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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侏罗纪 第六章 献公之恨(公元前768年——前650年的晋国)

第六章 献公之恨(公元前768年——前650年的晋国)

如果说楚国的云梦泽像一颗落在地上的珍珠,那山西的黄土高坡,就光秃秃的,像一只晒爆了的恐龙蛋,满是裂纹。不过,五千年前的山西,却是个“晋北的好江南”:草丰林茂、气候湿润,到处是森林,野兽出没,乃干部疗养、开会的首选去处。除了环境好,这里还盛产披毛犀、板齿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是天然的野生动物园。当然,这些动物都已经绝种了,都被山西猎户扑杀光了。[1]

到了夏商周,山西人开始种地,种地成绩裴然,持续千年,直到汉、唐,京城人吃的大饼油条,都是从山西生产漕运来粮食做的,山西成了天下第一粮仓。唐朝李渊在发迹以前是在山西做唐公,中国人之叫做“唐人”,跟山西大有渊源。

但是,物壮则老,月满则亏,过度垦殖把山西地力搞疲了,森林砍光。唐宋以后,这里生态破坏严重,土地成为半老徐娘,气候变得干燥少雨。等最后一根树也被砍掉的时候,购置木材就困难了,勤劳勇敢的山西人民只好发明了窑洞,在土坡上挖出窑洞来,躲避风雨(但主要是风,雨却越来越少了)。

山西有靠崖窑、地坑窑和砖石窑,内有土炕、门窗和厢房院落。据说这种住法很有古风,也很健康,冬暖夏凉,没有放射性元素和噪音污染,连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现在都要学习呢。

土狭人满,田不足耕,清朝时候的山西人进一步种不出粮食来,想吃大饼油条只好从河南、陕西买了。于是,大家就干脆不种地,受雇于晋商票号,经商,当伙计和学徒工,辛苦百端,所获无几,有时不幸客死他乡,还造出好多节妇烈女,充塞于山西各府各县的牌坊林里。

从地理上讲,山西的地形却是好的,山川形势险固。山西的东部为太行山脉,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再往东就是开阔平坦的华北大平原,海拔不到一百米。由华北大平原西望山西,就会有“危乎高哉”的感觉。

山西向南,以黄河、太行山南麓为界与河南接壤;向西,以秦*大峡谷内奔腾的黄河为界,与陕西相望;向北,外有阴山、大漠隔绝。因此,山西的四个方向都有山河维护,素有“表里山河”之誉,号称“最为完固”。据关以守,比起“四战之地”的河南“巴尔干”地区,要舒服多了。所以古人尝说:“京师之安危,常视山西之治乱。”

山西也是中华文明的摇篮,远古的尧、舜都曾在山西活动。大禹也曾在这里拖着关节炎的跛腿(所谓“禹步”,道士跳大神用的)走上历史舞台。周朝始祖,种地英雄后稷,也一度生活在山西闻喜、稷山一带(晋南地区)。这一带的稷王山,相传就是他播种百谷之地。

后稷的子孙建立了大周朝,都城是在陕西,其第二任天子“小孩周成王”喜欢过家家,一天和弟弟在梧桐树下玩。小孩周成王捡了块树叶,撕成玉圭模样(上圆下方,是诸侯的玉玺),说:“你让我骑一下,我就把你封到唐国去。”这句本是戏言,但被大圣人周公听见了,周公虎起脸说:“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儿戏。”于是周公就不辞劳苦地从陕西镐京出发,去履行小孩周成王的戏言(周成王肯定觉得真没乐趣,话都不能乱说)。周圣人往东两百多公里,进入山西南部,灭了那儿的唐国,把它转封给叔虞——也就是周成王的弟弟。因为南临晋水,到叔虞儿子的时候,这里就改叫晋国(在如今的山西南部地区。山西北部开化的晚,一直是狄人的地盘。)[2]

两百年后,周幽王老大爷被犬戎杀死在骊山脚下,陕西地区被犬戎折腾得鸡飞狗跳,右边山西省的晋国人看不下去了,晋文侯就和郑武公一起去收拾后事,护送周平王离开千疮百孔的陕西,来到河南洛阳接茬过好日子。周平王很高兴,赐给晋文侯彤弓、彤矢、卢弓、卢矢,让他跟郑国一起,左右夹辅王室。

看见周平王过好日子,弟弟王子余臣也眼热,另立了一个中央,也称王,于是形成了“二王并立”的局面。天有二日的形势持续了十年,公元前760年,晋文侯杀死了“假”太阳,周平王才塌实下来,史称“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感激涕零的周平王发布《文侯之命》,给晋文侯发奖状,后人把这一锡命收入了《尚书》,称赞晋文侯“克慎明德”。

晋国确实像当年周公所期望的那样,发挥了捍卫周王室的作用,所谓“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意图兑现了。晋文侯高高兴兴地死了以后,晋国开始闹分裂了。

晋文侯有个弟弟,名字叫“成师”,因为他爸爸在生他那一年进攻千亩,打胜了,所以叫他“成师”这名字取吉利。(可以理解成“成功的师”)。而晋文侯的名字叫“仇”,这名字太标新立异了,因为生他的时候爸爸打了败仗,所以起这么个名字来砥砺自己。

从他俩的名字上分析,就知道爸爸对他俩一定冷热有别。果然,弟弟“成师”被封到曲沃(今山西闻喜县),叫做“曲沃桓叔”。北边一百里处是他哥哥仇——即晋文侯的晋国国都翼城。相比之下,曲沃更大。等哥哥一死,哥哥的儿子即位。曲沃桓叔作为叔叔又产生了明成祖朱棣似的野心,想抢侄子的君位了。

经过三代努力,耗时六十七年,死掉很多垫脚石和绊脚石,曲沃帮的“曲沃桓叔”的孙子终于灭掉了翼城帮的“晋文侯”的重孙子晋哀侯,独揽晋国大权。

我们知道,在春秋时代,南方人比北方人爽快,比如说,楚国或吴国的王子之间争起王位来,很简单,派个刺客,把牛眼一瞪,一招两招过完手,该死掉的死掉,该活掉的活掉,很爽。而晋国的夺位战,像上海人打架,光骂光吐,不抓脸不揪头发,更不上手。晋国的“曲沃帮”和“翼城帮”你指着我鼻子,我指着你鼻子,耗时六十七年,总算把这个架打完了。[3]

“曲沃帮”并购了“翼城帮”,一年后“曲沃桓叔”的孙子死去,公元前678年,他的儿子、我们飒爽英姿的晋献公(重耳的爹)即位了,在山西西南部的绛城(黄河大拐弯处,如今的绛县)组织政府。晋国的勃兴,开始于晋献公。

由于累年内乱,晋国政事荒芜,疆土狭隘,刚上任的晋献公觉得粥少僧多,美女宝货不够分,他记取了上两辈教训:亲戚多了,除了互相抢玉玺,不会干别的好事。于是晋献公大举消灭同宗哥们,“尽杀诸公子”,把亲戚们能杀的就杀,能赶的就赶,就剩下自己这么孤独一枝攥着印把子享福。

