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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教训.上册 §炒作关羽

关羽(?一220) 汉末名将。他早期辗转各地,后助蜀汉成就大业。最后在荆州腹背受敌,兵败被杀。他被民间神化,尊为“武圣”,与“文圣”孔子齐名。

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一部小说,能将其中一个人物塑造成万民心目中的一位尊神者,敬仰之,供奉之,祭祀之,膜拜之,只有这部《三国演义》中的关羽。要说文学的功能影响最大,反应最佳,社会效果最强烈者,莫过于此了。

造神,是中国人最爱玩的一种骗人游戏。在封建社会里,统治者造各式各样的神来愚弄老百姓,还有的造自己为神或者鼓吹个人迷信之类,让大家顶礼膜拜。但不论造得多么神乎其神,终究有倒牌子的一天,只有《三国演义》造出来的这个“关帝”,具有想象不到的长远生命力。

近二三百年间,中国人(包括海外华裔)信关帝、关圣、关公菩萨者,几乎与崇敬孔夫子的人数等量。凡有文庙的地方,差不多都有一座关帝庙。而一般人家的神龛上,供奉孔夫子的,远远没有供奉关羽的多。这种被万民景仰的程度,真使那些生前恨不能成为上帝,死后便被人努力忘记者,在九泉下难以瞑目的。

以前,我到沙头角,看到那里每间店铺中都供着关公菩萨,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很有新鲜感。近些年来由南而北,关云长和他的青龙偃月刀,逐渐走进千家万户,也就不足为奇了。如今,很多城镇还建起关帝庙,香火鼎盛;饭店酒楼,一进门,必有关羽和周仓、关平的立像,驱邪降魔。《三国演义》这部小说,能造出一位神明来,文学的力量确实不能低估。

“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公案,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但是,小说造神只有这部《三国演义》当之无愧。小说的一个人物,能够跳出小说,变成一个远比小说中所刻画的那个形象更高大,更名垂万世的神灵,不能不说是作家创造出来的文字奇迹。

根据《三国志》这部官方的史书看,对关羽的评价,只是一员虎将而已,与张飞、马超、黄忠、赵云并列,并评曰:“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为世虎臣。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

从这段评价看,有万人之敌的绝对肯定的一面,有报效曹公的并不值得赞扬的一面,也有刚而自矜的明显是缺点的一面。就其战绩、政绩来看,也不能说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荆州之失,导致蜀国的败弱,他是不能辞其咎的。所以,他连一个超凡的人都说不上,然而他却成了神,这里面有很值得研究的中国人的造神现象。

人们为什么信神?主要是不信自己。为什么不信自己?是由于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因为在长期封建统治下的中国老百姓,实际上并未摆脱奴隶制度那种人身依附的层层契约关系,和绝无人身安全可言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极权专制制度。不知何罪?全家籍没入官,财产充公,妻子儿女,罚往宁古塔给披发人为奴。了然不知,被株连九族之内,送上法场,枭首示众。在“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凄惶状态下,无可求助的中国人,不仰赖于神祗的佑护,焉有他法?

于是关羽就成了这种民众自己创造出来的神,要比统治者或个人迷信,或造神运动所强加给老百姓的神,生命力要长远得多。

为什么关羽成神,一是因为书中把他写成是万人之敌、是仁义之师、是必胜之将,老百姓深知对付万恶的作威作福的统治者,还是青龙偃月刀最为管用。降魔压邪,扶善反恶,需要关羽这样有力量的神。二是在中国人的神鬼文化中,关羽是最具有人间色彩的神。在书中,他是“义”的化身,这个“义”,在老百姓看来,更多的是江湖义气的“义”。施之以恩,报之以德,款之以情,还之以义,这“义”,正是那些毫无安全感的小民们,所期求的相互之间的盟契基础。三是关羽的“义”,与正义、大义,不完全是同一范畴的概念,而是以自身的价值观、利害观为标准的。无论你是谁,刘备也好,曹操也好,只要一片真心,以诚相待过我,那你在危急中,我必能拔刀相助,豁出身家性命,虽万死而不辞来回报。这也正是人们不敬别的神,独敬关羽的缘故。

