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叫吴月,因为名字里这个“月”字,所以人们又叫她“月亮”。
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姐,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都觉得她非常之可爱,而且马上会联想到“秀色可餐”这句成语。但像这样一位标致的淑女,谁也舍不得“餐”掉的,因为那不是一碟精心制作的点心或是蛋糕,简直像艺术品,宁可供着她,也下不去手切开来塞进嘴里的。
“那岂不是对美的亵渎?”杨扬说。
“算了,你这位护花天使!”吴月的上司黎芬给他一盆冷水。
“让月亮去报个名吧,黎姐!”
黎芬是个不愿别人对自己施加影响的女人,不过因为是他张嘴,才没有马上驳回去。他是个特殊人物,在部机关里特殊,在这个核算中心的主任跟前更特殊。
这位主任说了,我不但不反对选美,还有点提倡,但我不赞成吴月去参加这项活动。她对这位小姐,不像别人那样赏识。她认为:美,应该是一个人完整全面的总体评价。她即或评上了最佳礼仪小姐,又能怎样呢?顶多增加一点资本,那也不是她的功劳,是她爹妈的遗传基因,给了她一张好看的脸而已。
“黎大姐,话不能这样说,美,不管是她的,还是她爹妈的,给人以美感的享受,看上去怡神悦目,就行了呗!”
“得了,杨子!就如同你舍得花钱买画,你拥有了,你精神上满足了,得其所哉,快活一阵以后,又怎么样呢?”
“精神上获得了,不也很好吗?”
“不对,杨子,精神能填饱肚子吗?生物的第一本能,是现实,是物质,孩子一出娘胎,第一件事,寻找母亲的乳头。”
上司是个新派人物,她支持选美,而且也出资赞助,因为中心是全机关最肥的单位,最红的单位,它不但承揽本部门的大量数据运算,连一些在华投资的国际财团,也委托核算中心处理报表,因此,也是一个创收创汇的单位。她一句话,划拨给选美活动好几万元,甚至建议主办者用不着换个什么评选礼仪小姐的名堂,来遮人耳目。
“全世界都在选美,为什么我们不能搞?”她敢肆无忌惮地说这样的话,但对于下属能否参加此项活动,一直到报名快要截止的日期,还没有明确表态。所以,吴月,这个新来的实习生,虽然好多同事在怂恿她,但她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最积极张罗吴月去参赛,认准她有夺魁希望的,就是这位酷哥。杨扬对于黎芬的态度很失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黎大姐呀黎大姐!”
她瞧着这个年纪轻轻的高工,雅皮士式的人物,凡漂亮一点的女孩子,他都心甘情愿地为她们效劳。“他这花心的毛病,大概改不掉啦——”她心里想,然后说,“我考虑考虑再说。”
他耸耸肩,对她的别扭感到一点惶惑。几年前,他是她的部下,很受她的器重,是她花钱培养他去读完硕士学位的。现在,他不在她领导之下了,在高新技术处当高工了。不过,他是学计算机的,少不了和核算中心打交道。他对于黎芬,可以说是太了解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花钱让他读完研究生,是要让他回中心的。但他害怕卷入是非旋涡中去,现在中心已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他更愿意潇洒快活而无什么精神负担。但黎芬,是一个想做到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想企求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女人。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是坚如磐石,是个扳不倒的强人。她要把他弄到手,那么早晚也能达到目的。
相反,她也能把碍她事的人,一个个给清除掉了。当然,上头也有人给她撑腰,大家也心照不宣,要不,她能这么硬气?
不过,她的确也真是能干,有为,有本事,所以她的强,是一般所谓的“强人”概念,无法涵盖的。她认准了你成,她就能使你成,不成也得成。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位酷哥,没有如她所愿地给她当帮手。同样,她要认准了你不成,无论你怎样努力,怎样挣扎,她恐怕也难会让你成的。因此,吴月那礼仪小姐的冠军称号,她要不发话,报名也不敢的。没准由于她的反对,成不了。
杨扬笑话这个漂亮妞:“你试都没试,怎么给自己宣判了死刑呢?”
“月亮只能借太阳的光,太阳不给你光,你哪来的光明呢!算了吧!杨扬!”
“你先别泄气嘛,月亮!”
“主任不点头,而且马上报名截止。”
“我再去找太阳说——”
原来没有“月亮”的时候,大家想不到应该给主任起这个“太阳”的绰号。有了吴月这个“月亮”,于是自然而然的,就觉得黎芬当“太阳”最合适了。她看起来不严厉,但那紫外线,会剥掉你一层皮。
“让吴月去报个名试试吧,黎姐!选上了也是你们中心的光荣!”
“那也曾经是你的,最初筹建这个中心的报告,还是你起草的呢!”
“好好,那她选上了,我也跟着光荣吧!”
“杨子,我们是个高科技单位,要是得一个国家科技奖的话,那才是值得夸耀的事!”
黎芬从一开始,不怎么喜欢这个吴月。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太娇气?也不完全是娇气。太漂亮?也不完全是漂亮。那么是什么?是她太招人?对!自从她一出现在核算中心,把所有的目光全吸引过去了。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不但招男人,也招女人。女人其实也愿意多看一眼漂亮女人,不过,主任是从她影响工作的角度考虑,这位小姐给中心添麻烦。
“女人的天敌,是女人!”杨扬在背后评论他的黎姐。老实说,在机关里,敢于对她评头论足的,也就这位特殊人物了。
吴月说:“杨工,你说我还去报名吗?”其实,她被大家说动了心,也是跃跃欲试的。她那小市民的爹妈也愿意她出一出风头,往后找对象也好攀高枝。至于戴上后冠以后,有一辆夏利车的奖品,还有香港八日游全程免费,当然也是有诱惑力的。
黎芬有点后悔招来这个实习生,中心大楼里,这些日子的主要话题,除了选美就是选美。
吴月被招收进来,倒是黎芬同意的,这怪不得别人,副主任刘虹当然是顺着她的意思了,不过也提出过一点异议,是不是文化程度低了些,才是职高水平。黎芬对副手说了实话,是她先生受人之托,又来转弯抹角地同她商量。没办法,收了吧!很简单,中心出国的机会太多,福利也好,待遇优厚,从这里出去,到哪个部门,电脑方面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好多本科生、研究生打破头往这里挤。如果吴月不到这里来,职高毕业了,顶多到什么小单位当个会计,连个像样子的男生,都找不到。她爹妈也挺能活动,托门子,走路子,到底把女儿挤进了这个大机关,挤进了这有许多高价未婚夫的超级核算中心。
这个单位里,有许多高干和名人子弟,弄不好,不知哪儿会碰上地雷,把人得罪了,一般人真不敢当这个主任,也就是黎芬,敢不买账。她就是这么一个傲气的女人,中国人有时挺贱骨头的,你孬,他欺侮你,你凶,他怕你。钻木取火的燧人氏,没有人烧香供他;火神爷动不动就放把火,烧你个精光,于是给他建火神庙四时奉祀。她就是类似火神爷的太阳。
老实讲,当初,黎芬没想到吴月一张漂亮脸子,会弄得如此不安生。每想到这些,她就对她先生,那位过气的编导谢子军,一肚子气。
她先生嘲笑地说:“你不是在英国伦敦,看过老维克剧团演出的《奥赛罗》嘛!嫉妒,是人类最基本的感情,来了这么一位漂亮小妞,把你的风头压倒了,你当然不高兴。原来大家都捧着你,你最光彩嘛!连你们那位下台的老部长,见到你,那脸色也多云转晴的。”
“一边儿凉快去!”
“我知道,现在的男孩子,就追求女孩子的那张脸,有脸就有一切,自然要移情别恋的啦,所以,你很痛苦,你很失落,我能理解的——”
“放你的屁,给我滚蛋——”
谢子军也愿意滚蛋,在家,他是二等公民,得侍候这位夫人。可回到自己父母的家,老头老太太就会侍候他了。一声令下,他乐不得就走了。
她知道自己厉害,你不想被人打倒,你就得把别人制服。生活,逼得她强硬。
半年前,吴月来报到的那天,黎芬和她谈的话。第一,这里很忙;第二,这里正因为忙,所以很能锻炼人;第三,为什么锻炼人,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来了就要顶用;第四,这里是高科技单位,你文化程度不符合要求,必须要补上来,我给你两年时间拿来电大文凭;第五、第六……
黎芬说完了第七、第八以后,突然问她:“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吴月张口结舌,一条也回答不上来。
“你没有听清,就说没有听清,这里全是数据,是一点也含混不得的。”
吴月赤红着脸,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活了十八岁,也许长得好看的缘故,从来被人宠惯呵护着的,哪经过这种毫不留情的问话,弄得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说明你根本没好好在听——”
她不能承认,也不敢否认,只好望着她的上司。然后嗫嚅地说:“我是认真听着的,只是记不住那么许多。”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这是头一次,我可以原谅。但你要记住,在这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稀里马虎是绝对不行的。你可以走了,刘主任会告诉你在哪个部门、在哪个小组,去吧!”
好凶,这女人!先给她来个下马威。
她回家报告她的父母:“我们这位主任,长得很帅,但挺可怕,人家说她是女机器人,也许不该到那里去上班。不过,那副主任蛮和善的。”
“别怕啦,”她爹妈安慰她,“我们把人情托到她先生那里,她先生满口答应,主任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先生对于黎芬来说,无足轻重。如果说黎芬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完美的,那就是这个她不爱的丈夫,是她生活程序中的一个最不理想的硬件了。
这就是上帝的公平,不给一个人百分之百的圆满。
二
绰号等于人身上的胎记一样,有了,便永远也抹煞不掉的。
“月亮”这个外号,对这位办公室的小美人来说,简直再吻合不过的了。而主任的外号“太阳”,更是合适。在核算中心,她就是太阳,她说了算,按她的程序方式运行。部长也好,副部长也好,顶头上司,计划统计司的司长也好,对这个特区,也在实行特殊政策。有人觉得她其实不错,但也有人觉得她难以相处,可是,这中心是她从第一块砖、第一张图、第一台电脑地建成、发展,成了今天这个气候的。卸任的老部长杨栋在位时,笑着为她的跋扈对他人解释:“技术专政,只好让她分封割据。”
他欣赏她,能干,真干,而且也没有婆婆妈妈的女人气和小心眼。有时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老公、孩子,怎么一天到晚长在班上?太阳还有落山的时候,她在中心,是不落的太阳。
其实,选美的事,早在报端和电视上嚷嚷一阵了,但谁也不知道核算中心是协办单位之一,而且掏了一大笔赞助的。直到报名快要截止前几天,电视台到核算中心采访黎芬,让她发表对于选美的看法,她就说过:“谁规定的,资本主义搞过,我们就不能搞?资本主义搞他们的选美,社会主义搞我们的选美,有什么不可?追求美,是人类的天性,女人追求美,更是上帝赋予的特权。”说完了,电视台的人直鼓掌,不过,播出时,这番话给剪掉了。大家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中心是协作单位,黎芬还是组委兼评委。这才想起来吴月,如果她去参赛,凭她的实力,再加上主任的一票和在评委间的活动,中国人最讲究活动,还不ok,手到擒来嘛!
统计局的彭老总,名义上的上司,跑来找黎芬。他嗓门大,底气足,身板好,只要他出现在中心,马上“雷霆万钧”,马上“黑云压城城欲摧”,这是杨扬的形容。他从来没有当过兵,你会觉得他身经百战,他一向连球都不摸的,你会相信他当过美国梦幻队的教练。他就这么一个管钱、管人、管政工、管科技、放在什么地方都行的,都能指手画脚两下的典型干部。要是问他有什么专长,对不起,万金油。他叫彭克,他反对选美,以革命的纯洁性反对这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听说他名义上的下属单位,竟然掏钱赞助,他也就不顾特区特办的老部长在任时的规矩,气冲斗牛地来了。
刘虹躲了出去,剩下老总和女机器人。
“有这么回事?”
“是这样!”
“咱们参加了?”
“是这样!”
“掏钱赞助了?”
“是这样!”她的话,像电脑一样,只有y或者n。
“应该给我打个招呼!”彭老总按住火气,没有朝她吼,“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依他的脾气,会这样责问的。但他对于黎芬,有过教训,多次较量的结果,他败阵的情况多,不得不留点后手。这是个厉害的女人,防着点好,尽管再恼火,也采取比较温和的口气对她说。
“说完了?”她反过来问他。
他也说不好自己是说完了,还是没有说完。说完了吧,好像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没说完吧,张口结舌,又找不到词了。“好吧,你讲吧!”
“你看报上登出来选美的主办单位,是谁家?”
彭克看报,只看第一版,因为那里有精神,其余版面,有时连翻都不翻的。
“你知道,是谁向我提出来,要我们当协办单位,要我们掏钱的?”
老总别的方面不灵,但嗅觉,这么多年官场生活和政治运动的锻炼,有些特异功能。他意识到这个女机器人话里有话,立刻态度和善起来。“怎么回事?”
“中国公共关系和社会网络研究会的贾若冰大姐,因为要开新闻发布会,她来不及了,要我掏钱,你知道她那个性格,杨栋同志都不得不让她三分的。”
一提贾若冰,彭克的火气全消,甚至握了握黎芬的手,感谢她把事情圆满解决。他敢得罪那个女人吗?贾若冰不但能做前部长的一大半主,而且她还和比她丈夫职位高的干部太太们,过从甚密,莫逆之交。什么叫社会网络?也就是中国式的现代信息公路。你只要上了这条永远没有红灯的大道,你就一路通行无阻了。黎芬知道,彭克要想继续坐在司长的位置上,决定于他巴结新部长老田的程度,但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杨栋。虽然他下台了,硬件换了,软件并没变,羽毛尚未丰满的新部长,对他的意见,如果他提出来的话,还得言听计从。因此,黎芬一针见血地对他说:“老总,我掏这几万元钱,也是为您着想。”
横竖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他说了好几声“谢谢”,乐呵呵地搓着手走了。
这些猫腻,这些官场之间的润滑剂,这些勾心斗角的权术游戏,她不赞成,但她也并不清高。涉及到中心,到她,她是要在这张牌桌上坐着的。杨扬虽是她以前的部下,但也是她唯一可以谈些心里话的朋友,他劝过她,老姐,您别卷得太深。她很清楚,人在江湖不由自己,想完全超脱,是办不到的。这些年来,这位特区主任,凭她的技术优势,反正彭老总屁股下的座椅,早晚要让给黎芬坐,只看她什么时候想坐上去而已。她所以愿意维持目前这个局面,彭克坐在那里,别人就死心了。因为,她要当司长,中心就得交给另外一个人,这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单位,在没找到一个足以放心的接班者之前,她暂时也不想离开。
胜者为王,她也就拥有了她黎芬式的漂亮,不是漂亮在那张脸子上,而是她整个的气度,那种成熟的魅力,那种锋利的锐气,那种要不离她远些,要不就得依她行事的自尊性,真是挺可怕的漂亮。她老公说过,埃及艳后克丽奥帕特拉,你想象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但吴月的漂亮则是一泓清水,澄澈见底的漂亮,大家当然愿意看吴月的单纯,甚至有一点小市民浅薄而甜美的脸。她那张柔嫩皎洁,一吹就会破的脸蛋,完美无缺,像晶莹的满月。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笑起来,更像一弯眉月,她坐在她那张办公桌上,若有所思的时候,那面容好像洒满银色月光的朦胧而又温柔的夜。但黎芬则不同了,她是个进攻型的女人,是咄咄逼人的女人。她的美丽或者她的风流,是体现在她的电脑程序化的运作上。虽然她拥有一个成熟女人所应该有的一切魅力,高高的个子,丰满的体态,结实的曲线,妩媚的面容,但总不能马上给人一个感觉:她是个女人。
只有一个人,对她说过“你真棒!”那是对她作为女人的衷心赞美。不过,这个家伙,现在却说服她支持那个吴月去参加选美。
“你这个混蛋!”她在心里骂,“不过,杨子,你要明白,我赞助选美,不等于赞成我手下人去参加,我不是清教徒,也不是老封建,更不是伪君子,一个女人的美,绝不是在台上扭几下屁股,就能表现出来的。”
“那你就不必掏这几万元钱——”
“因为是你的继母,打电话找到了我!”
“你别在我面前提她!”
“她也许在为她物色一个未来的儿媳妇吧?”
“算了,不和你说了,说了也没有用的。”他来了他雅皮士的作风,求你是看得起你,你不想让我看得起你,就犯不着再求你了。“那么,再见!”
她笑了:“你站住,杨子!”
“干什么?”他停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时起,没有一个男人敢于向她表示特别亲近的感情,更甭说什么邪心杂念了。其实,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施展他男性魅力嘛!她不是永远吹冲锋号,叫谁都退避三舍的女人。
“你怎么断定我就会拒绝你的要求呢?”
“我还不了解你吗?黎大姐,你只要说不,便是永远的不!”
“杨子,这可太武断了吧?我让你尝过几次闭门羹?”
“我认识你不是一天。”
“如果你能说服我,我也许支持吴月参加选美。”
“得了,黎大姐,你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说到这里,他笑,她也笑了,因为这是她的外号。在这方面,她有她的民主作风,不反对别人叫她太阳,不过,除了这位前部长的儿子,很少有人敢于当面尝试。
“这回,你估计错了,我想了想,可以同意吴月去报名!”
“真的?”
“因为你既然三番五次地来找我!”
“真的?”
“不妨说,看在你硕士的面上!”
杨扬忍不住跳起来,对这个女机器人来讲,有点破天荒。他太激动了,跑过来,抓起了她的手:“如果你允许——”她还没有意识这个年轻人要干什么,自己的手已经被他的嘴唇贴住了。
“少来劲,”她抽回了手,“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许耽误工作!”
在核算中心,甚至在统计局更大的范围里,她永远是一轮燃烧着的太阳,谁都围着她转。其实八十年代初,她从大学分到这里,只有给彭老总沏茶的份儿,可现在那位司长,实际上被她牵着鼻子走。虽然这有点本末倒置,但她太精干了,无她不能,无她不会,无她不料中的事,也无她不插手会办成的事。
这就是技术专政,那种万金油式的干部,属于历史了。因此,和她一起工作,你得使出浑身解数,不然,她会对你不客气。所以,“月亮”心底里有些怵她,唯恐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自从获准报名参加什么礼仪小姐选美以后,更加兢兢业业的了。
她最初以为选美,不过到台上去走两圈的事,谁知正式开赛前还有许多节目。像这种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孩子,总是想吃怕烫,又想得到实惠,又不肯下苦功夫的,这对她来讲,负担便觉得重了,吴月开始后悔了。
“大家会帮你的。”杨扬说。
“我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杨扬太了解这些漂亮的女孩子了,正由于她们的美丽,便有的是为她们效劳的男性,只要女士一开口,无不乐于奉命,替她跑腿,为她帮忙。于是养成了她们不大愿意费力气、动脑筋的毛病。哪怕举手之劳,也看看周围有没有献殷勤的男士。吴月也不例外,甚至连最起码的参赛必办手续,例如到公关协会选美办事处报名填表,例如缴纳几张全身的、侧面的、泳装的、恨不能最好脱得光光的照片,例如订做晚礼服、旗袍,基本都是别人替她代劳的。这只是开始,还要去集中,还要去走场,还要去会见记者,还要去拍照,还要去试镜头,还要……一想到这些,月亮就头疼了。
“这不挺好吗?这不正是使大家认识你的机会吗?”
“我怕!”
“你得摆脱你的心理弱势,你能战胜那些强手的,这对你来讲,是一次从此高高飞翔起来,还是永远默默无闻下去的分界线。这绝对不可以错过。我会找一个有经验的人,给你重新包装的,虽然我们动手晚了,没关系,来得及的。”
“杨扬,那你得陪着我,我只有这个要求。”
他大包大揽:“没问题!”