杀完之后,晋献公感觉心情不错朋友不错自个儿也不错,不再担心公族把持朝政了。(而这时期,鲁国正在发生庆父之难,楚国是子元专权,晋国则避免了这种无谓的纷争。)[4]

但是国家还得有人管啊,于是异姓大夫们带着各自的名片和技术,都奔鸟语花香的山西飞来了,所谓“虽楚有材,晋实用之”。晋国打破血统论,不拘一格录用外来人才,成为继楚国之后最早使用招募县长制的国家。

总之,晋献公杀掉那些占着茅坑的公室贵族,是筹建霸业的关键举措。这种“欲练武功,挥刀自攻”的打法,是其他老牌诸侯国,包括齐国,所学不来的。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挥刀自攻以后,贤人策士们得以引进了,有利于开发大山西,但是异姓势力过度膨胀,也会犯上,最后把晋国瓜分为三(赵魏韩)的就是他们。勤苦一番的晋献公栽下大树,却给异姓人乘了凉,他的重重重孙,只剩得了点棺材板儿,为天下人所笑,亦可叹息。[5]

一般提到晋献公,都知道他跟儿子申生、重耳代沟很深,是个昏聩专横的老家伙,类似《雷雨》里的周朴园老坏蛋。其实晋献公年轻时候,也是金戈铁马,气吞千里的。

公元前661年,晋一军扩编为二军,晋献公统领上军,太子申生统领下军。人马一多,不能积压在仓库里等着长毛。在鲁国发生庆父之乱那一年,晋献公和太子申生起兵灭掉耿(山西河津)、霍(山西霍县)、魏(山西芮城)三个周边小国,从东周这棵无人管理的果树上偷摘了三个软柿子吃肚里了,然后说,还不饱。

次年,太子申生又带兵击溃北边狄人“皋落氏”,攘夷工作略见成效。但狄人不是很好惹,属于涩柿,咬一口就倒牙,晋献公对他们采取绥靖政策,“和亲通好、和平共处”。

而晋国南面的两个华夏小野猪——“虞国”和“虢国”(虢念国),因为养得又肥又美,成为了晋献公眼里的唐僧肉。

虞国和虢国虽然地狭人稀,国力弱小,却是硬柿子,不那么容易捏。虢国是老牌诸侯,跟周天子特别亲,郑庄公被罢官以后,虢公就接任周王卿士,在长葛之战统帅下军,根子很硬。虞、虢两国又互结同盟,以为犄角,倘使晋国开启战端,就会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犯兵家大忌。

晋献公组织下属玩脑力风暴。晋献公说:“各部门注意,我们前时期杀了一批政治犯,都是我的亲戚,但是还有罪大恶极者在逃。虞国、虢国这个破国,以为他们名字难写就很牛,胆敢窝藏了好多我们这些在逃的公子,是何居心,我们应该怎么办?”

诸大夫说:“打死它。”

“哈哈。虢国还派捣乱部队住在它的边境旅馆,多次越境侵扰我们边邑,我们挨了侵扰,应该怎么办?”

大夫荀息经过脑力激荡,想出一石二鸟之计:“主公,我们用卑词厚礼贿赂虞国,拆散虢、虞联盟,再找机会痛殴一顿虢国。”说白了就是有名的“假虞灭虢”之计。

晋献公说:“好,我豁出血本去了,准备一百斤点心,你替我去贿赂贿赂虞国。”

荀息说:“这点儿礼薄了点儿吧,人家可不是吃素的。”

“外加我的一个不要了的小妾,可以了吧。她从后面看还是满漂亮的。”

荀息说:“请主公不要动怒,我看这也不足用,非得送去我们的稀世国宝——屈产良马和垂棘之璧不可。”

晋献公急了:“你想要我的命啊,你想要我的命你就直说啊。虽然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但你不直说你想要我的命,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我的命呢?你不直说想要我的命却说想要我的马,这不跟要我的命一样吗?你干脆直接要我的命得啦!”

为了一匹大马,晋献公值得这么着急吗?命都不要了。大马这个东西,现在看上去不是什么好货,赖叽叽地爬在地上只会拉车,又脏又赖,招好些苍蝇,但是在古代,有钱人玩的就是声色犬马。马们住的是雕梁画栋,穿的是绚烂文绣,吃的是穷人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平时养得膘肥体壮,一根杂毛没有,身上喷满香水,刷得锃亮,人见人爱,唐朝时候还训练群马衔杯祝寿而舞呢。

但是在春秋时期,我国的马种还比较差,个子矮,力气小(更像驴),到了汉朝引进西域宝马进行杂交,马的品质才逐渐提高。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春秋的马匹都是几匹捆在一起,拉战车,而不适合骑乘(否则就成骑驴打仗了)。

但是晋国(山西)这个地方却出名马,河东、上党、太原三地都是良马产地,后来还有过娄烦骏马,骠逸得很。[6]

晋献公是马痴,他所心爱的“屈产良马”,产自山西“屈”地,平时寸步不离,恨不得上厕所都要骑着,周末到郊外兜风,骑着该马,像开一辆四轮驱动的奔驰跑车。而他的垂棘之璧,则类似掌中电脑,也是日夜把玩不够的。晋献公对它细细把玩起来,就像现代女孩对彩屏手机那么痴迷,那么没够。垂棘之璧也是山西出的一种价值连城的宝玉,凝重细致,色泽晶莹,令人爱玩。[7]

玉经过琢磨,一般串成几组(叫作“组玉佩”),悬佩在腰下,撞击起来清爽悦耳,走路珠鸣玉响,清越尊雅,因此有节制步伐的肃穆作用。虽然会妨害走路步伐,却正能表现贵族阶级不事生产,悠闲儒雅的生活形态,所以深受“君子们”喜爱,所谓“鸣玉而行”。

大夫荀息说破嘴皮子,请求晋献公忍痛割爱,把宝马美玉送给虞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嘛。晋献公像被剜了心似的,慢慢地从怀里摸出马房钥匙,交给荀息说:“到时候你可一定要给寡人要回来啊。”

于是荀息一行人,你牵着马,我背着玉,向南奔赴虞国。晋献公还在后边恋恋不舍呢,说:马儿啊,你慢慢跑啊慢慢跑,让我把你美丽的尾巴看个够。

虞国就在现今的平陆县,我们中学课文里边那个有名的“抢救六十一个阶级兄弟”就是平陆的事。平陆的枣子还非常有名,叫屯屯枣,关羽老家离这地方也很近,不知道关羽卖的是不是这种枣。[8]

