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好说话,被抓这趟官差,为一位老先生去当替死鬼。
单位的办事人员说:“你打的去吧,老外那儿点个卯,咱们不失礼,就行。”
我已经好久没听到阿p的消息了,正好借碴用他的车,翻到他的bp机的号码,呼了他。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小蛐蛐还未被淘汰的时节。
不一会儿,他电话打了过来:“有事吗,李先生?”
“也没有什么大事,本来一位老先生答应跟一位老外座谈,谈鲁、郭、茅,巴、老、曹。他一听下回回访,安排别人出国,而没有他在内,火了,不去了。”
“于是,抓你大头?”
“可以这样说,但接待外宾的人员是我朋友,只好答应了。你的车要是在我附近,没有客人,你能拉我一趟吗?公家报销,算包租半天,你干不干?”
“你等着,我就来!”
阿p其实不是专业出租车司机,打草搂兔子,捎带脚的“猫腻”营生,按他的话说,叫做打枪的不要,是悄悄捞点外快的私活。
白天,他在工厂仓库上班,看管工字型钢,u字型钢。这种大型钢材,一天发不了几笔,而且都是大宗,安排妥了,吊车作业,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小屋里,看小说,写小说。五点钟,浴池冲个凉,在食堂买上四两包子,往饭盒一装,登上自行车,就离厂干他的第二职业。
我是在一次文学讲座认识他的,他有车,自然办班的人不能放了他。先是他开着那辆皇冠车接我,后又是讲完课由他送我回家。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他把他的bp机号码留给我,并且说:“以后你晚上要用车,就call我!”
call,读“拷”,正如taxi,叫“的”一样,是香港的口头语,先在深圳流行,后来也挂在北京人的嘴边了。上个世纪,洋货、洋话、洋人,凡沾上一点洋味的事物,很吸引国人的眼球。
我很奇怪:“干吗晚上?阿p!”
他诡秘一笑,开车走了。后来,我晚上有活动,call了几次,才明白了他不容易,也很佩服阿p的努力精神。
原来,每天晚上,他是驾着他哥哥那辆出租车挣钱,严格说起来,这是不合法的。他哥是国营公司的出租车司机,可怜他穷,工厂能有多大油水,钢材也没法偷点出来换钱,老婆收入低,孩子读中学,手头总是拮据。做哥的同情他,把车借他。开了这多年出租,钱也赚得差不多了,加之自己五十出头,血压偏高,慢性胃炎,便懒得再拼命挣钱,把财路匀给兄弟一些。所以每天五点,准时收车,往回家开,他弟弟肯定在路口等候接车。
阿p挣这两个钱,也不容易,主要是提心吊胆,出不得一点差错;还得给他哥哥单位,那些帮着瞒上不瞒下的人员孝敬一点,堵上嘴。还得给有关方面该磕头的地方,四时八节送礼。那礼,可不是一个点心匣子能了事的。反正这社会,这年头,就得靠钱打发。
他想得开:“挣多多花,挣少少花,有两个活钱,够吃够活,也就行了。再说——”这是他最得意的了,“我每天黄昏以后,往车里一坐,接触多少人哇,也算是体验生活吧!”
于是,只要路灯一亮,阿p就满城飞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开的这辆皇冠,每公里两元钱,生意不太好做。
等了好一会儿,以为他不来了,他的车喇叭才在我家门外响起。
我连忙拿起要给老外介绍的当代小说作品,以及一份提纲,替我们那位没被邀请出国访问,便恼火不见客人的老先生,出这趟公差。一钻进了阿p的车,这时,一股浓艳的法国香水味,从后座直扑过来;不用说,肯定那位“夜莺”坐在后面。
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你好!”
“您好!”她很客气,但也透出一股傲气。
这位小姐,也是阿p的固定客人,我坐他的车,至少碰上过两回了。
阿p曾经对我说过:“我和这位小姐,算得上是同命人,都是属夜猫子的,天黑以后,才开始行动。”看来她用他的车,恐非一般的多,从事她这种职业的女性,除非很熟悉,很知己的人,一般不愿暴露身份的。但是经常在黄昏以后出动的年轻女郎,不让别人这样想是不可能的。
她是个聪明姑娘,看出我和这位阿p老兄,不怎么见外,她也不回避我。至于她是不是真正的“夜莺”,或者又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夜莺”,为了尊重,自然不好问个明白。阿p比较坚信她是“夜莺”,是往老外那儿飞的“夜莺”。我呢,发现她和那些串饭店的打老外主意的女孩子,气质有点不同。“no,no!”阿p不同意我的分析。
“她call你,你总是要去电话的,是公用电话,还是家庭电话?”
“好像是家里,因为接电话的是一位大概得哮喘病的老人,说话很吃力,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也不多问一句?”
