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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月中落 天香云外飘: 秦可卿的身世 秦可卿原型(上)

要把秦可卿的原型搞清楚,需要从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斗争当中寻找线索。现在其实已经可以说接近水落石出了。经过一番“柳暗花明”,我们已经走到了秦可卿的“又一村”。现在我们稍微回顾一下前面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历程。

我们首先从贾府的婚配入手,一步步走近秦可卿的生活原型。通过层层剥笋般地分析,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秦可卿不可能是养生堂抱来的弃婴,不可能是在一个小官吏家长大成人,然后嫁到宁国府,成为贾蓉的妻子。她的真实出身,不仅并不寒微,甚至还高于贾府,应该说出身极其高贵,很可能来自宫中,是皇族的血脉。所谓由小官吏抱养,也确实找了个小官吏来充当幌子,但从根本上说,那是对外施放的烟幕。她应该很小的时候就被隐藏到宁国府,作为童养媳,精心加以培养,并且与她的真实的背景家庭,也还一直有着联系。然后我们又抽丝剥茧般,发现《红楼梦》虽然托言无朝代年纪可考,其实这部书的时代背景是大可考据的。经考据,得出的结论是:《红楼梦》描写的社会背景,就是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书里把康熙、雍正、乾隆三个皇帝合并在一起写,重点写的是乾隆朝,“当今”这个“日”,和潜在的敌对政治势力“月”,构成了紧张的“双悬日月照乾坤”的形势。在真实的生活中,就是被康熙两立两废的太子胤礽,和胤礽的嫡长子弘皙,他们那一派势力,总想取乾隆而代之。他们被曹雪芹艺术性地演化到书里,就是义忠亲王老千岁、北静王、冯紫英等。书里面也出现了忠顺王那样的角色,跟北静王,跟“义”字派,或者说“月”派,尖锐对立,双方的摩擦乃至冲突,震荡波一直辐射到贾府,造成宝玉被痛笞,皮开肉绽。总而言之,在康、雍、乾这三朝的皇族之中,存在着两股敌对的政治势力,而秦可卿这个人物的生活原型,显然与其中的一股有着密切的联系。

经过这样一番梳理,秦可卿的生活原型已经基本浮出水面。

但《红楼梦》的文本里,仍然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疑点需要进一步探究,这些疑点的解密,对揭示秦可卿的生活原型有着关键的作用。比如之前谈到秦可卿的生存时,我就提到,有一点特别令人困惑不解:如果秦可卿出身真的那么低贱,贾母怎么会对她极为满意,认为她是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还有,秦可卿的卧室陈设为什么那么古怪,曹雪芹用这样的笔墨,究竟在向读者暗示什么?

秦可卿是在第五回出场的,通过贾母认定她乃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以及她卧室的布置,我们隐约知道,秦可卿的出身是高于贾府的,能给贾府带来好处,令贾母很满意;她很有可能是一个公主级的人物,最起码是郡主级,是皇家的血肉。对秦可卿卧室陈设的分析,现在略做补充,曹雪芹特别写到,秦可卿安排贾宝玉午睡,还“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西子就是西施,意味着一种政治阴谋,她不是一般的女性,她在政治上具有颠覆性。那么红娘呢?也不是一般的丫头,红娘能够成就好事,是一种中间的媒介,可以把两方面撮合到一起,使双方得到好处。所以像这样一些符码都暗示我们秦可卿高于贾府的出身,其中含有某种政治阴谋色彩,并且能够使贾府从中谋取利益。

常有人说,读《红楼梦》里关于秦可卿的文字,总觉得她很神秘。其实构成她的神秘性的因素之一,就是她身上含有某种政治阴谋色彩。之前讲秦可卿的出身的时候,提到一个情节,就是书中第七回薛姨妈派周瑞家的送宫花,贾府里的其他小姐、媳妇,对宫花或者平淡或者调侃甚至挑剔,秦可卿接受宫花的情况没有明写,但恰恰在这一回,有一首回前诗,透露出在所有这些接受宫花的人里,有一位惜花人,她跟宫花有一种特殊的“相逢”关系,这个人“家住江南姓本秦”。家住江南,现在暂且不讨论,在十二枝宫花的接收者中,只有一个人姓秦,就是秦可卿。秦可卿既然本属宫中的人,宫花送到她手中,是她跟宫花喜相逢,那她为什么不能公开她的真实血统、真实身份呢?那本来应该是很光荣的啊。为什么要隐瞒呢?为什么要放出烟幕,说她是养生堂的弃婴,是由小官吏抱养的呢?可见这里面有不能公开的隐情,而且事关重大。

