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靠面南的墙壁并排放着四个式样古朴的书柜。里面,齐齐整整地摆放着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中外文学名著,还有一些当前叫得很响的当代中青作家的作品。这不知是主人附庸风雅呢,还是他真的对文学有几分着迷。
一张一米七长、一米四宽的大写字台,摆放在房子的中央。宽阔的桌面上,放了一叠标示着待办、待阅、待批等等字样的文件夹,还有一堆刚到的报纸和信件。
窗外,旭日东升。一抹丽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射进房来。给这间气派很足的书房兼办公室,又添了几分庄重的气氛。
写字台前的那张广式藤椅上,坐着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他身材魁梧,微胖。开始秃顶了,高高的天庭上,放出熠熠闪烁的光彩来。脸色红润,目光深沉,炯炯有神。上身,一件洁白的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开领羊毛衫。下身,是一条草绿色的确良军裤。军衣和军帽,挂在墙角的衣架上。他的整个身躯,给人一种精力充沛之感。此刻,他正埋着头,在匆匆地拆阅着秘书刚刚送来的信件。许多信,秘书已经拆阅过了,用大头针在信封上别了一张小字条,扼要地提示了一下内容。他感兴趣的,便掏出信来看看,没有兴趣的,就用红笔打一个圈,撂到一边了。
突然,一个印着“中共美仙湾市委员会”字样的信封,来到了他的手里。他那浓浓的眉毛,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他没有马上去掏信,却将信封撂下,慢慢地抬起头来,眺望着窗外。好象窗外不远处,就是那座美仙湾市。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的心被“美仙湾”触动了。对那一片土地,他的感情太丰富、太复杂了。当年,他率领的游击队,就活动在那周围的百十里山乡。那是三四个县的交界处。那里的山山水水,留有他和他的战友们的鲜血,印下了他和他的战友们的足迹。后来,他和晓美相识、相爱、结合了。那里,竟奇迹般地变成了他的岳家。晓美的父亲,是二仙湾镇子上的一个开明商人。土改定成分时,被定为工商业兼地主。以后,痛苦和惆怅,悄悄地进入了他的生活。近些年来,他对那片土地,对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甚至,似乎还包括对自己的岳家,有一种深深的负债之情……
“难道,那一百元银洋的主人,真的找不到了?”
他想起了她。那个不知名、不知姓、不曾见过面的大嫂。霎时,一个远远地逝去了的历史镜头,又旋风般地卷到了他的眼前。
黄昏。在大家焦躁不安的盼望中,供给科长回来了。他来到自己面前,刚喊出一声“政委”,就身子一歪,往地下倒去。他赶忙将他抱在怀里。
供给科长负了重伤,衣服上全是血迹。
“给、给,一百块大洋……是、是向一位大嫂借、借、借的,我开给了借、借条……”
“老吴!老吴!”
老吴再也没有醒来。又一位战友在自己的身边倒下去了。那位倒下的战友和那位不知名姓、借给游击队一百块大洋的大嫂,深深地留在他的心里了。每当他从繁忙的公务中走出来,这个镜头,就浮现到了他的面前。二十年前,他曾通过有关部门,向大仙湾、二仙湾、三仙湾这一带地方的群众,查访过那位大嫂,都没有结果。后来,又用征集革命文物的办法,向美仙湾周围的三四个县份的群众征集当年游击队留下的欠条、借条、符号、臂章、布告之类的东西,想以此寻找到那张供给科长开出的借条,也没有结果。多少年来,他多么想回到那块土地上去,去看看曾经养活着自己、养活着游击队的根据地群众,也看看自己不曾见过面的岳父母。然而,直到岳母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去成。过去,晓美的弟妹们还到这里来看看,还不时写信来。近十年来,不见他们的人来,也不见他们的信来了。岳父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身体可还好?唉,唉唉……近几年,每当他的心一触到这里,就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内疚之情,就有一种难以原谅自己的负债之情。
如今,这块留着战友们鲜血的土地上,崛起了一座工业新城。大仙湾、二仙湾、三仙湾,合称为美仙湾市了。这次,市委给自己寄一封什么信来了?只见秘书在那张小纸片写着这样一行字:邀请参加党史资料征集会议,并为大桥剪彩。呵!仙湾河大桥终于完工了。前些日子,他曾收到过小波的来信,要请他为大桥通车典礼剪彩。现在,他竟以市委的名义来信,来了一个公事公办。嗨,这小鬼!党史资料征集会议,好机会,自己正好去会见会见出席会议的老战友、老朋友,探听探听那位大嫂……他重又拿起了这封信,匆匆从信封里将信纸掏出来……
这时,门扇一动,年轻的秘书探进头来:
“方副政委,电话。”
“哪里的?”
“美仙湾市委,江小波。”
“呵,小波呀!信刚到,电话又跟着来了。嘿嘿,你这小鬼!”
他接过电话:“小波吗?对,我方军。什么?”
突然,方军抓着电话筒的手,不禁轻微地抖动起来,脸色也变得沉重、严峻了。
“唔……好好……好好……回来,都回来!”
方军撂下话筒,无言地站了片刻。然后,对秘书说道:
“小齐,给老李打个电话,让她马上回来;给我们家乡的省军区打个电话,请他们为我们备一辆车子;还有,和民航联系一下,能不能解决三张去我们那个省会的机票。”
“什么时候的?”
“今天!”
她从机关回来了。此刻,她站在方军面前,定定地望着和自己共同生活三十多年的丈夫。一时,谁也没有言语。
她是晓美。今年五十一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头发没有白一根,全是黑浸浸的。眼睛,竟还象少妇的眼睛一样,清亮清亮的。身子,没有她这种年龄的女人一样难以避免地发胖,当然也不象少女们那样苗条,但却是结实、丰满。衣着,不华、不丽,也不俗,打扮得非常有分寸,非常适度,显得十分庄重。脸庞上,找不到多少皱纹,而是红润润的,光鲜鲜的。全身上下,除透露出一种中年女性的成熟之美,健壮之美外,还显示出一种与她的省妇联副主任的身分相吻合的、女领导干部的稳健之美来。这时,她沉静地问方军:
“谁打来的电话?”
“小波呀!”
“小波?什么人?”
“你忘了?”
“我认识?”
“何止认识呵!我的同志姐,真是贵人多健忘!”
“……”
“十多年前,你小波小波喊的多甜?他是我当时的警卫员。”
“呵,对,江小波!他快服役期满的时候,你推荐他去上了大学,成了一名当时颇为吃香的工农兵大学生。”
“如今,人家小波可成了大浪啦!”
“他现在干什么?”
“美仙湾市的头号人物。”
“市委书记?”
“嗯。他在电话里,要我转告你:市委准备安排你父亲为市工商联副主委、市政协常委,可是这个决定还没有来得及宣布,他就去世了。他是我们党要好好团结的党外人士。市里将为他举行隆重的追悼会,他希望我们一定赶回去参加追悼会。”
晓美立在丈夫面前,脑子里轰隆轰隆地响。过去的声音和今天的声音,同时响在她的耳畔。过去对他那样,今天对他又这样。这到底是过去错了?还是今天错了呢?是不是象那些年月里经常说的,过去那样做是革命的需要,今天这样做也是革命的需要?革命,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呵!
“轰轰轰……”
晓美的脑子里更乱了。
自己是回去好呢?还是不回去好呢?这形势,会怎么发展呢?会不会……回去,对自己有什么影响,有什么损失?不回去,对自己又有什么影响,又有什么损失呢?回去,镇子上的街邻、自己的弟妹,会怎么看,怎么说?不回去,镇子上的街邻、自己的弟妹,又会怎么说,怎么看呢?
晓美立在窗前发呆。
公务员送来一大摞报纸和信件。
“有电报吗?”
突然,晓美转过身来问。
“没有电报。”
公务员说完,走出门去了。
“父亲病危的时候不来个电报,不来封信;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来个电报呢?”
“你问谁?”
“问……”
晓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话咽住了。
“应该问问我们自己!多年来是我们不给他们去信了——不!确切一点说,是我们不准他们来信了。”
“……”
晓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不是说,要父母权当少生了你这个女儿吗?这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是我们强迫自己不承认这样的父母!唉,我们那颗为儿女的心,早不在胸脯里了。”
方军说着,沉重地垂下头。晓美的心更加不平静了。她仿佛这时才突然记起,自己还有那么一个家,那么一个父亲……
每一个人的人生道路上,都有着许多许多的岔路口。有时,你在某一个岔路口上迈错了脚步,走错了路,将给你带来一辈子的苦难和烦恼,使你悔恨终生。应该说,晓美是幸运儿。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走错路,没有迈错脚步。当新中国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线浅浅的曙光的时候,她就朝着这一线曙光迈开脚步了。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正在省城一所女子中学读初中三年级。八月间,省城解放了。许多大学、中学的青年学生们,纷纷报名参军入伍,决心为创建新中国、彻底摧毁蒋家王朝,献出自己的青春。这时,晓美在进步同学们的革命热情和革命行动的感召下,也坐不住了,动心了,决心报名参军了。
事也凑巧,李慎之当时正在省城办事。晓美连夜找到了他。
“爹,我要参军。”
“参什么军?”
李慎之一愣。
“人民解放军!”
晓美语气很冲地回答。
李慎之刚刚倒了一杯凉茶,正要往嘴边送,听到晓美这样说,他忘了口渴,将满满一杯茶撂下了,怔怔地望着女儿。
“爹,你不同意?***马上就要完蛋了,你还……”
晓美焦急了。
好一阵,他才问女儿:
“你今年多大啦?”
“爹,你……”
“十六岁,是不是?”
“……”
“还小呵!又是女孩子。”
李慎之说完这一句,再没言声了,只一口一口地喝着凉茶。
“爹,我不小了,我不小了嘛!有的同学,比我还小,都报名了。”晓美着急地说。
李慎之沉默着。
“古语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呵!我看,如今共产党赢得了民心,老蒋的气数尽了。爹,你还没有看清这时局呵!”
晓美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撒娇,又是宣传,又是摆道理,希望父亲同意她去参军。
李慎之终于撂下茶杯,抬起头来,用欣赏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大女儿。接着,这个开明的商人,这个慈祥的父亲,感叹地说:
“我的女儿长大了。前面的路,你自己去走吧!”
“爹,你同意了?”
李慎之慎重地点了点头。
“爹,你真好!”
晓美高兴得跳了起来……
就这样,晓美在父亲的支持下,走进了革命的队伍。此后,她的人生道路上,铺满了阳光,铺满了鲜花。然而,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却象一个阴影,一直尾随着她,给她带来痛苦,带来惆怅。她极力挣扎着,想摆脱它,想甩开它,从心里彻底抹掉它。然而,这能甩得开、能摆得脱、能抹得掉吗?
这时,秘书小齐闪身进来了:
“副政委,李主任,送你们去机场的车来了。”
“唔。要司机稍等等,我们这就去。”
方军朝小齐摆摆手,小齐转身出去了。
“怎么?回去?”
晓美抬头望着方军。
“怎么?你不想回去?”
“我……”
“那好,我一个人去。我,欠那里人民的账,实在太多了。”
“老方,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你我想了几十年了,还要想想?”
方军这样回复妻子后,转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一扇窗户,一缕缕清风扑面而来,他的身子为之一爽,不禁自言自语地说:“真想马上回到那块土地上去站一站。若是能找到那位大嫂,我这一生就无憾了。”
“副政委,飞机起飞的时间快到了,不能再拖了。”小齐在楼下喊道。
“好吧,走。”
“你,想清白了?”
晓美朝方军表情复杂地一笑。
二
没有亮灯,房子里很黑。
火塘里,几根柴棍棍已经燃尽了,只留下些火星星,照亮着围坐在火塘边的一老一少两张女人的脸。这是晓婉和她妈妈的表情漠然的脸。那一年,晓婉十七岁。
谁也没有往火上添柴,火慢慢地在熄灭。火塘中,还有一个树节节尚未燃尽,一缕淡淡的青烟,直楞楞地升了上来。母女俩呆呆地坐在火塘边。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然而,谁的心里都象插了一把刀似地难受。
“轰——”
窗外,传来沉沉的雷声。天,好象要下雨了。
“婉婉,你爹爹,这次……”
“妈,你不要乱想了,爹爹一直表现好,他们不会……”
“不会”什么呢?晓婉说不上了。
“有些人是下得手的。菩萨保佑,千万不要下重手,打得太厉害呵!”
“不会的,不会的。”
房子里又复归平静了。晓婉妈的头埋得更低了。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火塘堆里的红灰上;发出“嗞——”“嗞——”的响声。晓婉转头看了妈妈一眼,真想说一句什么话来安慰妈妈,一时却又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
“轰——”
窗外又传来沉沉的雷声。
“唉!”
