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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3卷 第八十七章 最后的银鱼

晚熟的爱情,像一朵野花。

乔麦和王决心就属于晚熟的爱。人生晚来的爱情,成熟、稳定而淳厚。乔麦缓缓走到码头,看看王永泰在不在码头。旅游公司收船前夕,白洋淀渔船多,拢了滩避雨,码头的船乱得不能再乱。

王永泰有两艘“四舱”。过去,腰里硬家也有两艘船。乔麦一般不用,她只用鸭排。但是,她到船里去过,人在这儿生活无忧。打鱼人在船头生火做饭,炊烟渔火就在芦苇青纱里冉冉升起来。

乔麦没有看到王永泰的船,淀水猛涨。

她下意识地捂了捂肚子,独自回家了,走到窗口张望,雨还是没有停。大雨整整下了一天,敲打着房顶和雨搭,天空气压很低,闷热无比,傍晚的时候天才渐渐凉了下来。她想到后院拔点菜,积存的雨水没有蒸发,菜园子一片泥泞,不时刮过阵风,送来一阵凉爽。

淀里涨满了水,竟然哗哗回流到菜地,菜地像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乔麦望了望大淀,天快黑了,王永泰还没有回家,就惦念起王永泰和王决心。想到她和王决心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心底涌起梦想已久的幸福。从上午到下午,她就不厌其烦地观望天色,唯恐天气不放晴,担心水位急速上涨。

忽然,乔麦脚底一滑,出溜一下跌倒了。在门口,小洒锦听见了乔麦的呼喊,急忙出来。

小洒锦给王永山和二巴掌打电话,二巴掌赶紧把自家的三轮车骑了过来。

小洒锦从家拿了被子放在车上,扶着乔麦赶紧上了车,将乔麦送到了王家寨诊所,乔麦躺在那里,感觉肚子剧烈疼痛。

小洒锦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王永山给王永泰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乔麦突然一个惊叫,肚子疼痛,下身也是一热。她吓坏了,心想还有一个月才到预产期,这是羊水破了,又一阵疼痛过来,又一股热流涌了出来,低头一看,鲜血顺着腿流到了诊所床上。

小洒锦赶紧喊秦医生。

秦医生接生有经验,乔麦捂着肚子,紧张地喘着粗气,血水夹杂着羊水一直在流。

乔麦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念叨着:“决心,你快接电话,快接电话呀。”

二巴掌说:“这个老三,不知干啥?地下管廊没有信号吧?”

王永山嘟囔说:“今天真是反常了,你永泰大伯也不接电话。”

小洒锦安慰着乔麦说:“乔麦,你就别管他们了,先把孩子生下来。”秦医生和助理马上给乔麦监测胎心,测量血压,检查开指情况,备皮,离预产期差一个月,又是高龄产妇,羊水早破。秦医生说:“乔麦太紧张了,缺氧状态,赶紧吸氧,吸氧。”助理弄来了氧气瓶子。乔麦阵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一次次的宫缩汹涌而来,不断地向她的下肢扩散,腰酸胀疼,断了一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裂和捶打着她的腹部和子宫。

乔麦痛苦不堪,嘴里喊着:“啊,啊,疼。”秦医生认真操作着,说:“糟糕,羊水早破会给孩子造成缺氧。”乔麦情不自禁地抓着小洒锦的手说:“婶,你可要救救我的孩子,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他。”

小洒锦轻声说:“乔麦,没事,你现在需要放松,你越是紧张,孩子越会缺氧,一定要放松。”

秦医生给乔麦打了催产针,安抚乔麦的情绪。

小洒锦抚摸她的肚子说:“宝宝着急了,想要早点来和妈妈见面,咱们要齐心协力,争取快速把孩子生下来。”

秦医生抬了头,说:“永山,我们两手准备,如果难产就手术。你能够做主吗?”

王永山点点头,哆哆嗦嗦签了字。

乔麦含着眼泪,声音微弱地说:“秦医生,我不想手术,孩子如果有危险,就保孩子吧。”

话刚一出口,小洒锦严厉地说:“闭嘴,大人孩子都不允许出事,保持体力,现在要争分夺秒,你要高度配合。”

王永山、二巴掌和小洒锦急得团团转。

按照王家祖上规矩,家族女人难产,一律敲响乾德大钟来助产。谁来敲钟呢?王决心在工地劳动,王永泰也不在场。

小洒锦说:“永山,你代表决心敲钟吧?”

