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春秋侏罗纪 第四章 大哉强齐(公元前685年——前645年)

第四章 大哉强齐(公元前685年——前645年)

冬天就要来了,春天还会很远吗?管仲走过那一串串背时的路,像出口转内销的退货,被木笼囚车运回故乡齐国。齐桓公手下大红人鲍叔牙,不计前嫌(其实是有言在先),在边境上把笼子里的管仲释放出来,修整好他刺猬一样蓬勃的胡子,穿上袍子,戴好冠,然后换乘一辆适合人类乘坐的正常的车子,车子快到临淄时停下。

然后鲍叔牙就先进临淄,要求齐桓公拜这个旧日冤家为卿。

既然大红人说话,齐桓公自然给面子:“好,我来见见他。”

鲍叔牙说:“对于管仲这样的大能人,不能随便见的。必须沐浴三次,不吃猪肉,远远跑到郊外迎候,人家才有情绪对您讲话呢,告诉您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呢。”

齐桓公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演戏,照办之后,把管仲接到朝堂上坐好,然后就听管仲侃了。管仲射箭不行,说可是一绝,他滔滔不断,江河直下,先从“四维不张”破题,适时提出“礼义廉耻”理论,要男的走马路左边,女的走马路右边;又强调士农工商都要搬铺盖卷住在一起,分类而居,不许串帮;随后是征税和征兵,加强盐铁管理国有化,统一铸造货币,破除血统论的官位宗族世袭,面试聘用“非高干出身”的布衣贤能。军政合一、足食足兵,最后实现富国强兵,再高唱“尊王攘夷”的战略口号,实现一代霸主的宏伟目标。齐桓公觉得太离谱了,就推搪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寡人可不敢妄想当霸主啊。”

齐桓公好色,倒是事实,据说这位三十多岁的钻石王老五最喜欢的事,就是光着身子坐马车,跑在临淄大街上,载着妇人,在阳光照耀下徐徐脱下对方裙裾,一起 love,估计这种出格行为在当时不重周礼的齐国是非常有创意非常酷的,而在鲁国则是不可想象的。(齐桓公和齐襄公、文姜、宣姜,都是一个爹生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他们在性生活方面都一样,都继承了齐地东夷族sex liberation的古风。)[1]

齐桓公一说自己好色、不务正业,管仲连忙编了一大套道理忽悠他,意思不外乎请齐桓公彻底放弃权力,让我这个大贤当相国。我撒开了施展,您再荒淫酒色,也可以当一代霸主。

齐桓公没辙,只好由着管仲建设新时代吧,采取大撒把政策,自己退到二线单抓妇女工作(齐国率先出现君、相二元化分权管理)。[2]

管仲又跟齐桓公要条件:人微言轻啊,疏不间亲啊,我没有政治资本,也没有大家族势力,别人不理我这套啊。于是齐桓公给管仲起了大房子,把临淄城里的“市”(商品交易区)税收的三分之一,发给管仲当工资。管仲成了国家第一号暴发户后,又怕被上流社会的老牌贵族看不起,就要求齐桓公给他尊号。齐桓公索性尊他为“仲父”,就是干爹或者二叔的意思。

肚量阔大的齐桓公又要求全国人都讲避讳,不许说“夷吾”这两个字,因为这是我干爹管仲的名字。齐国老贵族们都大喊晦气。

(在当时,一介布衣是没法进入政府高层的,高层都是大姓豪门世代把持,类似国氏、高氏,世代在齐国为卿,管仲则是特例,硬挤了进来,但他还是受到了世家大族的抵制,所以要齐桓公给他撑腰。布衣大量从政,是战国以后才被逐渐接受。)[3]

这位曾经拿着齐桓公的肚脐眼当箭靶子的干爹,总算遇上明主了。齐桓公的原则,用现在英文说就是delegation(授权)。君主思虑臣子职权范围内的事,心智就会衰竭;亲自去做臣子职权范围内的事,就会疲惫。所以齐桓公采取大撒把政策,不管不问。据说有一次,一个官向齐桓公请示事情,桓公说:“去跟仲父说。”此官再次请示,桓公说:“找仲父去。”一连三次如此。

有人说:“您这么当君主,岂不太容易啦!”齐桓公说:“寡人没有得到仲父的时候,很艰难,已经得到仲父了,为什么不变容易呢?”

一切权力都有了,万事都具备了,齐桓公什么都答应了,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人民就要擦亮贼眼,管仲如果干得不好的话,如何向人民交待?

时年管仲四十五岁,商人出身的他不光能吹,也还真能干,充分发挥自己经济学特长。鉴于齐国临海,有渔盐之利,管仲就奖励捕鱼煮盐,实行海盐国家专卖,从别国挣了很多外快。一般圣人都崇农抑商,管仲却铸造货币,干预粮食市场,积极扶植万元户。

为了维护经济发展的安定环境,管仲归还那些从鲁国、卫国、燕国抢来的土地,换取睦邻友好,转而对外实行经济侵略。当时各国贫盐,齐国抬高盐价,致使他国黄金流失万余斤,天下黄金越少,齐国越提高金价,高价收买各地黄金,以至于形成黄金垄断。再用垄断的金子,贱价购买各国货物,使天下市场操纵于齐国这个金融寡头之手。[4]

管仲向梁国、鲁国订购大批丝织品,对方贪图利益,就废掉农耕,全国养蚕抽丝,一年过后,管仲单方面撕毁购丝合同,一下子就把梁、鲁两国给搁那儿了。两国老百姓家家没粮食吃,天天裹着自己纺的绫罗绸缎饿肚皮。[5]

通过商业富国之后,管仲开始强兵,组织群众大练兵。练兵又不练专职的兵,那样太费钱,于是兵民合一,创造短期征兵形式。城里每家指定一人当兵,五家就是一伍,八个伍设一个连,十个连组成一个旅,旅长叫做“良人”。五个旅是一个军,全国分三军。这三军儿郎平时分散居住在城里,各有职业,每年以打猎形式,出城搞两次大型军事演习。一夕有警,全城可征出很多兵来,扩大了征兵资源,也保障了兵员素质。[6]

老百姓不许迁徙,每五家的“伍”人,一个里的围墙里长大,从小玩在一起,长大跑在一起,丧葬时互相吊慰,同灾同福,此唱彼和,感情深厚,所以可以拼命共同对敌。夜里作战,听到彼此声音不会乱伍;白天作战,看到对方容貌就互相认识(当时可能没有统一军装,全靠脸熟,才避免打错了)。这种征兵制,比后代“募兵制”买来的雇佣兵,更团结、更忠诚,也更爱家爱土,不需搞整风运动,思想就已经很统一了(类似同时期的希腊,斯巴达十五人一组的小型战斗单位“菲迪拉亚”)。士兵有了,兵器怎么办?管仲说,犯罪之人,缴一个真皮的盾加一枝大戟就可以赎罪。想打官司吗?诉讼费是三十支箭。[7]

在管仲大圣人的治理下,齐国解放思想,发展经济,国力大增,达到三军规模,每军编制一万人,总计兵车达八百乘。养着这么多军队,就得给他们找事情做,军事机器闲着就会长锈。于是它在未来的三十年间,像绞肉馅一样绞掉周边三十多个小国,成为东方超级大国。管仲给这个一度只会纵欲享乐的爬虫样的没志气的国家,带来了天翻地覆的腾达变化,最终成为春秋大地上的第一只恐龙。

我们老说明朝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好像中国人在那以前不做生意。其实春秋战国的大商人,著名的比如陶朱、猗顿、吕不韦,势力足以干预国家机器。管仲就是典型的大商人利益代言人,把发展商业上升为国家战略。他在道路关卡上不对过往的商货征税,在市场上,对商人只收铺位租金,取消各项营业税,这都是在给商人优惠政策。

然而,死脑筋的孔子却总不服管仲这一套,尤其看不起管仲鼓励经商。他指责管仲没有首要注重发展礼,甚至管仲本人也带头违反礼,僭越等级秩序。儒家评论干部就是这样,着眼点不是这个人“做事”怎么样,而是“做人”怎么样,具体就是要“守礼”(还有仁啊、孝啊什么的),作为首要的评判标准。所以儒家不够进取。不管孔子接受不接受,齐国人是讴歌管仲的,因为日子过得好了。

不过,管仲在齐国主持政府工作之后的第一次大型军事行动,却是大丢面子。公元前684年,齐国为了报复鲁国协助公子纠夺位的宿恨,就以鲍叔牙为统帅(那时候不分文武官,贵族大夫入则议政,出则带兵)催动三百辆战车,行军二百公里,南下掠过泰山,直扣鲁国北境。

鲁国在山东西南部,面积两百多公里,土地肥沃,实力不弱,北依泰山,东临大海,所谓齐大鲁强,终春秋时代,主要跟东北方的齐国干仗。

但是鲁庄公在上一次“乾时之战”打败,光脚从战场上跑回来的,新败之余,不敢再战,遂命军队扛着大戈,向内地收缩,将主力军约三百辆兵车,结集在一个叫长勺的地方,紧紧临着曲阜城。曲阜城里一片恐慌。

这时候,一个士人,名字叫曹刿,求见鲁庄公。士人,在东周,是一种介于公室贵族和普通国人之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阶层,类似于穿着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先生。曹刿虽然是一个布衣,但他经常吃菜,因此而聪明(那时老百姓可以吃的菜是:郁李、野葡萄、苦菜、葫芦、麻籽、王瓜、葵菜、大豆叶子等等,年终也许有羊肉和酒。当官的则经常吃肉)。

于是,吃惯了菜的曹刿绿着眼睛说:“我要找鲁侯去,教他怎么管国家。”

他的吃菜的同乡拦住他说:“国家的事由吃肉族来谋划着。你个吃菜族的,不好好吃菜,瞎搀和干吗?”

曹刿说:“食肉者鄙,未能远谋。”意思的是吃肉族都傻,吃菜族更要干预国政。(他有公民意识。)

这个跟孔乙己一样傲气的家伙遂造访鲁庄公,向他提问:“你说,有什么资本可以和齐国比个高低?!”

鲁庄公年纪轻,经验少,一直主要听大臣和妈妈们的话,谦卑惯了,又被敌人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有病乱投医,指望这位不速之客帮他妙手回春,于是回答曹刿说:“我这人平时不小气,有点什么衣食奢侈物,不会自己把着,都分给贵戚大臣们。”意思是打仗的时候,他们会替我卖命的。[8]

曹刿说:“这种小恩小惠,所施的面积很小,只能调动有限的家族,管不了多大用。”

鲁庄公说:“我平时祭祀神袛,从来都用上好猪肉,从没亏缺过他们,也没注过水。神仙准能保佑我打赢。”

曹刿说:“光抱神仙脚,是没有用的,关键你平时对老百姓怎么样。”

鲁庄公说:“平时开堂审案子,我尽量做到公正无私,根据实情。”

曹刿觉得自己国君的最后一句话显出的对老百姓还算可以,这样就有打胜的希望,于是说道:“如此看来,可以一战。不过,等到开战的时候,请您一定要叫上我。”[9]

鲁庄公于是与曹刿共乘一车,与齐军战于长勺。

两军各自进入预定阵地。齐军摆成进攻的长排方阵,鲁国也是长排方阵,步卒居前,后面战车做错落有致的纵深配置,增强对敌军的抗击力。

第一通鼓响,齐军战车的十几道横排,齐步向前,在鼓声的指挥下,一排排好似海浪地压向鲁军,一鼓作气进攻而来。

临阵而斗,用智为上,曹刿看到敌众我寡,遂坚守不出、挫敌锐气,命令鲁车紧密收拢,不留空挡,避免每辆战车左右受敌。令前面的步卒蹲在地上,依托战车,形成“钉子户”,坚守阵地,把箭雨像飞蝗一样注入齐军。周边的步卒则实行机动作战,阻击犯阵敌人。

在箭雨中,齐车前冲后撞,队列难以约束,攻势被迫减弱,而鲁军纹丝不动,车阵井然有序。

(战车正规打法是从车上立直了身子,趁两车一错轴的时候,拿戈往旁边车上的人脑袋招呼,或者用矛去戳。屈原说的“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就是这个意思。这诗也是“短兵相接”的成语来源。正因为要错轴而战,所以战车的队形非常关键,一排排要齐要稳,才能确保错车时,两两夹击对方战车。)

齐军见一冲不能奏效,擂动第二通战鼓,后续进攻的车辆,裹着掉头回撤的战车,又大呼小叫地向铁桶一样的鲁车方阵淹过去了。

鲁军又以箭雨拒住对方攻势。而且鲁车紧密,齐车无法进入,偶其冲入鲁阵的齐车,在突破了两三排战车之后,也因友车配合不到位,后援不至,在鲁阵肃然有序的大嘴里无所作为,东突西驰来回碰壁,最后被鲁军牙齿咬碎,咀嚼之后,吐出吃剩的葡萄皮。

齐军人喊马嘶,兵车乱糟糟地,堆在鲁阵前不动,齐军指挥官这时又犹犹豫豫敲响第三次冲锋鼓,但是行列全然紊乱。和骑兵相反,车阵作战,队列至关重要,速度反在其次,交战时候需要反复整顿队形。著名的牧野之战,周武王命令士兵每前进六七步必须停下来等战车重新排整队形,就是这个道理。

齐军的士气,也一鼓振作,再而衰,三而竭,曹刿觉得终于是时候了,大喊一声:“敌人锐气已竭,擂鼓冲啊!兄弟们——”

鲁国战车们犹如一群出水之鳄,雷霆一样的战车,好像摆在旷野上的一群坦克方阵,有秩序地向前碾进,和齐军紊乱的战车迎面交合,把车不成行、士气枯竭的齐军冲得全线溃败。

鲁庄公挥戈要追,曹刿觉得自己还没露够脸,偏说不许追击。他爬到车扶手上(车轼),站在上面(像一只站在竿子上的公鸡),眺望齐军。看见齐军车辙纵横、旌旗狼藉,确实不是诈败,这才同意鲁庄公迅速追击。(曹刿乔模乔样的,倒还挺谨慎!齐军人多,难免有伏兵。)鲁军战车在追击中将方阵两端展开成“角”形,从两侧对敌军完成包抄作业,阻止敌车四散溃逃。以这个“牛角”的形式一路抱着敌人屁股追下去,把齐军差点吃光。[10]

曹参谋这回立了大功,也不吃菜,被提拔成为大夫,开始吃肉了。(第二例布衣从政的人,牛!)

