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子” 东汉建安年间(196—220),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场、刘桢七位文学家的合称。他们对于诗、赋、散文的发展都做出过贡献,得到后世的承认。
历史好比一座出将入相的舞台,生旦净末丑,各类人物都是少不了的。耍笔杆子的,自然也要走出来亮一亮相。尤其中国是一个文化古国,翻开“二十几史”,文化人在这个舞台上,还是少不了的角色。古往今来,没有文人这个行当,还是真的要少了许多热闹。所以,文人很像凡中药方里都有的甘草一样,多一分不嫌多,少一分也不嫌少,但完全没有这味药,君臣配伍就要成问题,文化人就是要起这样一个点缀角色的作用。
在有皇帝的封建社会里,歌舞升平的随班唱和啊,文修武治的山呼万岁啊,歌功颂德的封禅加冕啊,皇恩浩荡的树碑立传啊,没有文人的帮衬,那许许多多的场面,就怕不会那么精彩了。数千年来,这样用惯了文人,也使他们出了风头,遂养成了其中一部分人,那种时刻准备着的,只要一掀帘子,就能登台献艺的本事。开场锣一响,便马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表演欲强烈得过头的文人,甚至锣鼓家伙还没响起来,就会情不自禁地跳踉出来,在那里卖老、卖俏、卖苦、卖骚、卖病、卖隐,乃至于卖寡廉鲜耻、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舞蹁跹”了。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是耐不住,二是不怕丑,三是挺自得,这或许就是曹丕所说的“文人类不护细行”的职业病了。
《三国演义》是中国第一部历史小说,写了那么多的帝王将相,笔锋之余,描绘了三五个文人雅士凑趣,也是理属正常的。现在看起来,魏晋文人,特别是建安时期的几位作家和诗人,也许是中国最早意识到作为文学家存在于社会之中的独立个体,他们作为文学家的个性更为突出了。在此以前,像司马迁、班固、班婕妤、司马相如、枚乘、邹阳之流,他们的身份,主要还是附庸于帝王贵族的官员、清客、幕僚、侍从,或者竟是医、祝、巫、仆的三教九流之类。这种职业身份,压倒他们的文学家身份,而文学不过是他们讨好皇帝老子,巴结王公贵族的一种谋生手段,很少作为表现自我的工具。到了汉末,这些文人,就是以文学名,以文学为生存手段,为文学而文学,以文学来表现自己了。至于职务,只是形式或象征意义的事情。
这些以文为生的作家,叫做“建安七子”,因为他们都是在汉献帝的建安年间,活跃于许都的诗人作家。那时的中国,在文化上有点号召力的,主要是曹操父子,其次是刘表。至于江东的孙吴,那时还不成气候,而刘备则是一个无处存身的亡命徒,处于犬突狼奔的状态之中。在中国古代,一旦落到肚子吃不饱,生活不安定的时期,领导人便只会破坏文化,是顾不上建设文化的。而自身文化素质很低的皇帝,更把文化视为末流了。回顾五千年文明史,中国文化的历次毁灭性劫难,大半是这些人造成的。
在中国帝王级的人物中间,真正称得上为诗人的,曹操得算一个。他的诗写得有气概、有声势。而且他能花重金,把蔡文姬从匈奴单于手里赎回来,就因为她的诗把他感动了,这绝对是诗人的浪漫行径,别的领袖人物未必能有这等胸怀。他还让蔡文姬,把她能记下来的她父亲蔡邕的已被战乱毁灭的图书文字,整理出来,以不致湮没,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行为。可就在“十年浩劫”期间,多少珍贵书籍被化成纸浆,再生产成擦屁股的卫生纸;多少稀世文物被砸被毁,从此成为绝响,这种文明与愚昧的倒置,不知道历史是进步还是倒退?