关羽之能从小说中跳出来成老百姓的神,正是小说里充分描写了这种义薄云天的形象,符合了老百姓无援求助的心理,便把他奉若神明。另外,关羽的忠诚信义,不事二主,也符合历代统治者驾驭臣民的需要,于是封号由汉献帝的“汉寿亭侯”,到刘备的“前将军”,到刘禅的“壮缪侯”,到宋徽宗的“忠惠公”,到元文宗的“武安王”,到明万历的“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关帝圣君”,到清代顺治、乾隆的“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一级一级地上升,成为中国人最普遍信仰的神。

一是统治者需要这样忠心不二的神,二是老百姓觉得他不是那种敬而远之的神。由此,也可以了解《三国演义》这部小说永盛不衰的生命力所在了。

在《三国演义》中被抬得最高的,一是诸葛亮,一是关云长,但他们最后都失败在非等量级的对手手里,孔明还能得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同情。而关云长虽然被后世人敬之为神、尊之为帝,但他死在陆逊、吕蒙手里,输得非常之惨,从此落下个“只提过五关斩六将,不提走麦城”的经常被引用的讥诮之语,可见后来人敬重之余,对他的失败,多少认为是他老人家咎由自取,属于活该的了。

不过此人感觉好,而且总好,特别封了“汉寿亭侯”以后,就渐渐地感觉错位了,到独挑大梁,驻守荆州时,已到了目中无人的程度。感觉错位,是件别人看来可笑,而对他本人则是可怕的事情。要是关老爷有些许的清醒,也不至于走麦城,身首异处。

《三国志》载:“二十四年,先主为汉中王,拜羽为前将军,假节钺。是岁,羽率众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汉水泛溢,禁所督七军皆没。禁降羽,羽又斩将军庞德。梁、郏、陆深群盗或遥受羽印号,为之支党,羽威震华夏。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司马宣王、蒋济以为关羽得志,孙权必不原也。可遣人劝权蹑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则樊围自解。曹公从之。”按《三国演义》的写法,关羽攻樊,是诸葛亮用来分化曹操“联吴攻蜀”的计谋。但在单刀赴会后的关羽,鉴于荆州暂保无虞,而西线的节节进展,使他黯然失色,这对他来讲是不能宁耐的。他是急于想立功斩将,夺城略地,与张、赵、马、黄一决高低的。

在这种骄躁情绪支配下,拒婚孙权,激怒东吴;谢爵辞封,目中无人;罚糜惩傅,遗患一方,任命潘濬,所用非人。以及对于吕蒙称病的失察,对于陆逊谦卑的得意,和小看东吴的了不提防,这一连串的失误,埋下了日后败师的种子。而这一切,是在毫无制衡和约束的情况下,关羽独自任性而为的结果。

如果诸葛亮让他离荆攻樊,而不派员代领牧守,以防吴之乘间偷袭,则非运筹帷幄的诸葛亮了。但若果然委任赵云(那是最恰当的人选)或其他人,来荆州接替,那也不是充分了解关羽的诸葛亮了。对这位以自我独尊的将领来说,他不会派谁来的,那将是更坏的结局。

若无“襄阳大捷”,吓得曹操迁都,让胜利冲昏头脑,也许还不至于最后的惨败。大胜以后大败,这在历史上是不乏先例的。

在我熟知的这块不大的文坛上,也屡见这类感觉错位的先生,跳踉出来,令人哭笑不得。譬如写了一些作品,还算不错,便立刻自以为不朽;譬如外国人少见多怪,夸了两句,马上魂不附体;譬如,尊老本是中国人的传统,老先生不必因为大家出于礼让,而把自己当作圣人,但偏要当文学长老,指点众生;譬如吃不着葡萄,便一口咬定葡萄是酸的,硬充明公;譬如外文不识abc,竟大言不惭地贩卖洋货唬人,等等。文坛虽不是战场,脑袋谅不会玩掉,但这种令人作呕的表演,遭人讨嫌的行径,最后臭而不可闻的还是自己。