经过“乾时”、“长勺”两次战役,齐鲁从此正式交恶,你争我抢,互争雄风,开始了持续两三百年的猫和狗的对抗,再也不顾祖宗辈的高干友谊了。

注:此战中,若按照礼法打,鲁军应该横排前进,与齐车交合相打。但这种打法,没有留下任何预备队,把全部军队都投入交战了,是一种落后的打法。曹刿先是固守不动,实际上是以牺牲前几排战车为代价,去抵御敌军的全部兵力,而把其余后面的战车,作为预备队留着不用。当齐军主力已经被鲁军前几排车折磨得秩序混乱、士气衰竭的时候,曹刿撒出了后面的预备队(生力军)展开进攻,这就是后发制人,***管这叫“敌疲我打”。不得不说,曹刿创造性地引入了战术预备队,这是他得胜的根本原因。

曹刿所说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就是讲敌人主力经过三次进攻已经战斗力下降,但我们的战术预备队仍然是战斗力充盈。

曹刿虽然赢了,但不值得荣耀,因为他违背了双方都必须出车交战的战斗礼法。战车必须双方都主动出击,才有打头,如果一方取守势,拒不出战,攻击一方形势上是吃亏的。取守势的一方是占便宜的。曹刿是占了便宜而赢的,所以鲁人在《春秋》中也自知理亏,而说了一句“败齐师”。具体来讲,如果是列阵,各自冲锋相交战而胜,就是“战齐师”;如果是敌人未列阵就先出手打败敌人,叫“败齐师”。这里敌人列阵而未得用,与未列阵相似,所以叫做“败齐师”。所以鲁人也诚实地讲了自己胜得不算很荣耀。

大约曹刿是布衣,不理睬贵族们的作战原则与礼法(礼是很广义的东西,包括军事礼法),所以这次用了谲道取胜。布衣身上的条条框框少,没有礼法约束(礼法是约束贵族的,礼不下庶人,贵族们被本阶层的礼法约束着),所以往往比贵族能打,但是也被贵族讨厌。刘邦项羽似乎也是这样。

所以,曹刿这次虽然打胜了,但胜的路子不算光荣,就一直没有出名。他最终出名,是借了***的光。毛主席特别欣赏他此役的战术,以及他“肉食者鄙”的论点。***是爱“走群众路线”,不崇拜“肉食者”的专家大牌,和曹刿的不喜欢贵族,有点接近。

齐军在“长勺”大败而归,主抓妇女工作的齐桓公倒不在乎,但皇上不急太监急,管仲从前夸下海口,结果来了个开门黑,生怕挨怪罪,赶忙找些说辞:“齐鲁两个超级大国,军事水平相当,互相打起来,攻则不足,守则有余,谁主动进攻谁就输。”

齐桓公大大咧咧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约上宋国一块打鲁国去。两国打它一国,不就有优势了吗?”宋国是商纣王的哥哥微子启的封地,原本在商朝时就已经筑邑,当时就叫“商丘”,也是今天的商丘,位置在“巴尔干地区”(今河南省)东部,与山东临界,一向因为抢田地的事,跟东边的鲁国械斗,所以他们乐意跟着齐国起哄。

宋闵公遂派出大力士“南宫长万”,领了百十辆战车(虚数),往东一百多公里,进入山东,杀向鲁国。齐军也从北边的临淄南下策应,汇合于曲阜郊外。

鲁国一看对方来得更阔气了,还约了宋国人帮忙,再打阵地战没戏,只好用计了。他们给马匹蒙上虎皮,打开城门,一群老虎就冲着南宫长万大营跳进去了。南宫长万的手下光顾逃命,只剩长万一人力战。他是个巨人,巨无霸,把武器转动如轮,口里叫道:“我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一个马步向前,一个左钩拳,惹毛我的人有危险!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

鲁国人被双截棍打得满地找牙,斗不过南宫长万,鲁庄公二十三岁,弯弓搭箭,冷眼觑瞄,用一支超级强箭——“金仆姑”,一箭射中长万的屁股。南宫长万刚说喊疼,大腿上又挨了一矛,“双截棍”也掉了,流血及履,给鲁庄公的保镖歂孙捉将过去。[11]

“巨无霸”南宫长万被俘,鲁庄公也不为难他,给他的屁股包扎了几下,还让他住在自己的宫里,待如宾客,一连数月,随后伤好,遣送回国了。

南宫回去以后,他的国君宋闵公就拿话挤兑他:“以前我敬重你是个好汉,现在你覆军回来,我不再敬你啦。”把个长万噎得半死。

第二年秋天,宋闵公到蒙泽去玩。古代人进山泽里打猎,比在三宫六院里泡妞更好玩。宋闵公用弹弓子打了一会儿鸟,就累了,让随行的南宫长万给他表演一段舞蹈。

在古代,有六个教学科目,礼乐御射书数,贵族子弟打小就要学的。其中御射,就是驾车和射箭,贵族子弟学习御射为当兵做准备——如同法国小说里的花花公子们,往往也都是未来的上尉。

而“乐”这门课,不光吹拉弹唱,还要结合跳舞,特别是把武王克商的战争场面用舞蹈形式表达出来,既练了形体,还操演了兵器,更锻炼了政治觉悟。古代的人跳舞兴拿兵器,要不怎么有项庄舞剑、闻鸡起舞之类的词呢。“武”字的甲骨文就是一把戈和一个大脚丫,表示持戈而舞。大力士“南宫长万”小时候自然也学过这些课,听完宋闵公命令,只好鼓着嘴,捡起青铜大戟,沉甸甸地,一边跳,一边舞。[12]

南宫长万把大戟往空中一抛,又一把接住,像芭蕾舞演员把女演员托举起来,转个圈又放下。

宋闵公一看,乐了,拍掌大笑,好!给我可劲儿往高里扔!

南宫长万觉得晦气,自己堂堂贵族,给人当猴耍。宋闵公又拉着他玩“博戏”,博戏是当时的一种下棋游戏,跟斗鸡、走狗、投壶、围棋、足球一样,都是春秋人民的娱乐项目。宋闵公和南宫长万博了半天戏,酒也慢慢喝多了,宋闵公更加露出轻侮之色,问道:“长万,诸侯间传说鲁庄公甚美,你说是吗?”

南宫长万心直口快:“是啊,鲁庄公的漂亮,鲁庄公的淑美,那是没治了!”(因为他妈妈是美女嘛!)

宋闵公一向自衿长得比较帅,当着旁边一圈三陪女,一听长万的话,觉得太丢面子了。你胆敢破坏我在女人面前的形象!宋闵公伸出一个指头指着长万,侧脸对旁边一个三陪女解释说:“这个长万是个‘虏’,他被鲁庄公‘虏’了去,然后又被放了,所以才这么使劲夸鲁庄公。鲁庄公怎么至于那么美呢!”

一连两个“虏”字,现在人也许不觉得怎样。现在人当了俘虏,仅仅代表着战斗力不行,而当时的人若被抓了俘虏,整个人就归了对方,跟被猎得的野兽一样,可以认为不再算是人了。后来孟母在骂孟子的时候,就说:“你不好好学习,长大以后不是当盗贼,必是虏役!”把“虏”和盗贼、奴仆并提,可见是骂人的狠词了。南宫长万听了两个虏字,不堪其辱,怒了,站起来就和宋闵公相打,宋闵公也是帅哥有力,抵抗,一边破口大骂。南宫长万更怒了,举起棋盘,照老宋的脑袋像拍蒜一样拍下去。

大帅宋扁了的脑袋像一滩砸碎了的鸵鸟蛋,中间一个明晃晃大蛋黄,摊在案子上。大宋用鸵鸟蛋的蛋黄看了一下天空,天空用死鱼肚子的神色回望了一下他。大宋看了一眼地,植物们凭空得到了养料。

闯了大祸的南宫长万拖着大戟往商丘城里走,到城门口正遇上大夫仇牧,后者已经从散亡的侍从那里闻得了消息,口中连声斥骂长万,挥剑就劈。南宫长万挥臂猛击,一臂打碎了仇牧的脑袋。根据史书记录,仇牧的牙齿飞溅出来,嵌进了门扇里——好大神力啊!

宋闵公的后勤主任华督(就是那个想泡孔子六世祖奶奶的家伙),听说南宫长万弑君,也驱了战车就来挑战。心情悲壮凄凉的南宫长万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跟自己为难,大戟一挥把华督钩下车来,再一刺结果了性命。

南宫跑回自己家里,想逃到国外去。但外国个个是宋的朋友姻家,哪里能收留他呢?他觉得心里堵得慌,那时候还没有“和命运抗争啊”、“推翻统治阶级啊”这些词,否则他一定要喊出来了。

南宫长万在国内混了一阵,他的大力士儿子南宫牛也在火并中给人杀了。南宫长万走投无路,仰天跺脚,就套了一辆辇车(类似兵车,但是民用的),把八十老母装在里面,一手提戟,一手拉车,一日一夜,行走两百六十里地,从宋都(河南商丘)向南跑到了陈国的国都陈城(河南淮阳)。沿途群众,只见这个傻大个神色肃穆,怒中含悲,像牲畜那样拉着车上老母,仿佛不是阳间之人。大家唏嘘围观,都不敢上去拦挡。

陈国在宋国南边,是宋的附庸,陈国人最是小人,上次长葛之战,就是他们出工不出力,导致周天子失败。长万到了陈国,宋国使者也追上来了,使劲贿赂陈国人。见钱眼开的陈国人赶紧把前来投奔的南宫长万灌醉,用犀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夜装车,在一路星空之下,运回宋国发落。[13]

这位大力士酒醒之后,躺在车上,看见杨柳岸晓风残月,天笼罩在他的脖子上,天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天边切他的肩膀。天饿了,天以为他是菜。天啊!