晓婉妈轻轻地叹息一声。屋子里的气氛很沉,人心也很沉。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难道是他爹爹回来了?晓婉妈抬起头来了,晓婉也抬起头来了。不是爹爹,是晓雨。
“怎么不开灯?”
晓雨说着,“咔嚓”一声,将电灯拉亮了。屋子里一下亮堂起来。
“别、别开灯。”娘说。
“为什么?”
晓雨望着娘。
“别人会晓得你们没有去开会。”
“怕什么!”
晓雨憋着劲,往火塘里又添了几根干柴,行将熄灭的火堆,又冒出浓浓的烟来了。晓雨埋下头去,往火堆里吹风。
“你、你刚从会场上回来?”娘问。
“嗯。”
“你爹挨、挨打了吗?”
“是开斗争大会,又不是请他赴宴,不打他,还请他喝酒呀!”
晓雨呀,你怎么这样回答妈妈?
“打、打得重不重?”
晓雨没有再说了,埋下头,只顾往火堆里吹风。火堆里,终于“噗”的一声,跳出一团火焰。行将熄灭的火,又燃了。
“哥,妈问你呢。”晓婉说。
“我怎么知道重不重,那把竹枝枝又没有打在我身上。”
看他,又这样回答妈。难道,是晓雨嘴笨,不会讲话?
娘的头又沉沉地埋下去了。火堆上的火焰越跳越高。浓浓淡淡的光亮,在他们三个人的脸膛上、身子上,闪烁着。
漆黑漆黑的窗外,不时传来沉沉的雷声。雷声拖着“隆隆”的长音,向远方奔去。
“吱——”
门又被推开了。娘和晓婉又一次抬起头来,进来的不是她们挂念的人,是晓雷。
晓雨没有抬头,他对这一切,态度似乎很淡漠。对爹爹的安危,他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晓雷,你爹爹没有挨打吧?”
娘又重复刚才问晓雨的话。她真希望能听到晓雷说:“没有,没有哩。”然而,晓雷没有说。他在娘的对面坐下,双手捧着脸,不敢看娘。泪水,却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哥,娘问你呢。”
晓婉又是那句话,那句刚才对晓雨说的话。
“哇——”
晓雷嚎啕大哭起来。
“别、别这样放声哭,只怕外面、外面有人。”
娘流着眼泪叮嘱儿子。
晓雨却突然站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哇啦哇啦”地干嚎,比哥哥的声音还大。
“你、你这是干什么!”
晓婉责备哥哥晓雨。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他们能打人,我们哭都不能哭了?”
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我不结婚了,我要打一辈子光棍。你们不要给我修房子了,不要给我买房子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晓雷发疯似地叫喊着。
“轰——”
天宇里,滚动着沉闷的雷声……
儿女一年一年地大了,儿女一个一个都大了。李慎之和老伴的心上,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儿女们小的时候,盼着他们快快长大。眼看着,儿女一个跟一个地长大了,该娶亲了,该成家了,可是,却……一种难以遏止的恐慌,一种深长的忧郁,袭上了这对老人的心头,老太太的心里,还涌出一股不满的思绪:这是什么世道?这个共产党怎么这样搞?搞得儿子变老了讨不上亲,女儿在外面不敢回家。要是过去,自己这样的家庭,别说对一门二门亲,娶一个二个媳妇,看你要对多少门亲,娶多少个媳妇,都不成问题呵!
老太太虔诚地信神信佛,心地善良。年轻的时候,家里富有,她常常对一些落难的穷人,慷慨地给予施舍。那一年,大女儿晓美参加解放军走了,她开始想不开,夜里经常哭。后来,她想通了,惯了,顺了。对共产党让大家共同富裕的主张,她是赞成的。可是,当看到自己家里的财产,全部被收缴去了,她又感到慌乱,感到惶惑,感到烦恼,有时甚至生出来莫名其妙的仇恨。然而,土地改革的时候,公私合营的时候,她都支持了丈夫的行动,没有拉他的后腿。她经常想起,自己的女儿还在共产党里头做官;女婿,还是共产党的大官。这共产党是个什么东西,她真是想不透呵!
过了年,晓雷就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对上一门亲。别人嫌他家成分高,不来。这时,一种影影绰绰的仇恨情绪,滋生在老太太的心头。
“什么鬼世道!”她常常发闷气。
“快莫这样讲!”每当这时候,老头子李慎之,马上会截住她的话。“这世道哪一点不好?土匪不见了,强盗不见了。这世道几多太平!”
“好好好,好得女儿不认爷娘了。”
“不要怨晓美。”
“怨谁?”老太太没好气地冲着老头子吼道。
“唉,怪我们成分不好。晓美这样做,是求进步,是革命……”
“革命!革命!革命革得不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拱出来的了!”
“要理解她,要理解她。”
“你这样进步,你这样革命,可以去做共产党的官了!”
老太太在气头上,忍不住挖苦老头子。
“过去,你不是也赞成过共产党的一些做法吗?比如说,打日本的时候……”
“那是过去!”
李慎之沉默了。
他象老伴虔诚地对待神灵一样地对待共产党。他相信共产党的政策,积极地响应共产党的号召。他总认为:世道变了,如今是共产党坐天下了。过去有句老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天,自己是共产党的一个“臣民”。自己必须、也只有老老实实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才是识时务的俊杰。况且,解放初期的那些年,许多事实使他信服了:共产党办事就是得民心,顺民意。他牢牢地信奉着这么一条。于是,土改,他非常开明地过来了;公私合营,他又表现得很积极,光光彩彩地过来了。他时常自省,从内心承认自己过去剥削了劳动人民,有罪过,要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他订了几份报纸,坚持每天看报。他买回***的书,列宁的书,马克思的书,逐字逐句地学习。有时,生活中的一些具体事情,触发他心里生出对共产党的怨恨情绪,他总是那样惊慌,连连在心里说:“思想没有改造好,思想没有改造好。要加强思想改造,要加强思想改造呵!”
这时,他看着对面那满肚子怨恨情绪的老伴,默默地在心里嘀咕:“女人呵,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呵!”
爱子之心人人有。难道,他是一个奇怪的例外?他不想念自己的女儿,不想见一见女儿的面,不想见见女婿的面?不呵,他想呵!想得心痛。当年,是自己亲自送晓美去参加人民解放军的。晓美参军不久,新中国就成立了。一眨眼,十五六年过去了,晓美也结婚多年了,生了四个孩子,大孩子都有十一二岁了。他常常在梦中看见女儿、女婿领着外孙伢子们从对河坐着渡船过来了,过到二仙湾镇子上来了。他心里多么兴奋呀,打起飞脚往渡口跑,去接,去迎呵!……醒来时,眼前一片黑黑的。自己躺在床上,天还没有亮。他的眼睛湿润了。
二女儿晓仙不象姐姐,她没有结婚,没有入党,也不打算结婚,也不可能入党。她不怕受连累,身上没有那多的包袱。她时常回来,回来看看爹,看看妈,看看窝在家里的弟妹。每次,他送晓仙回单位上去时,总是这样说:
“晓仙,你要积极争取进步。如果因为常到家里跑,影响了你的进步的话,你就少回来些,甚至可以不回来。这,爹能理解,爹完全能理解呵!”
李慎之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眶儿湿湿的。
如今,一块心病,沉沉地压着他。大儿子晓雷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对上亲。这几年,讲过几个妹子。这些妹子开头对晓雷人品颇满意,一听说是这样一个家庭成分,就断了。对这些不愿与他的儿子成亲的妹子,慎之老人是不是也理解?也看做是进步的表现呢?他大概没有从这方面去思索了。他只恨自己,恨自己害了儿女们。他决心尽最大的努力,为晓雷讨一门亲。自家成分是高一点,可如果家庭其他条件好一点,别人有另一方面的想头,也会上门的。为儿子起几间新房,他不敢奢望。这一则形势不允许,自己这样的成分,还能起新屋?二则也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他决心把这栋破旧的铺子,翻修一下,好好装璜一下门面,看能不能引来一房儿媳妇。
决心下定以后,他给晓美和晓仙去信,请他们给予支持,并征求她们的意见。给晓仙的信,他署的是“父示”;而给晓美的信,虽是他亲笔所写,却不敢署上自己的名字,落的是女儿晓婉的名字。他怕自己和晓美通信,会影响她的进步。
很快,晓仙跑回来了,带回来五百元钱。接着,晓美也汇来了五百元钱。她同样是将钱汇给晓婉的。李慎之等着她的信,想听听她的意见,她毕竟在政府机关担任领导工作,站得高看得远。然而,十天过去,半个月过去,不见她寄回来一个字。也许是工作忙吧,抽不出时间来。寄了钱回来,不就说明她支持家里翻修房子吗?李慎之这样想。
李家要翻修房子的消息,悄悄地在镇子上传开了。一天夜里,镇子边上一个土改时分到他那栋花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走到李慎之屋里来了。
“慎之先生,求求你,行个好。”
这个五十来岁的农民,弓着腰,沿用着解放前的称呼,向李慎之恳求道。
“快莫这样喊,快莫这样喊。有么事你快说。”
李慎之一时猜不透来人的意思。
“听说你们要翻修房子?”
“还没、没定呢。”
“你做做好事吧。这几年,我尽背时,接连死人。老爹爹死了,大崽死了,如今婆娘又要死了。实在生不出别的法子了。你就帮了我这个忙,买下我那三间房吧!”
这个苦命的农民,向李慎之苦苦地哀求着。他住的房子,是李慎之解放前夕修建的一栋花瓦屋,就在镇子边上。土改时,李慎之主动将它交给政府,自己搬到这栋旧铺子里来住。这位日子过得不顺心的农民,分到这栋屋子的一半,五间。现在,他想买掉其中的三间,为婆娘治病,却一直找不到受主。
“不、不行。这屋是土改时分你的……”
“我、我实在生不出别的法子了。我现在人不多,留下两间,也够住了。”
在这位遭难的农民的一再恳求下,李慎之终于点头了,用晓仙送回来的钱和晓美寄回来的钱,买下了当年自己交出去的那幢花瓦屋里的三间房子。不到几个月,晓雷的亲还没有对上,房子还没有搬进去住,四清运动开始了。这三间房子,成了李慎之翻案变天的铁证。这个一直没有受过斗争的开明的工商业地主,头一次被押上了批斗大会的台子。那位卖房的农民,一次又一次地找四清工作队的同志申辩:“这是我求他的,你们不要冤枉他,不要斗争他。”为此,开斗争大会时,他也被民兵押上台去,站在一旁陪斗。
“这买房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解放前埋下的金银变买的?”
“不,不不,是我的女……不,不不!”
李慎之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应该说是自己的女儿寄回来的,那样,会连累她们的呵!那,这钱又是哪里来的呢?李慎之心里慌乱极了,一时找不出词儿来了。
两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脑袋嗡嗡响,眼前黑云涌动,整个世界在他的面前旋转起来……
“是不是派人去找找大姐呢?”
晓雷怔怔地思索了一阵,轻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去找她?”
晓雨对大姐很有些看法。他将一把干柴添到了火堆上,腾腾的火焰跃起尺多高。
“听说,大姐夫兼任我们这个省的四清工作总团的团长。我们县(当时的美仙湾还归资江边的那个古老的县份管)四清工作团的团长,是他的老部下。如果他能出面讲一句、关照一下,承认买房的钱是他们资助的。那样,爹爹就能脱身。不然,爹爹会……”
精明的晓雷,把话说得更透彻了。
一直没有吭声的晓婉,这时开口了。她支持晓雷的想法:
“这办法好!最好能见到大姐夫,直接对他说。”
“那,派谁去呢?”娘问。
“当然是大哥去好。大哥去过大姐家,路熟。”
晓婉建议道。
“等你爹回来再说吧!唉,你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呵!晓雷,你去看看,等会跟他一起回来。”
晓雷立起身来,出门了。
午夜时分,晓雷搀扶着李慎之回来了。
一到家,李慎之就无力地倒到了床上。晓婉妈赶忙掀开他的衣服来看,背上、腰上,青一处,紫一处。她连连伤心地说:
“伤成这样了,伤成这样了。这些人,真下得手呵!”
娘的眼睛湿了,晓婉的眼睛也湿了。
晓婉妈从柜子里寻到了一点云南白药,用酒磨成药汁,往李慎之的伤口处轻轻地揉着,擦着。边揉,边擦,边掉泪。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伤口处,浸拌到了药汁里。
“当初应该听晓、晓美的。她没有来信,就说、说明她不、不同意……”
李慎之躺在床土,断断续续地说着。
“痛、痛吗?”
晓婉妈边揉边问。
“不、不痛。”
“还不痛?都肿成这样了。这些没良心的!”
“你、你别、别这样说。”
李慎之赶忙截住老伴骂人的话语。
“派晓雷到晓美那里去一下吧?”