曹操在平定吕布、陶谦、公孙瓒、袁绍、袁术以后,公元196年的许都有了一个初步安定的局面,才使得他有可能在文化上有所建树。加之他手中有汉献帝这张王牌,对士族阶层、对知识分子,具有相当的招徕作用。“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延揽了一批像崔琰、孔融这样的大士族和大知识分子,遂形成了中原地带的文化中心。当时,到许都去献诗作赋、吟文卖字,便是许多有名和无名作家竞相为之的目标。
当时驻镇在荆州的刘表,是一个志大才疏的人物,号称“八俊”,喜以风雅自命。这种经常舞文弄墨,偶尔谈诗论经,平素要找几个文化人装点门面,动不动来上几句酸文假醋的官僚,是中国官场的土物产品。凡是文人,哪怕是假文人,也有不大肯安生的毛病。由于中原混战之际,他在荆州得以偏安一隅,经营他的地盘,相对稳定,而且也网罗了像王粲这样的很负盛名的文人。因此,他在文化上,也想与北方的曹操分庭抗礼。其实,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被后人咏唱了几千年,而现在看刘表,不过是以文博名的无聊政客而已。
项羽烧阿房宫的时候,不会想到作诗,到了在乌江四面楚歌的时候,就唱开“虞兮虞兮我奈何”来了。凡无出路、无出息,在仕途上晋升无望、拓展无门,但天性又不甘落寞、不肯归田,情不自禁犹想一搏,然而却无气力的吃政治饭者,就只有以附庸风雅、做斯文状为最佳的保持心理平衡之计了。亦文亦官,似官似民,有名有实,亦下亦上,说在位又不在位,说不管事又管事,说退了还很忙,说忙吧还忙里偷闲跳跳舞、唱唱歌、看看戏、指导指导创作,是中国官场中的落魄者和即将落魄者的最能接受的处境。
外国人不大搞这一套“假惺惺”,打仗就打仗,决不唱偃武修文的高调;做官就做官,不表示自己案牍劳形,也不做清高状。拿破仑决不羡慕作家的荣誉,非要当一名作协会员。据传他从莫斯科败退时,把作家和驴子编在一个队伍里,放在最后,不知确否?伊丽莎白女王可以示意莎士比亚写她喜欢看的《第十二夜》,但决不亲自执笔,还要在剧本开头署上芳名。哈维尔当了捷克总统以后,就管做他的总统,不再当他的剧作家了,而且也不过问别人应该写喜剧还是写悲剧的事。一到我们这儿,什么儒将啊、儒吏啊,全出来了,最近更扩而大之,还有“儒商”一说。人们知道,商是唯利是图的,而儒是反对上下交征利的,儒和商联在一起,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若以此类推的话,岂不是可以有“儒盗”、“儒匪”一说了么?那可就是真正的笑话了。
其实,像刘表这样的官僚,说穿了,有了足够的权力还不满足,和暴发户、百万富翁,有了许多的钱,甚至做到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后,还觉得缺点什么一样,就因为中国是一个文化古国,事实上存在着一种权力、金钱之外的社会价值观,那就是文化。所以,文理不通、平仄不分的官员,要作两句歪诗,以显肚子有墨水;毛笔握不好,字像鬼画符的老爷,喜爱到处题词,表示自己有学问;分明文学白丁,却要指导作家,证明他什么都明白;唐宋元明,五代十国,都搞不清楚,也说不上来,却大讲历史教训,以示自己渊博。和有钱人在多宝格里摆假古董,在墙上挂赝品字画,修不今不古的亭台楼阁,雇几个作家为自己写传,或者当枪手弄出一部著作一样,不过是钱多了权有了以后,在文化方面沽名钓誉,给自己沾点书卷气而已。
荆州的平稳假象,使得刘表错以为他的感召力、凝聚力,和政治、经济、文化实力,可以与曹氏父子一埒高低。人通常缺乏自知之明,有一定实力的人物,尤其容易过高地估计自己。这也不只是文人的毛病,绝对清醒的政治家,和具有深刻自省意识的作家,终究是少数。处于中原战乱之外的荆州,不过是一个暂时安稳的地方,许多人的到来,逃难避乱,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其实,明白人也看出虚名无实的刘表,前景不佳。《世说新语》引《魏志》曰:“裴潜,字文行,河东人,避乱荆州,刘表待之宾客礼。潜私谓王粲、司马芝曰:‘刘牧非霸主之才,而欲以西伯自处,其败无日矣!’遂南渡过长沙。”可见有识之士,并不把他当成什么中心的。后来的荆州,实际上成了吴、蜀、魏的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成为重灾区。刘表也成了过眼烟云,除了他的怕老婆名声外,现在谁还知道他在文化上的任何成就呢?就算他当时做了荆州作家协会的主席,又如何?
