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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侏罗纪 第十一章 问鼎中原(公元前607年——前590年)

第十一章 问鼎中原(公元前607年——前590年)

公元前七世纪末期,重耳死后,晋灵公、成公二十年间(赵盾执政时代),晋国霸业中衰。那么,这个中衰时期,春秋的霸主又是谁呢。

晋灵公九年(公元前613年),江汉流域的楚庄王芈侣以声色冶游的方式,登上了他爸爸商臣(楚穆王)传给他的宝座。

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窝囊的楚庄王上任,却装了三年孙子。这期间楚国事务都由大臣承包,楚庄王的主要任务是喝酒和听音乐。

他不听国政、日夜作乐,花了三年时间,坐在钟鼓齐鸣、竽瑟狂作的宫殿上,搂着进口的外国美女,欣赏各种乐器纷然杂奏,一片轰鸣。

楚庄王能听到的演奏乐器,当时已相当完备。实际上,楚国拥有全世界最发达、最先进的演奏乐器。1978年,湖北随县出土的曾侯乙墓,有编钟六十五件,编磬三十二件,逮鼓一件,悬鼓一件,鼙鼓一件,手鼓一件,小瑟一件,琴一件,筑一件,排箫二件,竽五件,等等,共计一百二十四件,可供一个庞大的乐队使用。楚的音乐如此发达,以至于后代,汉朝的乐器与歌曲,其实都是楚文王的延续。

并且这次出土的楚国编钟是超级国宝,分上中下三层,气势壮观,音量雄浑,从低音到最高音,总音域跨五个八度之多。专家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具备十二个半音阶关系的定调乐器,堪称古世界乐器之执牛耳者。

楚庄王还有一架“绕梁琴”,琴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摆弄起它来,七日不听朝。楚庄王的“绕梁”,与齐桓公的“号钟”、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被誉为上古世界名扬四海的“四大名琴”。

楚庄王一边听歌看舞,一边痛饮,说:“有敢谏者,死无赦!”可是大臣们忍不住还是想劝他。伍参——即伍子胥的爷爷的爸爸,跑到殿上说了他那著名的“有鸟停于高阜,三年不鸣”的寓言故事。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从钟鼓间探出脑袋,回答说:“这个鸟的情况我知道。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伍参磕了个头:“大王英明!”高高兴兴下去了。然而楚庄王照喝无误。

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大师认为,男人做事的动机除了性冲动,就是“渴望伟大”了。伍参的话正是从伟大入手,激励楚庄王。但是楚庄王另有苦衷。他刚一上台,年纪又小,力量又孤,面对复杂的国内政局根本不敢出声。当时的实力派人物是令尹,来自老斗氏家族,和老斗氏家的另外一个大夫斗克(楚庄王的老师,想升官,升得不够快,生气了,于是刺杀令尹未遂),还有楚庄王的另一个老师公子燮(这个是王族的,帮着斗克,因为他想当令尹,没当上,也生气了),拉起枪杆子互相对打,可怜的楚庄王只够资格做旁观者,甚至一度被后二者绑架,像小鸡那样被劫持出城,等到令尹胜利以后才得以归位。

武力如日中天的令尹,凭借着斗氏家族势力,跺一跺脚,楚国就要乱颤,可怜的小楚虽然名为大王,实为傀儡,他只能躲在酒杯中暗自观察政局,像那个歌唱的那样“总是弱不禁风一副孬种的样子”。但是,喝酒归喝酒,听音乐归听音乐,小楚两眼雪亮,心知肚明,偷偷寻找心腹人。

他打猎的时候看到有人刺了虎豹,就说:“吾以是知其勇也。”看到有人把猎物均分,就说:“吾以是知其仁也。”

到了三年的末期,又有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冒死进谏,逼楚庄王振作起来,这位王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试一试了。然而这个倒霉的家伙刚要发奋图强,楚国却发生了大饥荒。戎族乘机攻击其西南境,贯穿楚国纵深,一直扎到湖北北部的今房县,进驻大林(湖北荆门)。另一部戎族攻打楚东南边境,进逼阳丘,侵入訾枝(今湖北枝江地区)。同时,庸国人带领群蛮从湖北竹山持械进攻,麋国人则带领百濮抢占楚地的选(今枝江一带)响应庸人,紧逼一百公里以外的郢都(湖北江陵)。楚国四境皆警,蛮族合聚闹腾,形势非常严峻,楚国北方靠近“巴尔干”的申、息两县,北门都不敢打开,生怕中原诸侯乘机破楚。

这些制造混乱的戎人、百濮,都是在楚国眼里,更落后的“群蛮”,由于楚国的强大而被压制在西南一隅,如今却兴风作浪。不过,楚庄王及时地利用了这个危难时期,他以抵御外敌为名,接触兵权,像现在的小布什那样,压制了国内的矛盾和各势力的不同声音,获得战时的独裁。当时楚国人准备逃跑,有一部分人建议向北一百公里迁都阪高(就是湖北当阳东北的长坂,地势险要,张翼德长坂坡一声断吼的地方)。大夫蒍贾反对,认为其实真正的强大敌人是庸国,其他麋人、百濮都是乌鸦一样聚集在一起的零散部落,他们都是看着我们饥荒,以为我们不行了,才敢出头来打的。如果我们主动出击打庸国,麋人和百麋见我们仍有实力,必然怕了,各自散伙,打蛇还是要打七寸。蒍贾此人就是当初预见子玉必败的那个小孩,此人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叔敖。

楚庄王赞同蒍贾的意见,于是说服了逃跑派,出兵北伐楚国的老对头庸国人。跳过最近的枝江地区叛乱的麋人和百濮不打,而向北直行去打庸国。出兵向庸国仅仅十五天,枝江地区的麋人和百濮的帮闲叛乱分子,见势不好,一哄而散。楚军遂直驱落脚于湖北北部的竹山地区,在庸人的老窝,与庸兵接战七次,次次都假意败走。庸人骄傲,不设戒备。楚庄王抓住这一宝贵战机,急急乘坐国道上的快车亲赴前线指挥,分兵两队夹击庸人,又在秦国人和巴人的配合下,灭掉庸国。原本附随于庸国的群蛮一看楚军强大,也改变立场与楚结盟助战。

在这次用兵中,楚庄王决策正确,指挥高明,赢得了各家族对他的尊敬,可以同嚣张的令尹分庭抗礼了。回到国都的楚庄王从戎车上跳下,明显地比以前晒黑了。他伸了个懒腰,对着天空喊道:“哈哈——我要打鸣啦兮!”

于是楚庄王进行快刀斩乱麻的一番改革,对阴云密布的楚国天空进行大清洗,诛杀数百人,任用数百人,遍布朝野上下旧的豪族悍将都换成了乖乖虎(手术动得够大)。三年后,楚庄王又在北林用兵,击退晋军,试图恢复对小蜜陈国的控制。又两年后,公元前606年,也就是赵盾刚“弑”完“其君”的时候,楚庄王看看国内粗定,而晋国正乱得鸡飞狗跳,于是趁机北向驱师一千二百里,远征陆浑戎族(这帮陆浑戎人活动于中原地区,距洛阳不到一百公里,在嵩山少林寺那一带)。

楚庄王把陆浑戎族压成齑粉以后,发现大周天子的洛阳就在附近。这是楚庄王第一次到伟大富饶的中原乐土来,年轻人的好奇心使他很想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况自己的胜利之师离洛阳已是那么近了,简直扒上墙头就可以看见老周在屋子里哆嗦。于是,楚庄王把队伍开拔过洛河,在洛阳郊外检阅三军,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看见郊境陈兵,周定王慌了,派大夫王孙满出去看看。王孙满就是二十一年前崤之战的时候,从门缝里判断“无礼而脱”的秦兵必败的那个聪明孩子。目前他已长大成人变得伶牙利齿了。王孙满来到楚庄王军里,楚庄王问他:“我知道大禹铸了九鼎兮,三代相传,是你们洛阳城里的镇国之宝。我们楚国也有鼎,但不知你们的鼎兮有多大,有多重?”

