守。这事儿您还记得吧。晋国何厌之有,哪有喂饱的时候,它向东收编完我们,就要向西收你们了。贵国还是好好想想吧。”

秦穆公听完这段大道理,惊佩万分,一揖到地:“老先生讲话,虽然明摆着是为自己着想,但是饿听了,不知怎么的就非常折服。”

烛之武又说:“如果贵国饶了我们,我们一定当好东道主,您有外出旅行的使节,订餐订房,打七折优惠。”(成语“东道主”出处。暗意是我们郑国愿意当你的小弟。)

秦穆公本来是个热心肠,没有太多弯弯绕,被中原人一教,也懂得politics了,当夜把大军撤走。第二天,失去盟军的晋文公落了单,只好也糊里糊涂撤军而去。

旁边的女生惊诧地对我说:“这个什么蜡烛,他说的很有道理啊,是啊,秦始皇没法占领郑国,那么远。”

“那当然,这就跟泡,恩,谈朋友一样啊。都是在本校范围内找朋友,有去外校谈的吗?没有。谈了你也没法长期占领。也不方便啊,见面。”

“胡说,朱奇锋就在北医找的。”

“是吗?长得很丑吧,一定。”

然后,她突然结束了这场没来由的造访,with a whirl of skirt and hair,道了一个简短的别,又轻轻地旋转出了课堂的门,只有夏天的热风,还剩在门口徜徉。

不久,就像失去盟军的晋文公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也撤军而去,我们的老师也糊里糊涂地结束了这堂没来由的课,剩下一大帮不怕干扰坚持写作业的学生继续留在那里。他们一直在抓紧时间做本系功课,只是派耳朵偶尔招架一下老师关于这位蜡烛先生的故事。

当我重新回到今天的现实,看见楼下面的生活小区,几个少男和少女零零散散而过。我对着计算机轻轻一丝怪笑,岁月悠扬,我丢落了那许多东西,如今都在哪里?

十五

今天看旧书本,方才知道,睚眦必报,说某一人(比如鲁迅)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其实“睚眦”却是一种动物,而且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小孩,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轻于斗狠,跟人玩儿命是它的特长,所以把它装饰在刀剑上,预备随时搏击。龙还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儿子,叫饕餮,它食量太大,所谓饕餮之徒嘛,所以通常被画在食器上,比如青铜方鼎(做饭的锅),是一个大嘴大眼睛的离奇形象。

我并不是说,晋文公围郑,是简单地出于睚眦必报,他主要还是从维护中原霸业的战略角度考虑才出兵的。

不料,“四战之地”的郑国人,四面受敌,经常挨打,大约是这个原因吧,辞令学就获得了进化,练出了伟大的辞令家,一言而解千层围的烛之武,都够去“外交学院”当教授的了。

所谓“弱国无外交”这句话是错误的,其实弱国更需要外交,以口舌济刀兵之穷乏。

不管怎么样,烛之武片言只语,而扭动千军万马,挽救危机中的一座愁城,赢得春秋“四大辩士”之第四的美名,岂不是优美的老男人吗。真把每天吃几角钱白菜炒肉的当时念书的我们惭愧得不欲生。

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老到来。围郑两年后,叱咤风云的晋文公重耳悄然死去。这位一生勤于战斗,奋斗不息,在老年实现人生第二次青春的大恐龙,没来得及多享福,在位仅仅九年,终年七十一岁。重耳一生更大的意义在于培养出大批优秀的政治军事家。他死后,晋国继续推行霸业百余年,先后灭掉二十余国,征服四十余国,使晋国成为中原顶级大恐龙,功业超出齐桓公之上。

正是因为有晋国做后盾,中原民族才没被强大的楚国吞并。

晋国还灭掉了赤狄潞氏、严竣狄甲氏、留吁、铎辰、肥等戎狄之族,促进了民族大融合。晋国以军事技术援吴,以牵制楚人北上,这无疑又将华夏文化传播到了东南地区。重耳,是春秋第一伟人。

晋文公重耳这个人,性情也很复杂。当初重耳流浪经过曹国,曹共公曾经偷看重耳洗澡,在握拳而立的重耳怒目注视下,曹共公获得了审美快感,从此也被重耳定成了“轴心邪恶国家”。

在城濮之战前夕,晋文公行军沿途攻破了曹国,把曹共公捆起来,当着曹国三百家大夫的面数落他,然后关进监狱,准备废掉曹共公,灭掉曹国。

不料,晋重耳这时间突然闹了病。

曹人抓住这个机会,派人拿出红包,塞给重耳的医生。医生接受了贿赂,于是瞎对重耳分析病情道:“我觉得您不应该废曹共公的,都是姬姓的兄弟国家。灭了兄弟之国属于无礼。您看上天都因此给您降下灾病了。”

