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181—234) 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散文家、书法家。三国时蜀汉丞相,他的散文有《出师表》等,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中国传统中忠臣与智者的杰出代表人物。
诸葛亮在历史上,是个伟人。他的几乎毫无瑕疵的人格力量,他的隆中决策理论,奠定了魏、蜀、吴三国鼎立局面的功绩,他在刘备死后辅佐阿斗的忠心耿耿,一直是中华民族引以为豪的榜样。
但是,从他治国实践的不完全成功的结果来看,即使是伟人,恐怕也是要打个折扣的。
我们通常喜欢用“伟大”这个词,或再加上“英明”、“正确”,来对一位领袖表示崇敬。其实,所谓的“伟大、英明、正确”,准确地说,是指其某项决策而言的。
曹得天时,吴得地利,取荆州和益州后,得人和来治蜀,诸葛亮以此而立国的思想,不能不说是“伟大”的。那时,北方已在曹操掌握之中,江东是孙氏三世经营的基业,唯跨有荆、益,踞守险阻,徐图进取。诸葛亮从政治地理角度,选择这块地盘,养精蓄锐,以图来日。在主敌必然是曹操的形势下,若荆州受击,益州可北上,若益州被袭,荆州可牵制。这决策不能不说是英明的。而且破除刘备的宗亲思想,不失时机地夺得刘表和刘璋的土地,形成“三分天下”的政治版图,这也不能不说是正确的。
这些新思维,对于刘备和关、张及其部属,是闻所未闻的。在此以前,他们像浮萍一样漂泊不定,直到诸葛亮出山,他们才知道不一定非要过寄人篱下、仰给于谁的日子,自己可以当主子,自己可以成立国家,于是豁然开朗,有奔头、有干劲了。
回顾刘备20年来的狼突豕奔,东投西靠,无家可归,难以存身。虽以剿黄巾起家,但他的行止,从小沛到新野,辗转千里,其盲动程度,实质与流寇手段也无大差别,光有雄心壮志,并无通盘的立国立本的战略决策。倘无诸葛亮的辅弼,他的下场和袁绍、袁术、吕布、公孙瓒之流是差不多的。如果说刘备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三请诸葛亮的虔诚、对孔明的绝对信任、那言听计从的态度,是可圈可点的。但作为一个领袖,从善如流,也是应该具备的素养,所以刘备就称不上伟大、英明、正确了。
在中国历史上,盖棺论定的帝王,完全当得起这三个定冠词的,又能有几人呢?就隆中决策、奠定西蜀来讲,诸葛亮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可这并不等于他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完人,和永远的伟大、英明、正确。
就从他刚从南阳走出来,到新野为刘备主持军政要务,正赶上曹操挥师痛击刘备之际,也未见这位大谋略家的出色表现。先是看着那位皇叔,败在一误再误,未能及时拿下荆州,以致错过时机。再败在小胜以后,掉以轻心,没有及早做撤退准备。更败在他携民渡江的大逃亡上,虽然得到了千古赞扬的仁义道德的美名,习凿齿甚至褒他为:“追景升之顾,则情感三军;恋赴义之士,则甘于同败。”但实际上,刘备既救不了百姓,也救不了他自己。世界上还没见过一位将军,以数千兵力,掩护十数万民众,每天以5公里的速度缓慢撤退的。这到底是打算逃跑呢,还是等曹操追上来被消灭掉呢?
人们有理由问:诸葛亮作为谋士,会不承担责任嘛?
第一,他未从保存实力的角度,应该使主力部队和指挥机关轻装转移,先行一步,却迁就了刘备的纯系感情用事而误事的做法。第二,制定的撤退路线,先去投奔毫无接纳把握的襄阳是错误的;继而转向曹操志在必夺的江陵,则更是错误的。钱粮大半在江陵,曹操是专门断粮、劫粮、烧粮的老手,这便宜会让诸葛亮占了去?第三,在最需要临机处变的关键时刻,诸葛亮撇下刘备,往江夏求救。一个决策人物,当做一个使者来用。刘备乱了方寸,情有可原,他本来就是一个织席贩履之辈,怕是连兵书都未读过的,所以打算跳江自杀。但诸葛亮却没有任何自责之词,对他的伟大,就不能不质疑了。至于他进蜀以后,终其一生,虽鞠躬尽瘁,但从此未能拓展一寸疆土,而结果却是因他的疲国劳民的北伐政策,把本可据险固守、富饶自足的天府之国,拖垮在穷兵黩武的战争之中。在三国中,阿斗是最早降晋的。
我们有时候会被这种对于名人崇拜的错觉,引导到把某项决策的伟大英明正确,看成是所有决策都必然是伟大英明正确的歧途上去。这种形而上的看法,便把他们的许多谬误差错,乃至于荒唐可笑的行径,也认为是伟大、英明、正确的了。
诸葛亮从走出卧龙岗,到病逝五丈原,他的理论和实践,存在不少脱节之处。由于刘、关、张致命的弱点,和他的悲剧性格,也曾发生过一连串的失误,以致最后也并未实现他隆中决策的理想。《三国演义》虽不遗余力地想把诸葛亮的这些伟大、英明、正确予以神化,但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就是他,不是神。而《三国演义》在诸葛亮这个人物的塑造上,不那么成功之处,也许就在这里。
尽管有许多失误,但作为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人形象,会当之无愧地在史册中长存下去,直至永远。
《三国演义》这部小说,除了帝王将相之外,确实也无其他了。看不到一个有具体面目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个有具体面目的士兵。甚至人类的另一半,在有名有姓的女性人物中,除了貂蝉是着力描写者以外,其余像蔡夫人、孙夫人,乃至大乔、小乔,笔墨都是微乎其微的。全书以很大的篇幅写战争,那是“将”的事;同样,以很大的篇幅写权谋,那是“相”的事。
在所有的这些谋士中,最出类拔萃的、最典范的、最不朽的相,莫过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了。
诸葛亮隐居在南阳卧龙岗,自比管仲、乐毅,有经天纬地之才,所有认识他、知道他、了解他的人,无不承认不及他的万一,把他看成是周之吕望、汉之张良。这样一个众望所归的智士,为什么过着表面上看来是出世的生活?