杨扬,要不怎么叫护花天使呢?就是这点没大出息,看见漂亮女性,迈不动腿。花痴、花心、花花太岁、花花公子,他不在乎别人叫他什么。他有他的理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敢表露出来,你们放在心里罢了。他还是个业余绘画爱好者,什么都画,尤其爱给女孩子画,画得多少还有点意思。因为他是一个高价未婚夫的缘故,好多女孩子都认为他画出了自己的气质,他跟好多部内的部外的女性来往,也不知他专注于谁?三十七八了,仍是单身贵族,按他继母的话说,白长这么大了,人到中年,还没定性,脑子有问题。
大家都支持吴月去把冠军称号拿回来,也支持这位护花天使的积极性,不活动能行吗?不进行幕后交易能行吗?不臭掉几个竞争对手,什么跟谁睡觉、跟谁上床、跟谁姘居、跟谁生了私孩子之类,你怎么能脱颖而出呢?吴月晚报名也有好处,想编排她的不名誉经历,也来不及了。再说所谓评委,所谓亮分,究竟有多少公正性,明白人全知道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因此,赛前的幕后活动,私下交易,争取舆论,制造空气,是得大力投入的,否则你就是嫦娥再世,天女下凡,那也未必选上。这要没有一个竞选班子,没有一笔启动资金,狗屁也捞不着的。而能担纲提调这桩事的,非杨扬莫属。
黎芬见他比本主儿还来劲,有点不是滋味,忍不住打趣这位高工:“是你参赛,还是吴月呀?”
他从不隐讳自己对于漂亮女性的热心:“我是要让那小姑娘一炮打响的。”
“打响以后怎么样?”
“那她面前,就是一条更广阔的道路。”
看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气,黎芬笑着说:“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叫做月亮了,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爱护她的人,发出的光太强烈了。”
杨扬不傻,他不是听不出主任的话里有话,但她是评委之一,这一票他不能放弃罢了。
三
不知谁说过,没有一个人,能把这个杨扬说清楚。
知子莫如其父,杨栋说他是叛逆,他爸的继任者,现部长老田,按网络系统查,他应该叫他uncle,是他继母的表亲,可能受贾若冰的影响,说他是个扶不上去的天子。司长彭克的评价,只有两个字,“色鬼”。至于他的继母,话就更刻薄了,我们家这位宝贝,其实是个畸形儿,别看他读了硕士,不过是这部分智力成长了,而其他方面,还基本是弱智,尚未成熟。
杨扬和他这个继母不过话,而且也不和他父母一块儿生活。他不想沾他老子的光,也不愿吃他老子的挂落儿。杨栋当“走资派”那阵,他没少受牵连。所以他从小学起就住校,宁可离污浊的官场远些,实际上他等于是个无家的孤儿。对他继母这番议论的反应,一笑而已。“她干吗不说我是个怪胎呢?”
有人问:“那你这个怪胎,认为谁对你的评价,更接近你呢?”
他想了想:“也许只有黎芬说的,多少接近事实。”
“她说你什么?”
他不回答。
好事者去问过黎芬:“你怎么评价杨扬的,能让他叫好?”
她说她想不起来了。这个电脑女人会想不起来?鬼也不信。
一个不说,一个不讲,于是杨扬这个共产雅皮士的评语,就成了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两个人,也挺有些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少爷脾气,大手大脚惯了,花起钱来不那么计划的,口袋没钱了,就只找她借;她呢,经常出国,往回打电话时,公事不找她的副主任刘虹,私事不找她的先生谢子军,只找他转达。杨扬有两个bp机,一个号码是大家都晓得的,另一个的号码,只有黎芬知道。很怪,也很弄不清楚是咋回事。后来,大家也想开了,这本是一个胡涂着的世界,不知道、不明白、不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干吗非要一清二楚呢?所以,唯有他敢跑到核算中心来蛊惑那个小姑娘。别人,这大机关里快乐的光棍汉岂止他一个,谁也没有胆子推开中心的门,哪怕开着,探下头,都需要勇气掂量一下,黎芬可不是好惹的。
杨扬是个例外,那时,吴月刚上班不多久,这位守护神就关心起这张光艳照人的面孔来了。
“你真漂亮!”
她第一面见他,不知他是老几?是流氓?见大家对他很客气,主任甚至亲切地叫他“杨子”,大概不是流氓,可怎么有点轻浮,不那么正经八百的呢?还送她一瓶香水,她不接受:“对不起,我有事——”她站起来要走开。
“别走,听我说,小姐,凭你这张脸,应该去拍电影,应该去做模特儿,哪怕做公关小姐,哪怕去外企做白领丽人,也比在这里做练习生强。”
吴月对他的建议,直晃脑袋,她很难接受才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的前途发表感想的人。当时有个女孩子对她耳语,他就是这么一个德行,但他不是一个色情狂,你放心好了,他送你什么,你照收不误,不要白不要。但她还是禁不住诧异,你是谁?我认识你吗?你凭什么这样关心我?我请你给我做参谋了吗?
她父母所以托人求到谢子军,谢子军又求到自己的太太,在这个部机关里,谋一份在计算机房里的工作,第一,出国机会多;第二,工资福利高;第三,掌握一门高新技术;第四,那就是做父母的和这个小姐的盘算,在这里找个对象,哪怕随便捡一个,也比小胡同里、大杂院里上层次,上等级。所以,当她带着杨扬回家,和她父母解释为什么要参加选美,而选美与抛头露面,与邪门歪道是两回事时,那老两口已不甚关心选美,而更注意这个年轻人的前部长儿子、硕士、高工这些附加因素。等他告辞走了以后,对这位酷哥的面容,究竟是方脸还是圆脸,都无一点印象。不过,很快两口子观点取得一致:小白脸,不安好心眼;男人,只要有本事,好看不好看,不在话下。弄得送客回家的吴月好窘好窘:“干吗呀,你们——”
但是杨扬来到她家,似乎等于一次新闻发布会。全家,包括她自己,包括那大杂院里的全体公民,突然都意识到不仅仅是选美,还有比选美更重要的信息。
那晚,吴月做了一次很荒唐的梦,羞死了,说都没法说。
尽管离春天还远,但第一只燕子在天边出现,就意味着是春天将要到来的信号。“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吴月的父母不得不当回事,不得不了解未婚夫的一些详情,不得不求到认识的朋友,找到谢子军,请他了解一下杨扬。一下子提出了一打问题:为什么三十七八,不找对象?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生理有缺陷?是不是有什么前科?是不是人品成问题?
谢子军是个稀里马哈的文化人,他只记得三样东西:围棋、麻将和好酒,委托人再三说,悄悄的,打枪的不要,秘密打听一下就行了。他才懒得折腾,于是,把问题扔给了他老婆。
她一怔:“你说什么?”
“这都是中国人的毛病,一来就内查外调。又不是发展党员,没这样挑女婿的。”
“那非把女儿推销给他不可了?”黎芬的话里,好像兑进了二两陈醋。
“屁,看中的是他有个当部长的老子,但又怕他搞同性恋!”
黎芬乐了:“同性恋是不会的,这么说吧,他是骑士,但不是处男;他爹妈是高干,但他们不来往;他应该很能干,但不好好干;他看起来不大像是个好人的样子,但他实际却绝不是一个坏人;他比较喜欢漂亮女人,但很少见他专一于哪个女孩子。他——”她还可以说许多,被她丈夫止住了。
“你让我怎么回答人家?”
“是你问我的,我告诉了你,你愿意怎么对人家讲,就不是我的事了!”她心里不怎么痛快,这小丫头,一来不仅抓挠女婿,而且一下子逮住了大鱼。她明白,她不该心烦,可她是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第二天,她在上班的路上,碰见了杨扬骑着他那辆本田牌摩托车,载着吴月,风驰电掣地从她身边驶了过去,那女孩飘拂着的白纱巾,伴随着那银铃似的笑声,一闪而过。她知道,是为选美到电视台去拍样片的,但一想到她先生突然向她打听的情况,由不得想,也许杨扬真是打这个小丫头的主意。
应该说,她自信懂得这个年轻人的品位,他,也许并不是特别愿意同成熟的女性打交道,但他对于幼稚浅薄的小姑娘,兴趣好像不大。调剂一下气氛,或有可能,但让他更多的达到全身心的投入,恐怕就未必了。和他对话的人,没点水准,他都不屑搭理的。可也说不定,这个月亮出众的姿色已经掳住了他的心。机关里,这位面值最高的未婚夫,像游荡漂泊得太久的小舟,终于不耐烦了,落帆系舟,要把爱情的缆绳拴在这个一笑两个酒窝的女孩身上吗?
“讨厌——”她忍不住从嘴里冒出这两个字。
走进她的办公室,她的副手对她说:“你气色不错!”
“是吗?”她不相信她在这种酸溜溜的心情下,脸上会出现和风煦阳的春天。她太了解刘虹了,是个舌尖蘸着糖说话的伶俐小媳妇。不知她有没有妯娌?可以设想,她大概最讨公婆欢心。
“彭老总召开了一个会,传达部务会议精神,是班子问题,你该了解?”
“是这样。”
她对人事安排,不感兴趣。她认为这是人治社会体系中,那些官僚们手中的最能降服人的一张王牌,不过,进入知识爆炸时期,在技术密集部门,其效能就变得有限了。所以,不属于她这一方土地上的事情,她采取闻而不问的政策。
“吴月去电视台,说你知道的。”
她不但知道,还亲眼看到她在摩托车上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看来这位小姐选上,还是选不上,恐怕再也踏不下心在我们这儿工作。我要的是一把拿起来的好手,不是摆摆样子的礼仪小姐!”
核算中心里大多数人和她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一个礼仪小姐放在办公室里,不也很赏心悦目嘛!正如屋子里摆一盆鲜花,令人心旷神怡一样。工作能力差点,大家多伸一把手,也把她欠缺的补上来了!
其实,黎芬挺新派,挺开放的,不死板,不别扭,如果不是部里不让她带这个头,她是打算试验现在欧美实行的弹性工作时间制。而且她也不习惯官僚体制中的人身依附、拉帮结伙那一套,不以个人好恶,不以对自己忠诚与否来用人。这一次,这位大主任,一反常态,对拥护吴月的群众舆论,大皱眉头。我不是弄一个女孩子来给大家调剂空气的,我要的是一个工作人员。
多别扭!
大家觉得奇怪,因为她反常,这位小姐是你弄来的,你现在又不感兴趣。后来,大家也不奇怪了。慢慢明白这位女机器人,终究还是一个女人,逃脱不掉女人的本性。吴月摄人魂魄的美丽,夺走了往常人们对于主任的注意力。
“早先,你是顶尖的,现在,你还是顶尖的,我们始终向你致敬,不是吗?”
黎芬大笑:“我可不是艺术品,你别高抬我。‘本田’!”有时叫他这个日本人姓氏,不等于他就是日本人,不过,有一辆本田牌摩托罢了。她明白杨扬当着大家的面说这句话的用意,“你别替我作这种精神分析,你还不如到中心来,不但有我这样顶尖的,还有比我更顶尖的呢!”
杨扬举起双手:“老姐,咱们免谈行不行?”他怕来这儿,因为这里是官场争夺战的要地,第一,高科技;第二,高收入;第三,高知名度;第四,高台阶,很容易往上爬。黎芬要不是有后台,早被人咬得遍体鳞伤了。
他在大学的硕士论文,就是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拓扑学运用。学成回来后,中心事业正如日中天地扩展,黎芬一年之中,越洋飞行十次不止,忙得四脚朝天。好几次要把他调到核算中心,他婉拒了:“老姐,我可以来帮忙,但我这个性格,不适宜长久待在你那个数字的沙漠里!”
“你不是这个原因!”
“是这样,我不瞒你,这儿终久不会太平的。”
“胡说。”
“但愿我是在瞎说八道,老姐,我想离得远一点。”
“你真浑透了,你怎么能这样消极?”
对这个强按牛头不饮水的家伙,前部长为他气出了心脏病。老田,当时还是副部长,劝她:“黎芬,算了,他是扶不上去的天子!”而司长彭克,暗中得意这个局面,杨扬若到核算中心,那么,黎芬就要坐到他的位置上来。杨扬不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女机器人,不会放心把中心交给一个她不信任、不胜任的人手中。
“真糟糕!”彭克做出遗憾万分的样子。
她也真不够客气,给他讲了农夫带着狐狸和鸡,以及一袋米过河的故事。老总除了政治嗅觉异常灵敏外,其他方面通常是智商不高的。但如此,几十年的官也当过来了。这道智力测验题,他竟掰弄半天,也没过得河去。反正他懂得一点,那位花花公子一褪套,黎芬的戏就唱不成。黎芬是个想做到,无不能做到的女机器人,但独有对这个杨扬,她一手栽培起来的高工,无计可施。她不好硬行调动,伤了感情,只好等待他觉悟。
也许杨扬真是个艺术爱好者,对于当官什么的,心里不感兴趣。尤其厌恶官场斗争,他父亲一生虽然没有垮台,但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使他恐惧至今。于是,黎芬也能理解他为什么爱好一切美的东西,尤其喜欢漂亮的女人的原因了。从幼年起,这种官场的险风恶浪,吓得他只有往这个避风港里逃。
当“月亮”还没有升起的时候,这个共产雅皮士,是挺被她不一般的成熟女人气质所吸引的。尽管现在,月亮有她年轻的优势,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是无法和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争高低的。但黎芬是懂得营造自身的魅力的女人,始终保持她的风采。春天固然美不胜收,金黄色的秋天,成熟和收获的季节,不也同样令人陶醉么?
按照这位业余美术家的评价,吴月的美,是现代的,又是古典的,是东方的,又是西方的:“你不觉得那小女孩的鼻梁,很有些古希腊的风韵吗?”
“得了,‘本田’!”黎芬打断了他,“她不是维纳斯!”
上帝对吴月太偏心,给了她无可挑剔的美。她也承认,这个实习生,确实受端详。眉毛、鼻子、眼睛、嘴巴,简直挑不出什么缺点;身材、个头、皮肤、手脚,都生得那么恰到好处。更甭说腰、胸、臀三围,如何的合乎标准,连头发也像乌云,像瀑布,绝对可以去做香波的广告。
但是,黎芬提醒这位艺术爱好者:“女人,不仅仅是观赏动物!”
四
核算中心是黎芬的一个杰作,没有她,也没有这个领先走进二十一世纪的产儿。前部长杨栋,一位被称作在官场中永远不沉的巡洋舰,会被她说动了心,舍得在他离任前,下这么大本钱,说明时代也会改变人的。
部里的人私下里议论,杨栋在为自己的学计算机的儿子铺路,也认为黎芬这个女机器人,所以笼络着杨扬,表示与众不同的亲昵,也是想通过这个年轻人,达到抓住前部长的目的。果然,黎芬在官场运作中,从此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而且,你不得不认可,在知识爆炸的今天,高新技术专政的事实。这也是她得以垄断住这样一个庞大的电脑帝国,不容他人置喙的手段。
“这个女人哇,不寻常!”她的上司彭克,哼着《沙家浜》里的唱词。
这里,像杨扬形容的一样,是一望无际的数字沙漠。除了表格、数据,和一年到头在不停运算的电脑作业外,没有别的风景,中心里的工作人员,像沙漠之舟似的不停地跋涉下去。把生命之水,一点一滴地耗尽在大戈壁里。一想到这里,杨扬就为月亮痛心疾首,这不是美的毁灭吗?
“月亮,你得离开呀!”
黎芬心里打鼓:“这小子,十有八九,真的迷上了!”
“老姐,撇开你的成见,不觉得这小姑娘,在你这儿,可惜了吗?”
“得了,年轻人,人不是为脸蛋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是像月亮这么大小年纪,走进计算中心的,那时这里只有算盘。青春会过去的,谁也不会永远十八岁!脸和鲜花一样,会谢的,也包括你,多情的骑士!最后,要想自己结结实实地站立在地球上,靠头脑,靠手和脚。”
杨扬打量着她:“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应该享受青春。”
“是这样!”
“你还说过,你甚至没有青春!”
“是这样!”
“我发现,你比以前的你,退后了许多!”
她知道这个共产雅皮士,决不会无的放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吴月,她情绪就会偏激。其实,她有时愿意向杨扬敞开心扉的,那是她唯一的听众。但这一回不,反而问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本田’!”
“算了——”他不愿讲出这种属于女人的本能反应,那不仅得罪她,也会伤害她,在这个大机关里,除了她,没一个人再能理解他了。
黎芬改变了口气,换了一种谈话方式:“当年我走进这间屋子时,别人把空下来的桌子和椅子让我坐,因为我也有实力坐。我呢,也会像我的前辈一样,走出这间屋子,把桌子和椅子让给别人。那时,只凭一张漂亮面孔的吴月,能坐稳那把椅子么?”
“得了,主任,”杨扬说,“你早晚会把彭老头赶走,你说不定还会上升,因为正如你所说,已经进入电脑时代。而像你这样按程序运行的,谁也不可阻挡的幸运儿,全机关也只有你一个。”
“你甚至比我还有条件!”
“谢谢啦!你知道我是个愿意离战火远一点的人。”
“你别胡扯,中心是谁也不敢动,谁也不会碰的。反正我等着,不久的将来,你觉悟了,你会振作,你会回来的。”
他对这位老姐,感情也是挺复杂的。希望她成功,怕她失败,但也预感到,她成功得越大,那么等待她的失败也越可怕。她只知道她面前的这一条路,素不知中国,是每条路都相连着,这就是所谓的网络系统。你纳入了这个系统,这系统就制约着你,这是个必然结果。像她这样:有时,粗暴得难以令人接受;有时,电脑程序似的不可改变的固执;有时,过分的近乎强迫的要求;有时,自以为是地相信技术专政的强权力量……她忘了,在这个一方面挺原教旨,一方面又挺官僚的集体中,上帝并不会永远朝你微笑的。
但是,杨扬在机关内,唯一能够倾吐内心而不被嘲笑的,也就这个黎芬了。
也就只有她敢说:“杨扬,我并不赞成你,可我也不会反对你,如果你觉得这样,对你很合适的话,我也能努力地理解你……”她,尽管半点不赞成他的业余爱好,不过,她从不笑话他。“既然你如此热衷,那我,你不反对的话,找我们那位先生,去求求名师指点指点如何?”谢子军奉她的命,请名画家,请名教授,看过他的几幅代表作。
独是在吴月这个问题上,她不支持杨扬,也不理解他的积极性。
“也许他在改变他的雅皮士观点,要当真地爱了?”她斜着眼睛打量他。
他能明白黎芬未说出口的想法:“你别往那方面想,我只是觉得在这沙漠里,再美丽的花也会枯萎的。哪怕让她辉煌以后再谢,不好吗?”