关羽失败的根源,就在这个错位上。刘备自称汉中王,封他为五虎上将之首,他火了,拒不接印。表面上他是不愿与黄忠老卒为伍,其实他不能忍受的是把他与别人平等看待。其实他未必不想,刘备为汉中王,他镇守荆州,至少也该有个“亚王”名号才是。直到费诗说“将军即汉中王,汉中王即将军也”这句话,他才心满意足。费诗当然是哄他,但也看透了他这种错位的感觉。

孙权为了联姻,派诸葛瑾来说亲,两家结“秦晋之好”。成不成,在于两相情愿,即使交易不成,人情还在,不至于关羽如此勃然大怒,竟说出“虎女安肯嫁犬子”这句话,还要砍媒人的脑袋,这就没有任何道理了。连曹操都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这是他和孙权正在较量中为敌时,怀着敬佩之情说这番话的。此时,吴、蜀尚是盟友,即使敌国,也不能如此倨傲狂妄。分明是在恶化气氛,使得本不巩固的联盟走向瓦解。

看来他所表态的“军师所言,当铭肺腑”的话,纯系一派虚词。诸葛亮的联吴拒曹大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反映了他内心中的自诩自大之情。一个本来的推车亡命之徒,在当时很在乎士族门阀地位的社会里,关羽不把孙权这个江东豪族放在眼里;也不把吴蜀联盟,视作蜀国的生命线,感情用事,自我膨胀,头脑发热,若不是暴发户的小人得志;便是相信自己高人一等的非凡狂妄。一个人错位到如此地步,大概是不可救药了。

关羽在“荆州之役”中,独断专行,自以为是,蛮横跋扈,不纳人言,便是最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

骄兵必败,这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道理。但是包括英明统帅,三军首领,沙场老将,无敌勇士,也难免事到临头犯糊涂。知道不应该骄傲,仍恶习不改,甚至明知错了,错也要错下去。

人若是陷入了错位误区里,失去常智不说,还会失去常识,这就是偏执情绪,逆反心理在作祟了,于是出现一系列的判断失误。最后甚至自己也明白,是错了,可情绪还是退不出这个误区;再加上中国人的面子,为维护这份可怜的尊严,执迷不悟地往死路上走,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只有错到彻底失败为止。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不会绝迹。

关羽太小看东吴了,吕蒙称病,他不信有假;陆逊谦卑,他不信有诈;荆州失陷,他不信其真;糜、孟背叛,他不信其事。就只相信他自己,这是所有错位的人的通病。

他得襄阳,回师荆州,犹不晚也。攻樊城不下,迅速撤兵,也仍旧是来得及的。荆州已失,不图收复,另谋去处,也未必全军覆灭。及至兵败麦城,突围路线要顺依人意的话,不至于身亡……悲剧总是自己造成的。

一个老百姓,纵使因骄致败,只不过祸及其身,再大,祸及其家,仅此而已。一军之帅的因骄致败,则是万千首级落地的事;而一国之君的因骄致败,那就更不堪设想了。

这样的事例,其实并不鲜见。

胜利,是好事,但躺在胜利上面吃老本,就不见得是好事了。假如,再有若干捧场的,米汤灌得晕晕乎乎,不知东西南北,怕离失败就不会太远了。

千里单骑,过关斩将,是关云长一生最得意之笔。与此同时,他的自负、他的傲慢,也播下了日后败走麦城、杀身成仁的种子。陈寿在《三国志》里评他“刚而自矜”,是对他的准确评价。所以,“福者祸之先,利者害之始”,好事也能变为坏事,这两者存在着辨证的互为因果的关系。

自矜者,骄傲也。上至圣人,下至凡庸,几乎无一幸免,不过程度不同而已。所以***告诫曰:“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其实,岂止于落后呢,关羽连脑袋都骄傲掉了。