文人的不肯安生,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曾经在荆州待过的,那位很自负的青年才子祢衡,大概觉得刘表不过是个浮泛虚靡的人物,到底打了个铺盖卷,不远千里跑到许都,想在那里一鸣惊人,结果没想到却送了一条小命。写《登楼赋》的王粲,命运比祢衡强多了。刘表死后,劝他的儿子刘综依附曹操,也随之来到许都,跟着立了功。这位被刘表以其“貌寝通脱,不甚重之”的王粲,颇被曹操、曹丕倚重,很快成为“建安文学”的主力。
此其时也,许都的文学气氛达到了高潮。《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对活动着许多文人墨客的这个中心,有过这样一段评述:“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孔融、杨修、陈琳、刘桢、徐干、阮瑀、应场,和从匈奴赎回的蔡琰,真可谓济济一堂,竞其才华。刘勰距离这个时代约两个世纪,来写这段文坛盛事,是相当准确,并具有权威性的。
曹植的《与杨德祖书》中,说到这番繁荣景象,不免为他老爹的气派自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吾王(曹操)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尽集兹国矣!”看起来,曹操是振一代文风的始创者,而曹丕、曹植是不遗余力的倡导者。所以,在三国魏晋文学中起先河作用的,正是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他们开创了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期。
文学的发展,与时代动乱与安定的关系至大。东汉末年,先是黄巾农民起义,九州暴乱,生灵涂炭;后是董卓那个军阀折腾,战祸不已。洛阳夷为平地,中原水深火热,这时候,一切都在毁灭败坏之中,文学自然也陷于绝境。因为农民革命虽然有其推动时代进步的作用,但其破坏文化和毁灭社会财富的极其消极的方面,则更可怕。董卓这个军阀,不过是一个穿上战袍的西凉农民而已,所以他的行动也自然带有农民革命家的那种仇视文化、仇视知识、仇视人类文明的特点,在这种涤荡人类文明成果的气氛里,在硝烟战火的刀光剑影中,文学这只鸟儿,只有噤若寒蝉,举步维艰。
“建安文学”得以勃兴,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曹操削平袁绍,北征乌桓,统一中原,休养生息,出现了一个安定局面的结果。如果仍同吕布、刘、关、张没完没了地打,和“文革”期间没完没了地斗一样,除了样板戏,就搞不出别的名堂了。加之曹操本人“雅爱诗章”,懂得文学规律,与只知杀人的董卓,用刀逼着大作家蔡邕出山,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了,“建安之初,五言腾踊”的局面出现了。
《文心雕龙》说到“建安文学”的特点时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变,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曹操的《蒿里行》、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送应氏诗》、王粲的《七哀诗》、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蔡琰的《悲愤诗》,以及《孔雀东南飞》等具有强烈现实色彩的诗篇,便成了“建安文学”的主流,也就是文学史所说的“建安风骨”。
经历了巨大的社会变乱,接触到遭受严重破坏的社会实景,加之当时一定程度的社会思想的解放,文人的个性得以自由舒展。“慷慨任气”便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特征。回忆“十年浩劫”结束以后,新时期文学所以如井喷而出,一时洛阳纸贵,也正由于这些劫难中走出来的作家,适逢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写出那些产生轰动效的作品才形成的。这和“建安文学”的发展,颇有大同小异之处,就是对于那个动乱年代“梗概而多气”,真实而深刻的描写引起读者共鸣的。“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也是时代不容精雕细琢的产物,求全责备是大可不必的。无论后来的诸位明公,怎样摇头贬低,起到历史作用的文学,在文学史上便是谁也不能抹杀的。现在那些嘲笑新时期文学发轫作如何幼稚的人,其实正说明自己不懂得尊重历史唯物主义的幼稚。
由“建安文学”的发展看到,乱离之世只有遍地哀鸿,而文学确实需要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以及适宜的文学气氛,才能繁荣起来。“建安文学”的发展,得益于曹氏父子的提倡,得益于相对安定的中原环境,也得益于“建安七子”为代表的文人个性的解放。