荀息背着良马牵着美玉(错了)来到虞国。虞国的负责人虞公,一听借道,勃然大怒,一看宝马美玉,回嗔作喜,大眼睛死死落在宝马身上,就像饥饿的网虫扑在网吧里一样。

虞公这家伙是春秋有名的巨贪。从前,他弟弟有块宝玉,虞公想要,当弟弟的不给。古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多好的成语啊)。弟弟想了想,惹不起老大,还是给了吧。巨贪拿到美玉,又跟弟弟要宝剑,弟弟吓得直愣神,早晚有一天得要到我的脑袋,干脆拉起杆子进攻哥哥。弟弟遂掀起保脑袋之战,把虞公打得连夜逃窜。[9]

虞公流着哈喇子欣赏了半天荀息送来的宝贝,把脸一耷拉说:“这么稀罕的绝代宝贝,我这么廉洁的官员怎么能够接受呢?来人,把马牵到后殿我的卧室去,还有宝玉,塞枕头底下。荀大夫,我不是要收你的宝贝,我只是觉得它们放在这儿太危险了,放我卧室不会丢。”荀息赶忙笑着答礼:“那是那是,哪里哪里,我们另外想——借贵国道——伐虢。”

“没问题啊——”

旁边虞大夫“宫之奇”着急了,一抻虞公的袖子:“主公,据我所知,山西人小气得很,狡猾,脑皮层多多。如果没有阴谋,怎么舍得送咱稀世国宝。俗话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咱们虞国和虢国,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主公不要——”

“哎,我没说要啊,没说啊,我只是怕它丢了嘛,寄存一下嘛。晋国是咱的同宗,同宗正在强大,咱们依附同宗,有何不可啊?”

宫之奇没辙,只好闭上鸟嘴。虞公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敲响了丧钟,他不但借路给晋国,还发兵相助,让晋大夫“里克”和“荀息”带着,南下去揍虢国(河南陕县——“巴尔干”西部)。

虢国还真禁揍,失了一个下阳城,但元气不伤,不过,它的战略要冲和军事虚实,都被晋国摸清楚了。

随后两年里,晋献公坐卧不宁地催促着荀息再次发兵打虢国。荀息说:“如今虢国在和狄人作战,咱们坐山观虎斗吧。”

晋献公说:“可是我的宝马啊。”

“有他们给您喂着,受不了委屈的。宝马、美玉不过是在虞国寄放一下罢了。”

“可是他还骑呐!心疼死我了,该死的虞粪球啊。”

这时候,消息传来,虢国人把狄人给打败了,晋献公生气了,说:“看看!你看看!都让你们给耽误了。”但是,一个叫卜偃的神汉分析了自己的水晶球之后说:“我看虢国人最多再能吃五年粮食了。咱们占了他们的下阳,那是他们的祖坟所在,可他们照样嬉皮笑脸。他们打败狄人,适足以使其骄傲轻敌,加速灭亡。”

又打了三年粮食之后,晋献公实在不能等了,再次派出使臣向虞国借道伐虢。虞大夫宫之奇又谏,利欲熏心的虞公一意孤行,硬往圈套里钻。灭亡近在旦夕,宫之奇率领族人,整窝逃跑了。

这次晋献公亲自统军出征,声势浩大,志在必得。晋军顺着国道,来到虞国边境,看见一座雄关,跨踞在大道上,关前挂了个牌儿,写着“外单位车辆禁止穿行”。荀息走上去,拿出虞公的手谕,守境官兵看了,赶紧搬开关门前的人工障碍物(两个垃圾筐),打开关门,放人马通过,牌子换成:“欢迎外单位领导莅临指导。”

晋军一边走,晋献公一边催,快点啊,早去早回啊,先找到寡人的马的,赏十斤小米啊。晋军一路小跑,像劈竹子一样兵临虢国城下(河南陕县),把虢城像饺子似的团团围困。城里的虢国军民像被衣服绑住的精神病犯人,左突右冲就是拔不出胳膊来。城外的里克率领精锐冒箭雨登城,晋兵像蚂蚁一样淹了上去,从里边打开城门,然后开始在城里切菜,切掉好多人头。虢公带了家属,仓皇逃往洛阳投奔周天子。赫赫虢国,就这么gone with wind了。[10]

晋军凯旋回师,该收拾虞国了,他们回到虞国国境,守境的说:“呦,欢迎外单位领导再次莅临。”

晋军一莅临进去,就再不走了,里克假装闹病,把部队屯扎在城外休整。虞公不知是计,还时常送药问候。等虞公出城打猎,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虞公的警卫部队分割包吃(晋国人打仗,没一处不使奸计的)。中计后的虞公及其残部被压缩进都城,晋国人从外面抱着茅草烧门,里克、荀息并肩破门,从烧糊了的门扇冲杀而人,把虞公抓进笼子里去了。

荀息进了后宫,向东奔西跑的宫女们询问宝马和宝玉的下落,一番忙乱,终于向晋献公报告:“报告,马在这儿,璧也在这儿,什么都没有变啊,您看,只是马齿加长矣。”

晋献公一会儿哭一会儿乐,抱着马脖子说:“没变就好,没变就好。马啊,马啊,这回咱爷俩说啥也不分开了。哎呀,怎么没变,谁说没变,这马屁股上怎么划了这么长一大条划痕啊!”

“找马屁股美容师,重新喷喷漆,一烤干,跟新的一样!”

虞国就这么也灭亡了,时间是公元前655年。当时不停有诸侯被兼灭,就像现在不停有公司倒闭一样。周天子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晋献公还是怕周天子干涉,说:以后虞国该上贡的那一份儿,由我们晋国出。

虞国的灭亡,都怪领导贪财,文过饰非,拒纳谏言,终于引狼入室。周代青铜鼎上最流行的花纹是饕餮纹,就是那个怪物,名叫“饕餮”,非常能吃,它有脑袋却没有身子,吃的东西咽下去却是一场空,虞公就是这样的。

战法云“必胜之兵必隐”,用假象掩盖自己的作战动机,然后各个击破,山西人深谙这种兵不厌诈之道啊。

“假虞灭虢”意义重大——当时,周王室有两块土地,小的一块就是洛阳,大的一块则被虞国隔在西边。晋献公灭虞,使周天子西边的土地随后尽失,周王室彻底沦为二流小国,而晋国却把领土范围扩大几乎一倍,成为准一级大国。值此齐楚争霸、召陵取盟之际,骑着屈产宝马的晋献公统一了汾河下游,向中原人民献礼(汾河从北向南,经山西,投入东西横流的黄河)。晋国从此把国土跨到黄河南北两岸,粘连山西河南,成为据有崤山天险的强国。

在春秋时代三百年间,晋总计灭国二十余个(后期以灭戎狄国为主),成为能与楚国相匹的最大华夏国家。晋国疆域最大时,一度占有山西省全部、河北大部、河南大部、陕西东部,以及内蒙古南部。盛矣哉,大晋![11]

晋献公晚年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在他当政第二十年的头上,吃饭就经常开始掉渣,脑子经常忘事,在丝帛上签字经常提笔想不起名,看着看着简策,脑袋就哆嗦,像吃了摇头丸,发展到严重时候,别人不吹哨他就尿不出尿来。大家估计晋献公也吃不了五年粮食了,鉴于这种情况,后嗣之争就炽热起来了。[12]