月亮,并不像杨扬那样焦虑,她从大杂院走入这一个崭新的世界,好像还来不及想这些。她刚刚走进沙漠,还想不到最后是走出沙漠,还是死在沙漠里的问题。她不到二十岁,关心化妆品,关心服装,关心歌星,关心流行歌曲,关心杨扬直皱眉头的金啊银啊的,还来不及呢!在这一点上,月亮和大多数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找不到什么差异。而杨扬,逃不脱所有男人都要犯的错误,一旦被女人的美丽所吸引,便不及其余,哪怕极其明显的毛病啊,缺陷啊,也看不到的。
她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杨扬,那小女孩的浅薄。杨扬有思想,他不需要指点,而要自己觉悟。黎芬相信,越辉煌的花季,也越匆促,樱花怎么样,一个星期就落英缤纷了。
“你老姐有这个自信,杨子,时间会让你清醒。”她在心里发誓。
上帝给了吴月美丽,但并没有给她更多的聪明。正如黎芬很聪明,但四十出头的女人,就不可能再如吴月那样鲜艳了。要是那位小姐既美丽又聪明,黎芬也许就退出这场角力了。如果,黎芬既不聪明,也不十分有姿色,她连想都不会想这件与她无关的事的。
世界总是这样的尴尬,给你,又不给你;不给你,又来逗你。她暗地里在笑,这大概是电脑所不能演算的一个难题。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女人则尤其奇怪。是啊,她问自己:你既然不喜欢她,她也不适合在这里工作,那就动员她离开,另谋高就。干吗又不肯轻易放她走,要把她控制在自己手里。而这个吴月呢,也无法理解,她替那位小姐想:既然怕这位女机器人的上司,既然有更多更适合她发展的前途等着她,干吗不一走了之,而宁可守在这里。
看来,只有一个谁也不愿承认的事实,那就是感情上的矛盾了。
五
这间很大的电脑机房和办公室,全部是打通的,至少相当于百货大楼的一层营业大厅。这头看不到那头,每一个间隔里,两个人或者三个人面对着电脑。吴月确实不是一个很有逻辑概念的女孩,对于数目字,从心底里产生拒绝情绪。她觉得在这大屋子里,不但国库的报表,流水似的传来,好像连联合国的账单,也要从这里经过似的。那些国际财团的数据分析,有时像印度女人穿的纱丽一样,能有好几十米的长度,一看到这些雪片似飞来的报表,在桌上堆积如山,她看着,头皮就发炸。
尽管她努力使自己不烦。
“你赶紧逃掉吧,小姐!”杨扬是护花天使,他为此痛心。“别人糟蹋美,是罪过,自己浪费美,也是不可饶恕的!”
那是他和她第三或者第四次见面,就要让她试镜头。她认为是玩笑,没当一回事。后来,听说一部电视剧的女主角出车祸,急如星火的导演到处物色替补人选,竟开车来到中心楼下,等着见她。往楼下一看,果然有电视台的车。“不行,不行!”她赶紧躲进洗手间不出来。
她上班半年多了,每天不停地把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数字,输入电脑,然后把这些演算结果,存储起来,放进柜子里去。那些铁柜像巨兽一样吞进数字,也吞进人们的青春年华。
还有好多格办公间隔空着,一到月底,忙不过来,那些临时来帮忙的人,就会坐在这些桌椅上加班加点。这些被找来帮忙的,是从彭老总手下别的部门暂借的,都是黎芬点名要的工作干练的小伙子。只要这些突击队一来,吴月就真像十五那晚的月亮一样,格外地放光了。那是她一个月里最盼的几天,也是很多人向她献殷勤的几天。她喜欢这种办公室里难得的节日气氛,到了夜深,副主任,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自己想法和看法的女人,一个基本上以黎芬意志为意志的女人,就会张罗照例的夜宵。吴月最年轻,跑腿是她的事。于是,杨扬自告奋勇陪同她去买,他的本田摩托就派上用场了。
“买麦当劳?”
“当然!”
“买比萨饼?”
“当然也可以。”
“刘虹会批准吗?”
“要不,我去问问她。”
刘虹最会做人了,连忙跑过来向杨扬讨好地说:“你就看着办吧,杨工!”
这个刘虹,早年,曾经在全国珠算比赛中,获得过行业冠军。黎芬刚上班的时候,她是当时中心的头儿,一进屋子,只听嘀里嗒啦的算盘珠子响。“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不值一提!”谁要是当面说起这些,她总是谦逊地一笑,而且还要赞美一番。“现在,我们提前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这恐怕就是她能够跟黎芬合作的原因。一个不拔尖,不靠前,不多说,不少道的副手,一个和颜悦色,笑容满面,把琐碎事务料理停当的副手,黎芬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大家也挺佩服她,和这样一个太强的人合作,不容易。但好像补偿她似的,谁也比不上她日子过得更幸福了,她先生早晨开车送她来,下班准时接她走,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天天都像是过蜜月,幸福得让所有人都羡慕。而且这位中外合资企业里的中方经理,挺有活动能量,因为他背后有个财团。
有一次中心搞过一次团体三峡旅游,就是他,从北京包了一架飞机到重庆,又包了一艘游轮到武汉,最后又包了两节卧铺回北京,全程安排,有接有送,一路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最诧异不止的,刘虹的先生根本没露面,把事全办了。在这个世界上,从哪儿能找到这样神通广大的丈夫呢?
每到加班的日子,她先生会专门派人给她送吃的来,于是就大家共享了。
除了每月的这一两天,办公室里有点生气。余下的时间,可能因为黎芬是一个最标准的职业女性的缘故,就只有严肃正经和埋头工作了。她是从来不带头谈她的家、她的先生、她的小孩的,好像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核算中心,别无其他。
吴月渐渐地也风闻这位女机器人,并不是事事都那么痛快的,在家庭方面,黎芬不如脸上总透出满足的副手。黎芬跟她先生不那么融洽,她先生是个没什么正形的文化人。一个性格太强的女性,大抵会碰上这些不如意的事,很难找到美满的爱情和满意的丈夫。有人说过,正因为丈夫弱,妻子才不得不强;也有人说过,正因为女人太强了,男人就显得弱了。
但在表面上,谁也看不出黎芬内心里有些什么痛苦。不过杨扬能体会出来,所以,他愿意她在事业上有成,那是她最大的愉快了。
她讲究穿着,讲究风度,讲究修饰,她永远那么帅气。她绝对买名牌,买价钱最贵的,吴月好几次,在燕莎、在赛特看见过她,吴月躲开了,没敢跟她打招呼。她的先生垂着手在后面尾随着,从主任在班上这样那样地要求大家,吴月能想象她先生该怎样不好侍候她了。吴月想,她先生大概和自己处境有点类似,弱者对于强者,总是难免一种本能上的敬畏。
她真是有点怵黎芬,只要一跨进机关大门,她就心情紧张,怕出错,还偏偏老出错。
黎芬也没想到,吴月人长得倒秀气,反应却迟慢,心手不够机灵,也拿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人的敏捷反应是天生的,不是教得会的。所以她观察了几天以后,对这个心不在焉的月亮,有些懊悔招她进来。主任有个理论,漂亮女孩供观赏,呆一点无所谓,而在她的核算中心里,需要干活的快手。幸好,黎芬是个说了算,做了就不后悔的人,如果是别人介绍的,她早把吴月踢出办公室了。
办公室里的同事,倒不怎么要求吴月多么多么能干。世界上只有一个黎芬,而黎芬,也不是每个女人的标准。你精力过剩,你干劲十足,你头脑清醒,你巾帼英豪,不是谁能比拟的。幸亏刘虹不是黎芬,两个太阳还不把老百姓晒焦烤糊了?不过,刘虹要也是黎芬一样的强,两个人必有一个得离开中心。吴月嘛,小姑娘,调剂一下办公室的气氛,有什么不好呢?有这样一位秀色可餐的少女,让人们看得顺眼些,胃口大开,不也是提高工作效率吗?
漂亮的女孩子,容易有人缘。那些月末帮忙的小伙子,原来不大肯来的,给加班费也不乐意。自打吴月上班以后,他们就不再抱怨主任找麻烦了。有事没事,还到办公室晃晃,或者给她来个电话,约她看个电影啊,一块儿到樱桃沟、到康西草原玩啊,坐上杨扬的大摩托,满世界兜风啊!
吴月有时候向他们请教一些业务上的小问题,本来一句话可以说明白的,常常要多说三句四句。求他们办件什么事,别人很难马上得到结果,她总是很顺利。每当这个时刻,黎芬就要皱眉头,要打开过滤器,换点新鲜空气,然后对刘虹说:“这些男孩子,真能缠吴月。”
刘虹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作为女人,她挺嫉妒吴月的父母会生出这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儿。黎芬也有个在爷爷奶奶家上小学的女孩,她说她就从来没有这种羡慕的感觉。刘虹笑着说:“黎芬,这就是你能当主任,将来当司长、当部长助理的原因。”
她看了刘虹一眼。
“黎芬,你不要误会我讽刺你,我是说的真话。我先生夸过你,说你是一个大手笔的女人。”
“得啦!”
有人说,主任是快手,嫌吴月这个新手不顶劲,别人完成一百份单据时,她只能弄好五十份,说不定还要返工,为此,恼火她。也有人说,女人对比自己更具女人魅力的对手,哪怕是她的下级,也不会高兴的。
这是杨扬在麦当劳排队时说的。
“你可别瞎说——”月亮紧挨着他站,把那拳头似的乳胸贴着他。
六
那些来帮忙的年轻人,总是围着月亮转,大概使黎芬不很开心。尤其她一手提拔的杨扬,对月亮的美,到了心醉的程度,无论如何,这是她挺忌讳的,虽然她并不表现出来。
月亮未出现之前,她是年轻人的中心,黎芬的魅力就在于她理解这些二三十岁的男男女女。第一,她思想不陈腐,和年轻人能找到共同语言。第二,她是实力派,凭本事,凭能力,实干出来的。第三,她认为只有现代科学技术进入管理阶层,才能使官僚体制淡化。
“好!”大家轰然叫绝。
在杨扬眼里,这个唯美主义者,只看到她那成熟女性的健康、丰满、优雅和风度,这是最棒的女性,他对那些年轻人说他的陶醉,其他什么,他不感兴趣。
“是啊是啊!你什么都有,便着眼于女人的本身了。”
计统司里的年轻人,所以争着向她献殷勤的,就因为她在头儿们那里,有发言权。很简单,分房出国,提级加薪,她一句话能起决定作用。彭克做不了她的主,但她却能左右老总,甚至部长老田也不得不屈尊来征询她的意见,什么软科学啊,模糊理论啊,拓扑学啊,她总是比那些吃政治饭,只会当太平官的人要明白些。所以,加班的日子,吃完夜宵,出了机关大门,准会有年轻人义务保镖,抢着送她回家。
因为,离机关不远,有一段三四百米的僻静马路,两边都是围墙大院,院内树木葱茏,墙外路灯晦暗,曾经出过几起抢劫和流氓侮辱妇女的案件。尽管后来加了灯,加了岗,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弄得同是行路人,也互相戒备着提防着,等走对面了,方知是同一单位的人,不禁哑然失笑。黎芬不像她的副手那样有福气,先生坐在大门口的轿车里等候。可她指望不上那位败落干部谢子军,却有好多青年自愿者,有一天,她只顾加班,忘了看表,那些骑士们,打了一会儿乒乓球,见她老不出来,以为她先离去,便也散了。
等她十一点多出来,惨了,末班车都收了。
这时候,她最恨的就是她那不争气的先生了,你可以完蛋,你可以自暴自弃,你可以像一条癞皮狗,成天趴在窝里,但你至少应该尽到做丈夫的责任。这么晚不见人影,你能安心在家稳坐着看电视吗?当她一个单身妇女,穿过空旷的机关大院时,那种轰轰烈烈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而是凄清孤独,无依无靠。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位酷哥在机关大门口等着她呢!
“你——”她惊喜地快走几步,扑向那辆本田摩托。“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那些人回来说你早走了,我给你家打电话没人接!”他给她扣上头盔,说,“上车吧,我送你,免得坏人把你打劫了!”
黎芬下了班,严肃就少一点:“老姐我还怕你小子打劫呢!”
“你不上车,我可要走了!”
杨扬从来不掩饰对于黎芬的亲昵感情,他根本也不在乎别人说长道短,表面上,人们理解是黎芬好像在巴结这位部长的儿子,其实,倒是杨扬从一开始不知什么原因,对于这个女人有依恋。说句良心话,她坚持要他去读研究生时,并不了解他是谁的儿子。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融洽亲近起来,是存在着一种说不出的“场效应”的。这也算就是缘分吧?
“那好,就让你打劫一回吧!”她骑上了他的摩托。通常情况下,他见有人陪着,就往后站,但若是没人伴她走过那段路的话,他总会出现的。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她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但在月末加班的日子,那肯定要坐他的车了。
深夜,空荡的大马路上,风驰电掣,疾风从耳鬓飕飕掠过,也是在办公室里找不到的乐趣。这时候,她不再是按程序运行的女机器人,甚至鼓励杨扬加速:“快点,再快点!”反正夜深人静,出出洋相也无妨,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呼啸。
“你真会疯!”
她回答:“我为什么不会疯呢?”
但不论怎么疯,也不论怎么晚,第二天,住得离机关最远的黎芬,总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而且已经做过了韵律操,冲了淋浴。相比之下,月亮这少不经事的小姐,就显得慵懒了,她从家里到机关,走大马路,骑车只要十分钟,抄近路,还要快些。但每天,她总是最后一个打卡,而下班铃一响,是她第一个走出办公室。她一出门,黎芬就摇头。
似乎她有专门盯着这位小姐的第三只眼。
刘虹在核算中心,大家特别佩服她的僚机精神,她年纪比黎芬小一岁,学历却比黎芬高一截,她是幸运儿,当了珠算冠军以后,就保送工农兵进大学,后来又读了研究生,而黎芬则是下乡插队,恢复高考才读计算机专业。刘虹对这些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那圆乎乎的脸上,永远挂着知足和快乐的笑容,要不然的话,黎芬大概早想法把她赶走了。她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女机器人和大家之间的缓冲器。黎芬需要这样一个人给她补台,而群众也需要这样一个人,能对她施加一点影响。刘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在长长的楼道里,撵上了那个漂亮小姐。“月亮——”
“有事吗,刘老师?”
“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吴月望着这位细皮嫩肉,日子过得很舒心的副主任,猜不透她什么意思,但她一笑起来,很甜很甜的样子,使吴月放下了心。尽管杨扬对她说过,他不喜欢这个副主任,说她整个儿的俗气外,还有一点点邪气。吴月不是艺术家,看不出来。但刘虹经常帮她业务上的忙,特别吴月动不动糊涂出错的时候,她总会为她悄悄地纠正,而且不像主任那样沸沸扬扬地,弄得她无地自容。所以月亮很感激,很尊敬她的。吴月甚至还知道她在主任面前,说过她的好话:这年轻女孩不是笨,是没有开窍,谁都有这个过程,适应以后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主任反正看不上她,反驳刘虹说:“我们都是这样进机关的,怎么没有这个过程?”刘虹当然不愿得罪主任,便笑笑,不再坚持己见。
“老师——”吴月连说句客气话也不懂,站在那儿。
“这不是主任的意思,你放心!”
一听黎芬的名字,她有点条件反射,立刻紧张起来。
“其实吧,月亮,你现在参加选美,断不了活动,耽误不少工作时间,既然让你去了,那你最好不要踩着上班铃进来,踩着下班铃离开。”她笑着说,“当然,那也不能算迟到和早退,不过,主任是个严格要求的领导,所以,这也是一个印象问题。”
吴月傻了,她最怕主任一句话,收回成命,不让她去参加选美。
“那倒不会的,黎芬是个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人,这你放心,你要是注意一点,总是有益无害吧!”
那天回家,她心里也想讨黎芬的好,也想做出些好的表现,不过睡了一觉以后,第二天清早,月亮把副主任的嘱咐忘了。一上班,走过刘虹的办公室,看见那双朝她笑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的忘性太糟,刘虹半点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但她心情却坏透了。
上午,心乱如麻的她,至少做错了二十份单据,需要返工,以致杨扬来了两次电话,告诉选美的进展,她也提不起精神和他谈。下班铃响,她要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黎芬把她叫去,很客气,先问她:“今天晚上,选美有安排吗?”她摇了摇头。“那好!你多留一会儿,把这些出错的单子,再重复做一遍。”主任声明,这当然是没有必要的事,因为你已经发现并改过来了,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但这个女机器人说:“这绝不是惩罚,只是想让你加深印象,以后再碰上类似情况,便会产生一种职业的警觉。”
“这有点破天荒。”黎芬走了以后,刘虹对吴月说,“主任一般不这么太跟人过不去的,也是为你好吧!算了,你就努力地做吧!”
大家都走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就月亮一个人,她哭了。
七
在作出这个决定,离开办公室后,黎芬自己也不高兴。她觉得和一个比她小二十岁的小女孩致气,第一无聊,第二太没档次。
女人,永远是女人!她发现了这个其实算不得真理的真理。嫉妒不是女人的专利,但女人要嫉妒起来,那可挺难控制住的,总不能回去撤销这个命令吧?
她给自己一个不好的评价,你这位老姐差点劲!接着替那位小妞想,一份单据,若是她做,不到一分钟,掐过表的,五十四秒,全机关都知道她是一把快手,正如当年刘虹打算盘创下冠军称号一样的遐迩闻名。在电脑上,她的神话般的速度,快得令人不能置信。而在月亮那笨笨磕磕的手指底下,至少五分钟才弄妥一份。十份,她就需要五十分钟,做完那二十份,而且还要保证不出任何差错,免得重做,那也得到八点钟以后,才能完事。对这样一个漂亮而笨磕磕的女孩,有一种胜利的快感。想到这里,她在心底里笑了,不是笑月亮,而是她这超乎常人的清算速度,是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去苦练,便得到了别人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未必有的成绩。她笑,因为她心情好,上帝虽然没有给我一张好看的脸,但却给了我才能。
小姑娘,你呢?漂亮有什么用?顶饭吃吗?杨扬被你的美吸引,但你面前的那台电脑,才不管你是国色天香,还是丑八怪呢!想到这里,她已经走在那爱出事的林荫路旁,突然想道:“要是吴月弄得太晚的话,这段路可不怎么太平呢!”
她马上停住了脚步,折回头来往机关走。“算了,让这个小美人回家吧!要不,就在那儿手把手地教她。”黎芬心软了,要是结婚早的话,说不定自己的孩子,也该有月亮这么大了。
算了,算了,这些娇生惯养的年轻人!
等她走到机关第三道门卫,突然发现那辆挺眼熟的大摩托,横在那儿。她,明白了。那门卫自然认识她,要给她开门,她摆摆手,转身就回家去了。
是他,那个杨扬,这辆车是他在东京打工时置下的产业。原先她曾经是这车后座的常客,自从月亮出现以后,这后座便不专属于她了。他肯定是在那个灰姑娘身边当骑士,在诅咒她这个老巫婆吧?
她曾经明确地问过他:“我不会猜错,你喜欢月亮?”
“我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喜欢。”
“也许对吴月更感兴趣些,你别否认——”
他说:“美是无法准确比较的,你猜我欣赏吴月什么,是那种简直无可挑剔的完美。不过,凡是不让我讨厌的女性,都有值得喜欢的地方,正如每一幅名画,都有个性,都有吸引人的魅力。”
“女人不是画!”
“从审美意义上说,这两者有共同的东西!”
杨扬是那种不是很正经,但也不是很不正经的时代青年,他很聪明,他很潇洒,他很自由,他过着他自己愿意过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追求。黎芬记不得自己从哪年起,就和美术馆,就和画展“拜拜”了。也想不出这个小伙子花一大笔钱买《世界美术全集》,有什么必要?更不可理解,大礼拜两天时间,跑到荒郊野外去写生,乐趣究竟何在?但他,这个挺不错,应该挺出息的杨扬,却把心思全用到艺术的爱好上面。她替他可惜,给了他四个字的评语:“莫名其妙!”
他反诘她:“主任,什么才不莫名其妙呢?”
“你不是画家,你也成不了画家,你是搞电脑的专家,你和程序、数字打交道——”她还没有把话讲完,他拍拍屁股走了。
她不习惯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什么都无所谓。因为这不是她的人生态度,她主张积极进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做些事情。她说的做些事情,并不非常政治色彩的,只是作为一个地球人来要求。所以,她弄不懂他,那些他应该得到,而且能够得到,但别人却很难得到的东西,竟丝毫也不珍惜。有,或者无,多,或者少,得到,或者失去,都好像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似的。
她觉得他犯浑,按她的脾气,如果到了可以给他两下,使他清醒的亲近程度,她会捶他一顿的。不过,她明白,捶也不中用。有一次,她坐他的车,还真的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过:“杨扬,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立事了。”
杨扬说:“算了,主任,你没必要当唠唠叨叨的老太婆,来开导我!”他叫她主任而不是老姐或黎姐的时候,就不怎么友好了。
“你晓得我等着你回心转意吗?”