好哇,这蛮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询问鼎之轻重大小,说白了就是窥伺国器的罪。王孙满说:“我们所看中的,是德行,而不是鼎!从前,大禹的夏朝很有德,于是九州进贡青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上面有鬼神风物图纹,保佑子民不受魑魅魍魉侵害。夏桀昏庸,失去了德,于是鼎迁到商人手里,保佑了商朝六百年宗祀。商纣暴虐,鼎迁于我大周,周成王定鼎于洛邑,占卜得知,上天要保佑我们要传三十代周王,七百年基业。现在周德虽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轻重,你们是不可以问的也。”

楚庄王听了王孙满这一席强硬的话,自讨没趣,临了悻悻地说:“你们鼎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大楚国的长戟,断下戟的小枝,合起来,也够铸成你那九鼎兮。”这话说的很有霸气,从前的霸主齐桓、晋文还要借助周天子的虚名号召诸侯,现在的天下则唯强者是尊,尊不尊王无所谓了。

楚庄王问完鼎之后,也不想进洛阳城看热闹了,带领自己的悍兵强将,回师祖国了。

而那无比尊贵的九鼎,国宝中的国宝,四个世纪后,被称为“羞愧之王”的周赧王为了维持穷困的政府,不得不靠向新兴商人借债度日,负债累累,无法支持(成语“债台高筑”就是说这位王呢),终于悄悄地把九鼎熔化,陆续出卖还账。等大周王朝被秦王灭掉时,九鼎已卖了个净光。

楚庄王提到的长戟,是春秋最流行也最具杀伤力的青铜兵器,因为它是矛和戈的杂交产物。关于矛,大家都知道,类似体育课上的标枪,春秋时候的矛,长度接近三米,到战国时更达到四米。如果在矛头的基部,再横铸出一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具有勾啄与直刺两种功能,其实是合并了戈和矛的两种功能。楚庄王说要铸鼎,就是用这些戟的横枝(小枝)。

有些戟甚至在长柄一端联装了两件或三件戈头,等于是自上往下有三个横枝,一个矛尖。

战国末年,随着冶铁技术的不断发展,铁戟诞生了。由于铁的质地比青铜坚韧,铸成的戟刺尖锐细长,也更好看,逐渐取代了青铜戟。西汉时,戟已成为军队主要装备。曹操帐下第一勇将典韦,就是使用一双大戟,合重八十斤。此外他还使用短柄小戟,可用于投掷,叫做手戟。吕布也是用戟,辕门射戟的故事,就是吕布把他的方天画戟插在营门,跟纪灵打赌,一箭射去,正中戟的小枝(即横枝),使纪灵退军。实际上吕布用的叫戟刀,它的横枝外端纵向铸了一个锋利的月牙,可以当刀使。

从晋朝开始,盔甲制作日趋坚固,戈、戟这一类钩啄兵器渐渐对付不了坚甲了,而枪和矛等刺杀兵器仍能大显身手,枪、矛的受力点小,压强大,可以穿甲。到岳飞那个时候,枪是最流行的兵器,岳飞不是用沥泉神枪吗,他那个二儿子岳雷用的枪更热闹,叫什么“八宝驮龙迎风流泪枪”——“八宝驮龙迎风枪”。

饮马黄河、问鼎洛水——是不是就是曹植写《洛神赋》的洛水——此后的楚庄王兴冲冲地押着串成一串的陆浑戎俘虏,在中原碧树青青的美好原野上,回奔自己统治的故国。齐桓公早死了,宋襄公早死了,楚成王早死了,晋文公死了,秦穆公也在二十年前死了,多么好的出世际遇,天下还有谁堪与争锋,这时候的楚庄王取天下如同拾起一只草芥那么简单容易,他甚至从镜子里可以照见年轻有为的自己赫然已是华夏的霸主,然而当他走到镜子后面去抓取,迎接他的是国内权臣斗越椒冰冷的箭雨。

楚国权臣,令尹斗越椒公开叛乱,带领彪悍的若敖氏武装,截击问鼎归来喜气洋洋的年轻楚庄。

公元前605年(楚庄王九年),楚庄王与叛乱的令尹斗越椒展开激战。鉴于若敖氏的精锐,声势浩大,楚庄王战前采取妥协态度,提出以三王之子(楚文、成、穆王之子孙)为人质,送给斗越椒押着,然后双方谈判解决。斗越椒自知自己的斗氏家族(即若敖氏)长期垄断令尹一职(从斗伯比开始,到子文、子玉、子西等等都是斗氏的),已历五王,功高勋大,但是族大逼君,跟楚王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他斗越椒即使不是个骄狂已极的汉子,也不会到这时候再和谈了,和谈就不怕秋后算账吗?还是打吧。同年秋,王军与若敖之族鏖战于湖北当阳地区。

楚庄王侧站在车上亲自擂鼓,斗越椒向楚庄王连射两枚重箭,疾劲有力,穿过楚庄王的两匹辕马的马耳正中间,划过跪坐着的驾驶员头顶,射穿鼓架,铛一声凿在战鼓后边的铜钲上。第二枝箭随后跟到,经过马头和车辕上方,直奔楚庄王左太阳穴,紧贴着他的脑顶掠过,穿破战车伞盖的中心骨架,差一点戳着楚庄王。王军大为惊恐,开始后退,阵形波动,眼看就要溃散。[1]

楚庄王爬出伞盖子,擦擦脖子上的冷汗,检查自己的脑袋还在之后,急中生智,大喊:“先君楚文王攻灭息国的时候,曾经得到三枝利箭,斗越椒偷走两枝,现在全射完啦,大家不要害怕。重新给我上兮——”

王军一听,楚庄王还活着,而且敌人的核武器已经用完了,方才阵脚略微稳定,楚庄王猛擂战鼓,王军奋勇进击,终于杀溃若敖叛军。

这都是史书上的真实记载,斗越椒发出的那两枚超级重箭,铛地一声把铜钲敲起多高,那铜钲的回响,透过史书,仍然萦绕在两千四百年后我们的耳边。

斗越椒战败,若敖氏被灭族。[2]

关于这段平叛战斗,野史记载,楚庄王手下的小将养由基,还和斗越椒进行了单挑,隔河比试箭法。

单挑,即一员大将单对一员大将,是《三国演义》那种“阵上鏖战貔貅将,阵下摇旗鸦雀兵”的打法。实际战争中却并不多见,即使真有单挑,也屈指可数,关羽万敌丛中取颜良首级,算是有史可稽的单挑。

养由基和斗越椒隔河互相对射三箭,“躲的不是好汉”。

斗越椒第一箭射过去,养由基用弓轻轻一拨,那枝箭掉在河里。接着第二枝箭又来,养由基把身子一蹲,箭从头顶擦过去。斗越椒嚷:“不许蹲,不许蹲!”养由基说:“好!这回我就不蹲。”说完第三枝箭就来,养由基不慌不忙,用评书里常见的那种套路,张嘴一口咬住来箭的箭杆,取出来搭在弦上,嘣地一声射回去,正中斗越椒的脑门子。

春秋第一神射手养由基由此一箭定乾坤,换取了“养一箭”的外号。[3]

养由基的箭法,据说感天动地,连动物界都知道。传说楚国曾有一个白色的神猿,楚国善射的人没有一个能射中它。楚庄王就请养由基去射,没等射呢,老猿先就哭了,一箭出去,白猿就应声坠落。

另据《吕氏春秋》说,养由基也曾射过石头,箭羽没入石中,简直难以置信(李广射石头的故事,估计是司马迁根据此处而抄袭捏造的)。

注:按理说,楚国一直强化王权,比如推行县制,以抑制分封,并用“覆军杀将”这样的苛法控制朝臣,不应该出现权臣“斗越椒”压盖楚庄王的后果啊。是的,楚国相对北方诸侯来讲,君权算是强的。但一个国君不可能自己管理好偌大的国家,楚王必须借助自己的副手,也就是令尹来管理国家。令尹相当于后代的宰相。宰相是很容易分掉皇帝的大权的,后来的皇权社会摸索了很久,皇帝们才搞出了制约宰相的一系列办法,譬如不许同一家族世袭宰相,用谏官牵制宰相。但是,楚国的十一位历任令尹中,有八个,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的,这个家族也就是“若敖氏家族”。若敖氏(也就是斗氏)家族为楚国的扩张,立过恢弘的功勋。历代楚王也很宠爱斗氏,把大片新占领地和令尹的位子赏赐给他们。于是斗氏家族封邑广大,还自有军队,兵强马壮——当时卿大夫可以从封邑上征兵,成为家族武装,子玉就曾拉着自己的家族部队上了城濮战场。

商代和周代的人比现在惨,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饭。大约在早上七点到九点中间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叫大食;下午三点至五点吃简单的午餐,叫小食。此后,太阳下山就睡觉了,跟现在的农村一样(当然,现在的农村也不这样了,晚上还得搓麻呢)。

那时候甚至用不着点灯,也不需要专用的灯具。专用的灯具到了春秋末年才开始多起来。春秋末年,铁器的使用,提高了生产效率,人们一看有利可图,于是连晚上都要干活了——技术进步反倒使人更加忙碌。因为晚上要工作,所以点灯就频繁了,也要吃晚饭了——每天吃到三餐了。

但是楚庄王是在春秋中期,晚餐还不普遍,甚至喝酒也是白天喝,夜里不喝,这主要是由于商纣王喝酒而亡国,所以大圣人周公发布禁酒令,喝酒不许乘夜。[4]

但是,楚庄王不太理睬中原制度,他有一次因为什么好事需要庆祝,就招待群臣大摆酒宴。那时的酒主要是黍子酿造的,起源可能来自放馊了的饭(欧洲更倾向于使用水果酿酒)。因为没有蒸馏技术,所以酒精度数也不高,还容易变酸,一次必须使劲喝(否则剩下的就浪费了),直到喝得酩酊大醉。

楚庄王因此要求大家使劲喝,敞开喝,往醉里喝。君臣们一直喝到点灯时分,天都黑了。

当时的灯,灯油是植物油,味道很香,“兰膏明烛”一词,说明灯油和蜡烛中还掺有香料呢!其清香如兰,十分养鼻。在灯火摇曳时刻,众人闻着灯油香和蜂蜡香,以及酒香,个个喝得肚子爆炸,酩酊大醉。(古人也有古人的快乐啊。)

楚庄王大乐。

为了表示对臣属们的尊爱,楚庄王专门请出礼仪小姐——自己的后宫美姬,亲手为大夫们把盏。

“哇塞,更好了!welcome!”

