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向前追了几步,终于失望地站住了。那辆天蓝色的小卧车,越驰越快,一眨眼便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你看错了吧?”
他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里,堆着六七个大包、小袋。还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这女人三十五六岁年纪。适中的身材。烫着卷发。很壮实。脸蛋儿很漂亮,而皮肤却过于黑了一点。眼睛清亮、有神。这一切,透露出一种大西北女性的味儿来。她是钟雪娥。这时,她见丈夫(暂时还缺少一个法律手续呵!)失望地走回到自己身边来了,这样说道。
“我绝对地相信自己这一双一点五的眼睛!”
晓雨很自信。有语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人的性格的形成,也许先天的成分多于后天。他们兄妹五人,都是倔脾气。五人比起来,又数他最倔。他从小就那样自信,那样倔。他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他总是不息地追求着自己向往的东西,总是千方百计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迈出人生的脚步。二仙湾的人常常议论他们五兄妹,都说大姐晓美最幸福,都说大哥晓雷和小妹妹晓婉最苦。这种看法,似乎太表面了。应该说,五兄妹中生活得最充实、最幸福的,是他,是晓雨。尽管,从物质生活上讲,他是受过许多磨难的,吃过人们难以想见的苦的。然而,在人的精神生活上,他是一个富有者。五兄妹中,确切地说,只有他,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迈出人生的脚步的。
那一年,钟雪娥和石更新结婚了。这是一件时代的产物。这里的原因太复杂了。有家庭的因素,有社会的因素,有本人(雪娥)身上的软弱性,然而最主要的因素还是那个狂热的时代。石更新当时是时代的宠儿,并统率着半个二仙湾镇。而晓雨,只是他管辖下的一个劣等的公民,一个工商业地主的小崽仔。在那个年代里,他有什么本事、有哪般的胆量去与更新抗衡呢?但他偏偏这样做了。他经常和已是支书娘子的雪娥,在河湾、在竹林,在山间幽会、长谈。李慎之知道后,跟着他的屁股后面喊,有时还拖住他的手,求他:“雨雨,别这样,你不能这样。这样下去,是会给家里惹祸的。我们这样的家,吃不起呵!”他不听,甩脱父亲的手,走了,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了。后来,他竟然把支部书记的老婆,拐带走了,拐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爸,那二姑姑为什么不停车呀?”
一晃,晓雨和雪娥出走,快十一年了。如今,孩子已经九岁了。他叫远远。这个名字,反映了孩子父母当时的心境。老实说,当年,晓雨是带着一腔怨情、一腔恨情、一腔惆怅、徬徨、失望、痛苦的感情,另加一股强烈的倔劲,一个不屈的信念,离开这块土地的。他下定决心,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越远越好,而且准备永远永远不回来了。没有想到,十个年头过去,自己竟然带着雪娥,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到这块土地上来了。
“也许,她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吧。”
他这样回答孩子。心里,却有如前面不远的仙湾大河,浪涛奔涌。刚才,他确实看清楚了,是二姐晓仙。只是自己发现得太晚了。当自己张口喊她时,车子已经开动了。车上好象坐着四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和她并排坐在后座上。和他并排坐着的那个男子是谁呢?不会是她的丈夫吧?不,不会。不久前,她在给自己的信里,还在大谈她的独身主义呀!事情,不会变化得这么快吧?那个孩子又是谁呢?长得很漂亮,颇有一点自己这个家族里的人的模样儿。难道是他?晓雨在心里算了算,那孩子是自己和雪娥离开这块土地时来到人世的,今年该是十一岁了。对,可能就是他,就是他呵:
一别十一年,猛一下自己的双脚踩到了这块土地上。晓雨和雪娥的心里,有多少感情在躁动呵!尽管,这块土地上,留有他和她的恨,洒有她和他的泪。然而,这毕竟是生养自己的土地呵!刚才,火车还行驶在前两三站的时候,他们就拉着孩子,提着、扛着这些大包小件,挤到车门边来了。火车在这个站一停,晓雨第一个从车上走下来。当他的脚板一踩上这块土地的时候,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他环视四周,觉得这里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就象当年,自己刚踏上新疆那块土地一样的陌生!
离别十一年了。生疏了吗?不应该呵!这块土地,常常在他的梦中。这梦境,有时是痛苦的,有时是香甜的;有时是恐怖的,有时是温柔的。然而,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块土地,的确生疏了。这里,那里,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过去的一个个山头不见了,变成了一座座规模宏伟的工厂。东边,西边,传来隆隆的推土机声。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工地上,尘土飞扬。又有一些什么工厂在这里孕育?
只有车站,变化不大,还是老样子。它显得太小了,太乱了。要在这里挤上公共汽车,真不容易。刚才,他和雪娥好不容易扛着、提着这些大包小件,挤到往二仙湾去的公共汽车边,只见车上已经挤得插不进脚了。而车门边,则还有几个空着手的、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在拼命地往上挤。他扛着、提着这么多行李,还要带一个孩子,怎么挤得上去呢?他只好望而退却了。
“挤不进了,搭下一趟,搭下一趟。”
公共汽车上的一个有年纪的细妹子售票员,从窗口伸出一个脑袋来,对那几个仍在往上挤的小伙子说。
“多久时间开一趟?”
“很快,半个小时。”
“我的妈!半个小时,还‘很快’呀!”
他站在站牌下,悻悻地望着这辆挤得车窗口都伸出不少脑袋来的公共汽车,从自己的身边开走了。
“只好等了。”雪娥说。
“不知道晓婉收到我们在郑州转车时发回的电报没有?”
“就是收到了,她一个女人家,又带着细伢子,还要照护病危的爹爹,怎么能抽得出身来接你呀!”
雪娥这样回答丈夫。
就在这时,眼睛一直在四处张望的晓雨,突然象是被什么人在身后推了一把一样,身子倾前而去,脱口大声喊道:
“二姐!二姐!”
晚了。载着晓仙的小卧车,已经启动了。二姐没有听见,司机也没有听见,车子没有停,越驶越快,终于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爸,那我们怎么办呢?”
这时,远远看着小汽车开走了,公共汽车又挤不上,着急了。他抓着爸爸的手,一个劲地晃动着。
“等吧。”
“等什么呀?”
“下一趟公共汽车呀!”
“要是下一趟还挤不上呢?”
“再下一趟呀!”
“你不是说,公公病得很厉害了,很危险了吗?要尽快尽快赶回家去吗?”
“唉!”
晓雨叹息一声,不知如何来回答儿子了。
“请上车吧!”
一个平静的、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晓雨和雪娥,听到这个声音后,都本能地抬起头来了。听到这样的呼喊声,他们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难道这座尚处在建设阶段的“摇篮城市”里,有了出租汽车了?要是那样,真是谢天谢地了。收费再昂贵,也心甘情愿。老爹爹的病,不知如何了?此刻,他们恨不得立即飞回到二仙湾,飞回到病危中的爹爹身边去呵!
头一抬起来,晓雨和雪娥一下全愣了。只见五步开外,立着他,立着石更新。他的身边,停着一辆三轮汽车。车门上用白色油漆印着:二仙湾斗笠厂。一位留着小胡须的年轻司机,没有下车,很神气地坐在驾驶室里。
三双目光,顷刻间撞在一起,又飞快地避开了。在旁人无法看到的他们那个心灵的宇宙里,该有着多么强大的阴电和阳电在撞击呵!这一瞬间,他们三个人的心的天宇里,电闪雷鸣,风狂雨猛。
他象木桩一般地立着。
她也象木桩一般地立着。
只有他,这个站在带蓬顶的三轮汽车边的石更新,显得很平静,至少表面上显得很平静。他毕竟对他们的这一次会面,有了较长时间的思想准备。
“请两位上车吧!不,三位。”
他又一次发出了邀请。平静的语调里,透出来微微的慌乱。这样的会面,这样的邀请,一般的人,感情上是无法忍受的呵!现在,石更新忍受了。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忍受呵!
雪娥的头低下去了,脸也偏向了一边。一阵风吹过来,一绺绺黑色的卷发在风中飘动。她的脸也许红了。因为她把头低下去了,人们看不真切。
他的头没有低。此刻,他把头抬得更高了。眼睛盯着远方,好象是在眺望三仙寨,又好象是在眺望蜿蜒北去的仙湾大河。他的神态自若而倔强。就象他的面前,根本没有站着这么一个人,根本没有停着这么一辆车。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多年了,生活里多少狂风扑向他,多少沉雷劈向他。他总是那么倔强地昂着自己的头颅,没有低垂过一回。
“同志,你的车拉客吗?”
“同志,你的车跑二仙湾去吗?”
“同志,搭你的车去二仙湾多少钱?”
“……”
许多刚才没有搭上公共汽车的人,这时候见来了这么一辆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一边询问着,一边就准备往车上爬了。
“走开!都走开!”
他朝围上前来的旅客们吼叫着。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对别人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心里实在不好受呵!
“搭搭我们算了。我们多交点钱吧。”
有一个旅客来了个捷足先登,已经爬上车去了。这时候,他对石更新和司机央求道。
“不搭!不搭!就是不搭!”
“我们多给点钱吧。”
“给一万块钱也不搭!”
这时候,石更新的火气,大得吓人。
“这个人怕是有神经病。不搭他的车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请。想搭他的车的人,他就是不搭。”
“看他那个样子,肯定是神经不正常。”
“走走走!还是到那边去老老实实等公共汽车吧!”
围上前来的旅客们,拿异样的目光看了看石更新,纷纷离去了。驾驶室里的那位留胡须的年轻司机,叼着一支带把的香烟,望了望满怀希望地跑来,又火气冲冲地离去的这些旅客,忍不住笑了。
这里又恢复了平静。这种平静,更加衬托出他们心的天宇中的那种电闪雷鸣。三个人的胸部都在急促地起伏着。三个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石更新似乎有点后悔了。厂里就这么一辆机动车,被自己调了来接他们。早知他们这样不通情理,自己两次主动相请,要他们上车,他们都不答理人。自己撞了鬼呀!要去寻这么一份罪来受。晓雨和雪娥的心,几乎是在一个锣点子上跳动:他是在车站做什么事碰上我们的呢?还是特地来接我们的呢?倘若他是特地来接我们,那又是什么意思呢?雪娥和他的关系,还没有从法律上切断呵!自己和雪娥,也还没有从法律上得到承认呵!我们这次回来了,他心里会是怎么想的呢?他将对自己和雪娥,采取什么行动呢?镇子上的人,又会怎么看呢?舆论是会站在他那一边呢?还是会站在自己一边呢?如果他抓住不放,往上告发,自己和雪娥,将会吃亏呵!晓雨的心突地一沉,后悔自己这次不该回来。
九岁的远远,哪里晓得爸爸妈妈此刻那复杂的心境呢。他扑过来,拉住晓雨的手,嚷叫着:
“爸爸,上这个叔叔的车吧!你不是说公公的病重着呢,要快快赶回家去吗?”
晓雨木然地立着,没有理他。
远远见拉不动爸爸,便窜到妈妈身前来了,抓住雪娥的手,要拖着她往那辆三轮汽车边走去:
“妈妈,上车吧。我们搭这个叔叔的车走吧!”
雪娥的手用劲一甩,把远远甩去很远。
远远第一次受到了爸爸妈妈的冷落,不高兴了,嘟噜着小嘴巴,蹲到地下去了。
这时候,公共汽车开来了。候车的人们,蜂子一样地扑拢过去。一下子把三扇车门都堵了个严严实实。要下的下不来,要上的上不去。服务员在吃力地喊着:
“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撅着小嘴巴蹲在地上的远远,见公共汽车开来了,沉不住气了。他真想马上回到爸爸妈妈的“故事”里——那美极了、美极了的二仙湾去了,真想马上看到没有见过面的公公。他从地上一下跳了起来,又去拖爸爸、妈妈的手。他边拖边嚷:
“来公共汽车了。走,上车去!上车去!”