当时,天下纷争,群雄竞起,正是汉王朝所谓气数已尽后的统一局面的结束,分化瓦解的开始,合后之分是一种必然,治后之乱也是一种必然。《三国演义》开明宗义第一句话,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明眼人看得出,在新一轮“分”的角逐中,若不经过长期而反复的、严峻而痛苦的较量,争斗、火并、厮杀,一个能够领袖群伦,重新构筑“合”的人物,是产生不出来的。诸葛亮站在旋涡外,有他自己的思考,即使有济世良才,能力挽狂澜吗?在他回答徐庶说的话中:“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表明了他对无望中挣扎的拒绝心理,正是这份清醒,才能有“我本是,卧龙岗,闲散的人”的潇洒。
汉末的党锢之祸,其实就是一次大规模的迫害知识分子的运动,大批有才有智之士、报国为民之流,杀的杀,关的关,余下的不是放逐,就是远遁,即或侥幸能在长安居住者,也是永不叙用。
中国的知识分子与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有着如同母体脐带相连似的息息相关的命运。忧国忧民是知识分子心灵中,一份永远推拭不掉的沉重负担。干预也好,隐遁也好,便有每个人自己的表示关注的方式,入世是一种关注,出世也未必不是一种关注。诸葛亮身在茅庐,心系寰内。虽耕读自娱,但诗中“改尽江山旧”的情怀抒发,说明世间的一切,仍时刻萦系在他脑海之中。
诸葛亮不想入世,诸葛亮的朋友也不赞成他入世。他知道,他朋友也知道,他入世未必于世有补,不得其时,徒费心力的悲剧在等待着他。可他终于难逃这种忧国忧民的心狱,还是走出了南阳诸葛庐。
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
诸葛亮一生最光辉处,莫过于舌战群儒,挫败东吴投降派,促成吴、蜀结盟。在赤壁鏖战中,以少击多,以弱击强,打退曹操83万人马,终于出现了他所期盼的“鼎足三分”的局面。
这一场论战,可以说是他隆中决策的一次光辉实践。要不是诸葛亮说动孙权,与曹操决战,刘备就只有南奔苍梧,投靠吴巨,最后也就成为草寇罢了。所以从建安十二年,他走出南阳,跟着刘备新野撤退,江陵逃窜,颠沛险难,势逼事危,几无立足之地。直到“赤壁之战”,刘备才感觉到诸葛亮的重要性,从那时起,便奠定他的丞相位置。
孔明到东吴,一个劲儿地用激将法、拼命地做反面文章,这也是在做无本生意。若是他有地盘、有实力,你不打我打,就不用这样鼓吹了。但诸葛亮吃透了东吴,在孙坚退守江东以来,已历三世,一直游离于中原的纷争消耗之外,养精蓄锐,羽毛丰满,这是他们不甘心屈服于曹操的主要方面。加之孙权自建安五年接手政权,至此也有七八年治国安邦的经验,他当然不愿拱手把江山送与曹操。所以,孔明对这些不甘心认输的对手,此法自然会奏效的。
东吴虽主和者多,但皆是书生议论,其实诸葛亮明白,与群儒舌战,不过是和站在幕后的旁听者舌战,这个人就是孙权。因为谋士所说所想的,也正是孙权徘徊在降、战之间所思所虑的。难倒这班东吴谋士,也就等于巩固了孙权的主战之心。这番政策大辩论的实际意义,也就在此。
虽然诸葛亮三寸不烂之舌,功不可没,但若无鲁肃对孙权的人皆可降、独孙权不可降的一席话;若无“主战派”周瑜举足轻重的分量;若无从内心里不甘向曹操俯首称臣的孙权决断,舌战也就是舌战罢了。宣传是对民众的,对统治者来讲,最能动其心的,是利害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动不动哭哭啼啼,智商不高的刘备,能办成这件事吗?
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人们盼望有一个英明的君主,更盼望有一个大贤大能的丞相。对于管仲、乐毅、张良、萧何这类兴国立业,励志图强,外御内安,邦富民康的治臣贤相,后人所给予的褒美礼赞之词,甚于他们辅佐的那些君主。在人们的心目中,皇帝弱一点、孬一点、弱智一点、窝囊一点,只要不是昏君,哪怕当个摆设都行。但没有一个治理天下、为民造福的贤能之相,那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堪设想了。秦二世若非赵高,唐玄宗若非李林甫,宋徽宗若非蔡京,明熹宗若非魏宗贤的话,也许情况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一般来说,中国历代当皇帝的人,挨个儿数一数,称得上圣明者很少,而是昏庸者、荒淫者、暴虐者、好大喜功者、作践百姓者却很多。因此这些主子种种程度不同的恶,若没有一个辅宰佐弼加以抑制的话,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必是由老百姓来承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良相,常常起到皇帝和他的子民之间的调节器作用。历朝历代的皇帝,无能者多,除一些开国之君称得上英主外,其余治国有方的,也是屈指可数。实际治理国家的还是丞相,只要皇帝把他的心思用在三宫六院上,倒是小民之福了。
楚、汉相争之际,鸿沟划界,刘邦欲归,若非张良劝止,天下属项属刘,又当别论。刘备若非诸葛亮,新野、樊城一败,走投苍梧吴臣,也就穷途末路了。相之举足轻重,由此可见。
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和他的超人才智、治理能力、远见卓识、应变才干,构成了贤与能的高度统一。作为一个相,只贤不能,不行;只能不贤,也不行。孔明就是这样一位大贤大能的辅弼之臣。
自古至今,哪朝哪代没有“丞相”这个内阁重职呢?但凡提及“丞相”二字,人们想到的准是诸葛亮。杜甫诗云“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正表明了这两个字在某种程度上的专属意义。尤其是对长期在赵高、李林甫、蔡京、魏忠贤治下的中国人来说,“丞相祠堂何处寻”的“寻”,不也意味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心声吗?