只见这个美姬,五官秀美,身材苗条,肌如凝脂,乃是楚后宫里第一美人。晚宴的烛光,把本来就令人消魂的这美姬照得更加妩媚。斟酒的她来回穿梭于烛光暗影之中,恍若仙女下凡。红酥手,黄藤酒,每每来斟,得见这美姬的纤纤细手,得闻这美姬的淡淡体香,几乎令人不能把持。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秋天傍晚的风啊,难道也这么多情——把宴会上的烛火全部吹灭。哇,可逮着机会了,一个实在把持不住的醉汉在暗地里一把扯住这美姬的袖口。这美姬却是个练家子,一招“燕子八翻翅”,反手揪断那人帽子系于颌下的丝带(叫冠缨),然后轻移“冰激凌微步”(凌波微步),来到庄王面前报告:“报告!有人非礼!”

宫人正要重新点灯,楚庄王说:“不要点,同志们。请各位把冠缨揪断,咱们绝缨痛饮。”这就是后来搬上戏台的《绝缨宴》,于是大伙黑着灯喝酒,跟现在的酒吧里一样,其乐无比!

事后,这美人出于女权主义考虑,责问楚庄王,为什么不揪出那个流氓,严肃君臣之礼,端正男女之别。

楚庄王笑着说:“按规定,喝酒不能过量,不能没日没夜。是我让群臣可劲滥饮,出了事,不是他们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惩罚他们呢,怎么能伤国士之心兮?”楚庄王真让人佩服啊,宜其霸也,他明白,pun-ishment不是积极的激励手段,宽宏大量也能够帮人改过。

后来的三国时期,建安七子中有一个人,因为该磕头的时候没磕头,仰脸偷看了一下曹丕的媳妇,结果被免职。唉,世道人心的变化,真是有云泥之分啊。

而那个调戏美姬的大夫,胆大包天,一直不知道是谁。后来在攻吴战役中,有个人出效死力,五次交锋,五次斩对方的首级,还不罢休,又像傻子似地玩儿命向前冲,终于斩敌将之首级而献给楚庄王。庄王奇怪地问他,我也没对你格外地好过哇,怎么这么玩命啊?这人说,我就是那个被揪断冠缨的啊,老爷。

比起“大耳贼”刘备摔阿斗的收买人心,楚庄王“绝缨”的这一招来得怎么样呢?我觉得庄王心胸开阔,更出于自然。当然,刻薄的人会说,庄王再大方点,干脆把美姬给他得了。

就在楚庄王和斗越椒激战的那一年,公元前605年,郑穆公(请烛之武退秦师的那位)死了,儿子郑灵公即位。“灵”是不正经国君的谥号,譬如晋灵公。

郑灵公收到了楚人送来的一只大鳖,祝贺他当政。当时到处都有鳖,但楚国的云梦鳖,鳖体更大,肉味鲜美,没有激素。

有鳖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于是大鳖被请到厨房门口,准备肢解。这个大鳖确实不同凡鳖,它一看要被宰,就把一种特殊的信号,散发了出去。宫门口站着两个来汇报工作的大臣,其一叫公子宋,其一叫公子家。不知是不是受了鳖电波的感应,公子宋的食指突然跳动了几下。他举着不停地跳着、在翻译着鳖电波的食指,高兴地对旁边的公子家说:“你看,我的食指在跳呢!前一次它跳,随后就吃到了稀罕物!这次肯定又要有稀罕异味吃啦。”

子宋、子家俩人一进宫,果然看见在厨房门口,大厨师正举着雪亮的菜刀要解鳖呢!于是俩人相视而笑。郑灵公说:“你俩笑什么啊?”

公子宋举着食指把刚才说的话讲了,郑灵公眼珠一转,说:“没错,今天下午就请你们来吃!等着吧!”

公子宋举着食指,食指还在弹动,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金庸大侠在《射雕英雄传》里说,老叫花洪七公闻见黄蓉炒出的人间美味,就要“食指大动”,成语出处就在这里。

公子宋的食指大动,也是有道理的。春秋时代人吃饭直接用手,抓食,跟现在的阿拉伯人差不多。那个时候虽然已经有了筷子、匕、勺,但都是对付菜的,饭则直接拿手抓,因为小米饭颗粒松散,不团结,很难用筷子夹取。我国周代铜鼎文的“飨”字,样子就是两个人相跪对食,一个人伸手抓取盘中食物。[5]

据说,最初的人,直接把肉放在火上烤。但这样很容易烤焦,所以也用泥巴涂抹——把兽肉裹在泥巴里,烤着吃,香味全留在里边,一点都不浪费,就像现在的“叫花鸡、纸包鸡”那样(二鸡的吃法很有古风)。后来有了陶器,就在陶器里煮,架在火上。

随着青铜的出现,有了鼎,带有支脚,下边可以容纳柴火,成了烧饭的锅,兼有灶的功能。春秋以后,独立的灶也出现了,鼎的支脚就不必要了,或者支脚很短,鼎下也没有填柴的空间了。可以把鼎直接坐在灶台上。至于灶台的样子,两千年来没什么大变化,几乎就是现在农家还在沿用的那种。

郑灵公请大臣们吃饭,是煮的鳖羹,《仪礼》上说,“大羹须热”,意思就是说,肉羹应趁热吃。郑灵公的伙夫把肉连同煮肉的鼎,一同端上饭桌的案子,给大臣们吃。这种食法类似今天的火锅涮羊肉。

鼎可以煮粥、煮肉、煮菜羹,又可以直接端上餐桌,真是好东西。当然它还是国家神器,雕饰上精美的龙纹、夔纹、鸟纹、象纹、饕餮纹,就是祭祀的宝鼎,也是楚庄王想问的那个东西。据说,“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士三”,那就是说像郑灵公这个级别的人,请大臣们吃饭,或者祭祀,最多可以摆七个鼎,这就是所谓“列鼎而食”了。

列鼎而食同时还要奏乐。在钟鼓乐中,郑灵公和大臣们围了堂上的一圈案子坐好,和谐的音乐和着编钟敲击,大家的下巴伴随着节奏进行咀嚼,人生的幸福全部实现了。吃饭的时候,除了好些鼎以外,还有煮饭的鬲、甑(前者煮粥后者蒸干饭),每人案上还有盛菜羹的笾豆,饮酒用的尊、爵及酱、醋、盐、蜜等蘸肉用的调料盘碟。

最后一道好菜,大鳖的羹,也装在鼎里抬上来了。食指大动的公子宋,哈哈直搓手:“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我食指一动,就要吃好东西啦。”

但是,郑灵公故意使坏(这个国君也真没领导样,太顽皮)。他故意让仆人给大伙分鳖羹的时候,一人分一勺,偏偏分到公子宋面前,鳖羹就分完了。

郑灵公哈哈大笑:“你说你手指头灵,我看,还是没我灵。”(哈哈,当然你灵,要么你怎么叫“郑灵公”呢。)

当众出丑的公子宋腾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跳到装鳖汤的大鼎旁边,拿手指在汤里一抄,举起来嘬了一口(“染指”这个词出处),然后气囔囔地跑出去了。

感谢公子宋,一天之内为我们创造了“食指大动”和“染指”两个成语。都是用他的食指创造的。

公子宋翻脸,跑回家生气。他的举动属于大逆不道,非常不给国君面子。公子宋也很怕郑灵公找他算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伙同公子家,杀了郑灵公。

唉,吃饭吃出人命来了。楚庄王的一只鳖,灭掉了“巴尔干”轴心国的一个国君。

前两天看网上消息,“中央社”报道,一个美国人研究了中国饮食,最后发现中国菜蒸、炒、煮、炸,最讲究调和。因此,这个老外认为,中餐对“***”这种极端分子会有调和作用,对付恐怖分子的办法就是建议他们多吃中国菜!