晓婉妈征求老头子的意见。
“不,不……不要去为难他们。他们不方便……”
李慎之不同意去找大女儿晓美。他怕给女儿带来不好的影响。大家一齐做他的工作。最后,他不做声了。别的,他都能忍受。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跪、挨打,他心里受不了,感到脸无处放。士可杀,不可侮呵!如果方军真能出一下面,那又多好呢?我李慎之,将一辈子感激你呵!
“爹,让大哥去。我看,最好你再给大姐夫写一个信。”
“晓雷去就行了,我还写什么信呵!”
“你是长辈,又从来没有要他办什么事。你写个信,份量重些呵!”
好久好久,他不做声。最后,他终于从床上吃力地爬起来了,坐到桌子前面写信去了。不一会,他将一封封好了的信,递给晓雷。
晓雷揣着爹爹的信,连夜启程了……
三
一棵一棵树扑面掠过,一片一片田旋转后退,一座一座山缓缓移动……小车,在宽广、平坦的柏油公路上,似一只轻燕在飞翔。
终于有了这么一次,自己和丈夫一道,返回到那个似乎已经淡忘了的故乡、那个曾经磨得自己心里痛的故乡、那个生养自己的江边小镇去了。呵,屈指算算,离开那里整整三十六年了。走时,自己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母亲还很年轻,父亲还很年轻呵!如今呢?
李晓美斜靠在座位后垫上,心突突突地跳着,一个一个杂乱的、甚至荒唐的念头,向她扑过来。她似乎想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方军,坐在自己身边,也在沉思,也在沉默。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是在回忆当年他当游击大队政委的时候,在那一块山地战斗时的艰苦生活?是在默默地凭吊某一位牺牲在那一块土地上的战友?是在重温某一次战斗中的惊险场面?是在回想当年提着恶霸地主父亲的脑袋参加革命的情景?还是在思考此次美仙湾之行的一些事情呢?如何参加他岳父、我父亲的葬礼?追悼会上说不说几句话,说几句什么话?如何做到既体面、又有分寸,既能安慰死者和生者,又不失自己这大军区副政委的身分?也许,他象自己一样,什么也没有去想。
李晓美猜不透方军此刻的心情。
一缕缕烟雾,在她的面前飘动。方军又点燃了一支烟。对吸烟的人来说,烟,是沉思的亲密伴侣。
难道,三十多年来,这个家庭,对她没有过吸引力?她离家以后,就没有思念过家?想念过父母亲人?
有过,而且十分十分地强烈。然而,却已是非常非常遥远了。
那是刚刚到部队里去的时候。十五六岁的孩子,猛然间离开家里,一年半年地见不到妈妈,见不到爹爹。她象失去了依靠一样,心里慌得很。夜里,常常抱着枕头流泪。
她在师文工队当演员。有几次,她向领导上打报告,要求回去探亲,看看爹爹妈妈,当然没有被批准。
“你去找找方副政委吧。我们文工队,是他管的。如果他同意了,你就能回家看看妈妈了。”
有人悄悄地为她出主意。
她真的斗着胆子闯进了方军的办公室。
“方副政委,我、我……”
她哭了。
“小鬼,哭什么鼻子呀!有什么事,说呀!”
“我、我要回趟家。”
“想妈妈了是不?”
她连连点着头。
方军笑了。
“副政委,你同意了吗?”
“你参军几年了?”
“一年多。”
“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方军没有回话,却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身上。
“副政委,你、你怎么这样看我?”
“你呀,真还是一个孩子!走,我们到外面走走去。”
方军和她从办公室里出来,走进了军营前面的树林子里。他俩边走边谈。他的知识真丰富,他的思想真敏锐,他的话语真好听呀!走着谈着,她竟把自己请探亲假的事忘了。
没有想到,自从那一次以后,方军经常找她。他俩常在树林子里散步,边散步边谈心。方军那时也才二十七八岁,说话风趣幽默。他和她谈理想,谈前途,谈对革命的信念,也谈自己的革命经历。方军的家,是湘南一个县里的大地主。他的父亲在当地作恶多端,民愤颇大。方军十六岁时,正在师范学校读书,他参加了当地的农民暴动,带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提着父亲的头颅投身革命。
“这、这是真的?”
听了方军讲述自己参军的经历,她又惊讶,又怀疑,又钦佩。
“共产党人还讲假话?”
方军投给她一束坚毅的目光。
“你、你真、真……”
“真狠心是吧?”
“不,是革、革命真坚决!”
“对敌人,就是要狠心!”
“可他、他是你的父亲呀!”
“划分敌我,不是以亲属不亲属为依据的,而是以阶级为依据的!既然决心投身无产阶级革命,就要痛下决心,彻底背叛自己的家庭。”
“……”
她怔怔地望着方军,望着这位师副政委。
“你的家庭是做什么的呀?”方军问。
“我的家?”
“嗯。”
“做生意的。”
“工商业者?”
“不,还有一些田产。今年土改时,定为工商业兼地主。不过,父亲很开明,一解放,就将自己的田产,全部交给了当地的农会。我,也是在他的支持下,参加革命的。”
“唔。”
“副政委,你说我、我怎么老想家,想妈妈?”
“这说明你的感情还没有改变。也说明你还很幼稚!”
“那我该怎么办呢?”
“从那么一个家庭里走进了革命队伍里来,这一步你是胜利了。可是,要从思想上彻底地、真正地从这个家庭里走出来,还很不容易呵!这种思想感情的转变,是很痛苦的。要在脑子里不断地清除非无产阶级思想,补进无产阶级思想,也是很痛苦的。这,就叫思想改造。希望你在这一步上也取得胜利,打一个大胜仗!”
“是!”
…………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她和方军的来往越来越频繁了。说来也怪,经常和方军在一起,思家的念头,想妈妈的心绪,就淡薄些了。有时候冒了出来,她就把它压下去。
渐渐地,她的同伴中,有人悄悄地笑她了:
“祝贺你呵,我们年轻有为的方政委,被你俘虏了!”
“被我俘虏了?”
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可是一个骄傲的王子,眼睛长在额头顶上,一般的姑娘,他才看不上呢!文工队里这么多女演员,他就挑中了你呀!”
这时候,她才吃惊地发现,方军把她的心占领了。她的生活里,少不了方军了。
不久,她和方军结了婚,建立了自己的小家。有几次,她动过心,想回二仙湾去看看,去看看上了年纪的父母。好几个晚上,她躺在方军的身边,隐隐约约地向方军流露过这种思想。方军总是沉默。这是一种聪明的沉默。她只好强行把这份念头埋下去了。
形势一年一年地发生变化。自己的家庭成分,这块压在心头的无形的石头,份量越来越重了。开初,她还直接给爹爹、妈妈写信,还在脑子里闪现过几丝思念生养自己父母的情丝。自己收到爹爹的亲笔信时,心里还不无几分欣慰。慢慢地,心情变得复杂了。收到爹爹的信,欣慰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痛苦和慌乱。终于,她不直接和父母通信了,改和弟妹通信。要寄一点钱回去,也是寄给弟妹,或者寄给别的什么人转交……
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来到了人世。每次生孩子时,她都没有写信告诉家里,妈妈却能神机妙算,每回都派晓雷或晓婉,远天远地给她送来很多很多鸡蛋,十几二十只快下蛋的子鸡,还有几件颇有乡下人的俗气的小孩衣服。尽管,晓美家里应有尽有,不缺这些,然而,这里面,却浸透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呵!
离开家里的时间越来越久了,爹爹和妈妈一年老似一年。自己不能回去,方军不能回去。一次,妈妈派晓雷来,要求把三四岁的小外孙,带回去给她看一眼。
“行吗?”
夜里,她躺在方军的身边,这样问方军。
“唔。”
方军翻过身去了,不置可否。这又是一种聪明的沉默呵。
她终于拒绝了这个可怜母亲的可怜要求。
山在移动,田在旋转,树在后退……
小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疾驰。
晓美侧过脸,看看方军。方军又点燃了一支烟。窄小的车厢里,一缕一缕地塞满了烟雾。他也在沉思。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晓美又把脸掉过来了,目视前方。晚秋,江南的原野,是一幅富有的丰收图画。晚稻成熟了,这里,那里,金灿灿一片。一蓬蓬瓜藤架上,挂满了长长的冬瓜,圆圆的南瓜……
渐渐地,晓美的眼前,不见灿灿闪眼的稻海,不见瓜果累累的瓜藤架了。一个奇怪的镜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细一想,这是自己儿时经历过的一个场面:
一个一脸麻子的大汉,骑着一头高大的白马,在镇子上的麻石板街道上走着。后面,跟着四个背勒皮带子的勤务兵,好不威风!镇子上的一些头面人物,本家族上的族老,尾随着他,恭维着他,摆酒席招待他,陪着他去给祖坟扫墓……自己和许多细伢子、细妹子一起,也稀里糊涂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听说,他在不知什么牌号的军队里混了一个营长。一个营长,和自己这省妇联的副主任怎么比?和方军这大军区的副政委,又怎么比呢?
“荒唐!”
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不禁扬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脸皮儿随之发烫了,好象刚才莫名其妙拱到自己心里来的那点东西,被别人窥见到了。
“怎么?被虫子叮了一下?”
看到晓美挥手拍打自己的脸,方军不禁侧过头来问道。
“嗯,嗯。”
晓美的脸皮儿更热了。
小车箭一样朝前射出,树向后倒,山向后倒。晓美的思绪截断了一下,立刻又奔腾开了。自己这次回去,弟妹们会高兴吗?会欢迎吗?会的,一定会的。无论是死去的爹爹,还是活着的弟妹们,当然都希望自己能回去。所以没有给自己发电报,是因为他们不敢呵!或者,他们知道市委、市政府准会报告我们的,用不着他们来发电报。他们心里当然清楚,自己一回去,特别是自己和方军一起回去,爹爹葬礼的规格,就会无形中升级。前来送葬的人,就会无形中增多。妹妹、弟弟们的身分,也会悄悄地得到改变。社会上,不是经常能听到一些人这样说:某公社书记是我姨妹夫的姑父;某税务所长是我表妹的姨爹。公社书记、税务所长的职位有多大?姨妹夫的姑父,表妹妹的姨爹,这样的亲戚,又拐了多少个弯呵!然而,有人就是连这么一点光也想沾呵!
社会,真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词!
也许,弟弟、妹妹们过去对自己和家里切断联系,和他们切断联系,有怨气,有意见,甚至恼恨。然而,当他们看到自己回去了,当他们看到市委书记们、地委书记们陪着自己和方军迈进家门了,当他们看满镇子的头面人物因为自己的归来而跑上跑下地忙碌起来了,当他们看到所有的街邻都向自己、也向他们投去异样的目光了,他们心里对自己的所有怨气、意见和恼怒,就会统统烟消云散。他们会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荣耀,感到无比地欢欣……听听,方政委是我的姐夫,我的姐姐是省妇联的主任。这多么响亮!多么有份量!
“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她又在心里骂开自己了,她的脸又微微地发烫了。
山扑过来,水扑过来,树扑过来。小车开得更快了。
自己的前面,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坐着小齐。他刚调来给老头子做秘书。老头子的前任秘书小宋,放到某师当政治部副主任去了。最近这段时间,政委、副政委、司令员、副司令员的秘书们,来了一个大换班。老的全部提拔。最小也下去担任了团政委。难怪有人发牢骚说,首长的秘书,是候补首长。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些老司令员、老政委们,在自己这个岗位上不会呆得太久了。方军,选在自己从大军区副政委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前,来这么一次美仙湾之行,兼着为自己的父亲送丧,这真是妙极了。李晓美想到这里,欣慰地笑了。
前面公路边,齐整地停放着三辆小卧车。年轻而精明的秘书小齐,这时候回过头来了,对方军说:
“副政委,大概军分区、地委的领导同志接您来了。前面,可能是这个地区和那个地区的交界点。”
“是吗?不是一再告诉他们不要搞这种迎送活动吗?”