王永山迟疑了一下,摇头说:“不妥不妥,祖上规矩,敲钟人应该是孩子爹、孩子爷爷。”

小洒锦说:“你看你,磨叽不磨叽,错失良机你会后悔的。”

王永山和二巴掌颠到广场的老梨树下,他们高举榆木轮流敲钟。钟声哐哐地响彻天空。

王家寨的人有点生殖崇拜了,谁家生孩子,神钟响了,人们就跟着助阵。婴孩儿的第一声啼哭,让他们激动万分。产妇难产的时候,古钟的威力就赫然显现了。后来,凡有产妇难产,只要神钟助威,总能遇难成祥,便敬乾德大钟为神钟。

王永山记得,大巴掌和二巴掌双胞胎,就是王家的神钟给敲下来的!

乔麦一阵儿疼痛一阵儿恍惚,她喊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没有哪个时候比这会儿让她更想念王决心了。她呼喊着王决心的名字,只要闭上眼睛,王决心那刚毅的国字脸便在眼前晃动,她甚至闻见了他身上酸涩的气息,她多么希望王决心此刻守候着她,抱着自己温润光滑的身体。

乔麦死过去了,他不在;活过来了,他还不在。她一度绝望了,浓烈的伤感包围着她,她在疼痛的时候想,如果她死了,他会悲伤吗?如果她走了,孩子活下来他能带好吗?

秦医生翻开乔麦赤裸裸的身子,在她滚烫的身下铺了一层厚布。

小洒锦俯在她身边,举着她白玉般的双腿说:“乔麦啊,永山和二巴掌给你击钟助产来啦!这乾德大钟是咱王家祖传的,特别灵验啊,你听,你快听啊!”

乔麦艰难地睁开眼,隐隐听见嗡嗡的钟声。

钟声像春雷滚过来,此声间歇,彼声响起,相互重叠,滚得远远的。乔麦沉浸在这古老而又悲壮的钟声里,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似乎看见了就要穿过的淀水和苇田,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凝成一股气,这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

哇的一声,小家伙哭着滚出来了。

小洒锦忍不住眼里含了泪花:“我的老天爷啊,是个大胖小子,决心有儿子啦,王家添丁进口了,真是神钟啊,神钟啊!”

他长得焦黑,脑门暴着青筋,特别是一只手常常攥着小拳头。

王决心处理完王永泰的尸体,接到了王永山的电话。他被晴天霹雳击中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一阵,他让水牛料理王永泰的尸体,他快速到码头找了一艘执法大队的汽艇,朝着王家寨疾驰而去。

路程不远,很快上了王家寨码头,王决心飞跑到诊所,冲着手术室的门大喊:“乔麦,我是决心,我要你和孩子都平安!”王决心的声音似乎响彻了整个诊所,这一喊,乔麦听到了。

“决心,决心来了?”乔麦无力地说。

她全部的惦念、委屈和焦虑似乎在胸膛形成一股力量,爆发式地喷发而出,使出洪荒之力大叫了一声,胎盘一下就出来了,产妇安全了。孩子哇的一声啼哭,稚嫩而清脆。

王决心猛地扑过去,抓着乔麦的手,哽咽道:“乔麦,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乔麦吃力地睁了眼,微微笑了。

王决心转身走到王永山跟前,眼睛泛起了泪光,拉着王永山和小洒锦出了诊所,一把抱住了王永山,哽咽说:“我爹他,走了。”

王永山一个趔趄,热泪长流:“我的大哥啊,一来一走,这是为什么啊?”

第二天上午,雨被悲伤扯住了。天渐渐地放亮,沉睡了一夜的王家寨苏醒过来。

慰问的领导走后,王决心将乔麦和孩子接回了自家小院。乔麦娘来伺候月子,这就瞒不住了,乔麦听说王永泰牺牲了,一头扎在王决心宽厚的怀里,眼泪汹涌而下。

王决心安慰说:“别哭了,别哭了。”

乔麦大哭之后的黑眼睛疲倦地眯着,连夜不眠,弄得她那漂亮的脸蛋憔悴不堪。

二叔王永山给儿子起名叫王大雄。王决心抱着儿子亲了亲。

胡玉湖组织人在王家祠堂一侧搭建一座灵棚。人们自愿就来了,七手八脚将灵棚搭建起来。水村瞬间变成悲戚的村庄,院里的柿子树干被气流扯动摇晃。水还没有退去,咆哮的淀水静静涌动,鸽子亮出白色翅膀在灵棚顶盘旋,发出悲戚的鸽哨,空气中流动的悲伤渐渐平息了。