南宫长万一边迷惑地思索着人生意义,一边脚蹬手挣,快到宋国时候,犀牛皮已经撕破,手脚全部挣出来了。押车人被他的神力惊得又慌又怕,赶紧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新一任的宋公(宋闵公的弟弟)看见凶手抓回来了,说:“大哥啊,我给您报仇了。南宫啊南宫,你把我大哥拍成蒜,我就把你包饺子。”命人把南宫长万醢了!亦即,剁成肉泥,连同他的党人猛获,也给醢了。

(在专制时代,谁要是跟“口含天宪”的国君意图相左,只能以流血的形式来解决。好在当时国家多,你总可以逃奔他国另起炉灶。不过,南宫逃错了地方,他应该往宋国的仇敌国家逃,而不是往其附庸国家逃。到了仇敌国家还能受到重用。或者往山东的水泊梁山逃也可以。“风雪山神庙、雪夜投梁山”,怎么也跟李逵有一拼吧,混个山大王当。即使没梁山,当时到处也有荒山野岭,南宫找个没人地方藏了不就行了吗,主要他妈妈是个累赘,背到山里,估计会跟李逵妈妈一样,被老虎吃了。真是无路可走啊。)

注:南宫长万博戏时被国君侮辱为“虏”,这事如果在未来的皇权时代,那也就自己忍忍算了,甚至匍匐在地满口自称该死该死。君叫臣死尚且不敢不死,何况侮辱一下。但是春秋时代,天下是诸侯林立,诸侯内部也层层邑邑分封,还不是专制帝国,诸侯君主也达不到后代帝王那么极端专制——他的权力被一层层受分封得到封邑的卿大夫们稀释了。于是,在君权不甚强的春秋时代,人民特别是贵族,就颇有一种独立人格,士可杀而不可辱,人权意识强烈,宁死维护自己的尊严和自身原则,贵族的尊严和原则高于苟且的求活。所谓贵族精神,就是尊严、原则、自由,在专制不深重的春秋时代,就涵养起来了。南宫长万虽然做法有些极端,但也是透露了这样一种色泽。他杀人的时候岂能不知道后果,但宁可玉石俱碎,也要维护自己的名誉尊严,何必媚事于你。

“长勺之战”齐国败绩,新总理管仲同志没法向人民交待。正踌躇间,听说宋国发生“长万弑君案”,杀了国君。管仲脑门一亮,赶紧向齐桓公建议:趁宋国出事,召开“诸侯高峰首脑会议”,正式通过一下新任宋桓公的合法地位,也算一件功德,借以提高齐国的国际声誉。

一般国君继位以后,都要参加一次国际会盟,算得到了列国承认。于是,为了在国际事务中插进手去,齐桓公和管仲遂积极地于盛产驴皮的山东“东阿”县境,主持召开了一次春秋“international summit meeting”。

为了表示诚意,齐桓公和管仲标新立异,不带警卫队兵车,昂然直到会坛,实行“衣冠之会”。然而,遗憾的是,参加会盟者只有陈、蔡、邾三个三流小国,其它知名国家,如郑、卫、鲁这些国际事务常任理事国,都不买账,根本没来。

就连宋桓公,本来此会专门为他而开,他小人家却也没有来。没有来的原因是因为座次问题。宋的先人微子启,政治知名度很大,被封为公爵,而且是“上公”,在“公、侯、伯、子、男”里,最高一格。

而齐国呢,只是侯爵。所以宋桓公觉得,这次“东阿高峰会谈”,理应自己当盟主,级别最高嘛。而听通知者说齐国却不谦让,要大模大样地主盟执牛耳,所以宋桓公冷笑三声,不肯去,只派了一个大夫去了。实际上,其它各国来的也都不是国君。齐桓公官最大,和比他低两三级的四国外交部长们,五个孤零零的人儿,站在台子上喊了一些空口号,奖励王室啊,扶弱济危啊。人单力薄地,就各自散伙了。然后,大会工作人员把讲话稿(誓词)刻在薄薄的玉片上,和杀掉的牲口一起,埋人大地,以取信于鬼神。

天下诸侯,大大小小何止两百。管仲为齐桓公策划的这次“驴皮产地东阿县”的会盟,应者寥寥,实在没造出什么政治影响来。[14]

管仲倔脾气上来了,鼓励齐桓公千万不要虎头蛇尾。会盟是周天子批准的,你们卫、鲁、郑三国不是受邀却无故缺席吗,那好,我们就因此讨伐你。

齐桓公想了想,说:“咱跟郑、卫也没什么仇啊。郑国,我爹从前跟郑庄公是哥们;卫国,国君则是我大外甥。我看非要打,咱还是去打南边老邻居——鲁国吧。”

于是,齐国再次进行试探性进攻,抢占了鲁国的附庸小国“遂”(今山东宁阳县)。这一招是打狗给主人看。并且遂国也是受邀开会没有去的。鲁国接到遂国被灭的战报,想发兵为之复国。当下有一个猛士跳将起来:“遂国国破家亡,犹作伤兽困斗,今若坐视其亡不救,非勇士也!”挥舞着胳膊叫唤要求领兵一试。

鲁庄公一看此人,头大如高压锅,浑身肌肉如同打了激素一般,正是大夫曹沫。

鲁庄公喜欢打猎,故而也喜欢勇士,当下派给他一支军队,开到遂国,去跟齐桓公大军对打。曹沫驱兵连战,三战三败北,死了一堆人,方才明白,打仗靠的是组织和指挥调度,不是当头儿的肌腱子发达。

曹沫败回来以后,鲁庄公这人仁厚,没有杀他,继续做大夫。但是,三战三败,看来遂国是救不得了。大夫们也都说:“齐国以王命号召会盟,遂国和咱们都没去,是咱们理亏,以不要再动干戈为好。”风骚女人文姜(这时候已是半老徐娘)也向着娘家齐国说话,要求儿子鲁庄公按兵不再动。

正在这时,齐国发来信使,责问鲁国高峰会议缺席之罪。

鲁庄公说,没去就没去,补办一次不就行了吗?

于是鲁国知会齐国,两国政府要人在柯邑(今山东阳谷县境内,呵呵,就是武松打老虎的地方),又补办了一次会盟。当然这次会盟得是齐国主盟。

齐鲁本是等大,鲁庄公临行前,叹道:“寡人活着,真不如死了!”自伤不能再与齐国匹敌了。曹沫听了,暗暗惭愧。

曹沫也随行,跟着一起去了盟会。等两国元首落座之后,曹沫在主席台下面刷地亮出匕首或者宝剑来。(春秋时期的宝剑跟匕首差不多,都很短,才一尺长,方便隐藏在身上。越王勾践剑,算名剑了,才半米长。这是因为青铜韧性差,剑铸长了易断。)

曹沫亮出宝剑,登上台去,抢身近前,一把从后头搂住齐桓公,用短剑抵住齐桓公美丽的肚子。众人像遭了定身法,张皇失措。

管仲上去作揖,质问:“曹大夫喝多了吗?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曹沫说:“既然两国会盟,号召扶弱抑强,那,齐国乾时之战,凭空夺去我们汶阳之田,今天就请原样归还。否则,天下诸侯怎么心服?”[15]

齐桓公觉得不愿意给,但是肚子给别人控制着,闹不好也要被夺去了,当下答应鲁国的要求。

公元前681年的这次阳谷县会谈,是一次双赢会议,鲁国收复失地,齐国收获人心——按国际惯例,被要挟达成的承诺是可以不算数的,齐桓公回国以后,就准备反悔不给,在管仲劝说下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履行了承诺一一诸侯一看齐桓公言出必行,还了鲁国汶阳之田,慢慢开始相信他“共奖王室、济弱扶倾”的口号了。上一次缺席的国家,因此纷纷写信,要求像鲁国那样补办会议,认真学习会议精神。所以君子们后来说,后来齐桓公之信誉著乎天下,就是从这次柯邑会盟开始的。

齐桓公以低姿态获得高回报,“海下百川,所以容大”的老子理论,真不是吹的。勇士曹沫也被司马迁赞为千古第一侠客!

但是还有人依旧不服气,依旧不肯学习上次驴皮县会盟的会议精神,那就是自视“上公”、本人不来开会的宋桓公了。他刚继位时根子弱,需要外援,就派了个外交部长去敷衍了一下齐国。到了如今,他根子硬起来了,就宣布“背盟”——把外交部长带回来的会议的学习文件,全当柴禾烧了。

宋桓公不买齐国的账,齐国遂联络了陈、曹两国,挥师压向宋国,前来问罪。为了显示自己尊重周天子,管仲特别邀请周天子也派大夫带兵从征。其实周天子的军队没有太大战斗力,齐国这么做是为了给周天子个机会,打造一下天子的威风,将来好再借天子压别人。

于是,多国维和部队浩浩荡荡开入“巴尔干”东部的宋境,宋国这回倒了大霉。

齐桓公好色,行军出征带着女秘书。上行下效,管仲也带了个名叫“婧”的小妾。小妾初征了,雄姿英发。

管仲催动本部车马在前头开道,一边欣赏沿途野景,一边就发现了一个老农,穿着“短衣帮”,顶着只破斗笠,光着脚依着大树,叩牛角而歌,歌词是“浩浩乎白水——”。商人出身的管仲跟齐桓公侃市场经济可以,文学底子却差点劲,于是向小妾婧请教:“浩浩乎白水”是什么意思?

这小妾博闻强记,有问必答,脱口而出(接近王语嫣)。小妾说:“古诗《白水》有云,浩浩白水,修修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国家未定,从我焉如。这个人啊,意思是想追随您当官呢。”管仲连忙唤老农过来,一问,原来是放牛的,老家在卫国,流浪在这儿给人当佣工呢。再一问有什么学问,嗬,可了不得,这放牛老汉其实是春秋第一舌辩之士,滔滔不绝,泥沙俱下,谈古论今,气势磅礴,把管仲侃得直翻白眼儿,管仲心说,还有比我更能侃的人呐!赶快,推荐给主公![16]

于是,老汉怀揣管仲写的推荐信,等待后边齐桓公的大军上来。

齐桓公在一群姬妾簇拥下坐着轩昂的车子吱吱嘎嘎过来了,老汉赶紧叫板,亮了亮嗓儿,唱道:“苦啊……逢尧与大舜,短褐与单衣……”

齐桓公打车上一听,越听越不是味,虽然正搂着妇女,笑容却渐渐绷住了:“是谁这么讨厌,讥讽时政?”

亲兵们赶紧把端着牛角的老放牛给揪上来了。老放牛傲气十足仰脸看天。

“你说,我怎么不如尧与舜了!你是什么东西!”齐桓公在群妾面前威风十足地喝道。

老汉一扣牛角,把如簧之舌一鼓,就从十日一风、五日一雨的尧舜时代摇头晃脑地说开去了。“你们身处庙堂之上,不知有黎民之苦,战阵之急,贪欲伤生,听谗妒贤,老百姓被你们弄得落花流水,美女们遭你一网打尽,不管是沙漠这个强盗,还是海洋这个处女,都用尽了浑身力气恨你,轮到我老头子,霍霍霍霍,在犁头把上磨牙,我就是草前的牛,风中的花,宁为玉碎的水,不为瓦全的风,黑暗之中最色情的光明,冒着火苗的真理的种子。可是没有人相信我老头子的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宇宙之志……”前面多少还靠谱,后面越说越没边了,最后老头子总结,“……我刚才说你不是尧舜,说你不是尧舜你也不要生气啊,生气是要犯嗔戒的。其实圣人和盗跖都是妈生的,只不过圣人是圣人的妈生的,盗跖是盗跖的妈生的,要是圣人的妈生了个盗跖,那就是圣盗,要是盗跖的妈生了圣人……”就见齐桓公在旁边听得哇哇直吐白沫,白眼狂翻,脖儿往后仰,就差满地打滚了,赶紧作揖大喊,罢休罢休,快给罢休。

老汉一听,更来劲了,哇啦哇啦,哇啦哇啦,满嘴里跑雹子,还急敲着牛角给自己伴奏,齐桓公急了,说,给我杀!

正要杀老汉,旁边隰朋(管仲的狗腿子)赶紧拦住,说这个老头儿不俗,建议主公留用。

老头儿被士兵拽着,还喊呢:“不要说杀人啊,杀人是要犯杀戒的呀……”

齐桓公的优点是听人劝。他清了半天脑子,晃晃悠悠明白过来,下车把老头扶起,诚恳地说:“抱歉,我没有把国家治理好,你反映的问题,我都会责成有关部门去调查和处理的。”

老头因为从来没有被高级人物摸过,被齐桓公一摸,特别舒服,脸上也和颜悦色多了。齐桓公又继续道歉,老头这才改善态度,献上管仲写的推荐信,齐桓公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

老汉说:“你要是不礼贤下士,我死也不肯投奔的,更别说推荐信。有一些可贵品格终将保存在事物的中心不怕一两次人为的火灾或世纪性的冰川,而忧伤即使可以被我们随口说出,信手涂下,它仍然不会在数量上取胜、质量上过关,一些莫可名状的美妙终将使我对继续活下去抱着迫切的愿望和毫无争议的热情……”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快行啦!脑袋要炸啦!”