可是我们自己人还在一边吃着调和的大羹,一边在弑君呢。

注:公子宋为了吃鳖打架而弑君案,也影射出了春秋时代的君权有多么的不强化,卿大夫杀国君,好比宰鸡。这固然是分封制导致卿大夫有土地财产而势大欺君,也是由于孔子先生还没给我们创出忠君思想的毒药来麻痹臣僚。等有了儒家思想横行,大臣们都成了奴才,皇帝的权威才建立起来。别说皇帝为了吃鳖这么个小事捉弄大臣两下,就是再大的污辱他也不会闹的、不会反的,他只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罢了。然而在春秋时代,人们思想自由健康,质朴激烈,可杀而不可辱(为我们今天所敬仰),所以公子宋为了人格尊严而不惜铤而走险,亦可叹哉。春秋人个性张扬,珍惜个人尊严。“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这样可耻的儒家坏话,在清纯美好的春秋时代,还没有发明起来。

公元前七世纪的末尾是以妖娆女郎夏姬的风流韵事作为绝响的终曲的。

春秋四大美女,依次是文姜、息妫、夏姬、西施。

文姜天性活泼,搞死了鲁桓公;息妫(桃花夫人)无限漂亮,搞亡了息国;夏姬妖娆风流,搞死陈灵公;西施不用说了,搞死了夫差(本书还介绍不到她)。所有这四大美女的共同特点是性感漂亮,而且每人都有两个以上老公,每人都把一个国家弄亡了,把一个以上国君搞死了。

现在要隆重推出春秋第三号美女——夏姬。她具有息妫(桃花夫人)的美貌,更兼文姜的活泼,骊姬的狐媚,终生被风流韵事和绯闻缠绕,并且幼时得到过异人的临床教学,学会了一套“吸精导气”、“采阳补阴”办法,所以人到三十多岁,仍然容颜娇嫩,皮肤细腻,美艳宛若少女,面似海棠春月,目若星朗秋波,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明朝的色情古典小说就是这么描写她的。

明朝古典色情小说,和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黄色手抄本,都是人类精神遗产的奇葩。

其中的艳情小说《株林野史》,是替夏姬“扬善”的,里边很多这样的好句子:“……夏姬只叫爽快,不觉直弄到四更以后,方才收云歇雨。”可以和《金瓶梅》媲美。在明朝,夏姬和潘金莲一样出名(呵呵,也许这不算是恭维)。

如今,夏姬的名气被淡忘了,我觉得很愤愤不平,很想做些宣传,恢复她的名誉,或者准确地说,恢复她的“不名誉”。

大体来说,夏姬原产地郑国(出美女的地方),本是郑穆公的女儿(郑灵公的妹妹),嫁给了陈国夏邑的夏大夫。夏邑是夏大夫的封邑,夏姬就跟着他姓“夏”。年轻的夏姬和老夏结婚以后,夫妻朝朝相狎,夜夜欢淫,终于老夏受不了了,纵欲过度而死。

夏姬闲着也是闲着,就跟陈国大夫孔宁私通,让丫鬟引着,摸了过去,在床上迎接孔宁,俩人“被翻红浪,帐摆流苏”。完毕以后,孔宁要了她的性感内衣,揣在怀里。

孔宁后一日饮酒,向同僚“仪行父”炫耀,讲夏姬的好处,身材窈窕,异样风流,蛾眉莺眼,杏脸桃腮,交接起来,枉眉含嗔,“起合妙处,难与君说”。仪行父也是个酒色队里打锣鼓的,不觉心痒意乱,浑身骨酥难禁。

于是不久,仪行父也拿到了一条绣花内裤。

俩人有美不敢自专,就一起上报领导,向国君陈灵公推荐夏姬。陈灵公——也是个带“灵”字的,那就不用说了。他说:“寡人亦久闻其名,但我知道她已经三十多了,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6]

孔宁立刻辟谣:“夏姬熟房中之术,容颜鲜嫩,如十七八岁好女子一般。”

陈灵公将信将疑,找了个借口去夏姬家访问。夏姬盛装迎候,娇滴滴的像新莺巧语,毕竟曾是郑国国君之女,动止高雅,娇美可羡。

陈灵公视其容貌,真天仙一般,后官姬妾罕有其匹。陈灵公命夏姬除去大礼服,引着他到园中畅游。夏姬于是改换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种雅致。

晚上,夏姬正在明灯独坐,如有所待,忽然陈灵公钻了进来,夏姬刚要娇啼,被一把抱住,拥入床帷。给夏姬脱去香汗衫,解去罗裙带,只觉夏姬肌肤柔腻,触体欲融……

须臾,工作完毕,夏姬也抽出自己的贴身汗衫,穿在陈灵公身上,说:“主公见到这个汗衫,就如同见妾本人了。”

随后,按史书记载,孔宁、仪行父、陈灵公这哥仨,每人一件,穿着夏姬赠的内衣,在朝堂上跳舞,乱蹦。大夫洩冶规谏:“要蹦回家蹦去!”被陈灵公杀死。

从此,夏姬跟三人一同上床“大战群英”,快活得没法说啦。三位政府要员的脑子里,再没有一点儿治理国家的意思了。夏姬作为一个著名的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通过放浪的性关系去颠覆着西周的礼仪制度和政府大员。

不料,夏姬的儿子气不过,于公元前598年夏季,把陈灵公同志给杀了(夏姬也是有儿子的,是她和从前的夏先生生的。)

具体过程是这样的,三个“群英”在夏姬家里饮酒,酒酣耳热之后,陈灵公仗着官儿大,指着旁边夏姬的儿子,对仪行父说:“我看夏姬的儿子有点儿像你,莫不是你生的?”

仪行父说:“我看他也像您。”

孔宁从旁边插嘴:“主公,这事没定论了,他的老子最多,是哪个所生,已经搞不清了。”

三人拍掌大笑。夏姬的儿子心中羞恶,嘿嘿一笑,带着几个家丁,吆喝一声,冲到堂上就喊捉拿淫贼。

陈灵公掀翻了案子,往马厩那边跑,刚想上车,被夏姬的儿子追上,一箭射死。

在明朝人的这部艳情小说末尾,又画蛇添足地写了仪行父和孔宁的结局。据说他俩被带到地狱的阎罗殿去——先秦时期还没有佛教和地狱,但明朝人还是硬把先秦人拖到了地狱里——他俩被明朝人拖进地狱,被阎王爷各打了四十大板,又拿钢叉,插到油锅里,立刻烹死,直烹得头腿直挺挺的,方才了事。算是验证了“因果报应”的大法。

明朝人的精神生活,因此也获得了和谐和圆满!真是健康得很啊![7]

国际宪兵楚庄王听说陈灵公被弑,陈国大乱,于是准备出兵干涉。他的侦察员回来报告说:“陈国城墙很高,护城河很深,积蓄的粮食财物很多。恐怕不好进攻。”

“照这样说,陈国倒是可以进攻的。”大夫宁国分析,“陈国一个小国,蓄积粮食财物却很多,说明赋税繁重,人民怨望。城墙高,城河深,说明征用的民夫多,民力凋敝,正好可以因而攻之。”楚庄王很欣赏宁国的逆向思维,当即约齐了几家诸侯,北上攻陈。

楚庄王到了陈城下,向城上喊:“你们不要抵抗啊,我们进去是为了正夏征舒的弑君之罪的兮!”

陈国人还真没抵抗,楚国率领着诸侯维和部队,遂开进陈城,抓住夏征舒(夏姬的儿子),找了个城门热闹人多的地方,把他给车裂了。

夏姬的儿子杀死老妈的情夫陈灵公,属于贵族杀国君,有理说不出去,只好被正法(也够可怜的)。

楚庄王趁机灭了陈国,把陈国变成自己的一个县。他的部下反对这个举措,就讲了一个“蹊田夺牛”的成语,说:“如果一个人牵着牛,踩坏了别人家的庄稼,这确实是有罪,对方作为惩罚,就把他的牛给没收了。这个惩罚,是否有点过分?您以讨伐有罪之人的崇高名义召请诸侯来伐陈,结果却把陈国占为己有了,让诸侯都知道您实是贪图它的土地而来的,那您以后还怎么号令天下诸侯呢?”

楚庄王听了这番话,立刻醒悟,下令给陈国复国,陈成公即位,接茬给楚国当尾巴,摇着。[8]

楚庄王随后见到夏姬,也被夏姬的美色迷住了。他心里痒痒的,打算娶夏姬。旁边楚大夫巫臣也想娶夏姬,赶紧劝阻楚庄王说:“贪色是一种大罪过,您召集诸侯到陈国来讨罪,却自己犯下贪色这样的大罪过,诸侯怎么看您啊!”

于是楚庄王不再贪恋夏姬的美色,说不娶了。他不娶了,别人就来劲儿了,楚司马“子反”也打算娶夏姬。

巫臣赶紧又去忽悠子反:“您贵为司马,搞这样的女人工作,影响多不好啊。天下美妞有的是,何必找她呢?她最爱克自己的丈夫了,你数数,从夏大夫,到陈灵公,到她儿子,全都被她克死了。还有一个叫子蛮的,命最软,夏姬十六岁时说好要嫁给他的,结果没等过门,就把子蛮克死了。”

子反怕得要命,于是罢休。

最后由楚庄王拍板,组织上作主,把夏姬改嫁给楚大夫“连尹襄老”,因为连尹襄老命比较硬,刚刚克死了自己的媳妇。结果连尹襄老娶了夏姬,第二年就被夏姬克死了,牺牲在战场上——还是没有夏姬的命硬。

夏姬就像旷野的玫瑰,用骄傲的花蕊,想摆脱四季的支配。而楚国人则正在拼命为了她而吃醋。

“连尹襄老”的儿子黑腰也被自己这个后妈迷得魂颠魄倒,把夏姬娶来归自己了。而楚大夫巫臣更是早就被夏姬的美色弄得crazy了,也来争风吃醋,由于巫臣脑子聪明,终于拐到了夏姬,逃往晋国。