爸站着不动,妈也站着不动。
公共汽车又拉着满满的一车人,“嘟嘟嘟”地叫着,开走了。
“嗷嗷……我要回去看公公,我要回去看姑姑……”
远远急得哭了起来。
更新的心被孩子的哭声搅酸了。突然,他的心一横,走上前去,一把将远远抱住,就往三轮汽车上送。接着,他也不管晓雨和雪娥同不同意,把堆在他们身边的大包小件,一包一件地扛着送上车去。远远站在带蓬顶的车厢上,笑着,跳着,向晓雨和雪娥直招手:
“爸爸,快来!妈妈,快来!”
他俩依然没有动。
更新把行李扛上车后,走到他们面前,第三次发出邀请:
“晓雨,雪娥,请上车吧!”
“……”
“你们兄妹五人,说准确一点,你们兄妹五家人,除了没发电报去的大姐晓美和在医院住院的大哥晓雷没有回来外,你们一家可是到得最迟的呵!”
“……”
“快上车,你爹爹已经……”
“他、他老人家怎么啦?”
晓雨终于开口了。他睁大眼睛,感情复杂地望着更新。
“他等你们等到今天早晨,终于等不及了……”
“他、他、他已经……”
更新朝晓雨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无言的回答。两汪泪水,迅速地从晓雨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上车吧!一大家子人都等你们回去。让你们和爹爹见一面后,就要盖棺了。至于别的什么,我想,是讲得清的。”
晓雨和雪娥,终于爬上了这一辆三轮汽车……
三轮汽车开动了。
车厢很小。一边搭下来一块木板,算是座凳。按以往的情况,每块木板上,坐三个人。如果挤一挤,还可以坐四个人。眼下,他和他,还有她,怎么坐呢?都坐一边,不好,晓雨和孩子坐一边,让更新和雪娥坐一边,更不好。那么,是不是叫更新和远远坐一边,晓雨和雪娥坐一边,也不好呵。那样,雪娥就坐在更新的对面了。车厢又这么小,似乎要身子挨着身子,脸挨着脸了。没有别的法子了,不能想得太多、太细了。只好这么坐了。雪娥坐左边那块木板的里边,远远坐在她的对面。外面,就是更新和晓雨脸对着脸坐了。
这辆三轮汽车,实则是辆三轮摩托,只不过是加了一个车厢而已。车子象只快活的小公鸡,在宽阔的公路上,“嘟嘟嘟”地唱着歌儿,蹦蹦跳跳地跑着。
三个人离得这么近,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到。如果他们现在是十三四岁,或者十七八岁;他们之间,还仅仅是同学关系,那该有多好呵!此时此刻,老同学会面,而且又是久别重逢。这时候身子挨身子、脸对脸地坐在一起,一定会在亲热地交谈,尽情地笑。这辆小小的三轮汽车,将会装不下他们的欢声笑语呵!如果仅仅是晓雨和雪娥成了亲,结了婚,这次带着孩子从外地回来,同学之间也一定无比的欢欣呵!或者,雪娥先与别的男子结过婚,后来再与晓雨结婚。这也没有什么。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偏偏不是这样地单纯,偏偏不是这样的简单……现今,他们是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复杂的关系。目下,又这么身子挨着身子,脸对着脸地坐在一起。三颗心,在这么近地撞击着。他们的心海里,能不掀起狂澜,能不卷起风暴吗?
晓雨的脸朝向车前,石更新的脸朝着车后。两人都在一支接一支地烧着烟。使晓雨想不透的是,为什么会是他来接自己和雪娥?是妹妹晓婉请他来的?晓婉怎么会糊涂到这样的地步呢?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人了?那你就不派人来接就是呵!是因为爹爹故去,晓婉急昏了头吗?唉唉,解释不清呵!理解不透。
“嘟嘟嘟……”
三轮汽车在公路上跑得欢。小孩子的嘴巴是难得歇气的。好在,这时候,远远没有缠着晓雨和雪娥问什么话。他只是独个儿地在寻找自己的乐趣,在“嘟嘟嘟”地学着三轮汽车的叫声。
更新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几次命令:自己姿态要高一点,过去的恩恩怨怨,不要老搁在心里了,快把它抛到仙湾大河里去吧!他们这次回来,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很多很多的顾虑。自己一定要主动一点和他们接近,和他们沟通关系。过去的事,能说清的就说清,说不清的,就不要去提它了。
“你们的电报到得太晚。”
终于,更新这样开口了。他的脸没有转过来,但话很明显是说给谁听的了。
“是你接的电报吗?”
晓雨这样接腔。他也没有把头侧过来。
“不光是我接的电报。给你们发电报的,也是我。”
“……”
“不光是接电报、发电报。这几天,我简直成了你们家的管家了。上午,为你们家采购了半天物资。刚进屋,收到你们的电报。我到厂里抓了这么一部车子,就到车站来接、接人了。”
“你……”
下面想说什么话呢?晓雨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没有说出口来。
“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这样……”
更新也留了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你想要怎样呢?”
晓雨和雪娥的心,陡地一下又绷紧了。
“任何长文章,总得收一个尾,总得打一个句号。人世间的任何棘手的事,也总得有一个结局。”
“你想怎么个结局法?”
一股傲气,又从晓雨的心头升腾起来了。刚才悄悄萌发出的那种友好的气氛,荡涤无存了。晓雨紧张的心绪里,渗透了几分不屈的成份。
“你们回来了,就好办了。你们先把老爹爹的丧事办了再说吧。”
更新平静、沉稳地说。然而,这话落在晓雨和雪娥的心头,就不平静了。“你们回来了,就好办了”,这是什么话呀?这是什么意思呀?你还想要怎么办呀?
“嘟嘟嘟……”
三轮汽车在欢快地叫着,跳跃着身子,在宽阔的公路上跑着。
“嘟嘟嘟……”
远远,也在欢快地叫着。他的小手,在模仿着驾驶室里的那位叔叔,在左右摆动着方向盘。小身子,则在一颠一颠地跳动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呵,你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父母心里那无边无际的烦恼呢?
二
吃完夜饭,一放下碗,她就跨出门去了。
她走出门去时,他正在喝酒。他端着酒杯,望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心里腾地跳出几团火焰,全身上下都燥热起来。刚才,她跨出门去的时候,他本想问她一句:“上哪里去呀?”他终于忍住了,没有间。问又有什么用呢?脚生在她身上,你能一天到晚捆住她一双脚呀?
他当然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来到自己的家,来到这幢屋子里,一年半时间了。然而,她的心一直没有向着自己,一直没有撂在这幢屋子里,而是留在那一个人身上。她和那个人之间,有一条割不断的、无形的绳索,把他们的两颗心紧紧地拴着。
生活里的悲剧,常常是以喜剧作为序幕的。那时候,当这幢屋子里张灯结彩的时候,当这阶基上鞭炮轰响的时候,当这门框边张贴出大红喜庆对联的时候,那些前来贺喜的远远近近的亲朋戚友,那些镇子上的头头脑脑,谁不夸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呢?谁不说这是美满的姻缘、幸福的家庭呢?是呵,这新郎公,是半镇之主,上湾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年轻有为,英俊潇洒。这新娘子,是大队秘书兼广播员,秀丽端庄,聪明贤惠。论政治,论文化,论相貌,又有哪一样与他不般配呢?
人们由衷地向他们祝福,人们真诚地向他们贺喜。一张张笑脸,簇拥着这一对新人。这一对新人呢?在前来道喜、祝福的人们的欢声笑语里,新娘子目光呆滞,心事重重,新郎公话不由衷,点头应付……是幸福使他们这样吗?是羞涩使他们这样吗?是激动使他们这样吗?也许,都不是呵!这幕人生的悲剧,不就是在这时候,悄悄地拉开序幕的吗?
人,超脱的时候,头脑是异常的清醒的,一旦卷入其中,头脑就非常非常糊涂了。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呵!如果将自己换成别人,石更新是会坚决反对这位年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大队秘书兼广播员的钟雪娥结合的。因为钟雪娥的心里早已有了他,你是“插队”进去的。人的感情,是不能强迫的,不能欺骗的。骗来的感情不会长久。强扭的瓜不甜。可是,这位年轻的党支部书记不是别人,偏偏是自己。自己来看自己,脑子就没有那么清醒了。
刚从部队回到二仙湾的时候,他心里产生过几次冲动,真想走到晓婉身边去,真想把那一大摞没有发出的信送过去,真想接起这根拉断了的感情的红线。过去,他在部队,想当一个军官,只好把对晓婉一腔热热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如今,军官没当成,只当了两年“老班长”。离开部队了,头上没有了那个紧箍咒了,应该……
正当他在进行痛苦的抉择的时候,公社党委任命他为上湾大队党支部书记。公社杨书记在和他谈话的时候说:“小石,你很年轻,又有才华,前程远大啦。你现在还没有结婚,挑对象可得有政治眼光,政治是灵魂呵!”他那朝晓婉靠近了一点的心,这时候,又猛地往后缩了回来了。人啦,食人间烟火的人,吃五谷杂粮的人,谁又不想在这现实社会里生活得美好一点、舒适一点呢?晓婉带给自己的,只能是一种小家庭的舒适和一个方面的满足,除了这些以外,更多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烦恼。生活这个字眼,太实在了,太具体了呵!
他终于和雪娥结合了。然而,痛苦也一直伴随着他。有时,一种内疚之情折磨着他的心,他觉得太对晓雨不住了。他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同窗呵!有时,一种负债之情折磨着他的心,他觉得有愧于晓婉。自己对她太薄情、太负心了。有时,他则横下了这样的心:木已成舟,不能有旁的想法了。面对现实,和雪娥好好过吧。日子久了,也许心上的伤口会结疤的,会好的,会变得踏实、安稳的。
你想和雪娥好好过,雪娥能和你好好过吗?她名义上成了自己的妻子,而心却依然留在别人身上呵!她经常出去与他约会,有时在河边,有时在山上。这太伤自己的心了,这太丢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面子了。现在,她又出去了,和他约会去了。
一种男性的妒火,在石更新的心胸间熊熊燃烧起来。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将剩下的大半杯酒,全部倒进了口里。接着,“噹”的一声,这只漂亮的花酒杯,摔到了地下,粉碎了。
他口里喷着酒气,大步跨出门去。
外面,暮色苍茫。江面上,笼罩着薄薄的雾纱,使江流显得更加迷离、神秘。冷落的街道,到了晚上,基本上没有行人,显得更加冷落了。
这时,对面街尾巴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粒伢子,回来呀!”
“回来了——”大码头边的一幢木板屋里,有一个老妇人在接腔。那准是孩子的奶奶。
这是哪一位母亲,在为晚上睡不安稳、做恶梦的儿子“喊魂”。一喊一应,声调悠长,饱浸着母亲对儿子的关切、疼爱之情。这声音,就象江面上那薄薄的暮霭一样,笼罩这座江边小镇,给这座近年间冷落了的小镇,陡然增添了几分古朴的气氛。
“粒伢子,快回来呵!”
“回来个鬼!”
还没等那江边的木板屋里奶奶回应,碰上石更新经过这里。他心里窝着火,正无处发泄。于是,他冲着这个为儿子“喊魂”的女人,脱口就是这么一声。吓得那女人吐着舌头,连连后退:
“石支书,是你呀?”
“不是我,是鬼!”
“我、我……”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长了这么一个迷信脑壳?”
“我错了,我错了。”
“跟我到大队部去一下。”
“不。石支书,你开个恩,饶了我这一次,我一定改,一定改。”
“年纪轻轻,信神信鬼。现在要联系实际批林批孔,正愁找不到活靶子。以后再这样,当心上台挨竹条子抽!”