人类天性中有许多弱点,骄傲便是一种。有的人,有得可骄者要骄;有的人,无得可骄者也要骄。如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流放时,是决不会忘怀他的军队踏遍欧洲大陆时,当大皇帝那种至尊无上的荣光的,这属于有得可骄者。那极卑微的阿q自诩地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就属于无得可骄者了。虽然他没落到无可再没落了,仍能寻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凭这或大或小的资本,既可自我慰藉,又能获得一份优越感,于是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好了。

凡骄傲者,无不以过去和现在的声名,做一份资本。拿作家这个行当来说,一些同行就过度地看重他写出来的几本书、几篇作品,认为顶天立地、价值连城。其实,在文学史的漫漫长河中,不过芥豆之微,过眼烟云罢了。但那种自以为了不起、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也真是让人惊异。许多远不是巨匠,只能说是稍有才气的人,硬是相信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天才;许多离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十万八千里的人,却自我感觉离瑞典皇家科学院的领奖台,已经不过咫尺之遥,折桂有望了;许多根本谈不上不朽,谈不上立德、立言的人,就忙着建造自己的文学纪念馆,急于成立自己的作品研究会,做藏之名山、传之万世的准备。

这种形近笑话的可怕错觉,一是来源于对于自身些许成就过于膨胀的估计,二是由于抬轿子吹喇叭者的蛊惑。而后者,那些捧臭脚的吹嘘哄抬、拍马奉承、歌功颂德、顶礼膜拜,能使本来比较清醒的大作家、老作家、名作家,也目迷五色,不酒自醉,在那里做文豪状了。

关老爷不是作家,是武人,但虚荣心也不亚于某些文坛巨擘。就是这样自误加上人误,最后走向麦城。现在来看,他的失败,一方面是他的性格悲剧所造成的——太自信、太骄傲、太藐视别人,也就是“刚而好矜”;另一方面,也是众人太吹捧的结果。如果大家不那么起劲儿地把他敬若神明的话,也许他不相信自己果然那么英明、伟大、光荣、正确了。

在关羽的吹捧队伍里,第一名大捧家是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弄得他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对于自己的估计,渐渐失去一份实事求是之心。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名马弓手,而真当上汉寿亭侯了;第二名大捧家是诸葛亮,连他在华容道放走束手待擒的曹操,也成为正确的错误,不敢予以追究,这不是使他更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嘛;第三名大捧家是孙权,非请人到荆州说媒,要把关云长的女儿娶过来做儿媳,结果关老爷还不赏脸,吼了一声“虎女安配犬子”,把媒人赶走了,孙权吃了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来关云长益发趾高气扬,哪把东吴看在眼里;第四个大捧家,还是曹操,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其实离许都尚远,曹操虚张声势,赶紧提出来要迁都,以避其锋。这就等于把关老爷的虚荣心,哄抬到一个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位置上。最后,关羽被吕蒙打得只剩下十几个残兵败将时,连早年被围土山、约三事的暂时妥协,也办不到了。因为他已经被大树特树为“盖世英雄”,英雄怎么能低下高昂的头,此刻不但无路可退,连拐个弯也不行,只好“英雄”地走向死亡。

鲁迅先生在一篇《捧杀和骂杀》的杂文里,尖锐地指出过,骂倒未必会骂死人,但捧却是可以致人死命的一法。若是对于捧,没有清醒的头脑,还挺得意,还挺快乐,还觉得挺舒服的话,那可是危险了。报纸上、刊物上,把某几位名家捧成“社会良知”、“人类希望”、“精神导师”、“文坛砥柱”,我总觉得这些捧场者,把话说过头了,多少有点居心不良之意。