王决心从朱老忠家里买来骨灰盒,朱老忠郑重地说:“永泰是护堤英雄,我十分敬佩,赠送一个最好的骨灰盒。”

“谢谢老忠叔!”王决心说。

孙小萍、杨牧仁在大乐书院做荷灯。杨牧仁端着簸箕将荷灯送过来。王永山、小洒锦和二巴掌摇船到淀里摆荷灯。

天色已晚,淀水渐渐沉下。

水牛划着船,王决心抱着王永泰的骨灰,晚风潮润润的,王决心血管里的血液快速流淌,犹如浩荡的洪水。再看白洋淀,笼罩在一片一片忧伤的晕光里,沉静在一片薄纱似的寂静中。他默默望着蜿蜒起伏的荷灯。

他的嘴唇动了动。一群野蚊子扑过来,叮咬着他的手和脖子,又疼又痒,他一动不动。只要有一点声响,即便不大的声响,也能让他心动,忽然,他抬头看见大黑轻轻飞来,落在王永泰的骨灰盒上。他望着大黑,心腔一酸。

大黑一叫,云雀和水鸟都叫了,划破了黄昏的寂静,淀水肃静,忽明忽暗起起伏伏的氛围中,让他悲伤的眼睛无法正视。闪闪跳跳的荷灯,似乎带了某种灵性,给他悲凉的心以温暖。

王家寨码头,黑鸦鸦站满了人。

今天是王永泰的七十二岁生日。那天凑时间提前过了。

杨义成和甄凤赶来,刚刚经历了生日,接着参加老人的葬礼。

杨义成背着铃铛老人在老梨树下等候,王永山在一旁扶着,王德、胡玉湖、杨牧仁、甄凤、老顺子和乡亲们自发迎接王永泰。

王决心一露头,铃铛就摇起了手中的铜铃,悄声说:“孩子,天黑看不见路,你就顺着荷灯的亮回家吧,娘等着你哩。”

王决心将骨灰盒抱到铃铛跟前,铃铛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骨灰盒,亲吻了一下。

小洒锦先哭了一声。她这一声哭喊,立刻引起连锁反应,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哭声一片。随着哭声的长短变化,淀水有节奏地颤着。甄凤的脸贴在杨义成的胸前,杨义成慢慢地抬起胳膊,搂住甄凤的腰,呼应着她哭泣的节奏。

胡玉湖的脸上掠过一片悲伤,泪如雨下。

王德志敲响了乾德大钟,哐,哐,钟声响得远远的。

告别仪式提前一天搞了,因为汛情,胡玉湖还要带人固守大堤防汛。仪式的规模不大,胡玉湖、孙小萍和王德志都过来了。哀乐一响,王决心的心脏就收紧,他从来都害怕哀乐声,感觉天要塌了。

在王永泰骨灰入葬之前,王决心一夜没有合眼,天亮时睡了会儿,他在睡梦中哭泣的时候,乔麦也跟着流了眼泪。前一天夜里,王决心、王德和水牛将爹炕上拆卸的老船板,一块一块拼装起来。早晨起来,一艘古朴的四舱船钉好了。这艘船是娘嫁给爹时的嫁妆。爹最喜欢的,即便换了新船,他还要将木板卸下来铺在床上,让爹感觉娘一直没有走。

他刷了一遍桐油,他要带着爹最后游览一遍白洋淀。他的这个建议,得到家庭会议的通过。

杨义成跟赵国栋通了一个电话,赵国栋也因为救护南大堤负伤,还在医院治疗。赵国栋表示了对王永泰老人的敬意和哀悼。

他放下手机,回到爹的房间,王决心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往外走。

杨义成说:“决心,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王决心精心地摆好骨灰盒,默默注视着杨义成,半天无语。杨义成要跟王决心好好聊一聊,这个突发事件让他意外也极度悲伤。

二叔王永山操持王永泰和邢荷花合坟的事,有些事情还是要杨义成出面解决。杨义成对王决心说:“决心,你要带爹的骨灰在白洋淀转一圈,想法很好,爹就是白洋淀精魂,爹是英雄,你别说那么悲悲戚戚的话,让爹高兴啊!”王决心点点头。杨义成说:“葬礼花钱的事儿,你别操心了,有哥哥嫂子呢,长兄如父嘛!”王决心头一热,喊了一声:“哥,钱我们哥仨出,这钱不能替。”

杨义成缓缓走到父亲的骨灰盒前,深深地鞠了躬:“爹,儿子来晚了,您一路走好!”