“no,no!”阿p说,“她马上就接过去了。”
“做这种事,够难的,你听那老人口气,察觉了吗?”
“这世界上能有什么完全保守后的秘密?”阿p挺富有同情心,感慨系之,“女人一干这个,谁都可以不瞒,生她养她的爹妈,大概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晓得的。而她爹妈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晓得呢?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
是这样吗?也许吧!我也有些倾向阿p的看法了。
她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模样?这回是第三次碰上了,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车内顶灯很暗,她要下车的时候,又不让阿p把车停在明亮的路灯底下;而且,那不同于“鸡婆”打扮得那么匪气,而是绝对正经的西方妇女穿戴的她,总爱在帽檐下,披一小块极薄的纱网,所以,只能不太真切地看出她那秀丽的脸庞。
坐定以后,阿p对我说:“很抱歉,李先生,我来晚了!”
“没关系的!”
“莺莺也call了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们不是头一回见面,也算是熟人,无所谓的。”我回头问她,“你挺好吗?”
她点点头,尽量避免跟我交谈。
阿p说:“我先送你,李先生——”
“我不着急的,女士优先,送小姐吧!我晚到一会儿,还省得跟老外废话呢!”
阿p听我口气,知道我不乐意这趟公差。“既然如此,何必去跟他磨牙!”这时,皇冠已经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朝东疾驶了。
“嘿,老先生没吃着葡萄,便说葡萄酸,你车没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让我也把那老外干起来。有什么办法?我认识这个老外,具体接待的人很为难,我只好帮这个忙。”
“又是那种汉学家吧?”
“外国人只要认识两个方块字,都叫汉学家。反正他有外国钱,大家就围上去了。有的老外还好,有的老外就挺讨厌的了,是不大把麻烦别人,往心里去的。好像有了两个臭钱,全世界都得围着他转,所有人应该朝他鞠躬似的。”
“主要是有的中国人太没起子了!”阿p说。
我觉得阿p是故意讲给后座的“夜莺”听的了。
冲她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残忍,她是靠老外挣钱的。因为阿p说过,莺莺通常是在那饭店、宾馆、商场以及外交使团聚居地一带,找个不太显眼的地方下车,然后,就消失了。据他分析,估计她有几个常客,不是商社,就是公司。很显然,冲她这身穿戴打扮,这判断不会有错。可是为什么怕被人发现?为什么鬼鬼祟祟?为什么还端着一个架子?这“夜莺”简直是一个谜。
“阿p,你拉她多久啦?”
“两三个月了吧?每个礼拜五,她要call我的。”
因为一个人,是快乐,或者是不快乐,或者是很不快乐,旁边的人,倘非木瓜,不可能完全不感觉到的。这是第三次见到她了,那郁郁寡欢的样子,多一句话也不说。如果她不是从事这项古老职业的女人,那她这样不快活,为什么?
她始终一言不发,于是她的异常沉默,使车内空气弄得很沉重。
也许能够讲出来的痛苦,算不上十分的痛苦,至少还能得到旁人的一些同情;怕的是那种不能讲出嘴的痛苦,才是谁也帮不了忙的真正痛苦。我真想找些话,来同她谈,可她总是把答案凝缩成一两个字,或是,或不,或唔唔来回复你,把自己包藏得紧紧的。
自然,一路无话,到了那高楼林立,洋人聚集的地段,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她就从后座伸过手来,让阿p把车停下。
“再见!”她走出车去,从手包里掏出钱来,“你收下吧,够了吧?”
“小姐,你不用付车钱了!这半天整个是李先生的单位租车,算是公家请你客了。”
“不!”她还是把车费塞给阿p。“你也不容易!”这是我见她三次,第一回听到的一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阿p探头车窗外:“谢谢啦!”
“唔——”她没有马上走。
“有事吗?”
“你能不能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到这儿来接我?”
阿p看看我,我想,只要他能多挣两个,我何乐而不为呢?便点点头。
“要是——”她说话口气有一点犹豫。
“你说怎么着吧?”
显然她认为无须防我什么。“要是过了十一点半,我不在,麻烦你给我家打个电话,号码你知道,就说我不回去了,别给我留门。”
她说了一声“回头见”,迈着急匆匆的步子离开了。
“这什么意思?”我问阿p。
“弄不明白!”
“究竟为什么?”
阿p又是那句话:“反正是没起子呗!中国人,唉,唉……”
我望着她那俏丽的背影,很快融入那一幢幢的建筑物的阴暗里。我们俩对这有点诡秘色彩的“夜莺”,怎么也是说不明白。也许这个世界,就像眼前的朦胧夜色,一下子是很难看清楚的。
可是看个一清二楚,又怎么样呢?