晋国既定的太子是“申生”,妈妈是齐国人,其他两个孩子,重耳、夷吾,是晋献公和狄国美女合作生产的,因为妈妈地位低(是狄人),所以没被立为太子。[13]

晋公子重耳和夷吾的娘都是狄女,重耳的妈叫大狐,夷吾的妈叫小狐。晋献公觉得家里的狐狸还不够多,就发兵去打骊戎,抢来骊君的俩闺女,大闺女叫骊姬,生下奚齐,小闺女生下卓子(名字像日本女孩)。

中原衣冠文化虽然很骄傲,但论起女孩来,还是夷狄的更性感些。那些著名的性感女孩如妲己、褒姒、骊姬,都是夷狄的子女。她们的家园被中原人摧毁了,她们作为贡献品送给中原的天子国君们,她们并且也把中原天子国君们搞得亡国了事。历史就是这样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

由于骊姬是俘虏来的,所以够不上当正夫人,但她知道发奋图强。晋献公这个年纪,估计也需要像《菊豆》里的老地主那样借虐待女人来取得快感,只有骊姬能把它当作愉快的游戏,愈是挨打,愈是笑得娇艳迷人,再加上花样百出的床上功夫,使晋献公获得了别人所不能给予的满足,这就是所谓的“专宠”了吧。由于她出众的媚术和精到的房中术,骊姬鹤立于诸狐群。晋献公很想在众媳妇之中提拔骊姬,升为夫人(正媳妇),并且请神汉来占卜。

神汉装了半天神弄了半天鬼,又把蓍草来回分堆儿数了半天,结论是吉,然后烧了一只乌龟壳,一看,结论却是大凶。神汉说:“一般出现两个矛盾的结论时,我们都是采用乌龟的意见,因为乌龟占卜,历史更悠久,所以,请骊姬当夫人,应该是大凶。”[14]

晋献公说:“不行,我看是大吉,耆草的意见很正确嘛。”

天姿国色的骊姬就这样被提拔为夫人。

骊姬升为“正宫”以后,觉得原来的“正宫”(已死)所生下的太子申生天天假装正经,非常讨厌,遂想除掉申生,以骊姬自产的儿子做国家继承人。

有一天,骊姬把一罐子蜂蜜涂在头发上,让申生陪自己在花园散步。如果是现在,你头上涂了蜜到外面走,最多能多落些尘土。但古时候的生物多种多样,打外面一走,骊姬立刻被小蜜蜂发现了。小蜜蜂跳起8字舞,很快招来一大群蜜蜂像狗仔队似地追着骊姬的脑袋后面跑。骊姬很害怕,请申生帮她赶蜜蜂,申生觉得骊姨娘的形状也挺狼狈,就抡起袖子使劲给她赶。骊姬抱着脑袋跑,申生在后面追。女跑男追,正好给老晋献公看见了,老晋献公一看,儿子居然在调戏老子的媳妇,气得大骂,好比董卓看见了吕布戏貂禅,差点也拿大戟去穿太子申生。申生有口难辩。

不过这个“太子申生耍流氓”的故事,却是后人编造的,属于古代说书人的庸俗杜撰。现实哪会有这么戏剧化,太子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单独陪着爹的姨太太逛花园。而且轰蜜蜂,跟往骊姨娘身上扑,怎么看也是不一样的。《左传》和《史记》上都没有这个记载。

实际上,申生之死,不是简单地全由妇人的毒舌头作梗。

申生的妈妈是齐国公女,名门闺秀,dna优良,叫做齐姜。齐姜本来是嫁给了晋献公的老爹,但晋老爹吃了很多海狗肾,仍然不能让齐姜小姐欢娱,齐姜就跟晋献公自由恋爱了。等晋老爹一死,献公觉得用过的东西不能浪费,就把爹的媳妇齐姜纳为自己的夫人,不久生下贤达淑均的太子申生,以及一个小妹妹,嫁给了很不俗的陕西小伙——不是别人,秦穆公是也!(晋国、秦国之间互相嫁闺女,所谓“秦晋之好”嘛。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好,都是想拿闺女去统一对方,互相持对方的股份。)[15]

申生,少年勇武,战功卓著,长期带兵在外,鞍马劳顿,被国人敬重,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种带兵作战的事情对他并不有利。一般说来,太子带兵外出,很容易跟老爹闹摩擦。统帅大军的得胜之道,在于独立制定命令,所以必须有相当的独断权。太子在外带兵,遇上问题的时候,如果请示老爹,那就影响自己在军将中的威严,如果不请示,那就有点不给老爹面子。时间久了,矛盾就会积累,父子感情就会出现裂痕,别人趁机挑拨,就更严重了。所以古人说,国君的继承人不可以带兵。率师打仗是国君和朝臣的事,不是太子的事。太子应该呆在家里帮着祭祀的时候端上贡品,照顾老爹的饮食而已。而且,儿子比老子还能打仗,比老子还有人缘,很容易让老子感觉自己没用了,于是非不肯咽这口气。

汉朝有一个太子,很聪明,他不干预政事,而是一门心思地关心老爹的身体,展现自己俯首帖耳的孝道,使老爹倍受感动,乐意把皇位赏给他。

而太子申生靠自己的实力挣君位,反倒事与愿违,晋献公本来心眼就小,是个抠门儿,自己勤苦打下来的江山,怎么能轻易给竞争对手。还是给骊姬的儿子吧,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子,跟小动物一样,所以不那么讨厌。

但是,仅仅因为闹摩擦和竞争,不足以导致父子反目,申生带兵,更大的一层害处在于:带兵和打仗立功对于申生是好事,但事物是辨证的,它也是坏事。你打仗打的好,说明你善于用众(士兵和百姓乐为你所用,所以你才能打好),如果你是个大将,国君就会觉得你有篡位的能力,会忌惮你;如果你是个太子,国君就会怀疑你有提前抢班、弑父夺位的可能。[16]

果然,太子申生带兵打仗一段时间,跟老爹闹了一些摩擦,而且功劳和本事越来越大,越来越对老爹成了一个潜在的威胁之后,骊姬觉得够火候了,于是对晋献公说太子申生打算废了您,骊姬讲:“我听说,太子申生现在呆在他镇守的地盘上,对老百姓特别宽惠慈爱,这是他别有用心啊。如果他这么说,说国君受了骊姬的迷惑,必得把国家搞乱了,然后以此为借口对您使用强力,您还怎么办啊?我看,您不如杀了我,他就没有对您动武的借口了!呜呜……”

晋献公听了这些话,不太相信,就问道:“你也说了,申生对老百姓宽惠慈爱。对百姓慈爱的人,对爹不应该反叛吧?”

骊姬说:“对百姓慈爱和孝顺老爹是两码事。如果他认定您是纣那样坏的国君,他出于忠于百姓,就会把您杀了。所谓百姓的领袖是没有私亲的。越是对百姓慈爱就越不惮于杀您。而且,您曾祖曲沃桓叔以下,不一直是跟翼城的亲戚们打吗,最后把他们全杀光了,您也亲自动手了。亲戚之间,何曾有过亲情呢?”