《三国志》评价张飞、关羽时说:“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
诸葛亮对待关羽,特别注意分寸,并努力维持一个客客气气的良好关系,因为关羽并不十分买军师的账。孔明的“联吴”方针,他执行不力,就是一证。虽然关羽远在荆州,但这个人从来都没把自己的地位摆正。马超投蜀以后,为解决益州问题立下功勋,获得殊荣。关羽不服气,要离开荆州到西川来同马超较一高低。诸葛亮连忙给他写信安抚,一顶高帽子,才使此议寝息。刘备为汉中王之后,要用黄忠做他的后将军。诸葛亮说:“忠之名望,素非关、马之伦也,而今便令同列。马、张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指;关遥闻之,恐必不悦,得无不可乎!”这番话,可以看出诸葛亮对他的态度。
张飞就不是这样了,只要诸葛亮点了他的将,无不悉心为之。而多有创造性的发挥,每每创建奇功。对此,诸葛亮和这位莽张飞,往往产生不言而喻的默契。当消息传来,说他所住大寨,逐日间饮酒,酩酊大醉,诸葛亮非但不加怪罪,还派人专程把佳酿给他送去。这表明了他们之间心灵上的沟通,和以诚相待的友情。当初,刘、关、张起事时,按社会、经济地位,以张飞最殷实富饶,“世居涿郡,颇有庄田”,是个有产、有业、有资财的庄园主。刘备不过是个“贩屦织席”之辈,尽管自称皇室后裔,早衰落无考,和阿q“老子先前也阔过”差不太多。后来,汉献帝刘协叫了他一声“皇叔”,不过是政治需要罢了。历代皇帝为了笼络人心,还有赐姓一说,不必当真,谁有粉不朝脸上敷呢?他只能算是小手工业者。而关羽,一个推车的运输专业户而已,相对而言,他就更等而下之了。
由此推论开去,这三兄弟和诸葛亮的关系,恐怕也是由于阶层不同,而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不免差异,这倒有值得玩味之处。
刘备起事时,已沦为手工业者兼小商贩,可他早先是没落贵族,大概是无疑的,至少在楼桑村,还能有立锥之地。曾拜卢植为师,自然文化水准要比关、张高些,这样,与诸葛亮不但政治观点相同,在文化上认同的地方也较多。张飞是庄园主,家道殷实,能有供三百余人相聚的桃园,估计虽非士族,也是豪绅一类。他和拥有南阳诸葛庐的这位军师,经济基础相差无几,也许能找到共同语言。关云长是无恒产的自食其力者,他的个体运输行业,无须依赖群体,独立特行,容易产生阶级偏见,而自己又稍稍识得几个字,不大买账文化和士大夫,对于诸葛亮就不如那两位融洽了。
再加上关羽的骄矜自满、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性格,特别是封了汉寿亭侯以后,就自我感觉特别好了。到独挑大梁,驻守荆州时,更是目中无人。感觉错位,是件别人看来可笑,而对他本人则是可怕的事情。要是关老爷有些许的清醒,也不至于败走麦城,身首异处。
诸葛亮一到新野,关、张就联合起来抵制这位军师,但跳出来责难的是张飞,关羽是个爱做深沉状的人,站在幕后唆使猛张飞上。从三顾茅庐起,关羽就不大相信诸葛亮的能力。这是那种对知识分子的压根儿不信任的感情,没有办法,他从山西一路推车过来,汉代那些地方小官僚、刀笔吏,少不了压迫他、欺诈他,使他有反抗感。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端这臭架子。他说:“兄长两次亲往拜谒,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有虚名而无实学,故避而不敢见也。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这个“惑”字,是他的心里话,因为孔明一来,他的副手地位就动摇了。从此开始,这将相之间,就绝不会是亲密无间的了。
刘备到东吴招亲,诸葛亮派赵云陪同,而不敢将锦囊妙计授他,怕他乱作主张。借东风后,安排赵云来接他,也不愿麻烦这位关老爷,怕他未必如约而来。“赤壁之战”诸葛亮迟迟不睬他,是否真的用激将之法,还是有为难之处,或存心让他放曹操一马,于史无据,也就只好姑妄信之。但是,最后才把他安排在华容道,可见对这位骄纵的将领,不得不再三斟酌,自然是有许多顾虑棘手之处,这是可以想象的。
关老爷见不把他摆在重要位置上,当时责问诸葛亮:“关某自随兄长征战,许多年来,未尝落后。今日逢大敌,军师却不委用,此是何意?”
听他口气,到底诸葛亮指挥关羽,还是关羽指挥诸葛亮?令人费解。大概拜把子兄弟便有这份和军师平起平坐的特权。等到华容道放走了曹操,犯了军令状,还是刘备出来给他说情,才算了事。其实,正因为他知道必是这么一个结果,才敢义释华容。特权和特权阶层,以及被毒化了社会风气,使得他有所倚仗地不在乎。
如果孔明执法如山,从他华容道放走曹操起,就严惩不贷的话,那么此后的他,在荆州主政也许未必敢于自我膨胀,不知天高地厚了。
正因为刘备的包庇,诸葛亮也就不得不迁就,既不能责人,更不能责己,也就只好稀里糊涂,不了了之;或者,走走形式,做做样子;或者,深刻认识,从轻处理;或者,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或者,最简单的,就当交了一次学费,下次注意便是了。
看来,诸葛亮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有其无药可治的软弱性,对于这位身居高位、后台很硬、存心不买他账又是劳动家庭出身的汉寿亭侯,除了以顾全大局自勉、大抹稀泥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这类抹稀泥的难处,从古至今,岂是诸葛亮一人的故事吗!
但稀泥这东西,糊得一时,糊不了长远,最后关羽在荆州大败,不就是这种迁就、马虎、不深究,由他而去,听之任之的结果吗!