《红楼梦》第十回,秦可卿突然病了,得了什么病,书中交代得很含糊。冯紫英便向贾珍推荐他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名叫张友士,是上京给儿子捐官的,兼通医理,可以给秦可卿看看病。于是《红楼梦》第十回就出现了一个“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的情节。张友士为什么叫张太医呢?他与秦可卿究竟有什么深层的关系?

秦可卿的病症,乍听乍看,很像是怀孕了,邢夫人就做出过这样的判断。但是后来我们知道,她没有怀孕,是月经不调,内分泌紊乱,吃不下睡不好,人消耗得瘦弱不堪。用今天的临床医学的观点来衡量,她应该是神经系统的毛病,心理上的病症,主要表现为焦虑、抑郁。她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就焦虑、抑郁了?宗族的老祖宗贾母对她不是挺好吗,认为她是第一得意之人;她婆婆对她也很好啊,连荣国府的王熙凤都对她那么样地百般呵护,上上下下的人对她都很好,怎么就焦虑起来了呢?然后就写到因为病了要看病,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很离奇,哪有这么看病的,这不折腾死人吗?说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服,坐起来看大夫,每看一次大夫就要换一套衣裳,这很古怪。得病得的怪,看病的方式也很古怪。

最后就来了一个张友士。我们知道,《红楼梦》的人名都是采取谐音、暗喻的命名方式,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名字就谐一个意思,有的时候是几个人的名字合起来谐一个意思。张“友士”显然谐的是“有事”这两个字的音。那么这个姓张的,他有什么事呢?在前面已经点明了,第十回回目当中写的是“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但是在第十回正文里面又写得明明白白,他的公开身份不是太医,他有事,就忽然以这个太医的身份跑到贾府来了。他有什么事?他论病细穷源,论的什么病?穷的什么源?值得探究。

仔细研究《红楼梦》的文本,我就感觉到,秦可卿这个角色的原型不但是皇族的成员,而且应该是皇族当中不得意的那一支脉的成员。她是一个具有某种阴谋色彩的人物,在皇族和贾家之间具有某种红娘的作用,某种媒介的作用;她得病,突然焦虑和抑郁,并不是因为贾家的人对她不好,而是因为某个她自己的背景方面传来的重要信息,这应该是一个胜负未定,而且还很可能会暂时失利的、不祥的信息。

而这个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重量级人物给她看病。这个人物表面上说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目的是上京给儿子捐官,却有一个奇怪的身份说是太医,所以我就估计在八十回后,这个人物一定会以太医的身份出现;否则在那么多的古本当中,本来有那么多的回目出现不同的文字,而在“张太医”这三个字上,所有古本却都一致。

只有皇帝才能够设太医院,那里面的大夫才能叫太医。这位张友士怎么能叫太医呢?《红楼梦》里写到了好几位正式的太医。贾府那样的人家,府里主子生病了,有权让太医院派太医来诊视,这也是皇帝赐予这些封爵的高级贵族的一种医疗待遇。第四十二回写贾母欠安,请来了太医院的太医,穿着六品官服。贾母见了他,派头很大,问他姓什么,说姓王,贾母就摆老资格,说“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那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回答她“那是晚生家叔祖”。太医是要穿官服的,而且贾府请太医来看病是很平常的事,这么一对比,张友士就太不对头了。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在回目上锁定他是太医呢?