我们知道,曹操捧关羽是做样子给大家看,看丞相是多么礼贤下士、襟怀宽阔、求才若渴、热忱感人。说穿了,不过是在延揽人心,扩大影响,其真意仅仅是在宣传自己而已。诸葛亮捧关羽,是求一个内部安定团结的局面,在他实施政策过程中,不至于被这个自视甚高的刘玄德的把兄弟干扰捣乱罢了,还是为自己方便。孙权捧关羽,那目的更简单,只是想麻痹对手,把荆州夺回来。因此,天底下的捧角者,无不有自己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意图。这世界上找不到一个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为酷爱吹捧而吹捧,无欲无念在那儿拍他人马屁的捧场者。

在戏院子里,那些捧角者,无一不在打女演员的主意,想法倒也单纯,意在猎艳罢了。而在文坛上的捧场者,或是沾光,或是求名,或是混饭,或是拉虎皮做大旗,用以唬人,或是抽不冷子呲出一股毒水来,以泄私忿,目的性就比较复杂了。但沉湎在往昔辉煌中的那些头脑并不糊涂的人,很容易陶醉在捧场者的甜言蜜语中,而随之发烧38度,说些谵语,有些躁狂,也就不以为奇了。

凡过高地估计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而做出不能切合实际的自我评价者。这其中一种人,是他自己,被一点成绩冲昏头脑,把“圣明”二字,连忙写在额头上;一种人,美人迟暮,壮士已矣,历史早掀过他那一页,仍抱着旧日情结,动不动翻出旧账。这两类人是最经不起所谓“帮衬”之类的蛊惑的,高帽一戴,便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等着登基了。于是捧救世主的,与当救世主的,加冕以后,便一块光芒万丈,这也是那些捧场者企盼着的理想世界。

关云长终于留不住,走了。一路杀将过去,获得了盖世英名,也有了骄傲的资本,一直到走麦城为止,这过五关斩六将的胜利包袱压了他一辈子,成了无法摆脱的负担。其实,要是能够清醒那些对于自己的吹捧,其中有许多泡沫成分,就不至于神志昏迷了。肥皂泡在阳光下,虽然也能色彩斑斓一会儿,但终究一个个要破灭的。如能明白这个,留给后世笑话,也许会少一些。

读报上一篇文章,说到旧时河南某地的关帝庙,有一副对联是这样评价关云长的。“匹马斩颜良,偏师擒于禁,威武震三军,爵号亭侯君不忝。徐州降孟德,南郡丧孙权,头颅行万里,封称大帝耻难消。”在所有的关帝庙里,都是极颂其武艺功勋、操行德守、忠贞刚烈、义薄云天的光辉,还少见用这样的“两分法”看待关羽的持平之论。

关羽投降曹操这个污点,和关羽成为神灵的不朽形象,这是一个令文学家难以为之圆其说的矛盾。有一出京剧叫《古城会》,表演的就是这段故事。在芒砀山落草的张飞,因为关羽降过曹操,不信任他,一时间产生出要杀掉他的念头。他也为无法辩白而苦恼,怎么讲,他是真正投降了的。正好,蔡阳追来,为关云长洗清自己,献上了一颗头颅,一刀下去,兄弟尽释前嫌。

当时,诸侯混战,盗贼蜂起,争城掠地,干戈不息。背叛或者投降,反戈一击或者不告而别,并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吕布。他一杀义父丁原,再杀也是他拜为义父的董卓,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张飞与他对阵时,骂他是“三姓家奴”,算是责备得厉害的了。看来张飞不仅猛,还很具有大批判精神,一下子戳了吕布的老底。

再譬如刘备,投吕布时,对付过曹操;奔曹操后,回过头来共除吕布;在曹操麾下效力时,讨伐袁术;依托袁绍时,又与曹操为敌。不到十年时间,变幻莫测,真称得上是朝秦暮楚,但这一切似乎和叛降了无关系,只不过被看作权术罢了。

至于曹操属下的文臣武将,很多都是从对立阵营中被曹操招降纳叛来的。如张辽原事吕布,如徐晃是杨奉部下,如张合为袁绍旧臣,如庞德乃马超袍泽,如文聘曾事刘表……至于那位大谋士贾诩,曾经和曹操做过对,最后也投到曹操手下,至此也已是三易其主;至于许攸,则是“官渡之役”中背袁向曹投诚,并献计立了大功的。这些人谁也没有觉得他们的行为,有什么荒谬的地方?