“谢谢你啦,主任!”
“你知道将会有人事安排的新举措吗?新头不会久久地按你老爹的路子走,他要建立自己的班底。”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傻瓜,你该醒醒了!时间对你对我,都不太多了。”
“我不会到中心去接你的班的,我简直不能想象,我不让吴月在那儿浪费她的美丽,而我却要支使她往沙漠里,越走越深——”
“你那么关心她?”
“难道她不值得关心?”
“哦,很高兴你终于使我明白,你终于承认,爱上我们办公室那位小妹妹了?”她知道她说这话透着一丝丝酸,她终究是女人,就逃脱不了女人的基本感情,这也是她每次坐在他摩托后座上的时候,一个总忘不了要转弯抹角提出来的问题。
“又来了,你这道永远的智力测验题!”
“那你就明确回答吧!是,或者不是——”
杨扬说,即或月亮也爱他的话,他大概很难下决心去接受这份爱的。这是他心里的话,但黎芬哪里相信。“得了得了,年轻人,你要讲谎话以前,先看看对方是不是一个能被谎话欺骗的人。”
“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他回过头来辩白。
“喜欢一个女人,可又下不了决心去爱她——”
“按常规来说,是不可理解,但不按常规的话,那就又当别论了!”他一直认为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那么她应该不同于凡俗,应该能够了解他的喜欢一个女人和热爱上一个女人,并非一回事的观点。
他讲了半天他的哲学,谁知身后的她,没有反应。
他把车停下,调过头来:“老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你管?”
“我真的一丝丝也不愿意伤害到你的。”
她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这样表白,这样看重她的个人情绪,不禁心头一热,竟很愣了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
“你怎么啦?你!”他调过头来看着她。
她学他的说话方式:“怎么也不怎么!”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背。“走吧,天太晚了。”她又兴致勃勃了,“踩油门吧,年轻人,过一段快车瘾!”
“你可要抱紧呵!”
“放心,你这台大本田是甩不掉我的。”她很为她此刻能想起这一语双关的话,感到得意。心里想:“小伙子,你听得出来吗?”
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听,因为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叹,黎芬便知道他心思用在了什么地方了。“黎芬,真是想不到的——”
“想不到什么?”
“你别往心里去,黎芬,在我认识的女人当中,要数你最女人的了!”
“这是什么话呀?”
“你丰满得让我痛苦!”
其实,她清楚这个男孩子的赞美,但她装作没听见:“你说些什么呀?”
杨扬不觉得他发自内心的这番话,有什么不妥!他的感觉告诉他,在他车后载过的女性当中,这是个最柔软,也是最温馨的女性,他享受的就是这一刻,才不去管她的别的什么呢!
他说:“我一点没有恭维你的意思,黎芬,你是最棒的,你真棒,你简直棒极了……”
“什么棒?”
“还要说吗?”
她的心有些发颤,不知他要说出些什么,不过,她很想听。“当然!”
“我说了!”
“说吧!”
“你不要怪我。”
“唔——”
“老姐,你的乳房,是所有人中最数一数二的——”
“哦!天晓得,你这个混蛋,说说就离谱了!”她警告他放老实些。
他笑了:“主任,你不愿听真话?有一年,在北戴河海滨,说是鲨鱼,我把你抱起来往回走,你的泳衣突然断了的那回,你还记得吗?”
“你太过分了。”黎芬要他停车,不停,她就要往下跳。
“别,别!”他急刹住车,“我想你会知道我是真诚的,黎芬。”
她用手戳他的脑门:“你跟我这些年,你会不了解我这个人,要是换了别人,我不会饶的。”
杨扬陷入窘境之中,这是他少有的。“我一点不是坏意。”
“谁知道!”
这句话,对这个自尊心臭强的小伙子,简直缺乏最低限度的信任。杨扬把火熄了,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路中央。
她也觉得自己太言过其实了。于是都愣在那里,大家不说话。
黎芬在思索,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让人家受了委屈,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感觉。她先生就经常受她冤枉的,动不动莫名其妙地朝谢子军发火宣泄,没碴找碴。可这会儿,大概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回,站在摩托车旁的她,觉得自己失态了。但她,又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女人,不过她没有一甩袖子就走,好吧,她对自己说,那就陪着这个男孩子,在这儿看天吧!
深夜,在那无人的大街上,他不走,她也没有走。他不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也不知僵持了多少时间,他才说了话:“谁让我是男子汉呢!”示意她上车,推着那辆摩托送她到家。
她进屋,一看客厅里的钟,已经误了她做韵律操的时间了。“哼,男子汉,走着瞧吧,我会等到那一天的。”她也说不好那一天是什么样子,但她坚信,会有那一天。
“你说什么?”谢子军问。
她朝她先生吼:“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烦不烦?”
八
吴月后来不哭了。
哭,有个屁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她想起了这句话,便给杨扬,还有其他经常来帮忙的小伙子,像海上遇难似的,发出了sos求救信号,逐个呼叫了一遍。
这些骑士们,一听到小吴月快要在水里溺毙的声音,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杨扬接到呼机最早,来得倒是最晚,月亮嘴角挂上一点小小的失望,她生起一点气来,也挺动人的。
不过,幸亏他来迟了,没把车推到机关存车处,而是撂在了大门口。否则,黎芬看不到他那辆摩托,会兴冲冲地抱着顿时博大起来的胸怀,来帮助这个受惩罚的人,若是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她的核算中心,竟被几位骑士弄成ktv歌厅的样子,要不火冒三丈,也会一口气闭过气去的。
那辆她太熟悉的摩托,有些刺伤她的自尊心了。那种深夜大马路上兜风的快乐,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种从心底里冲出来的放任的呼啸,看来不是专属于她的特权了。难道,她搂着那个年轻人,贴在他结实宽阔的臂膀上,嗅着艺术家特有的苯烯颜料气味,所产生出的想入非非的念头,那个小姑娘也和她共享了吗?
虽然这种嫉妒,说白了,是多余的,但不成其为感情的感情,还是搅得她好不愉快。于是,站在那辆来不及放好的大本田旁边,刚才涌上来的兴致,一下子跌落到最低点,顿时扭转头走了。
杨扬来到之前,那二十份单据早被大家弄完放在一边,这群年轻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好了。可大家不想马上离开,月亮也有等一等杨扬的意思。大家干坐着陪一位漂亮小妞,没有节目助兴,那怎么行呢?于是,稍一张罗,音乐有了,啤酒和小吃有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
月亮觉得很幸福,这么多朋友,随便拽出一个,也比大杂院一张嘴“丫挺的”小伙子强,每个人都向她献殷勤。有一个得过国标舞大奖赛的青年,指导她跳一种拉丁风格的恰恰舞。因为这次选美,其中有一个表演项目,就是国标舞。不过她也的确笨些,女孩子几乎都有这方面的天赋,可吴月美丽却不够伶俐,学什么都比较迟慢,踩得那年轻人直叫唤。剩下的几个,有的架着二郎腿,有的啃着邦尼炸鸡,在侃着机关轶事。
“知道吗?”
“知道什么?”
“陪新部长出访考察的代表团里,有谁?”
“管他有谁,反正没有我的份。”
“你简直想不到——”说话的人喊吴月,“你们那位副主任怎么样?”
正在跳舞的吴月说:“挺不错的呀,她一点也不厉害。”
“你赶紧巴结巴结她吧,说不定她要把你最恨的那个女机器人轰走呢!”
有人插嘴:“她不会的,她是黎芬的影子,凭刘虹那两下子,她敢造反?”
也有人嘬着牙花子:“那娘儿们,一脸笑容,你们可也别光看表面,没准是在韬光养晦呢!”
“反正这回部头出国,点了她,而把黎芬晾在那里。你们不能不承认是一种人事变动的前奏曲。”
“唉!管她们谁上谁下呢,咱们喝——”
如果不是杨扬出现,这欢乐良宵就得天亮见了。年轻人一玩,就没有时间观点的。一见他进门,吴月丢下舞伴,迎上去。杨扬向她解释他的迟到:“月亮,对不起,你猜怎么着,我刚要来,我和你谈过的那位舞蹈演员,跑来找我有别的事。谈起来,才知道她的舞蹈训练班,也在培训那些参加选美的女孩。我对她说,你报名晚了,来不及充分准备,她建议你跟着她上几课,学点基本动作,比赛时扎实些。将来,跳出这中心,去从事舞蹈啊,演艺啊,歌星啊,模特啊,也是有用的。”
“干什么,干什么?”好几个人反对杨扬的主意,“当模特有什么意思,吃青春饭,一过三十,没有业务,没有专长,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们懂个屁!”他把恰恰舞的音乐关了。
“你别误人子弟,杨扬。”这几个年轻人,不大愿意吴月从此在他们眼前消失。她的一颦一笑,都能让这些围着她、追逐她、向她献殷勤的人感到开心。虽然也看出来杨扬更占一点优势,可名花尚未有主,那么谁都有竞争的资格。
“她要在这儿待下去,她也就完了,月亮,在这里,你是不会放光的。”
大家看着杨扬拿起那二十份单据,掂一掂分量时的那种晃脑袋的神态,说了一句“你们忍心她在这些表格里淹死”,也就没话说了。尽管觉得他太主观、太霸道,可对他也没什么法子。不是畏惧他,也不是尊崇他,而是习惯了他就是这个德行。有人说:“刘虹没准要上台呢,那么——”杨扬是不大爱听别人话的人,只好由他硬拉着月亮走了。
坐在杨扬后面的吴月,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杨扬,他们说——”
“说什么?”
她把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杨扬笑了一笑,摇摇头。不是不信,不过,他不大相信黎芬会败,那是一个认输的女人么?而且他对吴月讲,他不喜欢那个有抹布气味的刘虹。“这个女人,总流露那种性满足的幸福,让人讨厌。”
“你真能瞎掰!”
“不是吗?”
“我看你眼里只有主任,可我见她就怵,今天,她真给我下不了台。”
“你根本不怎么了解她,她其实不厉害,月亮!”
“我也看出来了,她也只对你例外。”
杨扬说:“我承认,也就只有她,算是了解我,不像别人那样看我。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是很难的。”
自从那天杨扬到吴月家里去过以后,她已经明白她父母,其实是鼓励她和他来往的意思,尽管年龄稍大了点,但人是不可能鱼和熊掌兼得的。你在这方面感到欠缺,可在别的方面,又得到补偿,杨扬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未婚夫。她,贴住他问:“那我就不了解你吗?”
“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呢,连你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
“是啊,如果我换个新地方,也就没有了你,没有了这些朋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朋友,天晓得,真正的朋友,一辈子碰不上几个,我老爹干了几十年革命,连一个知心的、能说上话的朋友也没有。连我那后妈也不是他的知己。他的周围,只有需要他的人,和他需要的人,没有朋友,剩下的便大概是他的敌人了。政治这东西,官场这地方,可怕得很。”
他说了半天,月亮不明白,也不感兴趣,戴上“沃克曼”,听性感歌星麦当娜了。
杨扬没注意到身后的吴月,根本没有在听,但他还在接着往下讲:“其实,你知道,我挺替黎芬担心的,她太自信了。只要走进这个怪圈,你就得按他们的游戏规则,想自行其是,不碰得头破血流才怪。月亮,你以为那个刘虹,真那么对黎芬服帖?”他听她没有反应,回过头去看她。
“怎么啦?”她摘下耳机,问他。
“哦,没有什么,你听吧!”
月亮随他到了那个模特队,见到了那位演员秦小琴。看了那些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其中也有几个是参加这次选美的,都在那里汗流浃背地练功,她先从心里打退堂鼓了。
她对杨扬说:“我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算了吧!”
“别胡说,月亮!小琴同意个别辅导你,这就表示你有入围的条件。”
月亮本来很害怕辛苦的,听说有希望,又有了点信心,但是,还有些不安:“我行吗?我怕不行的!”
“什么行不行的,从明天起,你下了班,就来上课。”这就是杨扬的风格。
九
黎芬心里不很开心,一个小妞搅进了她的程序系统,但她也批判自己:“四十多岁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学,还玩那种争风吃醋的游戏,真无聊。”
心宽体胖的谢子军,半躺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对她说:“这种狗屁片子,居然有人拍,居然还在黄金时间播出来,真他妈的!”
“那你拍一个精彩的给我们看看!”
他是一家音像公司的领导成员,这种所谓的官办公司,其实是个赔钱赚吆喝的三产企业,说白了,也是对像他这样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得罪又得罪不得,打发又打发不了的人物,一种过渡安排。这个谢子军,让他干,干不出名堂,不让他干,他又不服气,这样似干似不干的营生,又有一个听起来响亮的经理啊、编导啊的名称,对他再合适不过了。早些年,他在影视界也算是有点知名度。现在,不行了,按他的话说,他被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会巴结,会溜须,会跑腿,会咋呼,会吹嘘,会包装,会造声势,会不顾羞耻的王八蛋,排挤出局了。
“得了,你不过是一条共产党的蛀虫,只要有社会主义,就有你的饭局。要把你挤出去,社会主义还有救了呢!”黎芬损起他来,是不留口德的。
“你才是挤对社会主义的人呢!”谢子军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他的妻子。不过,他觉得这个女机器人,一步一步按着她设定的程序运行,谁挡她的路,谁碍她的事,碾不扁,压不碎,也要推到一边凉快去。可他搜索枯肠,也无一个解恨的字眼来回敬这个越来越鄙视他的女人。
瞪着大眼珠子,恨自己脑袋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行啦,”她奉劝他,“你得承认,每个时代总有它的排泄物,你已经成为垃圾,再埋怨也不能改变现状了。”
黎芬发现,所有像他这样被时代淘汰,不得烟儿抽的主,都不甘心这种扫进垃圾桶的命运。她的顶头上司彭克,也是为自己的失落,不停地痛恨这个世界,具体就是痛恨她。他不知道时代抛弃他,实际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一个社会背上太多的脑功能失灵的植物人,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灾难。他老人家那时代的政治万能,对于粗放经营的农业社会,也许能起到作用,但到了科技密集度高的现代社会,便成了被历史所抛弃的狗皮膏药。若是仍由手工业作坊里的匠人管理现代企业,裹着羊肚子毛巾的老农领导高新科技,那将是世人的笑柄。彭克,不过是昨天的庄稼汉而已,不把他挤对到墙角里老实待着,你就得老给他擦屁股。
杨栋还在位的时候,就因为几次工作上的纰漏,要把他撤掉。他走了贾若冰的门子,而贾若冰又来找她,才没有把他赶回家。他其实应该感激的是她,但他恨死了她,老总认为,老部长放手让她建成那个核算中心,她就像是放出笼子的老虎,不但控制不了她,而且还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的。他,是第一个尝到她科技专政的受害者,如今,他在这个“特区”里,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我是垃圾?”她丈夫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不是垃圾,也是废品。”
一提到“废品”,或者“废物”之类的话题,他就有一种心理上的怯懦。“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辩论,黎芬,言归正传,介绍那个小姑娘到你单位上班的朋友,受她父母之托,刚来过电话,跟我说,万一女孩有什么不让你满意的,望你多担待,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嘛!”
“怎么啦?”
“没有必要像教师把孩子留在班里,不让放学回家!”
“哦,她家里消息灵通,动作更快。”
“人家不是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只不过,希望你不要太挑剔了,弄得年轻人手足无措。”
“你以为我有当托儿所的阿姨的瘾?”
“你,我会不了解,要不对你脾胃,一百个看不上人家。”
她本来没好气,经他一说,恼了:“以后你少管这些闲事!”
“年轻人,能坐住,就是好样的!”他听她埋怨过吴月不顶劲,活儿慢,还老出差错。他也知道他妻子的脾气,一切以她为标准,只要她能做到,她要求别人也该做到。连他都受不了她的苛求,更何况娇生惯养的孩子?“现在哪个小姑娘不爱美,不爱玩,你要求是应该的,着急大可不必,上火更没必要。你看你,为一个小孩生气,有必要吗?”
她冷笑:“所以你胖,正因为你心太宽的缘故吧?”
“拜托,少联系我。”他见黎芬没好气,关了电视站起来,惹不起,躲得起,要走。
“我真羡慕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好了,好了,你今天一脸邪火,我不招惹你。天也不早了,我睡觉去了。你别忘了关客厅的灯!”她先生懒洋洋地趿拉着拖鞋,迈动着至少二百磅的身躯,回屋去了。
这一家三口,每人有自己的房间,互不干扰,而且小女儿因为上学,住在爷爷奶奶家。于是,这四居室就他和她两个人,真够宽敞的,加之感情歧异,再拉开点距离,便觉得这房子更空旷了。
先生一走,眼不见为净,黎芬开始做她的韵律操,这是早晚健身的功课。那一套韵律操下来,必定是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她钻进浴室里,拧开喷头冲洗。这一刻是她的享受,也是她最舒心的时候,甚至忍不住要当一回浴室歌唱家的。不过,今天她不那么开心了。因为她意识到存心和丈夫过不去,是毫无道理的。嫌他发福,嫌他疏懒,嫌他蛀社会主义,纯属没碴儿找碴儿。“是啊,”她问自己,“就他一个人在蛀社会主义吗?用得着拿他出气?这大概是北京人说的,见着□人压不住火。”好了好了,她给自己一道命令,不再想子虚乌有的感情问题。管那个杨扬和那个小姑娘,此刻是在办公室里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呢,还是坐在大摩托上满世界兜风呢?跟她这样一个有家有业,有孩子有丈夫,有前程有名声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关好客厅门,回自己房间了。
本来打算上床的她,因为换睡衣,掀开裹着的浴巾,她一惊,衣柜上的镜子里,竟是一个丰满得她都觉得生疏的自己,她站在镜前,作为一个陌生人,端详着对面站着的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她突然想起杨扬买的那套《世界美术全集》里的圣母像。
“他怎么说的来着?”她在回忆,那个镜子里的女人,脸上飞起一丝红云。“说真的,黎芬,你的乳房,真棒,这是什么话?笨蛋,连恭维一个女人都不会!可他对那些小姑娘花言巧语的时候,不是挺会说话的嘛!”
她本不想此刻去找她先生聊天的,但在这间屋子里,唯一可以谈谈的男人,除了他还有谁呢?总不能到机关去吧?让那个年轻人再重复一次“你真棒”吧?也许正因为这句最朴素也是最真实的赞美,使她产生了一种女人的满足感,于是,披着浴巾,推开她先生的门,她想要和他探讨一下:“请你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你会觉得我是真的棒吗?”
谁知推开他的房门,拧亮了灯,他已经睡了。
于是兴致全没,转身就走,想不到谢子军被惊动了,揉着眼睛问她:“什么事?黎芬!”
“唔,我想找本书看看。”
“大半夜,看什么书?还不早点休息?”
其实,他看到了她是光着身子的,那是一个成熟女人的完美胴体。不过他也仅仅是看到了而已,连一点点的兴奋之火,也燃烧不起来。随后,脸朝里翻过身去,又呼呼地睡了。
那一夜,她真的失眠了。
“混蛋,全不是东西!男人,是以自己的需求去对待女人的。”
第二天,她上班,经过杨扬的高新技术处,找了个理由,进屋和那位处长,说了两句话。无非是又到月底了,恐怕需要人力上的支援。这当然是没话找话了,因为即使她不打这个招呼,那位处长也会派人的。她是个很干练,很有威信,而且很有前程的女中强人,很可能是明天的司长,后天的部长助理。那位处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那还有什么问题呢?您点谁,您说吧!”
她还没有张口,办公室里好几个小伙子,都是曾经帮忙突击过电脑运算的,伸出手来向她报名。
黎芬笑了,吓唬他们:“这一回,可是讲无偿奉献的呵!”