之前我们说过,现实生活中,有一个人擅立内务府七司,设置了一系列和皇帝完全一样的机构,这个人就是废太子的儿子弘皙。从血缘上讲,他是康熙的嫡长孙。他当时住在郑家庄,身份是亲王,但是他擅自按照宫廷的规格给自己设置了各种机构。他既然可以设立内务府七司,当然也可以设立一个机构,给自己看病,就叫太医院。因此,从生活的真实到艺术的真实,曹雪芹就构思出了这么一个角色,这位张友士应该就是来自这个系统的一个人物。也就是说,张友士的生活原型,应该是弘皙在郑家庄擅自成立的小朝廷的太医院里的一个人物。这么一个人物,变成了小说里参与阴谋活动的角色。他进京以后,当然不能公开说,我来自一个另外的朝廷,我是那儿的太医,于是他就说自己是上京捐官的。住在谁家里呢?就住在冯紫英家。这是我们之前一再讲到的,《红楼梦》里有两股政治势力,一股是以义忠亲王老千岁及其同情者、庇护者组成的,“义”字的一派;另一派是以忠顺王府为代表的“顺”字的一派。这个张友士显然就是“义”字派中的一个人物,跟冯紫英是一伙的。于是,在第十回,他就出现在了秦可卿面前,给她号脉,看病。

以太医身份出现的张友士,在给秦可卿号了脉看完病后,还开列了一个长长的药方。红学界在有关张友士行医的情节上有不同的见解。有人认为这个情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书中贾珍、贾蓉对这一江湖游医的客气,也只是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观念是尊重业余的而非专业的;还有人说这是作者富有游戏性的即兴笔墨,没有更深的内容可考;至于书中的药方,也只是作者借此显示自己的学识渊博,不足深究。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曹雪芹为什么花这么大气力来写“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呢?药方当中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呢?

脂砚斋批语里透露,《红楼梦》里原来有很多药方,据说原来在写林黛玉的时候,从第二十三回以后,回回都要开一个药方,以显示林黛玉的病越来越重。这条脂批在第二十八回回后,它说“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闻曲”就是林黛玉葬花以后,听到梨香院里传来十二个唱戏的女孩正在练唱,她听到了《牡丹亭》里的曲子,如痴如醉。但是我们看到的古本《红楼梦》里,没有给林黛玉开的任何药方;因此也有专家认为,那条脂批的断句,应该是“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可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文字里,也并不是回回写到跟林黛玉有关的药。这就说明,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反复调整已写出的文字,把书中其他的药方都删除了,把有关林黛玉用药的文字也精简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前八十回里,作为作者的叙述文字开出的药方,就只有张友士给秦可卿开的这一个。曹雪芹在调整文本的时候,始终没有把这个药方删除。究竟这个药方有没有深意?它究竟传递着什么样的信息?

我们都知道曹雪芹有一个惯常的写作方式,就是通过谐音,还有所谓拆字法,来隐喻。谐音好懂,什么是拆字?比如说金陵十二钗册页里面写到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三人木”就是一个拆字法。“人木”就是“休”字,透露出最后王熙凤是被贾琏给休掉了。曹雪芹往往在文本里面用谐音、拆字这样的手段向读者透露一些信息。因此,很多研究者也就顺着这个路子去探究张太医的这个药方,甚至有的人已经把整个药方都破解出来了。

我也研究这个药方,但还不成熟,在这里就不展开谈了,只说药方里的头几味药——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我也认为,这个药方应该是秦可卿真实的背景家族跟她,跟宁国府秘密联络时亮出的一个密语单子。

张友士给秦可卿看完病,贾蓉就问他,病人能不能好。张友士说人病到这个地步,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曹雪芹接下来就写,贾蓉也是一个明白人,也就不往下问了。这种叙述文本就告诉我们,这不是正常医生的话,实际上他所传递的,是某种非医疗诊断的信息。因此我们从这样的文本,也就可以进一步做出判断,秦可卿的原型应该属于一个皇族的分支,在当今皇帝当朝的时候,是被打击、被排挤的一支;而这一支又很不甘心,想颠覆现在皇帝的皇位。这个阴谋集团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张友士也是其中之一,他负责来跟宁国府,跟秦可卿秘密联系。这样,秦可卿的真实的皇族身份就又清晰了一步。