张飞要杀关羽,就因为他降了曹操。他之所以那样怒不可遏,是从结义弟兄这一点上不能饶恕他的背信弃义。如果没有拜过把子,成为异姓手足,情同生死,张飞也许不会对关羽耿耿于怀。

关羽降后,在许都,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礼遇优渥,收买笼络之心不计在内,其余将领对关羽也是敬服的。没有因他背叛刘备而看不起他。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蔡阳,后来被关羽祭了刀,倒使关、张和好如初,兄弟相聚了。

种种迹象表明,在三国或者更往后的年代里,放下武器投降,或者背叛原先的主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在西方人的观念中,认为生命价值高于一切,如果确实再战斗下去唯有死亡一途的话,那么缴枪投降,按照《日内瓦公约》,作为战俘,要求敌方应以人道主义待之是极其正常的。根据关羽被曹军围困在土山的情况,还有刘备的两位夫人在,他放下青龙偃月刀是无可非议的。

但后来的中国人讲究气节,讲究到偏执的程度就过分了。若从这个角度,关羽哪怕有一丝动摇,都属于叛变行为。应该在土山上杀身成仁,马革裹尸,誓死捍卫,抵抗投降。张飞把关羽杀掉,绝对是可能的。试想,在“文革”期间,那些造反派认定,凡曾在白区工作过的都是叛徒,不是叛徒才怪,非打成叛徒不可的行径,多少人为此被关进牛棚,饱受凌辱,屈打成招,含恨而死,便是这种极端偏执的思想所造成的。那当然是绝顶荒唐的逻辑,可一时间却成了十分正经的革命行动。

到了元末明初,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对关羽降曹这一节操问题,就颇费周章。因为写小说的时候,国人已经到了被礼教束缚得快要窒息的地步。连妇女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地钉在贞节牌坊上了,何况反臣贼子、叛兵降将乎?于是把东汉建安年间不是太当回事的事,弄得严重化了。

这样,罗贯中先生下笔时踌躇了,若是痛批狠揭,声讨问罪,必有损关羽的正面人物形象。若是只字不提,也难说得过去。于是想出了一个降汉不降曹的似乎义正词严的借口。这当然是自欺欺人,汉即操,操即汉也。

为什么后来的中国人,就格外地不能宽容呢?因为封建礼教窒息得国几无一点思想自由,而不能自由思想的人必失去大度,易趋向极端,凡事绝对化,看问题形而上。这种自我桎梏的人,对别人缺少最起码的谅解、同情和信任,只有猜忌和警惕,只有怀疑和恐惧,圈子越来越小,视野越来越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甚至要求百分之百的纯净,于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只能逼使更多的应该团结的人,走向自己的反面。

司马迁为被围而降匈奴的李陵,向汉武帝反映了“贰师将军”救援不力,不得不败的真话,结果受了宫刑,被关进蚕室。从此,谁也不敢为这些败而不以一死来殉国的人多说一句话。

大是大非,当然应该泾渭分明,否则还有什么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区分呢?但若偏执到全凭意气用事,疑虑到不讲实事求是,狭隘到人皆为敌的程度,那么《古城会》将以关老爷人头落地的结果告终。回顾历史,甚至上世纪的“文革”,这种不死于真正的敌人手里,而被自己人残害的悲剧,难道还少吗?