“那我们也去!”谁都知道她出手大方,是个有气魄的领导。
她顺眼看了一下里外屋,那位置上没有杨扬的影子。于是,她心里更不是味了,究竟什么事,使那个年轻人睡过了头呢?她走出技术处的时候,那位处长也随之走出来,在楼道里,好像无所谓地问了一声:“那天的人事吹风会,你怎么没参加呢?”
“刘虹回来跟我说了说。”
“是吗?”声调有点上扬,是典型的疑问句。
大概他们同属于机关里的技术官僚层的缘故,有点惺惺相惜。很明显,她听得出来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暗示什么。不过,她很自信,吹风会的事,老田有一次问过她的想法,还明确说过,以后高新技术方面人事安排,要她多提供一些意见,我们过去吃过太多片面性的苦头了。
“那我就不参加会了,快到月底,又是季度末,国家计财委要材料,总是很紧迫的。”
那天老总传达部务会议精神,她说她去不了。
“好吧,好吧,派个人来听听吧!”
难道会上有些什么变数?刘虹怎么没有谈及?她从来不相信那个幸福得要命的副手,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会在她手下安居乐业。这位前珠算冠军,原先曾是彭老总的左膀右臂,本来是作为第二梯队,要接那位老总的班。后来,官场的变化和这六月里的天气也差不多,刘虹失宠了,到中心来当她的副手。不过,黎芬并不在乎这位副手究竟有多大能量,现在已经不是珠算时代,不会有太多的戏好唱。
黎芬谢了那位处长,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注意一下,那个小女孩是否和杨扬一样无影无踪,这时,彭克像在阅兵场喊口令似的,以振聋发聩的大嗓门,从老远就吵吵巴火地来了。他陪着一位贵客,径直推开了她的门。
“你们看,是谁大驾光临?”
刘虹笑着迎上去:“贾大姐,您来了!”
正忙着礼仪小姐竞选的贾若冰,是个很洋派的女人,很有洋味地同黎芬拥抱,还贴了贴脸。黎芬明白,这位夫人一旦用得着你的时候,感情马上就会升温。心里想,总不会又是来拉赞助吧?她好像风闻这次公关协会的选美活动,声势造得很大,支持者很多,赞助拉了不少,但由于国家银根收紧,资金到位率不高,她有些着急,所以,她很怕老太太再张嘴要钱。
然后,她转身和刘虹握手。很一般化地寒暄了两句,最后她问:“唉!怎么你还没有去集中啊?这次你们好像要走七八个国家呢!”
刘虹有点窘,不知怎么应答。
彭老总可以称之为老糊涂,有时连句整话都说不下来。但他在官场混了如此之久,也锻炼了勾心斗角方面的应对能力。这时候,他又一点也不糊涂,否则,他岂不是早就被这官场绞肉机给吞噬了。马上那有名的哈哈笑声像雷动似的滚过来,赶紧把刘虹的尴尬场面遮掩过去。“老贾,还没有正式通知刘虹,她怎么知道?连黎芬也没有来得及征求意见呢?”
黎芬“哦”了一声。
这就足够了,她应该能感到一丝不祥的征兆,但她,这个女机器人,这一回失算了,她太相信自己不是很容易吓住的,而忽略了部机关里大气候的变化。
彭克对黎芬解释:“你是知道田部长要带一个团,出去考察的。他也说过,科技方面派谁去,要听听你的想法。因为季末月终,你是走不开的,有些重要的统计分析,结论恐怕还要你来做,这是杨栋在的时候就形成的惯例嘛!老贾,你说是不是呀?更主要的,是老贾这一摊事,离不开你这位组委会成员。她,这不是专门来请你来了?”
黎芬是有名的女机器人,很难从她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任何感情色彩。她看着那不很自然地站在一边的刘虹,心想,连贾若冰都了解到,什么集中学习之类的细节,那么肯定是早就拍板了的事,不过只是不给她一个思谋和对策的时间而已。在这种情势下,y、n这两个键,她唯有按前者一途了,这就是官僚们玩心机的厉害了。他们有足以钳制住你的力量,让你在不同意的心理状态下,硬捏着鼻子,还做出自觉自愿的样子同意。
彭老总知道这是一个不好惹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有后台的女人,赶紧补充了一句,“还没最后定下来”。他老人家这一套官场伪善,她更熟悉了。此人这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当这种不需要真本事的共产党官。什么“还没最后定下来”?鬼话!不过是对付她的障眼法罢了。
等她被贾若冰拖走,坐进老部长的专车里,她也很诧异自己的冷静,注意力的重点,无论如何也该是面临的这场政治游戏,但心里却十分牵挂着那个没上班的杨扬,和同样也未在办公室出现的那个小妞,这真是挺莫名其妙的。其实,出国考察看来是个小问题,但它反映了某种人事上的动向。这个刘虹砝码突然之间的加重,形成倾斜的信号在提醒她,那次吹风会很可能预示着逐步坐稳江山的新部长,渐渐有了自己的部署。可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推不开的是感情的纠缠,两个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呢?为什么不露面呢?
“你怎么啦,黎芬——”贾若冰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看出身边这个女强人,心里不平静。
“我没有什么呀!”
“刘虹出国的事,叫你心烦了?”
黎芬无法对这位太太说,正在惦念着的,其实是她丈夫前妻的儿子,于是只好默认了。老实讲,她也不在乎刘虹,跳,又能跳多高。可那个月亮,倒真有可能把杨扬吸引住,她拥有的青春魅力,拥有的年龄优势,拥有的天真无邪的少女情怀,这些,黎芬怎么可能成为她的对手呢?
“你说有没有一点奇怪啊,刘虹跟彭克,不是几年前就掰了吗?起初,这位老总三天两头跑到我们家来磨,要老头提拔这个长得还挺顺溜,也挺能上洋劲的小媳妇,我都怀疑彭克这家伙未必老实,不知怎么欠了她的情,才报答她的。后来,不晓得什么过节,翻了脸,又是他拼命反对把她列入第二梯队,到底在上报组织部前,从名单上抠下来。弄不清这个人精,最近怎么又和他挂上线了。”
黎芬没有答话,她不大相信贾若冰的判断。对她,这两位一上一下的同僚,从来是统一战线。
“可能旧情复燃?”
黎芬摇头,她告诉贾若冰:“刘虹特满意她的丈夫,有钱有势,还有的是精力来满足她的性欲,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刘虹要找这位戴羊肚子手巾的老农。图他什么?钱,还是人?还是他的性能力?你没有听说过吧?这个要求很强的女人,两口子每天都要做爱的。有时候,连中午那一会儿,也不肯放弃,大白天要关起门,来一次短促出击的。”
“是嘛,她先生真是大老板?”她对这位老板来了兴趣。
“好像是什么中外合资的集团里的中方经理,背后是个大财团——”
贾若冰笑着说:“很显然,她先生要挣钱,肯定未必能满足她的性要求了,天天上阵,难免有歇空的时候,找这个老庄稼汉,临时抓壮丁,打打替补呗!”
黎芬笑了,认为夫人的看法,未见得准确。彭克一百八十度地转变,是不是新部长那里,摸着了什么气候?他一辈子只玩政治,会有这份特异功能的。
“这世界也真复杂,黎芬!”夫人感叹一番。
她点头,可不嘛,那小小年纪的吴月,来了半年多,不就把杨扬搅得颠三倒四了吗?此刻,她肯定坐在那辆本田的车后,如何的欢畅开心地当飞车族呢!说不定还在心里嘲笑她:“主任,不属于你的,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你今天好像特别的不舒服,我就不谈更具体的难题了。黎芬,我跟你交个底,直到今天,到位的赞助,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点,接下来的戏怎么唱,我真是犯愁。你在搞核算中心的时候,老头子全力支持,没尝过坐蜡的滋味,现在,我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呢!你说怎么办呢?”
黎芬最害怕听到的话,终于从夫人嘴里吐出来。
钱,她的中心是有自主权的,哪怕要调外汇额度,她拨个几十万美元,也是不在话下的。不过,她不愿意,或者是情感上的拒绝,去资助使那个小姑娘一举成名的选美活动,心理上的这个障碍,她没法克服。如果没有月亮介入其中,而且直到此刻,两个人连个影子也不见的话,她也许不会使夫人白张一次嘴。多多少少要掏一笔钱,来搪一搪这个不好答对的债主。
就因为那个小妞,她半分钱也不想拿了。
贾若冰见她一个劲地拧太阳穴,一点也不干脆痛快,也就不好再逼她了。“我想我有办法解决。你只要给我把好这一关,这次选美现场的声光电,一定要搞出点名堂来,这是你专家的事了。”
等到走进了体育馆,在那预定将要进行实况转播的选美现场,同那些正在布置现场的制作人员,商量怎样使用电脑多媒体手段,如何表现得更加有声有色的时候,她把一切的不愉快,都置之脑后。
黎芬的性格是事业型的,这时候的她,便是百分之百的投入了。电脑和她,她和电脑,融为一体,其他事情没工夫想了。
十
昨天晚上,月亮被罚重做那些报表时,先是想坚强一点,能够经受住主任对她的磨练,是要争一口气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地走开了,最后,刘虹离开她的办公室,经过她桌旁的时候,还说过:“要不,吴月,你回家吧,明天我对主任解释。”但她谢绝了这份好意。
“要实在不习惯这儿,将来我给你找份更好的工作吧。”
“谢谢你啦!”
“那我走啦!”
“你走吧!”
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便显得非常之大。随后,清扫工也撤了,好像整座大楼里,只有她一个活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于是她从心里发冷,开始害怕了。不是怕人,而是怕鬼。她听同事讲过,这座机关大楼,在以往的岁月里,每经过一次政治运动,就会发生几起自杀事件,或跳楼,或上吊,或服毒,或割脉,听得她毛骨悚然。此刻她仿佛感觉到楼道里,有鬼走动的沙沙声。加之,数据时不时地出错,输进电脑,显示器总提示她错了,好像连电脑也在闹鬼了。
先是委屈地哽咽,后来索性哭出了声。除了用眼泪安慰自己外,别无他法。她觉得自己就是灰姑娘,而可恶的皇后,除了那个黎芬,还会有谁?正是这个古老的故事,提醒她想起了年轻人的bp机,马上跳起来,一一地呼了他们,而且很快有了回音。她甚至暗暗许愿,谁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那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她希望杨扬最先冲进来,因为他有一辆本田呀!
可没想到,他竟是最后一名,因为他未能如她所愿地先到,她的抛彩球式的许诺,自然也就不作数了。然后又被他拉走,到模特班练功,她这才知道,选美可不是凭一张脸去晃一晃就行的事。杨扬说他还有事要同这位教练商量,因为竞争太激烈,还未正式开场,互相之间的残酷斗争已经开始。中国人就这么一个毛病,不把别人挤下台去,就剩下她一个,是无法称王的。他给她叫了部出租车,让她自己先回家了。
一推开家里的门,她爹妈就扑了过来:“天哪,天啊,我们以为你丢了,快要到公安局报案了。”
“至于吗?”
“因为见你没按时下班,还托人给你们领导,那位黎主任捎过话去了。”
“干吗?干吗?”
“也无非让她不要太难为你呀!”
“用不着的,我会跟上的。”她挺自信,而且她也很自尊,她说她无须乎谁可怜,她要靠奋斗改变局面,让主任挑不出她什么。其实,倒并不完全为黎芬,也是让杨扬看看,她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孩,她会干得很出色的,包括这回参选,非要拿到名次不可。她觉得很幸福,是为一个她所爱的人做这一切的。
她妈问:“你们主任怎么回事?单跟你过不去?”
吴月没有敢说晚回来的真正原因,那她父母也许会不让她上班的。她把被子蒙住头,下了决心:第一,从明天起,要早半个钟头上班;第二,也是从明天起,每天晚半个钟头下班;第三,让主任再挑不出她的什么错;第四,那就是她说不出口的秘密了,只有出类拔萃,才能赢得杨扬的心。她还看不出来吗?他那么敬服那个女机器人,不就是她有数一数二的头脑吗?
第二天,由于头天晚上,闹钟定得太早点,六点不到就响了,天色还没大亮,而且离机关不远的那段路,不很太平,总不能让父亲起来送她。于是她又关灯稍稍眯了一会儿,等再一睁眼,竟比平素还要起得晚。
糟了,糟了,她知道糟了。
等吴月到机关,那个黎芬已经全城兜了一大圈,办了许多事情,回来了。
她在体育馆,把贾若冰要她介入的事,和那些影像、音响、电脑的工程师们,谈好一个大概的方案,让他们分头去准备,不过资金没落实,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随后,又随贾若冰回家,路上没敢再提钱的事,不过,她知道,这些夫人们的活动能量是不可低估的,虽然在家里练书法的老部长,已经不在台上,并不等于他无足轻重,在台下自然是要贬一点值的,但行情并不弱,就因为他的网络系统还未失灵。“会搞到钱的!”她安慰着夫人。然后,就和迎上来的老部长热烈握手了。
在黎芬眼里,他虽然也是一位地道的官僚,然而,他是一位政治上的不倒翁,一位权术上的大师级人物。他能把握时代发展的总趋势,精明而不僵化,原则但更灵活,他也高举不逾矩,可策略上,他却是不怕走钢丝的老戏法家,这是黎芬敬佩的一点。有的人虽然权术有一套,但思想保守,也不会有什么建树;有的人,能摸着时代脉搏,但在官场中经营乏术,也成不了大事。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规定的田字格里跳舞,那他就是一个最出色的舞手。
核算中心,就是他在任上的时候,下决心,费了很大本钱建成的。黎芬认为,在这个新旧更迭的年代,一些人不适应新的变化,可以理解,但只要不碍事,那就是好样的。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这类人的一个特点,就是反对任何变化。因此,也就是他能够顶住上上下下、部里部外的压力,非要搞成不可。那时,她在美国、西欧、日本订设备,也不知他从哪里调拨来的外汇,而且那气魄,也让她感到震惊。当时,一天要打几个越洋电话,向他请示,他总是一句话:“你认为是必需的,不可少的,你就做主签这个合同。出问题,我兜着,有错误,我检查,要坐牢,我进去。”
这种敢作敢为的性格,犹可从他儿子身上看到。杨扬这家伙,想做什么,想怎么做,和老子一样,别人很难使他改变主意的。强按牛头不饮水,杨扬不也如此吗?
谈了一会儿,杨栋问起她来:“怎么样啊,黎芬?有什么麻烦吗?”黎芬是他越级提拔的干部,一步到位就让她负责中心全盘工作,所以在部里,都认为是她的后台,说不定因为这么一种公众的看法,新部长才有什么措施吧?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坐一会儿就告辞了。她相信,她走以后,贾若冰会把她想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对老头讲的。这位夫人的话,要比她的更有效。
其实,她估计失灵了。
这就是电脑思维的弊端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贾若冰对杨栋讲:“看来,这个女人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就有点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
黎芬要真是百分之百的女机器人,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感情这东西,有时候掺杂进来,反而会坏事的。如果不去计较月亮选美,你签给夫人一张支票的话,也许结果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生活,从来是瞬息万变,不可预卜的。
回到她的办公室,刘虹还未摆脱刚才的窘状。黎芬知道是她的事,但还是说:“刘虹,这不是你的事,不必往心里去。”
刘虹也知道,她不会相信这不是她的事,但也明白,任何解释都不会改变这个女机器人的看法。一句话不讲,比讲多少话要好。于是,她把月亮昨晚重做的二十份报表,拿给她看。
本来已经淡化了的感情烦恼,又被勾动了。“她人呢?”
“好像还没来。”
她只随手翻了一下那双专门挑错的眼睛,像聚焦似的发现出了破绽。这是她与数字打交道久了的功力,瞒不住她呢!这些报表,完全是别人替这个小丫头代劳的。
“你看看,刘虹。”
“怎么啦?”
“小小年纪,就懂得支使男人!肯定是那些突击队的小伙子们帮的忙!”
尽管刘虹学历高,但对电脑只是入门水平,要不是黎芬指给她看运算上的不同途径,她也看不出门道。
“哦,这有点糟——”
“不是有点,而是很糟。”
如果是以前,她准会附和:“是的,是的,很糟,很糟!”今天,她不同往常了,保护起这个女孩来,她自己也为这种变化诧异。她说:“不过,她总还年轻嘛!”
黎芬倒没有觉察副手言谈举止上的不同往常,关键是没把她当作对手,根本没瞧起她的对抗力量。“刘虹,你我不也是年轻过来的吗?我刚刚上班的时候,你那时是带班的组长,你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诚实。你说的,如果不具备这点基本品质,是不适宜在我们这儿工作的。你还记得吗?”
“多少年前的事了!”刘虹口气很平淡,心里却不是味。
如果不是黎芬从国外进修回来,把老部长说服,建了这个现代化的核算中心,她也不会一步登天,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工程师,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据说,如果老部长不退,她很可能要当部长助理的。望着这个盛气凌人的上司,心里想,不知谁笑到最后呢?再说,就算你笑到最后又怎么样?
刘虹替她掰指头算,除了事业,她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那个胖子丈夫不称她的心,两口子的婚姻关系,实际上形存实亡。她的孩子,由于她顾不过来,在祖父母那儿长大,跟她一点感情也没有。而且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的电脑,被她看得上的人,能够对话的人,寥寥无几。她真想作一位老朋友提醒黎芬:“四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成熟和收获的秋天,正是女人最佳季节。往后,一阵秋风一阵凉,一场秋雨一场寒,不会再有多少欢乐的日子了。看起来,名誉、地位、风光、轰轰烈烈,你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其实,你什么也没掌握在手中,归根结底,你并没有享受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
想到这里,刘虹不那么心怯了,相反,她有意识地要为那个小姑娘说两句好话:“尽管吴月找人帮忙,但她能够听话,没有一撂手走人,就算不错。她把你的话当作耳边风,你能拿她怎样?”
要是没有发生这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不见踪影,要是谈话的对象不是这个背后搞动作的刘虹,黎芬不会失态的。她有点沉不住气,提高了嗓门:“怎么没有办法,她的试用期还没有结束。”
刘虹早看出来,月亮来了以后,夺走了她的光彩,使她恼火。那些原来围着黎芬转的年轻人,把视线投向吴月的时候多了,这个非拔尖不可的女机器人,未必受得了。大家也看出来,黎芬再头脑清醒,再电脑化,也逃脱不了她终究是女人的实质。尤其那个杨扬,一个她最器重的、下本钱培养的硕士生,那样关注月亮,恐怕是她最不开心的事了。所以,黎芬直到最后一刻,才同意月亮去报名,参加选美,也是怕那位小美人风头太足了以后,她岂不是更黯然失色了么?
“打算不让她转正?”刘虹摇了摇头。
黎芬也心中有数,凡试用者,不过是个形式。无大过错,是无道理不让人家按期转为正式工作人员的。万一不行,岂不是留个话柄在这个对手手里?黎芬站起来,使自己放松,不能由这个珠算能手,牵着自己鼻子走。“哦,还不至于到这一步,无论如何,她是我介绍来的关系!”黎芬为自己迅速地一百八十度地转弯,让对手意料不及,愣在那里,而在心里感到得意:这娘儿们希望激我走极端,休想办到。
“要不这样——”刘虹说,“我让她自动要求离开咱们这儿。”因为她先生背后那个财团,肯定能收下这个绝对拿得出手的小姐的。
她没有反应,也不习惯刘虹那副同她做交易的表情,而且她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的。“谢谢,我会让她跟上来的。”放走了月亮,不等于也放走了杨扬嘛!