司马子反方才明白前边被巫臣劝阻是上当了,气得要命,把巫家一家老老少少,抄家,灭族。

夏姬以残花败柳之姿,还能使巫先生舍家追随,真牛。

不管怎么样,夏姬可称得上是乱世佳人了。她还使我想到同时期希腊的抒情王后萨福(约公元前612年出生,比夏姬稍小几岁),她是个歌颂爱情、自然的伟大女诗人,女同性恋者。“女同性恋”的英文词lesibian即来自萨福所生活并和她的美丽女伴群交的勒斯波斯小岛。[9]

公元前七世纪最后一年,楚庄王灭掉了东部的舒姓诸国(今安徽舒城、庐江、巢县一带),把疆界从湖北省一直东推五百里,到达安徽腹心,与吴、越两国取盟,使后者当上了自己的附庸,每年上缴保护费。楚在江汉淮地区势力巩固,全力向北征战。

时光进入公元前六世纪,在新世纪的曙光照耀下,楚庄王北上中原。

楚庄王十七年,公元前597年的春天,楚国再次向中原的中心国家郑国进攻。这都不需要什么战争借口了,打郑国成了每年的固定功课。十几年来,晋楚两国为了郑国频繁出兵,各自都在十次以上,平均一年0.8次。这一次楚国打得非常之狠,合围之后,攻了十七天。郑国仗着晋国支持,拒绝投降。楚庄王已经将一些城墙攻得残破了,郑国人急了,进行占卜,想通过占卜找到对策。这是一个双项选择题,第一项是求和,第二项是在祖庙里大哭,并且在城内每一条街巷都预备出一辆战车准备巷战到底。老祖宗在天堂给出了回答,第二项是吉的。

于是郑国人,都跑到祖庙里大哭,且预备出巷战的大车。城上的守军也都跟着哭。

攻城的楚军,忽听城内城上哭声震天,楚庄王心里不忍,下令撤退。

郑国人一看这招果真灵,立刻男男女女蜂涌到城墙处修补城墙。楚军大怒,强攻三个月,郑国陷落(旷日持久的围城战,这算是首例吧,当然,随后还有更长的)。

郑襄公光着膀子牵着条羊,跑到城里主干道上迎接楚庄王。楚庄王责问他为什么跟晋国结盟。郑襄公光着膀子说:“孤不能顺应天意以事奉您,使您怀着怒气来到敝邑,是我的罪过啊(暗含说是晋国逼的)。既然是我的罪过,我现在敢不唯命是听吗?您把我俘虏后押到江南流放也好,把我下放到海滨劳改也好,把我的地盘剪了分给诸侯也好,我都没话讲。但是,如果您能念及从前敝邑曾经与您相好,或者记挂着我们的开国祖先郑桓公、郑武公的面子,哀怜我们,不泯灭我们的社稷,使我们改事奉于您,那是我的心愿啊,但我们不敢这么指望啊!”[10]

好嘛,我们看了这话,都不免眼圈发红,楚庄王听了,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当即二话不说,撤出城去,三十里外驻扎,等待郑襄公出来结盟。

楚庄王的左右说:“大王,不能饶了他们啊!咱们自己死了很多人啊!”

楚庄王说:“这个郑君能俯首下人,必能虚心信用民众,这样的国君,是不能废的。”

众大夫说:“我们从郢都到这里,一路战争费用很高,怎么也得进城抢些东西,让郑国补偿我们一下啊。”

楚庄王说:“我们来讨伐的目的,就是讨伐不服的人。现在他们已经服了,尚何求兮?”

说完,与郑襄公盟誓,后者愿意改当楚国的小弟,随后,楚庄王竟引着大军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撤去了!

楚国的这次行动,照例引起晋国的动议。对于晋国来说,郑国是晋人南渡黄河进入中原后的第一个落脚点,每次这个滩头堡失陷给楚国之后,晋人都要再来打一仗,把郑国抓回来。

公元前597年的夏天,晋景公力图扭转上两代君主(灵公、成公)的二十年中衰局面,在即位第三年,急于重新振作,遂派出他的援郑军队,在一片蝉声喧嚣中赶到黄河北岸温县地区。[11]

但是,慢腾腾的晋军发现,楚军已经攻破黄河以南的郑都,臣服了郑国,互相取盟了。

要不要过河去跟楚军打上一仗呢?此时,晋军有兵车六百辆,步卒约四万人。楚军人数相当,但是国中精锐悉出,比上次子玉的城濮之役整齐多了。楚国的左中右三军,全部参战,外加了“左广”、“右广”——楚庄王的警卫队。一般的国君坐一辆战车,楚庄王却坐两辆(可能他屁股大)。两辆轮流驾驶,各自尾随三十乘警卫车,就是所谓的“左广”、“右广”。“右广”的保镖(车右)是神射手养由基。

楚在蔡国设有战略前进基地,便于支持中原持久作战。所以,即便在围郑四个月有了人员消耗以后,楚军仍然保持着强劲战斗力。

面对主力尽出的楚兵,晋军此时最聪明的办法,是进行回避,打道回府。对此,晋军内部发生尖锐争议。中军元帅荀林父认为:郑已降楚,我们救援失时,战楚无名,徒劳扰民,还是回家去吧。等楚军回国以后,我们再来打郑国不迟。

荀林父的主张遭到他的副手,“中军佐”先谷的激烈反对,先谷是先轸的孙子,傲气得很,他叫嚣道:“怕敌人的非大丈夫也。”然后擅自率兵渡河前进。

荀林父犹豫不决,怕先谷出事,被迫下令全军渡河跟进,一起渡到黄河南岸,由此走上了被动交战之途。

楚军看见晋军过河,也赶紧开始商量。楚军方面对于要不要跟晋国打仗,也有两派意见,令尹孙叔敖(就是砍死两头蛇的“名小孩”)说不能打,还下令把战车车辕都转向了南方,准备回家去。伍参(就是说“三年不鸣”的那个,伍子胥的爷爷的爸)则说能打。

最后,楚庄王采纳“能打派”的意见,把转向南方的战车车辕全部调向北方,做出决战态势。然后楚军向北移动,赴黄河南岸集结。晋楚两军在河南荥阳地区(郑国与洛阳之间),进行对峙。继城濮之战和崤之战之后,春秋五大战役之第三——“邲之战”拉开帷幕。

下边列出了晋楚两军出动的将帅序列:

这时候,晋军仍有机会撤退回国,但架不住一再出现的意外,终于使大战无可避免。

当时最希望两国狠狠地打上一仗的就是郑国。郑襄公想:如果两国彻底决个高下,自己唯强是从,死心塌地跟定,岂不比总是朝秦暮楚好?从前是楚国来打一趟,结个盟,晋国不高兴了,又来打一趟,又结个盟,反复轮回,郑国南北摇摆,里外不是人,自己都觉得麻烦了。

于是郑国的使者来到晋军司令部,拼命埋汰楚军,说楚军如何笨蛋,怂恿晋军出击。“灾星”先谷一听:“你瞧瞧,你瞧瞧,我说对了吧。”

晋“下军佐”栾书不同意,栾书说:“楚军并不如郑使者所讲那样‘骄’、‘老’、‘不备’,特别楚国的两广锐利非常。”栾书还说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成语,夸奖当年楚国人创业精神的伟大。

中军大夫赵同、赵括这两个赵盾的异母弟兄(未来“赵氏孤儿”的叔爷,十四年后被灭族),却赞成先谷的意见,主战。

下军将赵朔(“赵氏孤儿”的爹)同意栾书意见,不赞同打。下军大夫荀首反对赵同赵括。元帅荀林父继续犹豫不决中。

元帅荀林父其实偏向于不战,但他根本统一不了大伙的意识。这个荀林父是论资排辈进入军队的,最早他是晋文公重耳的驾驶员,因为给领导开车,升得就快,管战马还可以,管人就不行了。荀林父的“父”字,应该读三声,是老先生的意思。

正在进退不决之时,楚庄王那里的使者进一步前来迷惑晋国人。使者用谦卑的语气和诚恳的态度说:“寡君年少的时候父亲就死了,不善文辞,派我来说,是这样,寡君听说自己的爸爸和爷爷都曾经到郑国这里来,训定郑国,所以寡君现在也来了。寡君岂敢得罪于贵晋国,二三子不必淹留于此。”意思是,我们楚庄王打郑国,是我们楚国和郑国之间历来要办的事,跟晋国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们不想跟你们晋国打,没有把战争要升级的意思。这是为了松懈晋军的斗志的。

晋“上军将”士会有脑子,也迷惑对方,向楚使者说软话,道:“从前周平王命令我们先君晋文侯:‘与郑国夹辅周王室,不得废怠!’现在郑国不肯循从周王,也不肯跟我们晋国合作,所以我们也特意过来问问。我们也无意跟你们过不去啊。”士会既解释了自己来郑国的理由,又迷惑对方说我们也不想打。

“中军佐”先谷这个灾星又不满意了,觉得士会说的太软蛋,派中军大夫赵括重新对楚国人说。赵括上去就把楚国人呵斥了一顿:“我们国君命令我们,把楚国人全部从郑国这里赶跑,不要怕打仗,打起来不许跑!”晋军将佐内部的分歧,直接暴露在楚使者面前。

