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得这是哪位伤感诗人写的了:照相簿里装着的是些失去的时光,最好不要轻易去翻它,因为,每一张发黄的照片,都是那段即使快乐也再也找不回来的记忆。接下来,诗人倒牙的句子,就教你起鸡皮疙瘩了:也许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有那么一段日子,有那么一段酸酸味道的惆怅,要比什么都没有的一生来得幸福。这大概也是一些可口可乐式的诗歌,甜点心式的小说,能够在年轻人中间流行的原因。当我从z的手里拿到这张剪掉三分之一的旧照片时,我马上想起读到这首诗的年纪,而且也想起革命加浪漫的这首诗的作者。
z问我:“你还记得么?”
照片不但泛黄,而且已经褪色,但仍能辨别得出来,是租界地一座怪精致的小洋楼,镜头对准楼上的大理石圆柱抱厦。z的先生,也就是我的老同学w,坐在柱座上托着下巴沉思,做才子状。那时,他真是才华横溢,诗写得好,歌唱得好,球打得好。现在,他是一个年逾古稀,膝下儿孙满堂的老头子,不过,中风过一次,遂卧床不起,至今已两年多了。
这三分之二的画面,只有二十多岁的,戴着八角帽的w,和他的手风琴,和密密地爬在墙壁上的藤萝,我能看出什么呢?经过坎坷路程以后,那个天真年代已是遥远的梦。
“他说是你照的。”
“我?”
“他说你会记得,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柱子和一个人。”
“什么?”对这张照片,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他说底版你肯定会保存的,他要求你无论如何给他放大一张,看在老朋友的面上,看在他没有多少天活头的分上——”
“别,别!”我拦住z令人扫兴的话头,“你先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的,前些日子,他病危过,差一口气,没过去了。要是闭上眼呢,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有一口气,人就是千头万绪,割舍不掉!没办法呀!”
我不了解z太太的这番感慨,和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忘得这么干净?”尽管z责怪我,我也继续糊涂。直到提出了如今在美国的s女士的芳名,我才恍然大悟。敢情这张三分之二的照片上,那意大利式建筑物,我有点眼熟,不正是s和她富有的外公外婆家吗?记起来了,这确是我为他俩拍的正在热恋中的,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情侣照。不错,那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圆柱,和倚柱而立的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如果记忆不欺骗我,亭亭玉立的s那天穿着海魂衫,虽然当时的女学生爱穿这种蓝白相间色彩鲜明的衣服,但s是为w而穿的。因为他爱大海,一开联欢会,才子w只要一上台朗诵他的诗,一张嘴就是“哦!大海啊,我亲爱的大海”。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倒牙的,现在回想起来,酸水忍不住要往上泛了。经过了太多的苦涩,甜腻的食物就倒胃口了。
z很高兴我记忆恢复,忙追问那张底版的下落。他们太需要这张照片了,尽管我明知没有,但我答应找,z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地谢谢。这太让我为难了,几十年,连命都险几留不住,其他还有什么不可舍的呢?连那位托腮沉思的才子,当年唯恐受到s资本家成分的牵连,终于劳燕分飞。后来s跑到国外了,更害怕背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剪掉了照片那根大理石圆柱和她的倩影,凭什么以为我会珍藏这张天各一方的情侣合影的底版呢?
w如此痴迷地要这张底版做什么?不会是忏悔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悟了?
“有什么悟的,”z说,“我们最小的儿子要到美国去了,现在那里不景气,工作难找,钱难挣,就得求s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下面z还说了些什么,我耳朵坚决拒绝听了,因为这不是泛酸倒牙,而像吃了一个臭虫似地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