王决心抬了头,看见杨义成眼里含着泪花。

杨义成说:“决心,我跟二叔和胡支书商量爹立碑的大小,要立一个汉白玉的好石碑。既然王家寨没有拆迁,这个立碑的仪式就要搞得简朴、庄严,立一个大一点儿的石碑,立碑人的署名,你和乔麦在前边,因为你和爹相处时间最长,大家也没的说。我毕竟过继出去了。”王决心说:“你是大哥,还是大哥大嫂在前边。”杨义成说:“这条船呢,是娘的嫁妆,你又给爹拼起来,然后带着这条船陪着爹转白洋淀,这是老三的孝心。回来的时候,我建议这条船就给爹娘烧掉,也算一同下葬了。”王决心说:“哥,我记住了。”

杨义成鼻子一酸,伤感地说:“唉,这个木板烧掉了,也就算了了爹的一桩心愿。爹一直躺在木板上睡觉,实际上就是跟娘多说说话。”他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擦着眼泪。王决心说:“你别说了,我都明白,奶奶没有意见吧?”杨义成说:“奶奶没有意见,咱娘走得早,我们哥儿几个对娘印象都不太深,唯独我当时大一点儿,记着娘的模样。这次你带爹的骨灰一定要到采蒲台过一下,毕竟是娘的家。”

“哥,我计划在里边啦。”王决心说。

王决心在父亲死后一直没有大哭过,只是默默地流泪。王决心揩了揩眼睛,说:“白洋淀十年九涝,娘也是因为大水走的,愿以后白洋淀去掉水患,平平安安。”杨义成满怀信心地说:“新区建成了,白洋淀围堤加固好,地下管廊启用了,数字化管理智慧城市,海绵城市,就不会有涝啦。”

杨义成想跟王决心说点心里话,表现出来他这个当大哥的关怀。

王决心感情的闸门在悲痛中爆发了,他扑在杨义成的怀里,号啕大哭。

杨义成颤抖双手,安慰说:“别哭了,别哭了,决心,爹是咱们家的英雄,这次他的死是光荣的。”王决心梗着脖子说:“我不要他光荣,我要爹活着。”

杨义成拍着他的后背说:“傻弟弟,说这些话都没用了,谁不想爹活着?有一个事儿我要叮嘱你。刚才跟赵国栋书记通了电话,听说你要追究这个北大堤决堤的原因,赵国栋已经追究了。县里还要处理一些人,赵国栋主持这么大摊子不容易,工作千头万绪,他已经追查了北大堤的失守问题,还是因为对燕长城的保护忽略了大堤加固。我跟你说啊,你就不要再追究了,追究半天,爹也不能死而复生,弄得赵国栋书记非常被动。他这个官当得多辛苦,不容易啊,他连夜到枣林庄大闸放水,带领党员干部驻守南大堤,拿生命堵住了豁口,保护了沿岸百姓生命财产,保住了你们的劳动成果千年秀林。你凭良心说,是不是好官?”

“是,是好官。但是,这跟爹的死是两码事。”王决心嘟囔说。

杨义成又叮嘱说:“爹这次只能当无名英雄了,过度的宣传,容易造成舆论歧义,现在新区管委会建设任务繁重,汲取教训也就够了,你记住了吗?听见了没有?”

王决心哼了一声,无奈地点点头。

杨义成说:“你都是央企的建筑工人啦,应该有大局观。”

太阳升起来了,院里的花草树木闪着银色朝露。王决心抱着骨灰盒出发了。

大家将王决心拼起来的船抬到码头水中,船悠了半天,稳定了,船头摆上一盘香火、鱼、苹果、酒和老烟袋。

白洋淀被雾笼罩着,沉寂了一夜的王家寨,此时变得热闹起来。王决心依稀能见天空有一朵祥云,虽说不像莲花,但是云彩的形状说明这一点。风抚摸着高低起伏的芦苇,芦苇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云雀开始飞来飞去,青蛙发出呱呱的叫声。淀边贴岸的老船被雾气笼罩,像雾中的一片孤岛,王决心操控着船在水面上试了试,热热地喊了声:“爹,儿子带您游一遍白洋淀,爹坐好了,儿子可是开船了。”他发动了机器,四舱船缓缓驶离王家寨码头。

“老三,注意安全。”杨义成喊了一声。

王德喊了一句:“老三,早点回来啊!”