正史上从未明确魏延存有反意之说。《三国演义》描写到新野大撤退时,经襄阳,刘琮不开城门,魏延拔刀,挺身相助,这说明他的勇猛,而且具有正义感。后来关羽攻长沙,他和黄忠同时投降,却因诸葛亮视他脑后有反骨,终必叛变,而差点将他杀了。
这当然是小说家的演义,也是对他后来行径的一个照应。
诸葛亮死后,他还真是反了。烧绝栈道,引兵拦路,其实不过是领导人死后权力再分配的矛盾,引发起的一场内乱而已。历史通常都是这样来评断人物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魏延败了,就把他绑在耻辱柱上了。因为杨仪手中握有深恨魏延的诸葛亮的密嘱,加之蒋琬、费玮这班文官们的支持,他们害怕魏延成事以后,必左右国家,而使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另外像马岱、姜维这些绝非魏延对手的武将们,也不愿看到魏延爬到他们头上,于是几股势力的合流,很自然地将魏延逼到非反不可的程度,就成了万古不耻的叛乱分子。若是魏延兵变成功,那么被写进叛逆传里的,必是杨仪无疑。
因为诸葛亮信任并授以锦囊妙计的杨仪,倒确是有过投魏的打算。《三国志》载他尔后说过的一段话:“往者丞相亡没之际,吾若举军以就魏氏,处世宁当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不可复及。”他因这句话,被费祎密报了,也削职为民。于是魏延和杨仪两败俱伤,而蒋琬、费玮这班才质平平的人,得以安安稳稳地当官。
在中国历代的政权机构中,这种庸人集团常常立于不败的统治地位,虽正经的治国本领不大,但在搞动作、除劲敌、保自身安全方面,却是很在行的。而他们所以能存在,并维持国家机器运作,就因为最高统治者也是凡庸之辈的缘故,这也是所谓的“武大郎效应”。
如果认为魏延要是真怀一份反心的话,完全可以仿效夏侯霸举军投降,这正是司马懿求之不得的。而这对他并非难事,襄阳他倒戈过,长沙他献城过,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正如《三国志》称:“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还者,但欲除杀仪等。”说实在的,如非诸葛亮的特别反对,论军功,论武艺,论他曾与赵、马、黄齐名过的身份,论他曾被刘备重用为汉中太守的地位,是理所当然地接替诸葛亮领导北伐的人选。
孔明一生,从207年隆中决策,到234年死于五丈原,长达27年间主持国政,竟没有发现一个值得信任的接班人,眼高如此,挑剔如此,也是够悲哀的!
这位伟大的军师,直到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遍观诸将,无人可授”,但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敌对分子,倒有一个在眼前。正是他的这份狭隘、猜疑之心和有意识的搬弄是非,埋伏下他一死之后,立刻出现的杨仪和魏延的火并场面,本来很弱的蜀国,于是更弱了。李卓吾先生说:“大凡人之相与,决不可先有成心。如孔明之待魏延,一团成心,唯恐其不反,处处防之,着着算之,略不念其有功于我也。即是子午谷之失,实是孔明不能服魏延之心,故时有怨言。孔明当付之无闻可也,何相衔一至此哉?予至此实怜魏延,反为丞相不满也。”这不能不说是诸葛亮嫉才的结果。
诸葛亮实在太忌畏他了,六出祁山的失败,更证明了魏延的出子午谷径取两京的战略计划被否定,不做任何考虑便胎死腹中,是没有道理的。据《三国志通俗演义》,诸葛亮的本意是要连魏延一并烧死在上方谷里的,所以评这本书的李卓吾先生大发牢骚:“孔明非王道中人,勿论其它,即谋害魏延一事,岂正人所为?如魏延有罪,不妨明正其罪,何与司马父子一等视之也?……若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八个字,乃孔明羞惭无聊之语耳。”此书原有魏延发现身陷谷中难以逃脱,仰天长叹“吾命休矣”之句,被毛宗岗父子整理时删去,大概也是觉得诸葛亮借此手段消灭政敌,实在是很卑劣的。
诸葛亮怕自己死后魏延旧话重提,更怕他万一取得成功,这是他最害怕的,所以才采取这些措施。这也是中国历朝历代不怎么样的帝王将相的老手法,生前不让人非议,死后也不让人非议,所以就想尽一切方法,先封住这些非议人的嘴巴。而让人闭嘴的最佳之计,就是划入另册。
“魏延之乱”纯系诸葛亮所致,这大概接近历史真实。
《三国演义》是一部从话本形式,也就是从历代说书人的口头文学,演变而来的小说,这部名著仍保留着原来作为说唱艺术的许多特色。书中出现的那些可有可无的人情世故、天文地理、神妖鬼怪、轶事遗闻,纯粹是为了满足书场里的听众,主要是平头百姓的猎奇心理和求知欲望,才不近合理充斥于篇幅之中,而使人产生枝蔓横生之感。
到了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正好给作者提供了一个展示的机会,从八十七回,一直到九十一回,用相当于《三国演义》这部书的重头戏“赤壁之战”的宏大篇幅,来满足听众的好奇之心,可见中国人是多么津津有味地爱听这些玄虚的故事。其实这正表明他们被统治者愚弄得闭塞、无知、狭隘、局限的结果。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加之礼教束缚的双重桎梏,老百姓在物质上被压迫榨取、任人鱼肉,在精神上被思想禁锢、精神压迫。尤其是孔孟之道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教诲,人们最终都成为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的顺民。他们的生活范围、思想视野,无一不是极其有限的、极为封闭的。
因为这样,每个人极其有限的精神视野和想象空间,与严酷的现实和动辄获咎的恐惧,也使他们唯有安分守己,战战兢兢。于是在说书场中听这遥远的一切,也就是最大的思想寄托。
在中国,小说又叫做传奇,道理也许就在这里。
诸葛亮六擒六纵,孟获始终不买这个账,总是在释放以后又卷土重来。如果说按马谡所见“南蛮恃其地远山险,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叛”,所以他建议诸葛亮,对付蛮荒的化外之民,只依靠武力征服,也仅能奏一时之效。而要想彻底地使他们膺服,他建议:“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
当然,一个正确的理论付诸实践,还有一个过程,不是人人都能说到并能做到。生活中有许多屠格涅夫笔下罗亭式的“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的人物,鲁迅先生一辈子深恶痛绝这些人。他在遗嘱里告诫儿子,千万不要做这种空头理论家和空头文学家。而此等人还特别“茂盛”,夸夸其谈,全在唬功,嘴上把式;要不就贩卖洋货,乱甩名词,人云亦云,狗屁不通,甚至连马谡这两下子也没有。现在来看马稷这番话,是很有见地的,不能因其最后失守街亭,而非其言也。
诸葛亮自然认同这个道理,才六擒孟获而六纵之,要以自己的道德感召力,来降服其心。