“这是他们对老首长的尊重。”
“一定是省委或省军区给这个地区打了电话。”
“肯定。因为省里安排我们在这个地委的招待所吃中饭。中饭后,在这里午休两个小时再走。”
果然是地区的头头们来迎接方军了。小车减慢了速度,终于停下了。车子一停稳,司机和秘书连忙下车,将后面两边的车门打开了。方军和李晓美从车内钻了出来。这时,方军才发现,自己的车后还停了一辆车,出发时,他坚决要求不要陪开的那辆车,还是开来了。省委接待处的一位头发斑白的处长,从车内走了下来。
方军和李晓美走下车后,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五、六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军队和地方的头头们,谦恭地笑着,迎着方军和李晓美走了过来……
四
“当、当、当……”
客厅墙壁上的挂钟,又从从容容地敲打起来,响了九下。九点了。
窗外,树影摇动,风声呼啸。天,好象要变了。晓美坐在写字台前,正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当天的报纸。墙上壁灯的光,桌上台灯的光,将她丰满的轮廓巧妙地、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给人一种身分不凡的高贵之感。
这是晓美和方军的卧室。摆设、布置得并不华丽。床是老式的高低木板床,沙发倒是皮革的,但很陈旧了,多处地方已经磨破了。东面墙角上,立放着一个做工精细、式样别致的竹制花架,上面摆放着一盆兰花。这是卧室内最高雅的物件了。四面墙壁,粉刷得雪白,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张贴、悬挂。整个房间,透露出一种庄重、朴素的气氛。
客厅里,不断地传来方军和别人的谈话声。晚饭后不久,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个地方上的同志,找方军了解什么材料。好象是当年方军打游击的地方来的。方军回答一个问题,他们又提出一个问题,眼看,已经谈了快两个小时了,他们还没有走。现在,谈话声还不断地传来。晓美的心里,不由得隐隐地生出一种讨嫌、厌恶之感来。要知道,自己今天在机关上碰了一件恼火的事,心里窝了一腔的怨气,要和方军商量,要向方军倾吐呵!可他们的谈话偏偏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两个月前,她工作的机关开始进行“四清”运动。她是机关“四清”运动领导小组的成员。据有关人士透露,运动后,她可能去掉这个“副”字,成为这座省会市妇联的主任。可今天下午,省委驻机关的四清工作队队长召开领导小组成员开会的时候,却没有通知她参加。她的心里一下慌了起来,自己出什么事了?把这个领导小组成员抹掉了?
工作队长终于找她谈话了:
“老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过去,你的路是没有走错的。可是,参加革命十多二十年后的今天,和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不能藕断丝连呵!”
“我、我怎么了?”
她的心里慌乱了。
“要和自己的剥削家庭划清界线,站稳自己的立场呵!”
“我和家里好几年没有通信了。”
“你也许没和父母通信了,可不断地拐弯抹角地给他们寄钱。当地群众反映,前不久,你一次就给家里寄去了五百元。支持你地主分子的父亲,把土改时分给贫农的房子,又买回来了。这未免……”
“是、是这样吗?”
李晓美的脑袋一下全懵了。
下班时间一到,她匆匆往家里赶。方军兼任这个省四清工作总团的团长。她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看怎么办?看怎么办呵!没有想到,自己赶回家来时,已经有人找他在谈了。而且,谈得这样久,这样久……
“叮叮叮……”
电话铃响。
李晓美匆匆走出卧室,来到客厅里接电话。
“是、是方政委家吗?”
对方的话音,既谦恭、又夹有某种畏缩。一下子,把他低下的身分全暴露了。
“你拨错了。”
电话筒撂下了。她瞟了一眼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位地方上的同志。这时,两个都微微朝方军倾斜着身子,认真地听着方军谈话。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听到紧要处,匆匆地在上面记录着。
她从沙发前走过去时,两位来访的同志生怕冷落了这位女主人,赶忙转过脸来,朝她讨好地微笑着。她极力压下自己心中的厌恶情绪,显得热情、谦和,回报对方以微笑。然后,又脚步匆匆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当!”
客厅墙上的挂钟,又清晰了报了一响。九点半了。
“叮叮叮……”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晓美烦躁地立起身,又坐下了。也许,这是这些高贵家庭里的高贵烦恼吧!一个周末的夜晚,又是来访,来访者问个没完没了;又是电话,电话铃一串一串,响个不停。根本不给他们自己留下一点时间。要知道,此时此刻,她需要方军,需要和他谈谈这件恼火的事,请他给自己拿拿主意呵!
“叮叮叮……”
电话铃还没有停。晓美只好又走出卧室,到客厅去接电话。不知这电话是哪里来的,你不能不接呵!
“方政委在家吗?”
对方问。语气不亢不卑。
“你哪里?”
晓美不答而问。
“我们从湖南来,想找他了解一点战争年代的情况。”
又是一个来访者。晓美终于把对方的底摸到了。她语气和悦地说:
“哎哟,你们来得不巧,他不在家。”
“是不在家呢?还是不在这座城市呢?”
“去北京开会去了。”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我可不清楚呀!”
“你是他家的什么人呢?”
“工作人员。”
“呵,那谢谢了!”
她生气地撂下话筒,发起牢骚来:
“保密电话号码,如今四处生脚,比公开的还公开了。现在这个保密工作哟,唉,真够保密的了!”
她又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两位穿便服的地方上的同志,还在一个一个地向老方提问,似乎是了解某一个地区、某一个时期的一段历史。谈兴正浓,没有收场之势。都快十点钟了,还在这里谈谈谈。别说今天自己有事要和方军商量,就是平时没什么事,这时候别人也该休息了呵!这两个人怎么这样不通理,不知趣呢?她想说几句什么,欲言又止,转身又走到了自己的卧室。
“不行!老方的身体要紧,我的事要紧,我得去管管。”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作为夫人,她时时感到,要保护好老方的身体,要保证他休息好。老方的身体,是革命的财富呵!老方身体好,就是自己为革命做了贡献。这个贡献,不一定比自己当好这市妇联副主任的贡献少呵!
“叮叮叮……”
电话铃又响了。你看!你看!
她不想去接电话了,可是,又不能不去接。鬼知道,这个电话是哪里打来的呢?要是方军的上级打来的呢?不去接,那不会捅出乱子来?本来,这个家庭的电话号码,是控制在非常非常小的范围内的。如今,唉!
她终于抓起了电话筒。
“哪里?省****?明天上午八点,请方政委参加省委常委会,传达中央的紧急指示……呵,呵……好的,好的。”
她挂上话筒,朝那边瞟了一眼,他们的谈话还没有完。
她回到房内,烦躁地坐了几分钟。又故意推开门,探出头去看了看他们。聪明的人,一定会明白她这种无声的逐客令。
谈话还在继续。也许,这两个人太不聪明了。
“当、当、当……”
十点了。
她实在忍不住了,来了最巧妙的一着。她脱掉衣服,穿上那套花格子的睡衣,又一次推门出去了。
“实在抱歉,今晚不早了,刚才二位也听到电话了,老方明天一早还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是不是请二位再约一个时间,改日再来?”
她走到两位地方上的同志面前,歉意地笑着说。
那两位不知趣的同志这时候也知趣地煞住了话头,立起身来,连连道歉:
“方政委,很对不起,耽误你很多的时间,占去了你们的一个周末。”
“没关系,没关系。”
方军也起身送客了。
“大姐,到这里打扰了呵!”
“别客气。”
她强装出笑容,和丈夫一起,把客人送到客厅门外。刚回到屋里,她就把下午四清工作队长找她谈话的事,向方军讲了。然后气愤地发起千里之外的父亲的火来了:
“真是老糊涂了,为什么要把过去分给人家的房子又买回来呵!老方,你看怎么办?你看怎么办呢?”
方军无言,陷入了沉思。
“你快说,你快说呵!”
方军吐出一团烟雾,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回答晓美:
“他们也要生活,他们也要生存呵!”
晓美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近些年来,她觉得他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过去,他总是开导自己,要站稳自己的立场,要彻底地和剥削家庭划清界线。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隐隐地感到,丈夫的这种变化,孕育着某种危险呵!
“这一下,我完了,我全完了呵!”
“有这么严重吗?”
方军突然偏过头来,望着晓美。
正在这时,公务员在门外报告:
“大姐,门卫来电话,说有客人要进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告诉他,政委不在家。”
“不,不是来谈公务的。”
“什么客人?”
“说是你老家来的?”
“不管他哪里来的,请他明天来。”
“是!”公务员走了。
不一会,公务员又来了。
“大姐,这、这不是一般的客人。是、是你的弟弟。”
“弟弟?”
一腔复杂的感情,迅速地涌上了李晓美的心田。她沉默了。
“大姐,让不让他进来呢?”公务员又在催问了。
“你把门卫的电话拨通,让我问问。”
电话拨通了,话筒里传来一口十分熟悉和亲切的乡音:
“大姐!我、我是晓雷呀!”
真是自己的弟弟。他跑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来……唉唉,这个家庭,害得我还浅吗?这些弟妹,为什么老是粘着我?我的前程,被你们毁了,被你们毁了呵!霎时,一种说不清楚的厌恶,一种莫名其妙的愠怒,涌上了她的心际。
“你、你来干什么?”
她对着电话筒吼道。语气是那样冲,是那样不友好。
“我、我、我……”
晓雷象被人当头击了一棒,在电话里慌乱地“我”着。
“小盛,你去接他进来。”
这时,方军走过来了。他一边打发公务员去接晓雷,一边伸手来夺晓美手中的话筒,想对着话筒和晓雷说几句什么话。晓美没有把话筒给方军,而是“噹”的一下,撂下了。
晓美“嗵”地坐到了那条长沙发上。她真恨自己这个家庭,真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么一个家庭里。要是象某些老大姐一样,从小当童养媳,然后参加革命。一身光光彩彩,磊磊落落,那又多好呢?
“晓美,晓雷既然这么远寻来了,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呢?”
方军站在晓美的面前,平静地责备她。
“我、我要和这个剥削家庭、这个罪恶家庭彻底划清界线!”
方军沉默了。停了停,他说:
“你去休息吧,我来接待晓雷。”
“不!不准你见他!不准你见他!你上床睡去吧,这事,你不要管。”
说着,晓美将方军推进了卧室。
外面,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雨点儿敲打着窗外的树叶,“沙沙沙”地响。静夜里听来,是那样的刺耳。
方军和衣躺在床上,不安地翻动着身子。他心绪不宁,一是被刚才的两个来访者撩乱了,二是被晓美的举动撩乱了。
刚走的那两个来访者,是他故乡的那个县里搞农运史调查的。他是家乡当年那次农民暴动的领导者之一。解放以后,来找他采访当年农民暴动始末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了。每次来采访的人,都少不了要问他当年提着父亲的脑袋参加革命的那段光荣历史。开始那几次,他谈得很激动,很坦率,很兴奋,很愉快。后来,他却谈得一次比一次别扭了。这一次,对方又提到了这件事。他给对方以沉默的回答,继而巧妙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不知怎的,虽然跳过了这个话题,没有再谈这件往事了。然而,他的心却被深深地触动了,使他感到无比怅然。
也许,是年纪大些了吧?也许,是思想深沉些了吧?也许,是对历史进行了沉淀吧?莫不是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什么变化?这些年来,父亲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不时在他的眼前闪现、晃动。使他的心受到强烈的刺激。每每这时候,他就显出莫名其妙的不安和异常的烦躁。
父亲,是一个吸劳动人民血汗的寄生虫,是一个欠下了人民血债的剥削阶级分子。理所当然地是人民的敌人,是自己的敌人。作为一个敌对阶级,我们是要毫不客气地将它们消灭的。怎么去消灭呢?难道都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近些年,报纸上不时报导我国历史上最末一个皇帝新生呀,特赦一些战犯呀……等等这样的消息。每每读到这些报导,父亲那个血淋淋的脑袋,又立即在他面前飞旋,久久地不隐退。这是自己亲手砍下来的、自己亲生父亲的脑袋呵!不由得,他在心里把自己的父亲和那批战犯比,和那个皇帝比,到底谁的罪恶大?到底谁欠人民的血债多呢?
这也许是很容易回答的题目,也许是很难回答的题目呵!
难道,自己当年大义灭亲,提着父亲的头颅投身革命错了?
“不!不!那是特殊环境里的特殊行动,是对的,永远是对的!”他坚定地回答自己。
“难道,提着父亲的脑袋投身革命,就说明自己革命的坚决性了?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方法了?”突然,脑子里又浮上来这样一个问号。
“去去去!”他烦躁地甩掉这些深远的思考,让自己的思想回到眼前来了。这些年,在对待晓美的家庭、晓美的父母上面,他和晓美的思想认识不一致了,有了距离了。过去,是他教训她,开导她,要她淡薄家庭观念,越淡薄越好。要她划清思想界线,划得越清越好。渐渐地,他思索得深远些了。他常常想起国旗上的四颗小五星。其中,就有一颗是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呵!工商业者兼地主,是以工商业为主的,工商业自然是民族资产阶级。他们,是我们人民中的一分子呵!而晓美,却越来越对自己的家庭,产生一种仇恨感。他们两人的思想有了距离,有了变化。这种变化是悄悄地发生的,不露声色的。
“砰”的一声,客厅里的门被推开了。看来,公务员已经将晓雷领来了。方军迅速甩开脑子里那些杂乱的念头,屏声静气地注意着客厅里的响动,认真地捕捉着客厅传过来的每一个声音。
窗外,沥沥淅淅地下着雨……
晓雷跟在高高瘦瘦的公务员身后,走进了客厅。
“大姐。”
“来了?”
晓美斜靠在沙发上,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没有起身。
“为什么不先来个信,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
“家里……”
“又是家里!真烦人!这个家,毁了你们还不行,硬要把我拖下水,硬要我和你们一起毁掉呵!”