这时,吴月满脸通红地上班来了,她只想到的是她的迟到,早忘了昨晚的事,年轻人的心里,是存不下太多烦恼的,但一看大屋子里每一双瞪着的眼睛,和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以及摊在她桌上的一份份报表,她顿时懵了。这种无言的场面,也许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没有一个人向她点头,跟她说话,因为主任刚才和副主任的交谈,大家未必知道什么内容,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吴月出了问题,而且是报表出了问题。在核算中心里,数据就是生命,报表是绝对开不得玩笑的,这个吴月怎么搞的,选美把头都搞昏了吗?所以,一个个的目光,比主任还要严厉,注视着吴月。办公室里静得连风吹动了纸的声音,都听得见。这比什么责备还要厉害,吓得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泪水都吓出来了。
刘虹走出来,把她叫进主任的办公室,然后给她关上门,离开了。
黎芬没有注意进来的人,而是盯着那个离开的人,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的副手,有些和往常不一样,谦恭少了,不驯多了,尤其那穿得太紧绷的裙子,连股沟都显现出来,好像存心要表现那肉欲过剩的屁股似的。一边走,一边拧歪着那团肉,生怕人不注意地特别强调着,真让她恶心。应该说,女人的年龄到了四十开外,差一岁就有明显的区别,也许他们两口子太不加节制的缘故,黎芬觉得比自己看上去要大好几岁似的。也许,那个感情的黎芬,已经让位于理智的黎芬,更多考虑,是刘虹和那位老总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联手起来的。对于吴月,倒不想让她太难堪的了。
“吴月,你看看你——”
她想不到这个月亮竟比自己的孩子还坦率,不懂得瞒人。她那读小学的女儿,有时回来过星期天,还和她丈夫串通一气蒙骗她呢!虽是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孩子,虚荣心盛,但终究还没有学会狡猾。月亮说,她本想一个人干的,后来,她怕鬼,越想越怕,才找到他们来帮忙的。
“谁?”
她报了几个小伙子的名字。
“还有谁?”
她说了杨扬:“不过他来晚了,没帮我做报表。”
听被告说到这里,黎芬的警惧心情,涣然冰释,看来事情还不至于紧迫到非马上动手解决不可,是啊,还是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好了,下回注意就是,你不能永远依靠别人替你帮忙。”她虽然口气仍旧硬邦邦的,但实际是在化解她的精神压力。黎芬心里轻松地笑了,已不把这个哭鼻子的女孩当作情敌。真正的对手,倒有可能是那个眼波里流露着色欲的刘虹。月亮嘛,构不成什么威胁,问题明摆着的,如果她黎芬很在乎那个男孩子,吴月想得到他也难;如果杨扬除了一般地喜欢月亮外,还对那小美人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打算,自己怎么说也是四十多岁的女性,能有多大的实力,也不禁怀疑。但她相信,水滴石穿,感情这东西,是需要积累的,这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绝不懂得的人生道理。
那一天,她始终没见到杨扬的人影,这使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不好再到他的办公室去,也不好向那个眼泡红红的月亮探询。有几个找吴月的电话,她挺在意地听了听,好像也是冷冷地说两句便挂了,并不像是杨扬。因为那个家伙不会按别人的意思办,他要想跟你打电话聊聊,即使你挂了,他不想住嘴的话,还会再拨的。思来想去的黎芬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坐立不安。她应该担心的是,刘虹或者那位老总,有可能在她背后搞些什么对付她的名堂,但她并没往心里去。而见不着杨扬,她真有点不能忍耐的烦躁感。难道,她想,一个人真的有第二青春期吗?
好容易挨到了下班,月亮不像往日踩着铃声走,她也没有马上离开办公室,她估计等着杨扬会来接,结果倒是有几个小青年,来门口探头探脑过,独是见不到那位骑本田车的硕士,又待了一会儿,月亮走过来:“主任,天太晚了,我该走了!”
“那我送你吧!那条路——”
“没事的,以后,我爸准七点半在门口接我。”
黎芬心一热,不过未流露一点声色,等吴月走了,她忍不住责备自己的卑劣,竟在想法盘算一个小姑娘,一个不是情敌的情敌,她真想马上追出门去,搂住她,向她赔不是。
但是那个理智的黎芬,止住了她的一时心血来潮:“老姐,你还是回你那没有爱情的家吧!”
十一
说实在的,她缺乏回家的兴致。
在这一点上,她嫉妒刘虹,她先生总开着那辆标致车,在机关门口接她。车虽不算豪华,比起无车的黎芬,自然优越。但让黎芬丧气败兴的是,车有无是无所谓的,只要有一个真值得爱、也懂得爱自己的丈夫,哪怕在地狱里,也会是天堂。反过来,你和一个你一点也不想爱的人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天堂也和地狱差不多。她有那个谢子军,还不如没有呢!
所以她有时坐在杨扬的摩托后面,在深夜的大马路上疾驰着,总觉得路突然好像缩短了,甚至还未过瘾,车已经停在了家门口,又得和那个提不起气来的谢子军磨无聊的牙。班上那股精神劲,一进家门,全散了架。
“真遗憾——”她坐在车上不肯马上下来。
“怎么啦,黎芬?”
“有一句咖啡的广告词叫做‘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嘛,现在,我就是这个状态了。”
“那好,我再拉你到机场高速路,当一回飞车族,让交通警罚上几十块!”
说归说,她还是下了车,因为飞车以后,你不是还得回来面对现实吗?“算了算了,谢谢你这位骑士了。”
杨扬其实是挺有心的人,这就需要慢慢品出来,虽然他做出吊儿郎当粗枝大叶的样子。从那以后,她上了车,就有意识地绕得远些,一直到她想回家为止。杨扬和她一起工作了那么多年,虽然不明白她个人生活上的苦和乐,但她很少谈及自己,便可体会到,她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说的。坐车,遂成了她为数不多的快乐中的快乐,他也愿意她能有这份高兴。于是形成惯例,月末加班,他总是要送她的了。她渐渐也盼着每个月都有的兜风啊,飞车啊,呼啸啊,放纵的大笑啊这些刺激项目。夜深人静,路上行人稀少,她可以抱着这个小伙子,躲在他宽阔的背后,任那嘶嘶的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面孔。这种由兴奋和顾虑、冲动和挑战交织在一起的快乐,够她半夜半夜地不能平静。
刺激和鸦片一样,是能成瘾的,每到月底,就等待着这一刻。何况三十多岁的杨扬,和那个五十出头年纪,已经臃肿不堪,浑身赘肉的丈夫,终究是不一样的男人了。她丈夫,好像阉割得不彻底的公鸡,还打鸣,但已经出不来正声。他不但失去了早日的青春活力,甚至连在影视界和年轻人争一争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她说过他,你别在家里贬这损那,有本事跟他们比试,哪怕你斗不过他们,失败以后剖腹自杀呢!
后来,她不再对他抱什么希望了。因为这种保护懒汉、保护弱智、保护低能儿、保护所谓社会主义蛀虫的体制,养成了这些人只能享现成了。像谢子军这样的过气的文化人,过去完全是官家用公款扶持着的,再狗屁也能放能播能演,一旦进入竞争体制,便一个字也创作不出来了。与此同时,人也就跟着废了。吃了那么多治阳痿的药和偏方,聋子治成了哑巴,动不动就回到他那有学问的父母家住,逃避这种对男人痛苦的局面。
跟这个人在一起,欲哭无泪,从哪儿能找到风驰电掣的快乐呢?
要是他此刻骑着他那辆本田,出现在眼前,她真敢冲上去,任他的车把她带到天涯海角也不后悔的。
在机关门口,她看到那个吴月,被她的父亲接走了。她所以一定要目睹这样的场面,也无非证实杨扬确实不和她在一起。那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她一路往回走,一路不停地琢磨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个年轻人怎么会这样牵她的心呢?现在她明白了,他要是被那个小姑娘夺走的话,她连这为数不多的快乐也不会再有了。
有一次,她跟他开过玩笑:“杨子,其实我挺愿意跟着你飞车,但我一看我自己这张面孔,又有点不配搭你的车!”
“为什么?”
“我观察了,凡在你车后挎着的,无一不是够打上八九十分的漂亮妞!”
他很坦率:“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漂亮的女孩,这是实情。”
“那我,岂不是让你失望了吗?”
“你别谦虚,你的特殊魅力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从我分配到你手下那天起我就想把你这股劲画出来,可惜我太笨。”
“得得,你不善于拍马屁,就别说违心话了。”
他笑着说:“你想要我说真话嘛,冲你这魅力,说不定会向你跪下求爱的!”
“那可真要把我吓死了……”她记不得当时怎么结束这个敏感话题的。
最初,她下本钱送他去攻读电脑研究生,并不是看在他老子的分上,她那时不知这个分来的大学生是杨栋的公子。她从不热衷政治,对别人的背景来历身份资格,根本不感兴趣。她只看人品和才干,而且是凭直觉才下这个决心的。他死活不肯去办入学手续,谈崩了好几次,不欢而散。最后,他到底拗不过她,去读了硕士研究生。
这家伙疯啦,居然要向我求爱?混蛋,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太可怕。从那以后,大白天,即使相遇在路上,哪怕他诚心地要顺路带她一段,她也会摆摆手婉谢的。只是月末加班,只是在夜深人静那一会儿例外。
“你怕坐我的车?”他生气了。
“我不是没有坐过。”
“我是说,你实际不大敢坐在我车后,是不是?”
“瞎说,我又不是没麻烦过你一次次送我回家——”
“那都是加班,一般讲,只要是白天,你从来不。”
她掩饰地说:“大白天,有的是车嘛,何必给你增加负担。”黎芬知道,即使坐在他身后,别人也不会在意的,她是个太正经的、令人不会往坏处去想的女人,她有这点把握。不过,因为常有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吊在他车后满街出风头,她很不愿意把自己降到那些年轻姑娘一个水平。所以,他有时猛的刹车在她身旁,她也决不领情的。
“你真怪!”
她把话岔开:“你告诉我,你车屁股上挂的都是你喜欢的女孩,能不能给个准信,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要满世界撒网了!”她那时说话,是希望他到核算中心来,第一,他是专家;第二,他要认真干起来,会比她出色;第三,那样,她就能放心地离开中心,按杨栋的想法,接替彭克,这盘棋就活了。很惋惜他怎么也不上路,老田一上任,还会如此安排吗?恐怕成泡影了。没有办法,如果能有个好女孩,让他收了这份花心,把力气用在正道上,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什么意思?”
“我看你后座上带过的女孩子,至少我看到的也有一打了吧?还不算我们那位新来的小姑娘,好像你带过她两回,你对她有点意思?”
杨扬笑了:“你这是奇怪的逻辑,凡坐过我的车的女性,难道都是我追求的?那么你呢,黎芬?”
“你呀!说说就不上道了。”
“我跟你讲,你最好不要像别人那样看我,因为我也不像别人那样看你。你真的不同凡响,你也真是了不起,成功也罢,失败也罢,你一直奋斗下去。我呢,没你坚强,也没你成熟,我宁可失败在我追求的美术上,也不情愿失败在那些愿意看我失败的人手里。明白嘛,我佩服你,也喜欢你,甚至心疼你,但我帮不了你的忙——”
“你越来越学得会哄人了!”
直到把他送到大学读研究生,才从杨栋嘴里,知道这小子是谁。她埋怨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那你非要我深造,而我为你去读书,那性质不就变了么?你是为了拍我父亲的马屁,而我沾了干部子弟的特权,还有什么意思?”
她拦住了他:“等等,你说什么,你为我去读书?”
“难道不是吗?”
“这真是岂有此理!”
“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她拿他没办法:“你这个共产雅皮士啊!”
黎芬渐渐懂得这个杨扬,他是一个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然而,他又是一个什么都明白的人。他所以热衷绘画,喜爱艺术,不过是一种对现实逃避和不闻不问的挡箭牌。然而,她为他想过,他这种样子的爱好和追求,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黎芬替他着急,让她先生谢子军,把杨扬胡涂乱抹的写生啊,绘画啊,拿去请教专家评定。“你只要问有没有一点发展前途。”如果有,那就支持他到美术学院去,如果没,对不起,你得干正经的。
谢子军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不少,找了几位看过,无不摇头,回来告诉她:“人家说了,这一位画家也许下辈子能成功。”
“真的?”
“都是院长教授一级的。”
“没蒙我?”
“唉,黎芬,你显得不正常呀!我可从来没见你这样关心过谁!”她先生纳闷了。
她眉毛扬了起来:“你话里有话?”
“这个羊啊羊的人,怎么老在你嘴上出现?如此地牵挂着,真让我吃醋呢!”
“你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感情,真不容易。那你最好也有让我牵挂的、值得我为你牵挂的地方呀!”
一谈到正格的,他连忙挂起免战牌:“哦,算了算了——”
她也不想和他斗嘴,口气缓和下来:“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年轻人,要是上正道的话,是一块好料。你知道的,从来是栽树的少,摘桃的多,打天下时人人盼我失败,现在我成功了,又想设法谋我这份差使!万一将来落在一个光有政治饭吃的白丁手里,落到一个裹羊肚子手巾的老农手里,这中心就会完蛋啦!”
“你不干得挺起劲吗?”
“总不能老坐在那位置上。”
“怎么,要调动工作?”
“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所以,你就指望着这个羊——”他笑了。
“可他迷上了他的艺术,拿他没一点办法。”
“你告诉他,真的,绝对是专家的意见,三个字,‘瞎胡闹’,让他别耽误工夫了,艺术这碗饭,可不是他吃的。”
她把这话拿去“打击”杨扬,他笑笑,根本不往心上去。对于这位老姐的热心,既不感激,也不反对。他说:“我早悟到了,不能出人头地,不能成为艺术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从其中找到自己的乐趣,也就行了。干吗非要成功,失败的人就活不下去了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在黎芬听来是绝对的胡话,她摸了摸他的脑门:“你是不是在发烧?”
“干吗?”
“杨扬,你应该冷静了。”
“那又怎么样呢?”
“回到中心来,当初,你也是积极筹备者之一啊!”
“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就是不卷入任何是非,我惹不起,我躲得起。”
“你胡说什么呀!”
“我是我老爸的儿子,别的我没学到,但懂得政治、官场、权术,以及不留情的生死斗争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已经骑在了马背上,你只有向前,我不劝你下来,可我绝不会上的!”他说。
“天哪,杨扬,你年纪不大,却把社会看得这样阴暗,太可怕了!”
他不愿打击这位正在兴头上的女人,便不和她辩解了。
“就算是为了我们共同投入过的这份事业——”
他只要不想讲话,紧闭着嘴,即使用铁棍也撬不开的。
“真是榆木疙瘩,怎么也不开窍!”
她问自己,这个小伙子如果对她确实有超乎一般的感情,那么,他就该像帮助吴月去参加选美似的卖力气,同她一起把这好不容易建起的核算中心,搞得更出色些。他在她的位置上,而她在彭克的位置上,那是最理想的架构了。为什么总是躲之不迭,宁肯在高新技术处干一份闲差呢?要不是他说的那种官场的可怕斗争使他如临深渊似的畏惧;便是他对她表白过的那些求爱啊,喜欢啊,心疼啊的语言,是在哄她的了。如果再进一步分析,他是真话,百分之百地发自内心,那么,这股机关里顽固的后退势力也太可怕了。
“杨扬——”
他把自己的耳朵捂住:“谢谢你老姐,你一定要演说的话,那你下车,另找听众吧!”他下逐客令了。
“好,好,不说不说,而且你也不用撵我,反正这后座快有一个固定乘客了。”
“不说那个,又说这个,老姐老姐,我拜托了,你能不能换个新鲜话题?”
“我只是说,以后不可能再坐在你车后面兜风了!”
“还用我说一千遍吗?只要你肯赏光,我永远乐意为你效劳,因为你是第一位的。”
他有时说话挺呛人,有时说话也挺能哄人,她虽是他车后坐过的女性当中,最不花枝招展的,而且年龄比谁都大的一个。可是,也只有她,敢对他说些他未必爱听的话,他很少玩世不恭地对待她。连他老子也说过,这个小子对你还算恭敬。还说了句笑话,也许一物降一物吧?
她也不晓得是否真的如此,是他降她,还是她降他,说心有灵犀,说互相默契,也许更合适些。不过,那句“你真棒”,“你不同凡响”的话,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向来对自己的外观形象,不怎么充满信心的女人,真像醍醐灌顶一样,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要早有这点自信,也不会嫁给这个不称心的丈夫了。
“看样子你好像轻松得多!”那是月亮没有出现以前,谢子军根据他妻子在做韵律操的用力弹跳,和在浴缸里哼的歌曲,做出了这个结论。
她不讳言,新部长刚上来,基本上是按前任的既定方针办的,所以,她的感觉很好,老田甚至说,中心要往全国第一的大目标奋斗,只有技术密集的优势,才能走在时代的前列。“大发展的前景,是肯定的。”
“你情绪好,就是我们家中的晴天。”
但是,老田的豪言壮语,也就停留在口头上,未见付诸行动。再加上把那个月亮招来作练习生后,夹在她和这个杨扬中间,也使她心中不快。她望着谢子军那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共产党欠他多少钱似的永远不满,觉得和这种男人在一起,真是没劲到了极点。她怎么不热切地盼望着每个月两三次的半夜飞车的快乐。无论如何,那个有男子汉气的男人,才是她真心想拥抱的,只要挨着那强健有力的后背,总是令她心里发热的,更何况还有那种冒险的刺激性呢?但一想到那位快成选美冠军的小姐,她的心就凉了一半。
四十出头的女人,还能有多少黄金岁月呢?不能让那个小妞得到她想要的夏利车、香港十日游,以及一顶后冠。如果她如愿以偿的话,黎芬给自己做了个判断,老姐,你就从此彻底没戏了。
这时,一辆标致车从马路上驶过去。
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神经,这是一条大马路,往来的车辆不断,但她偏偏认出来这辆刘虹丈夫的车。她自己也感到诧异,而且天色昏晦,路灯未明,那一瞬即逝的车牌号码,她看清了,还记得是谁的车。她多了一个心眼,要看它开往哪儿去,便停下脚步,站在路旁。很奇怪,那辆标致车进了部机关,她纳闷,刘虹比她下班早多了,已经接她回去了,为什么老板又亲自驾车跑来一趟?
于是,她想起早晨那位处长的眼神。“好!”黎芬本来也不急着回家,“我倒要见识一下,到底他们联袂要演一出什么好戏。”
没有让她等多大工夫,那辆车又从部机关大门口出来,正好左转赶上红灯。她远远地透过车窗看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她笑了,觉得根本没必要往心里去,一个昨天的农民,一个只会卖狗皮膏药的吃政治饭的老家伙,和那个小媳妇,能跳得多高呢?
十二
等她推开自家的门,烟气缭绕的客厅里,坐在她丈夫对面一个劲抽烟的,正是杨扬。
“咳!”她差点惊叫出来。
谢子军如释重负:“哦,天啊,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啦?”
“他,来了半天。这个年轻人,也不说自己是谁,可我知道他就是你挂在嘴边的什么‘羊’,他那辆车告诉我的。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找你。我说你还没下班,他说他知道。那我说,既然找你有事,那我给你打个电话,让你早点回家来。他又不让我打,说就在这儿等着。”
她对她先生说:“他就是这脾气。”
“那大概就是艺术家的风度!”谢子军说。
杨扬直撅撅地说:“拜托,你的幽默档次能不能再高一点?”
“先看看自己一脑门官司的那张脸再说——”
她制止住先生再往下说:“老谢,求你了,能不能分分时间、地点、对象,再开玩笑?”
“好好。你们谈,你们谈,我去给你们弄饭。”他站起来要到厨房去。“黎芬,因为你这位同事来,我陪着说话,现在只好请你们吃面条了。”
“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把他推进厨房,然后转过身来问杨扬,“一整天没见,你上哪儿去了?”
“去活动选美的事——”
好像一盆水浇下来:“为月亮?”
