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二仙湾,这座依山傍水的古老的小镇,笼罩在一片蓬勃向上的、乳白色的雾帐里,透出一种古朴的、朦胧的美来。
水雾是从镇子前面的河面上升腾起来的。河面宽阔而平静,涟漪叠叠,显得那样文静,那样秀美。这文静、秀美之中,似乎还透露出几分含羞之色。时令已是深秋,天气该凉了。然而,这流动的满江清水,却升起腾腾热气。就象有某一位神力无比的巨人,在河底烧着熊熊大火似的,把满江流水都煮热了。这一蓬蓬热气从河面上溢出,漫向两岸。顿时,田野、山间,象受了它的感染似的,也升腾起轻纱似的雾气。一团团、一缕缕的水纱,编织成了一床大雾帐,罩住了山,罩住了水,罩住了村落、小镇,也罩住了沿河那些机声隆隆的工厂和推土机奔跑、提升机歌唱的建筑工地。
墨黑的瓦,灰色的墙壁,棕黄棕黄的木头廊柱,溜光溜光的麻石板铺就的街面,组成了这个小镇。新近两年,这座古老的小镇,不甘心自己这样衰败下去,在靠下游的河岸旁,建起了一条新街,立起了七、八上十幢五层、六层的高楼。一个个阳台上,还摆满了花花草草,呈现出一派现代化的时髦样子,使这座濒于衰亡的小镇,显得有几分生气,有几分年轻了。年轻的新街,衬托出小镇的古老;小镇的古老,更加使新街显得年轻、时髦、洋溢着现代化气息。
雾团涌动着。小镇在雾涛中时隐时现。看去是那样朦胧和迷离。好象整座镇子,被这无穷无尽的雾涛托起来了,升到了高天,成了天庭中的仙女天神们游玩的一处新的妙地……
唯有大河两岸的四座山峰,则昂头耸立在这雾海之上。并列于南岸的三座山,每一座都象一个回首观望的、害羞的少女。传说,好多好多年以前,这个绵延三十里长的大河湾里,水,特别的清,清得能望见十多尺深的江底的鹅卵石;山,出奇的秀,秀得使美丽的小鹿都害羞。天宫里的三位仙姑,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常常下到这里来游泳、洗澡。有一回,正当仙姑们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扑入河中嬉耍的时候,被对面那座山头上三个砍柴的小伙子窥见了。仙姑们羞得掉头就跑,躲进山中,分别从三个山头上飞起来,回天宫去了。上天前,她们都脸带微笑,眼含羞色,悄然回首,久久观望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不用说,她们是留恋凡间,留恋这个秀美的地方,是不是也留恋凡间那几个偷看她们洗澡的英俊魁梧的小伙子呢?这就很难说了。现今,你站在北岸看南岸的三座山峰,恰象三个脸带羞色回首观望的美女的形象。于是,这三座山峰有了这样的名字:大仙寨、二仙寨、三仙寨。三个寨子又统称仙女寨。而北岸的山峰,则被人们唤做观仙垴了。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这个三十华里长的大河湾上,每座仙寨的对岸,出现了一个村镇,依次取名为:大仙湾、二仙湾、三仙湾。而整个大河湾,则名美仙湾。最早在这里安家落户、建起院落的,是不是当年的三位观仙郎呢?人们没有去认真考究。
村镇前面的这条河,印在地图上的名字,叫资江。那是官名、总名、大名。那么,民间的名字呢?它的小名、乳名呢?这方圆百余里地方的人们,把这三座小镇坐落的这段河道,冠名为仙湾大河。好远好远的山冲里,那些有了一把年纪的老倌子,一听到讲“仙湾大河”,讲“大仙湾”,就会连呼“好地方!好地方!”还是在他们“嘴巴无毛”的时候,还是在“伪政府”手里的时候,他们曾到这里挑过脚,放过毛板船,留下过极深的印象。
历史,能使一个人沉沦,也能使一个人崛起;能使一个地方衰落,也能使一个地方中兴。打这里往上去十里路,有一个村落,那就是大仙湾。半个世纪以前,她是名副其实的大仙湾,是这一带山乡、小镇的物资集散地,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方。一条小河,从这里汇入仙湾大河。各种各样的铺面,米庄、煤庄、布庄,排列在这双河口,好不热闹。这方圆四乡八寨出产的木材、煤炭、生铁、纸张,从这里装船外运,益阳运来的谷米、宝庆运来的麦子,也在这里上岸,再靠人的肩膀,运到附近四、五十里外的山镇、小城。当年,在汉口那样的大口岸上,大仙湾的名字,也是很响的。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大仙湾开始冷落,二仙湾却开始发展起来。到解放前夕,二仙湾达到了鼎盛时期。那时,这里的河面上,拥挤着大大小小的木船。运煤的、装铁的、运纸的,五花八门。一副副扎得严严实实的木排,整齐地排列在江面上。使这数百米宽的河面,成了一座水上城。一旦河里涨大水,那装七、八十吨煤炭的大毛板船,就往下游放了。闯过七十二座滩,冲过一百九十四道湾,便到达益阳了。然而,这每一座滩,每一道湾,都是一个关呵!许多许多的不幸,就在这滩上、湾上发生。多少善良、勤劳的船工,就葬身在这无情的洪流中。倘若哪位老板放十只毛板船下汉口,有三只到达目的地,就会赚钱,有四、五只到达,就会赚大钱。这,吸引着许多冒险家到这里来闯荡。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二仙湾也将象大仙湾一样,被历史无情地抛到一边了。
解放以后,铁路进山了,公路进山了。这里的许多物资,用火车、汽车来运了。一座座大型工厂,看上了这个美丽的地方,建到这里来了。用当代人的眼光看,似乎三仙湾比二仙湾更理想。许多现代化的大型建筑,在三仙湾的土地上耸立起来。一座工业新城,在这里崛起。二仙湾成了她管辖的一个小镇,大仙湾则是她郊区的一个村落了。“小妹妹”把“大姐姐”、“二姐姐”统管起来了。
日日夜夜,仙湾大河哗哗翻卷,奔腾向前。她象是一条长长的历史录相带。录下了镇的风采,人的风采;录下了沉沦的村镇,崛起的新城。
呵,崛起,沉沦,沉沦,崛起,这不就是我们的历史吗?从青年走向老年,又在老年焕发青春,这不就是我们的世界吗?
在美仙湾——这块历经青年和老年、沉沦和崛起的土地上——有着多少风和雨的记载,有着多少悲和喜的故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