药方的头一句如果用谐音解释的话,人参、白术,按我的思路,应该代表她的父母;如果父母不在了,也可能代表她的兄嫂,俗话说“长兄如父”;或者她父亲没有了,母亲还在,哥哥还在,就代表她的母亲和兄长。人参,这个“参”,可以理解成天上的星星,人已经化为星辰了,高高在上,可以理解为象征长辈;白术,作为一味中药,术的读音应该是zhú。但是曹雪芹从南方来到北京,他还保留着不少江南人的发音习惯,张爱玲在她的那本《红楼梦魇》里面举出过很多例子,吴语里zhú和“宿”的发音很接近,因此“白术”也可以理解成“白宿”,“宿”也有星辰的意思,白昼的星辰。当然,星宿的“宿”,正确的发音又要读成xiù。总之,我觉得“参”和“术”都隐含着星辰的意思。之前已经说过,在《红楼梦》中,月喻太子;星月同辉,中秋夜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星、月的含义是相通的。因此,这药方里的头四个字,代表着秦可卿家里的长辈,她的父母,她的兄长。

如果说理解头两味药的谐音转义比较费劲,那么,下面把第三味药的两个字拆开,与前后两味药连成句子,那意思就很直白了:“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意思就是她的父母说,“苓熟地归身”,也即命令她,在关键时刻,在她生长的熟悉的地方,结束她的生命。为什么?在皇族的权力斗争中,她的家族做出了一个很恐怖的决定,让她牺牲自己,延缓双方冲突的时机。所以她后来淫丧天香楼,画梁春尽落香尘。她的病,原来是政治病;她的死,原来是政治原因,这个角色在书里就是这样的。之后我们还会讲到,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她死了,义忠亲王老千岁一派就有喘息的机会;而她的死,虽然延缓了双方的冲突,但斗争仍在继续;到最后,她的事情仍旧被“当今”追究,“月落乌啼霜满天”,太阳获得了绝对的胜利,书里面的贾府也就彻底倾覆,那也应该是整个“义”字派的陨灭,“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把这些弄清楚,我们就更接近她的生活原型了。

张友士开药方的时候,她的父母兄长已经处于困境当中,不但被当今皇帝排斥,而且想夺权又障碍重重,很难得逞,甚至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东西,乃至牺牲掉自己亲生的女儿、自己的亲妹妹。这一回的文字笼罩着浓重的阴影,调子十分沉重,怎么能说是没有深意的游戏笔墨呢?

当然,我对张友士这个药方的解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说出这些想法,仅供大家参考。我对自己原型研究的总体判断有相当的把握,但具体到对这个药方的解读,现在只能提供一个初步的思路。

张友士看完病不久,秦可卿就死掉了。秦可卿究竟得了什么病,张友士并没有指出来,只是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表面上,秦可卿得的病并无大碍,很快就会好起来,但是随后不久,秦可卿却选择了死亡。这是为什么?而且为什么张友士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为什么冬天就不相干,为什么“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而且后面写秦可卿的死,模模糊糊是刮大风的时候,应该是在秋天。为什么总是在春秋时分决定这样人物的命运?

之前已经说过,清朝皇帝有一种很重要的活动,就是春秋两季木兰的围猎,其中最重要的是秋狝。所以一般来说,冬天就比较平静,因为在围猎的时候,特别是在春天比较小规模狩猎的时候,反对派是最容易下手的。因此这个张友士实际上就是秦可卿的家族派来的一个跟她接头的密探。当然这个话是当着贾蓉说的。“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这一冬双方可能都按兵不动;“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春天那次皇帝的狩猎如果这方面准备得充分的话,就有可能把皇帝除掉,从而成功掌握政权。

之前我们提到过,冯紫英说春天他跟着他父亲去过围场,来回至少有一个多星期,甚至个把月,脸上还留下了轻伤,回来后他说,大不幸中又大幸。这就说明,他们尝试过一次,那段故事应该发生在乾隆元年,那一年的春天,“义”字派聚集过一次力量,做过一次尝试,没有能够成功。当然,秦可卿之死这段故事,发生在我说的这个情节之前。这就说明,反对派在每一次皇帝出去行猎的时候,都曾经踏勘过地形,做过事先的准备,甚至有过一些尝试,可是都被挫败了。所幸还没有被皇帝彻底侦破,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所以他们只能暂时收缩,牺牲一些利益,甚至牺牲一些本族人员,来维持一个可以再一次积蓄力量的局面。