“我改,我改,我……”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低着头,一声接一声地说着“我改”,小心翼翼地从石更新身边过去了。走过去十几步后,连连往地上吐了几口痰。她心里直埋怨:今天怎么这样不吉利,碰上这个阳间的鬼,崽伢子的“魂”没有喊回来,自己的魂反被吓走了。
他走进了大队部。只见几个青年民兵,正围在一堆打扑克。他一脚迈进去,脱口喊道:
“小李,快停下这玩艺,来来来!”
几个青年民兵立即放下手中的扑克牌,站到了支部书记的面前:
“石支书,有任务?”
几个民兵一齐问他。
他站在这几个民兵面前,一时哑了。
“是不是有人搞破坏?”
“是不是要开批林批孔的批判大会?”
“……”
他回答不上来呵!难道,真的领几个民兵去抓他和她吗?如果万一碰上她和他在……自己的脸往哪里放?这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唉,唉唉,真他妈的为难死了。
“没、没什么。刚才碰到盛德堂客在搞迷信活动。她已经认了错,说一定改。我看就饶了她这一次。你们还是玩你们的扑克吧!”
他慌乱、烦躁地编了这么一些话。接着,他朝那几个青年民兵甩了甩手,独自一个人从大队部走了出来……
雪娥迈着轻盈的脚步,沿着河岸,朝前走去。每回,她离开那幢屋子,朝这里走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身子很轻,就觉得心里很热。每回,她从这里,或那里,走回到那幢屋子里去的时候,脚步就沉,心头就闷。
一眨眼,这样的生活,陪伴她一年又半载了。
那一天,公社杨书记,突然来到她家,又是找她谈,又是和她娘讲。“小钟呵,我杨书记给你做个红娘怎么样呵?”这位又矮又肥的公社书记,给人家“做红娘”也这样官腔官调。雪娥娘一边给他泡茶,一边笑嘻嘻地说:“蒙书记看得起,蒙书记看得起呵!”
“你们过去是同学,如今又都是大队干部,在一起工作,挺好的一对嘛。”杨书记接过茶,在一条竹凳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
雪娥只笑笑,没有做声,娘却问开了:
“杨书记,你是说的谁呀?”
“你妹子自己心里有数。”
“杨书记,我心里可没有这个数。”雪娥申辩道。
“这好办嘛。过去没有,今后有上嘛。人家对你可是非常满意呵!你还不给我杨书记这点面子呀?”
“杨书记,你是讲的大队石支书呀?”娘插过来一句。
“对对对。”杨书记点头笑了。“怎么样呀?”
“人不错,人不错。”
娘笑了。
雪娥没有笑。她站在窗子前,面对窗外伫立着。她在思索什么,她在担忧什么。
“小钟呀,听到别人讲,你和什么人在来往了。聪明人不要一时糊涂呵,政治可是灵魂呵!”
杨书记走了以后,娘问她:
“妹子,你看呢?”
“看什么?”
女儿气不顺,对着娘就是一声吼。
“你、你心里还放不下他呀?”
女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答话。
“雨伢子人是不错,可是他们家的成分,一沾上边,跳到仙湾大河也洗不清呵!刚才杨书记不是说了,政治是什么魂、魂魄?”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清冷的街道上,传来了沓沓的脚步声。喇叭里,民兵营长在嘶哑着嗓子喊:
“社员同志们,请马上到大队部来参加斗争大会……”
雪娥的心一紧,顷刻间,脑袋也感到莫名其妙地沉重了。呵,这个会,他们终于还是决定开了。下午,民兵营长在检查四类分子修的大队部的一块篮球坪时,与一个叫小娥的青年妇女发生争执。这小娥是一个地主分子的儿媳妇。大队部抽派四类分子们来修这块球坪,她家爷病得起不了床,她丈夫又在外面工作,她只好顶替她家爷来出工。民兵营长在检查时,认为她修的一处不符合质量。她申辩了一句,性情粗暴的民兵营长就脸一沉,眼一瞪,训斥开了:
“你这狗地主,还这么不老实!”
“我不是地主,我家是贫农!”
“你嫁给了地主崽仔,你是地主崽仔的臭婆娘!”
“……”
民兵营长气呼呼地返回大队办公室,找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的石更新,要求立即开一个斗争会,煞一煞这地主崽仔的臭婆娘的嚣张气焰。石更新犹豫着,没有马上答复。这时,站在一旁的钟雪娥,插进去一句:“这样做,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是不是沾了什么边了?我的同志,可要当心你的脚板站错了地方呵!”民兵营长对向她来了。“你马上给我广播开会通知吧。”
雪娥把广播室的钥匙丢给了那位民兵营长,自己回家来了。
这时,民兵营长那嘶哑的鸭公嗓子,还在喇叭里响着。街道上行人的脚步声,渐渐多起来了。沉默了一阵的娘,不禁抬起头来望着女儿,问:“又开什么会?又要斗争谁呀?”
“不知道!”
女儿没好气地说。
突然,街道上传来人们严厉的训斥声和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娘趴到窗子前,向外看去。只见两个民兵,用麻绳捆绑着一个青年女子,押着朝街那头走去。
“我不是地主,你们凭什么要斗我?”
“地主崽仔的臭婆娘,再不老实,打断你的骨头!”
“我是贫农!我是贫农啦!”女人喊着,哭着。
“这不是小娥吗?看她嫁给了地主的崽,就这样对待她?唉,唉唉……”
娘从窗前移过脸来,叹息着,看了女儿一眼。那瘦小的身子,也不由得哆嗦起来:“妹、妹子,你、你看到了吧?你要是再不听话,娘就只好撞死到你面前了。”
说着,娘呜咽起来。雪娥的头埋得低低的。
偏偏这时,有人在外面吹口哨。那是晓雨在呼喊雪娥。这是他们的联络暗号。时间一长,娘也知道了。此刻,雪娥还没有起身,娘一下推门出去了。
果然,不远的街道上,晓雨站在那里,正朝雪娥屋里张望呢!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雪娥,却是雪娥的娘。他知道不妙,正要转身离去,雪娥娘却一颠一颠跑到他面前,朝他跪地就是一拜:
“雨伢子,你行行好,积积德,不要害我们了,我就雪妹子这命根根呀!”
晓雨惊呆了,木桩似地立在雪娥娘面前。街道上赶去开会的人们,一下聚集拢来,很快围了一个大圈圈。就在这时,两个民兵钻了进来,一把揪住晓雨,吼道:“你这地主狗崽仔,妄想腐蚀贫下中农,拉干部下水,走,和那狗婆子一起去接受批斗!”
“天呀!我的天呀!”
雪娥转身冲进自己的睏屋,一头栽倒在床上,蒙住被子大哭起来……
石更新走出大队部时,天已黑下来了。
一盏一盏昏暗的路灯,在麻石板街道上投上了一层清冷清冷的光亮。走出街道,路面就更暗了。天上云层很厚,上弦月在云海里浮上浮下,偶尔给大地投下几缕惨淡的光。河流、山岗、村镇在夜色里,显得朦胧、神秘。
他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忽又折转身来,走回到这条麻石板街道里来了。脚步很乱,心里更乱。生活里一个一个逝去了的、刺得他心儿痛的、他曾发誓永远不再去回想它的历史镜头,老是冲他的面前扑,冲他的眼前涌……
人,一个一个地走了。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地板上,丢满了瓜壳、糖纸、香烟头。呵,婚礼散了。
他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来,他突然发现她不在这里了。他父母已故,结婚时,年迈的姑母前来帮他张罗。这时,姑母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在寻找她。姑母朝他呶了呶嘴,示意他,你的新娘子已经进了洞房。
他连忙往新房里走去。他真想和她说几句话。一走进这间布置一新的房子里,他愣住了。新娘子很不礼貌地把他这个新郎公撂下,已经独自一个人钻进崭新的、绸缎被面的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睡觉了。
他复杂的心胸里,顿时又灌进来几丝刺骨的寒风。
他长久地呆立在房子中央。
彩灯冷冷地照着这间新房,照着这新房里的一切。
霎时,那满房间没有生命的家具,变得有生命了。仿佛片刻之间,柜子、桌子、凳子、床铺……等等,全都长出了大大的眼睛,全都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的心,象在火中焚,象在油中煎,象有钢刀在割!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眼前老是映出晓婉的形象。她过去那含情脉脉的眼睛,那春意荡漾的笑脸,她后来那冷若冰霜的神态,那冷漠、蔑视的目光……他极力想排开,却总是排不开。好容易把她推开了,一眨眼,又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想她。痛苦地想。
他割不断她。怎么也割不断。
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跳到他的心里:把她当她吧!让她代替她吧。带着对她的感情,去抱她,去亲她吧!
应该说,女人对男人,都是具备魅力的。这也许是人的本性吧?尽管,具体地说,某一个女人,对某一个男人,更迷人,更具魅力。而就整体言,女人对男人都是有吸引力的。到了一定年龄的男子,总是想去亲近女人的。更新一方面带着一种把雪娥当成晓婉的朦朦胧胧的幻觉,一方面带着一种男性对女性的本能的冲动,他也脱衣上床了。
她没有反抗。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反抗。他闯入了人的生活的另一个领域,尝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滋味。他应该满足了,他应该陶醉了,他应该有一种美妙无穷的享受。然而,这一切他都没有得到。他彻底地失望了。
她在他的怀里,象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他多么想在这样美妙的时刻,看到她平日那清亮清亮的眼球里放出更加迷人的光采来。眼睛,心灵的窗口。眼睛里放出的迷人的光采,是人的另一种语言,那是人的心灵里的语言呵!然而,她的眼睛别说放射出心灵里的光彩来,就是朝也不朝向他。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不断地变换角度,希望她把眼睛朝向自己。不管他怎么转动她的脸,她的眼睛就是不对着他。你这样去看她,她的眼睛朝向那边;你那样去看她,她的眼睛又偏向这边了。这样美妙的时刻,他多么希望能听到她口里发出的一点什么声音。哪怕是痛骂他一声也好呵!然而,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从她口里放出来……
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此刻,她的眼睛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往日那鲜活鲜活的光采哪里去了?怎么象一条死鱼的眼睛一样了呢?突然,这双失去了光采的眼睛里,涌出了冷冷的两颗泪水。霎时,他的身子象被电击了一下一样。“咣噹”一声,他从她的身上滚下来了。这一刹那里,他失去活力了,全身的热血都冷却了。
她侧身朝里躺着。他侧身朝外躺着。他听得出,她在抽泣,她在伤心地抽泣。声音压得低低的。声音越来越伤心。他想安慰她几句。可是,用什么话去安慰她呢?是你伤害了她呵!你伤害的,不只是她,还有另外两个人呵!不!不!我不承认,统统不承认!我没有伤害她,我谁也没有伤害!