人们的鼾声溅落在水中,像低沉的唏嘘声,在水面幻化出奇光异彩。

王决心没有说话,扭头朝岸上人摆了摆手。人们表情肃穆,窃窃私语。

大黑在空中盘旋着,黑色翅膀一动不动,忽然,它向天空的云朵冲去,竟然飞出人们的视野,只有被霞光映照得发白的水面上,印着大黑展翅的投影。王决心打了个呼哨,大黑来了一个俯冲,斜掠着翅膀飞下来,轻轻落在骨灰盒上。他气得敲打了一下大黑的头,大黑赶紧将脚挪到竹竿上,竹竿被大黑踩得微微颤动。

船徐徐离开了,船后溅起细密的水珠,像扬起了柳絮般的烟尘。

王决心感到阳光里有晨露的清香和芦苇的气味。他呼吸着略带腥香味的清新空气,替爹欣赏着两岸的景物,好久,一句话也不说。船走到淀中还能听到村里传出公鸡的叫声。

一条小鱼破水而出,翻了个身,脑袋又朝下扎进淀水里。淀水在太阳光里闪着银光,照得王决心的双眼有点疼了。

他闭了一阵眼,轻轻地说:“爹,咱淀上日子,男打鱼,女织席。您打了一辈子鱼,当然也织过席。生活嘛,就是有苦有甜,一半惊喜,一半遗憾。哪有都遂心的?您盼了多久的大孙子来了,您却没抱一抱就撒手走了。”

没有回音,大黑咕咕叫了两声。

王决心说:“爹,这水路您熟,我们这是走了多远啦?”

船被晒得嘎巴裂响。不管走了多少路,爹心里总是明白船离王家寨自己所住的房子有多远。爹很坦然,船到哪儿都是家,都有熟人,而王决心的心却有一种漂泊流浪之感。

第一站是圈头村。

这村是铃铛奶奶的娘家,等于是爹的姥家,远远看见码头上邢天下和邢大脑袋在码头上站着等候,邢天下要迎接骨灰盒,王决心望着骨灰盒说:“爹,您就不动了,您尽情地看好喽!”

邢天下心领神会,一挥手,圈头的狮子会武术表演开始了。王决心知道爹爱看武术表演:“爹,你看见了吧?”

酷热的中午,王决心的船懒洋洋地前行。

王决心哆嗦了一下,这时他的神经脆弱到了极点。他的船钻进芦苇荡里,采摘几朵荷花。他想到了娘的名字邢荷花。他对娘几乎没有一点印象。“每人心中都有一朵荷花,无论它意味着什么,都值得我们去珍爱。”

四舱船孤独地行驶着。过了一会儿,大黑离开船飞到了头顶。王决心不再划船,将船桨夹在腋下,卡得腋窝疼了。他慢慢跟爹诉说:“爹,我知道我们哥几个,你最看不上我。骂我也最多,最后还是爹救了我。”

船箭一样,眨眼射到了端村。

王决心这时抬起头来,又看见大黑在天空盘旋,他竟然不知这畜生什么时候离开船的。大黑缓缓地张开了翅膀,然后头朝着远处冲去。琥珀色的云彩被大黑的翅膀划开一道裂缝,云朵翻滚飘移,再也看不见淀边的地平线,只能看见一排排的垂柳,雾气渐渐散了。

王决心咬了咬牙关,不时抬头张望,起初还能看见端村树梢和屋顶,慢慢就淡了,一种奇妙的银光在天空闪了一下。蜿蜒曲折的船道,被绿色的芦苇隔开。

王决心记得,他小时候跟爹打鱼,常常到端村歇脚,跟村里的老水怪混得很熟。

老水怪端来一盆醋熘鱼片,默哀恭候。

老水怪登上了船,弯腰将鱼片摆放在船头,盆里还冒着丝丝热气。老水怪动情地说:“永泰啊,你一路走好啊,你这辈子为了孩子,打了一辈子鱼,净偷偷吃鱼刺了,这是我老婆亲手做的醋熘鱼片,你别总是让着别人了,自己吃饱了啊。”

王决心拱手谢过,鼻子发酸,张嘴说不出话。

王决心对这件事感到悔恨,令他后悔的这件事并没有瞒过爹的眼睛。爹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爹,当年我没有考上大学,还怪您来着,说净让我伺候奶奶,耽误了学习。我说完,您揍了我一顿。后来我气不打一处来,给您的渔网捅了俩窟窿。”王决心这时善良愚蠢地微笑。但是,他想到爹默默补网的情景,他的身体感到刺痛,以其惯有的火暴脾气,怒气冲冲地骂了自己一连串刻薄尖酸的话。他后悔了,不该这样对待爹,不到夜晚难以在梦中忘忧消愁,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一天吧。