随后,楚庄王再次派来使者,正式请求跟晋国讲和。晋国人这边议论了一下,也接受了,并且说定了盟会仪式的日期。

但是,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只是想求和,也有想打的意思,从而进一步迷惑晋军将帅,使其意见更加纷纭不一,楚庄王遂派出将军“乐伯”,以“许伯”为御手,“摄叔”为车右,以单车突然向晋军壁垒进行挑战。

挑战,即旧小说所说的“讨敌骂阵”,但实际并不需骂街。

楚将乐伯,与许老大、摄老三,三位大侠驱单车上路。因为晋、楚两营驻扎得相去很远,中间有一段野路。半路上,三人商量如何挑战。

驾驶员许老大说:“我听说,挑战,御手需要偃旗息鼓,驱车疾驰,从从容容迫近敌人营垒。”

乐伯执弓,是单车首席战斗员,车左,说:“我听说挑战,对于车左来讲,需要从左位猛射敌营,同时代替御手执辔,让御手下车,从从容容地把两匹服马、两匹骖马并列排齐,再调整一下马脖子上颈带的松紧,以显示我们的傲骨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

摄老三是车右(使用矛戟类长兵器),说:“我听说,挑战,站我这个位置的,需要跳下车去,劈人敌军营垒,杀死一个敌人,从从容容割掉他的耳朵,再抓住一个俘虏,执他回来。”[12]

于是这驾挑战的单车,直驱晋营,车上的三个战斗员,都履行了他们所听说的挑战的规则。《左传》上就是这么侧面描写的,非常高明。给人感觉三个人都是大侠,要打什么打什么。如果挑战的定义是冲入四万敌军,取荀林父人头,他们也会毫厘不爽地给你实现的。哈哈。

这只挑战的单车,押了一个俘虏,车里还放着一个耳朵,不紧不慢地往楚营回去,遭到晋军一小队的蜂拥追击。

晋军摆出角形追击队列,包抄乐伯单车——“乐伯,尔往哪里跑?”境况非常严峻。

乐伯左射马,右射人,使晋军两角不能再进,但乐伯手里只剩一枝箭了。刚好,路上冒出一只麋鹿(这一点都不奇怪,当时植被茂密,禽兽出没,如今美国的高速公路上,还经常有鹿给撞死呢)。

乐伯一箭发出,麋鹿应弦而倒。摄老三从右边跳下车,扛了死鹿,奔到迎面而来的追军那里,对追军将领鲍癸说:

“现在是夏天,献禽的时候还没到(冬天打猎君王会把猎物分馈给群臣,叫‘献禽’),你们没啥好吃的(因为你们君王没给你们猎物嘛),我就送你们条鹿尝尝鲜吧。”

晋将鲍癸低头一看那麋鹿,箭正射在鹿脊的龟起处,这是古代田猎的上好箭法。箭射中此处,鹿的四肢运动神经被阻断,但鹿却不死,保持新鲜。鲍癸看罢,对手下人说:“他车上左边那个人善射,右边这个人说话有礼,都是君子啊。我们放了他们吧。”

于是乐伯三人,单车顺利完成任务,带着射光了的箭袋(其实车上还可以贮放很多箭只,但挑战不允许多带),回营向楚庄王交差。

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礼,独到的作战方法,真是世界无二啊。

既然楚国挑战车都已经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晋军大夫魏锜(念齐)和赵旃(念沾),也要求前去挑战,给楚国人一个回敬。

这个魏铸和赵旃,都在闹情绪。魏锜是从前八袋长老魏仇的儿子,魏仇因为烧死僖负羁一家,被重耳废掉官职,他儿子魏锜想重新申请做个公族大夫,一直没批,所以恨晋国领导人。赵旃则是大嘴巴赵穿的儿子,想申请进入三军将佐的六卿序列,领导也没批,所以也在闹情绪。

俩人明明看出来晋军不利于决战,但是为了捣蛋,这俩偏请求挑战。荀林父不许。

这俩小子就说,那我们去召盟好了,把盟会的事再说一说。

荀林父说召盟可以,于是放他俩去了楚营。

这俩小子走了老远的路,先后来到楚营。前者进行挑战,被楚将潘党打跑。后者到楚营的时候,则已是夜半,楚人不接客了,他干脆坐在席子上,指挥自己的部卒,偷着钻进楚营里,杀人放火,彻夜骚扰,制造混乱。待至天色黎明,楚庄王亲率左广警卫队(计三十乘兵车)驱逐赵旃。赵旃弃车逃跑,奔人松林。楚庄王的保镖屈荡下车搜击,赵把自己的甲裳挂在树梢,轻身逃脱(后代评书里常沿用这种逃跑伎俩)。楚庄王继续追赶。

这时候,晋总司令荀林父不放心俩活宝一夜未归,派出自己的侄子荀莹乘坐軘车前往接应。

荀林父也是混蛋,这种軘车不是作战兵车,而是防御用的战车,体积大,带起尘埃无数,楚国散派出去的侦察官潘党从老远就看见了,以为是晋兵主力倾巢出动,立刻向大本营作了报告。

楚庄王遥望北方尘埃高度有限,判定不是晋军主力,于是饬令“左广”继续前进,三十乘警卫队车马驰奔,迎击荀莹车。令尹孙叔敖从军营里听到报告说晋师全部出动了,担心楚庄王兵力太少,有被“晋师”包围的危险,忙饬令三军全部出动。

于是楚军全部作战人员,蜂拥而出壁垒,列好阵形,单等“晋师”的烟尘滚来,好相迎战。

孙叔敖气坏了,大喊:“给我前进!攻击晋师!宁可我薄人,不可人薄我!”薄,就是迫近的意思。他要求主动出击,不要像懦夫那样鹄立着。他还喊:“兵书《军志》上说了,先发制人可以夺敌之气魄!”

由于令尹孙叔敖官儿大,楚军只好听他的。于是楚三军朝着“晋师”烟尘滚动的方向迅疾前进,“薄”近一看,其实只是一小股軘车,而且已经被楚庄王打得差不多了。楚三军立刻扑上去,一顿暴揍,将之撕成碎片。由于攻击命令已经下达,楚三军全部作战人员,遂车驰卒奔,直冲晋营,以工尹齐率领右军攻击晋下军,以唐侯率领左军攻击晋上军,以潘党的机动战车四十乘,在战场外围游击,加强左军,因为楚庄王的左广警卫队在左军。

晋军元帅荀林父在大营里还呆着等消息呢,对楚兵全无戒备,这时候突然遭到楚国全员的突然进攻,手足无措,竟发出“全军撤退,先渡河者有赏”的逃跑命令。晋军在一片惊慌混乱之中,纷涌北撤,抢渡黄河。[13]

山崩一样溃败的晋国兵士狼狈奔窜,跳进黄河,争着攀住激流中的船舷,刹那间三十几艘渡舰被攀沉。荀林父下令:“攀船抓桨的,砍断手指。”霎时,血淋淋的手指像无数小鲫鱼掉到船里,船上的兵士们一掬一掬地把它们捧着抛进黄河(骇人听闻)。

这就是发生在公元前597年,晋景公三年,楚庄王十七年的“邲之战”(河南荥阳北),上距“城濮之役”三十六年,是晋楚第二次大交兵,楚庄王尽雪爷爷楚成王之耻,一战而霸。

“邲之战”这场悲哀的战斗,没有太多可说的,因为晋军的主要任务是逃跑。当初魏锜、赵旃去“召盟”,上军佐将郤克怀疑这俩没安好心,建议先谷预作准备时,灾星先谷却叫嚣道:“多备何为!”使得中、下两军都没有作战准备。战斗突然爆发以后,中、下两军在元帅荀林父的错误命令下,争相抢渡,自相砍杀,损失惨重。(先谷回国后,被灭族,老先家从先轸到先且居到先谷,荣耀了四十年,到这里就完了。另外,先谷的名字叫“彘子”——猪仔儿的意思,不知道他爷爷先轸怎么给他想的。)

而晋上军则由于士会、郤克设置了七处埋伏,有秩序地打击楚军,主动进退,得以保全。晋军在战斗中,或者说在逃跑中,还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荀莹,他奉命接应召盟二将,坐着那种不中用的軘车(防御型大车)半道上跟楚军遭遇了,被楚庄王咬住了狠打,唏里哗啦,车全碎了。荀莹被楚军俘获。他的爹荀首,听说儿子被楚军俘虏了,心疼得不行。本来已经逃上渡船了,立即闹着要下去救儿子。

荀大爹带着自己的家族部队(封邑里的),下船往楚军里冲。他的人缘还不错,一些好不容易抢上渡船的下军士兵,也闻讯下船,跟随荀大爹反身攻入楚军,土气反而比初期旺盛。

楚军正忙着抢拾晋军遗弃的车辆、甲仗等等好东西,混乱当中,不防荀大爹的兵车突然袭来,个个张皇失措。

荀大爹开始向楚军射击,他特别逗,每次摸到一只好箭,就留着不用,放进驾驶员腰间的箭袋里,而是先拿普通的箭用。驾驶员急了:“大爹,你也太抠门了,咱们晋国的董泽,有无数蒲柳,可以打造无数好箭,省什么劲儿的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儿子还要不要了!”