他的脑子里,滚动着一排排闷闷的雷声。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十五的月亮好圆好亮,中秋的风儿好清好爽。这正是天底下的亲人团聚的美好时刻呵!而这间新房里的这对新人,却是这样度着他们的新婚之夜。
同床异梦呵!这时候,他虽然躺在这个女人身边,心里格外地思念另一个女人。那是晓婉。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心原来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下来呵!尽管前些日子,自己一回又一回地下过狠心,要把自己的心从她身上移开来,移到雪娥身上来……为什么自己这颗心老是被她吸引着,搬不动,移不开呢?晓婉呵,你真有神力呵,把我的心拴得那样紧,那样紧……
他实在躺不下去了。他翻身坐起,爬下床来了,来到窗前的这张崭新的写字台边,拉亮台灯,铺开信纸,笔尖在纸面上颤抖:
婉婉:
你现在在哪里?一定在那里骂我,咒我吧?你骂吧,你咒吧!我统统听着,我统统受着。你恨我,我更恨我呵!我糊涂,我混蛋!……
窗外,月白风清。床上,不时传来雪娥颤抖的抽泣声。
月色笼罩的河滩上,耸立着一个小伙子的身影。他倔强地昂着头颅,望着奔腾的河水,望着月空里的仙女寨……
三
他来到了这幢房子前。里面,有人在讲话。他的脚步戛然止住了。
这些年来,他多少次悄悄地来到这幢房子前,轻轻地在房前徘徊。想进去,却又不敢进去。想见她,却又不敢见她。如今,她离开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到外面做临时工去了。她离家远去,是因为自己刺伤了她的心呵!她走了以后,他还到这里来过好几次。他总想着,他总希望,她还在这幢房子里,她应该在这幢房子里。
上小学、读中学的时候,他是经常到这幢房子里来的。他和她是同学,他和晓雨也是同学。常到这里来的,自然还有自己现在的妻子,那个不爱自己的妻子。暑假的时候,四个人搬条竹凳子,坐在这房子下面的河滩上乘凉,听她爸爸李慎之讲故事,讲当年这条河里那些驾毛板船的船工们中间发生的奇特、惊险而又有趣的故事。听到精采处,四个人常常乐得抱成一团。寒假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围坐在一盆石炭火边。火盆上,放着一张四方桌子。四个人一人占一方,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后来,渐渐地长大了,男女间的界限开始鲜明起来,男女间的感情开始升华起来。晓雨和雪娥越来越要好了,自己则和晓婉越来越亲密了。有时候,在这幢房子里集体活动一番。更多的时候,是分开行动了。各自的活动里,都有自己独特的内容。再往后,就……唉唉!
“晓雨,你又准备往哪里去?”
这是李慎之,那个谨慎地为人处世的老头儿的声音。
“你别管!”
这是晓雨。语调挺闷,挺犟。
“你听爹一句话,你不能这样。这样搞下去,是会给家里惹祸的呵!人家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惹不起呵!”
“哼!”
“你别再犟了,死了这条心吧!她再好,已是人家屋里的人了。以后,碰上合适的妹子,家里替你娶门亲。”
晓雨没有回话,却顺手拉开了门。黑暗里,石更新赶紧闪身到一根木柱子后面。只见晓雨从房里跨出腿来了。李慎之一把揪住他的衣袖,用近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
“你不要这样,不要把爹气死了呵!我们惹不起呵!”
“我怕了不做,做了不怕。”
他手臂一甩,挣脱爹爹李慎之的手,大步冲冲地走了。
老人望着不听话的儿子远去的身影,气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接着,又是大声大声地咳嗽。这几年来,家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磨得他心里痛,脸皮儿也觉得无处放了。他明显地衰老了。背也驼了,身子瘦得象一把干柴棍子了。
石更新心情复杂地在这幢房子前面站立了片刻,终于朝着晓雨走去的方向跟去了。
他沿着河岸走去。月亮被厚云遮着,世界昏暗一片。他感谢老天,感谢厚云,使他的身子能够在黑暗里得到隐蔽。他又仇恨老天,仇恨厚云,为什么要把这么明洁的月亮遮住?为什么要使整个世界这般昏暗?他需要皎洁的月亮,他需要光明的世界呵!
他跟在晓雨的身后走着,离他大概百余步远。这么浓的夜色,走在前面的晓雨,是无法发现的。渐渐地,他朦胧地看到,前面的影子在河湾边那棵古柳树下停住了。接着,那影子儿一闪,不见了,消失了。
“哎哟!我的妈呀——”
这时,河岸边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经过那棵古柳树时,不知碰到什么了,她疯狂地喊叫着,不要命地往镇子里跑去。石更新赶忙躲到河岸上的一丛钉子树蔸蔸下。只见那个女人吓得喊叫的声调都变了,踉踉跄跄地奔逃而去。
石更新心里明白了。那女人准又是在这里看到鬼了。大约是三个月前吧,这株古柳树下的石洞里,闹过鬼。当时把全镇子都轰动了。镇子上不少的人都说亲眼在这里看到过鬼。本来,这株上了年纪的古柳树下,是一个深深的河潭。河水黑清黑清。这里曾淹死过不少的人。河潭岸边,古柳树脚下,有一个很深很凉的石洞。传说这石洞里有一个石龟精,常常出来吃人。人们说,以往那些在河潭里淹死的人,都是被石龟精吃了。所以,镇子上没有人敢到这个石洞里去。这本来就阴森森的河湾和石洞,再这么一闹鬼,就在人们的心里留下了一层恐怖的乌云,使人毛骨悚然了。几个月来,天断黑以后,人们就不敢从这里过身。如今,石更新心里清楚,这鬼是什么了。
心里明白,就不怕了。石更新很快地来到了这株古柳树下。天色更暗了。面前的深潭,黑茫茫一片,看不真切。河风很小,轻轻地摇动着头顶上的柳树枝条。柳条儿摆舞着,不时拂在他的脸上。
他刚在这株古柳树下站定,就听到下面的石洞里,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我又吓了一个人了。”
男的说。
“这样一来,镇上的人更加会相信这洞子里有什么石龟精了,有鬼了。他们哪里晓得,就是你这个鬼哟!”
这是雪娥。她在他面前说话,变得这样地有感情了。为什么在自己面前说话,每一个字都象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一样,死塌塌、冷冰冰的呢?一种酸溜溜的东西,迅速地在石更新的心里涌动。他恨不得纵身跳到这个洞里去,将他们两个不要脸的家伙拖将出来,狠狠地揍上两个耳光;或者,一把将这两个东西推到这个深潭里,活活淹死!然而,他忍住了。他呆立在柳树下,一动也没有动。
“这样也好。让他们稀里糊涂地当我们的警卫员吧,到处去传吧,去说吧,石洞里有鬼呀,有精怪呀。这样,我们就能平平安安地在这里会面。这么大的世界,只有这个小小的石洞是我们的……妈的!”
“别气了。生气有什么用?你快按亮手电,看我的眼睛。”
“看眼睛?”
“嗯,看我的眼睛里有什么?”
“没、没看到有什么。”
“傻瓜!再看看。”
“呵!有、有。”
“有什么?”
“有我,有我!”
“格格格……”
雪娥舒心、甜美的笑声,象一根根钢针,扎得石更新浑身胀痛。他额角上的一条条青筋暴露出来了。握成拳头的两个手心里,渗出汗水来了。他恨不得一脚将地球踢成两半呵!
“你没听一些作家、诗人们说,眼睛,是人的心灵的窗口。眼睛里有你,心里就更加有你了!”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有你吗?有你吗?”
“有!有!”
“……”
这一瞬间,那个新婚之夜,旋风般地卷到他的面前了。当时,他多么想看看她的眼睛,看看她平日那双光采照人的眼睛呵!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现今,她在他的面前,竟是这样地情意绵绵,竟是这样地娇嗔。这,这这……石更新的心,象被蝎子螫了似地难受。
“粒伢子,快回来呵!”
“回来了。”
远处,那位粒伢子的妈妈,又在为儿子“喊魂”了。也许,刚才被石更新冲撞了以后,她一直心不安,神不定,再一次出门来为儿子“喊魂”了。善良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安康。晚上惊梦的粒伢子呀,睡安稳一点吧,不要让母亲牵挂,不要让母亲担心呵!
河岸上,亮起了几个手电光。接着,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这是刚才在大队部打扑克的那几个青年民兵。是不是在前面与那个为儿子“喊魂”的女人相遇了?只见那边传来民兵们严厉的训话声:
“搞什么鬼?你?”
“你这个迷信脑壳,总是改不了!”
“我改,我改。”
“你改?刚才石支书都批评你了,你掉转屁股又来了!走,到大队部去!今晚上就叫你站台子!”
“不,不,我一定改,一定改。”
女人带着哭腔说。她也是太不乘时(顺心)了,两次出来为儿子“喊魂”,两次被队上的干部、民兵撞上。唉,女人呵,你这样信奉神明,神明可没有保佑你呵!
“算了,算了,快到石洞子里看看去。”
“好,这回饶了你。你再不改,开大会批斗你,不怕你顽固不化!”
“嗯,嗯。”
民兵们终于把这个女人放过了。那女人惊慌地、伤透心地走了。
民兵们又劲冲冲地朝古柳树下走来,边走边兴奋地说着:
“我就不信,这洞里会真有什么精、有什么鬼!”
“今晚上我们就钻进洞里去看看!有鬼,就把鬼捉出来!”
“捉到了鬼,今晚请石支书批准,开一个批斗大会。让大家开开眼界,真正的鬼是什么样子!这七八年来,开了不少批斗牛鬼蛇神的大会,还没有一个真正的鬼哩!”
“……”
他们离古柳树越来越近了。这几个大声宣称自己不怕鬼的人,这时候脚步也放慢了,两条腿儿也微微有点发软了。
“树下有黑影!”
走在前面的小李子,突然紧张地喊叫一声,站住了。
毕竟是摸过枪杆子的青年民兵,火气旺,胆子大。几支手电筒,一齐向这株古柳树下射来。几团雪白雪白的手电光,全照在石更新的身上。
“是你?”
“是石支书?”
“石支书,你是不是也是到这里来捉鬼的?”
石更新没有回话,胸脯急促地起伏着。这一瞬间,多少念头在他的脑际闪过?是不是让他们进洞去,把这一对“鬼”捉出来?然后,召开一个批斗大会。那样,几多解自己的恨呢!不,不行。她虽然不爱自己,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妻子偷汉子,丈夫的脸上会光采吗?他虽然和自己的……也毕竟是自己的同学呵!雪娥本来就是和他好的,是自己从中插进去一脚,把他们强行拆散的呵!这,这这……
“石支书,我们准备钻到洞里去,倒要去看看有什么鬼没有?”
“走走走,下去!下去!”
几个青年民兵,在党支部书记面前,显得异常勇敢。一个个躬下身子,准备往岸下的石洞里钻去。
“回来!”
猛然,石更新厉声叫道。几个青年民兵霎时站住了,茫然地望着他。月亮从厚云里钻了出来。月光下,只见石更新的脸色铁青铁青,严峻得可怕。
“刚才,一个女人又说在这里看到鬼了,吓得满镇子去疯喊疯叫。我们一定要进洞去看它一个究竟!”
“你信那些迷信脑壳的话?世界上有什么鬼!也许,刚才她在这里是看到了我,就以为是碰上鬼了,就吓得魂飞魄散,疯疯癫癫地喊开了。走,回去,都给我回去!”
石更新扯大嗓门说着。也许,他是想让洞内的晓雨和雪娥听到,让他们明白,你们在这里的勾当,我石更新是清楚的!你们要收敛收敛,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呵!