关羽之死,是《三国演义》里精心经营的篇章。

当罗贯中执笔写这部演义时,由于民间文学的传播,以及历代统治者的尊崇,关羽已经成帝成圣,所以极尽渲染之能事。等到毛宗岗父子评点整理成现在流行的《三国演义》这个本子时,更是不遗余力。篇幅之长,回肠荡气,其中任何一个人物的死,也没有像他这样着力描写的。

宋朝洪迈在《容斋笔记·名将晚谬》里写过:“关羽手杀袁绍二将颜良、文丑于万众之中,及攻曹仁于樊,于禁等七军皆没,羽威震华夏,曹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其功名盛矣。而不悟吕蒙、陆逊之诈,竟堕孙权计中,父子成禽,以败大事。”完全是骄兵必败的结果。但捉住关羽的孙权,竟想诱降这位不可一世的人物,这就说明孙权识见差焉!

孙权不了解当初曹操能使关羽降,而现在他则不能使羽降。因为当时魏能打出汉献帝的招牌,而吴却没有。投降者也有其符合自身尊严的选择,宁降于龙虎,也不甘降于等而下之者。而且曹操能在建安五年使关羽降,此刻,无论曹操、孙权都无计可施。何也?关羽二十年前只是一员战将,降汉而不降曹,暂屈以图别计。现在他是天下瞩目的一方主帅,诛颜良、除文丑、过五关、斩六将、义释华容、单刀赴会、水淹七军的汉寿亭侯,赫赫扬扬,功勋卓著,把曹操吓得差点迁都的人物。这个光辉形象,他自己也不会玷污的。

后来孙权悟过来了,把关羽杀了。然后在庆功会上,战败关羽的吴大将吕蒙,突然被关羽的亡灵附身,七窍流血而亡。他虽能打败关羽,但关羽的报复,是通过死后的亡灵,最后使这个胜利者死得更惨。关羽之死的描绘,反映了中国人的一种善恶报应的传统文化心理。

善良之被欺凌,正直之被屈辱,君子被小人嬉弄,忠臣被奸佞陷害,这类恶行占据上风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好人不得好报,正义无法伸张,坏人永远得志,良民总是遭殃,好像是一种永远也喘不过气来的常态。人们对于国贼民奸,暴君昏臣,屠夫恶棍,歹徒劫匪的蹂躏折磨,既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就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来世,寄托于阴间,寄托于西天“极乐世界”,因为那里是一个比较公平的世界,是神和鬼在统治着的、至少不像人间这样恶行不受责罚的世界。

这种宗教宣扬的报应和轮回学说,在中国封建社会里特别有市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谁都逃不了死,做恶必自毙,最后,坏人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到惩处,升不了天,哪怕投胎也只能投到母猪肚子里,被人宰了吃。这就成了受尽欺侮的、求告无门的、不敢反抗的、无可奈何的弱者们,一剂最佳的自我安慰的精神良药。马克思认为宗教是一种精神鸦片,道理就在这里。因为它毒害人们的反抗压迫之心,抑制人们奋起斗争的意志,实际上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

于是这种梦代替了实实在在的报复,无数人和无数次的这种梦的臆想,化为言之凿凿的事实。生前是弱者,死后化为复仇的厉鬼,活着谁都可以欺侮,但一死成仙成神去报仇申冤。像关羽这样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竟被吕蒙设计败走了麦城,那么更是要让他成为使恶人闻之魂飞胆丧的天神。

而且,残害的对象越是了不起,那报应也来得越快。譬如吕蒙,马上就被关羽死后的魂灵附体索命。远在洛阳的曹操,也整日间白昼见鬼,“每夜合眼便见关公”,这就十分的牵强。而且历史并非如此,可写在演义里,讲在故事里,便使那些活得实在不自在的人,得到最大的宽慰。因为在老百姓的心目里,曹操这个奸雄,正义之神便一定率领着那些他杀掉的好人,会来缠住他不放,最后想逃脱一死是不行的。这些大快人心的报复,也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因此,在如此精神鸦片的麻醉下,忍辱偷生,苟延残喘,也就甘之如饴,既然人不算天算,还用得着什么反抗呢?

这就是中国人永远不打算活着去反抗恶的报复观。

唯其不反抗恶,中国的封建社会,才能够维持长达数千年之久的统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