明代奇人、一代文宗李卓吾先生,在评点《三国演义》这部小说时,评到这里也耐不住性子,对诸葛亮有微言了。他说:“孟获却也顽皮,孔明却也耐心,想欲借此消闲过日乎?不然,何不惮烦一至此也!”诸葛亮本来派一个魏延用“疑兵计”,就吓得孟获不敢轻易挑衅。如此兴师动众,耗时耗力,人们不禁想,诸葛亮花如许兵力和时间,去与孟获做这种战争游戏。一位脸皮厚,输了不服输,放走了再来;一位也太愿意做戏,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演。这种反复,究竟有多大的意义,是值得推敲的。
对于拥兵百万、武将如云、粮秣丰足、雄居中原的曹操来说,在当时,算是绝对的超级大国,具有足够的综合国力,使得边远部落臣服,轻易不敢启衅。北攻乌桓,是力取。挥师千里,乘胜追击,不容敌人有稍许喘息。而诸葛亮的西蜀,北有魏国存虎视眈眈之意,东有孙吴怀觊觎窥测之心,他不可能长期地把相当一部分军力,被牵制在荒蛮之域,从而影响北进计划。这次南征,不仅是简单的手术刀式的行动,以制止后院起火。而更是一次彻底解决问题的战争,以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使得在未来北上作战无暇旁骛时,南疆不再需他分心。诸葛亮南征孟获,用马谡计,是智取。或擒或纵,或诱或间,使其既屈于武力,又膺服于心攻,这无疑是正确的策略。
武力可以征服一时,不能持久,败者总是要设法反抗的。只有真正的心悦诚服,才能出现较长时间的平稳和平静的局面。诸葛亮不惮其烦地降服孟获,也是求相安无事,有一个平静的周边环境,建立缓冲地带,无后顾之忧罢了。
但是,连年战乱、民不聊生的蜀国。222年“夷陵大战”,蜀败;223年刘备死,阿斗继位,短暂的休生养息,国力稍有恢复,诸葛亮就主张南征。这种杀鸡焉用牛刀之举,是否明智,真有大可怀疑之处。他从225年的3月起,和孟获捉捉放放,耗时费力,一直打到年底才回到成都。这就等于苹果挂在树上,还未达到成熟程度就摘,未免操之过急了。可惜诸葛亮急于图功,227年又动干戈,出兵汉中。所以,他主持下的蜀国政权,只有战争,没有建设,事隔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来看,诸葛亮是个伟人,但也有其不能令人敬服的伟人缺点,那就是感情用事、固执己见、过于自信、罔顾实际。
人们不禁要问,相对于魏来说,孟获充其量草寇而已,值得诸葛亮率师亲征吗?值得六擒六纵去做什么战争攻心试验吗?
但实际效果,并非如此,口服而心不服,心服而力不服。因为每次俘获了孟获,都是连同主帅到士兵统统予以遣返释放。孟获的有生力量,并未受到蜀汉的沉重打击,以致到溃不成军的地步。只要人仍在,自然就心不死,这也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稍作休整,扩兵买马,必然又会倾巢出动。这也是孟获六次被擒而不服的根本原因。直到盘蛇谷全歼三万藤甲兵后,武装力量已不复存在的情况下,他才算真正认了输。
这就是说,诸葛亮仅仅依赖精神力量去征服对手,而不给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是不会取得完全彻底的胜利的。道德和文明的感召,是一个长期的潜移默化的过程。唯有在对手的战斗力基本丧失,已无还手的可能下,精神作用才可以充分发挥。归根结底,决定因素,还是在于双方实力的消长。
如果诸葛亮认识到这一点,早在一擒再擒时,就把不肯认输的孟获降服了。在现实中也是这个道理,做出像样的、说得过去的成绩,要比在大会小会、报纸杂志上自吹人捧一千句一万句,更有说服力。孟获所以不认输,就因为他手中有可恃的实力,不信,诸葛亮不烧藤甲兵的话,他会孬嘛?
“事不过三”,甚至“可一可二不可三”,但诸葛亮以至于“七擒”,这种“雷公打豆腐”的威猛,也摆脱不了中国人性格中那种对于强者的怯懦,和对于弱者的施虐之心吧?
一个极其英明的政治家,也不可能不犯错误。诸葛亮在刘备死后主持蜀政,南征北战,多有失误。所以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这句话还是很有真理性的。但要是能够保持头脑冷静、思想清醒的话,则可以将错误的危害性减少到最低程度。如果掺杂进感情因素,明知其可为而不为之,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势必带来很坏的后果。
诸葛亮作为一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千古典型,我们对其人格的伟大,所产生的景仰心理,是一回事情;但从其坚持错误的北伐政策,而导致蜀国过早地败亡,来剖析他的得失,则是另外一回事情。
他所以要上表陈词,因为大家反对北伐。主要是国力不强,人心思定,连年征战,不胜负担,当务之急,应该使蜀中人民得以喘一口气,休养生息,医治战争创伤。而诸葛亮却不顾这种普遍的抵触情绪,坚持他北定中原、开疆辟土、恢复汉室、继承大统的方针。
第一,他从汉贼不两立,到蜀、魏不两存,到有魏则无蜀,到“王业不偏安,唯坐以待亡,孰与伐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魏虽有吞蜀之心,不过曹睿上台后,举朝上下,是主张掘壕坚守,待吴、蜀内乱的。他错过了这样一个相对平静,可以养精蓄锐的时期。第二,因承受先帝伐贼之托,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这种感情上的义务,使他罔顾客观是否可能而贸然行动,很大程度上是在维护个人的威信和尊严,是不足为训的。第三,他还错误地认为如果继续对峙下去,必然要出现突将无前、精锐不存的空虚状态。因此主张趁这些有作战经验的将领仍在时,早打,大打。这种思路和他没有说出来的,对于他个人的过于自信,和对后来人的缺乏信心,是相联系的。战争是复杂的系统工程,个别人的有无去留,是不起决定性作用的。在刚刚结束的一次失败战争以后,连他自己都承认在“民穷兵疲”,“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的情况下,又发动一次不量力的进攻,前景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了。
收在《古文观止》里的前后《出师表》,是诸葛亮最广为人知的文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及从这两句话延伸出来的杜甫的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便构成诸葛亮垂范千世的至善品格,被万人景仰的忠诚典范。
文学这东西,它要渲染起来的话,挺能打动人心的。我们管这种作用,叫做“煽情”;而煽情的结果,往往就有一叶障目的弊端。前后《出师表》的感情,当然是真挚的,表达诸葛亮的耿耿忠心,简直溢于言表。但若研究一下蜀国当时的内外状况,刚刚劳师远征,七擒孟获归来,诸葛亮就要挥戈北上。这两篇动员令,从给蜀国所造成的后果看,就颇有值得斟酌的地方了。
审时度势,量力而行,是一个政治家必须具备的素质。但他一不顾国力强弱,二不顾民心向背,三不顾敌方虚实,四不顾周边环境,就要向曹魏挑战,实属冒进行为。好像所有好大喜功的领袖,都有因冒进而吃苦头的教训,而吃了苦头,还继续冒进,再吃更大的苦头者,也不乏其人。所以,二次上表,甚至连阿斗也劝他了:“方今已成鼎足之势,吴魏不曾入寇,相父何不安享太平?”