几个青年民兵愣了一下,接着便听话地走了。
石更新也走了。
石洞里,静无声息。河面上,浪击浪,波推波……
四
从大队部办公室走出来,他象喝了几杯烈酒,身上热烘烘的,两个鼻孔里,喷出辣辣的气体。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快,从来没有过的舒心。
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街道上,不少人家的孩子,端着饭碗,边吃着饭,边满街地跑。小伙伴们中间,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一些孩子只顾端着碗低头走路,好几次撞到他的身上,险些把手里的饭碗打落到地下。
他也该回家吃饭了。然而,他没有往家里走,却往镇子前面那块大河滩走去了。这是千百年来河水推出来的一块大沙洲。洲上那细细的沙土上,长着厚厚的一层挨地爬的青草,脚板踩上去,柔软的,舒服极了。每逢河里发大水,这宽阔的沙洲,就被水淹掉了。每年中最大多数日子,这块大草坪则袒露在外面。是镇子上的人们晒东西、乘凉的极好场所。天晴的日子,大队里召开群众大会,会场也就设在这里。
他来到这块草坪里,登上平日开群众大会时做“主席台”用的高高的土堆,举目环视着这块长满野草的大沙洲。此刻,暖暖的阳光下,谁家的几只山羊,正在这里觅草吃。也许是吃饱了吧,小山羊不时昂起头来,“咩咩”地叫着,很得意的样子。老母羊则翘起短短的尾巴,拉下来一把把黑黑的大豆似的屎粒儿。然后,昂头叫一声,便又埋下头去,寻草吃去了。
他站在这个土堆上,一手挽在胸前,一手插在腰间,威风凛凛的。两只眼睛又圆又亮。他在想象着,再过七八个小时,这块大草坪里,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场面。他,这个自己昔日的同学、今日的情敌,将被民兵们押到这个土堆上来,接受批斗。此刻,他仿佛已经看到他被押上台来的那个狼狈样子了。他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充实了许多,感到满足了,痛快了,解恨了。
那天晚上,他从那株古柳树下回来,象是害过一场大病,体子虚得不行了。他脸没擦,脚没洗,就往床上一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个男人,亲眼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别人在调情,和别人在幽会,和别人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侮辱比这更伤男人的心呢?你算什么大丈夫?你算什么男子汉呵!
回到家里,他后悔了,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一阵一阵地绞痛。他恨自己,为什么刚才不让小李子他们进洞去捉呢?把这两个脸上无血的家伙捆起来,狠狠地打一餐,开个大会批一顿,牵到街上去游一圈,这又几多的痛快,几多的解恨呵!你呵,你呵,多糊涂呵,多蠢!
现在,他们还会在那洞里吗?在那洞里做什么呢?仅仅是说一说话?是不是……他不愿想下去了,不敢想下去了。脸上象被开水烫着一样,火烧火燎的;心里象塞满了铅,塞满了烂棉絮,又沉又闷。一身的血液,都不安分地躁动了,沸腾了。他不由得翻身从床上坐起,准备穿鞋出门,喊上小李子他们,再到那个石洞子里去捉“鬼”。
他刚走到门边,门被推开了。
雪娥低着头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
他双眼喷火,真想一巴掌甩过去。然而,他终于忍住了。
她呆立在他面前,身子微微地战抖。
“哪去了?”
他冷冷地问。
“你不是已经晓得了?”
她低低地答。
“真不该拦阻他们,应该让他们进洞当场捉住你们这对鬼!”
“咣噹”一声,雪娥跪到了石更新面前,张着一双泪眼望着他:
“我,谢你了。”
“你……”
石更新的心里涌出了一股苦涩涩的、酸溜溜的、复杂的感情潮水。好多好多日子以来,他恨她,也恨自己。自己原想生活得美好一点,生活得舒适一点,生活得安稳一点,才和晓婉断情、分手,和她结婚。那晓得……唉,为什么现实却偏偏和自己作对,把自己的愿望碾了个粉碎呢?给自己带来这么多、这么深的难与人言的痛苦呢?你呵你,雪娥呵雪娥,为什么不把心向着自己,却一直向着他?自己哪一点比不上他?结婚一年多来,你从来没有对我开过笑脸,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软话。现在,却跪到我的面前,却流着眼泪感谢我,你是不是被我的诚意、我的高姿态所感动了?你是不是认识到自己做得不对了?只要你从今往后把心收回来,再不这样做了,我原谅你,我们仍然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躬下身子,一把将雪娥扶了起来。然后,他伸开两只有力的臂膀,把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不安地扭动着。
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着。
“你,是不是冷?”
“不,不……”
“那,为什么打颤?”
“我,我心里不舒服。”
“是不是为刚才的事?”
“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人不住。但我,但我……”
“别说这些了,别说这些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他搂着她往床边走去。
她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是不是不要这样?”
“什么意思?”
“我、我做你的‘政治妻子’吧。至于感情上的妻子,你、你再去找一个。我保证不干涉。”
“你……”
他将搂着她的臂膀松开来,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她的头低下去了。
“也请你别、别干涉我……”
“叭!”
他实在忍不住了,没等她把话说完,“嗖”的一声,一只大巴掌重重地甩了过去,落在她的脸上。
她嫩嫩的脸蛋上,立即显现出红红的五个手指印迹。她没有眼泪,没有哭声。默默地转过身,推门出去了。也许,她跑到她想去的地方,找到她想找的人面前,痛哭去了。
这一夜,她一直没有回来。
这一夜,他通宵没有合眼。
他在心里狠狠地想:不能等闲视之了,一定要采取行动,将晓雨这小子好好整治整治。这年月,要整一个地主崽仔,真是不费吹灰之力。随便找一个借口,就可以叫他上批判台。然而,石更新却总是下不了这份狠心。他和他,他和他的妹妹,都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到中学。他和他的妹妹之间,还……这里面微妙的东西太多了呵!
一个多月以后,接到上级的通知,要他们大队抽派两个青年民工,上六十里以外的大嵊山水库工地,时间是半年。他心里想到晓雨了,决定把他抽派去。这样,就把他和她调开来了。相隔六十里,看他们还怎么去幽会?再,这是上级决定抽派民工去修水库,谁也不会说自己有意整治谁。晓雨就是知道,也只能怄在心里,不便说。这是上级的决定,他难道敢违抗?
你说他不敢,他居然敢呵!你看他胆子大不大?当民兵营长去通知他时,他竟一口回绝:不去。气得民兵营长当时就要抓他上大队部来批判。上午,大队的几个头头碰了头,决定晚上召开批判大会,将这个地主崽仔的气焰煞一煞。开初,他挺犹豫,一直不表态。转念一想,这事和自己没有任何的牵扯,又不涉及到雪娥——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斗一斗,批一批,解一解心头之恨,有什么不行呢?他终于点头同意了。
心一横,决心一下,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快慰之感,塞满了他的心胸。他来到这河滩上,来到这个今晚上的批斗大会的会场上,兜了一圈,带着一种莫明其妙的满足和充实的心情,带着一种盲目的陶醉,沿着河岸,脚步匆匆地朝自己家里走去了。
来到自己的屋门口时,石更新的脚步突然有点乱了。
门开着。雪娥坐在门口,纳着鞋底。
茶房里,饭桌上,摆了两样菜,一只碗,一双筷子。尽管,雪娥的心里没有他,而生活上对他还是关照的。为他洗衣,为他做鞋,为他张罗饭菜。如果他们不是夫妻,那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同事和同学。而人生,却偏偏为他们酿了这样一杯苦酒,让他们成为夫妻。
“为什么这时候才回?”
“开会。”
“支部会?”
“嗯。”
“那老队长却回家一阵了。”
“……”
“菜冷了,要不要热一下?”
“不了。”
他摸起饭碗,盛上饭,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起饭来。
“这次支部会研究什么呀?”
“……”
“什么高级机密?不能对人讲。”
“……”
他闷闷地往口里扒着饭粒,动作越来越缓慢了。心里起风了,起浪了,不平静了。刚才塞满心胸的那种快慰和满足,已经悄悄地消失了。刚才的大队干部碰头会上决定,为了不造成工作上的被动,对晚上的批斗大会,必须严守机密,不能走漏风声。要到吃了晚饭,民兵们把晓雨押到大队部以后,再喊广播,再下通知,要全大队的群众到河滩上去开批斗大会。现在,雪娥为什么老是问他开会的内容呢?以往,没让她这个秘书参加的会,她是从来不开口询问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她已经从别处听到一点什么了?
石更新的内心深处,那感情的海洋里,浪涛汹涌。多少日子以来,他恨他,恨不得要咬他几口。刚才,他快慰,他满足。一种胜利者的快慰和满足。现在,他心里却突然生出一种对他的怜悯来。人啦,人的感情啦,真古怪哟,真无法解释清楚哟!
要不要向她透一透风?好让她向他……使他对今晚的批斗会有一点思想准备。那位民兵营长,是下得手的呵!那几个青年民兵,也一个个都是厉害角色。这些年,人变得疯狂了,人也变得麻木了。也许是由于精神生活太枯燥了的缘故吧?不少人把押人游街,押人批斗,当成猴子把戏来看了,把打人、斗人、训人,当成一种乐趣,以此来发泄自己心里的一种情绪。应该让他有一点准备,比如衣服穿厚一点,膝盖处用棉絮垫一垫,用破布绷一绷,免得皮肉吃苦哇!
真混蛋!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心疼起他来了?他勾引你的妻子,他破坏你的家庭,你莫非还要“感激”他呀?你真蠢呀,真混帐呀!他在心里连连骂着自己。
只顾想心事,吃饭时没注意,没细嚼,就往下咽。没想到,饭在喉咙里哽住了。他“喷——”地打了个大喷嚏,饭粒儿象砂子一样,从嘴里喷了出来,掉了一地。
“看你!看你!”
正在门口纳鞋底的雪娥,忍不住笑了。
他斜目瞟了她一眼,一声没吭,又往嘴里扒饭了。
“下午有什么通知要广播吗?”
她又开口问话了。他没有回答她。心里,又生出一个疑团来。她上午是不是到过我们开会的地方,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她见他老不理她,也不再开口了。埋着头,在“嗞——嗞——”地纳着鞋底。这双鞋子,是准备做给谁的呢?底子这么长,这么大,是一双男人的鞋子。是不是替更新做的呢?要不,是替晓雨做的?
好象,他象看到了她心里的秘密了一样,撂下饭碗时,他单刀直入地问:
“准备给谁做鞋子呀?”
他语调很冷峻。
“这屋里,还有谁呀?”
她回答很巧妙。
“这屋里倒是没有谁了。可你的心里有一个‘谁’呀!”
“这,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你这双鞋,是给屋里的谁做的呢?还是给心里的谁做的呢?”
“……”
“怕是给心里的那个谁做的吧?”
“我又不是没有给你做鞋,你又不是没有鞋穿。”
“今天,他需要的恐怕不是鞋子,不是要保护脚板。”
“……”
她觉得他的话里有话,不禁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给他准备一个厚一点的护膝吧!”
“护膝?”
“保护膝盖的垫子。”
“……”
“今晚上,你恐怕会心疼。”
“你们……”
“你也许知道了。知道了也好!一个地主崽仔,这么嚣张,这么不老实,这么不规矩,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的脸去!”
他终于把风透出去了。也许,他是有意的,是想通过她,提醒他做点各方面的准备。也许,他只不过是想在雪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给她一种看不见的、内在的威胁。警告她,也警告他:老实一点,规矩一点!也许,他什么目的也没有,是无意中说走了嘴,把风漏出来了。
心里烦躁,不想在屋里呆。他把碗一放,就迈出门来了。
他走了以后,她也神色慌张地出门了。
应该去告诉他,应该马上去告诉他呵!
她出门以后,心里乱极了。看来,今天晚上要批他了,要斗他了。他自己可能还蒙在鼓里吧?怎么办呢?有什么法子可以逃脱这场批斗呢?可以不吃这皮肉之苦呢?看来,是无法可施,是难以避免呵!不管怎样,要马上找到他,把消息告诉他。现在,他在哪里呢?在家里,还是到外面干活去了?世界这么大,东西南北中,晓得他在哪一方呢?
眼下正是中午,他应该在家里呀!她决定先到他家里去看看。
很快,她来到他的屋子前面了。过去,她是常在这屋里出出进进的。自从和石更新结了婚以后,她就很少走进这屋子里去了。他爹爹,那个谨小慎微的老头,不欢迎她。怕给他家、给他儿子,带去灾祸呵!好几次,在路上碰到这位老人,他躬着身子,求她:“好姑娘,你这么看得起我们家,看得起我们晓雨,这情份,我老头子一定牢牢记在心里。可是,现在,你是支书娘子了,你们不能再往来了。我求求你,请你好好劝劝我家晓雨,要他忍忍,不要再去找你了,你也不要再来找他了。好吗?姑娘。我担心你们这样下去,会惹来大祸呵!”老人的心情,她理解,而老人的要求,她不能接受呵!