自从黄河水入淀,白洋淀的水就清亮了,能够当镜子照自己的脸。王决心抓着粗糙的船舷,弯腰洗了一把脸,竟然在水中发现了爹,他吓了一跳,那不是爹的脸吗?脸方方正正的,眉毛和头发是白的,皱纹就像白洋淀的水路。

“我们小的时候,王家寨有啥业余生活?早晨听鸟叫,中午听猪叫,晚上听狗叫,爹您还多了一个听鱼鹰大黑、二黑叫唤。就在这种大合唱里,您把我拉扯大了。大哥和二哥没用您拉扯,您和奶奶没少操心啊!”王决心淡淡地唠叨着。

一条鲤鱼蹦到船上来,蹦来蹦去。后来蹦不动了,大张着嘴巴吸气。王决心的脸黝黑粗糙,他困倦了,躺在船头睡了一觉。他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桐油、鱼和酒精的气息越发浓重,简直闷得难耐,早就使王决心醺醺然了。到了下午一点,王决心的船快到采蒲台了。

“爹,前面就是采蒲台了,我的姥家。”王决心说,“小时候,您带我到这里玩过。”

杨三笙的古乐队已经等候了。杨三笙病了,瘦弱无比,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他听杨义成说,今天王决心带王永泰的骨灰转白洋淀,猜想一定到采蒲台,这是他妈邢荷花的故乡。杨三笙无法乘船了,坐汽车到了采蒲台,为王永泰送上最后一程。

王决心认出了杨三笙,还听出他们吹的是安魂的《莲花咒》,他的样子吓了他一跳:“三笙表叔好,我哥说您最近身体不好,您咋来了?”

“我跟你爹是好哥们,还有共同的儿子义成,说啥我也得送送他。”杨三笙伤感地说。

他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正巧,王决心二舅的儿子邢虎子结婚。人们就簇拥着邢虎子和新娘来到码头,堤上高高低低的房舍冒起白烟,弥散出热热的鱼饭香。淀风吹来吹去,水面有一片灰亮的微光,微光罩住灰青色蜗牛似的老船。船底荡着十分细小的汩汩声。灰青色老船披红戴花,那就是邢虎子的喜船。

邢虎子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船下,不错眼珠地望着青光流溢的河堤。锣鼓队、鞭炮手和陪新娘的女人也都瞄着河堤上邢老六的手势。

采蒲台延续着白洋淀的古老婚礼风俗。

最先映入王决心眼帘的是一片红盖头,新鲜的红色像在燃烧。两个童男童女扶着蒙了盖头的新娘缓缓朝喜船走来。邢老六的大掌一摇,锣鼓声和鞭炮声就在滩上炸响了。邢虎子咧着瓢儿似的大嘴笑了。他风光成熊了。邢老六比比画画将新娘她们引到六舱老船,举行添箱谢娘仪式。邢老六知道邢虎子对每一个环节都很当回事儿,也就十分细心。陪嫁的大箱子抬来了。邢老六喊:“添箱喽——”于是,就有新亲往箱里添东西。有个老太太轻轻拍手唱:“妞啦,你总要生日头寄生天,你转换门风学好伊。妞啦,投着伊亲娘十只指头一板生,俺肚里格脂油一块生,投着伊刁爷伊吃闷烟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声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王决心听得懂这些词,他低头对王永泰的骨灰盒说:“爹,二舅家的邢虎子结婚,你看见了吧?”王决心看见新娘很忸怩地摇一下身子,就夜莺般地唱起老太太教的“谢娘歌”:“好娘啦,你养俺小小女妞啥用头,养俺小小女妞黄杨梭子勿替娘,伊亲娘小海里厢横抱三年哪肯长……”

孝敬的人啊,来来去去唱。船沿着村庄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邢虎子手攥红绸布拉着新娘上船。喜船哐哐喷着黑烟子,沿泥岬岛绕了一圈儿。乌云遮来,日头很快弹出了淀面。邢老六指挥着紧溜下船去新房。采蒲台新娘出喜船时忌见日头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着新娘朝村里走,后边哩哩啦啦一溜儿迎亲长队。王决心说:“爹,怕您冷清,杨三笙带队给您演奏古乐呢,听见了吧?我听奶奶说您和我娘结婚,咱家穷,娘还带来了这船做嫁妆。”

到村口,遭遇一辆披红戴花的婚车。

邢虎子愤愤骂了一句:“狗日的,丧气!”邢老六立马悟出什么。王决心知道王家寨风俗里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条,这叫“喜冲喜”,会损及新娘的寿命,此时双方应以“换花”禳除。邢老六喝一声派人截了那辆喜车。邢虎子摘下新娘胸前的红花,扑扑摇摇地奔过去,将花往车窗一塞,换了花!