晋献公害怕了:“我得想个办法收拾他。可是我怎么收拾他呢?”

骊姬说:“您让他去进攻皋落氏的狄人。如果他打败了,就追究他的责任,治他的罪;如果他胜了,他会更加自信自己得众,他的欲望也就会更大,到时候必然把黑手伸得更长,就要图谋不轨,您就有了把柄,就可以治他的罪了!”

晋献公说:“有个媳妇就是好啊!”于是,晋献公又命太子申生进攻皋落氏。

狐突是申生的驾驶员,在出征的路上,说:“公子,您这次不要糊涂了,您这次一定要打败了,不然回去就得被唾沫淹死了。”

但是申生觉得不好好打仗就是违抗君命,于是他说:“既然我已经被老爹怀疑,还不如拼命战死。死在战场上,既解决了老爹的烦恼,也留下了自己的英名。”于是往死里去冲锋,结果不但没死,反倒打胜了。

晋献公看了,儿子真是厉害啊,他要真反我,真没办法了!过了几年,骊姬又说道:“我听说,申生上次立功之后,野心更大了,已经开始秘密图谋了。您要不先动手,您就要遭大难了!”

按理说,正常人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反叛自己,但是老晋献公一贯是在血雨腥风的政治中杀过来的,从前对哥们儿全不相信,对儿子也一样不信。儿子有谋反自己的能力,也有谋反自己的动机(因为想给民众带来一个好领导人)。于是晋献公说:“好,我这就动手,干掉这个狼子野心的儿子!但是,没有什么罪名给他啊。”

工于心计的骊姬听了晋献公这句话,相当于得到一份命令(你不能指望人君把话说得再露骨了),于是她也就有恃无恐,去搞罪名去了,她对镇守边防的太子申生传达圣旨说:“你爸爸昨夜做梦,梦见你死去的妈妈。你赶紧祭奠一下你妈妈吧。”[17]

于是太子祭祀。

按照周朝规定,祭祀用完的祭肉,需要亲自给老爹送去,让老爹也尝尝。

太子申生就把祭肉和祭酒从边镇送到都城来了。

晋献公这会儿正在郊外田猎,一连玩了六天,祭肉就被放在宫中存着,一礼拜后,献公扛着野驴犀牛高高兴兴回来了,骊姬就在肉里边放了大量“耗子药”,又把鸩鸟的尾巴放进祭酒里泡了半天,然后,骊姬招申生来,让申生端着这酒肉献给祖先和晋献公吃。晋献公按照仪式,先举酒祭地,结果把酒往地上一洒,土地爷受不了,地上直起泡,发生剧烈化学反应。晋献公一看:有问题啊!

是有问题,那再试试。骊姬赶紧也把祭肉拿起来,给狗吃了。狗吃完以后,四腿乱蹬,吐沫扭脖,当场死亡。还是不确定,再拿人做做实验。把肉又给旁边的太监揪着耳朵塞下去了。太监哭着吃完(他也看见狗的下场了啦),不一会儿,一样蹬腿儿死了。好哇!太子要造反啦!要杀我老头子啦!

其实鸩酒过一宿就失效(这是常识),这酒肉都送来六天了,那酒里的鸩毒怎么会是申生下的呢?但是晋献公并不对此起疑心,他是明白的,这是媳妇在帮他给太子安罪名呢。晋献公和骊姬俩人像演戏一样,骊姬赶紧哭诉:“都是我们娘俩不好,老爷您宠信我们娘俩,引得太子不满,想要您老人家的命。还是让我们娘俩自刎以谢太子吧,呜呜——”这是在向大臣们解释太子投毒的动机。

旁边大臣们都看见了,太监和狗就躺在地上——这俩招谁惹谁了,太子行凶证据确凿。

晋献公于是得了杀太子的理由。按《左传》记载,晋献公立刻杀掉了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又传令到太子军队驻地,逼迫太子自杀。[18]

太子申生的幕僚赶紧跑来商议,劝他找老爹去辩白。

申生说:“我爹没有骊姨娘,寝食都不塌实,我又不讨我爹喜欢,如果我爹再治罪了我骊姨娘,那他身边就没有人了,落得太孤苦了。所以我不想找谁分辩。”

旁人又说:“那您就逃跑吧,天地之大,都知道您的令名,去哪里都会有人接纳的。”

申生年龄大约四十多岁,他说:“如果我逃走了,就是向天下彰示我爹的短处。我不愿意让咱们晋国被人笑话。”

于是,公元前656年,太子申生自缢于曲沃,愁闷地离开了这个无法容身的人间。谁让他生在君王家呢?在这样的处境下,他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太子申生的故事被写到中学课本里去,语文老师讲到这里,一定又要批判申生了——他有阶级局限性啊,没胆量跟命运抗争啊。

其实,申生之死,是为了维护大局,避免刚刚勃兴的晋国事业被内乱所扼杀。试想,他如果引兵与中央军搏斗,势必家残国破,亲痛仇快。我崇敬申生,丝毫不以为他是懦夫。申生的死,既目前维护了老爹的领导地位,又狠狠打击了骊姬势力,赢得大臣们的普遍同情,为两个弟弟创下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太子申生的死比泰山还重。

注:国不可二强并立,申生选择自杀,选择主动退出权力核心,客观上是维护了老爹的领导地位,有助于晋国的稳固。秦始皇长子扶苏的自杀,大约也是出于顾全国家大局的吧。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死前还特费心,派人传话给申生,做了自我检讨:我没有早点看出你父亲的意思,早点让你弃掉太子位而逃亡离开,弄到现在这么被动。眼下服从君父,不要逃死,以成孝敬,求得令名吧。看了,杜老师给的解决办法倒是唯一正确的,就是若干年前当初就应该及早逃亡!现在父亲已经下令的,逃也不是,死也可怜了。另,康熙的二子胤礽,也是当太子带兵参政太早,跟老爹产生权力纠葛,乃至形成了一个太子党,威胁了康熙的皇权,最终被废。所以,如果你想顺利继位的话,最好不要提前太早参政。

太子在曲沃一死,接下来就是重耳和夷吾了。骊姬又诬告重耳和夷吾都事先知悉祭肉下毒的密谋,但是知而不举报。晋献公非常乐意地相信了这一无证据指控,立刻准备杀重耳和夷吾。[19]

这俩公子比申生岁数小一点,却不像申生那么单纯,一听这消息,都不傻,闻风就跑。重耳逃到蒲城,夷吾则逃至屈城,各自在那里忐忑不安、一夕三惊地等消息。

晋献公于是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到蒲城追杀公子重耳。

寺人披是宦官,不过早期的宦官未必百分百都去势,寺人披却是一个去了势的山西第一武林高手——“寺”字甲骨文形里的“寸”,就是手拿小刀的样子,是他们挥刀自宫的写照——比山西后来的王重阳、丘处机和张三丰(都是真人),辈分要高两千年。寺人披藏在宫里昼夜研习葵花宝典,一双鹰爪比海公公猛厉十倍。

寺人披接到旨意,喋喋连声怪笑,施展绝世轻功,连蹿带纵,奔蒲城抓拿过来了。重耳的死党——舅舅狐偃,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叫二公子重耳赶紧避招。

重耳哆嗦了半天,深呼吸两下,然后说:“我爹命人来杀我,当儿子的不能抵抗。”

狐偃心说:“您倒是想抵抗,可就凭您的花花公子掌,也得行啊。”

重耳说:“我命令,谁敢跟来人交手,死罪。现在我宣布,逃跑!”