老汉方才奇怪地看着齐桓公,勉强地闭上嘴,心说我还没开始说呢。

这老汉名叫宁戚,后来也成了齐国政治局一级的人物,管仲、宁戚,有点儿卧龙凤雏的意思。

当夜,等行军到达了一处传舍,齐桓公急急让人举火(就是点火把,那时候房子上茅草多,又低,没事轻易不点火把)。齐桓公催仆人给他穿上大礼服,戴上大礼帽,说要拜宁戚先生当大夫。旁边的人劝他先查查宁戚的政治背景。桓公穿上衣裳就懒得再脱了,说,他这样特立独行的人都不拘小节,少不得有些短处,最好不查,宁可我不知道。

一介布衣的宁戚,遂直接提干,被拜为大夫。(这种事儿在春秋时代少见,干部都是世袭制。布衣不是棉花做的衣服,那时候棉花还没引进我国,衣服多是麻、丝、皮料的,布衣指不经染色的衣服,老百姓穿的。)穿上了彩色衣服像一只花蝴蝶的老宁戚,新官上任三把火,跟着多国维和部队,从山东东北的临淄跋涉三百多公里,穿越鲁国,西行到河南东部的宋都商丘。宁戚说:“兵马停下,待我一个人去说宋公下来。”于是宁戚乘一小辇,带了仨兵,昂首入城而去,见到宋桓公,把话匣子哗地一开,宋桓公哪是他的对手,跪在地上嘣嘣直磕响头,快收了神通吧,爷爷!快收了神通吧,脑袋都要炸啦。妈呀!碰上这么个唐僧。

宁戚偏不饶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宋桓公说得撒丫子冲出去逃命,一直跑过大街,爬上城墙,大喊:我不想活啦!抱着脑袋就蹦到护城河里。

宋桓公宣布无条件服软,愿意献出贿赂,请齐桓公大军息怒。齐桓公把宋国的钱转赠给周天子国军,然后,叫上宋桓公,还有卫惠公、郑厉公,去到鄄邑(山东鄄城)开会。这回来的全是国君了,而且都是大牌国家,而且还有周天子的大夫单伯。盟主齐桓公讲话完毕,再次发给宋桓公一份“鄄邑会议讲话纪要”,要他认真回去学习齐国是老大的这个会议核心精神。

第二年,这一帮人,加上陈宣公,再次在鄄邑开会,这是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四次,圆满实现最初一次召开驴皮县的“东阿会盟”的预期目的,于此号称齐桓公始霸。[17]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周天子虽然式微,但所辖地区的人财实力,还是大有可观的,至少相当于一个头等实力的大诸侯,所以齐桓公的两三次会盟,都必须借助天子号召。

齐桓公弹压中原诸侯,是责怪他们不“尊王”,等着大家都含着牛血发誓拥戴周天子,共奖王室了(“奖”就是赞助的意思),齐桓公就开始“攘夷”了。

当时可以攘的夷合计四种: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些异类民族,今天早已融入汉人社会,不复存在了,而他们的基因,隐藏在我们血脉的角落,偶尔在你的额角或者我的下巴,出现返祖现象时,暗示出一点当时夷狄人的特色。然而,夷狄最火的时候,“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一度把我们华夏民族搞得亟亟可危。

夷狄在华夏诸侯边境,见缝插针,像螨虫和虱子,把周朝的子民们,搔扰得浑身痒痒。

西周被咬得不行,就东迁四百公里,从陕西中部挪到河南中部。不料,岐山大本营的西戎也像随身虱子一样,向东方浸润,追在文明的头上继续制造头皮屑。其中一部流窜到河北省的东部山区,成为山戎部落,位置是今天的唐山市下属的迁安、卢龙一带。

非常不好意思的是,这一地区,也就是我出生的故乡,说得雅一点,少时游钓之地。这里盛产优质板栗,并且有条滦河,被引到天津去,使那里的人民可以洗上澡。公元前七世纪,盘踞在我故乡的山戎民族发展到了顶峰,顶峰的标志,就是人口的繁多。人丁兴旺固然是好事,人多手多嘛,但粮食和肉供应就紧张了,特别是初春时节,青黄未接时刻,旧的黄色的存储吃光了,而山野里还没有返青,饿着肚子绿着眼睛的山戎人,只好去打城里人的秋风。

离迁安、卢龙(山戎之地)最近的大城市,就属燕国和齐国了。

齐国南靠泰山,西有黄河,东邻大海,三面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尽占地利,宜其霸也)。但是齐国的北边无险可守,暴露给南下一蹴而就的山戎。

不过,还有一个离山戎更近的国家代齐受过,那就是可怜的燕国了。

燕国的祖先是召公,此人在周成王时期当过国家副总理(正总理是大圣人周公)。召公也是个大贤人,“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召公在主持陕西建设期间,坐在一棵海棠树下接待群众告状。后来为了纪念他,老百姓不舍得砍这棵树,并且赋了《甘棠》一诗表彰他的政绩:“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苃;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你们不要砍这棵海棠啊,这是召公坐过的地方啊!

召公后来封到北方,主持燕国政事,国都蓟(不是现在的天津蓟县,而是咱们了不起的老北京,具体应该在北京西南郊区的房山,这是北京地区第一次出现诸侯都邑)。

然而这时的老北京并不风光,燕国地处偏北,经济落后,是春秋时期可怜的弱国,中原诸侯的事务很少轮到它掺和。

燕国国君一代代值班,如今到了燕庄公,在房山一带不招谁也不惹谁地过日子,然而东边山戎的穷亲戚们,从迁安、卢龙的乡下,扶老携幼地来找他麻烦了。

这段路如今开车走京沈高速,只需一个半小时,如果换成两脚走,两天也够了(古人脚快)。所以,这些夕发朝至的穷亲戚们随时都可以来打扰燕国人,燕国人就把自己锁在严丝合缝的城墙里躲着。蓟城墙的建筑方法也是当时流行的版筑。简单地说,就是用两块木版夹住泥土,然后从上面填土,填一层,夯一层,一层层地夯实。土中间还可以注水、鸡蛋清乃至童子尿之类的神物,起到粘合加固作用。土层之间还交互错落,以咬合牢固。等土结成块,再摘下木版,城墙就耸立起来了,夯土总量可在百万立方米,墙基厚度二十米以上。不过,墙体不是垂直的,需要斜坡来支撑。城墙在那时候的主要用途是防洪。

这样的没有外包砖的城墙,如果用明朝的红夷大炮去轰,当然不堪一击,但是对付只有牙齿和爪子的山戎人,足可抵挡一气了,何况城外还挖沟引水形成壕沟。

唯一的弱点(什么东西都有弱点,大侠也有弱不禁风的死穴)是城墙必须有个城门,而城门不得不拿木头做(青铜的门你推不开,而且容易被人家偷了去),木头门上即便铆了青铜钉做保护,仍然是怕火烧的。

所以,如果山戎的攻城部队推着木头车,上边放上干草,点着了扔在城门下,就很有可能焚毁城门。当然城上守军可以乱箭齐发,不让放火的山戎人靠近。即便真的城门着火,城上还可以往下浇凉水。不过,山戎人也学乖了,他们炼一些动物油,蒙在干草上。你用水浇,我这油就烧得更厉害,飘着烧你。

山戎人是如何前仆后继、如蚁附膳地往城墙上爬,如何扛着参天古树的粗干死劲去撞蓟城城门,我们不得而知了,能够知道的是燕庄公铁青着脸地对城下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穷亲戚来了,迎接他的有板砖。”

于是蓟城干部群众在燕庄公动员下,纷纷走上城头,积极组织防守,很多老太太把她们的石头枕头也搬上来了。一切可以往下砸的东西,全部当作滚木擂石,向山戎的脑袋砸下去,以至于后来山戎撤退以后,老百姓们出城就能捡到居家生活的各种什物。山戎人在周边的农村、坟场、炼陶制铜场大肆掠夺一通,丢下一批老弱同胞的尸体,就顺了京沈高速古道,拉着战利品凯旋东去了。

燕庄公一边出榜安民,一边向齐国求助。齐国以前也饱受山戎之苦,现在齐国强大了,致富不忘支边,齐桓公遂于公元前663年,高举尊王攘夷大旗,亲领兵车三百乘,唱着“满江红”,沿渤海湾向北蜿蜒一千里路,进剿离支国来了。

离支国是山戎的大本营,在北京东南一百五十公里,就是我的老家。想不到两千多年前,我老家还是风光过的,把老北京折磨得寝食不安,以至于齐桓公大驾亲征,真是给面子啊。我老家这片山区,只最中间有一小片平野,就是如今的县城,一条破破烂烂布满“陨石坑”的入县公路,通到这里。齐桓公玉趾亲征,大约就是顺着这条陨石坑山路,开到最适合布置战车的县城平地,和山戎的步兵队伍遭遇了的吧。

说到我老家的山戎,大家立刻想到骑马民族。其实不然,马匹在游牧部落相当于公交汽车,时刻不能缺省,是事实。但是在我老家的山区,以打猎和山果采集为业的人民,却是并不需要马匹的。那时的山群,森林密布,并不像今天这样光着小孩屁股。所以林多障多,不能驰马。山地人打猎,采取烧山或设伏的形式,而不是骑着马追兔子。

对山地人来讲,也许驴子比马更经济实用一些。马这家伙个头很大,但身子骨最是娇嫩,一弄不好就拉稀闹马瘟。另外,养马也很奢侈,没足够财力养不起马,如今北京郊区的养马户告诉我说,养一年马,所费相当于买一匹新马。汉朝养马支边,一家养一匹,对付匈奴,还折腾得国敝民凋呢,更何况几百年前艰苦的山区人民。

倘使山戎人真是骑马打仗,骑兵作战的机动性远比战车强,那么老齐怕是输定了,三百辆战车无一能够生还。

但是,山戎人是徒步的。而齐桓公的战车马匹,身上加附青铜甲,坚不可透。山戎人却不行了,青铜是奢侈品,他们装不起,就算装上,身上背着铜,太沉,跑不动。齐国战车兵却可以装铜,因为他们站在战车上,不用跑路。三名装了青铜盔、牛皮甲,甲上带有青铜泡、青铜片的披挂整齐的贵族勇士,武装到了牙齿,驾御木制战车,驱赶着“马胄护头、马甲护身”的四匹战马,烟尘滚滚,整体冲击力十分可观。

面对这样的“重甲坦克”,山戎步兵几乎是蛤蟆咬天,无处下嘴。战车上的齐国人一伸三米长的大戈,就可以啄漏山戎的脑袋,而山戎人想杀死一个战车兵,意味着先得努力爬上穿梭行驶的高高的车子,即使上了车,我估计这些山戎人多数还会晕车。头晕脑晃地,就被打下去了。当然山戎人可以去砍马脚,一旦砍翻哪匹马,整车就得肚子朝天。但是,首次交战他们未必能发现这个窍门,也没有配备岳飞的那种砍马腿的武器(春秋时代的矛啊、戈啊,都只能扎,不能砍。砍劈类兵器,比如大刀,是随着冶铁业发展,到汉唐才流行的)。

排山倒海之势的凛凛战车相对于步兵的绝对优势,使齐桓公对山戎军团实施了外科手术式的致死性打击。齐国的驷马车队像一柄在热火上烧得发烫的刀子,纵横往复于长矛、竹箭和削尖的木棒子武装起来的山戎步兵大队里,就像切割在一盘奶油蛋糕上面。山戎人这回惨了。地面上,一对对儿倒伏的山戎死尸整齐描述出了齐国战车开过的辙迹。

如果你看过影片《角斗士》,就一定会惊诧于罗马人双轮战车的威力。战车车轴左右向外,还令人惊诧地安装了半米长的长剑,车子飞速驶过,能把试图靠近的人拦腰割断,就像一把飞快的镰刀割倒一棵小草,鲜血扑地就蹿出来了。(中国战车也有这样的剑,只不过剑刃是锯齿的,割人更难受。)

在我们老家(离支国战场)大获全胜的齐桓公战车,经过调整补充,乘胜追击,将山戎余部轰到卢龙县的孤竹国。[18]

孤竹国不是陌生地方,武王克商的时候从养老院跑出来的伯夷、叔齐先生,老家就是孤竹的。他俩本是孤竹国君的儿子。老国君死了,命叔齐继位,叔齐觉得普天之下最贤的人,莫过于他老哥伯夷了,就让位给伯夷。伯夷认为四海之内最贤的人莫过于他老弟叔齐了,就非不接位。两个天下最贤的人互相推让,觉得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两个并世贤人了。于是他俩就一起出逃了(这有点搞笑,逃什么呢,又没有人追)。

这一对儿被自己的伟大给吓跑了的人,听说陕西的周文王善于养老,就投奔那里了。放着国君不干,去陕西吃白饭。就这么两个人,司马迁还把他们放在《史记》列传的第一篇去大书特书。[19]

两个大贤人都撂挑子了,孤竹国就不扶自歪,越来越戎狄化,跟山戎苟且联盟起来,一起骚扰燕国的头皮,一直到如今。

孤竹国君和溃散下来的山戎开了个战前会议,中间有人提出一条毒计,就是把齐国大军诱人北部旱海,那里渺无人烟,一片砂碛地,动不动就刮目前北京那种沙尘暴,任谁进去都得迷路,是个野鸟都不下蛋,野猪都不拉屎的所在。