因此,我们就可以知道,秦可卿的原型应该是一个不幸的公主。她的家族如果登上皇位,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她得的是政治病,她隶属的那一支皇族在权力斗争当中处于劣势,而且几次向皇位的冲击都没有得逞,因此给她传递了一个很糟糕的信息,就是在必要时候让她顾全大局,自尽而死,以为缓兵之计。这就是秦可卿这个角色在小说里面的尴尬处境;她的原型,在现实生活里面应该也处于类似的很困难的境地。

在秦可卿身上,除了她扑朔迷离的身世,更让人说长道短的,莫过于她和她的公公贾珍之间的关系。在现存的《红楼梦》文本里,对这一关系的描写比较奇怪,我们之前在讲到秦可卿的生存时特别提出了这一点。生性耿直的焦大在故事开始时就很明白地骂了出来。从《红楼梦》里的描写来看,秦可卿和贾珍之间的暧昧关系在宁国府里已是不争的事实,可身为婆婆的尤氏却睁一眼闭一眼,贾府里其他的人也都对此心照不宣,这又是为什么?

在第七回下半回,就写到焦大醉骂,这个大家都应该印象很深。焦大醉骂有两句难听的话,其中一句已经分析过了,就是“爬灰的爬灰”,这是骂贾珍和秦可卿之间有不正当关系。还有一句“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个话就比较费猜测。有人猜测说,他可能骂凤姐和宝玉呢。王熙凤是贾宝玉的嫂子,贾宝玉确实是王熙凤的小叔子,所以有人认为这句话是骂王熙凤和贾宝玉有不正当关系。但是从书中描写来看,证据不足,也很难说焦大就是骂他们俩。而且书里写了,骂的时候,大家都听见了,贾宝玉当时只问,什么叫爬灰,没有问什么叫养小叔子。难道是贾宝玉知道自己是小叔子那个角色吗?显然不是这样的,所以这一点也值得推敲。

秦可卿和贾珍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这个是历代读者都特别感兴趣的,因为它构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互动关系,是值得我们探究的。

有的红迷朋友始终不能原谅秦可卿,更不能原谅贾珍,说乱伦,多丑恶啊,连焦大这种水平的人都骂他们,我能不骂吗?我也得跟着骂!曹禺的大作《雷雨》里有一份重要的爱情,是周萍和繁漪之间的爱情,是儿子爱后妈,是后妈爱前夫的大儿子,是乱伦。大家都很理解,很同情。那为什么我们能够接受周萍和繁漪的爱情,却无法容忍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感情呢?更何况秦可卿之所以到贾府来,是避难来了,是她的家庭在皇权斗争当中失利了,家里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必须把她隐藏起来,因此谎称她是养生堂的弃婴;直接送到贾家不方便,贾政,小说里面写他是工部员外郎,找了自己的一个下属,一个营缮郎,这个小官员是贾政的直接下属,假称这个营缮郎因为无儿无女,抱养了一对儿女,女孩就是秦可卿,暂时寄存在贾家。秦可卿寄存到贾家时贾珍已经结婚,有了正妻尤氏,因此在名分上,只能把她说成是贾蓉的妻子。

而实际上秦可卿这个角色,她的生活原型的辈分,和贾珍是同辈的,两人并不乱伦。为什么这么说?之前反复说过,从人物的生活原型到曹家的真实情况,到小说里面的艺术角色,它的人物辈分是匹配的,这里再重复一下:义忠亲王老千岁,小说里面出现的一个名称,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的废太子,就是胤礽,后来被雍正改名为允礽,他的儿子是弘皙;在曹家,曹□跟废太子是同辈的,在小说里面对应着贾敬、贾政、贾赦这一辈;胤礽生下的儿子就是弘皙,如果说他生下女儿,也就是弘皙的妹妹的话,在生活当中就应该对应曹雪芹这一辈,在小说中对应的就是贾宝玉这一辈。小说里面跟贾宝玉一辈的,在宁国府就是贾珍,在荣国府有贾琏、贾环等。所以说,如果秦可卿的生活原型是废太子家族的,是弘皙的妹妹,那么她的辈分挪移到《红楼梦》里,就跟贾珍是一辈人,和宝玉也是一辈人。因此,为什么曹雪芹放手写贾珍和秦可卿的感情,就是因为在他心目中并不认为这是乱伦,他只是认为这是一种畸恋。