正这时候,外面呜呜狂风大作,寺人披把一串尖利刺骨的鬼啸从一公里外直送进重耳一党的耳朵眼里。狐偃喊:“妈呀来啦,快上墙!”

话音刚落,寺人披黑爪就直抓重耳天顶,重耳扑通仰面栽倒,旁边四个侍卫飞身来救,合八掌齐接寺人披一招。重耳还喊呢:“不许接招——”

没等嘴闭上,霹雳噗噜八只人爪子都掉到重耳脖子上了。刚要大叫,又有两个侍卫架起重耳就往后撤。狐偃这时候爬到墙头,使劲拍墙示意。众人死命把重耳挤在圈中,往墙头上托。重耳就听见圈子外边,咯吱咯吱无数人脖子被寺人披拧断的声音,吓得迈不动腿。终于他面条一样发软的腿在众人双手的说服教育下,骑上了墙。寺人披急了,突出死人堆的阻挡,一跃而起,单鹰爪逮住重耳的左手袖子,咦的一声使用“坠”字诀,往下坠。重耳身子一歪,电光火石之间,袖子嗤拉断了。

寺人披抓住一截袖子飘然下坠,落地一看,却是空的,刚要拧身再上,发现有一百个人一起扑上来,拖住他的左脚脖子,另外一百个人,拖住他的右脚脖子。很多后面的人够不着他,就抱住前面人的脚。寺人披看从来没有过的这么多人给他抱脚,感觉很爽,爽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应该往上蹦,一蹦,却就像掀起一张沉重的渔网,蹦了没三尺就被坠下来了。

寺人披哇哇大叫,双掌拍出,像剁饺子馅似的一通猛砍。狐偃从墙头乘机背起重耳,翻身跃出,撒丫子一口气跑到天亮。

寺人披把重耳的侍卫全部剁成饺子馅之后(估计够半城人吃半个月的),看看重耳早没影儿了,大喊晦气,灰头土脸地捏着半截袖子回去复命。

重耳和狐偃在边境上一商量,决定向北逃奔翟国。“翟”通“狄”,翟国就是狄人的国度,不过也是重耳的舅家(重耳妈妈就是狄人,狐偃是重耳妈妈的弟弟,重耳管狐偃叫二舅,不过俩人岁数差不多)。哥俩一起奔到翟国,狄人一看,呦嗬,这南边的蛮子来啦,欢迎欢迎(他管人家叫蛮子。)从此,我们的二流子重耳,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涯。(对不起,说二流子没有贬义,他行二,又是流浪公子,简称二流子。)

这里有一个插曲还没有说。在扳倒太子申生之前,先需要剪掉申生的副手,那就是大夫里克。里克是“假虞灭虢”时期的统兵首领,一直在军队中追随申生,是“太子申生帮”的,必须把他搞定。

于是骊姬派了一个宫廷歌唱家——优施,预备用其海妖一样的歌声,去做里克的统战工作(为了儿子的前途,骊姬还特意跟优施睡了几觉,这成本可越来越高啦。)[20]

里克,从名字上看,像个外国人名翻译过来的,模样估计是高鼻子,长脸条,衬衫熨的笔直,大高个子。

优施进到他家,就说:hello,how are you doing,mr.lick.

里克也回答:pretty well,any new songs for me today?

优施说:yes,please stay tuned on the hit fm。(oh,no,说错了)。然后优施就唱了一段儿小曲儿,歌词是:“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

里克听不出弦外之音,就问:well,terrific,but what do you mean though?

优施放下吉他,坐下来,告诉里克说:“我唱的意思是,您啊,还不如鸟乌聪明,鸟乌都知道选择茂密的树林里去栖息,而您里克却拣了根枯木的枝儿。”

里克不明白什么是茂树枝枯木枝。优施回答说:“奚齐的妈妈骊姬贵为夫人,最受老爷子宠爱,这岂不是茂树。而申生的妈妈早死,申生最招老爷子烦,这岂不是枯木?”

里克听完之后,忧闷良久,承认自己不识时务,但又不忍背叛申生,故而采取中立态度(“中立”一词的出处),终于导致申生落难。[21]

既然谈到宫廷歌唱家优施,就得多说几句山西的说唱艺术。就像巫风炽热的楚国人喜欢跳舞一样,山西人喜欢唱戏。山西出土的戏曲文物占全国80%,元朝的关汉卿一说就是山西解州人——关羽的老乡。还有“元曲四大家”的白朴也是山西人,首创《祝英台死嫁梁山伯》的。

我曾经在去山西五台山的弯道上,听长途车里不停地放戏文,有个老汉哼哼呀呀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据说晋剧戏种有五十多,蒲州梆子、晋北道情、晋中秧歌,还有民间驱傩、赛戏、斩旱魃,都很有名。山西人爱唱,春秋时代的晋国士大夫讨论国事,都爱唱一段《诗经》。

据说,最早的音乐是朱襄氏创造的,那时候天下经常刮风,阳气过盛,万物散落解体,果实不能成熟,所以他创造五弦瑟,用以引来阴气,安定众生。后来葛天氏手持牛尾,踏脚歌唱,是淳朴的乡村音乐。[22]周武王灭掉殷纣以后,在大庙献上俘虏,禀报斩杀的人头数,令周公创作了“大武”乐。周公讨伐东夷以后,又创作了“三象”,这都是正经好歌,都是政府音乐,整齐有节的德音,寓含着父子君臣的纲纪,需要穿好大礼服去听的。

但是政府音乐沉闷烦缓,演奏起来唉声叹气,实在使人不耐。关于这点,去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了。他老人家在研究大韶的时候,三个月恶心得吃不下肉去。

到了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大家都不爱听“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政府音乐了,改听流行的“郑卫之音”,吹拉为主,靡靡小调,听了非常之爽,但是老想听就会意志消磨,贪享嗜欲,随后就要干卑鄙、犯上的事。“淫邪放纵、奸佞欺诈”就都跟着来了。可是大家偏都听得上瘾,上至公卿,下至黎民,都会小妹小妹地学两嗓子。[23]

这种风气从河南的郑国卫国影响到山西,山西出了枪、石两个乐人,唱得非常火——从名字上看,应该是最早的摇滚乐队,“羽泉组合”——战国的赵烈侯甚至要赐这俩人二万亩封地,可见是“枪石”的严重歌迷了。