荀大爹呵呵一乐,说:“我必须省出好箭,留着好箭去射死楚国贵人,交换我的儿子啊。”

坏箭也许能射伤,但未必能射死,射伤他就跑了。话音刚落,楚大夫“连尹襄老”赶到(夏姬现任的老公)。驾驶员指着说:“这……这……这官大!上身都是高级绶带!”荀大爹赶紧拿好箭,一箭把这个新郎官给射死了,下车抢了他的尸体,随后又射伤楚公子谷臣,把他活捉上车。

荀大爹掰手指头算了算账,够数了,够换回我儿子了,赶紧急驰而去。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战斗场面。只是苦了那个新郎官连尹襄老,他刚死了前任媳妇,续弦了夏姬,没怎么享用,不到一年,自己却光荣了。他的尸体,多年以后以骨头架子的形式,回到楚国,和公子谷臣(活的)一起,交换回了荀大爹的儿子。[14]

荀大爹回戈奇袭楚军,获得小胜,规模虽然有限,给楚军的损害也不大,却起到了掩护晋三军紧急渡河逃跑的作用。

实际上,到了傍晚时刻,楚庄王以仁义为怀,命令大军不许竭力追杀,停止对渡河的晋军继续压迫。使得晋军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渡河而去,实现“敦刻尔克”小撤退。

逃跑中发生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捣蛋鬼赵旃的,就是那个召盟改挑战,又把衣甲挂在树梢,钻树林逃跑的晋将。

这家伙从树林里绕出来以后,好嘛,自己的战友们正在撒丫子往黄河边逃跑呢,赵旃特高兴,觉得自己给晋军的捣蛋成功了,活该,谁让你们不批我当卿的!没等高兴完,后面楚军“汪汪地”地撵着屁股追上来了。赵旃喊:“妈呀——等等,等等,我也跑——”光着脚丫子也跑。

正好前面有晋军的一辆战车。赵旃赶紧喊:“逢大夫,逢大夫,逢大夫,逢大爷!救命啊!”

逢大夫的战车正载着自己的俩儿子逃跑,事先他嘱咐俩儿子,不许往回看,否则你一回头看,有人求救,那就不好办了。俩孩子不懂事,偏回头看,一看就看见了赵旃在后面光着脚丫子喊救命呢。

俩孩子说:“爹,他在后面喊呢,喊逢大夫呢,您是逢大夫吧!”

逢大爹气得要命,pia pia给俩孩子一人一嘴巴:“叫你俩不许回头——偏回头,这回有人求救了,怎么办!”

孩子说:“怎么办?”

“没得办!你俩就死在这儿吧。”

逢大爹让俩孩子下车——车不能载人太多,载多了就跑不快,一旦楚兵追上,全玩儿完了。俩孩子哭着下去以后,逢大爹告诉说:“你俩看准那棵树了吗?回头我就上那儿给你俩收尸。”说完,转过头来招呼赵旃,后者呼哧呼哧从后边爬上车来,开车逃跑。

战斗结束后,逢大爹次日回到战场收尸。俩孩子都死在那棵树下了。俩孩子都挺听话,临死爬到树下,等着爹来收尸体。俩人还垒在了一起,这样高一些,爹能好找些。

唉,春秋人的性格情操,我们真是敬佩赞叹啊,现在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了。

晋军最后一个逃跑中的故事,是一帮晋国战车兵,车子陷在土坑里了,怎么推也推不出去,楚国的追兵上来了,瞅着晋国人推车。楚人越看越着急,心说你们晋国人真笨啊,把俩车轱辘中间那个当车闸用的横木卸下去,不就好推了嘛。

楚国人就教晋国人怎么摘掉车闸。

好不容易车轮能动弹了,马却累得不行,蹒跚着仍不能把车子拉出坑底。楚国人帮人帮到底,教晋国人如何把大旗从车上拔下来,再卷起来,放在车上,这样可以减小风的阻力。

晋国人终于可以跑掉了,临了还回头跟楚兵们说呢:“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意思是:“我们不像你们伟大的上邦楚国经常败兵溃散,所以这么知道逃跑啊,逃跑是你们的长项啊!”这可恶的晋国人说话太可气了。

这个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左传》作者杜撰的。作战双方怎么能够互相帮着推车呢?楚国人难道也有宋襄公那种“不伤二毛”的仁义精神吗?也许是晋国的车子堵住了楚兵前进的道路,所以帮忙推开,方便后续追击。

不过楚人确实憨直,相比之下,当时倒是北方人精明狡猾,南方人鲁顿。八百年后,东晋时期,衣冠南渡,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才把南方人也教精明了。而北方后来呢,多被胡人异族盘踞,反倒形成了现在北方人的爽直性情。

总体上看,春秋的军事战斗,都是这样很有古风的,乃至是迂拙的,点到为止,并不残酷,要不怎么叫“观兵”呢。兵观起来,都是正规的车阵战,不搞诈谋。双方摆好战车,鸣鼓一冲,谁胜了算谁。跟古罗马的军团战一样,是敲着鼓正步走前进的。发生上述的帮忙推车故事,不是不可能。

战之后大获全胜的楚庄王,把他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尖利凤啼,清脆地传彻在中原大地上。“巴尔干”核心的郑、许两国的主子高兴了,终于知道可以铁定当谁的跟屁虫了,纷纷跑到楚国来摇尾巴。

惟独中原“巴尔干”地区东部的宋国,相当顽固,从宋襄公时代起,一直跟楚国叫劲,而追随晋国。当时人谓“郑昭宋聋”,就是宋国死活不肯向楚就范,是个聋子,而郑国则会见风使舵,眼神儿好使。

既然宋国这么聋,楚庄王认为,也许打它一顿能提高它耳朵的灵敏度。

于是,楚国派大夫申舟访问齐国,并下令不要事先向宋国借路。

楚大夫申舟经过宋国时,没有入境签证,属于非法入境,被宋国执政官华元捕杀,从而使楚国有了战争借口,要为申舟报仇。楚庄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悠闲地把手揣在衣袖里,闻讯大怒:“哼!要打仗啦!”

他拂袖而起,光着袜子就蹦出去了,捧鞋的侍从追到庭院中才给他穿上鞋,捧剑的侍从追到宫门才给他佩上剑,驾车的驾驶员追到街市上才让他乘上车(成语“剑及履及”,表示行动坚决迅速)。接着,楚庄王住在军中,不回宫殿,直到挥师伐宋。[15]

公元前595年,战后的第三年,新世纪的五年,楚庄王围宋,长达九个月之久。宋城危机,粮食吃光了,人民大批饿死,作父母的都含着眼泪互相交换对方的儿子,切一切,煮到锅里蘸着酱油吃,而吃剩下的骨头刚好晒干了拿来当劈柴,烧火用。这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最大的、最惨的围城战。

宋人赶紧告急于晋国,晋军在“邲之战”新败之余不能相救,坐视宋都商丘成了一座孤城,成了楚庄王嘴下的一碗米饭,或者说一块不很好啃的骨头。(宋国都城商丘,看来是历代兵争之地,一千三百年后,唐代张巡死守睢阳,死人无数,也是这个地方。)

城外的人想攻进去,城里的人想攻出来。关于围城和守城,学问很多。攻城的人,不便于往上射箭,又想攻进城里去,最节省成本的办法是搭云梯上去。但是城上的人会用“撞车”的撞锤,像和尚撞钟似的,把搭过来的云梯撞趴下。

楚庄王做了一辆巢车,是一种了望敌情的高架车辆,外形极像鸟巢,下边八个轮子,中间竖起一根高杆,高杆顶上是一座板屋,四周开有了望孔。高杆可以像桅杆一样,放倒和竖起,当队伍转移和行军时,就放倒,使用时候就竖起来。用辘轳把板屋提升到二十米高的杆顶,以窥城中。

晋国人不能派兵救宋,就派了一介大夫,出点口惠,去安慰安慰宋国人。这个倒霉的大夫叫“解扬”,还被楚军俘虏了,送到巢车上,向城里的宋军喊话劝降。

晋大夫解扬颤颤危危爬上巢车,在杆子顶的板屋向下了望(这是古代最早的“蹦极”架子),地面上的人像一粒粒瓜子,而宋城里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啦,只有大群大堆的苍蝇和老鸹围着成堆的死尸盘旋。

楚人递给解扬一个草稿,让他照稿子念,解扬临时变卦,望着城里乱喊:“宋国兄弟们——你们辛苦啦,晋主席一直关心着你们呐——晋主席就要打过来啦——”

解扬突然的大叫,像神谕一样传到城里,把老鸹和苍蝇都吓了一跳。宋国人倍受鼓舞,立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晃晃悠悠上城战斗。楚国人气得要命,拉下解扬就要枪毙。楚庄王说:“算啦,饶了他吧,这个人对他的主子忠心耿耿,不辱使命,我就佩服这样的人。”

楚庄王既然有点不忍,也就打算撤围回国算了。楚大夫申舟的儿子却不高兴了,跪在马头吵吵:难道我爹过境被杀,就这么白死了吗?(做了战争借口的那位牺牲品。)

楚庄王无奈,只好又留下继续围城。他命令军士们在城外种地,表示这辈子就住这儿了,结婚生孩子,扎根儿了。

城里的宋国人更害怕了。

宋执政官华元决定铤而走险,他学习郑国的烛之武先生,半夜缒城而下,一直混进楚司马子反的寝帐。

华元蹲在床头——那时候床很低,才到脚面。华元用匕首抵住子反咽喉,说:“起来了起来了!”