“……”
晓雷无语,呆呆地立在房中。客厅里柔和的灯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板上。这是一个没有力量的瘦长的影子。兄妹五人中,他长得最高,也最瘦。在二仙湾,有“雷长子”之称。长相也不同于晓美、晓仙等姊妹。在父亲和母亲的相貌特征中,他更多地象母亲。也许是这些天来,一件一件不顺心的事折磨着他吧,他显得更瘦了,前额突出,鼻梁骨也比以前更高了。脸色憔悴,神情忧郁,目光也变得有几分呆滞了。
“家里……”
“我不愿听!”
晓雷正要开口,又被晓美厉声堵回去了。
外面下着雨。晓雷出门时没有带伞,已被雨水淋得一身透湿。水珠儿从衣服上滴下来把他站着的地方,打湿了一大块。公务员把他领来时,本想让他和姐姐见一面,就领他去洗澡、换衣。没有想到,一进房,李大姐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年轻的公务员难堪地站了一下,便悄悄地退出门去了。
“大姐!”
晓雷不象晓雨,他的性格软弱些。这时候,他站在晓美面前,急得眼泪叭叭地掉下来了。
晓美听到这声带哭音的喊叫,抬头望了一眼晓雷。看着弟弟落泪了,她身上那种做姐姐的温柔浮了上来,把她的心拨动了一下,猛然涌起来一种怜爱和酸楚。
“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把冲动的心压了压,语气放温和地问。
“……”
姐姐主动问他,晓雷却说不出来了。许多许多的话,挤在心里,他真不知道捡哪一句先说好。湿漉漉的衣服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地面上已流了一滩水了。
“说呀,家里到底有什么事?”
晓雷愣了一阵,嘴皮子动了动,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姐、姐夫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晓美的语气突然又变得严厉了。目光,一火辣辣地盯着晓雷。
“我……想见见他。”
“放肆!随便打问你的姐夫。有什么事找我还不行?还要找你姐夫!你们那个家,连累了我不够,还想连累你姐夫!”
“……”
晓雷傻了,呆了。
“你快说,这次来,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你们干了蠢事,拿我们寄回的钱,买回了土改时分出的房子?”
“哇……”
晓雷突然蹲了下去,双手捧着脸,哭了。
“爹、爹脱不得身了,每天挨斗,硬说这钱是我们解放前埋下的金银变买的。娘要你和姐夫出面证实一下,这钱是你和二姐寄回去的。”
“什么?你们千了蠢事,还要我们来替罪呵!”晓美气得声音都战栗了。
这时,“吱呀”一声,卧室的门开了。方军披衣走了出来。
“晓雷来了呀!”方军和悦地和晓雷打招呼。
“姐、姐夫。”
“怎么?你、你还没有睡?”
“你在这里审讯人,我怎么睡得着。”
“你?!”
晓美象不认识方军似的,双眼瞪得圆圆的,望着他。
“晓雷,我们共产党人,一贯实事求是。钱是我们寄回去的,我们当然可以出来证实。”
“老方,你疯啦!这个倒霉的家庭,你还要当光荣牌背到身上呵!过去,你是怎么教育我的?你可不要忘了你自己提着父亲的脑袋投身革命的光荣历史呵!”
方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两团烟雾从嘴里吐了出来。他平静地反问妻子:
“你们家是什么成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清楚呀。”
“你、你装什么糊涂呵!是剥削阶级,是罪恶家庭!”
“剥削阶级我承认,至于有没有恶罪,这要看事实。”
“剥削就是罪恶。”
“总体而言,是这样。可是,我们的国旗上还有民族资产阶级一颗星哩!最终,我们要把一切剥削和剥削阶级,自然包括民族资产阶级在内,都消灭!但是,消灭这个阶级,并不是不准这个阶级的人生存。买下几间房子,为晓雷结婚做点必要的准备,这有什么过分?何况晓雷,根本就不属于那个阶级!”
晓雷怔怔地望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姐夫。
晓美愣了一下,继而冲丈夫吼着:
“你、你、你危险!”
“小盛!小盛!”
方军大声地喊着公务员。
公务员走进门来了。
“政委,有事吗?”
“你领晓雷去洗个澡,找几件衣服给他换换,安排铺位给他睡觉。”
“是。”
“去吧,晓雷,洗澡,睡觉。一切,明天再说。”
晓雷迟疑着,不动。
“去呀!”
“爹、爹……”
“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爹写给你们一封信。”
晓雷从自己背来的袋子里,找出了李慎之写给女儿、女婿的信,递了过去。
晓美没有伸手来接,方军伸手接过去了。
这时,晓雷才跟在公务员身后,走出门去。
“哇——这个家,为什么要老缠着我呀!”
晓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跄跄踉踉地走进卧室里去了。
灯下,方军展开信,看着:
方军、晓美:
我相信共产党,相信群众,我一定听共产党的话。你们不必为难。我理解你们,也请你们相信我。
父字 1965.4.18
方军的手抖动起来。他木然地走进卧室,将信纸递到晓美面前。
“我不看!”
晓美“啪”的一下,将信纸打落在地。
窗外,一道闪电,一声惊雷。风雨更加猛烈了……
五
地委小招待所。豪华、雅致的小餐厅。
地委书记、行署专员,军分区的司令员、政委,还有从美仙湾市专程来迎接方军和李晓美的市委书记江小波,陪着方军和晓美等,走进了餐厅。
穿着白围裙的女服务员,彬彬有礼地立在餐厅门口迎候。
方军礼貌地和服务员握握手。
一张中心可以转动的圆桌子上,摆了几样冷盘,每一个座位前面,都摆放着大中小三只玻璃杯,两个碟子,一双套在透明腊纸袋里的骨筷。还有一个玻璃杯子里,插着一块叠成扇形的白色抽纱餐巾。
胖胖的地委书记,以主人的身分,礼貌地朝方军和晓美摊摊手,邀请他们首先入席。
“方政委,李主任,请坐。”
“大家随便坐。”
方军很随和地向大家摆了摆手。然后,便带头坐下了。
大家纷纷跟着入座。
“方政委,我们这个地区,可是你真正的根据地呵!”
瘦瘦的军分区司令员,不无几分讨好地朝方军笑着,说。
“不假。当年,我的游击大队,主要活动在你们这个地区所辖的几个县。”
“李大姐,您有多长时间没有回老家来了?”
专员坐在李晓美旁边的座位上。这时候,侧过脸去,轻轻地问。
“三十六年了。”
“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
“嗯。参加革命,就没有回来过。”
“真是一心扑在革命上。”
李晓美笑了笑,笑得很艰难。
年轻美丽的两个女服务员,盘里托着白酒、葡萄酒和桔子汽酒,到座位边为大家斟酒了。这时,来到了晓美的身边。那个秀美、娇小的女服务员,带着很有分寸的笑容,望着李晓美,那目光在问:
“你喝什么酒?”
“来杯武陵大曲吧,这是我们这里的名酒。”专员侧脸看着李晓美,征询地、谦恭地说。
“不,我不能喝酒。来杯桔子汁吧。”
“桔子汁怎么行。至少来一杯葡萄酒。三十多年没有回老家来,这次应该……”
“应该”什么呢?专员一时语塞,找不到恰当的词儿了。如果说“应该高兴地喝一杯”,她可是回来奔丧的,老父亲刚刚咽气,他们还要赶回去向父亲的遗体告别。虽然老父亲七十多岁了,是寿终正寝。然而,失去了亲人,毕竟是悲痛的呵!
没等专员吐出恰当的词儿来,晓美开口了:
“姑娘,给我倒杯桔子汁吧。”
一杯橙黄色的桔子汁,摆放到了晓美的面前。
服务员开始将一样一样的菜端上来了。这些菜肴中,没有海参之类的名菜,全是本地的野味。水鱼、乌龟、野鸡、麂子肉、狗肉、蛇肉……等等。一股股诱人的气息,顿时飘散开来。
看菜上来好几道了,地委书记立起身来,举起杯子,以主人的身分提议道:
“让我们为方政委回到我们老区指导工作,为李大姐荣归,干一杯!”
“谢谢!”
餐厅里一片笑声、碰杯声。
“方政委,李大姐,俗话说,狗肉不能上大席面。今天,没有好招待,全是不能上大席面的野味,请随便尝尝家乡的土特产。”
方军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野鸡肉送到嘴里,嚼了嚼,说:“味道不错,味道不错。”停了停,他又补上来一句,“不过,好象还没有留在我记忆里的味道好。”
“你记忆里?”
军分区政委不解地问。
“是呵!当年,我在这一带打游击的时候,经常打这些野物吃。我们当时的烹调技术,肯定不如我们招待所的大师傅哇!”
“那是为什么?”
“哈哈……”方军仰头笑了,“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说是历史上有一位皇帝,落难时饿了三天没有吃东西。这时,一个山里的老大娘,送给他一个荞麦粑粑。他吃着感到特别香,味道特别美,留下了极深极深的印象。后来,他回到了京城,天天吃的是山珍海味。渐渐地,他吃着这些感到无味了。他想吃荞麦粑粑。御厨里的大师傅,下大功夫,掺合了不少的调味品,做成荞麦粑粑送来。他吃着还是没味道。于是,他派人去把当年送荞麦粑粑给他吃的老大娘寻了来。那位老大娘到了皇宫以后,却不愿给皇帝做荞麦粑粑了。皇帝很纳闷,问:为什么不给我做荞麦粑粑?老大娘说:现在,我做不出有味道的荞麦粑粑来了。皇帝问:为什么?老大娘说:不是我当年的荞麦粑粑特别有味道,而是你当年的肚子特别饿。味从饥中来呵!我也一样,不是那时候我们随便烤熟的野物肉好吃,而是那时候我们的肚子特别饿!”
“哈哈哈……”
大伙快活地笑了。
又是一片玻璃杯子撞击的声音。
众人立起身又坐下了。
江小波坐在地委书记的旁边,与方军间着一个座位。他给方军当了多年的警卫员,这次方军是受他的邀请,到市里参加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座谈会,和为仙湾河大桥通车典礼剪彩的。临到方军将动身时,又多出一件事来,他在二仙湾的岳父去世了。他要回二仙湾去参加岳父的葬礼。由于方军的到来,李慎之老人葬事活动的规格,自然要升级了。尽管市里准备安排他担任市工商联副主委、市政协常委。但这毕竟只是“准备”,并没有成为事实。他现在的身分,还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因此,市里的领导同志原来并不打算多出面,只准备登门去看一看,礼节性地表示一下慰问。如今,方军回来了,李晓美回来了,过去的想法必须改变了。江小波在为方军当警卫员期间,察觉到李晓美与家里、与父母并没有多少来往,关系比较疏淡。然而,那是当时的政治环境呵!现今,形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你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呢?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呵!她能不希望把葬事活动搞热闹一点?体面一点?规格高一点?何况方军,还是有恩于自己的老首长?当年,要不是他推荐自己去上大学,拿了张大学文凭(尽管是“工农兵”牌号的),这次机构改革中,自己能被推上市委书记的岗位?再说,方军职位高,威望高,现在又还在台上,就是将来退下来了,他在省委领导面前说句话,也是很有份量、很起作用的呵!别人想找这样的机会都找不到呢!自己可不能太傻了呵!于是,他昨天听到李慎之逝世的消息之后,立即给方军摇了电话长途。放下话筒,又和市委、市政府、市政协的几位头头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请市政协出面,到市委礼堂为李慎之召开一个追悼大会。夜里,他又和几位领导人一起,驱车到了二仙湾,一则去与李慎之的遗体告告别,二则就追悼大会的事情去与李慎之的子女、亲房们交换一下意见。另外,告诉晓仙他们:方军和晓美将回来,请他们将老人的遗体暂时不要入棺,等晓美、方军回来见最后一面。
他把这一切都已安排得熨熨贴贴的。
这时,他抬起头,朝方军笑笑。他在方军身边工作多年,这笑容和下面的话语,在谦恭、敬重以外,比别人多了几分亲热:
“政委(你看,他就省略了“方”字),慎之老人的葬事,不知你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想法,请和我打声招呼,急的,我马上打电话回去落实,不急的,我回去亲自安排。”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酒席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方军沉吟了一下,问:
“不知家里知不知道我们会回去?”
“昨晚上我亲自去通报了消息。”
“遗体……”
“我交代了,请他们无论如何等到你们回去见了这最后一面后再入棺。”
“入棺?”
“嗯。我找晓仙等几个姐弟以及一些亲房商量,他们坚决要求土葬。”
“入乡随俗。亲房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们不干预。晓美,你看呢?”
“不要太浪费了。要兴老一套的话,就走走过场。”
“对!要节约,并不是怕花钱,而是没必要。”
“市里准备开个追悼会。你们的花圈,也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挽联呢,你们看怎么写好?”
“这还不是千律一篇,某某老人千古。”
“好。”
筵席上的气氛,象由晴转阴的天气,由热烈而变得沉闷了。地委书记忍不住用手搡了搡身边的江小波,说:
“这事,到市里再具体说吧。老人活了七十多岁,是高寿啦!这是大自然的正常规律,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的。方政委,李大姐,你们不要过于悲伤了。来,我们再干一杯!”