邢虎子抓过花就扭身回来,庄重地给新娘戴上,他心里就熨帖了许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

王家寨、圈头和采蒲台保留的风俗差不多。邢虎子的婚礼诸事井井然,完全合了邢虎子的心意。拜天地后喝着“合欢酒”的时候,邢虎子老爹说王决心带着大姑父的骨灰盒,路过这里,见还是不见?邢虎子征求新娘意见。邢虎子老爹说:“你大姑父,说前天救北大堤牺牲的,英雄啊!”

邢虎子想了想,说:“骨灰盒别见了,让王决心表兄上来喝酒吧。”酒席中的六荤六素十二道菜没有鸭和葱。因为“鸭”与“押”同义,怕以后蹲大狱;吃葱怕吃掉好运。

吃喜酒时还忌空盘相叠,以免重婚,红烧鱼条条鱼骨完好。邢虎子都查了一遍,喜不自禁,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王决心被叫上来了,看见新娘和邢虎子对他格外热情,点烟敬酒。

古乐停了一阵,杨三笙憨态可掬地笑着。

王决心跟杨三笙挥手告别,眼眶子亮起来。

“爹,够折腾的了,您累不累呢?”王决心说着,船就缓缓离开了采蒲台码头。

“爹,您儿子过去干了好多傻事,还是得感谢白洋淀新区建设,让我遇到了好师傅鲁大林,他让儿子明白好多道理,人生在世谁不苦啊,穷不怪父,孝不比兄,苦不责妻,气不凶子。一生靠劳动吃饭,爱国爱家,像您一样,关键时刻冲得上去!”

大黑扑棱着翅膀替爹有了回应。

王永泰是快乐的,没有人敢来扰乱。

他好像听见爹的笑声了。他又摇船去了枣林庄水闸,这是爹歇脚的地方。这一转悠,他自己竟然摆脱了悲伤。

傍晚回来的时候,王决心看见落日像火球一样摇摇西坠。他定定地看那火球,想从模模糊糊的火红里看出点什么。他想,只有这个时候,太阳才是最红的吧?

太阳还在发威,晒得老船暖烘烘的,可是,黄昏也是富有灾难性的。船拐过了烧车淀,进入狭窄的水道。

水的颜色越来越深,王决心听见苇枝上的黄鹂、啾啾鸟叫唤。很快,他听见隆隆的马达声,大黑躁动不安,呼啦啦飞起来探个究竟。

一艘拉地笼的汽艇从河道钻出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风险,汽艇卷起的大浪呛翻了他的小船。他急忙去抱住爹的骨灰盒。

骨灰盒摔了一下,翻船的瞬间就滚进水里。

王决心急了,大喊一声:“爹!”

他糊里糊涂地掉进水里,两只手不停地抓挠,可是什么也抓不住。他在水中看见白色的骨灰很快散开了,一片一片散开,泛起银光。这时候,不知哪来的鱼群卷了进来。他眼看着一块块的骨灰霎时间变成了一条条小银鱼。

小银鱼翻卷着,向四周快速地散开。

王决心一时间感觉自己是在梦中,他憋着气,满脸涨红地哭了:“爹啊,你快回来!”他的哭喊,仅限水里,却是响彻了整个白洋淀。

汽艇跑了,渔船停下来,他的船已经被人翻了过来。王决心抱住骨灰盒,挣扎着浮上来,露出水面爬上了他的船,他才看见破碎的骨灰盒里,没有一点爹的骨灰了,那个装骨灰的蓝布袋也不翼而飞。他像是遭到五雷轰顶,惊呆了。

王决心放好骨灰盒,重新钻进大淀里,到了淀底的泥里寻找,没有骨灰,银鱼回头望了望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白洋淀夏天最后的银鱼。

他只好浮了上来。他哆嗦着划船,抱着空空的骨灰盒,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回家中。直到见了亲人,水中隐隐的声音似乎依然追随。

杨义成、王永山和王德都站在家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王决心心如刀绞,他按捺不住悲伤,他抱着骨灰盒,扑通一下,跪在大家面前,声泪俱下:“哥,二叔,你们打我吧,骂我吧!”

家人和村人都围上来了。

杨义成惊讶地问:“老三,出了什么事?”

王决心放下骨灰盒,狠狠抽自己嘴巴:“我没用,真废物,船被汽艇掀翻了,爹的骨灰盒落水啦,我跳进淀里,拼命地捞,却啥也没捞起来,我把爹的骨灰给弄没了,我该死!”