有一次,曹操派邯郸淳去看望曹植,据《三国志》裴注引《魏略》曰:“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乃命厨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无与伉者。”从这里,可以看到建安文人的浪漫、豪情,和无拘无束的自由。这和司马迁《报任安书》里那种对于帝王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的心态,和司马相如给皇帝献赋时的那种唯唯诺诺到谄媚依附的神情,多了一点作家的自我意识,和不羁的精神。
从曹丕的《于谯作》中:“清夜延贵客,明烛发高光。”曹植的《箜篌引》中:“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可以看到他们的宴游燕集、豪饮小酌、斗鸡胡舞、高谈畅啸的快乐情景。《文心雕龙》曰:“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这类沙龙式文人聚会活动时的自由竞争、各驰所长、平等精神、批评空气,也是此前文人所不曾具有的状态。尤其是在党锢之祸将大批知识分子无情镇压,人人胆战心惊、唯恐连坐、精神萎靡不振的状态下,建安文人的崛起实则给中国文学注入一股活流。
曹丕《与吴歌令吴质书》里,具体地描写了他们的一次出游,也是很令人神往的:“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尽,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这种文友间的平等来往,证明了建安文人思想解放的程度。作为五官将的曹丕,那时正如日中天,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能够这样不摆架子,与一个地方官吏友情深厚若此,恐怕时下的某些文化要人,也未必做得到的。
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国较早从绝对附庸的地位摆脱出来,以文学生存的一群作家。他们追求自由不羁、企慕放任自然、赞成浪漫随意、主张积极人生,并对礼教充满叛逆精神,成为中国非正统文人的一种样本。鲁迅先生认为这种文学态度,可以用“尚通脱”三字来概括。到了魏晋南北朝,由阮藉、嵇康、陆机、潘岳、陶渊明、谢灵运,一脉相承,“通脱”则更加发扬光大,一时成为文学发展的主流。
然而,文学的每一步,总是要付出不大不小的代价。因为任何新的尝试,总是要打破过去的格局,失掉原有的平衡,必定引起旧秩序维护者的反扑。倘若探索实验,一旦越出了文学的范围之外,被视做离经叛道、逾轨出格的话,就要以文人的脑袋做抵押品了。
“建安七子”的孔融,是死在曹操手下的。有一个被曹操送到采石场去劳动改造的人,那就是徐桢。还有一个不属“七子”之列的杨修,也是曹操杀掉的。至于文学新秀祢衡,虽然不是曹操杀的,但事实上也是他用“借刀计”让黄祖杀的。
曹操作为文学家,写诗是一把好手;作为政治家,杀作家也是一把好手。但掉脑袋的这三位,也有其不大肯安生而惹祸的缘由。孔融的地位相当高,曾任北海相,到许都后担任过将作大匠,也就是建设部长,这还不是曹操主要嫉恨的。由于他和曹操总过不去,经常发难,加之又是孔子后代的号召力,而成为士族豪门的代表、知识分子的领袖。他的府邸已成为反曹操的各种人物聚合的“裴多菲俱乐部”。这时就不管你的文章写得多好,和儿时让梨的美德了,于是找了一个叫路粹的文人,作家中的败类还不俯拾即是,写了封告密信,检举孔融“与白衣祢衡跌宕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书奏,下狱弃市。
杨修的职务要差一点,在曹操的指挥部里,只当了个行军主簿,大概相当于参谋,而且不是作战参谋,连行军口令还从别人嘴里听说,显然是闲差了。所以杀他不像杀孔融那样颇费周章,只“扰乱军心”四个字,就推出去斩首。《三国演义》里说曹操嫉妒杨修的捷才,生了杀心。其实,由于杨修不安生,介入政治,成为曹植的嫡系党羽,出谋划策,卷入了宫廷接班人的夺权斗争之中,而且出了许多臭主意,都被曹操拆穿了,才要把他除掉的。
老实说,文学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学,都有点票友性质,是不能正式登场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像曹操这样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没有出过政治家玩文学玩不好的闹剧,也没有出过文学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剧。所以鲁迅先生才说:“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只看曹操对付那个自视甚高的徐桢,就可知道文学家永远不是政治家的对手。他把徐桢送去劳改的理由,就在于这位文学家崇尚“通脱”,到了过头的地步,也是不怎么安生,越出了文学的范围,才惹祸上身的。有一次,曹丕在私邸宴请他的这些文学朋友,也就是“建安七子”中的几位。当时,大家酒也喝得多了些,言语也随便,曹丕的夫人甄氏是位闻名的美人,可能有人提出来想一睹芳容,也许这正是徐桢的主意。