地委书记又一次以主人的身分站起来劝酒了。
又是一片杯子撞击的声音。
江小波的旁边,坐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他是地区党史办公室的主任。这张餐桌边坐着的人中,大概数他的职位最低了。本来,他是不够格坐到这里来的。因为方军是本地区地下党组织的创建人,他要找方军了解有关的党史资料。地委书记于是破例把他安排到这张餐桌上,让他与方军见见面。也许是由于他感到自己的职位与各位不相称而自卑吧,这位平日很会说话、很爱说话的主任,入席以来一直没有吭声。连笑都非常拘谨、小心。这时,他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了,对方军说:
“方政委,请你挤点时间,给我们写篇回忆录吧!”
“回忆录?你是报社的?”
“他是我们地区党史办的主任辛玉同志。”地委书记立即向方军介绍说。
“呵!”方军点了点头,“什么回忆录?”
“最近我们要编印一本农民运动的史料。过去,我们从好多史料中看到您大义灭亲,提着父亲的头颅参加革命的英雄事迹,太使人感动了,太使人受教育了。但我对照看了,发现这些文章中,某些细节方面不统一,有出入。您能不能自己写一篇文章,记述一下这一段史料。要是真能这样,那可太珍贵了!”
这位聪明的主任,没有注意,方军听他的话时,脸色一阵阵沉,一阵阵阴了。
“方政委,你看?”
“有了这么多,还写什么?”
方军说着,将酒杯撂下,立起身来了。
“方政委,您……”
“我够了,你们喝,你们喝。”
方军朝大家摆摆手,离开座位,走了。显得心绪很烦躁。满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惊愕地望着方军。地委书记还斜了这位党史办主任一眼。党史办主任心里直打鼓,两条腿也战抖起来。方军的突然退席,肯定和他刚才的话有关。可是,他又真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里。
方军走了,地、市委书记们,军分区政委、司令员们,也匆匆放杯了,跟着方军走出了这个豪华、气派、雅致的小餐厅。准备送方军到房子里去休息。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午休的房间。
走出小餐厅,来到一块长满花草的小坪里,方军突然站住了。
“方政委,到房里休息去吧。午休两个小时,再走。”
“你们这里有革命文物馆吗?”
“没有。”地委书记答道。
“有、有。群众艺术馆里有一个革命文物展览室。”党史办主任连忙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
“唔。能不能领我去看看?”
“好,好。”
“是不是休息一下再去?”地委书记建议道。
“你们去休息吧,请党史办这位同志领我去看看。”
这些地区的头头们哪里敢这样放肆呢?一个不漏地全跟在方军的身后,朝地区群众艺术馆革命文物展览室走来了。地委书记还让秘书通知公安局,加强警戒。
革命文物展览室不大,方军看得很细。在许多文物前面,他沉默了很久。足足花了一个小时,他才走出这个小小的展览室。出门时,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唉,看来,难了。”
“老方,你又在想那位大嫂,想那张借条?”
方军无语,默认了。
“什么大嫂?是不是借给游击队一百块银洋的那位大嫂?”党史办主任凑过来说。
“对!”方军兴奋地抓住这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的手,“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我……”
由于慌乱和心急,很会讲话的党史办主任语塞了。
“你快告诉我!”
方军很急切,抓着他的手连连晃动着。
“有一年,上面下来个通知,要找这么一位大嫂,我当时正在做革命文物征集工作,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我们认真去寻访过,没有寻访到。”
方军的手无力地放下来了。他长久没有作声。心,无疑是飞回到了那艰苦的岁月,陷入到了那深长的回忆中去了。
“她、她可是救了我们游击大队的命呵!”良久,方军感叹地说。
“方政委,你能不能把当时的情景,详细地和我们说说,我们一定下功夫去寻访。”
“我,也说不清呵!供给科长把银洋带回来,没说两句话,就牺牲了。好象说是从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嫂手里借的,开了借条。除此之外,再也说不上什么了。只怕难以找到她了。”
“我们努力,我们一定努力!”
党史办主任在方军面前连连表示决心,想借此来弥补他刚才的过失。
“呵,你贵姓?”
方军突然问这位党史办主任。看来,地委书记刚才的介绍,他并没有认真听,或者,年龄大了,记性差了,没有记住。
“我小姓辛。”
“呵,老辛。你能不能写一写这位大嫂?把她也写进你们的文章里去?不要老写我们这些人了。刚才,也许我生你的气了。要请你原谅呵。”
“方政委,哪能这么讲?我们一定按您的指示办,认真查访,查访到了,知道了名字,当然要好好写写这位大嫂。”
“没有查访到,不知道名字,也写写。无名英雄,更崇高呵!”
“对,对,对!”
方军处在深深的激动之中。战争年代倒下去的战友,那位不知名姓的大嫂,一个个又模糊、又清晰的形象,一齐在他的面前闪动着。他没有再回招待所午休了,决定立即启程,奔赴美仙湾。
方军的小卧车,从地委招待所门口徐徐驶出来了。他的车后,又增加了不同颜色、不同主人的三辆卧车。
五辆小卧车,一溜烟似地在平坦、宽广的公路上疾驰……
六
七天了,母亲躺在床上,饭没咽一口,水没喝一滴。脸上和身上,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了。儿女们一个一个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她的床前。每一个儿女来到她的面前时,她都用那混浊的目光望一眼,便欣慰地动一动头,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满足的笑:
“呵,老三,你来了。”
“婉婉,是你呵。”
“晓仙,你回来了,好,好,送回来给妈看看,妈就落心了。”
“雨伢子,你、你、你要听你爹的话呵!”
这时候,老太太的嘴里,不住地念着:
“晓美呢?怎么不见?喊晓美,喊晓美,我要见她。”
“妈,大姐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喊方军,喊方军。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呀!”
“妈,大姐夫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叫他们回来,我等他们,我要见见他们呵!”
晓仙和晓婉,守在妈妈的床边。这时候,姐妹俩的眼眶都湿了。妈妈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无法治愈了。当医生的女儿,也救不了自己的妈妈了。看来,这位老人弥留在人世间的时间已经很短了。如今,她昏迷不省人事,不管女儿们怎么对她说,她嘴里老是叨念着:“喊晓美,喊方军……”
“母亲病危,速归”的电报,发出去三天了,不见大姐归来,也不见大姐的信来。这是很明显的不予理睬。四清运动中,晓美因为给家里寄钱翻修房子的事,受到了批判、冲击。致使她这个副职一直没有“转”正。她对家里越来越冷淡了,终于断掉了联系。开初,她心里不安、不顺,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地感到慌乱,感到内疚。渐渐地,她坦然了,她心安理得了,觉得自己总算通过这样痛苦的思想改造,把世界观变过来了,把立足点移过来了。
第五天,晓婉又给大姐晓美发出了一个加急电报,依然不见她回来。这时,小镇上的长舌妇们,凭着各自的理解而发开各种各样的议论了。晓美以前对家里的回避和冷淡,或许还能为姊妹们所理解。而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你的亲生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呵!你就是不能回来,也应该给家里回一个电报,或者写一封信呵!
“喊晓美,喊方军,我要见他们……”
妈妈干瘪的嘴,吃力地嚅动着,发出微弱的、却又是异常强烈的声音来。这是老人心灵的声音。
晓婉举目寻找爹爹。爹爹坐在离床边不远的一条木凳子上,望着老伴吃力地嚅动着嘴,发出这样弱小而充满感情的声音来。他的眼眶也湿了,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爹,你看是不是再给大姐发个电报?”
晓婉问。
李慎之长吁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妈想见他们呵!”
“唉!他们,有他们的难处。要理解,要理解呵!”
“理解什么?爹。”
突然,一直没有做声的晓仙,将头扭了过来,目光直直地望着李慎之,问。
“理解……”
李慎之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理解她不认娘!”
晓仙的话来得很冲。
“别这样、别这样说。”
李慎之制止女儿道。
床上,昏迷中的母亲,仍然在吃力地、低低地叨念着:
“喊晓美,喊方军……”
这是一个母亲的声音!一个母亲呼唤儿女的声音!
世界上,有什么样的感情,比母亲对儿女的感情更纯洁、更深厚、更崇高、更真挚呢?二十五、六年来,她哪一天没有在心里思念远去的女儿?她希望女儿能回到自己身边来,让自己看一眼。她希望自己能和女婿见上一面。她盼呵,盼呵,不仅没盼到人回来,渐渐地连信也盼不到了。她开始怨女儿,怨女婿,有时候甚至恨女儿,恨女婿了。
这些年,家里一件事接一件事,象一块一块的巨石,压在这老太太的心头。那年买回三间房,被没收了,老头子还挨了一顿斗。大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对上亲。现在看来更难了。小儿子也大了,早到了成亲的年龄,可是……老头子呢,一次又一次地被拉出去游斗。还要自己做好高帽子,自己戴上高帽子,自己敲着锣,自己喊自己是牛鬼蛇神……每当那闷闷的铜锣声从街上传来的时候,老太太的心象放在滚油锅里炸呵!
她病了。
一病,就是半年。刚发病的时候,晓仙把她接到自己工作的医院去住了一个时期。住院两个月,病情不见好转。老太太生怕自己死了,把这把骨头丢在异乡异上,天天守着晓仙念,要回家,要回二仙湾。晓仙没法,只好在院里开了一些药,将妈妈送回二仙湾来了。
如今,老太太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了。这时,她平日对大女儿、大女婿的怨恨之情,统统从心头隐去了,消散了,一种母亲对儿女的慈爱之情,越来越强烈了。她希望在自己合眼之前,能见分别二十好几年的女儿一面,能见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婿一面呵!老人的这个要求,难道高吗?
躺在床上的母亲,将头偏过来了。显然,她神志清醒些了。看到晓仙和晓婉守在她的床边,她没有再来那重复了无数次的“喊晓美,喊方军”了,而是问道:
“给你们大姐发电报了吗?”
“发了。”
“他们回电报了吗?”
“……”
晓婉不知如何说,晓仙的心动了一下,连忙答道:
“回了。”
“他们什么时候到屋?”
“快、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等他们,我等他们。”
母亲的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
晓婉落泪了,晓仙也落泪了,李慎之也落泪了。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哪里晓得,她受了自己女儿的骗。这是她头一次受女儿的骗,也许是最后一次受女儿的骗。
“爹,我出去一下。”
晓仙突然立起身来。
“去哪?”
“挂一个电话。”
“给谁?”
“县人民医院。”
“干什么?”
“让妈妈住到县人民医院去吧。那医院的院长,是我的同学。我挂个电话,让他们来辆救护车接一下。”
李慎之跟出门来,轻轻地问女儿:
“还、还有必要吗?”
“非常必要!”
也许是在救护车上受到颠簸吧?母亲来到县人民医院后,神志又昏迷了。她躺在床上,嚅动着干瘪的嘴皮,轻轻地呼唤着:
“晓美,晓美,方军,方军……”
晓仙伏下身子,看了看娘。突然,她偏过头去,对晓婉说:
“你好好护理妈妈,我走了。”
“去哪呀?”
“火车站。”
“你回单位去了?”父亲李慎之站起身来了。“也是的,这回耽误了你这么多时间,对你怕有不好的影响吧?你走吧,回单位好好工作。你娘,你就不要挂念了,有我们哩!”
“不,我不是回单位。”
“那到哪里去?”
“喊她回来。”
“谁?”
“晓美!”
“这……”
李慎之为难地望着晓仙。
“本来,我是下过决心,不去登她家的门的。这一次,我非去不可了。妈妈住在县医院,她不便回家,到医院看一看,见见面,给老人以安慰,总该可以吧。”
李慎之怔住了。晓婉也怔住了。晓仙坚持要把妈妈送到医院里来住。原来是这样呵!
李慎之还在惊呆之中,晓仙已大步跨出门去了。
繁华的江滨城市。
军区大院的门口,门卫森严。
晓仙闯到这里来了。
“同志,你找谁?”
一个年轻、英俊、威严的卫兵,从哨棚走出来,拦住晓仙,问。
“方军。”
“你是方政委的什么人?”
“妹妹。”
卫兵的脸上立即有了笑容:
“请到休息室坐坐,我马上给你联系。”
卫兵回到哨棚,敏捷地拨通了电话:
“呵,是李大姐吗?”
“是呵,什么事?”
“你家来了客人。”
“又是什么客人?你对他说,今天实在安排不出时间来会见他了。请他留下姓名、住址、电话号码、职务、有什么事情,以后我们去电话和他约时间再……”
“不,李大姐,她是方政委的妹妹。”
“什么?”
“客人是方政委的妹妹。”
“方政委哪来的什么妹妹!”