从小说里的描写可以隐约感觉到,秦可卿的年龄实际上比贾蓉大,比贾宝玉更大。当然她比贾珍要小一些,她出场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岁上下。她寄存到贾府时,很可能就是和贾珍一辈的,而贾珍是知道的。她跟贾蓉是名分上的夫妻。在小说里面可以看到,贾蓉和秦可卿根本就没有同房过夫妻生活的迹象。第五回写宝玉要午睡,秦可卿先带他“来至上房内间”,那可能是贾珍和尤氏的住房,宝玉不喜欢那里头的气氛,秦可卿就说“不然到我屋里去罢”。这时候还写了有一个嬷嬷插嘴,她觉得不妥,忍不住就劝谏秦可卿,至少有两种古本里,那句劝谏的话是这么说的:“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理?”现在通行本里也是这么写的。但秦可卿满不在乎,就把宝玉往她卧室里带。要特别注意,书里一再强调是秦可卿的卧室,都没有说到贾蓉的卧室去。按过去封建社会的规矩和语言习惯,不能说卧室是媳妇的,一定要说是丈夫的,比如说到贾政的房间,到贾赦的内室,等等。但秦可卿就公开说那是她的卧室。这就说明,她在宁国府里有很独特的生活方式,她多半是住在自己的房间里,跟贾蓉只是名分上的夫妻,而且这一点阖府上下应该都是比较清楚的。

当然,在宁国府里,应该也有一处贾蓉的居室,必要的时候,秦可卿也会在那里,书里写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就用了那个房间。秦氏的卧室,有时候贾蓉也会去,比如王熙凤和宝玉去探视生病的秦可卿,贾蓉也陪着进去。但书里写贾蓉与秦可卿的夫妻关系相当含混,相敬如宾有余,男欢女爱了无痕迹。

焦大之所以跳着脚骂,当然是因为管家竟然把苦差事派给了他,他又正喝醉了酒。但焦大是跟着宁国公为皇家立过汗马功劳的人,他是有政治头脑的。他骂“爬灰的爬灰”,当然是骂贾珍,因为从名分上贾珍和秦可卿是公媳,偷媳妇是不对的。而且他应该知道秦可卿的真实身份,知道藏匿秦可卿这件事的分量。他认为贾珍既然把秦可卿当作贾蓉的媳妇藏匿起来,就应该负责任,就应该扮演好公公这个角色,以等待秦可卿的家族获取最后的胜利,给宁国公在天之灵争口气。却“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居然都是些败家子。贾珍就是头一个败家的畜生,跟秦可卿乱搞,坏了大事!那他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骂的是谁呢?我认为,他骂的是秦可卿和贾宝玉。他知道秦可卿和宝玉是一辈的,秦可卿实际上是贾珍隐秘的妻子,宝玉是贾珍的堂弟,是她的小叔子。即使不去考虑贾珍跟秦可卿的隐秘关系,就从秦可卿家族辈分与贾氏家族辈分的匹配关系上看,秦可卿主动去跟贾宝玉发生关系,不管她嫁的是谁,都是养小叔子的行为。注意,“爬灰的爬灰”,谴责的重点在偷媳妇的公公,而“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谴责的重点不在小叔子,而在那个越轨的女性。焦大知道秦可卿以矮一辈的身份藏匿在宁国府,是负有使命的,她应该静待家族胜利的消息,应该最后为贾家带来好处,然而他发现这个女子竟然置自己的神圣使命不顾,在自己的卧室里跟贾宝玉乱搞,他真是痛心疾首啊!