山西的女歌星也灿烂夺目,最佼佼者要算战国时代的韩娥。韩娥跟王菲差不多,在老家唱不红,后来流落到齐国,一下子红得发紫。她的演技,号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曼声哀哭时,一里老幼皆悲愁伤神,垂泪相对,三日不食;她曼声长歌时,一里老幼喜跃卞舞,不能自禁。韩娥的歌声感染力强到这个地步,真服了她了。可惜这个卓越的歌手没有留下一张cd,不过当地人把她的风格继承下来,创造了“喜歌哭”,至今还有。

重耳、夷吾逃亡以后,城里的小公子奚齐(骊姬的儿子),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奚齐岁数还小,需要有人罩着。

那位曾经脑力激荡,想出“假虞灭虢”之计的荀息,被选为奚齐的监护人,发誓要照顾好奚齐成人。晋献公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24]

又过了五年,到公元前651年,齐桓公举行九合诸侯的最后一合——葵丘之盟,山西的晋献公因病爽约,半途折回的时候病情越发严重,人哆嗦得像一台脂肪震动机。终于,刻苦努力一辈子的晋献公同志在美好的九月秋天,耗尽所有脂肪,像一块干枯的里程碑石,倒在了晋国尚待开垦的土地上。死后他被谥为“献公”,“聪明睿智”叫做“献”,可见人们眼里他并不傻,不至于全被狐狸精骊姬蒙蔽。他和太子申生的恩恩怨怨,我们还是不要做过多介入和猜测吧。

山西南部的绛县,至今还有晋献公的坟,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空可以去看看,同时那里还有晋文公重耳的墓。生前不能相容的父子,死后住成了邻居。

小孩儿奚齐遂在老荀息的扶助下准备接班。而太子申生、二公子重耳、三公子夷吾的党人(号称“三怨”)也没闲着,抓紧在都城里搞串联,试图给重耳或者夷吾赚些吆喝,并且跑到大夫里克家里来,做里克的统战工作。里克这个价值观不稳定的大夫很快又被说服了,答应为三怨之徒复仇,向小主子奚齐发难。但是,里克的老战友荀息大夫,已经接受先君托孤,死命要保奚齐这孩子了。这位荀息,二十多年来死心塌地给晋献公卖命,是个久经考验的封建士大夫。

里克在准备向奚齐发难前,事先给荀息写了一封信,说:

dear mr.xun xi,

how are you doing?we are good friends,and i don't want to see that you die together with xi qi,whom i am determined to kill in the funeral.

best regards

lick

651bc

荀息看了信,回复说:“terrific!thanks for telling me,but——any way我已经答应先君了,你要动手,随便你,我有死可也!”(荀息的英语不如里克好,所以后半截干脆改汉语了。)[25]

里克看荀息这么拧,自己也仁义尽至了,对得起朋友了。于是里克派出最擅长杀小孩的武林高手,化装成举招魂幡的,混在献公的灵堂里面。

当时晋献公还没有下葬。死人不是立刻发丧的,而是放一放,选了吉日然后发丧下葬。有时候为了等吉日,放上半年一年在家里也有可能(好处是如果人复活了还能出来)。而且,只有在发丧了老爹之后,新君才可以举行仪式接班。

这一天在灵堂祭拜,老荀息百方戒备,用犀牛皮盾牌护住奚齐,跪在灵柩之前。焚香祭奠开始,众人大哭,情绪混乱。这时候,刺客刷地抽出青铜宝剑,一剑刺穿盾牌,直抵后面的奚齐。奚齐来不及叫,死于非命,时年十一岁。保镖仗剑来救,没走两招,也被一剑钉死。

里克待在家里等消息,听说已经得手了,“重耳帮”、“夷吾帮”的人,都跑来弹冠相庆。忽然又听说老荀息牛脾气犯了,又把骊姬的妹妹生的卓子立为嗣君,大家非常懊恼,好似听见股市下跌的消息。

消息说的没错,与此同时,荀息也正在开会,讨论对付里克和“重耳帮”、“夷吾帮”的办法。神情沮丧的骊姬抱着日本女孩儿卓子来旁听。晋献公从前的同性恋朋友梁五同志首先发言,他说:“既然里克贼杀了我们的小主公奚齐(说到这里,旁边骊姬赶紧掉眼泪),俗话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扫帚疙瘩还板砖头,咱们就不能杀他里克吗?”[26]

荀息说:“刚才这位同志发言很精辟,很感人,但是没有上升到战略高度。我觉得搞暗杀太危险,对方结党又多,乱杀起来,咱们也难保了。当务之急,是应该赶紧找秦、齐两国结援,获得国际认可,外援帮助,再慢慢分裂里克、重耳、夷吾这三怨。大家觉得怎样?”

大家都觉得这是修正主义路线,梁五回家以后立刻请出一名武术高手——山西武术界人才真多啊。这名高手能够背负三千钧绝地而狂奔,梁五命令他,怀揣利刃埋伏在朝堂上,明天小主公给先君发完丧——上一个小主公没能给大主公发完丧,就自己也等着发丧了,现在第二个小主公再次给大主公发丧——正式继位为君,大臣前来朝拜,你见到高鼻梁大个头穿笔挺西服的里克先生上前,就杀无赦。

次日,卓子发完丧之后,登基坐殿。里克也西装革履,上前鞠躬。刺客觑个正着,抽出利剑,直挺刺来。里克把右手插到西装斜领里边,摸出一把古代驳壳枪,砰砰两枪将其击毙。

“好哇!”梁五急了,大喊一声,“众甲士,给我抄家伙!杀光‘三怨’的徒子徒孙!冲啊——”

里克和“三怨”之人也把藏在衣服里面的长短家伙抽出来了,后退一百步,列成大阵,编成一部完整的杀人机器,非常职业。于是两部杀人机器就在老晋献公留下的朝堂上,硬碰硬地撞在一起了。

里克和下军的七舆大夫,都是原太子申生手下久经沙场的宿将,把梁五的私家部队和宫廷宿卫揍得狼奔豕突,纷纷跳窗户。梁五同志见势不妙,转身就跑,里克手下的大夫屠岸夷眼尖,嗖地投出一把短矛,正好把鼻子从梁五同志美丽的脸蛋上蹭下去了。梁五捂着鼻子叫唤:你有没有搞错!!打人不打脸!!

屠岸夷猫着腰把短矛捡回来,说:老鸭哥,对不住喽。这时候,重耳帮、夷吾帮的党人大夫,各率家甲,一起来捅梁五。梁五无奈,可惜我这细皮嫩肉的脸蛋了,举起剑,自己把自己捅死了。

里克一帮人遂控制了朝堂,这时,透过四角旮旯奔藏的宫人身影,传出的是卓子的哭声。里克朗声道: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老大夫荀息面色凛凛稳坐中间书案,怀里抱着卓子,说:“用不着你提醒我,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会死。主公尸骨未寒,你就杀死主公的骨肉,我不信,你还要再杀主公一块骨肉吗?”