卫兵握着电话筒,偏过头来,瞪着眼睛看着站在哨棚外的晓仙。脸色又变得冷峻、威严了:
“你到底是不是方政委的妹妹?”
“你告诉她,就是这位李大姐的妹妹。”
晓仙毫不畏惧,语气很冲。
“李大姐,她、她说是你的妹妹呀!”
“我的妹妹?你让她来和我说话。”
晓仙一把从卫兵手里接过电话筒:
“你是谁呀?”晓美在电话里问。
“我晓仙。你承认不承认我这个妹妹呀?”晓仙的语调很冷、很刺人。
“是晓仙呀,到这里出差来了?”
“不!专程来找你。”
“好吧。进屋再谈,进屋再谈。现在,我让公务员马上到门口来接你。”
双方都把话筒撂下了。
晓仙跟在公务员的身后,走进了这间宽大的、布置得雅素、大方的客厅。晓美站在客厅门口迎接她:
“坐哪趟车到的?吃过饭没有?”
公务员给她递上来一杯热腾腾的茶。
晓仙既没有伸手接公务员递过来的茶,也没有回答姐姐的话,却脱口问道:
“电报接到了吗?”
“什么电报?”
“母亲病危呀。”
“接到了,也没有接到。”
“什么意思?”
“你们根本就不应该给我发这个电报!”
“你……”
姐妹俩一见面就顶开牛了。公务员悄悄地、知趣地退了出去。
“我早去信给他们说过,请他们权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你、你到底是谁的女儿?”
“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共产党……”
晓美象放连株炮似地数出一大堆抽象的名词来。
晓仙惊愕地望着她,望着这位大姐,这位革命二十多年的大姐。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两条腿在抖动。心里,一蓬蓬火苗往上窜。晓仙真想走过去,给她重重的一拳呵!她没有这样做。她想起在病床上不住地叨念着“晓美,回来;方军,回来”的妈妈。她平生第一次向人哀求了:
“大姐,你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想你,想大姐夫呵!一个星期了,她那口气一直不落下去,盼着和你们见一面呵!我怕你们回家有些不便,特意把弥留之际的妈妈又安排到县医院住院了。如果大姐夫不方便,你跟我回到医院见妈妈一面吧,让这个可怜的老人得到一点最后的安慰吧!”
“……”
晓美脸对窗外,伫立。无语。
“大姐,我、我求、求你了。”
晓美依然没有转过脸来,口里,吐出来一句冷冷的话:
“我倒要提醒你,你、你的立场……”
“大姐,跟我回去一趟吧!”
“你少罗嗦一点好不好?自己丧失一个革命干部的立场不讲,还要把别人也拖下水呀!”
“你……”
“我立场坚定。”
“你冷血动物!”
“要说是冷血动物,那也是无产阶级型的!”
“好一个无产阶级型的冷血动物!”
说着,晓仙气呼呼地冲出门走了。
刚走出来几步,晓仙迎面碰上一个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的、身材魁梧的军人。他正是方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认识。方军以为晓仙是晓美机关上的干部,来找晓美办什么事的。晓仙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从心里去思索这个迎面走来的军人是谁。
两个人擦身而过。
晓仙返回火车站,买上了马上就开的火车票,决心连夜赶回县人民医院。坐这趟直达快车,从这座城市到自己的县城,只需要十六七个小时。她惦记着重病中的母亲。她必须连夜赶回去。
车站月台上,人流涌动。
“大姐!大姐!”
晓仙正要上车,听见身后一个陌生的、好听的声音在喊。她好奇地、条件反射地把头转了过去。
“大姐,政委来送你了,请你等一等。”
一个年轻的军人,跑到了她面前。呵,是那位刚才领自己走进那个森严的大院的公务员。
接着,那位在出门时碰到的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军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
“呵,你就是晓仙?”
“你?”
“我方军。”
“呵,姐夫。”
“太遗憾,我连妹妹都不认识。你马上就走?能不能呆一天?”
“不,妈妈的病……”
“我求你办一件事,好吗?”
方军的话音突然变得沉重,甚至哽咽起来。
“什么事?”
“给我带一张照片回去。还有,一点钞票。请你告诉老人,说姐夫、姐姐本来是准备回来看望她老人家的,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要我们出国访问,这样就回不来了,请她老人家谅解。这张照片,是我们最近照的全家福。请你一定把照片上的人,一一给老人介绍介绍。说中间的这一位,是她的女婿……最近,我实在抽不出时间……不,不,不光是抽不出时间,我实在不能去看她,请她,也请你们一家……”
这位威严的军人,说到这里,嗓音哽住了。
“姐夫!”
晓仙的心,被这位军人的话,深深地拨动了。
列车徐徐启动了。
月台上,方军默默地站立着。他朝着那渐渐远去的列车,扬起一只沉重的手臂,射去一束饱含歉意的目光……
老太太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这一阵,她又清醒些了。
她用目光扫了一眼这间病房。房内的另外两个病人已经出院,病床空着。晓婉去洗妈妈刚刚换下来的内衣内裤去了。只有老伴李慎之,端坐在自己的床边。
这些天来,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撂在自己的心头,想给老头单独说说,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房间里只有老头一个人。看来,自己没有多久了,应该对老头说了,应该把它交代给老头了。
她将头动了动,示意老头靠近些。
李慎之懂了老伴的意思,将身子躬下去,把耳朵凑到老伴的嘴边。
“你,答应我。”
“什么事?”
“你要答应我。”
“什么事,你不讲出来,我怎么答应你呀!”
“你要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我答应。”
老伴到这种时候了,她的什么要求,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李慎之连连点头。
“你不能再把它交、交给政府呀。”
“什么呀?”
“这可不是你李家的东西。这是我嫁到你屋里来的时候,我娘打发给我的。娘说:这是她出嫁时,她娘打发给她的。我也要把它留给我的崽女。我应该在他们成亲、出嫁的时候,亲手送给他们。可是……唉,只有晓婉,我亲手送给了她。”
“什么?”
“我已经分好了,装好了,埋在我的床底下。我曾经……唉,唉,你、你千万不能把它交政府了,要交给崽女们呵。你,答应我吗?”
“嗯,答应;嗯,答应。”
李慎之眼泪直落,连连点头。他隐隐约约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心里,一阵阵的绞痛。自己的婆婆子,还收藏了什么宝物。这、这……自己应该、应该答应她呵!
“那些年,日子那么苦,我都没有动它。你、你们不要怪我呵!”
李慎之点点头,又点点头。
“看来,我就要去了。晓美她、她不一定能回来。你不要去挖出来,不要去看它。等你也要……和我来打伴的时候,再告诉他们,要他们挖出来,每人拿去自己的那一份。”
“好,好。”
李慎之的泪水愈涌愈快了。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
晓仙疲倦地走了进来。她已经连续两天三晚没有睡觉了。
“你回来了?这么快?”
李慎之吃惊地问。
“嗯。”
“晓仙,晓仙。”
母亲在床上呼喊她。
“妈。”
晓仙连忙趴到了妈妈的床前。
“到了你姐姐那里?”
“嗯。”
“你姐姐跟你来了吗?”
老太太吃力地、却又是迫不及待地问着二女儿晓仙。
这时候,多少复杂的感情波澜,涌动在晓仙的心中呵!妈妈呵,你那么痴情地思念自己的女儿。可是你的女儿……妈妈,你真好!可是,你那个大女儿,当了不算小的干部的大女儿,要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要与你划清界线。这,真是无产阶级的立场吗?现在,自己怎么对妈妈说?不能如实告诉她。那样,太伤老人的心了。
“你、你姐姐没有来?”
“妈,”晓仙将姐夫送给她的那张照片,捧到了母亲面前,按照姐夫告诉她的话,骗着妈妈:“姐姐和姐夫本来都准备回来看您的。可是,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安排他们出国访问。这样,他们就回不来了。他们交给我一张照片带回来。喏,您看,前面坐的这两个,就是姐夫和姐姐。姐姐你还认得出来吗?后面站着的那四个小孩,就是你的外孙和外孙女……”
“好,好。”
老人欣慰地动了动头。突然,她抬眼望着晓仙:“老二,你,也应该……”
“妈,你要对我说什么?”
老人把手艰难地伸了出来。晓仙扑上前去,老人干瘦的手,触摸到了她的胸脯,触摸到了她挂在胸前的那块寄托着一个母亲愿望的心形银牌。这时,老人的眼皮启动了一下,眼球里射出一束期望的光来,然后,脑袋朝后无力地一靠,眼皮塌下来了。
老太太吊了十来天的这口气,终于咽下去了……
七
李慎之老人的追悼会会场,设在市政协礼堂。方军和李晓美一到市里,市里的党、政、军领导人,就陪同他们夫妇,簇拥着来到了这里。
宽大的礼堂正面和两侧,摆满了市里各部门、各单位送来的花圈和祭幛。市政府、市政协和市人大、市委统战部的花圈,摆在礼堂正面的两侧。李晓美和方军的花圈,安放在礼堂正面、李慎之的遗像下,这是一个最醒目、最突出的位置。
整个追悼会会场,布置得既庄严、肃穆,又大方、气派。
方军和李晓美在会场上绕了一圈,满意地点着头,走出了礼堂。接着,便驱车奔赴二仙湾,去向老人的遗体告别。
昨天晚上,江小波亲自来到二仙湾,看望李慎之的子女和亲属,安排丧事活动,并带来了方军和李晓美将赶回来为父亲送丧的消息。
这个消息,把这个古老的江边小镇震动了。一股地下热流,在小镇居民的心里流动。
“不是说她和家里早就断了来往了吗?”
“不是说,她写信回来,要慎之先生权当少生了她这个女儿吗?”
“不是说,她不回我们二仙湾来了吗?她娘死的时候,都没有回来。她从一出去,就没有回来过呀!”
“不是说……”
人们不断地在心里自己问自己,也不断地在心里自己回答自己:
“那是过去的旧皇历啦!她是怕背上工商业地主家庭的黑锅,影响自己进步呵!”
“进步?说得漂亮!爬!往上爬!”
“如今,情况变了,父亲的身分也不同以前啦,不会影响她什么啦!”
“大概,他们也都要离休了,不能再往上爬了。”
“也许,人家的思想真的改造成这样的了呢!”
“……”
小镇上的许多人,还没有见过方军这么大的干部。他们真希望方军和晓美快一点到来,真想见一见军区的政委,是个什么样儿呵!省里的妇联主任,是个什么样儿呵!
下午,小镇上突然出现了一些穿绿色制服的武警战士。接着,仙湾河大桥前面的公路上,一家伙开过来了七、八辆黑色的、米黄色的、天蓝色的、乳白色的小轿车。齐崭崭地在大桥前面停下来了。
呵,李家的大脑壳郎、大脑壳女荣归故里了。
小镇上的人倾城而出,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列队欢迎的阵式。穿军衣的武装警察们,十米左右站立一个,目光警惕地在排列于街道两边的群众中扫视。
小轿车里的人,一个一个从车上钻出来了。市委书记江小波,在前面领路,沿着桥头边的一级一级石级踏步下来,朝那麻石板铺就的、古老、陈旧的小街上走来了。
走在江小波的后面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不高,不胖。衣着庄重,举止文静,脚步稳健。站立在街道两边的人,在一个一个咬着耳朵问了:
“她就是李家的大姐吧?呵,真气派!”
“人家是什么干部?哪能没有一点派头?”
“她后边那个穿军衣的老头,就是她那当军区政委的男人吧?”
“肯定是罗!”
“……”
小镇上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和老倌子,一边怔怔地看着从前面走来的这个五十来岁的、却又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的女人,一边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她当年的影子。离开这个镇子时,她才十四、五岁呵。她当年活泼的身影,霎时在这些老人面前跃动起来。老人们认真地拿当年留在脑子里的那个形象,和面前的这个女人对照着,又对照着。终于,他们从她那张团团脸上,从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寻找到了她儿时的一点影子。
这些当年经常打她的屁股、敲她的脑壳的叔叔、婶子们,如今见到她,却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畏惧情绪来了。
也有大胆的。主动开口和她打着招呼,语气里透出来几分恭维:
“这是晓美呵!出去三十多年了,当了这么大的干部,真爱人呵!”
“晓美呵,怕认不出嫂子了。你那年上省城去读书,我刚刚嫁过来。如今,你可出息了呵。干部大得我们都不敢认呵!”
“后面那位,就是当大政委的姐夫吧!哟,哟,你爷娘真是好八字。”
“……”
也有用另一种目光看他们的,也有用另一种心理想他们的。有些目光,冷漠中透出几分鄙夷;有些目光,羡慕中夹杂几分妒嫉;有些目光,钦佩中带有几分隐隐的蔑视。人的心理,真奇怪!