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迈进过这扇门了。他们多是在别的地方碰上时,约一个时间,到老地方去会面,去长谈。实在有什么事情要到这里来找他,也是装着从这幢屋子前面路过,嘴里,不经意地哼出那支十分流行的歌子: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
如果他在屋里,一听到这熟悉的歌声,就准会溜出门,踏着歌声寻来。他们就这样会面了。现在,她只好采用这个办法了。尽管这时候心里非常慌乱,她还是定了定神,装得很随便地、很轻松地哼起这支歌子来。
她哼着歌子从这幢屋前走过去了,没听到开门声,不见人出来。看来,他没有在屋里。或者,正集中精力在屋里做什么事,没有听到自己的歌声。
她又折转身子,往回走了。嘴里,又轻松地哼起了这支歌,声音比刚才稍稍大了一些。当她唱着这支歌,再次经过这屋子前面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晓……”
她正要喊着晓雨的名字,迎上前去。没有想到,迈出门来的,不是晓雨,而是晓雨的老爹爹。她赶忙把后面一个字咽了下去,转身就打起飞脚跑。
“雪娥!雪娥姑娘!等一步,等一步,我有句话和你讲。”
李慎之吃力地在后面追着。
她跑得更快了。正是午间,街道上行人不多。突然,听到后面“咣当”一声响,接着传来老人“哎哟,哎哟”的呻吟声。
李慎之摔倒了。
雪娥不能再往前跑了,连忙掉转身子,大步走了回来搀扶倒地的老人。
“老伯,你没、没伤着哪里吧?”
“没、没……”
“那,那你走好。”
说话间,雪娥已将李慎之扶起来了。她松开手,又车转身子准备往回走了。
“你、你等等!”李慎之一把抓住雪娥的手,“我有一句话给你讲。你劝劝晓雨,让他去修水库。再,你和晓雨,千万,千万……你答应老伯吧!”
“晓雨他、他现在没在家?”
雪娥没有回答老人,却慌张地问道。
“姑娘,你还没有答应我呵!”
雪娥的嘴唇动了动,想对老人说几句什么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她重又搀扶着老人,往屋子里走去。多少日子没有进这幢屋子了,如今,她终于走进了这幢自己熟悉的、留着自己学生时代的欢乐的屋子。
“老伯,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千万请你告诉晓雨,要他下午就出去,今晚上不要回屋里来。”
“为、为什么?”
老人也急了,慌了。
“大队要开会斗争他。”
“你要他逃避斗争?”
“嗯。”雪娥点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
“不,不能这样。这样,错误就会更大了呵!你碰上他,千万千万要他不要跑,吃点皮肉苦,就吃点皮肉苦吧!”
雪娥感到和这个老人说不清。一种对这个平日自己十分尊敬的老人的厌恶情绪,迅速漫上心头。她没有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车转身去,飞快地跑出了这幢屋子……
象往日一样,她提前吃了晚饭,来到广播室,打开扩音器,调好收音机,准备进行当天的第三次播音。
“砰!砰砰!”
突然,有人在敲门。打开门,民兵营长走了进来,递给她一张纸:
“请广播一个通知。”
“什么通知?”
“你一看就清楚了。”
她接过这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地主崽仔李晓雨,狗胆包天,竟然对抗上级指示,拒不上水库工地。为了打击他的嚣张气焰,大队党支部、大队革委会决定:今晚七点半,在河湾大沙洲上,召开批斗大会……
这一个一个写得不规矩的字,象一块一块石头,砸在雪娥的心上。他,难道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到外面去避一避?这个人怎么这样犟呵!自己好不容易才寻到他,把消息透给他,他倒不当一回事。他当时就告诉她:他不走,要批,要斗,随他们的便吧!他倒不是他父亲那个想法,怕逃跑了加重自己的罪过。他是对他们的这种做法予以蔑视!当时,她就急得要流泪了。他见她急成这样,才点头,才说:
“好吧,我走。”
“你准备到哪里去?”
“山里。”
“观仙垴?”
他点点头。
“老地方?”
他又点点头。
莫非,他又改变主意,没有走?不然,他们要是没有抓到人,怎么会下开会的通知呢?
这通知,自己广播不广播呢?如果他没有走,已被他们捉住了,通知广不广播,批斗大会一样会开。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广播,免得旁人去嚼舌头。她终于关掉收音机,坐到麦克风前,嘶哑着嗓子,开始广播通知了:
“现在,广播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的通知……”
“砰!”
猛地,广播室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
石更新凶神恶煞地走了进来,双目圆瞪,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了下去。他那只粗壮的手臂,伸出来了,在雪娥面前抖动着。
“你、你、你是他妈的特务!”
随着话音出口,那只在空间抖动的手,捏成了拳头,落到了雪娥的脸上。
雪娥往后踉跄了几步,终于站定了,没有倒下去。脸上,青了一块,肿了一处。象上一回一样,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流出一滴眼泪,脸上一片冷漠,没有一丝半点痛苦的表情。
她理了理散乱了的头发,出门去了。
广播室里霎时安静下来。桌子上的那个麦克风,象是一个人的张得老大的嘴巴。它好象要向外面呼喊什么,不知喊出声来没有。
他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塑料人,木然地站立在房子中间……
五
河滩。
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卵石,布满他的眼帘。这些卵石的故乡在哪里?它们离乡别井多少年了?谁又考究得出呢。它们被洪水推出深山以后,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闯过了多少滩头关卡,互相撞击着,磨擦着,身上的棱棱角角都没有了,变成了现在这个八面光滑的模样儿。人生河道里的惊涛骇浪,人生河道里的滩头关卡,是不是也会把人磨成这样呢?
天断黑一阵了。浓浓的夜色,罩着这河滩,罩着这江流,罩着河流两岸高高低低的山岗,远远近近的村落、小镇。这些年来变得冷落的二仙湾,稀稀落落的灯光,倒映在江流里。前面的三仙湾,这些年建起了一些工厂。那是为了备战,加强三线建设,一些重要的工厂,从大口岸搬迁到这里来了。于是,那里的夜景,颇为壮观了。成千上万的灯火,照亮了一方天空。三仙湾下面,有一个险滩,名叫千佛滩。前些年,下流修了一个大型水电站,出现了一个人造湖,把这个险滩淹没了。过去,火车、汽车还没有进山的时候,水电站还没有修起来的时候,河上的帆船多。每到黄昏,站到三仙湾往下流看去,只见夕照中,上百只逆水上滩的船只上,千百个船工,在弓着身子摇桨。那景象,恰似好多好多和尚,在向菩萨拱手作揖。一些知书识字的人,就把这个场面,描绘为“千佛拱手”,称之为美仙湾的一景。多么辛酸而又壮观的一景呵!入夜,站在三仙湾往上看,则是“万盏灯火”。那是说的二仙湾的夜景。可见当年二仙湾的繁华。如今呢,“千佛拱手”一去不复返了,“万盏灯火”搬了家,搬到三仙湾来了。
好久没有下过大雨了,河水退了下去,河滩显得更加宽阔了,河水也变得温柔起来,柔软的细浪,一层一层波展开去。暗淡的夜色里看去,河面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上面似乎有蛮多蛮多船,又似乎一只船也没有。好象前边那码头上,有女人在洗衣服。那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呵,是晓婉?她不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不,她去年冬天就回来了呵!那么真是她?不,不是她。唉,真是活见鬼了!
蹲在河滩上的更新,心里很乱。
现在想来,他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把拳头打过去的。好重的一拳呵!她几乎当时就栽倒到地下了。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终于站住了。她好强,不愿意在我面前倒下去。她不是那一种女人,男人的手还没有扬起来,就不要命地尖叫起来:“哎哟,打死人啦,快救命啦!”或者,男人的手还没有挨到她的身子,她便顺势倒到地下去了,哭嚷着,撒起泼来。平日,他非常讨厌那样的女人,觉得那太没有骨气了。这是那些没有骨气的女人很厉害的一手。这样一喊,一叫,一滚地,男人就不敢再动手打她了。然而当时,他真希望自己的女人(是自己的吗?——他忍不住在心里问。)也这样哭嚷,也这样撒泼呵!那样也许对自己痛苦的心,会有一丝半点的安慰。然而,她偏偏不是这样的女人。就是哭,也不在人前哭,尤其不在自己跟前哭。
这前后几个小时里,自己的内心为什么这样慌乱?这样矛盾?思绪这样颠三倒四?开始,是自己把风透给她,也希望她把风再透给他。那一阵,自己的心里,对晓雨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总念着同学的情份,想让他对这个批斗他的大会,有一点精神上的和别的方面的准备。他甚至希望他逃跑。然而,当她真的把风透给了他,他又真的逃跑了以后,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着火,都冒着烟,气得控制不住自己了,终于向她揍过去了这么重重的一拳……人的感情,为什么这么古怪呵!古怪到连自己也掌握不了,解释不了。
“嘀!嘀嘀——”
对岸轮渡码头上,开来了两辆汽车。渡船却停靠在这边码头,不愿放空过去。天黑以后,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少了。渡工们却又不愿意放空船。如果这边没有汽车过渡,哪怕那边的汽车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他们也不会开空船去接渡那边的汽车。有些“来得早,没有来得巧”的汽车,在码头上等上个把小时,也是常有的事。这,使得那些在求他们搭搭便车的行人面前显得王子般高傲的司机们,怨声载道。一些曾经受过汽车司机们冷落的人,见到这样的情景,脸上总会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好象获得了某种满足。
“嘀!嘀嘀——”
“嘀!嘀嘀——”
“……”
对岸的汽车,又多了几辆。等得不耐烦了的司机们,不甘寂寞了,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按响着喇叭。
这一声声汽车的鸣叫声,扰乱了他的心。他抬头一看,暗淡的夜色里,只见停靠在这边码头边的大轮渡,傲慢无礼地呆着,一动也没有动,一点声响也没有。自己是不是过去一下,和渡工们说一说,放空过去接接那边停了好久的汽车呢?他在心里这样想。他如果出面去讲一声,也许会开船。他的话,在渡工们面前,还是灵的。然而,他没有挪动身子。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呵!他的心里太乱了。
她离开广播室后,是回家里去了?还是上别处去了?他不知道。他当时整个身子都木木的了。心胸间一片茫然,一片空白,里面似乎装了很多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装。他也搞不清自己在广播室呆立了多久,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样离开那里的。好象几个大队干部来问过他一些话,来劝慰过他一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答他们的了。
他没有回家去,莫名其妙地朝这大河滩上走来了。童年,这里是他们的乐园。一到夏季,他和他的伙伴们(这中间,也有晓雨呵!)到水里游了一阵泳,玩了一阵水之后,爬了上来,躺到这河滩上晒太阳,捡贝壳,用卵石垒石屋。晓雨是最调皮的。他躺在沙滩上,用好多好多米细米细的河沙,将自己的身子埋住。然后,用河沙在自己的胸前垒起两个高高的女人的乳房,又用河沙把自己的肚子垒得高高的,大大的,装扮成一个怀孕的妇女,逗得大家笑得伸不直腰来……这块河滩上,遗落了自己和伙伴们多少儿时的笑声,留下了自己和伙伴们多少儿时的欢乐呵!人,为什么要往上长,为什么要长大呢!要是老是十二三岁,十四五岁,又几多地好呵!小时候,总盼着自己快长大。那时哪里晓得,人长大了,会有这多那多的烦恼呢?
“嘀!嘀嘀!”