这时,八点多了,他让我允许他吃一点东西。
“你请便!”
他一边咀嚼着食堂的包子,一边望着那早走远了的人影,向我道歉:“让你跟这种女人坐在一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有什么,她没有什么不让我尊重的,是不是?你不是说过的嘛,体验生活,我多久也没看见这种夜景了。”
他从热水壶里倒了杯酽酽的茶给我:“请喝点水!”
“谢谢!”
“耽误了你办事,李先生,真对不起!”
我再一次告诉他不需记挂,其实到老外那儿,寒暄两句,就算交差。再说,这样欣赏暮色苍茫的夜景,多难得啊!我摇下车窗看出去,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河人流,沿街灯红酒绿的光彩,把都市的黄昏点缀得五光十色,如果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一切,不也赏心悦目吗?“这倒是一次难得的清闲,阿p!着什么急呢?”我喝了一口茶,想不到的热,差点吐出来。“哇!真烫嘴!”
“这是我哥每天下车前泡好留下的,他怕我夜里开车犯困,可没少放茶叶。”说到这里,他乐了。然后一抹嘴,搓搓手,“好了,这回送您老——”
等我到过那位汉学家临时下榻的公寓,没料到,那里的好戏正在开演。
推开他老兄的门,屋里正在开烛光晚会,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有我认识的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把里外屋挤得满满的。
早知道,有这么多热情洋溢的朋友,包围着这位老外,我也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哈罗!”他跳过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把材料交给他:“行了,老兄!看你的安排,现在恐怕不是谈论现代文学的时候!”
“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来他那一套要别人围着转的老手段,“你先玩,等他们离开了,再谈!”
我心想:算了吧!阿p的车,十一点半还要赶到亮马河呢!“有材料,你自个儿看吧!”
“不不,我喜欢面谈!”
你喜欢,不等于我喜欢,我只好支应着:“改日吧,好不好?”
“那,那!”他还在腻歪,可我坚决要离开了。
这时候,有人娘娘腔地谈到“万先生”如何如何,我愣住了。
这声调,我熟悉,这语气,我更熟悉。我相信我的耳朵不会听错的,因为老先生习惯这样开头讲《日出》、《雷雨》的。他老人家不是赌气不来了吗?怎么也光临这儿啦?可能烛光里,他老人家没看清楚我,情绪十分高涨,那我就别打扰他的雅兴吧!我从那座公寓走出来,仍想不通,为什么你既然还是来了,干吗非要为难负责接待的朋友?
这时,皇冠开了过来。汉学家与我告别,并诡谲地一笑。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家已经搞定作为访问学者,要到那个国家讲学了。
我一看表,问阿p:“是不是该接那位小姐了?”
他说:“我把你送回家,再说吧。”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走吧。”
但我们在那约定的地点,等到快十二点了,仍旧不见那位“夜莺”的踪影。夜班巡逻的人员,在我们车子附近察看好几回了。
老实说,在都市的黄昏里,谁也不注意真正的天。那高楼大厦,把天挡住了,密密麻麻闪着灯光的窗口,似乎代替着天空的繁星。这一切看上去像布景一样可笑的东西,便成了都市人的夜空。这些庞然大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兢兢业业,跌跌撞撞,营营嗡嗡的都市人。谁不仰慕地望着这些现代金字塔,而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呢?于是,无论你高兴,还是不高兴,现代种拜物教也就一点也不奇怪的了。
阿p说:“走吧,去给她家打电话得了!”
“再等一会儿,好吗?”我走出了车外,晚上的空气,要比白天好些,而且夜晚的最伟大之处,便是像“夜莺”脸前那块飘曳的薄纱,一切都变得那么影影绰绰,肮脏和美好的界限,模模糊糊起来,人们也就不必想得太多了。
“不等了,我去打电话了!”阿p不耐烦了。
这一带有的是公用电话,我们找了一个,阿p把硬币投进去。
“还是那个有哮喘病的老人?”
阿p点点头,把话告诉对方以后,没想到老人不停地重复着那两句话。他让我拿起听筒,果然是:“这会儿好了,能走成了!这会儿好了,能走成了!”
……
后来,好像这位“夜莺”,在都市的黄昏里消失了。
据阿p说,她再也没有call过他,也许,和那位张口闭口“万先生”如何如何的老先生一样,已经在大洋彼岸做访问学者了吧?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真人真事时,回想起来,很奇怪,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那位“夜莺”脸前的面纱,也不是老先生那娘娘腔,倒是在马路旁边停车那会儿,喝到的那口滚烫滚烫的浓茶。
那是一个做哥哥的,为他打夜班的弟弟准备的茶。
虽然,只不过是一杯茶,但那份热,在那个夜晚,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