《三国志》裴注引《文士传》中讲述了这段插曲:“徐桢辞旨巧妙皆如是,由是特为诸公子所亲爱。其后,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次,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就因为看了一眼皇太子妃的“通脱”和不在乎,对不起,徐桢被关进劳改营去采石了。
过了一些日子,“武帝至尚方观作者,见桢匡坐,正色磨石。武帝问曰:‘石如何?’桢因得喻己自理,跪而对曰:‘石出荆山悬崖之巅,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屈纡绕而不得申。’帝顾左右大笑,即日赦之”(《世说新语》)。
看来,这篇即席吟诵的《琢石赋》,把文学家的曹操打动了,当场把他释放。看来,这该是最早的大墙文学了。张贤亮和从维熙两位先生,常为自己是否“大墙文学之父、之叔”争论不休,其实“大墙文学之祖”,这位徐桢先生倒是当仁不让的。
被政治家这样耍了一下以后,这位文学家还敢坚持建安文人所倡导的“通脱”吗?所以,文学家想搞些什么名堂,都以适可而止为佳,太自以为是了,罔顾一切,便有物极必反的回应。假如这反馈是一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大多数凡人,是不大容易潇洒得起来的。于是,不但不“通脱”,甚至还拘谨过分了。曹丕在徐桢死后,在给吴质的一封信里评说到他:“公干有逸气,但未遒(尽)耳!”看来,在采石场劳改了一阵儿,不但为人,连文章也收敛了不少,所以这魏文帝才有“未遒”之叹吧?
以后听到有些不知世事深浅的年轻人,不问具体环境、具体条件,动不动指责一些作家为什么懦弱,为什么不说真话,为什么不顶着枪口上,为什么不杀身成仁?看似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其实不过是站在干岸上,说风凉话而已。且不说鼓吹别人去当烈士,那居心之险恶,而自己碰上这样状况,是否也说到做到,是大可怀疑的。因为这多年来,我很看到一些银样镴枪头的同行,嘴上说得不知多么激昂慷慨,事到临头,骨头比醋焖鱼还要酥软,两腿开溜得比兔子还快者,绝非不是一位。但愿这些说大话的勇者,能够真正的无畏无惧,文坛和人间也许更有希望一点。
建安文人,最早被曹操用来祭刀的,应该算是祢衡,公元198年就让黄祖杀了。208年孔融弃市,杨修是218年被曹操以军法处死的。在这前一年,也就是217年,许都流行了一场瘟疫,徐干、陈琳、应场、刘桢都未能逃脱,相继去世。王粲随曹操征吴,也在这一年死在路上。220年,曹操死;226年,曹丕死;曹植是建安文人中活得最久的,但到232年,也被他的侄子魏明帝用毒酒害死,于是“建安文学”便画了句号。
数千年过去,如今谈起建安文人,这些名字还是常挂在嘴上的,“融四岁,能让梨”,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至于谈到“建安文学”,在非专业研究者的心目中,只有曹氏父子是居霸主位置的。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丕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的盛事”;曹植的《七步诗》(虽然不能证明是他的作品),还能在普通人的记忆之中,占一席之地。而像出类拔萃的王粲、地位很高的孔融、才华出众的祢衡,他们的作品,当然也很了不起,但已很少被现代人知悉。至于徐、陈、应、刘,他们写得东西,大半失传,如今只不过是文学史中的一个符号而已。
懂得这一点,也许最后连符号还混不上,多些自知之明该多好啊!文学界里那些年纪大一点的,必欲当祖师爷,要众人膜拜;名声响一点的,定要领袖群伦,一言九鼎才过瘾;位置高一点的,就成了容不下别人的把头,称霸排他;资格老一点的,便来不及地给自己建纪念馆,开研究会,树碑立传,立地成佛。这形形色色的表演,很大程度在于看不大透,才折腾个没完没了。
但继而一想,衮衮诸公的心有外骛,不在文学上争一短长,而忙于文学外的建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创作力衰退,已如阉鸡,无振翅一鸣之雄风,才在这些地方寻找自我。如果不让他干这个,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世界本是舞台,没有这些膀大腰粗的、迎风掉泪的、顾影自怜的、哗众取宠的老少作家,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方休,也就不热闹了。
作为一名观众,不妨莞尔一笑,且看诸公如何把戏演下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