子反啊地起来,赶紧又趴下了:“有刺……啊呀!”

华元说:“闭嘴!——shut up!——不然要你的命!”

“what?”子反闭着嘴说。

华元说:“实话告诉你,我们宋国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我们可以投降,但是你们必须先撤退三十里,使我们外表上看起来像是结盟,体体面面地,而不像是投降。”(宋国人——商朝的遗民,就是讲体面。)

子反没什么出息,他其实可以不同意,华元也绝对不敢杀他,但司马子反答应了华元的要求,俩人在床边跪下来盟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小偷呢)。俩人发誓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尔虞我诈”的出处。)[16]

子反天亮赶紧找楚庄王汇报:“报告,昨天半夜宋国华元跑来告诉我——”

“怎么啦?”

“他们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啦。”

“那你怎么说,兮?”

“我说,我们也就剩七天的粮食啦。”

“啊——你有病啊?”

“大王息怒。我想,区区宋国,还有不欺人的臣子,我们堂堂大国,难道还要骗他?我已经答应跟他讲和了。”

楚庄王说:“华元,君子兮!”

于是楚庄王解围撤退,宋国向楚国投降,华元入楚做人质。宋国纳入楚王国联盟。

六年后华元因表现好而被释放回国。

又过了八年,非常可惜的,当政二十三年的楚庄王去世了,春秋最后一位霸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五大恐龙完成了他们全部的历史角色。

楚庄王儿子楚共王继位。

公元前591年,新世纪的开始,楚庄王因病逝世,壮年而殇,不足四十五岁,葬在郢都郊外。今天,楚庄王和他夫人樊妃的墓在江陵城西北,仍然可以看到。

楚庄王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发扬楚人“筚路蓝缕”精神,“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比他爷爷楚成王加了一倍),称霸中原,威播四方,使楚国霸业进入了鼎盛时期。伴随着骨头最硬的宋国都向楚投了降,中原诸侯几乎全部听命于楚——“天下大事尽在楚矣”。

楚庄王同时举贤赏劳,发展生产,整顿吏治,以法治国,成为我国古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同一时期,希腊城邦中的“蛮族”——坚韧英猛的斯巴达人——可以与楚人相提并论的,也通过三十年的战争,以武力组成了南部城邦“伯罗奔尼撒同盟”,击败了以雅典为首的北部城邦“提洛同盟”,成为希腊说一不二的强宗。)

好些人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向往美丽的春秋时期。如果让您选择愿意生活在哪位恐龙的地盘,估计楚国的云梦和性开放的齐国会人气最旺。

而我会选择去晋国。晋国类似如今的美国,是个移民国家,狄人、戎人、“巴尔干”人、楚人,都在晋国混生活。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公族势力,外来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饭碗。而如果你去齐国,只能当个抱关击柝、拣垃圾、炸油条的,或者建筑队的小工。[17]

去秦国的人估计也不多,因为那里是西部,当时的“西部”还没有“大开发”,据说春秋时代的秦国落后的连货币都没有,动不动就搞人殉。

如果你是一个追星族,在春秋五霸里,不知你会追谁?这里,郑重向您推荐楚庄王。

从个人魅力来讲,楚庄王不像齐桓公那么严肃(齐桓公正而不谲),不像宋襄公那么固执,不像重耳那么爱记仇——难道不是吗,他把出亡时期欺负过他的国君,全部狠狠揍了一遍。楚庄王也不好色。齐桓公有六个正媳妇和一堆小妾,还跟管仲联手办了个妓院;重耳也一样,娶了无数老婆,到一地方娶一个,越老娶得越多,连侄子晋怀公的媳妇也要了。

而楚庄王没有什么色情故事,他抓到“四大美女”中最妖娆的夏姬,并没有自己留下,而是赐给了臣子;他的美人被人调戏,他也没有计较。而齐桓公的小蔡姬改嫁,就把他老人家给气了个半死,还发兵攻打大舅子大蔡。

总体感觉,楚庄王同志是仁厚可爱的。围郑国,看见郑国人哭他就撤围;围宋国,也不杀胡乱喊话的晋使者解扬;攻破郑国以后,不进城骚掠,而是开出城外三十里驻扎,取盟则归;陈国被他灭掉以后,他听人劝,又把陈国复国。叛而伐之,服而舍之,不愧是春秋五大霸主之第五。

邲之战,晋军狼狈逃窜,楚庄王认为“止戈为武”(“武”字写法),不动干戈才是有武力,于是当晚下令鸣钲收兵,勒马停车,放晋军一夜渡河回家。最后,又拒绝了“把晋军尸骨收筑为参观景点”的建议,深感自己“使二国暴骨,暴矣”。

如果你是女的,你一定更喜欢楚庄王,因为他长得比较帅,虎背熊腰,少年即位,当政二十三年,比齐桓、晋文、宋襄、秦穆都年轻英武。楚庄王还基本上和秦穆公一样,都是憨厚人,是模范丈夫,他还非常懂得音乐欣赏(有三年天天听音乐),并且收藏古琴。

楚庄王也讲求生活情趣,他喜欢养宠物——就是个头有点大,是一匹大马。不过楚王宫很大,就是养鲸鱼也装得下。

楚庄王那匹雄壮骏逸的大马,穿着五色锦衣,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睡在设有帐幕的床上,吃的是切好的蜜枣干,用五十个人伺候它,最后,它得了肥胖症,死了。爱护动物的楚庄王非常伤心,决定用大夫礼仪安葬这匹胖马。优孟(宫廷演员)听到这件事,飞也似地走进宫殿中,号啕大哭,说:“听说大王的爱马过世,凭我们这样的大国,只用大夫礼仪安葬它,太草率了!请大王用君王礼安葬它,这样一来,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是一个贱人贵马的人啊!”

楚庄王恍然大悟,立刻改正。楚庄王最大的好处是听劝。

下边要说说楚庄王夫人,楚夫人“樊姬女士”是个绿色环保主义者,她怕丈夫耽于射猎,出危险,于是改吃素食,不要庄王出去弄兽肉给她吃。

楚庄王很感动,立她为夫人。

这位上了《列女传》的夫人还有一个事迹:当时,楚庄王老跟令尹子沈在朝堂上谈论国事,一谈就到大半夜,夫人问他们都谈什么了。庄王想了想:“呀,似乎也没谈出个什么。”(类似子沈这样擅长谈话的领导,现在还多的是咧。)

樊姬说:“我主持后宫,积极发掘国外美女,到郑卫之地(美女扎堆儿区),挑选才人,引到后宫,我还从来不吃醋。而令尹为政这么多年,从来没推荐过一个贤能的人,大王您说他称职吗?”

庄王把媳妇的话学给令尹,令尹吓得直冒汗,赶紧推荐了海边陪着老妈过苦日子的孙叔敖。孙叔敖在小时候,看见一条两头蛇——按当时迷信说法,看见两头蛇的人必死——孙叔敖看了蛇,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他还是追着,追上去把蛇砍死了,怕别人看见它也死,大有公益心,受到妈妈的称赞,也在普遍缺乏公益意识的中国人历史上,获得了令名。

孙叔敖治楚,三年而楚国霸——道不拾遗,门不闭户,而盗贼自食(强盗们自己种粮食吃?)。

孙叔敖整顿军制、货币,都有两下子。他最主要的本事还是修水利,在安徽淮河主持了“期思陂”水利工程。这个工程较魏国的西门渠、秦国的都江堰和郑国渠分别早二三个世纪,是我国历史上有记载的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树立了后来水利工程的榜样,也为大面积水稻生产提供了旱涝保收的条件。(当时的农田灌溉使用“桔槔”,样子像个天平,一头放水桶,一头挂石头,水桶从水渠里取水,牵动石头使天平臂进行仰俯调整,再水平旋转,就可以运水了,很有意思。)[18]

孙叔敖还特别简朴,妻不衣帛,马不食粟,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死了以后,老婆孩子需要自己砍柴烧火。于是那个优孟又出来了,穿着孙叔敖的衣裳,戴着孙叔敖的帽子,搞了个名人模仿秀,又唱又跳地来找楚庄王。

楚庄王吓了一跳,以为老孙又活了,请他继续当官。“孙叔敖”唱道:“不想当官了,不想当官了。当个贪官吧,家财万贯,奴仆成群,可是闹不好会杀头。当个清官吧,一贫如洗,死后老婆孩子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唉呀呀……”(看来这个矛盾早就有了。)楚庄王赶紧抚恤孙叔敖家属子女,给了其子女一块封地。[19]

这也反映了楚庄王热爱文艺,是宫廷戏剧的赞助商。而希腊一百年以后,更有了“三大悲剧家”,祭酒神的日子里,出现过万民围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美狄亚》的热闹场面。不过,焉知我们楚庄王不搞与民同乐的祭祀舞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