他不否认:“是这样,结果,才知道,各派势力都不肯让步,这就不说了,反正这也是中国常见病。问题是,我这么一伸头,倒霉了。”
“你遇上了麻烦?”
他点了点头,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抱着胳臂,端详着这个小伙子,刚才那阵不愉快消失了,因为他为那个小妞碰了钉子,结果跑来找她,而不是找月亮或者别人,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慰。“如果你不想说,你就别说,你只要告诉我,我该怎样帮你这个忙吧。如果我能帮上的话。”
杨扬被这位老姐的无尚慷慨,深深感动了,把手中的烟蒂揿在烟缸里:“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突如其来,碰到了这个难题,把我弄懵了。而且,马上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研究对策。你说我除了你,还可信赖谁?跟谁说?可是我又怕你骂我,这大半天,像游魂似的,只好开着摩托到处跑——”
黎芬摇着头,从心里可怜这个年轻人:“唉,你以为我真的骂你吗?傻子!”
“跑能跑出个什么办法来呢?后来,我也不知怎么搞的,鬼差神使,车停在你们家门口,我哪儿也不去了,就找你。”
黎芬不急于知道他即将说出来的下文,忙什么,她要享受这份和他来往过的别的任何女人都得不到的被信任的快乐。她十有八九猜测他发生了什么样棘手的事,这样一个花花公子(虽然她并不这么看),除了男女之间的问题,还会有什么呢?“你大概还没有吃饭吧?这一天!”她走到厨房门口,“您再多下点面吧,谢先生!”
她告诉他:“你放心,天塌不下来,没有了不了的事。你沉住气!”
杨扬说:“老姐,你保证不说我?”
“你怎么孩子气?”
“我真不想让你对我失望——”
黎芬笑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
杨扬说:“不知我跟你提起过没有,我有一套我父亲给我要的房子。”
“听别人说过。”
“那你大概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一直住在我那里!”
“不会是月亮吧?”她后悔提出这个傻问题,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还是问了。真没有办法,女人一碰上这类感情上的纠葛,哪怕是小小的涟漪,远远构不成波澜起伏的程度,就有情绪失控的可能。她甚至好像看到那小美人,如何穿着极薄极透的睡衣,在他那套听说是三居室的房子里,和这个当然也是来者不拒的雅皮士在一起鬼混。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主任,她还是个孩子。”
“你说得对,她是个孩子,可别忘了,她是个女孩子。”她听到过那位刘虹和别的女同事的议论:如今这些小姑娘,早熟得厉害,可不要小看,比起三四十岁的女人,床上经验还要丰富呢!谁的手袋里不揣着半打避孕套?尽管她阻止这种无聊粗俗的议论,不过,她不怀疑。
“我谈的不是她。”
她恢复了正常,她不想失去他的信任,她了解这个年轻人,对于鼠肚鸡肠、小家子气的人一百个反感,而且绝不隐蔽自己的观点,所以,一边吃着先生端上来的排骨面,一边把话题拉回来。“你可以不必说那些细节,简明扼要,那个同你住在一个屋顶下的女孩子,怎么你啦?”
她先生因为厨房完事了,妻子和客人也吃上了,便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不碍你们事吧?”
黎芬不知说什么好:“哦,谢先生,你识相一点好不好?拜托啦!”
杨扬说:“无所谓的啦,既然我跟你说,老姐,我不在乎你先生听的。”
“你们放心,今晚上是连续剧的大结局,我顾不上听你们的!”
她苦笑着对沙发上的一摊肉说:“那好吧,我们就当你是隐身人了!”
谢子军自我嘲笑地说:“其实,我不过是聋子耳朵,摆设而已。小伙子,作为过来人,给你提个醒,娶老婆千万别找太能干的,将来有你的苦头吃哦!”
“少听他放屁——”顺手把自己碗里的那块大排,夹起来放在杨扬面前的碟子里。“看你的胃口,这一天,你真是滴水未进!”
杨扬很少在这些生活琐事上被女性关照过,他望着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既热烈又温馨,既多情又亲切,还有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母亲般的慈爱。因为他父亲进城后,娶了贾若冰,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他一直从小学住校到大学毕业,母亲的疼爱也好,家庭的温暖也好,对他来说,是挺生疏的。他参加工作后,就在这套多少靠父亲特权搞来的房子里,独立过活了。
他生母是农村妇女,一直在家乡,和父亲离婚以后,几乎是孤寂地死在了乡下。那时他还很小,他妈妈是什么样子,已非常模糊了。因此,他从黎芬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所发现的,犹如他在沙漠里踯躅徘徊,终于找到了一口他久盼的清泉那样亲近。如果,不是有那位使人联想起东坡肘子的丈夫在,他会去吻那双清秀的眼睛的。他问自己,为什么认识黎芬这些年,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会是这样无与伦比的美丽,亏我还是一个美的欣赏者和崇拜者呢!
连最后几滴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杨扬才缓过劲来。他说:“其实,我要不把月亮带去,向她提出来,要求她培训,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黎芬坐在他的对面,手拄着头,听着他讲。
“我知道她要参加这次选美,如果我要早了解到她这样看重,志在必得,也就不会惹她了。她说得也对,选美对她这年龄的女孩子讲,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你想,我给她添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还要她训练,她能痛快吗?当然要跟我过不去,要我出洋相!”
“慢着,你刚才说她住在你那儿?”
“不错。”
“既然在一起,你也晓得她要参加选美,那你还去刺激她?”
“因为后来,无论她对我,还是我对她,既然连半点激情也找不到了,何必还要勉强着呢?我也想让她明白,大家不如彻底分手算了。”
“你们这样的关系,维持多久了?”
“一两年吧,如果从她给我当绘画的模特儿算起,可能还要长一些。”
“哦,天!”她想不到她的情感天空里,月亮之外,还有星星。
“看,你不高兴了?”他很在意那个面露不悦的黎芬。
“你这个人,怎么啦?你先别管别人怎么看,先管你自己。”黎芬固然高兴他为吴月的事碰上了这个钉子,可一想冒出一个更强劲的对手,还要参加选美,可见不是一般人物,那就更值得注意了。她问,“她曾经住在你那儿,你们之间有过婚姻契约之类的东西吗?”
他摇头。
“我的傻子,你再仔细想一想,有没有过口头上的许诺,录了音的,或者情书啊,信件啊,类似缔结婚姻的文字,现在还在她手上的。”
“我这个人从不肉麻,也不喜欢感情泛滥,不会搞什么海誓山盟的。你也知道,喜欢和爱是两回事。我只是喜欢她,从来没想到会爱她。”
“如果她没有法律上的依据,那她有什么能使你过不去,要出你洋相的呢?”
“可她今天一早跑来跟我说,她怀孕了!”
黎芬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事情糟到这种程度。
那位谢先生,眼睛看屏幕上的电视剧,耳朵却在听生活中的电视剧。“年轻人,你也太荒唐了!肚子弄大了,板上钉钉,那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了。”
“我请你闭嘴——”她不客气地斥责她丈夫。
杨扬说:“她还威胁我,要跟我父亲说去,要闹得部机关里全知道,而且她已经跟贾若冰在电话里约好了会面时间,明天上午九点。你猜她要干什么?要老太太给她打通冠军道路上的绿灯。”
谢先生有点幸灾乐祸:“一到生米煮成熟饭,那就晚了。肚子里的那块肉,便成为不可切断的纽带,再想分就分不了啦!”他望着他的妻子,意味深长地问,“你说呢,黎芬?”
“要按照你的逻辑,就非得认输了?漫说他们没有结婚,就是结婚多年,哪怕过了这一辈子的夫妻也有离婚的!什么都存在着可能与不可能,没有永远不变的道理。谢先生,你最好还是研究一点辩证法吧!”她冷冷地回敬着她的幸灾乐祸的丈夫。
她早年的命运和杨扬有点类似,也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孩子,才不得不嫁给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谢先生的。
十三
谢子军宣布,这种事情,神仙都管不了的,你呀,不是我打击你,这个消防队员的任务,不好干。
“你就幸灾乐祸吧!”若是他不将军,黎芬也许不会马上披挂上阵。作为一个女机器人,总得把程序设计好。现在,她不但为了杨扬,或许更为了早年不得不嫁给他的自己,义无反顾,偏要插手管下去了。
这时,那位高新技术处的处长,给她打来一个电话,告诉她一个传闻:“你说可笑不可笑,彭克这老家伙,神经兮兮地来到部机关大楼,你猜他要干什么?要腾他的办公室。”
“别瞎说,一个小时前,我看他老人家被人接走。”
“是吗?”对方将信就疑,因为他也是道听途说。
她笑了:“如果他真有这一天,还不得痛哭流涕?还不得上吊寻死?他要不赖到最后一分钟,他不会退出历史舞台的。也许这是大家太希望出现的局面,因为这些人,早走一天,早清净一天,也少折腾别人一天。”
对方也笑了。
“谁呀?”杨扬问。
“你那位处长——”
杨扬说:“是不是说人事要有大动作?他消息总是很灵通的。”
“那又怎么样呢?”她是卓有把握的,所以不大在乎。
“也许,我真不该这时来打扰你的!”
她见他站起来要走:“你干吗?”
“你还是忙你的吧!甭管我了!”
“不——”她很少感情用事的。这个晚上,她跟那个被电视剧大结局吸引住的过气编导较上劲了。“我要看看,我能不能帮你扑灭这场火!”她拖着他一块儿出去。但是她想不到的是,她疏忽了这个很重要的信息,因为只要给中心值班人员打个电话,跑去看一眼就可证实的。
彭克确实又回到了机关,而且确实是在腾出他的办公室。
但有一条出乎她的预料,既未痛哭流涕,也未上吊寻死,而是哼着他家乡小曲:“过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走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
这虽是古老的民谣,但也符合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网络理论。狗扯羊皮,一嘴毛,就是这么连成一团的。
可她,顾不到在这样温馨的夜晚里,去想那些不温馨的事,她更关注的,是身边这个小伙子。于是敲他的头盔:“你呀你呀,真不愧为护花天使——”
“我只是喜欢她,老姐,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又来了你这一套!”
依据杨扬的爱情观,就像公共汽车行驶路线,喜欢是始发站,而爱,则是下一站、下两站,说不定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终点站。那么,黎芬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她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感情,大概是刚刚驶出始发站吧。她想,她真的“喜欢”上他了,要不然,从来深思熟虑的她,决不会打无把握的仗的,竟和他一块跑去找那位舞蹈演员,这种贸贸然的行动,岂不是很荒唐吗?一句话就把她撅回来:“你是谁?你是杨扬的什么人?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这份闲事吗?”
可她觉得,如果不帮他扑灭这场恶火,也许会永远失去他了。再说,在他最困难的时刻,在他伸出求援之手这一会儿,既然承认自己喜欢上他,也不忍心背过脸去嘛!
在机关里,谁不晓得她,精明透顶,不操胜算她不会轻易动手的。核算中心不就是她一手策划,一手建成的吗?当然也有人知道一些背景,没有杨栋的支持,她天大的能耐,也会一事无成的。中国的许多事情,都是长官意志的产物,让你成功,你就成功,不让你成功,你即使成功了,最后也会失败。所以,也觉得她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有办法使杨栋给了她一次成功的机会,说明她还是个有板眼的女人。按她的一贯做法,不会这样冒失行事的。
女人哪!她在心里叹息,你的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你的最大弱点,感情这种东西,是挺能蒙住眼睛的。只要那是你认准了要去喜欢的、要去热爱的男人,你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既不犹豫,也不吝惜地把自己全部奉献出去。
此刻,在疾驰的摩托上,她不得不设想马上要出现的场面。假如那位演员真把她臭损一顿,她该说什么?说“他是我的,请你离开”?说“他已经不再爱你了,小姐,他现在只爱我”?说“这个孩子,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的”?说“勉强的结合,永久的痛苦”这一类其实不顶用的话么?
杨扬说:“我怎么可能跟一个钱多,就多爱些;钱少,就少爱些的女孩子,交往得多深呢?爱和喜欢、接纳,甚至性关系,是两回事。”
“你就少来你的谬论了,她已经跟你撕破了脸,就不可理喻的了,说什么喜欢不等于爱,只会火上浇油。”她坐在他身后。“问题在于她怀孕,否则,我们完全可以不予置理。”
“她不可能怀孕的!”
摩托开得很快,她没有听清楚。“这里有个道德问题,我那位你看到的狗屎编导说得对,只要存在着这块肉,纽带往往不容易挣脱。她一嚷嚷,舆论马上不在你这一边。”
“我跟你说了,小琴是打死她,也不肯怀孕的。”
她听到了,她要他停车,要他再重复一遍。
他急刹车,跳下来,反而气势汹汹地冲着黎芬来了:“你也不动动脑筋,她是搞舞蹈的,现在还办了一个舞蹈班,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块钱,弄好了能上万。这种高消费女性,只图享受和快活,才不愿怀孩子去浪费时间呢!她和我分手的原因之一,是嫌我没有私家车,没有信用卡,没有……”
“这么说,她没有怀孕!”
“我早就不跟她在一起了,她只是把东西存在我那儿。要不是我激怒了她,也不会搞这一手来收拾我。”
黎芬只是在事后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也许太高兴的缘故,她跳下车,抓住他:“这太好了,傻子!为什么不早说?”
“她手包里从来装着避孕药和套的。”
“哦!”她激动得一把抱住这个年轻人,没头没脑地亲起他来。“你这个混蛋,真替你犯愁呢,她要咬定是你的孩子,就一贴烂膏药,怎么也揭不掉啦!”
他对她的突然狂热的吻,从额头、面颊,一直到紧紧地贴在他的嘴唇上,竟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并把这个身材匀称、柔软丰满的女人,搂在怀里的时候,黎芬来不及地从他胳臂中脱身出来,好像挨火烫了一下似的急忙离开,前言不搭后语地埋怨自己太过分了:“你看我太糟糕,糟透了!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那个小伙子,虽然抱了她,但也未往心里去,连她叨叨些什么,也没注意听,仍旧一脑门官司地犯愁。“她要硬说她怀孕,还闹到我老头子那儿,你能想象,我那个继母,会消停吗?你知道我是不愿意和他们官场之间的我咬你、你咬我搅在一起的,肯定我爹的反对派,会拿住这条新闻大做文章。”
黎芬告诉他,如果没有怀孕这个前提,那么一切就好说好商量了。“不过,我问你,你们俩越走越远,总不是一天的事。为什么偏偏现在,加剧地恶化起来了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小琴见我带了个女孩子去,打她选美的破头楔。”
“你不要不承认,你把月亮带去,也有一点想让她明白你态度的意思在内!”
“我不想瞒你,也许有一天,我有一种预感,会突然地爱上谁。干吗把现在的麻烦,拖到那时候才解决呢?总是要彻底拜拜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很郑重的,一点也不嬉皮士。
他的严肃引发她的思虑,她本决定不问的,但不知怎么搞的,话竟脱口而出:“这很新鲜,你终于不再泛爱了,那你的心上人该有个影儿了吧?”
他愣了一下,看着她那张脸,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求你了,能不能在这个时候,不要问!”
顿时,黎芬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懊悔了。这种女人的本能,真让她没有办法。问什么?她暗自寻思,你这个笨蛋,你也不想想,是你的话,早把你抱住了。肯定不是你,那你何必让他再一次印证,在你面前敲实呢?只要他不断然地说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你完全心安理得地认为那只是不确定因素,唯其不确定,你就有竞争余地。反之,他要是告诉你,那个你想知道的谁,就是月亮。你的年龄,你的身份,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你是他打心眼里敬重的老大姐,你只有成人之美的义务,若想再插足其间,至少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她把话咽了下去,总算没有完全丢掉这一分。“走吧!我们去找那个小琴,是叫小琴吧?那个舞蹈演员!”
十四
摩托虽然开得飞快,黎芬却没有兜风的心情了。因为接下来的尴尬场面,肯定是很难办的。
她想不出什么撒手锏,让那个演员放杨扬一马,不闹得满城风雨。
官场,确如杨扬所怕的那样,是一块是非之地。你势盛的时候,连神鬼都给你让路;你衰微的时候,连猫狗,连蟑螂、蚤子、臭虫都会欺侮你。捧你的时候,你放个屁,闻到的人无不说奇香扑鼻,“人间哪得几回闻”。踩你的时候,你就是躲进阴曹地府,也会从棺材里扒出来鞭尸。杨扬受他家庭的影响,这种恐惧症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只有满足这个舞蹈演员的要求。第一是大把的钱,第二是选美的后冠,第三,那大概是黎芬最不愿意的,就是促成两个人重归于好。这种和事佬的任务,大概不费唇舌,那演员虽然嫌他钱少,但并没嫌他这个人。老实说,像这样的未婚夫,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若是这个结局,漫说杨扬不干,连黎芬也不会答应的。可要当说客,说服她乖乖地听命,离开情人,搬出房子,不声不响,一刀两断,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
黎芬很怵头马上到来的交锋,一个女人使出这最后一招,也就是背水一战了。
如果不是两部轻骑左右包抄地追上来,黎芬这失败的消防队员角色,非当上不可的。
其实这是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假如没有这份要去当说客的任务,该是多么惬意啊!过去坐在车后这个位置上,她和他无论挨得多近,心和心之间,还是多少有点距离的。现在,他对她的信赖,表明和她不存在着任何隔阂。所差的,也就是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真实感情而已。
若是再激动些的话,她真会忍不住告诉他,从一开始,从他到她核算处(那时还不叫中心)来报到时,她就被这个运动员身材的小伙子吸引住了,尤其喜欢他不那么拘束、不那么小家子气、侃侃而谈的风度。
感情的融合,也真是无法搞得清楚的过程,她现在也不明白,到底是他的气质,他的聪明,他的那种“酷哥”式落漠的表情,还是他的某种依恋的眼神,使她为之动心呢。现在她对自己不讳言,一直要把他调到计算中心来的内心隐秘,无非就是想经常看到这个年轻人罢了,于是也就一通百通了。人和人的来往,是被缘分牵制着的。深些,两个人也就亲近些,浅些,自然就疏远些。她也看出来,这个杨扬,尤其后来都知道他的身份后,明显巴结他的人,主动追求他的女孩子,渐渐多起来,可他仍是那股不冷不热的样子,对谁都不怎么买账的。独是在她面前,那眼神除乖顺和不敢放肆外,仍像第一次见她时,闪烁着异样的神采。这和他看吴月时,看别的漂亮女孩时相同以外,又有不相同的特殊感情。
每次这样打量着她时,总是使她心灵感到震颤的。
想到这里,黎芬觉得好笑,你太多情了,老姐四十出头的人,最好的年岁,早像流水似的白白地度过去了。你疯啦,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你还来个什么劲呢?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吸引力吗?于是,她想到了丈夫、孩子、家庭、事业和那在官场绞肉机里,吉凶未卜的前途,心头的那种热度开始冷却。可是转念一想,禁不住又可怜起自己,难道这么一直平平淡淡地活到老,活到死,活到弥留之际?在记忆里,只有那个谢胖子和他的阉割了的性无能,和他无所作为的低智商,和他的生不逢时的怨愤,以及那张好像共产党欠他二百吊,永远要账的面孔?那么,她问自己:你不也寻找着什么吗?为什么要回避这个现实呢?你愿意接近他,不正因为他值得你接近吗?
于是,你笑了,你批驳过这个年轻人的荒唐理论,喜欢是一回事,真正的爱又是另一回事,但你现在不正在身体力行吗?只是你害怕那下一站,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心,躲开那始发站,拼命在中心那幢大楼,消磨的全部时间罢了。
“你怎么啦?”
这时,两部摩托车和他俩的车平行了。
“嘿!带妞的哥儿们!”
“抱得够紧的。”一个家伙掠过来,用手抠了黎芬一把。
“混蛋——”她才不怕,“小流氓!”
“别惹他们!”杨扬说,“你抱住了,千万别松手,我来甩掉他们!”