这个非同凡响的计策得逞了。一部分山戎人假意投降,把齐国大军带入迷谷死海。

车马渐渐深入旱海腹地,外面的精彩世界抛在脑后。齐桓公在野兽骷髅和迷天黄土之中转悠了三天三夜,天昏地惨,鬼影憧憧,并且他发现氧气好像也缺,打火做饭,火蛋只有拳头那么大,蓝幽幽的。齐桓公终于没耐性了,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风里边,抬高嗓门喊管仲:“仲父——啊,仲父你让大伙整天跑,干吗呐……”

管仲说:“找敌人啊——”

齐桓公说:“敌人在哪儿啊——咱们可以往回撤了吗?我小蜜的防晒霜都用光啦。”

管仲也害怕了:“我听说老马识途,咱就解开几匹拉车的老马,让它们领着部队,往回找路吧。”

齐桓公大喜,哄着随军家属,让几匹光着身子的老马走在队伍前面,慢慢地把这一条人困马乏的军队,从死亡线拉了回来。

这就是“老马识途”的成语,但老马又不是骆驼,那两只大马眼珠子,真有穿透风沙的感应力吗?蜜蜂、候鸟可以借助地磁或太阳磁场在恶劣天气里航,因为它们脑子里有某些特殊的东西,但老马脑子里可没什么天线。

另有一种说法,是齐桓公军队从春天出发北征,回来的时候已是冬季,冬春景物,风格殊异,所以就很糟糕地迷了路。所以借老马摸着石头返回了故乡。这倒更为可信。这些老马毕竟是从齐国来的,对故乡有着动物的特殊记忆和难以遏制的回归冲动,对沿途地貌标记有着特殊的识认方法,闻着故乡的味儿,望着故乡的云,就这么背着行囊回去了![20]

总之,根据管仲门生写的《管子》记载,齐国大军先是战败山戎之后,随后又攻击到孤竹国城前,一场血战,把毫无防备的孤竹国给灭了,斩了孤竹国君的脑袋,同时把溃散至此的山戎残部,又狠狠地揍了一顿。

这场战争和杀戮,终于为山戎人民减轻了人口膨胀带来的压力,同时把先进的生产技术(比如雪花膏的使用)带到了山戎。战争的好处就是这个。[21]

那个戴绿帽子的吕不韦请其门人写的《吕氏春秋》说:如果因为发生了吃饭噎死的事,就要废止天下一切食物,这是荒谬的;如果发生了乘船淹死的事,就要废止天下一切的船只,这是荒谬的;如果发生了因战争而亡国的事,就要废止天下的一切战争,同样也是荒谬的。战争是不可废止的。战争就像水和火一样,善于利用它就会造福于人,不善于利用它就会造成灾祸。正义的战争是治理天下的一副良药哩!经过战争减员,山戎人的粮食够吃了,又过上了“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了,然而山戎民族的生命周期,也至此进入颓败阶段。两千六百年后,山戎人的遗迹和尸首,在北京龙庆峡附近还可以看得到,但是墓穴里值钱的陪葬品却给附近人民偷光了,只有青铜的箭镞还在,三棱形,带倒钩,很先进,射在人身上,一拔,能拔出好几两肉。[22]

大有斩获的齐国远征军,把山戎占领区五百里土地,赠给燕庄公。千恩万谢的燕庄公送齐桓公到燕境上,恋恋不舍,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县委书记,把省城特派员送出很远很远。大约他不想回到北方孤孤单单的弹丸蓟城,那里日子太寂寥,跟中原诸侯都相隔遥远,连找个打架的都没有。于是燕庄公就在寒风里冻红了鼻子,一程又一程地送战友。

齐桓公说:“燕公哥哥,按照古制,两国诸侯相送,送到边境就可以了,再远送,显得屈尊了。您现在都送到我们齐国境内了,于礼不合啊,我们就此分别吧,并且把刚才走过的五十里土地,全部割送给你,就算是你送我送到边境上吧。”

燕庄公连忙摇手,齐桓公为了在随军小蜜跟前装大款,坚持要割,燕庄公只好收下,把这块地方叫做燕留,以纪齐德。

至此,齐桓公北征山戎,救助弱燕,名声鹊起,更加得志于诸侯。孔子后来赞叹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要是没有管仲,我们就得沦为戎狄殖民地啦,头发像印第安人那样披散开,衣服绕到左腋下开口(华夏是右腋下。)[23]

齐桓公北征山戎,旷日持久,很难把宝押在就食于敌上,所以此次远征,鲁国输送了好多粟(小米带壳的时候叫粟,也就是谷子,防虫防潮,贮存几十年不变质)。因为鲁国赞助了粟,所以军功章里也有他的一半,齐桓公遂馈赠了鲁庄公好多战利品。鲁庄公很领情,鲁国的老学究却不领情,在《春秋》上说:诸侯之间不应该互相献捷,应该献给天子。

鲁庄公礼尚往来,派出建筑工程队,到管仲的封地,给管仲修了个“大别野”,一贯奢侈的管仲又惊又喜,叫道: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呢!这不是促使领导干部犯错误嘛!应该批评啊,下不为例吧。[24]

过了没一年,公元前662年,鲁庄公却病死了。

鲁庄公病死属于自然现象,就像打印机用久了就得换墨盒,鲁国这台老打印机,还得嘎嘎吱吱继续工作下去。但是,谁继续为鲁国喷墨呢,乱子却出来了。

我们还得从鲁庄公小时候回忆起。

鲁庄公十二岁的时候,继位于父亲横死的危难时机。给父亲戴上绿帽子的齐襄公的齐国,以及自己的妈妈文姜,是压在他头上的两座大山。记得鲁庄公到了十五、六岁时,去郊外高台游玩,从台子顶上,偷偷看见旁边人家的闺女在洗澡,少女活泼美丽的胴体深深地教育了这个精神抑郁的少年。鲁庄公说:“啊,想不到,野百合也有春天!”

于是,鲁庄公就去引诱这个郊外的野百合,她的名字叫孟任。至于鲁庄公怎么诱到孟任,也许是抢婚。古代有权有势的王老五,遇上漂亮妹妹,明媒正娶的话,就跟自己的身份不符,所以干脆抢婚。“婚”字从“昏”,表示晚上行动。侯宝林说相声,“嘣嘣嘣”连放三箭,冲着新娘子,即是古代抢婚风俗的遗迹也(欧洲亦有如此)。鲁庄公把孟任小姐从野百合的村庄弄到自己的宫殿里,high过以后,想立这个乡下姑娘为正夫人。然而他的母亲,风骚女人文姜女士(此时三十岁出头,风韵犹存)却打死也不同意儿子的申请。[25]

文姜女士由于失去老公,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所以对待儿子的婚事有点儿像王母娘娘那么专横,非要鲁庄公娶一个齐国君族的女孩儿不可。

鲁庄公不敢抗命,但他又爱孟任,于是就灰头丧脑地拖着,拖了一年又一年,一直到三十多岁,都不去齐国娶。而孟任小姐,只好自认为妾,先与鲁庄公同居(古代并不讲先来后到。第一个来的,并不就是大媳妇,反倒是小妾居多,等两人生活得有经验了,再吹吹打打娶进个正夫人。好比贾宝玉,先把袭人收在房里热身)。

不久,母亲文姜又出事了。因为没有太太口服液,文姜提早来到的更年期就非常不爽,经常半夜咳嗽,于是请莒国的郎中来看病,一来二去,病没正经地看,却把这个郎中给当药材用了。两人干柴烈火地烧起来,从半夜咳嗽变成了半夜嗷嗷叫,有时候还去莒国,搞得鲁国人、莒国人上下都知道。没过半年,文姜,这位春秋第一酷女,香销玉殒,去找被她害死的老公或她心爱的齐襄公哥哥去了。

两年之后,鲁庄公迎娶了齐国公女,遵照母亲遗命,聘齐国公女为大媳妇,而“野百合”孟任小姐虽然“我比她先到”,却屈居小妾地位。孟小姐怀着沉重的忧愁,在迎娶新人的日子里结束了自己的春天。她死时,留给了鲁庄公一个纪念品,就是他俩联合生产的儿子——公子般。[26]

公子般又重演了爸爸年轻时的荒唐事,偷偷摸摸跟梁家闺女私尝了禁果,而公室的一个养马官也看上了梁家闺女,还唱流氓歌曲挑逗人家,歌词是“桃之夭夭,桃之夭夭,凌冬益芸……”[27]

公子般知道了,气得半死,说:“好你个马夫,敢抢我的马子!”于是把这“马夫”按住,狠狠地揍了一顿。

鲁庄公提醒公子般,说这个养马官是不能打的,他力气大得过人,能够把一扇城门举起掷出老远,而且特要面子,你打了他,他必然报复你。你不如杀了他。但是公子般不以为意,结果却被养马官暗杀了(跟张飞张翼德的死法接近啦)。

具体暗杀的过程是这样的,鲁庄公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是大名鼎鼎的庆父,庆父是妾生的,出身低下,待遇低微,与当国君吃香喝辣的哥哥鲁庄公比起来,判若云泥。庆父心里又自卑又自狂,总想把鲁庄公的儿子们赶尽杀绝,好让自己接班。

于是庆父收买了那个唱流氓小调而遭打的养马官,趁月黑风高,把鲁庄公和孟任小姐生下的公子般杀了。这件事的时间,是在鲁庄公刚刚死后。

鲁国的事情闹得很乱,我们先得画一下它的族谱,不然,我们就也得跟着闹乱了:

从上图看,庆父是老二,嗾使马夫杀了大哥鲁庄公的儿子(公子般)。庆父觉得,大哥不但不配当国君,不配有儿子,甚至还不配娶齐国公女这样的高贵少女。于是庆父就花大力气泡齐国公女。俩人从相慕到幽会,从幽会到动真格的,终于把鲁庄公气得胡子上翘,说你们齐国女孩怎么都这么浪。[28]

鲁庄公从此特别同情自己死去的老爹鲁桓公(后者也是被齐国嫁来的文姜戴了绿帽子)。为了弥补他老人家生前的不幸,鲁庄公叫人重新装修了父亲的宗庙。把柱子刷漆,把椽子刻上好看的花,让爸爸死后住的房子更体面、更阔气些,以抵消生前的晦气。

那时候的油漆都是纯天然的,拿个小管插在树皮上,半天才流出一小碗,用来涂个碗筷箱子柜还可以(即是漆器,去日本饭馆可以看见漆器碗盘),但用漆来刷房子,就太奢侈了。负责基建的主管进来劝谏:“我听说,俭朴,是德性中最大的;奢侈,是万恶之首。先君勤俭节约,而您铺张浪费,这么做,恐怕是给后代留下不好的榜样。”

鲁庄公不听,说:“我这是爱我爸爸。”[29]

从政三十几年的鲁庄公,磕磕绊绊,一生打了两三次大仗,娶了四五个老婆,带了一顶特殊的帽子,性格是有些懦弱,但还不至庸碌,“长勺之战”他还很露脸哩,又讨回了汶阳之田。但他终于还是在公元前662年死掉了。结束了他抑郁的一生,变成了宗庙牌位上的一个新名字。

庆父看见异母哥哥鲁庄公死掉,欢天喜地。蠕蠕欲动的庆父先是嗾使养马官杀了公子般,然后又在鲁庄公几个儿子里边寻摸,暂挑了一个最小的公子启,立为鲁闵公。

八岁已经不尿床了的鲁闵公登上大典,庆父又后悔了这个决定。他想,让小孩当国君,固然便于控制,但是年幼国君活得也长,等他死了我再接班不知要到哪辈子。

庆父做了许多加法、减法计算以后(那时已经有了“小九九”口诀),终于决定要杀死这个挡道的孩子。

刚好这个孩子(大号“鲁闵公”)的老师是个财迷,抢了鲁大夫卜齮一块庄稼地,卜齮来告状,鲁闵公当然向着自己的老师,卜齮就怒了。庆父就唆使了卜齮带着刀子,半夜钻到鲁闵公的卧室里边。鲁闵公正在吃夜宵呢,卜齮掏出刀子说我帮你切糕,应手就把这个无辜的孩子宰了。孩子死的时候,最后一口心爱的点心还没咽光。

鲁闵公,以及上一个公子般,都是鲁庄公的儿,都被庆父杀了。鲁国的国人对庆父接二连三的暴行表现出举国若狂的愤怒,群众宣布罢市,上千手握碎石瓦块的国人,砍死了杀人凶手,又聚过来围击庆父。

庆父一看众怒难犯,就卷了行李,逃奔莒国去了。(我去年有一次开车从上海回北京,夜半在山东的荒野里跑糊涂了,居然也撞进了莒县县城。那里静悄悄的,几盏歪歪斜斜的路灯光,像梦一样,只有店铺的牌子读出莒县的名字。两千六百年前,给文姜女士治疗妇科病的郎中,也是莒国人,后来此人当了药引子。)

庆父被赶到莒国,这是“国人”在鲁国的政治生活中又露了一小手,民意大申。同时期的古希腊城邦国家,也时兴“民主共和”,也是很牛的。只不过古希腊是通过民众投票选举,以及“陶片放逐法”等等一系列法律程序,来干预政府,而周朝的国人则是闹事扔石头罢了。[30]

鲁国国人撵走了弑君分子庆父,国君之位空虚。鲁国出了这么大的事,国际宪兵齐桓公当然不能坐视,准备积极干涉别国内政。

齐桓公先是派出一名国际观察家,去鲁国,观察完毕,回来之后,说出了那个掷地有声的成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齐桓公说:“是吗?怎么才能去掉庆父呢?”