对岸又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司机们大概等得更不耐烦了,更加恼火了。那轮渡的方向盘,没有握在你们手上,是握在人家手上,你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时候,你们是不是做点反省,想一想平日自己也有不与人方便的时候呢?唉,活动在世界上的人呵,多一点善良之心吧,多与人一点方便吧!
他终于挪动了身子,向轮渡码头走去。他想去和渡工们说说,劝他们放放空,多与人行行方便。
“石支书请注意了,上湾大队的石支书请注意了。请你听到广播以后,赶快回大队部来,有紧要的事情找你……”
突然,那遍及全大队的一个一个哑了一个晚上的喇叭,这时候齐都张开了嘴巴,喊叫开了。听得出,这个在广播里喊话的,是大队里那个年轻的民兵营长。
他挪动的脚步又站住了。他仰头听着。紧要的事,什么紧要的事呵?是不是抓到了他?石更新的心里一排一排的浪头撞击着。
这时,这边公路上,开来了两辆汽车。当汽车徐徐开上轮渡后,轮渡终于启动了。
石更新看了一眼向对岸驶去的轮渡,转过身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大队部走去了……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夜色很沉。
四周静静的。这山间的大多数生命,都安静地入睡了。自然,也有例外的。林子深处,有一挂山泉,那是终年不沉睡的。这时,那叮咚叮咚的流水声,象是谁在拨动一根琴弦。偶尔,林子里一只不安分守己的鸟儿鸣叫一声,拍翅而起。于是,一挂树枝摇动了,一片片叶子撞击着,发出一串“唦唦”的声音。这一处一处的“动”,在“静”中传播着,更加衬托出整个山林的“静”来。
半山腰里,有一块小小的盆地。这小盆地里有一个小茅棚。那是公社经济作物场搭起来放火土灰用的。当地的人们称之为“灰屋子”。白天,偶尔有人到这里取灰或存灰。夜里,这大山深处,四周五六里路不见房屋,谁敢到这里来呢?
她来了。
人的胆量,是逼出来的。她在娘身边做女孩的时候,夜里上茅屋解手,都要妈妈陪着。第一天,她跟晓雨夜里到这里来的时候,心在胸膛里象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嗵嗵嗵”地蹦跳着。本来,身后没有人,而自己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想回转头去看看,又不敢。本来,前面林子里静静的,什么声响也没有,她总觉得林子里有什么东西走动,有什么东西嘶叫。她的心缩得紧紧的,身子紧靠着晓雨,好象有人就要把她抓走似的,好象有野物就要把她叼走去吃掉似的。
如今,她一个人在这黑沉沉的夜色里,沿着那条熟悉的山路,朝这里走来了。左手,挽着一个大包袱。那里面,装着自己换洗的衣服,还有那双没有纳完的鞋底。右手,提着一个小兜,里面有一大海碗饭。那是送给晓雨吃的。腰间的小袋子里,还有自己这些日子里积攒下来的六十多元钱。她脚步很冲,很快。面对这山的夜,夜的山,她心里没有丝毫恐惧感。这山的“静”,她没有感觉到;这山的“动”,她也没有感觉到。就好象大白天里,走在二仙湾的麻石板街道上一样。心里想的,是如何快一点到达他的身边。
一团火光,跳进了她的眼帘。呵,前面不远,就是那间“灰屋子”了。屋子里,烧了一堆柴火。火光,在黑黑的夜色里一闪一跳的,照亮着蹲在它身边的那个汉子的脸。他脸色沉静,没有半点痛苦状。此刻,他正用一根柴棒棒,在火堆里扒着什么。三下两下,他从火堆里扒出一个砣砣来了。她看清楚了,那是红薯。眼下,正是收挖红薯的季节。他真有办法,在烧火烤红薯吃了。
看来,这个红薯烤熟了。他用手拍打掉是面的灰,掰开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一定是很饿了。她不由地心疼起他来。她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在屋里生这么久的闷气?为什么要那么犹豫,左右下不了决心呢?上一回,在那个石龟精住的洞子里,他就提出来了:“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我们要想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
“办法我是想出了一个,就看你有没有决心。”
“什么办法呢?”
“走!”
“走?”
“对,离开这个背时地方。天下大得很呢,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往哪里走呀?”
“离这块地方越远越好。”
“你是想……”
“跑新疆!听人讲,那地方大得很呢!”
“我、我怕。”
“怕什么?”
“离家那么远,没有一个熟人。”
“这年月,人越不熟,越好!”
她沉默了。胸膛里那颗心,总是上下蹦跳着,总感到不踏实,总生不出那份勇气来。
感谢他那一拳!给自己的心里陡地送来了这份勇气。她从广播室回到家里以后,回到这间她和他的房子里以后,凭着一股气,她清出了自己几件值钱一点的衣服和几样贵重一点的物件,扎成了这个包袱。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幢房子,和他一起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临到要挽着包袱出门的时候,她劲鼓鼓的腿突然软了。她又犹豫了。真的和他跑到新疆去吗?和他跑了以后,镇子上的人会怎么说呀?自己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在家里。倘若自己离家出走,她老人家将会急成什么样子呢?妈妈呀,就是你当初糊涂,硬逼着女儿嫁给这个共产党员,这个复员军人,这个“保险箱”。你是为女儿好,想使女儿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可是,你女儿婚后幸福吗?你呵,好心的妈妈,糊涂的妈妈呵!当初,自己也被妈妈的眼泪泡软了骨头。为什么不横下一条心,坚决顶住呢?有语道:别人的狗放屁,自己的老主意。你为什么那时不死抱住自己的主意不放呢?唉唉……
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在这幢房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在这个镇子上再也呆不下去了,只有走,只有和他远远地走!
她终于跨出门来了。
这时,一股烤红薯的香气扑进了她的鼻子。她已经来到了这间茅棚子前面了。
“晓雨!”
她喊着,一脚跨了进去。
他从火堆边站了起来:
“你,来了?”
“嗯嗯。”
“怎么?还挽一个这么大的包袱?”
他手里的烤红薯,才吃了一半。他捏着那半个烤红薯,不解地望着她手里的大包袱。
“哇——”
她哭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撂到地下,一下扑倒在他的怀里。
在火堆里燃烧的干竹枝枝,这时“嗞嗞”地叫着,吐出长长的火舌。这间小小的茅屋子里,顿时特别的亮堂起来。
他低着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这是怎么啦?”
他看到了她脸上那块青肿的地方,抚摸着的手,倏地停住了。
“打、打的。”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脸腮上滚落下来。
“谁打的?”
“还会有谁?”
他明白了,他沉默了。
“我们走!”
突然,她抬起头来,冲出这么一句。
“走?你下决心了?”
“嗯。”
她望着他,坚毅地点了点头。
“往哪里走?”
“你不是说过,新疆那块地方大得很。”
“那,什么时候动身?”
“马上!”
沉默。山静。人静。
火堆里的火苗,一窜一窜。照着这一对苦命的人,照着晓雨那张方方的脸。晓雨脸上的表情,由犹豫、沉思,到坚毅。
“当”的一下,他把手里的那半个烤红薯,重重地甩到了地下,接着钢弹子般地吐出来一个字:
“好!”
“你看我,你看我!差点忘了。你一定很饿了。我给你带了饭来了。”
说着,雪娥捧着那一大海碗饭,送到晓雨面前。饭粒儿上面,压着两个荷包蛋。
“嘿嘿嘿……”
突然,茅屋子外面,传来冷笑声。雪娥和晓雨同时转过头,愣了。
民兵营长领着三个民兵,走进茅屋子里来了。
“到底是心上人,我们钟秘书这样的心疼他。这样的荷包蛋,什么时候也给我们的石支书来几个呀!”
年轻的民兵营长,斜睨了雪娥和晓雨一眼,冷冷地、不咸不淡地说。
小小的茅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空气也似乎在凝固,在浓缩……
他低着头,踏着大码头那古老的石级,一级一级往上爬。一脚一步,很沉,很慢,很吃力。
前面出现了两个黑影。
“是石支书吗?”
突然,两个黑影中的一个开口了。
石更新抬起头来。天很黑,人的相貌看不真切,但凭他往日的印象,他已判断出那两个人是谁了。
“是我。”
“哎哟,我们到处寻你。你怎么拱到这个河滩上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呀?”
“今晚的批斗大会还开不开,要你来定呀!”
“人都跑了,还开什么!”
“我们把人抓到了!”
“他,被抓回来了?”
“不光是抓到了他。”
“什么意思?”
“我们抓了一对!”
石更新不寒而栗,一颗心落到针尖上。不用问了,他知道这一对中的另一个是谁了。他的脚步不由得又停住了。
“唉,钟秘书也太不争气了!她和那地主崽仔在观仙垴上公社经济作物场一间放灰的茅屋子里……”
青年民兵说到这里,咽住了话头。
石更新火冲冲地朝前走了,留下一路重重的脚步声。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顶上冲。妈妈的!给老子丢这样的脸,这样来欺负老子。这口气,非出不可了。开!开!两个人一起押上台去!
“石支书,这会到底……”
“开!”
对方的问话还没有完,他的回答便脱口而出了。
“钟秘书怎么……”
“也拖上台去!”
“这,怕、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她,毕竟是你……”
“她不是我的女人,从来就不是我的女人!”
石更新象发疯般地吼着。脚板,踏得麻石板“咚咚”地响。人,就怕刺激。一刺激,一冲动,看问题就不冷静了,不客观了。处理问题就不理智了,不周全了。今晚上这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呵!把一个男人的名誉,把一个丈夫的名誉,全丢光了。以后,自己还有什么脸皮见人;还怎么做干部,还怎么当支部书记;还怎么在人家面前说话呵!
“人呢?”
他突然回转头来,问道。
“都用绳子捆起来,关在大队部。”
“你马上去喊广播,开会。”
“是!”
走在前头的那个壮壮实实的民兵,来了一句军事化的回答。然后,打起飞脚,朝大队部跑去了。
石更新的脚步也加快了。他来到大队部时,还没有听到喇叭里播出开会的通知。
“怎么还没有喊广播?怎么还没有广播开会通知?”
石更新的腿一迈进大队部的门槛,就嚷叫着。
民兵营长懊丧地出现在石更新的面前:
“他妈的,他们逃跑了!”
“什么?”
“他们搞坏一扇窗子门,从窗子里跑出去了。”
“你们,饭桶!”
石更新长吁一声,几乎要气得昏倒下去。他定了定神,来到那间刚才关晓雨和雪娥的房子前面,朝房内扫视了一遍。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靠窗台边的地上,有一双没有纳完的、又大又长的男人的鞋底。这大概是他们刚才逃跑时,从包袱中掉出来的。
石更新扶着门槛,喘着粗气。
几个民兵,一时也木然地站立在那里。
“还、还不快给我去追!”
民兵营长突然醒悟地挥出手去,朝他的部下发出指令。
几个民兵纷纷跨出门去。
“慢!”
石更新把几个民兵喊住了。他扫视了一下民兵营长,问道:
“准备往哪里去追?”
“……”
民兵营长和民兵,全都哑口了。
“你晓得他们现在往哪里逃去了?天下这么大,他们是往东?往南?还是往西?往北?是去了火车站、汽车站?还是走的小路?”
“那,叫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去把李慎之押来,叫他把小崽仔交出来!”
焦躁中,民兵营长扮起蛮来,准备亲自带领民兵,去把李慎之押来审讯。
“回来!”
