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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 乌鸦(代序) CROW(PREFACE)

马凌【1】

油亮,乌黑,巨大,绸缎般的光泽,它正低头研究着两脚之间某个闪烁着微光的物件,见我走来,兀地凝固不动。那棕褐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又像凝望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更像已经看透了我的存在。时值正午,而午夜的寒凉沿着我的脊椎升起。对峙片刻后,它国王一样漠然转过身,毫不费力地振翅远遁,趾间抓着它的玩物,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丝。多年以前,我与一只大约60厘米长的渡鸦相遇在黄石公园的某片林间草地,那种震撼,深埋记忆。

应该是同样大小的渡鸦,在19世纪中叶的某个夜晚,降落在某年轻人书房门楣的一尊雅典娜神像上,“这不祥的古鸟”,“这幽灵般可怕的古鸦,漂泊来自夜的彼岸”,不论年轻人问它什么,它均回答:“永不复焉。”爱伦·坡的长诗《乌鸦》,塑造了西方文学史上最阴郁、最令人难忘的一只鸟,从此后,作为地狱使者的渡鸦成为哥特风格的标准配置。

乌鸦是鸦科成员,属于鸦科的鸟,还有喜鹊、松鸦、红嘴山鸦、星鸦,等等。这其中,鸦属才是我们俗说的“真正的乌鸦”,既包括渡鸦,也包括秃鼻乌鸦和寒鸦。有趣的是,如果回溯到古代,乌鸦形象远没有如此负面。人类现存最古老的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大洪水故事里,为了了解洪水是否已退,乌塔那匹兹姆从方舟上先后放出了鸽子、燕子和渡鸦,没有返回的渡鸦证明上天制造的苦难已经结束。由于乌鸦是一夫一妻制,在古埃及的象征体系中,乌鸦代表了忠诚的爱情。在古希腊,乌鸦亦为吉祥婚姻的象征。犹太律法虽然将乌鸦视为不洁的鸟类,但《旧约》里十次提到乌鸦,特别重要的是那一句:“你想乌鸦,也不种也不收,又没有仓又没有库,上帝尚且养活它。”

时下大热的电视剧集《权力的游戏》,把渡鸦作为重要的元素。如果从文化史上向前回溯,大约可以追溯至维京传统,作为至高无上的神,欧丁有时被称作“渡鸦之王”,他有两只渡鸦,分别叫“胡金”(思想)和“穆宁”(记忆)。乌鸦的威严仪态、乌黑的颜色、对腐肉的喜爱,使其成为死亡的象征。但在另一面,它也可以被视为神奇的保护力量。比如在英格兰,禁止对渡鸦造成任何伤害,违者重罚,在民间信仰里,亚瑟王已经变成了渡鸦,人民生怕误杀这位传说中的君主。直到19世纪的最后几十年,这一传说依然在威尔士和康沃尔郡盛行,甚至衍生出一个变种:如果渡鸦离开伦敦塔,英国就会沦陷。1883年,伦敦塔的管理者开始驯养渡鸦,到现在已经成为一项大热的观光项目。

东方世界,有把乌鸦与太阳相联系的远古神话传统。在《山海经》中,记载了“十日传说”,它们是天神帝俊与羲和的儿子,化身为“金乌”,栖于汤谷的扶桑树上,“一日方至,一日方出”。《淮南子》说“日中有踆乌”,郭璞作注为“中有三足乌”,神化了的“三足乌鸦”,传递出乌鸦在文化中的份量。

在讲究孝道的中国,民间赋予乌鸦很正面的形象,“乌鸦反哺”指成年乌鸦喂养小幼鸦,而幼鸦长大后,会反过来给老乌鸦喂食。比如唐代苏泂的《寒鸦诗》:“点点飞来绕水村,不缘街鼓识黄昏。当年口腹成疏弃,却保生全反哺恩。”《本草纲目》《增广贤文》和《孝经》等都有类似记载,与“羊羔跪乳”一样,“乌鸦反哺”是道德教育的一个典型。

在中国,渡鸦少见,多见的是25厘米左右的寒鸦。几十上百乃至成百上千寒鸦组成的鸹噪鸦阵,是冬季里城乡生活的常见景观。或许是因为不像渡鸦那般有威慑感,从古至今,寒鸦翻飞于无数的诗行和画幅间。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张继,《枫桥夜泊》)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宋,辛弃疾,《鹧鸪天》)

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宋,文天祥,《沁园春》)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元,马致远,《天净沙》)

寒鸦素来与夕阳、枯木、萧索、寂寥同构为黄昏意象。但偶尔成为主角,竟也大有磊落不凡之气。我独喜八大山人的《枯木寒鸦图》,败枝残石间栖息四只寒鸦,或相对而鸣,或并肩而睡,神完气足,白眼向人,有睥睨人间的孤傲。如果说梵高的遗作《麦田里的乌鸦》以群鸦铺陈死亡的翩跹,八大山人的群鸦则有特立独行的生命情态。与此类似,潮州有筝曲《寒鸦戏水》,清新明快,起伏跌宕,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演绎了寒鸦在水中嬉戏的热闹,生命,活泼泼地彰显。

博里亚·萨克斯的《乌鸦》是一部精简的乌鸦文化史。作者坦陈:“一种如此多维度的动物,以至于不存在把它简化成任何刻板印象的问题。”此书涉及动物行为学、动物分类学、人类学、文化学,神话传说、野史稗闻、民间习俗、文学艺术,杂取旁收,蔚为壮观。

2002年,科学家在牛津大学实验室得出结论:乌鸦会制造工具。在大脑方面,乌鸦处于或接近鸟类世界的顶峰,只有鹦鹉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且乌鸦的大脑充满了神经元。或许是由于智力过剩,它们经常会玩一些自娱自乐的游戏,而在人类看来,乌鸦的行为便显得不可理解。博物学家大卫·奎曼认为,鸦科鸟类的整个氏族充满了异常和古怪的行为,以至于它迫切需要的不是鸟类学家的解释,而是精神病学家的解释。

一个有趣的联想,《乌鸦》一书也是“智力过剩”的兴趣之作。作者抛开许多学术程序和学术怪癖,兴致盎然地以“乌鸦”为主题,聚合了大量知识和图像。甚至,作者还详细介绍了《聊斋志异》

中的“乌鸦故事”,视野之开阔,可见一斑。兴之所至,不揣冒昧,我亦稍稍增补几则中国材料,是为序。

【1】马凌,女,文学硕士,史学博士,新闻传播学博士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