但他估计错了,这倒是地道的车匪,是冲着他的本田车来的。而且这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行驶在那条离机关不远的爱出事的路段,而且时近夜半,巡逻的岗哨早撤了,路上连一部车,一个行人也没有了。
“本田”开始加速,按说,轻骑车是追不上的,但其中的一个家伙,竟准备了一根在草原上用来套马的绳套。黎芬觉得身后一阵冷风,没想到啪的一声,那绳索甩了过来,正好套在黎芬的脖子上,想一下子把她拉离开后座,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幸好这个在草原插过队的黎芬,眼明手快,反应够敏捷的,没等那辆车收拢绳索,她抓住了并且死命拽着。“走,别理会他们!”
“老姐,你吃不消的!”
“杨子,快开,拖死这个王八蛋!”
他说:“你行吗?”
“别婆婆妈妈,我不信治不死他!”
果然,没有走出十米,那个骑手倒被黎芬拉下了他的轻骑,车子歪倒在地,他因为绳子是缠在自己胳膊上的,一下子解不开,只好像死狗似的在马路上被拖着走。这类亡命徒是不服输的,泼口在骂。
“把绳子松开,老姐!”
“不,你尽管开吧!”
“那要出人命的!”
“活该他倒霉,杨子,你用不着仁慈的。”
又开了一小段路,那个被拖的家伙再不嚷嚷了。黎芬抛开绳子,让杨扬开车离开这伙人。但这个年轻人一脚把刹车踩死,跳下车走到那个流氓跟前。以为这家伙大概差不多奄奄一息了,毫无防备地俯下身去察看,哪晓得这小子是在装死,突然间,一跃而起,从裤管里抽出匕首:“你小子想整死我,看谁把谁收拾了?”一刀朝他腿部扎去。
黎芬听杨扬痛苦地“噢”了一声,偌大的个头,矮了半截,蹲在那里。她惊叫着跳下车冲过去,把他扶住。也许她声音太尖锐了,真像发了疯的狮子一样,那家伙愣了一下,没敢再刺第二刀。然后,另外一个家伙,打了一个唿哨,好像是约定好的信号,被拖的这一个抛开扎伤的杨扬,直奔那辆日本名牌摩托骑上去,飞也似的走了。
一眨眼工夫,那两辆车无影无踪了。
“你让我看一下你的伤。”
“大概擦破点皮,不碍事的。”
“血都洇到裤子外面来了,不行,得包扎一下。”
“不需要的啦!”他躲着她。
“杨子!你真是够呛,这么大的人,还怕难为情!”她到底把那条名牌西裤从扎穿的地方扯开了,“你放心,老姐会赔你这条裤子,和你那辆摩托的。”
“别开玩笑!”他说。
“我怕你哭鼻子。”
虽然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也是活该,谁教我发善心来着,我好心去救他,却让他给我放了血。老姐,要听你的,屁事也不会发生。”
“就别吃后悔药了。”然后,她说,“总站在这儿也不是事,杨子,听我话,走吧,这里离机关不远,到卫生所去把创口洗一洗,消消毒,免得感染。”她给他裹好伤,就要扶他走。
“没有关系的啦,扎一下两下,也死不了,我在插队那阵,就因为我爹牵连,受的苦比这简直不能比。算了,老姐!你给我拦一辆出租,我回宿舍,自己会弄得挺好的,人不知鬼不觉,只当没发生这回事。要是这样子到机关大院里,明天就成了部里的头条新闻。你放心吧,还不知该怎么给我编故事呢。这是中国人最大的本事,对不起,我不给他们嚼蛆凑材料。”
尽管是深夜,这里的路灯也不甚亮,但黎芬注视着他的眼神,杨扬也能感觉到。
“杨子杨子,我没想到,你活得这样谨慎!”
“从懂事起,我们家就是这么提溜着心过日子的,正因为我爹一辈子没趴下,才更是度日如年地熬过一个一个政治运动。天哪,你无法想象那种熬煎,一个个都整趴下了,你还没倒,那恐惧还不如一抹到底呢!”
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走开了。不多一会儿,找来了一辆面的,架他上了车,还有那辆扔下不要的轻骑。一开动,他问道:“这是上哪儿去,老姐?”
“你不是要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吗?再没有我那儿更保险的了。明天九点以前,我还得去和那个演员讨价还价,你住在我那儿,也好随时联系呀!”
他想想也是,何况腿上的痛楚使他明白,这时候最需要的,正是身边这个女人的“母亲”似的爱。他在这世界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一个女人给过他这种崇高而神圣的感情。
“老姐,给你添麻烦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着。
回到她的家,叫了半天门,谢子军竟没有出来给她开门。“怎么搞的,这胖子?会睡得这么死?”等她拿钥匙打开门进了屋,才知道他不在家,而在客厅沙发旁的小茶几上,有一张他留下的便条。
“怎么回事?”
“老一套,他回他爹妈家去了。”
“是因为我吗?”杨扬问。
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样“女人”过,她盯了他一眼:“因为你,又能怎么样呢?”
十五
这天早晨,是黎芬若干年来,第一次改变了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没有做她的韵律操,也没有当她的浴室歌唱家,引吭高歌。因为那个在客厅沙发上和衣而卧的“伤病员”还在梦乡中。他睡得那样香甜,以致不忍心吵醒他。
于是,给他把点心饼干、速溶咖啡、热水壶安放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近处,让他醒来时用。但她马上嘲笑自己,至于嘛,他不过划破了点皮,拿他的话说,离心远着呢,又不是不能动弹。女人哪,女人,你要一上劲儿,就往往情不自禁,真要命!她一面笑话自己,一面还是把他吃完早点以后可供消遣的书籍报刊之类的东西堆在枕头旁边。然后才踮着脚离开,关好门走出去。
在大街上,她拿寻呼机给中心打了个电话,让值班的人告诉一声刘虹,她可能晚一点到机关。
电话那端的人回答她:“刘主任还没上班来呢!”
她觉得奇怪,怎么回事?这个因为有丈夫的专车,一向不迟到的女人,居然有睡过头的时候,真是蹊跷。随后,又给高新技术处的那位处长打电话,为杨扬请了假,她借口说,有一份国外寄来的信息高速公路的光盘样品,要他提出一个专家看法,所以,就没和你商量,找他给办了。这是常有的事,也是杨扬分内工作,对方并不在意。可最后那处长却说:“黎芬,昨晚上老总是来过部机关的,他还跟人说,他真的要跟大家告别了!”
“不可能!”她说。
“我也不太相信。”
“这位老总呢?”
“好半天了,还没听到他雷霆万钧的大嗓门呢!”
她关了机,不禁联想到自己那位副手,居然也未出现。从昨天到今天,或者还要从前后部长更迭开始,这些可疑的迹象凑在一起,向来崇拜技术专政、相信泥鳅翻不起大浪的女机器人,似乎意识到一些什么变故将要发生。这时,她仿佛听到了远处滚动的雷声,她抬头看了看天,不像有雷雨的样子。今天早晨她也忘了数年如一日的老习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拨121听天气预报。
她有点不安,有点惶惑,甚至有些她向来也不曾有过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这可能出现的雷阵雨,而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临的官场地震。
她可以不在乎,部长不是跟她说得够清楚的了吗?可她又不得不承认部长更是一位搞政治的行家。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任何话,都会因时因地而有不同的诠释。如果确实是一场地震,她不知道她的核算中心,是处于震中,还是边缘地带。地震波的影响,究竟能产生怎样的结果,难以预料。也许一处房倒屋塌,而另一处只有一点摇晃的感觉,那只是一阵惊恐不安而已。假如一处天崩地裂,那就保不齐也要跟着出现可怕的灾厄了。
是啊,这大白天的早晨,有些怪异。一边是刚升起的太阳,一边是未落下的月亮,没有一点雨云,却有远远的雷声,她站在马路上怔住了,这是什么天气啊?
她记得,当年,筹建核算中心的方案,通过论证,最后经最高层决策,快要拍板的那一刻,杨栋也在未卜之中的时候,和此刻一样,是干打雷的天气。于是,他笑着对她讲过一个在她听来是很可怕的“真理”,至今记忆犹新。
老部长告诉她:“小黎,你得记住,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像小学生用的田字格本上写我们的一生。你的字,写得再好,你是王羲之,你是书圣,但你的字写出了格,老师不会给你打分的;相反,你的字,写得跟狗爬的一样,可是在格子里,你也许得不到高分,但不会拿个零蛋。明白吗?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必须学会的聪明。”他这位边缘游戏的高手,说话时的忐忑之情,表明他也是生怕被人视为出格的。
“难道,”黎芬思忖,“他那时其实是在告诫我?”
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十下,糟了,她想起那演员九点去找贾若冰。于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便叫了一部出租车,直奔昨天晚间要去而未去成的舞蹈训练班,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演员把什么怀孕的假情况,捅到贾若冰那里去。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谎言堵死在这个卑鄙女人的嘴里。
车子一直开到一家文化馆,看到那个穿着一身黑练功服的舞蹈演员还在,这才松了口气。可她端详着这个女人,那体态、那举止、那一张给画家做模特儿的脸,简直无与伦比的优雅,一点点她意料中的无耻下作都没有,使她一路上准备下的许多刻薄的语言都飞到爪哇国去了。
对这样漂亮的女人,她简直不忍心诅咒。然后她埋怨上帝,为什么把这么多的完美,给了吴月,给了秦小琴,而对她却不那么大方呢?
她那位死看不上的谢先生,一直在开导她,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该有的全都有了,甚至你不该有的,你也不比谁少,还要什么呢?她也曾经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可现在,她悟到了,她先生羡慕她得到的那些,无非名声、地位、权势和财富。站在这个演员面前,黎芬明白了,那些并不十分重要。她这个从来不和别的女性在外在的美上比长较短的人,所缺乏的正是这种漂亮女人的竞争力。虽然她拥有别的女性所没有的精力、干练、智能和气魄。但对男人来说,更注意的是你的漂亮面孔,你的窈窕体态,你的性感魅力和你的天生丽质。她可真有些气馁了。
今天怎么啦?理智的黎芬也在问自己。
不过,她弄懂了一点,的确,像她先生所说,她无所不备,她应有尽有,但是她没有浪漫,没有情爱,没有使她牵肠挂肚地渴慕着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拥有这一切的话,这“女人”二字就只剩下填履历表上的性别意义了。
她不想和这位情敌说太多的话了,已经失去志在必得的信心了。“我能不能跟你谈谈?”
“什么事?”
“我是为杨子来的。”
“他人呢?”
“昨晚上为找你来,让车匪扎伤了,车也丢了。”
她也由不得一惊:“出事了吗?”
“流了不少血——”她故意夸张地说。然后问这位演员,“这下,你该称心了吧?”
“你什么意思?怎么这样说话?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你先别管我是谁,但我至少不是想把杨子置于死地的人。”秦小琴眼神一亮:“哦!我明白你是谁了,在我认识他这些年,只有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原来是你——”她忽然伸出手来,“能不能让我们握握手?”
“干什么?”
“我终于认识你这个强人!”
黎芬苦笑:“一个女人,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她现在对这个女孩没有什么太多的敌意了,从她嘴里听到的关于杨扬和她的一切,使她那失去的信心又回来了。“小琴,你能不能听一个比你大几岁的人说两句也许你认为不中听的话?”
“好吧,你说吧!”
“他能给你的,他全给了;他不能给你的,我想,感情这东西,你即使强求在手,也未必真是你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他过去能给你的,也同样给了别的女孩子;但是,他现在不能给你的那些却在我的手中,你相信吗?”
她点头:“我也弄不懂他为什么,他喜欢许多人,但爱,真正的爱,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大概只有你。”
这些闻所未闻的话,简直让黎芬有些不知所以了。她觉得她的心跳加快,心头一阵一阵地发热,假如她不是负有使命,来说服这个演员,她差点要搂抱这位情敌,道一声“谢谢”了。
紧接着,这位舞蹈演员的所说的一切,倒和渐渐阴沉下来的天气一样,山雨欲来风满楼,不但让她心头也仿佛充斥着滚滚乌云,而且意识到灾厄和雨点一起落在她的头顶上了。
一开始,她还是不在意地交谈着。
“我相信缘分,大姐——”秦小琴颓丧地说,“不成就是不成,勉强不来的。”
“是啊,强扭的瓜不甜。”她没有说“瓜熟蒂落”这四个字,因为她现在正尝到这种果实的甜蜜。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到底比月亮大几岁,要成熟些,要明白些,而且也不那么市民气,因此,好像容易沟通些似的。
“要是杨子不引来一位小女孩,存心跟我过不去的话,我也不会要他难堪的。我不瞒你,我得不到他,我服命,但不让我得到选美冠军,那是不公平的,因为对我来讲,只有这一次机会,过两年,我人老珠黄,连半点竞争力也不具备了。贾若冰是说了算的主办人,那好,逼得我只有走这条捷径。否则的话,要我去跟这个人睡觉,和那个人上床,使我拿到这个冠军,我可绝对不干的。”
“不至于吧!”
“但愿不那么黑暗就好了——”
“我还是组委会成员,我不会允许出现这些乌七八糟的!”
“大姐,你再正直,你只是一票的权利。”秦小琴说,“这是需要后台老板,和大把的票子在起作用的事情。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总算一切圆满解决。你放心,你也让杨子放心,已经达成了协议,我和那位小姐,就是杨子领来的——”
“吴月?”
“对,就是她。初步安排,我们并列冠军!也许,她另外再得一个青春小姐的头衔,我呢,再给我一个最上镜小姐的称号吧!”
黎芬还没有听她说完,差点就要蹦上房顶了。“这是什么话,我这个组委会成员,我这个评委——”吼了两句,话音断了,仿佛喉咙噎住了,说不出话。
秦小琴关心地问:“你怎么啦?”
她摇摇头:“你说我这个人,多想不开啊!好像我不是中国人,不了解中国人爱搞的这一套把戏似的。这里还没有投票,那里已经当选了。这稀奇吗?其实一点也不稀奇的。”她哈哈大笑,那个并列冠军兼最上镜小姐也乐了。
“而且,你还不知道,我和这位吴月小姐的未来,也给安排了。你想象不出那老板的气派,他说,要下大本钱,把我们重新包装。我将以‘多面女郎’的冷艳进入演艺圈。那位吴小姐,将以‘玉女’的清纯进入流行歌坛。老板拍胸脯全包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全部,也就不必跟杨子过不去了。”
“哦,天!”她无法信以为真,但又觉得这肯定不是神话。她掏出手机,拨通了贾若冰的电话,“喂”了半天,对方显然很忙,拿起听筒来不及和她说话,只传过来乱哄哄的一片声响。估计是在昨天去过的那个选美会场发号施令呢!看来老太太把钱张罗到位了。
“你这电话在找谁呀?”秦小琴问。
“杨子的后妈,不是这次选美的主办单位负责人吗?”
“找她干吗?”
“这么大的事,没有她点头,能行吗?”
“问什么呀!就是她和这个老板签的协议啊!当时我在场,因为约好了九点钟去同她见面,没想到他们正在为合作愉快的前景干杯呢!”
“在她家?”黎芬更惊诧不解了。
“当然啦,那老板给了贾若冰所需要的钱,一张支票上画了六七个零,可见数目不小,那么贾若冰也就要满足老板的要求了。那老板我认识,本来是要保我夺魁的。可老板的太太却要让那位吴小姐当冠军,当场僵在那里,那老板对他太太还挺唯命是从的,眼看我要砸,到底还是老同志见识高明,那位老部长踱到客厅里来说,‘冠军还怕多吗?无非多一份奖品的事,那就一鱼两吃吧’!一句话,成了。”
一种警觉使她向秦小琴打听:“你说的那位太太,什么样子的?”
“怎么说好呢?那是一个又雅气、又俗气、又贵族、又市民、又像大干部、又像小职员的女人,好像姓刘,人们管她叫刘司长。”
黎芬不等贾若冰回话了,赶紧改拨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问那位高新技术处长:“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眼下机关大概正处于里氏七级以上的震中吧?”
“哦!太爆炸性了!彭老总告退,到刘虹她先生的公司里,进董事会拿干薪去了。他的司长职务你猜谁上?”
“那还用问,交易嘛,当然是要平等互惠、互通有无的了。这就是我们那位老田的新举措?”
“不但新部头同意,连老部头也赞成这样安排,你说怪不怪?”
黎芬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哦?”
“据说,杨栋一开始有些犹豫,显然他心目中另有人选考虑。不过他太太,就是主持选美活动的贾若冰提醒他,说刘虹早就列入后备干部名单,早就是第二梯队,还是老劳模,还是老牌的全国珠算冠军,甭提历史的光辉,就算轮流坐庄,也该是她了。”
“这就是说,有了一位新上司?”
“你知道,在中国,不晓得从哪一朝兴的风气,皇上做不了娘娘的主,太太总爱专丈夫的政。你想,彭老总的让贤,新部长的安排,内当家的保荐……”
她没有再往下听,不过,她在想,当时,给这位夫人划拨过去几万块钱的话,事情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是啊,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你不雪中送炭,就得让人家锦上添花了。
“喂喂……”可能因为雷雨天气的缘故,杂音太多,她关了机,站起来,揽住这位演员那婀娜多姿的腰身,亲切地说,“那我提前先向你祝贺了,等你戴上后冠那一刻,我和杨子会给台上的你送一个特大特大的花篮的。”
“是嘛!”她高兴得直跟黎芬贴脸。
“有什么话要捎给杨子的吗?”
秦小琴想了想:“我希望他好好珍惜这份感情,我更希望你幸福,大姐!”
等她冒着瓢泼大雨回到自己的家,那个“伤病员”甚至比她还要早地知道部机关里已经发生的一切。他对这毫不感到新奇,也没有太劝慰她。他知道她不是需要廉价同情的女人,他只是把这个浑身湿透的女人揽在怀里,提醒她:“老姐,这也许还属于前震,更强烈的地震说不定还在后头。不过,没关系,该来的,就让它来吧!无非这雷,这雨,这风,这电闪!”
黎芬可不是马上就会泄气的人,她望着窗玻璃上倾泻的暴雨,和那刮得东倒西歪的行道树,以及震耳欲聋的雷声,反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他。“该来的固然要来,别忘了,该去的,总归也是要去的。”
“老姐,你不后悔?”
她说:“杨子,你难道不晓得,我从来是按程序运行的女机器人吗?电脑没有‘懊悔’这个键。”
“那你也不害怕失去的这一切了?”
“也许我还会失去更多,可你别忘了,我就在失去的同时,我得到了一个世界。你明白吗?”黎芬亲了他一下,接着,又给了他一拳。这个腿不得劲的“伤病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乐得合不拢嘴的她,一件一件地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扔了一地,跳进浴室里去,打开喷头,哗哗地冲洗起来。
杨扬倚在门外,朝浴室里的她说:“老姐,你知道我等你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她在浴室飞溅的水声中,听不清楚。“你说什么呀?”
“你绝想不到的,老姐,从那一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然后,人事处让我到你那儿去报到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你了。”
黎芬只听清了一个“爱”字,对她来讲,也就足够足够的了。
“求你啦,先生,你能不能进来,跟女士明明白白地表达这个字眼呢?至少让我的电脑准确地获得你的这个信息吧!”
杨扬推开了浴室的门,他觉得眼前像电闪似的一亮,用他的话说,是一尊“真棒”的裸体女神,像一堆洁白的雪,像一丛盛放的花,像一束奔泻的瀑布,像一汪深情的碧波,更像从他最喜爱的波切提利作品里走下来的画中人,在那里朝他微笑,朝他招手。
他和她只隔着几步远,其实伸手可及,但这两个人,却用了几年工夫才走完了这段距离。
现在,他和她融合在一起了,尽管这是一个雨狂风骤、电闪雷鸣的世界,但在这一刻,他们得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