观察家说:“让他自己折腾,造得孽多了,自己就死了。”

齐桓公问:“寡人能不能趁此机会吞并鲁国,一统山东?”

观察家说:“不行啊。鲁国人讲究周礼。周礼就是一颗大树的树根,树根不动,树叶就塌实,你就颠覆不了它。像鲁国这么讲礼的国家,您一定要亲昵和帮助它,才是霸主的本份啊。霸主不是不可以灭国,但一定是灭那些昏乱的国家。”[31]

于是,齐桓公决意改帮助鲁国,派出维和部队,把出奔在外的鲁庄公的四弟季友护送回鲁国。接下来谁当国君呢?季友还带着一个鲁庄公的另一个小妾生的儿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小妾),谒见了齐国维和部队的司令。该公子说话有条有理,神气无喜无怒(跟现代某些领导干部差不多)。鲁国人觉得真是破费他了,当即确立此人为鲁僖公。

庆父躲在莒国,听说国际形势明显对自己不利,为了保命,他就大力贿赂莒国领导人。季友也努力贿赂莒国,往莒国送去更重磅的糖衣炮弹,要求莒国驱逐庆父。莒国领导人乐了,比较了一下炮弹的重量,决定对庆父下驱逐令。庆父只好往齐国跑。(他准是疯了!)

果然庆父在齐国边境碰了大钉子。

没有获得入境签证的庆父,遑遑如丧家之犬,带着老小,在蒙山南面的泗水河畔,齐鲁交界上,临时安家,住下。

庆父属于那种有贼心也有贼胆但是没有贼路子的那种,这时候穷途末路的他,请人带话回鲁国,向鲁僖公求情饶命。

鲁僖公耳根比较软,准备饶庆父一命。季友说,不惩办庆父,将来后人就无法引以为戒。如果庆父肯自杀,我们还可以保留他儿子的贵族地位。

使者返回边境,不好意思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狼狈不堪的庆父,就站门外号啕大哭。庆父听见了,就全明白了,于是找了俩人,把自己勒死了。

庆父一死,鲁国自然也就没“难”了。鉴于庆父下场也够让人可怜的,而鲁国贵族又一贯信奉“亲亲尊尊”的价值观(就是照顾亲戚,庆父是国君亲戚),庆父的儿子不但免死,还承袭了贵族封号。庆父的三弟叔牙,被指为庆父的同谋,遭季友用鸩酒毒死。

庆父行二,所以他受封的儿子称“孟孙氏”,“孟”这里表示老二。

倒霉的喝耗子药死了的叔牙,行三,他儿子也受封了(以示体恤),称为“叔孙氏”,“叔”表示老三。

力挽狂澜的大功臣季友先生,行四,儿子封为“季孙氏”,“季”表示老四。[32]

因为这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后代(参见上图),故此三氏——孟孙、季孙、叔孙,亦号称“三桓”。

“三桓”,代表新生家族,后来成为鲁国的三大私门,渐渐瓜分了鲁国国君的权力,使鲁国国君成了周天子一样名存实亡的东西,这是后话。

孔子在一百多年后,描述庆父弑君凶杀案时,尽量使用中性字眼,不责备庆父,所谓“讳莫如深”,这是给他的鲁国遮丑,同时也反映了鲁国仁义。仁义首先要从亲戚身上实行。恐怖分子庆父,虽然罪大,但却是公室亲戚,所以子孙照样袭得爵号、土地。这换在别的国家,绝对难逃灭族厄运。鲁国这种仁义的观念,形成于当初“周小公”时代,后来又衍发出了儒教思想。

关于庆父的情妇兼“莫须有”的同谋者——齐国公女,齐桓公经过与管仲讨论,不得已,把她诱回齐国,责令自尽,尸体送回鲁国后被枭首。这个齐国公女死得让鲁国人心情沉重,于是管她叫“哀姜”,表示对她的哀怜。

在这一轮鲁庄公父子政权交接的斗争中,齐桓公站在护佑鲁国的立场,制止了一场内乱,存鲁有功,并且大义灭亲,又露了一脸。

真是压倒葫芦浮起瓢,山戎主力被齐桓公吃掉,北狄蛮族却又放肆起来。北狄的活动区和山戎一样,都在河北省境,但相对靠南,达到河南境内,主要骚扰那里的卫国。

卫国是中原北部第一大国,位于河南北部,淇水、卫河流域。卫都朝歌曾经是商朝的首都,纣王败死后,商朝的遗民跟着纣王的儿子造反,被镇压,遂西迁到洛阳白马寺一带居住,改派周武王的弟弟康叔接管此地,是为卫国,国都朝歌(今河南淇县,有摘心台、纣王墓、纣王殿、鹿台、荆轲墓等景点)。

我们在上一章“倾国二姬”中,见识过美女宣姜,她和急子、卫宣公有一段伦理闹剧,如今卫国的当政者是卫懿公。

“懿”字说明此人德行不错,但夸奖一个人德行不错往往等于说他能耐不足。卫懿公别的能耐没有,他最喜欢养鹤,是个自发的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卫懿公好鹤”。

在卫老爷子的地盘上,鹤都享了大福。鹤们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住冬暖夏凉的宾馆,玩明媚敞亮的山泉,树翠水清,比拟仙境。卫老爷子对鹤,比他爷爷“老色鬼”卫宣公对美女宣姜都殷勤。(河南淇县隶属于河南鹤壁市,因“仙鹤栖于南山峭壁”而得名,鬼谷子曾在峭壁顶上讲学——据当地人称。)

鹤们不但在卫老爷子地盘上横行无忌,还都被封了官,食大夫俸禄,鹤们一出门,都乘“轩”。普通的车是直辕,“轩”是曲辕,曲辕的减震效果好,好像一个扣着的弓,人坐在上边,一颤一颤像坐花轿,即使在当时恶劣的土路上,也可避免把鹤肚子里的蛋给震碎。轩还带圆盖顶篷,大夫级别的人才可以坐,一般的士人,都只好坐“敞篷车”。

卫懿公成天忙活着伺候自己的鹤,大搞绿色环保(要申办奥运准成)。但缺乏动物保护意识的国人都不理解他,怨声载道。特别卫懿公的爹卫惠公还犯有前科,是杀死急子、公子寿而篡位的,这个账还一直没人算。所谓父债子偿,老百姓如今都等着看卫懿公的笑话。

机会终于来了,公元前660年(鲁庄公死后第二年),河北省的北狄异族,发动侵略战争,举着打猎用的叉子,从北面攻入卫国边境,使劲捣腾,老百姓被杀得鸡飞狗跳。卫懿公连忙从兵器库里取出衣甲戈矛,动员国人去驱除鞑虏。“国人”(城市平民)的主要职责就是“执干戈以卫社稷”,当兵是他们的特权。可是国人们都不肯响应,给谁戟谁也不接着,征兵工作落了空。国人们都跟卫懿公摆谱,说:“您还是派您的鹤出战吧,保证打退北狄。”

卫懿公无计可施,连忙把鹤撒掉,可惜鹤们享受惯了,在宫廷内外,逡巡不去,被国人抓去下酒。卫懿公好说歹说,才凑足战斗人员。军士们一边吃着抓来的仙鹤,一边带着坏笑驶出国都,开往荥泽阻击来犯之敌。

卫懿公为了讨好国人,就御驾亲征。如果我是卫懿公,我就不出城去打。对于兵无常形、战无常法的北狄散兵游勇,实施城镇保卫战比野战更能发挥中原诸侯的优势。

卫懿公率领着三心二意的战车兵和尾随其后的步兵,对狡猾的敌人实施正面冲击。狄人诈败。急于求胜的卫懿公大乐,催动战车撒丫子穷追。这一追,又犯了兵家大忌。兵家者言,凡作战,胜势已成,则不可再进攻,再进攻也不可竭尽全力,竭其全力进攻是很危险的。因为这将导致队列的混乱。特别是对于战车,优势全在于密集使用,以缓慢节奏为主,即使双方激战,战车也不要乱驰,步兵也不能乱跑,追击逃跑的敌人也不能逾越规定的行列。

当时打仗不是群殴,也不是游击,而是正规车战,队列因此极为重要,有秩序地前进,互相配合着去和敌人相斗,所以一般没法实施远距离追击作战。卫懿公一阵撒丫子猛追,战车仿佛千仞高岗的山涧秋水,一泻万丈,不可收拾。狄人的伏兵遂蹿出来反扑,把战车分割包围,像一群群猎狗撕咬着草原上笨大的角马。

个别好心的部将劝卫懿公赶紧偃掉大旗,乘乱逃跑。一辈子积德行善的卫懿公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早死,偏还想号召三军。[33]狄人望见他的旗号蜂涌而来,杀声动地,车上的御手和甲士纷纷中箭,卫懿公不明不白被狄人活捉了。

狄人战胜后,在火堆上架起石板,把卫懿公切成块,和蔬菜一起放在烧热的石板上去烧,类似现在的铁板牛肉,可以叫“石板烧”。狄人有吃人的恶俗啊。吃了卫懿公的肉,长生不老。

主力丧失殆尽,国君被吃,消息传到卫国,老百姓来不及拍手称快就陷入巨大恐慌,有的主张弃城逃跑,有的主张誓死抵抗,朝堂上乱哄哄的(就好像两千年后的明朝皇帝英宗,在土木堡被瓦剌蛮军俘虏,震得北京城一片鸡飞狗叫)。最后,逃跑派占了上风,卫国人打开朝歌南门,拉着图书宝器,扶老携幼,望黄河岸上就跑。狄人的快速纵队一路掩杀,死者脑袋和大腿枕得满地都是,不论士大夫还是一般匹夫群众,家家都有丧事办,老百姓天天穿白衣裳。

卫国遗民侥幸逃到曹邑后,只剩七八百人。卫国大夫觉得手边可以奴役的群众太少了,就商量着多拖一些人下水。他们从共、滕两个地方,调来四千多人,陪着他们逃难,以壮行色。

国不可一日无主,难民队伍里的孤儿寡母,就扶立公子申为君,不料,没过十几天,公子申(可能)吃了受污染的食物,拉肚子而死。卫国大夫就跑到齐国,请公子毁回国主持政府(流亡政府)。

公子毁因为预见卫国患害多事,就先跑去齐国躲事了。他的妈妈是宣姜,但和子朔不是一个爸,宣姜后来又改嫁给了其老公卫宣公的庶出的儿子昭伯,生下他。(这家人没法说了!)