阿斗当皇帝后,可算是一无可取的庸才,独有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虽然他的出发点并不是正确的。可惜他这个皇帝是个傀儡,如果说话算数,休养生息,修边固防,也许还真能偏安一隅。可是诸葛亮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劳军扰民,内外交困,以致西蜀苟安的局面,也不能长久。
《蜀记》里记载:“晋初扶风王骏镇关中,司马高平刘宝、长史荥阳桓隰诸官属士大夫共论诸葛亮,于时谭者多讥亮托身非所,劳困蜀民,力小谋大,不能度德量力。”
吴大鸿胪张俨作《默记》:“兵者凶器,战者危事也。有国者不务保安境内,绥静百姓,而好开辟土地,征伐天下,未为得计也。诸葛丞相诚有匡佐之才,然处孤绝之地,战士不满五万,自可闭关守险,君臣无事。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
这都是与诸葛亮同时代,或稍后一点的人士,对于他频繁北伐的议论。可见当时的有识之士,对他的“六出祁山”是大不以为然的。诸葛亮罔顾国力,频繁出击,实在是由于他太过于自信、自负。但这种心理失衡者,岂止孔明一人,凡领袖群伦者,一旦成为人誉自诩的济世之才,便有一种功名欲、不朽欲、树碑欲。孔明认为曹操死后,魏国再无足堪较量的对手,过于轻敌,过于躁急,打开蜀国的封锁局面;当然,这也是他过于相信自己万能、过于追求不朽声名的结果。
这种可怕的欲望,也是此前此后许多人物都具有的留名万世的情结。哪怕倾家荡产、祸国殃民,也情不自禁地要在历史的长卷中,给自己树一块碑石。诸葛亮的出兵汉中,绝对是他的性格悲剧所造成的。由于他位极人臣,权重一国,自然无人能够左右他,结果是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大家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最终的失败,而无法挽救。
他的亲信马谡认为“平南方回,军马疲敝,只宜存恤,岂可复远征”?他是听不进去的。谯周的苦谏,“何故强为”?他同样不以为然。甚至连毫无头脑的后主阿斗,不解地提出疑问,也都阻止不了他北进的意愿。
这样一意孤行,置蜀国于死地,恐怕是这个伟大人物的大错了。
诸葛亮若是如张俨所说,不将国力消耗殆尽的话,蜀与魏之争也许是另外的一种结果。
西蜀最后败亡于晋时,户二十八万,官吏数为四万,而吴降晋时,户五十二万,但官吏只有三万二。这样一个头重脚轻的国家,怎能不失败呢?由此看,诸葛亮留下的臃肿的官僚机构,实在是蜀国的累赘。但有如此数量的干部队伍,可诸葛亮直到临死,也没有物色到一个好的接班人,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五丈原弥留之际,他还在遗憾:“吾遍观诸将,无人可授。”也就只有姜维,勉强够格,真是够他痛苦的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太精明的领导,便只看到下属的缺点和不足。“大树底下不长草”,是很有一点道理的。孔明最后弄到文臣武将难以为继的局面,看来并非西蜀无人,而是他不让人才脱颖而出罢了。在现实中,也是这样,若抱着一种流派,搂着一位宗师,即使衣钵相传,袈裟在身,而不求自己的出息,永远做“跟屁虫”,大抵是难以有所成就的。用人和被人用,其中有相辅相成的辩证法。
国家成败,系于君臣;战争胜负,决定在将士。二者缺一不可。但会用人,更是尤为关键。
吴将朱桓在守濡须口时,数千守军对数万曹仁重兵,诸将业业,各有惧心,朱桓喻之曰:“凡两军交对,胜负在将,不在众寡。”朱桓勇而贼忍,不足取,但他这句话是极有见地的。
蜀诸葛亮与魏战,吴陆逊也与魏战,蜀败而吴胜,不能不说是与主帅的指挥得失紧密相关的。蜀相信的马谡丢了街亭,全军败绩,而吴相信的周鲂赚了曹休,大获全胜。一个伟大的人物,不一定处处伟大,事事伟大。圣明如诸葛亮,用马谡去守街亭重镇,把老将赵云、猛将魏延、上将王平、青年将领姜维,都撇在一边不予重用,顶多把他们安排给马谡擦屁股的任务,如此中了邪似的偏爱这个“言过其实”的青年人,看来,料事如神的军师,也难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栽了个大跟头。
司马懿“使人打听是何将引兵守街亭,回报曰:‘乃马良之弟马谡也。’懿笑曰:‘徒有虚名,乃庸才耳!孔明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误事’”?连敌方都了解底细的一个人,孔明却毫无察觉,委以重任,这就是那些总相信自己英明,而别人也捧他英明的领导人,常常犯的主观武断、自以为是的毛病。
刘备曾任魏延为汉中太守,对于这一带地形,他应该是最熟知者。此次北征,任前督部,街亭咽喉要地,不派魏延,而委重任于中参军的马谡,也难怪他要发牢骚。再看赵云用计保护全军撤退,不失一兵一骑,不遗辎重军资,虽老而不弱。至此,方知诸葛亮有如许智勇之将不用,独垂青一个马谡,而马谡也自不量力,甚至还自炫“吾素读兵书,丞相诸事尚问于我”。上下皆无自知之明,焉有不败之理。
贤者如孔明尚且如此,那么后来凡庸的领导,如武大郎开店,只能用比自己更矮的伙计,就更不在话下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是不足为奇的。但街亭咽喉重地,一旦失守,则事关重大,非但陇西诸郡,不得不放弃,复归于魏,而且此后北伐通路也被扼杀封死,只能是一个困兽犹斗的艰难局面。本来不佳的形势,变得愈益恶劣。西蜀遂日暮途穷,一步步走下坡路。
街亭失利,一是马谡玩忽职守,一是孔明用人不当。更主要的责任,在于主帅。他知道街亭的战略要冲地位,他知道司马懿不会轻易放过,他知道马谡缺乏实战经验,然而宁肯派出几批人马左右来策应,也不让像赵云、魏延、王平这样的勇将担此重任。可以说,是诸葛亮的偏爱偏信,才造成这次失误。
刘备论马谡,“言过其实”,是指他的夸夸其谈,坐而论道。“不可大用”,实际是针对诸葛亮极其倚重信任马谡有感而发,看来不幸而言中。刘备在用人政策上,持独特见解时不多,单对马谡有此一针见血的看法,恐怕还是为孔明考虑。可以设想,倘非诸葛亮对于马谡的抬爱超过限度,刘备也不会在临终前,非要说出这番话的。