书里写道,焦大骂时还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最后还高喊:“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只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把秦可卿的真实出身叫嚷出来了。众小厮往他嘴里填满了土和马粪,才中止了他的叫骂。曹雪芹写这一段显然是有深意的。

秦可卿这个形象确实有不安分的一面,往好了说,是浪漫;往坏了说,就是淫荡。有红迷朋友问,如果秦可卿真是皇家的骨血,藏匿到宁国府以后,贾珍怎么敢欺负她呢?贾珍是一个七情六欲都很旺盛的男子,颇有阳刚之气,胆大妄为,恣行无忌,虽然他知道藏匿秦可卿事关重大,但当秦可卿一天天在他眼前长大,出落得风流袅娜以后,他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欲的;而且他会觉得,关起宁国府大门,在那高高的围墙里,他怎么行事谁也管不着他,他也并不以为那就会坏掉宗族所期待的“好事”。而且,曹雪芹虽然对贾珍、秦可卿的恋情写得很含蓄,后来又删去了大段文字,更令人如堕雾中,但我们读那些有关的文字,还是能品出味来,就是秦可卿对贾珍有主动的一面,很难说是贾珍强迫了她。这就跟《雷雨》里的繁漪和周萍一样,很难说究竟谁欺负了谁,谁勾引了谁。曹雪芹其实是很客观地对待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恋情,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他们就那么相互爱恋了。生活、人性,就那么复杂,那么诡谲。

我们还要注意到,在第五回,警幻仙姑密授贾宝玉云雨之事,把其妹可卿许配与他,其实就是暗写,秦可卿作为宝玉的性启蒙者,使他尝到云雨情,所以之后贾宝玉和袭人不是一试云雨情,而是二试了。过去有评家老早指出过这一点了。有的读者对曹雪芹这样写也不大能接受,觉得那不是流氓教唆吗?其实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在《红楼梦》以前的白话小说里,像《金瓶梅》,写性爱,是非常直露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色情。《红楼梦》干净得太多了,色情文字很少,就是写到性行为,也尽量含蓄。比如周瑞家的送宫花,大中午的,贾琏戏熙凤,完全是暗场处理,脂砚斋说那是一种“柳藏鹦鹉语方知”的手法;还有一处,写贾琏忽然跟王熙凤说:“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嗤的一声笑了,啐了他一口,低下头便吃饭。这种含蓄的写法,是对《金瓶梅》那类作品的极大超越,是以情色文字替代了色情文字。当然《红楼梦》也有个别地方,可以说比较色情,如写贾琏跟多姑娘偷情,但那是为塑造贾琏这个艺术形象服务的,还引出了贾母“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的著名议论,使我们知道那个时代的主流观念,骨子里究竟是些什么。简言之,《红楼梦》写性,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写贾宝玉在梦中被警幻仙姑以可卿加以点化,初尝性爱滋味,是为了展示贾宝玉这个人物的身心发展历程。曹雪芹写这一笔,是告诉我们贾宝玉生理上成熟了,但这时贾宝玉只是跟袭人偷尝禁果;他后来又写到贾宝玉心理的成熟和情感的成熟,与林黛玉之间有了真正的爱情,但对林黛玉没有一点轻佻的表现,那完全是精神上的共鸣,升华到了圣洁的层次。因此,不能认为他写秦可卿对贾宝玉的性启蒙是猥亵性的低俗文字。

秦可卿的“擅风情,秉月貌”,她与贾珍的暧昧关系,在宁国府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焦大醉骂,上下人等都听见了,尤氏当然也听见了,但尤氏无所谓,或许她心里不痛快,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因为尤氏知道,这个女子养在家里,决定着宁国府今后的前途。万一秦可卿的背景家族获得了政权,他们就是开国功臣,他们保存了这个家族宝贵的血脉,他们的荣华富贵就会升级,所以她对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暧昧关系,在秦可卿死前都容忍。只是在秦可卿死后,他们期盼的“好事”不幸“终了”,她才撂了挑子,说自己胃痛旧疾复发,躺在床上再不起来。后来是王熙凤过来,张罗本来该由她张罗的丧事。贾蓉和王熙凤都听到了焦大醉骂,他们不能容忍焦大再骂,却一样也容忍了贾珍与秦可卿的非正当关系。为什么?理由跟尤氏一样。

贾珍在秦可卿死后,并不掩饰他对秦可卿的痛惜,哭得泪人一般,还有一句话叫作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如果仅仅是爱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他觉得这是葬送了宁国府很重大的政治前程。他很痛心,说“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然后别人问他怎么料理,他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还是拍着手,不是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他公开说,他不在乎。

秦可卿死后,用的是薛蟠提供的“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留下的珍贵的樯木制成的棺材。她叶落归根了。这时候她真实的家族血缘实际上就揭示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