齐桓公急调兵车三百、甲士三千人,护送公子毁,随军携带大量救济物资和药品,还带了种牛、种羊、种鸡、种狗以为繁殖(卫国的猪羊狗都被难民们吃绝种了)。随行还运载了建筑材料,用于临时搭建窝棚。

公子毁到了臭气熏天的难民营,即位为卫文公,一般谥号叫“文”的人,都脾气比较好,比如汉文帝。

卫文公早起晚睡,吃素的、穿破的,问寒问暖,像个慰问团长,整天安抚难民,抱着老百姓的孩子合影。老百姓都称其贤。[34]

卫文公还想找回有“野鹤癖”的卫懿公先生的尸体,但是沙场上只发现了他老人家剩下的一个肝(根据目击者报告,这的确是他老人家的肝,狄人不爱吃肝,所以才剩下的)。

大夫“弘演”拿起卫懿公的肝,觉得卫懿公似乎不应该就剩这么个肝了。于是他剖开自己的肚子,把肝放进去,说,快把我埋了吧,就算主公是全尸了。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肝移植手术,受术者弘演几小时后死亡。

北狄人祸乱完卫国,吃得又饱又撑,拖着妇女牛羊,往北回去,流窜到邢国(今河北邢台)去继续杀人放火。邢人抵挡不住,也向国际宪兵齐国求助。

去年,狄人也曾经伐邢,邢国也曾经向齐求助,但是整天忙于搞妇女工作的齐桓公竟然没时间过问。管仲于是进谏说:“宴安鸩毒,不可怀也(成语出处)。咱也得干点事了。戎狄是豺狼,诸夏是兄弟,这个老理不能忘。邢国危急,咱们义不容辞啊。”齐桓公于是派兵救邢,狄人退去。

这次,狄人又来打邢,齐桓公遂再次约齐、宋、曹三国兵马,合兵救邢。联军开到距离邢国还有一百五十公里的时候,就不肯走了。管仲说:“这两年狄兵吃饱喝足,打仗不如开始勇猛了,所以邢国人估计还能抵抗一阵儿。这时候出兵相助,功德不大。不如等邢人战败溃散,北狄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出兵,不但有必胜把握,而且恩德也就更大。”[35]

联军各帅觉得有理,巴不得留着脑袋以后吃肉用,于是就在山东聊城地区按兵不动。[36]

这可苦了邢国人,被围困两个月,子弹全部打光,也开城东逃。兵败如山倒,后边狄人一路追来。

管仲挥三国兵马接住邢侯,狄人强弩之末,见诸侯联军到来,就放把大火,高高兴兴回北方老窝去了。

邢国人的家已经给烧得残败了,就请有钱的齐桓公给他们弄个新住处。齐桓公发动诸侯军队在夷仪(今山东聊城地区,河北邢台东一百多公里)筑下新城,收容邢国难民。

第二年,一直在草莽中生活的卫文公也来请求国际援助: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中等华丽的地方。齐桓公遂在“楚丘”(今河南濮阳地区),给卫文公也修了个城,距离原来的朝歌不远,从此作为卫国新的国都。卫文公搬进新居,兴奋之余做诗感谢说:“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不知道为什么新家使他想到了木瓜,如今去好的饭馆常可以点“木瓜汁”喝——当然一般是女士点的,这东西也有两千多年历史了啊。

齐桓公存亡续绝,救卫,复邢,以及前面救燕,还有平息鲁国之乱,四件大功,记人史册,光垂千载。从此天下诸侯,都对齐桓公这个霸主从心底向外服气得打紧了。

不过卫国、邢国这对难兄难弟,互相之间还掐,几十年后,卫国向东北扩张,把邢国吃到肚子里了。卫国的命则还挺长,一直挺到了秦国统一天下,后来,秦始皇死了,卫国还没有亡。(怪哉!)

注:卫国命长,原因是那里贤人多。前面有过“大义灭亲”的老干部石碏,现在又有“肝移植”的大夫弘演,后来又有孔老夫子所使劲夸奖的遽伯玉、史鱼、史狗等名流。

北狄人带着饱掠而归的先进生产技术和一批怀孕的妇女,撤回河北老窝了,算是被齐桓公“攘”跑了(其实他也没怎么攘人家)。接下来,老齐要做的,就是“攘”东夷和南蛮了(西戎太远,暂时攘不到)。

东夷人遭到连续几个世纪的冲击,一直在走背运,他们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样,输光了世代居住的土地,又像蚜虫一样被先进的农药喷杀,不断输掉自己的文化习俗和地盘。东夷人退出胶东半岛,残部向东南退撤,如今已被打压在淮河下游,称为“淮夷”。如果继续打压下去,他们就要顺着淮河水,被冲进黄海里去了。

齐桓公“攘”东夷却是认真的,在他称霸的三十年间,陆续灭掉三十余国,其中多是东夷小国。后来,公元前567年,齐灭东夷大国——莱国(今山东烟台、黄县一带),齐国土地因而扩张一倍以上,等到春秋末年,东夷族已基本融合于华夏。他们早先所生息繁衍的国度,如:纪、成、阳、介、牟、薛、郭等等,这些个国家的字眼,从历史版图上抹去,却变成了姓氏而存在,依然活在我们的文化里。

而“南蛮”,就是长江中游的楚国了。当时的南蛮,现在已是“central china(华中地区)”,其实,即便在当时,他们也并不蛮,是中原人用带色眼镜看人,说他们蛮。我们知道,华中地区的汉水(注意不是汗水)是长江重要支流,从北向南流动,像一条垂线,投入东西流向的长江,交汇点是武汉,这就是所谓“江汉平原”(今湖北省),是楚国人的生息繁衍之地。

作为南方超级大国,楚国不断拓疆,从其老窝湖北省向北推进两百多公里,进入河南省西南部,其北境距周天子的洛阳才两百公里,成为中原心腹大患。楚国的头儿甚至自立为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中原诸侯营养不良,不敢跟楚人叫板。这个“南蛮”的命运跟“东夷”可不一样,他们不但没有融合于华夏,反倒几度要把华夏融合。

好在齐桓公势大,中原诸侯纷纷盟齐,孤立南边的楚国。楚成王说:你们不跟我玩,我就追着找你们玩。于是拿中原“巴尔干”地区(即河南省)的郑国开刀,兵犯郑都。[37]齐桓公赶紧召集鲁、宋、郑、曹、邾这些铁杆盟国,在柽地举行盟会,谋划救郑。楚军闻讯后退。中原“巴尔干”地区的形势暂时安定。

如今,二十年来霸业初定,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齐桓公也该歇歇啦。于是他放假疗养,跟自己的三姨太“蔡姬”,登上小船,到湖水里采莲花。

大约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这个天性好动的小蔡姬受齐桓公宠爱,登鼻子上脸,把小船儿左荡右荡,使劲晃起来,像游乐园的“海盗船”那样。齐桓公有轻微恐水症,吓得老脸发白,腰子一拧一拧,挣扎出许多与身份不谐的姿态来。大喊停下停下,她也不停。齐桓公大怒。

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更哪里晃得,小蔡姬被退回娘家蔡国反省(今河南东南部上蔡地区,离楚国近)。

小蔡姬坐着牛车颠了一千多里路,走西南方向经过鲁国回到老家,人都给晒黑了。

齐桓公的意思是,让小蔡姬回家反省几天就回来。不料小蔡姬的哥——大蔡,却是个牛脾气,心说我这妹妹就是晒黑了也抢着有人要,遂把蔡姬嫁给南边汉水上的楚成王了。楚成王说:有妞自远方来兮,不亦乐乎?

媳妇改嫁给了别人,也罢,却偏偏是改嫁给不共戴天的蛮楚,齐桓公要被气死了。

被戴了准绿帽子的齐桓公冲冠一怒,坚定了对楚、对蔡的作战决心,积极发动战争准备,他与宋、江、黄三国在山东阳谷县(就是武松打老虎的地方)会盟,借用江、黄作为对楚战争的前沿。之所以喊宋国来盟会,一是因为宋都商丘位于河南东境,是齐国大军从山东进入河南的必经之地,二是因为宋是蔡国的主子国(蔡是宋的附庸),联宋打蔡,有点帮着邻居教训儿子的意思。

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以征伐大舅子蔡国为幌子,掩盖千里行军(伐楚)的真实意图,大军入驻“巴尔干”。“巴尔干”地区一时兵气冲天。

八国主力在伐楚战役发动之前,先按宣称的那样攻击蔡国。

蔡国首领即齐桓公的大舅子大蔡(小蔡姬的哥),抵挡了几招,发现自己的国都在八国联军挤压下,像个鸡蛋那样碎掉了。齐桓公乘胜挥军大踏步向西一百公里,从河南东南部,横贯中原,猝然攻入楚在河南西南部的领土(伐蔡只是千里出征的一个幌子,为避免打草惊蛇)。

但是蛇还是察觉到了。试图出其不意攻袭楚国的八国联军到了楚国北境,发现楚成王已派大员在边境城市“召陵”(今河南中部偃城附近,岳飞会战金兀术的地方,“拐子马”奔跑之所)恭候多时了。[38]

这次召陵对峙,虽然发生在河南中部,远未威胁到九百里以南的楚国腹心(湖北江陵),但依旧使楚成王发生不自然哆嗦。齐国历年来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这次又是八国协同出击,党同讨逆,史无前例,对楚人造成心理上的极大威慑。

但是,楚王历年来已经在湖北境内构筑了纵深防御体系,联军其实无隙可乘,为保存实力,齐桓公也不敢贸然做深度进攻,遂集结在楚境召陵上,和楚国的大员谈判。

楚方的谈判大员,名叫“屈完”,是个有名的南方快嘴子,属于湖北的“九头鸟”和“滚刀肉”,极不好对付,恐怕只有齐国的宁戚是他对手(就是扣牛角而歌“浩浩乎白水”的那个“唐僧”)。但宁老头已经死掉了,所以屈完在对谈中间出尽风头,创造了一大堆知名的成语,什么风马牛不相及也、什么不虞汝之涉吾地也。“风马牛不相及”,“风”是指动物交配,追逐做爱,不是刮大风的意思(影片《英雄》里,张艺谋让那些秦国士兵在战斗前一边以剑敲盾,一边高呼“大风、大风、大风”,我看的时候殊不理解,现在才明白,原来翻译过来就是“我靠、我靠、我靠!”)。

屈完说:“咱们两国一个在荒南,一个远东,好比一个是马,一个是牛。马不会找牛交配,牛也不会跟马做爱。所以啊,您也不必找我们打仗。可是您老不远万里来打我们,真就奇怪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把个齐桓公给质问得哑口无言。

齐桓公回答不上来,管仲就出来找辙,管仲说:“从前,我们祖上的姜太公,得到周天子批准,可以征伐天下诸侯,维护周室尊严,东到大海,西到黄河,南到你们的穆陵关,都是我们祖上管的地面,我们怎么不可以到你这里来!”

姜子牙在《封神演义》里捏一根打神鞭,可以殴打“封神榜”上犯错误的诸神,就是暗示了征伐诸侯的特权。

屈完回答说:“您说的道理兮很对。但是,鄙国犯了什么错误兮?请您明示。”(楚国方言,以“兮”结尾。)

齐桓公想,这我可会回答。张口就要指责楚国区区一个子爵,居然冒称楚王,还不是有罪!

管仲赶忙拦住。管仲觉得一旦提出这个责问,楚国死活不肯去掉王号,自己岂不是很没面子。于是管仲找了不疼不痒理由,便于对方改正的:

“你们楚国特产苞茅,要上贡给朝廷,可是你们一连三年不上贡,周王室都喝不上好酒了。”

(古代酿酒是把酒汁从酒糟里过滤出来,要用这个“苞茅”编做滤器。这是古代酒的提纯方法。直到后来,六朝炼丹家发明了蒸馏法提炼烧酒,酒精度数才得以提高,这是后话。)

上贡苞茅不是件难事,割些草就行,比去掉王爵容易的多。屈完看见对方给自己台阶下,赶紧借坡下驴,承认道:“如果您就为了这点小事兮,那我们接着上贡苞茅不就完了,何苦千里迢迢跑来打架兮?”

管仲听出对方指摘自己小题大做,口气还很硬,就搬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责问楚国。管仲说:“还有一桩事,周昭王从前南征楚国,死在这里了,我们特来讨个说法。”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曾经出兵征讨长江流域,整理南蛮,平叛了二十六个小国,胜利班师回来,在汉水上全军淹死。

屈完说:“周昭王老辈子的那点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谁管得了。”

其实不是交通事故。当时,一些可恶的南蛮人为了抗拒周天子,就拿树胶粘合了船板,拼凑成船,送给周昭王坐。这些流向冥界的船只,坐到中流就被水泡解体了,周天子落地凤凰不如鸡,给淹死了。但是,这官司到今天,是谁也说不清的了。

屈完接着说:“当时我们楚国的国土,还没有到汉水那儿呢兮。所以,这事情,你最好去找汉水边上的诸侯去打听吧!”

呵!人家不在犯罪现场,人家这“南蛮”所通晓的历史掌故,一点都不比我华夏差,居然把管仲都给考证输了。管仲一看,自己犯了历史常识和地理的错误,就一点没办法了。齐桓公听了半天,见两人越扯越远,恼了,吹胡子瞪眼说:“寡人的大军在此,谁敢抗衡,寡人想灭谁,谁能跑得了!少狡辩!楚人不服罪,那好,寡人只好动武!”