按说,明智如诸葛亮者,不会察觉不出马谡是一位赵括式纸上谈兵的角色。但一是这种理论上一套一套地能言善道之人,所谓“耍嘴皮子”者,是很易邀宠讨好的。二是因为他只停留在口头上,很少付诸行动,所以他永远不至于出错,这也就是“动手干的,总是不如袖手看”的道理。三是应该承认,诸葛亮的一生,也是理论领先于实践。“赤壁之战”,他不过是一个参谋;“荆州之战”,他连前线都没去;打西川、攻刘璋,是庞统的谋划;“彝陵之战”,他在成都留守。可见,他在习性上与这位青年战争理论家,可能有某些相通相惜之处。
这也是许多用人之人,常常使自己陷入困境的原因。
诸葛亮治理西蜀,以法威刑重著称,睚眦之怨必报。历史上留下了“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的记载。马谡把街亭丢掉,只好杀头了。这不过用他的头替诸葛亮承担大部分责任,和为诸葛亮落一个执法如山的美名罢了。他内心也很不平静,“大哭不已”便是一种感情的流露。
其实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多少诸葛亮用马谡的事例啊!
《三国演义》是一部讲谋略的书,这部书中最上乘的谋略家,自是诸葛亮无疑了。他的一生中,在政治上、军事上的主要对手,无非曹操和司马懿。而这两位,又是这部书中最会玩弄权术的大师。司马懿这方面的水平,在这部书中恐怕是仅次于曹操,但又并不弱于诸葛亮的一位。
在这场力量对比中,魏强蜀弱,在才智上,两军统帅未必就是如此。但曹操和司马懿,要比诸葛亮多一分奸枭之心,而诸葛亮自身又有许多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他在吴、蜀联盟时,能战胜曹操;而当他独当一面,与司马懿作战的时候,就不得不败阵了。
从诸葛亮207年走出南阳,到220年曹操死,他和这位枭雄较量的军事行动不多,除荆州、江陵的大撤退,和紧接着的“赤壁之战”外,便是汉中的交手。关羽樊城大捷而后败亡的战役,他在蜀中鞭长莫及,实际并未参与。而“赤壁之战”,那功劳是要记在周瑜账上的。诸葛亮和曹操打的仗,远不如和司马懿打的多。从227年诸葛亮出师汉中,司马懿发兵攻孟达起,两人便旗鼓相当地角力。到234年第五次伐魏,这七年间,蜀未能拓展一寸土地,最后他不战而败,死在五丈原。这就是杜甫写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孔明先生所以六出祁山,劳而无功,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司马懿这个强有力的对手。如果不是这个对手,他不是不能打开一点局面的。但司马懿不但有谋有略,而且在政治斗争中,是个精通权术的大家。否则,司马氏不可能在曹魏三代君王的统治下,在那些重臣雄将的虎视眈眈下,最后结束三国,实现一统的局面。
曹操是并不信任司马懿的,甚至预言过他是一个对曹魏有威胁的人物。但司马懿察时知世,审势慎行,进退有度,应对机变,获得曹丕的信任,也改变了曹操对他的看法。
曹操临终时,他和曹洪、陈群、贾诩在场受命,当时他排位最末。等到曹丕临终时,他和曹真、陈群、曹休在场,这时位排第三。曹睿临终时,他和曹爽、刘放、孙资在场,他已位排首位。在中国这种最具危险性的继承接班的政治游戏中,他能历仕三朝,而且身居高位,始终处于权力的顶巅,能在政治风波中化险为夷,应该说,他是三国末期最出色的政治家。特别是他在政治上的成熟见解,在军事上的指挥若定,在皇室国戚、元勋大佬间的周旋应付,在权术斗争中的高超表演,以及他始终掌握兵权,踞守重镇,而且有诛孟达、杀公孙渊、与诸葛亮交手的卓著战功。加上他对于敌手的斩草除根式的狠毒,所以,他虽身受曹魏三朝顾命,但也在他手里,实际篡夺了曹魏政权。
不过,在他一生中最难对付的,恐怕就是诸葛亮了。
公元234年,是司马懿最后一次和诸葛亮交手,他不再诉诸武力,他知道诸葛亮活不多久了,所以宁受孔明巾帼妇人素衣之辱,佯笑受之,也不应战,可知斯人之城府。他假装要打,又弄出一个辛毗奉帝命,不让他打。“亮曰:‘彼本无战情,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岂千里而请战邪!’”诸葛亮知道这是假招子,都是司马懿的权术。
“亮遣使者至懿军,懿问其寝食及事之烦简,不问戎事。”作为敌手,军事上的较量,或许不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作战的结果,无非胜负之别。而他如此关注诸葛亮的个人状况,只字不谈战事,第一问他的寝食,第二问他的公务繁简,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则是尤其令人生畏的。
孔明所以叹曰:“彼深知我也!”这个“知”,既有棋逢对手的“知己”、“知心”的“知”,也有对其生死大限,一目了然的“知”在内。司马懿不惮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他最盼望的对方主帅身亡的结局。诸葛亮一死,则兵败;而兵败,则蜀亡。虽然,谁也逃脱不了死神的魔掌,但诸葛亮却在加速自己的这个死亡进程,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司马懿说过:“亮志大则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变),虽提兵百万,已堕我画中,破之必矣!”他在军事上并不忌畏至此已呈衰势的诸葛亮,加之对手可以不战而亡,当然要踌躇满志地说这番话。
当使者回蜀营后,向诸葛亮汇报此行情况时,提到司马懿讲过的话:“食少事烦,其能久乎?”他不能不感慨系之了。因为在一双盼着你死、可你又没法不死的眼睛下,在倒数计时度过生命的最后日子,那种内心悲痛,是不言而喻的。
诸葛亮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却偏要这样劳累下去的根本原因,就是他说出来的“唯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这句话。正是这种对人的极端不信任,才导致他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再也回不到成都去了。
主簿杨禺以治家之道来戒劝诸葛亮的话,应该是所有那些事无巨细、全部包揽的领导者,要当作座右铭的。
有的人一辈子没当过官,好容易捞到一顶乌纱帽,便什么都不肯撒手,这就是俗话说的不会当官的官了,只宜当总务科长。诸葛亮难道真如他的敌人骂他的那样,“南阳一鄙野村夫”吗?怎么会毫无识见到如此地步?罚二十必亲自在场,也太过分了。而他又是个惩罚主义者,岂不是一天到晚光监刑都来不及吗?