他的头嘣嘣磕地,额头冒了血。

“你啊你啊!这是大不孝啊。”杨义成大吃一惊,愤怒地举起拳头,对着王决心的胸脯就是一拳。

王决心身体歪倒在地上,怀里抱着破碎的骨灰盒蜷曲着身体失声痛哭。

杨义成还要打,被王德拉住了。

王德哀求说:“大哥,饶了老三吧,他又不是故意的。”

杨义成双手捂住脸,默默地哭泣着:“爹啊,您就这样走了?我们怎么和祖宗交代?怎么和娘交代啊?”

王决心哭着说:“爹的骨灰撒到水里时,出现了好多小银鱼,小银鱼带着爹的骨灰游走了。”

杨义成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拉起王决心说:“决心,对不起,这事不能怪你,哥不该打你。”

“哥,你打得对,这样我才好受一点。”王决心倔倔地站立起来。

杨义成接过骨灰盒,忽然将骨灰盒举过头顶,转过脸,对着淀水双膝跪地,撕心裂肺地喊:“爹,您一路走好哇!您生在白洋淀,长在白洋淀,船是您的床,大淀就是您的家。爹,您回家了,如愿了,永生永世守候着白洋淀吧。”

王永山和王德都跟着跪下喊:“哥(爹),您回家了,一路走好啊!”

王决心回到屋,看了一眼乔麦和儿子。

杨义成抱着湿了的骨灰盒,仔细地擦干净,擦着,嘴里念叨着什么,眼泪滴在骨灰盒上。

王决心换了衣裳,往炕上一躺,饭也吃不下,不说话。人们出出进进,洗洗涮涮,他的眼睛却闭得死死的。

乔麦抱着孩子亲他,他也无动于衷。

杨义成擦完了骨灰盒,叹息了一声,坐在王决心的身边,轻轻地说:“决心,你今天非常辛苦,没人怪你,哥哥向你道歉,起来吃饭吧!”他的声音轻轻的。

王永山安慰说:“不以形求,全以神遇,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王决心闭着眼睛,嘟囔说:“都怪我大意,已经听见汽艇的声音了,应该掉头或是收船,完全来得及,可是,唉!”

杨义成继续安慰说:“你就别自责了,该自责的是我,大哥应该陪你去。爹最爱白洋淀,他想永远留在白洋淀,爹就不打招呼先走了。好在他的生日过了,对我们也算是个安慰。这事就过去了,你跟我说一说一路上,你和爹都遇到了哪家亲戚啊?”

王决心喘不上气来,哑哑地说了一遍沿途人们温暖的送别。那些珍贵的画面历历在目,他胸间的郁烦瞬间化掉。

杨义成点点头,说:“好,这不挺好吗?亲戚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决心咕哝说:“我吃鱼吃多了,以后我死了,骨灰也撒在白洋淀,好好陪着爹。”

杨义成抚摸着他的脑袋,瞪着双眼说:“别瞎说,你陪爹的时间最长,感情最深,我们都理解,但是你这个熊样子,爹会不高兴的。”

王决心抽抽搭搭,一面流泪,一面说:“哥,在采蒲台我遇到杨三笙表叔了,他的古乐队在码头办了个音乐会,吹奏了《莲花咒》,可是他病了,人瘦了一圈,眼窝塌了,好让人心疼啊!”

杨义成一愣:“病了?我有两个月没回去看他了。”

王决心催促说:“你快去看看他吧。”

杨义成眼睛红了:“咱爹突然一走,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事都可以拖,就是孝敬老人不能拖,我总想啊,咱爹身体好好的,等我不忙了,好好陪陪爹。谁知道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他转身又抹了一把眼泪。

第二天葬礼,响晴的天气,不是贼热,暖洋洋、潮濡濡的。王决心早早起来,他将爹的老烟袋、帽子、小收音机放在骨灰盒里。别看爹是男人,身上有一种母性,最喜欢做饭,他把爹用的那个铁勺子放了进去,然后将骨灰盒用胶水粘好。

葬礼宁静而悲伤。

村人自发地来了,黑乎乎一片,乡亲们鞠了躬,又默默地走了。祭奠的时候,四舱船烧掉了,浓浓的黑色烟柱凝着不动,像一个高耸入云的烟筒,像是浮动在梦里的景象。

大黑没有像往常那样拉开翅膀,它夹着乌黑的翅膀在坟头盘旋,不肯落下来,那声音像布谷鸟的叫声一样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