于是,齐桓公命令大军启程,离开召陵,向南移动到十几里处的陉邑,作出进攻的姿势。

可是,到了陉邑,到了这种箭在弦上的地步,齐桓公又不敢真扣扳机了。说实话,齐国还真不敢打个鱼死网破。回顾齐桓公进行过的二十几次战争,只有初期与鲁国的两次(乾时、长勺之战),以及伐山戎之战,算是进行了主力交锋,其余基本上是用胡萝卜加大棒吓唬吓唬。比如他“存卫救邢”,都没有跟狄兵正面交锋,只是掩护收容邢、卫逃出人员。更多时候齐国喜欢找几个三等小国组成联军,以联军名义出现,在政治上、军事上造成精神威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目的。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就是这意思,把正义之师摆出来,讨而不杀,服则舍之。

于是齐桓公就端着扳机,不敢扣。在陉邑那里,从春天一直端到了夏天,还是不敢扣。齐桓公实在是尴尬透了。“坚持,坚持就是胜利。”齐桓公心想。这时候就看谁的心理素质强了。终于,楚军先沉不住气了。楚人毕竟是仓猝应战,来不及集结太多人马。屈完想了想,我还是服软吧。于是坐车朝着陉邑这里求盟来了。

看见楚方代表又来了,是求盟来了,齐桓公乐了,擦着后背的热汗,赶紧把八国联军退回到召陵,等待屈完。(这是礼仪,要谈的时候,就把剑收回鞘里再谈。)

齐桓公在召陵接住屈完,邀屈完共乘一车,检阅召陵城外的诸侯大军。望着自己兵甲耀眼的军队,齐桓公就说了一句很有辞令的话:“你看这些诸侯们,都跟着我,岂是因为寡人了不起?不是的,他们的先君跟鄙国先君笃好,所以他们跟我在一起,以续先君们之好。你们也跟我一起好,如何?”

意思是,你们服软吧,但听上去又蛮平等似的。

屈完见诸侯军威果然严整,就说:“您辱大驾亲临敝邑,愿收寡君为同好,寡君很愿意兮!”

齐桓公高兴了,对方服了,哇哈哈!不枉我等待一场!齐桓公心花怒放,立刻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即狂嚣起来,很高调地说:“寡人如此雄壮之师,谁能抵御,寡人如此众兵,什么城攻不破!”

屈完说:“您老人家倘若以德服人,谁敢不服?您要动武兮,嘿嘿——方城为城,汉水为沟,我们兵多将广兮,正好和您老人家兮,大干一场!”

这个柔中带刚不卑不亢的家伙把对方噎得一愣一愣的,脑袋“兮兮”直冒冷气。

齐桓公接不上话来了,因为打是不能打的。只好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大话了。

既然谈判没占上风,齐国又不敢实施首次打击,那就赶快接受屈完的求盟请求吧。召陵对峙的双方,于是决定要文斗,不要武斗。两边遂订立盟约,史称“召陵之盟”,大家说好:齐桓公是霸主,楚国参盟,我不打你,你也不打我,你该给周天子上贡还得上贡,我认你是哥们还是哥们。

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骤雨,顷刻化为万里晴空,八国联军各自撤回本国。这是齐桓公“尊王”取得的最大战略胜利,霸主地位达到巅峰,环宇四合都被他安宁了。

孩子一样顽劣的诸侯各国,在齐国这个“公爹”的管控下,不敢嬉皮笑脸了,可是,周天子的后院却骚动起来。

周惠王的大儿子“王子郑”,据说越来越失宠了,他后妈使劲儿往惠王耳朵里灌枕头风,讲王子郑“莫须有”的坏话。王子郑这人有脑子,知道明着斗会两败俱伤,就想巴结个外援,于是派人求助于齐桓公。

齐桓公认为王子郑挺心诚的,又是大周朝既定的太子,自然义不容辞包在老齐身上。等周惠王突然一死,齐桓公当即约会鲁、宋、卫、许、曹、陈、郑八个国际事务常搀合国在洮邑(山东鄄城)会盟,王子郑的代表也来了,齐桓公把情况说明,大家都歃了血嚷嚷着拥戴王子郑。

王子郑的后妈,本想废掉王子郑,换上自己心爱的儿子,一听说洮邑那里诸侯们在集会示威,就不敢轻举妄动了,遂使王子郑顺利接班,是为周襄王。

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召集鲁、宋、卫、郑、许、曹等国在葵丘举行会盟(今河南兰考,焦裕禄战斗过的地方)。齐桓公誓词说:“不可堵塞水源,不可囤积谷米,不可废长立幼,不可以妾为妻,不可使妇人参政。”后三句话全是说给王子郑后妈听的。诸侯们还相约:“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39]

周襄王(王子郑)这次没有出席,但是他是齐桓公赞助登基的,就像美国的驴党象党,上台以后要替背后的大财阀说话。所以周襄王老远地从洛阳传话:鉴于齐桓公同志上年纪了(七十多岁了),加赐一级劳爵,并且不必下跪。

一听不下跪,齐桓公舒了口气,因为我们知道按他那种生活方式,腰和肾肯定好不了。

但管仲说:“天子这是讲话客气,但咱不能给个梯子就爬上房。君臣的礼数要是乱了,灾祸接踵就会来的。”

齐桓公也说:“天子在与不在,我们都应该一个样,礼数是不能少的。”于是连忙颠着腰趋到台阶下边,恭恭敬敬跪拜一下,然后再登台阶上殿堂,又跪拜一次,接受使者手中赐予他的文武胙(祭肉)、大络车和彤弓彤矢。

这些东西都代表至高荣誉。祭肉,其实也就是牛肉干,我们现在商场中随时都可以买到,但在古代它是“十字勋章”,金贵的很,因为这块肉是从祭祀周人先祖的庙中拿出来的,是周文王、周武王吃过的呀![40]

周天子借使臣之口宣布齐桓公为诸侯之长,拿着白牛尾巴征伐天下的邪门诸侯。齐国的霸业达到了历史顶峰。齐桓公有所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九次主持召开诸侯高峰首脑会议,其中三次带领军队迫使对方就盟,六次以和平衣冠形式。这次兰考县的葵丘之盟,是九合诸侯的高潮。而“一匡天下”,是指招聚八国诸侯洮邑示威,促成周襄王顺利接班,避免了王室内讧。

齐桓公自称:“从现在起,上溯三十年,寡人南伐,到达楚国,北伐,灭掉山戎,西伐直至大夏,天下诸侯没有人敢违抗我。寡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古来圣者,不过如此。我想登上泰山,封禅天地,谁敢不同意。”

周襄王的天使听齐桓公这么说话,觉得这老家伙开始目空一切、唯我独尊了。管仲连忙劝谏齐桓公:“封禅这样的事,不是诸侯应该谈论的。而且古代封禅,事先都要有瑞兆,东海献上比目鱼,西海献上比翼鸟,田野里一茅长出三只穗,凤凰麒麟飞到宫殿房顶,现在什么征兆还都没有,只有老鸹常来拜访咱(史书原话),您还是先不封禅吧。”[41]

齐桓公没能百分百得志,回国后,不封禅,也毫不气馁,就拼命享受,使劲穿衣坐轿,超出诸侯规格,祭祀礼仪,也豪华得吓人。管仲对老朋友鲍叔牙说:“为了替齐桓公分担一下诸侯的指摘,我也得使劲享受。”

管仲于是在自己的府里修建三层台子,叫“三归”,表示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这简直是自比天子。又在门内外种上大树,这也超出了卿大夫的规格(门口种树违法,“五柳先生”可以抓去坐牢矣)。

诸侯的使节来管仲家访问,敬酒,管仲喝完一杯,就把酒杯扣放在一块叫做“反坫”的吧台上,这也是犯规动作,只有诸侯国君才能这样做。臣子只能把酒杯放在竹筐里,等着下人拿下去洗。总之,那时候等级森严。后来,讨厌的孔子跳出来批判管仲生活作风奢侈,大骂管仲不知礼。[42]

但是,惯于奢华的齐国人很理解管仲:老干部晚年多享受点儿,也是应该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只要能让大家过得也好。孔子不懂得与时俱进,也不许一部分人带头舒服起来。[43]

又过了几年,周襄王后妈的亲儿子王子带,终于痒痒得不行,联络了伊洛地区的戎人兵马,里应外合,对周襄王发难,杀人洛阳,焚烧东门。附近的秦*两国,发兵勤王,把戎人打散,王子带失了外援,唱不了独角戏,只身逃跑了。管仲因为面子大,就去找戎人谈判。戎人惧怕齐国兵威,就在管仲撮合下,向周襄王道歉,两家讲开,恢复和平。

周襄王暂时去掉眼前大刺,心里快活,留下管仲吃大饭,按上卿规格。周朝真麻烦,吃饭也有规矩,比法国西餐还麻烦,不同级别的人,吃的伙食都不一样。管仲是齐国的下卿,于是管仲要求周襄王降低规格,按下卿标准请自己吃饭。(这事孔子倒没出来表扬。)[44]

光阴可惜,譬诸逝水。

三年后的冬天,公元前645年的冬天,九合诸侯后的第六年,齐国的擎天柱管仲同志,在为齐国奋斗了四十一个春秋以后,积劳成疾,因病医治无效,眼看就要于齐国临淄逝世了,享年约八十五岁。时年已有七十六岁的齐桓公亲自到医院探望他。桓公坐下说:“仲父,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啊。”

管仲喘着气说:“这不是因为得病了嘛。”

齐桓公露出要掉泪的样子,在病榻旁握着管仲的手:“万一你不起了,群臣哪一个能接你的工作呢?”

管仲说:“知臣莫过于君,您自己看吧。”[45]

“易牙怎么样?我觉得他非常爱我,我曾经开玩笑说:‘鸟兽虫鱼都吃过,就不知道人肉啥滋味。’第二天,他就把自己三岁的儿子杀了,做了一杯肉羹给我尝。”[46]

管仲说:“爱自己的儿子是人之常情。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又怎能爱您?”

“那——开方怎么样呢?开方本来是卫国的公子,为了服侍我,抛弃荣华富贵。”

“人最亲爱的莫过于父母,他父母死了都不奔丧,这样的人都是坏蛋。”

“竖刁怎么样?他为了侍奉我,还把自己阉了。”

“他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护,怎么会爱您。”

桓公着急了:“那到底谁接班好呀?”

“当然是宁戚,可惜他已经死了。”

“鲍叔牙怎么样?”

鲍叔牙是管仲的知己好友,所谓“管鲍之交”。两人年轻时候,合伙做买卖,分配利润,管仲往往多占,但鲍叔牙不认为管仲贪财,而是认为管仲有老母要养;管仲为鲍叔牙出谋划策,对方照办之后,情形更加糟糕,鲍叔牙不认为管仲愚劣,而认为是时机未到;管仲曾经三次出仕当官,都遭到罢免,鲍叔牙照样笃信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管仲曾三次战斗中临阵脱逃,鲍叔牙不认为他是胆小鬼,而认为他志向高远;公子纠争位失败,召忽殉主,管仲射齐桓公一箭,鲍叔牙不认为他是脸皮厚,反倒极力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管鲍之交”是也)。

但是管仲并不推荐鲍叔牙当接班人,他认为鲍叔牙过于善恶分明,见着坏蛋就压不住火,别人惹了他一次,他一辈子都不原谅。[47]

齐桓公说:“那怎么办,总得找个人吧。”

管仲说:“那就隰(念席)朋吧,不过,上天生下我管仲,隰朋是我的舌头,我死了,他能长久吗?”

说完,齐国的伟大总理——管仲同志就在这个娴静美好的夜晚离开了更多好戏还在后头的春秋时代,剩下齐桓公像一颗恒星点缀在漆黑一团的天宇之中。

果不其然,隰朋接班一个月,办完管仲的丧事,也就死掉了。

齐桓公只好启用鲍叔牙,鲍叔牙疾恶如仇,把易牙、竖刁、开方这仨小子轰出朝堂,继续沿用管仲方针,诸侯倒也听从齐国号令。[48]

失去易牙、竖刁、开方这三个同性恋朋友的齐桓公感觉食不甘味,夜不甘寝,想着他们哥仨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齐桓公就像犯了毒瘾一样难受。

他的夫人心疼他,说:“易牙他们仨被革职以后,国家也并没有更加昌盛,而您的容颜和精神却大不如以前了。实在不行,还是请他们仨回来伺候您吧。”(这妻子当得多贤惠啊。)桓公说:“回来可以呀,就怕鲍叔牙不答应。”

齐夫人说:“哼,难道他就没男朋友吗?”

桓公点点头。

于是三个小鬼连蹦带跳又回到齐桓公身边,嘻嘻哈哈糊弄这个古稀之年的老者。俗话说,剑老无芒,人老无刚。齐桓公老了,精力衰退又沉湎于男女色,遂使权力转移于三个小鬼手中。

鲍叔牙为政一年,毕竟镇不住竖刁、易牙、开方,气得吐血,也发病而死。齐国的卫星,一颗颗地掉下来了。

齐国的天空没有云,天空只有空。未来的路程该怎么走,道路的尽头还是道路,迷路的孩子蜿蜒在山东大地上。

(据说,管仲、鲍叔牙治理国事时,东方边境上的人民经常反映生活困苦,抱怨个不停。等竖刁、易牙掌权,国内的人经常反映形势大好,昌盛喜人!)[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