现实中那些事必躬亲的领导者,只能算是一个尽职的事务主义者,未必是一个成功的领导者。
对于诸葛亮的过高评价,有识之士的看法,从来是和《三国演义》的推崇一直存有歧见的。若从实践来看,从他的决策,到他的治绩,到他的用人,到他的北伐,到他对于魏延的嫉妒情结,都不是无可非议的。这位在人格上令人仰慕的军师,对于他治理的蜀国,无论他是怎样的鞠躬尽瘁,他的死也就注定蜀国只有土崩瓦解一途了。
崔浩《典论》里,很不客气地批评诸葛亮:“亮之相刘备当九州鼎沸之会,英雄奋发之时,君臣相得,鱼水为喻。而不能与曹氏争天下,委弃荆州,退入巴蜀,诱夺刘璋,伪连孙氏,守穷崎岖之地,僭号边鄙之间,此策之下者。可与赵佗为偶,而以为萧曹亚匹,不亦过乎?”这是离诸葛亮时代不太久的人士的不敬之言。因为那时还没有蜀汉正统一说,诸葛亮、关羽也还没有被神圣化起来,所以言谈间少有顾忌。
诸葛亮之死,从他走出南阳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这个悲剧的结局。
他的悲剧在于他的品格、才智、精神、道德的高度,都是别人所难以企及的。但如此绝顶理智的人物,却在三顾盛情下,做出了他错误的抉择,追随一位没有成功可能的主子,去开辟一件没有成功可能的事业,从而付出了他的一生。
他的悲剧在于他一开始就看到了尽头,而他偏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必定失败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不甘失败的反命运的抗争,绝对是徒劳的。因此看着自己的生命,像蜡炬成灰似的一滴滴耗竭,看着自己所付诸心血的事业,无法挽救地走向倾覆。
他的悲剧还在于他的儒家人格达到了自我完善的高度,道德风范也成为千古不朽的典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成为忠君事主的完美境界。但是,言、事两违,意、实相乖。他却未曾为他所厘定的统一大业,做出些许成就;为三分天下的西蜀,开辟半寸疆土。一直到屡战屡败,国疲民穷。随着他的死亡,这个国家也就终结了。
他的悲剧更在于他治理蜀中的严峻苛刻,搞到“一饭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的绝对化程度,这就是中国人凡矫枉必过正的老毛病了。尽管诸葛亮英明无比,但在一些问题的处置上,也是相当好走极端的。
入川以后,诸葛亮和法正的一席话,举了秦始皇和刘璋的例子,来证明他的治世之术。“秦以无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济。刘璋暗弱,自焉以来,有累世之恩,文法羁縻,互相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敝,实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由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荣恩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于斯而著矣!”他希望用法严酷,以利于治,但结果却是得到“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感怀怨叹”的非议。一心恢复汉室,但受到了“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荒残,西土苦其役调”的埋怨。由此可见,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一回事,即使非常正确的理论,而未能正确地付诸实施的话,也是徒费心力。
按照亚理士多德的论点,认为悲剧是一种美的毁灭。那么诸葛亮的死亡,是一个具有完美人格、崇高道德、绝顶才智、超凡能力的人,但从根本上不能明白“顺天者逸,逆天者劳”的大势,而徒费心力的必然结局。这种自己寻求的悲剧性的毁灭,精神上也许是伟大的,但从历史发展的趋势观察,刘备打出的兴灭继绝,恢复汉室的旗号,实际上是属于倒退的行为。
成都武侯祠大殿对联是这样写的:“能攻心即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审势,这是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所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判断能力。李卓吾先生在评点《三国演义》这部书时,在孔明知其不久人世,禳星祷告,以求不死时,评曰:“谁云孔明胸中有定见哉?不唯国事不识天时,亦且身事不知天命,祷星祈命,岂有识者之所为哉?”
当诸葛亮躬耕南阳,刘备三顾茅庐时,途遇司马徽。水镜先生仰天大笑曰:“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孔明的悲剧,应该说,正与此相反,是得其时,而不得其主也。
诸葛亮作为一个极有才能的政治家、军事家,恰逢汉末大乱之际,正是大展身手的机会。此其时也,诸侯蜂起,谋士如云,君择臣,臣亦择主,这些才俊们在政治上纵横捭阖,翻天覆地,谋君图国,创基立业;在军事上挥师千里,夺城掠地,厮杀征战,兵戎相见,可算是一个斗智角力的最好赛场。
但孔明所辅的刘备却不是一个英主,先以妇人之仁,坐失良机;后以匹夫之勇,火烧连营,而这些巨大失误,都是不听诸葛亮这位军师之言所致。而仅次于刘备的关羽,算得半个主子,又是诸葛亮诸多重要政策执行中的障碍,荆州就是在这位骄矜的关老爷手下丢失的,而荆州易主,西蜀也就完了。和这样的主子打交道,怎么能称上是“得其主”呢?
相反,曹操麾下的那些谋士武将,未必比诸葛亮高明,但枭雄确是明主,所以能相辅相成、相得益彰,魏之强于吴、蜀,这也是无争的事实。
可西蜀,到了阿斗,伺候这样的主子,则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空有补天志,一切付东流。”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看着自己的全部努力,不是毁在敌人手里,而是在昏庸的主子作践下成为泡影。
这就是诸葛亮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