李晓美对这些主动和她打招呼的老街坊,或挥挥手,或点点头,或报以微微的一笑或投去深情的目光。用不同的方式来答谢和致意。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束目光,都让你感到热情、自然、亲切、平等,显得很有礼貌,很有修养。因而,也就更显得身分不凡。
她和方军,迈着缓慢的步子,沿着这条麻石板街道朝前走去。往当年小镇热闹的二码头、大码头那边走去。她在这条街道上,度过了那金色的童年时代,那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现在踏着的每一块麻石板上,都留有她当年的欢乐。此刻,她没有沉浸在这往事的回忆里。她的眼睛,含着几分得意之光,扫视着排列在街道两侧的那些陌生的、似乎又熟悉的脸庞。人群里那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她听到了一些,没有听到的,她也猜测得出是什么内容了。她圆圆的脸上,是沉静的,不露声色的,既显出她这种地位、这种身分的稳重、老练,又似乎让人可以感觉到,她有几分失去亲人的悲伤。然而,她的内心,更多的却是面前的这个满街满巷的人列队迎候她的场面带给她的一种说不清楚的满足、充实、欣慰和得意。
呵,我回来了。整个二仙湾以钦佩、崇敬的目光在注目着我。
呵,我回来了。弟弟、妹妹们,你们一定感到荣幸、骄傲。人们会象注目我一样地注目着你们!
呵,我回来了。刚刚离别人世的父亲,这回,你该满足了吧?你该得到安慰了吧?你虽然去世了,但是我们的归来,你这位死者的身价不是一下就提高了不少吗?市里将为你举行这样隆重的追悼会,不是因为我和方军回来了吗?
呵,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为什么要回来呢?我不应该回来呵!
她的心里突然有瞬间的不安和慌乱。然而,很快又平静下来了。
不远了,前面就是自己的家。那是自己家过去开的杂货店?绸缎庄?还是顺民煤庄的房子呢?呵,你真古老了!
为什么还不见晓婉、晓仙、晓雷、晓雨出来迎接呢?晓雨,是自己到省城去读书那年生下来,自己至今还没有见过。其他三个,是到过自己家里的。昨天晚上,市委书记亲自上门报告我们将回来的消息,他们一定很激动,很兴奋。一定连夜奔走相告:“我姐姐要回来了!我姐夫要回来了!”一定感到无比的荣耀吧!
一片嘈杂的声浪从身后传来,她不用回头看,就感觉到许多刚才在街道两边列队迎候他们的人,潮水一样地跟在他们身后涌过来了。执勤的武警们,挺身挡住这涌动的人流,使人流与自己这群人,保持着三米以远的距离。
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兴奋、得意、满足。
“叭叭叭……”
在前面开路的市委的一个干部,点燃了一挂鞭炮。看来,这一幢破旧的铺子,就是李晓美的家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江小波,自动地退到后面来了。方军则一直走在李晓美的后面。这是晓美的家,他们都礼貌地让晓美走在前面。
门口。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横立在房门中间。
他是晓雨。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把黑黑的油漆刷子。一脸冷霜迎着来人,一束剑一样的目光盯着走在前面的晓美。
“你这位妇女同志是哪里的呀?要找谁呀?是不是走错了门?”
他迎着晓美问。语调儿象冰粒儿似的,扎人。
“……”
这一瞬间,天空似乎在下塌,周围的空气似乎在凝固。
沉闷,沉闷得象要窒息。
这情况太突然了,太意外了,太让人没有思想准备了。这些掌握一个地区、统率一个城市、甚至指挥千军万马都得心应手、都胸有成竹的人物,如今,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局面前,束手无策了。一个一个全都愣住了。
晓美难堪地呆立在门口,茫然地望着这个横立在门口、挡住自己、不让自己进门的汉子。他是谁?她确实不认识。
江小波呆立片刻后,醒悟了,忙走上前去,向那汉子介绍道:
“你是晓雨同志吧?这是你们的大姐姐、大姐夫呀!”
“大姐?”晓雨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他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了晓美一眼,“没有听说过?我们没有见过有这么一个大姐,也没有看到有这么一个大姐回来过。是不是弄错了地方,请你们到那边去问问看吧。”
话语挖苦、辛辣。
局面更加难堪、更加僵持了。
市委书记江小波,看了李晓美一眼,目光里既有歉意,又感到为难,感到棘手。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点什么。
一个楞头楞脑的武警战士走了过来,生气地对晓雨吼道:
“你、你这是干什么?滚开!”
江小波一手揪住这个楞头楞脑的战士,让他站到一边去了。
方军的心里,电闪雷鸣。一个一个的历史镜头,在他的面前闪现,隐退,再闪现,再隐退……
李晓美僵立在门前。一蓬蓬火苗,在心里跳动。三十多年来,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这样的冷落?这样的蔑视?这一路归来,市委、地委、乃至省委,哪一个威严的大院,她不能自由出入?哪一位领导人,不对她笑脸相迎?没有想到,面前这栋破旧的房子,自己却迈不进去!这个狗屁职务都没有的弟弟,却这样冷峻、傲慢,甚至鄙夷、仇恨地对待自己!一种遭受侮辱后的羞耻心,带起一股难以遏止的怒火,立时窜上了李晓美的心。她恨不得马上转过身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另一种欠债的心虚感,却又使她的两条腿感到软弱无力,提不起来。
这是一种惩罚。人世间的一种高明的惩罚。
僵持。十秒钟,二十秒钟……
“晓雨,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远道归来的姐姐?快接姐姐进屋,快接姐姐进屋。”
江小波耐心地调解着,开导着。
晓雨避开市委书记的目光,一声不吭,冷冷地、甚至厌恶地看着李晓美。
“大姐,真对不住,怪我不了解情况,工作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做好。”
江小波为难地向李晓美道着歉。
李晓美木然地立着。
“姐夫。”
突然,屋里有人喊道。
这有如六月的惊雷。这有如黑夜的太阳。
晓仙走到门边来了,她伸出手去,想把晓雨从门中间拉开。
晓雨身子一扭,将晓仙的手甩脱了。
“晓雨,别太过分了。”
又有人走过来拉晓雨了,那是龙三吟。
晓雨这才扭过头去,立到一边去了。
“姐夫,请进吧。”
晓仙和悦、热情地招呼方军进屋,却没有喊姐姐。她忘不了那一年在姐姐家的一幕和在车站月台上的一幕。
方军抬起头来了。
李晓美也抬起头来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三人的目光相撞。
晓仙送给晓美的目光,是轻蔑的,是辛辣的,是刺得人心儿痛的。
“晓仙,你先到家了?”
晓美主动和二妹妹打招呼,声音很低。她真希望二妹能向她伸过来一只手,拉她跳出这个难堪、难受、难忍的局面。
“你也来了?”
晓仙似乎这时候才看到她。
“赶回来和父亲见最后一面。”
“你们晚了。棺材刚刚盖了,封了。”
“什么?我不是昨晚上特意赶来告诉你们,你们的大姐姐、大姐夫要回来。交代你们等方政委和李大姐回来向老人遗体告别以后再封棺吗?”江小波着急地责备道。
“她曾经给家里来信声明:权当父母少生了她这个女儿,她不承认这个家,不承认这样的父母。我们于是也就尊重她的意愿,也权当没有这么一个姐姐了。”
龙三吟拉了一下晓仙的衣角。
晓仙头也没有回,好象不知道他在拉她的衣角。
棺材刚刚盖下,刚刚封口。口子上的油漆还未干。这时,晓雨蹲在棺材前,往棺材口子上再加一层皮纸,然后用黑黑的刷子,往皮纸上盖上一层山漆。
人都进来了,默默地立在棺材前。
晓雨那黑黑的油漆刷,在他们的面前挥动,一股山漆的气息,弥漫在屋内。
屋里死一般的静。只有油漆刷子在棺材上刷动的“唦唦”声……
李晓美木然地立着,方军木然地立着。陪同来的那些地方和军队的领导同志,也只好在这个难堪的窘境中受煎熬……
房间里,灯火明亮。
晓雨弓着身子,将父亲和母亲生前安睡的床铺移开了。然后,挥动锄头,开始往地层下挖掘。
不一会,一个瓦坛子,从掘开的地里搬出来了。瓦坛口子上,倒扣着一个缽子,上面严严实实地糊上了厚厚的一层黑煤。
李家四姊妹,外加方军、龙三吟和石更新、钟雪娥等人,都站在这个瓦坛子前面了。
“打开?”晓雨问。
“打开吧!”几个人一齐说。
李晓美望着晓雨将封在瓦坛口子上的那层厚厚的煤炭,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心象一个摆动的秋千。刚才受了弟妹们这么一顿奚落,现在整个身子似乎都麻木了。本来,她和方军到二仙湾,一则是向父亲的遗体告别,二则是给你们以面子、提高你们的身价,没有想到……唉,唉唉,她恨不得马上就要报复一下就好。
刚才,父亲李慎之的灵棺下葬了,他们默默地在坟前站了站,在江小波的建议下,就准备返回市里的宾馆休息去了。
这时,小妹晓婉从后面走了上来。她对大姐虽然也有一些看法,但是,她生来性情温和,对远道归来的大姐姐和大姐夫,不象晓雨那样刻薄,也不象晓仙那样冷峻。这时,她走到晓美的面前,一把抓住晓美的手:
“大姐,大姐夫,你们别走呀!我还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呢!”
“什么事?”
“爹爹落气前交代我的。”
“遗嘱?”
“这也许还是娘的遗嘱。爹说,娘死的时候,告诉他,他们睡的床底下,埋了一个坛子,里面放了一些留给我们的东西。娘生前给大家分好了的,每人一袋。现在,大姐回来了,我看就挖出来吧。”
“晓美,我看,我们不要吧。如果有你一份,也均分给其他姊妹。”
方军轻轻地对晓美说。
晓美没有做声。
“不要违背老人的遗愿。给谁的,谁就收下。”
晓仙好象听到了方军的话,这样说。
这时,瓦坛揭开了。从里面掏出来四个制作精细的桃红颜色的布袋子。布面上,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名字。
“为什么没有妹妹的?”
晓雨查看了一遍,晓美、晓仙、晓雷及自己,都有。唯独没有晓婉的袋袋。
他又伸手到坛子里摸了一遍。里面空空如也。
“我的,妈妈生前就给我了。”晓婉对哥哥姐姐说。“那是我结婚的时候,妈妈亲手交给我的。”
“里面是什么呢?”
“你们自己看吧。”
晓雨第一个把红布袋子解开了。里面,装着一个金戒指,一些大洋。数一数,整整一百块。
晓雨兴奋地将那枚金戒指,戴到了雪娥的手上。
晓仙也把袋子解开了。
晓雷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没有回来呢。他的袋子,撂在桌子上。
晓美的袋子,也冷冷地撂在桌子上。她怔立着,没有挪动身子,没有走过去拿。此刻,她是什么心情呢?是觉得自己对不住母亲,而不好意思接受?是在思索这钱属于什么性质,自己该不该拿?猜不透。
“大姐,那袋是你的,你拿着呀!”
晓婉说。
晓美仍然没有动,呆呆地站立着。
“咦,怎么大姐这一袋小些!”
晓婉吃惊地叫道。大家一齐举目望去,果然发现绣着晓美名字的布袋瘪瘪的,小多了。
“解开看看!”
晓婉说着走了过去,把布袋解开了。伸手往里一掏,掏出了一枚金戒指,一张破纸,没有银元。
“这……”
晓婉不解地望着大家。
“那纸上有字。”
晓雨弯腰拾起那张被妹妹丢在地上的破纸,平平整整地展了开来。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过来了,望着这张发黄的毛边纸。只见上面,用墨笔写着这样的字:
兹借到二仙湾顺民煤庄伍素芬大洋一百块整。以后保证归还,特此立据为证。
五龙山抗日游击大队供给科长吴立双
1940.8.3.
所有的人在这张发黄的借据面前愣住了。
方军的身上,象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的心在抽搐,肌肉在抽搐。自己寻找了三十多年的那位大嫂,竟是她?!是她?!是她?!
李晓美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切都在凝固,在凝固。她的手是麻木的,脑袋是麻木的,心是麻木的,整个身躯都是麻木的。麻木得如同一尊没有知觉的木雕像……
外面,哪位慈爱的妈妈,正为晚上惊梦的儿子在“喊魂”:
“中伢子,回来呀!”
“回来了呵!”
“……”
这古朴的、一代一代地溶进山乡人生活的风俗,漫浸着这个又古老、又年轻的小镇;这悠长的、发自慈母肺腑的声音,在夜色笼罩的大地上震荡,在哗哗舒卷的江水上震荡,在山乡小镇纯洁的儿女心头震荡……
仙湾大河,滔滔流向远方。
她从从容容地从过去的年代流来,又热情奔放地流向今后的岁月。
镇子上方,一座崭新的大桥,跨江而立。雄伟、壮观、巍峨。明天,大桥将通车了,这里将举行通车典礼,那将是一个何等动人的场面!
呵,明天!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稿
一九八六年七月改毕于冷水江市白果岭电视转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