石更新大声吼道。两眼圆瞪地望着他们。
几个青年民兵在门口愣住了。
“回去,休息。”
石更新朝民兵们无力地摆了摆手。
“呜——”
轮渡一声鸣叫,靠岸了。
最后开上岸去的那辆汽车上,突然伸出两个脑袋来。那是晓雨和雪娥。刚才,他们从大队部逃跑出来后,慌乱中,跑到了这个轮渡码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正好开过来两辆汽车。快到码头时,车速减慢了,徐徐往渡船上开去。他俩便偷偷地爬到了后面的那辆汽车上了。他们一到汽车上,汽车就开上了渡船。汽车一上轮渡,轮渡就启动了。他们隐隐约约地听到广播喇叭里在喊:“石支书请注意了,石支书请注意了……”
汽车开上公路,越驰越快了。这个灯火稀落的江镇,这块生养他们的故土,在他们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六
他们朝着这个长满青草的坟墓,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准备下山了。
这里,是李姓的坟山。山岗上,崛起上千上万个坟堆。这每一个坟堆里,都有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演出过或含泪,或含笑,或笑泪交织的戏;写下过一段或生悲,或生喜,或悲喜交加的历史;留下过一些或令人爱,或令人恨,或令人爱恨交集的故事。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到了这里,也只有到了这里,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一切怨恨,一切勾心斗角,一切争权夺利的勾当,才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结束了。
昨天中午,晓仙、三吟、晓雨和雪娥,相继进屋了。几个热心而有经验的亲房跟他们一起商量着安排丧事。
对通不通知晓美回来,给不给她马上发一个电报,有两个亲房主张应该立即给他们发一个加急电报,或挂一个长途电话,请她回来给父亲送丧。可是晓仙和晓雨坚决反对:
“算了。娘去世的时候,还没有伤透了我们的心呵?!”
“现今政策不同了。她会回来的,说不定,你们大姐夫还会来哩!她们如果回来了,情况可就大不一样呵!”
“我们不想沾他们的什么光!”
他们两人的态度这么坚决,提出此议的亲房们,也就只好作罢了。
到下午三点多,金井(埋人的坑)已经掘好了。石更新问晓仙他们是不是去看看。说是爹爹的金井就挖在娘的坟堆堆旁边。三姊妹都动心了。一则想去看看父亲的金井,二则想到母亲的墓前去凭吊凭吊。尽管,明天,就将送爹爹进那一座山岗,就能看到母亲的坟墓。但是,他们等不及,真想马上到妈妈的坟前去站一站。于是,晓仙、晓婉、晓雨,以及雪娥、三吟、难难、远远这些李姓家族的后代亲友们,一齐到这个坟山来了。
现在,他们从山岗上走下。脚步很缓慢。刚刚失去亲人,每个人心里都很悲痛,加上这几天,生活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几乎每个人的心海都在翻腾,那远的,近的,或酸,或苦的往事,又都涌到了自己的面前。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使自己头痛的事呵!
“雨哥。”
突然,走在后面的晓婉,喊走在前面的晓雨了。这几天,爹爹从病危到病故,她的眼泪没有干过,手脚没有停过。世上,父母给予儿女的爱,是不平均的(有了几个儿女,父母总会特别喜爱其中的一个,或两个,不会爱得一样,爱得均匀)。同样,儿女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也不会平均。父母的爱,和儿女的报答,更不会是成正比的。在有些家庭里,可能会恰恰相反,接受父母的爱少的儿女,给予父母的报答却多。
晓雨停住了脚步,等晓婉走上来。到家后,妹妹太忙了,还没有好好和自己说过话呢。现在,她要对自己讲什么呢?
“我想和你讲句话。”
晓雨望着妹妹晓婉,等着她的话。
“你,是不是去找找他。”
“谁?”
“更新。”
“……”
“你们三个之间,总得讲清楚一下呀!”
“……”
晓雨没有回答妹妹的话。他一时真不知如何来回答妹妹好。
晓仙是个精明女子。这时候,她把目光投向晓婉,这样说:
“你们过去虽然有些恩恩怨怨,却是在一条麻石板街道上长大的,又是多年的同学。谁对谁,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些事,该忘记的忘记,该勾销的勾销。我回来虽然才半天时间,就发现你们尽管感情上有些别扭,有些难为情,实际上心里都想着一件事呢。人世间的事常常很古怪,硬要分离的分不开,硬要合拢的又合不拢。我看……”
晓仙说到这里把话咽下去了。她偏过头去,望着妹妹晓婉。咽下去的话,全部溶进目光里了。
“二姐,你别瞎说!”
晓婉把头低下了。
“我看,不是他们三个之间,而是你们四个之间,约一个时间,坐下来说清楚吧!”
晓仙终于把咽下去的话,又吐出来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晓雨说。
“谁?”晓婉问。
“更新。”
“他,心不坏,是不会咬筋的,是通情达理的。”
“你怎么知道?”
“我……”
晓婉的脸红了。
晓仙斜视了妹妹一眼,脸上浮上了快慰的笑容:
“这鬼妹子,刚才还要我别瞎说哩!”
雪娥忍不住了。她埋下头去,偷偷地、无声地笑了。
夕阳西下。夕照里,刚刚完工的仙湾河大桥,显得无比雄伟、壮观。后天早晨八点,那里将举行通车典礼,那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呵!
夜幕垂下的时候,镇子上的电灯全亮了。这座崭新的公路大桥上,一蓬蓬莲花形的路灯,也亮了。他和他,按照预先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这座大桥上,开始进行一场也许是极艰难的、也许是极容易的谈判。
桥下不远处,就是那个堆满鹅卵石的河滩。再远一点,则是那片长满青草的、昔日大队用来召开群众大会的大沙洲。这里和那里,在他和他的心里,曾留下极深极深、又辛酸、又苦涩的记忆。不就是准备在那块草洲子上,召开批斗他的大会吗?临到要开会时,他跑了。不就是在那块堆满鹅卵石的河滩上,他懊丧地、生气地蹲了半个晚上吗?不就是在桥下不远的那个轮渡码头上,他和她,爬上一辆汽车,偷偷地、带着多少怨和恨,告别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的吗?
桥下,河水在无忧无虑地、潇潇洒洒地向前流去。远处,有更明亮的灯火在召唤它们,吸引他们。那是三仙湾。不,在三仙湾的前面,还有更繁华的城市的夜景,等待它们去观赏哩。它们不留恋它们走过的地方,它们向往着它们还不曾到过的地方。它们总是这样不顾疲倦,总是这样满怀希望地朝前奔跑着……
在桥头一蓬莲花形的路灯下,他们相隔一米左右的距离站立着,一齐面向河水流去的方向。谁也没有开口。是不是都等着对方先说?
常常有这样的情形,人越是沉默的时候,越是内心的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有时候,沉默,胜过许多许多的语言。沉默,是有力量的。这时候的他和他,是不是都想通过沉默,来表达自己内心那许多许多不便挑明的话语呢?是不是都想通过沉默,来显示自己的力量呢?
“干脆一点来吧,你说要怎么办?”
晓雨终于忍不住了,这样开口了。
“你看看这个。”
更新给晓雨递过去两张报纸。晓雨接过来,迅速地打开。明亮的路灯下,只见其中的一张,是《中国青年报》。这张报纸,他太熟悉了。上面登载着一篇介绍自己事迹的通讯,说自己在盲流的逆境里,如何刻苦自学,终于成为了一名有成就的化学工程师。这都是一年以前的报纸了,他一直保存着?另一张报纸,则是《湖南日报》。他浏览了一遍,上面并没有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他又翻阅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他茫然了。
“看这!看这!”
他的手指头伸过来了,指到报纸二版的下端。那里,刊登了一则工厂招聘科技人才的广告。
“这……”
他不解地望着对方。
“这个资江化工厂,就在我们市呀!”
“你是说……”
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还不全明白。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对面的这位约他来“谈判”的“仇人”兼同学。
“李双林,我们班上的同学,你还记得他吗?”
“李双林?”
“对,高高的,瘦瘦的,一只眼皮子上有一个疤,我们和他骂架的时候,就喊他吊眼皮。”
“唔。”他想起来了,“那一回,你的短裤子被河水打走的时候,他不也在场吗?”
“对,对!”
石更新显得兴奋起来。童年、少年时代的友谊,来到了他的心里,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他怎么啦?”
“是他要我转告你……”
“他现在在哪?”
“就在资江化工厂当厂长。这可是一座年产五十万吨尿素的大工厂。这两张报纸,都是他交给我的。他希望你,能留在故乡这块土地上。”
一排排热辣辣的感情波浪,撞击在晓雨的心头。故乡,是一块磁铁,无时无刻不吸引着远方游子的心。十多年来,他多少次从梦境中回到了这块土地上呵!尽管这里留给了他许多不愉快的记忆。然而,她毕竟是生养自己的地方呵!就好比是自己的亲妈妈。儿时淘气的时候,妈妈不也打过自己,骂过自己?自己会为此而记恨自己的妈妈吗?不会呵,不会!那么,是不是回来呢?回到自己的故乡来呢?他思索了一阵,在心里摇头了。祖国,不就是扩大了的故乡吗?新疆,是祖国的边疆,那是一块广阔的土地,需要人耕耘,需要人建设。何况,在自己处境最艰难的时候,她热情地收留了自己,温暖了自己。自己不忍心就这样离开她呵!
“谢谢双林了。我想,我们还是留在新疆吧!”
“怎么?莫不是因为我们的关系?”
“难说。”
“呶!你看。”
石更新伸手往桥下指了指。大桥上游不远的地方,是那个轮渡码头。它红火了二十多年,如今将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
“后来,我想,那天晚上,你们是从这里爬上汽车走的。不知我猜错了没有。”
“猜得很准。”
“那时候,这个码头多神气呀!多少汽车、拖拉机老老实实在它的面前排队呀!现今呢?这一页历史翻过去了。我想,我们也把这一页历史翻过去吧。一切,重新开始!”
晓雨的眼睛里放射出了特别的光采。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老同学。
“眼下,我们感情上可能还有一点别扭,慢慢地就会惯的。明天,我们还是到街道办事处办一个我与她离婚、你与她结婚的手续吧。这是一个迟办了十年的手续。不,是历史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说到这里,更新突然从身后摸出一个纸包包,递给晓雨:“喏,这个,是当年你们离开二仙湾的时候,丢落在那间房子里的。我几次想把它扔到仙湾大河里去,终于还是把它保存下来了。让雪娥为你把这双十年以前的鞋底纳完,把这双鞋子做好吧。”
纸剥开了,里面是那双当年丢落在那间关押他们的房间里的、没有纳完的鞋底。
“你!”
晓雨的身子颤抖起来。这个从来不曾在别人面前低头的倔强性子的汉子,现今,在更新面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头低下了。
“当然,雪娥也许现在不再自己动手做鞋子了,你也许现在不穿她做的土布鞋了。我看,这一双鞋,还是让她给你做完吧!”
晓雨把一双抖动着的手伸了过去。一切感激的言语,一切复杂的感情,全在这有力的、无声的动作里了。
“你,还是回家乡来吧!”
“边疆条件艰苦,更需要人建设。我们决定留在那里了。我和雪娥一定经常回故乡来看看。明天,我想去拜访拜访老同学双林,一则向他表示感谢,二则想向他提个要求,希望我们两个工厂能建立技术合作和技术交流的关系。你带我们去好不好?”
“好。”
一轮皎洁的月亮,从东边的山头上升起来了。大地,罩笼在一片迷人的月色里。桥下,河水在哗啦哗啦地、满怀希望地朝前赶路……
突然,前面公路上,射过来一柱雪亮雪亮的光柱,一辆黑色小卧车,一溜烟似地开过来了。快到大桥前面时,车速减慢了,接着轻巧地停住了。
“谁来了?这么大的派头?”
晓雨的心头涌出一个问号。眼睛直盯着那辆黑色小卧车。车门打开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晓雨眼前。谁?他是谁?他在这里下车,是到自己家里来的吗?一个疑团,迅速涌上晓雨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