如果天有性灵,那在天看来,现代的人比古代的人讨厌。因为古代的人是畏天的。

古代的君主们在知识分子等专业人员的忽悠下普遍认为,闹病是上天对于他们失德行为的惩罚。重耳和其他古代君主们一样,也怕天,同时也怕死,于是只好恢复了曹共公的君位。但重耳还是把曹国的很多土地给分割出去,就近给了拥护重耳的“不邪恶”国家。

现在说第二号“邪恶轴心国”——卫国。卫文公曾经不许流浪的重耳进城,直接导致重耳饿得被迫吃泥。城濮之战后,重耳抓住了卫文公的儿子卫成公,虽然是老卫做的坏事,但帐要转算在小卫头上。重耳命令医生给小卫下毒药,把小卫鸩死——重耳是有点变态了,巨蟹座都这么可怕吗?

小卫吓坏了,赶紧私下贿赂医生大哥。医生收了红包(看来医生们喜欢接受红包,是古代传统),就把鸩酒多兑了点水。鸩是一种鸟,鸩鸟羽毛大约含有禽流感,用它泡酒,一喝就死,但是不能放过夜。医生把鸩酒稀释之后,给小卫喝了,居然没死,好像盖有天助似的。随后,鲁僖公和周天子亲自为小卫求情,终于免其一死,废为平民。但重耳还是以盟主身份宰割卫国,把其中一大块土地送给他所喜欢的宋国。

这两件事情告诉我们:一、巨蟹座的人不好惹。二、永远跟医生搞好关系。

第三号“邪恶轴心国家”是郑国,晋文公围郑的事情上面已经讲过了。据《国语》记载,围郑期间,郑文公还曾派人带着名贵宝物,出城求和。

晋文公说:“名贵宝物我不要,你们交出叔詹我就撤兵。”

当年重耳流浪经过郑国时,郑大夫叔詹曾经劝郑文公设礼招待重耳,还给了三条理由,但是郑文公不听。叔詹于是又说,如果您不礼遇重耳,那就不如杀了他,以免他未来报复您。

郑文公亦不听。

如今重耳怨上了叔詹“杀重耳”的那句话,所以嚷嚷着让郑国交出叔詹。郑使者回城,叔詹闻言,说:“那好,我去!”

郑文公说:“不行啊,你去就没命了。”

叔詹一再坚持,终于举着大嘴去了。

看见叔詹来领死,晋国人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赶紧弄了一口大锅,放水煮沸了,然后把叔詹扒光了,准备下锅里煮。

叔詹说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让我说一句话再死,好不好?”

“你说吧。”重耳说。

叔詹只穿着裤衩,说道:“当初我担心祸患会降临郑国,所以我劝谏寡君杀了您,以遏制祸患的发生,这是我对郑国的忠贞。现在我不避个人的牺牲,为了挽救国家,主动跑来晋营送死,这更是忠贞。”说罢,疾走两步,来到鼎边,抓住鼎耳,一边大喊疾叫:“从今以后,忠心耿耿事奉君主的人,都要落得和我叔詹一样的下场了!”说完就要往里蹦。

晋文公听到这里,非常感叹和折服,下令释放叔詹,用高档的礼仪招待宴请他,然后送回郑城。忠贞的人,永远是得到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尊重。

作为巨蟹座的人,重耳具有矛盾性格,一方面他会很宽仁,比如他“守约降原”、“义释阳人”,都传为美谈。宋襄公送给他二十辆大马车,他都记挂在心,厚送宋襄公的儿子以曹卫土地。

但重耳另一方面又非常爱记仇,稍微惹过他的人——曹共公、卫成公,就是因为当初不接待,而被搞得小命游丝一样几丧,国家也差点亡了。重耳废曹共公,鸩卫成公,直接是想要对方的命。重耳的愤怒表现得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说,山西的重耳快意恩仇、爱憎分明、脾气暴烈,是因为受了狄风的传染,那齐国的齐桓公活泼开朗、阔达自信、正而不谲、奢侈好色、入世开放,则是“东夷文化”和“齐鲁儒家文化”的综合体现。宋襄公的迂腐,是中原礼仪国家兼老大遗民国家的综合后遗症。秦穆公的热诚忠厚,是陕西人至今似乎仍有的地域特点。而楚成王的咄咄逼人与犹豫自卑,则是南中国土人在发展中的特殊心理使然,似乎于今亦有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