里克说:“难道太子申生不是主公骨肉吗?who can revenge prince shen?”

屠岸夷说,我来为申生公子报仇——扬矛出手。

荀息举肘去护,哪里护得了,飞矛像运载火箭一样,把应声毙命的卓子运载上了西天。老荀息急了,抡宝剑下来拼命,左冲右突,模样可怖。众人不理他,冲到后宫去杀骊姬。荀息一声长啸:“先君爷!老臣无能,有辱使命。”遂自刎身亡。[27]

骊姬的下场则是跳井或者上吊,总之是死了,死后被戮尸。和骊姬睡过觉的宫廷歌唱家优施,也在冲突中死掉。

主子都被杀完了,大地干净了。突然没有人管了,大家放假三天,绛城里的人感觉到了生命的无法承受之轻。

有人说,历史是一种精神和力量的链接。不管做了多少糊涂事,不管屈死了多少含恨的鬼,地球总还要拿一个白天去交换另一个白天。晋国的国家栋梁们擦干朝堂上的血迹,又开始商量迎立新国君的事啦。

老献公的九个儿子里边,死了仨,还剩在逃的重耳、夷吾等六个公子了。“前申生党人”里克召集“重耳帮”和“夷吾帮”,讨论后达成共识,国君还得让重耳来当。于是派屠岸夷到翟国接公子重耳回来继位。屠岸夷兴冲冲跑到翟国说:“重耳先生,人民都在等着您回去安定局势呐。”

重耳一晃已经在翟国呆了五年,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惟独乡音还没有改变。他接过老家送来的邀请信,用老家口音说:“喔要和喔的智囊们商量一下。”

重耳人缘比较好,从小喜欢跟高学历的人来往,晋国一时的俊才,如狐偃、赵衰、贾佗、先轸、魏仇之辈,跟重耳过从紧密。这帮人气值极高的“政虫”,撇开老婆孩子跑到翟国追随重耳,都是受他个人魅力影响。

大伙一研究,认为现在还不能利令智昏,国内连死三君,回去也是凑数。重耳本来胆子就小,在翟国也比较乐不思蜀,就婉言对屠岸夷说:“喔得罪了父亲逃亡在外,已经很是不孝。父亲死了以后,喔又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尽儿子的义务,哪有脸面继承君位?逃亡在外的公子还多,请另立新君。”

事实证明,重耳过于谨慎而坐失良机,后来费了十几年的周折,才达到此时轻易就能达到的目的。[28]

既然他不愿意回去,国内“夷吾帮”的分子就来劲了,派人去梁国接夷吾。

通缉犯三公子夷吾这几年过得不好,一直被死去的老父亲追杀。最早他也想学重耳的样,逃到世外桃源的翟国去(据说翟国的美女很有味,充满野性和挑逗,重耳已经泡到了一个,赵衰则泡到了那妹妹,举行了集体婚礼)。但是,夷吾的帮闲们说,去翟国,给人感觉是去找重耳结为黑帮,造反的罪名就更洗不净了。

夷吾被迫退而求其次,跑到梁国(陕西韩城一带,附近有黄河龙门,两岸崖壁高耸,黄河惊涛骇人,过了这里,水面突然宽展,所谓黄河冲破龙门)。三公子夷吾在梁国也娶了个公女,生了孩子,天天搂着老婆望眼欲穿地等着有人理他,终于晋国使者来了,好期待啊。

听使者说明来意,夷吾以手加额,天授我晋国啊,赶紧回去吧。他的狗腿子郤芮比他冷静,说现在朝里,里克说了算,不是好惹的,咱必须借助秦国虎威,给咱撑腰。(“郤”字念“隙”。)

秦国这时候的国君是秦穆公,他突然梦见自己当了霸主。第二天醒来,晋三公子夷吾的使者带着美玉和求援信来找他了。秦穆公不知是喜是祸(整个一老实巴交的陕西小伙子),赶紧请出智囊商量,请出了七十多岁的国家级珍稀老干部百里奚,问道:“饿见的世面少,您老给饿说道说道吧。”

百里奚说:“这个问题太小了,由我的儿子来对你讲吧。”

百里奚的儿子大夫孟明视于是说:“夷吾和重耳,都有贤名,都是您的妻兄,您帮谁都一样。自从您的妻兄申生死了,晋国浩劫不断,如果您能定立晋国社稷,那就是定威取霸的开端啊。”[29]

秦穆公听完挺来劲:“那饿应该怎么办?”

孟明视交代一名使者(公子絷)去探视俩公子,给他俩相相面,看谁更适合当国君。重耳不卑不亢,拒绝了秦国使者送他人晋的好意,谢绝说:“喔一个逃亡在外的二流子,怎么敢辱上国的车马而违背先君的意愿。”

秦使者又跑到梁国,夷吾一看投资商过来考察了,赶紧谄笑,撒谎说自己要把河西之地送给秦国做贿赂,如果秦国肯把我送回国的话。

秦穆公听完使者汇报,觉得重耳贤义,应该当晋国国君。使者却建议说:“重耳人国,未来不可限量,这对我们秦国是最大的削弱。我们秦国为了向东发展,必须借助河西五城做跳板。还是选夷吾吧。”

秦穆公说:“还是您智商高。那就帮夷吾吧,只是太便宜了这娃子了,不过对饿秦国有好处。”(其实他是想错了。扶助一个疯子去当国君的话,只能给自己增加一个恶邻。夷吾人国后接踵发生的事,彻底给了老秦一个surprise。)

秦穆公派出兵车三百乘到梁国,接三公子夷吾坐在驾驶副座上,护送其回国。一行人过了静静黄流的黄河,向东接近晋都绛城。突然,队伍前面一阵惊扰,冒出众多家诸侯的军旗番号,大家报说,坏了,齐桓公来了!

这可了不得,“霸王龙”齐桓公的威名,山西人怎能不晓,但那都是有点遥远的事情,甚至有点虚妄,这时候,齐桓公他老人家七十岁高龄,听说晋国有乱,亲自坐车颠簸三千里来到山西临汾,带着诸侯列兵,平息混乱局面来了。实在了不得了。

夷吾正在惶恐,前面来报,齐桓公派大夫隰朋在路边迎候。

隰朋走上来施礼:“下臣奉寡君命令,愿意和秦国共同护送三公子夷吾回晋。”夷吾赶紧作揖,惶恐惶恐,怠慢怠慢!

不一会,周天子(周襄王)的天使也来了,也宣布送夷吾回晋。

“这么多人护送,我这回的谱可是大了!”夷吾心中无比豪迈。

其实人家那是给死去的老晋献公面子。

公元前650年,在秦人、齐人、诸侯、周王室人前呼后拥下,三公子夷吾在国内实权派大臣里克、丕郑父以及“重耳帮”的狐突等人迎接之下,回到晋都,同年即位,是为晋惠公。

这个名号使人想起八百年后那个有名的傻子皇帝“晋惠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