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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仙湾 第一章 苦命的小妹妹

天色渐渐地亮了,而雾气儿却更浓了。浓浓的雾团中,山更朦胧,水更朦胧,小镇更朦胧。整个世界从夜色里走出来,又沉入到水雾的海洋里了。

小镇醒了,小镇上的男男女女也从睡梦中醒了,象往常的早晨一样,人们该忙什么便忙开什么了。下河挑水的,到河边洗菜、洗衣的,打开新近开张的小店店门迎客的,撬开封了一夜的煤火,准备烧开水下馄饨、下面条、煮米粉做生意的,开锅炸油条、油饼的,挑着水豆腐担子,满街叫卖的……浓浓的雾气里,穿动着人们忙碌的身影。

如今,二仙湾最热闹的地方,不是当年戏班子唱戏的戏台子前面了,也不是当年装毛板船的大码头、二码头了,而是这轮渡码头了。清早,这里就摆满了各种摊子,有卖本地产的桔子、外地贩运来的苹果、鸭梨等水果的,有卖一节节削了皮的甘蔗的,有卖用炉火烤得黄黄的、软软的烤红薯的,有卖香喷喷的葱油粑粑的,还有卖炒得又脆又香的葵花子、落花生的……每当一辆汽车开到这里候船过河的时候,小摊子上就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尤其是当一辆客车开到这里的时候,坐车的旅客多,摆摊的人们就用盘子托着、用篮子提着自己的东西,围上去抢生意了。

在这一带跑熟了的司机们,尤其是那些后生子司机,车开到这里,一停下,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叫喊着跑向一个烤红薯摊子前:

“婉嫂嫂,来一个,大的!软的!香的!”

“好的。”

一声蜜蜜甜的话语出口,跟着一张秀美的笑脸迎向跑来的司机。这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她个儿不高,身架不大,给人一种小巧玲珑的美感。那一张略长的脸,那一个高高的鼻梁,那小而清亮的眼睛,那淡淡的左眉毛里藏着的浓黑的痣,无处不生发出一种女性的魅力来,使异性们着迷。

“你自己挑。”

婉嫂嫂指着放在火坛铁盖上热着的一堆刚烤出来的红薯,迎着来客说。这红薯烤得真够水平,一个个黄油油的,许多地方还冒出棕黄棕黄的糖浆来。软软的,全熟透了,却连一点皮也没有烤焦,真是恰到好处。远远地就能闻到它那诱人的香气,令人口内生津流液。

“哪一个好呢?”

这位壮壮实实的司机,跑到婉嫂嫂的跟前,不动手选红薯,也不用眼选红薯,却发了呆似地看着婉嫂嫂,看着这个年轻女子那秀美、端庄的脸。

“我的烤红薯,哪一个都好。”

婉嫂嫂避开对方的目光,这样回答。

“那就来一个大的吧!”

年轻的司机顺手抓了一个斤把重的烤红薯,放到了秤盘子里。接着摸了一张五角钱的钞票,往婉嫂嫂的钱箱里一丢。当婉嫂嫂找回去一角八分钱时,对方已经走到汽车旁边去了。车门一拉,弯腰钻进了驾驶室。

“钱,还有一角八分钱。”

婉嫂嫂把一角八分钱赶忙送了过去。

“拜拜!”

年轻的司机挥挥手,来了一声现代化的道别后,便把汽车启动了。

在这轮渡码头上,几十个小摊子中,要数婉嫂嫂的生意最好。五、六个卖烤红薯的,每天数她卖出去的烤红薯最多。有些司机并不喜欢吃烤红薯,然而喜欢听婉嫂嫂甜美的话音,喜欢看婉嫂嫂迷人的笑脸,便也凑上前来,买上一两个烤红薯。有些调皮角色,在从婉嫂嫂手里接过烤红薯的时候,顺势摸一摸她的手,嘻笑着来上两句不无挑逗性的玩笑话:“婉嫂嫂的烤红薯软和,手也挺软和呵!”“婉嫂嫂的烤红薯热乎乎,手也热乎乎呵!”

“快花钱买盒高级牙膏,好好漱漱口吧!口太臭了!”

婉嫂嫂往往脸上挂着笑容,这样嗔骂对方。她骂起人来,也这样地讲究方式方法,也这样地艺术,这样地动听。被骂的人正是求之不得呢!

镇子上一些肯动脑子的人,就婉嫂嫂的烤红薯生意好,概括出三条“奥妙”来:一、烤红薯质量确实好;二、嘴巴子甜;三、脸蛋子漂亮。所以别人一半是来买她的烤红薯,一半是来买她的笑,买她的脸。这三条,前两条旁人是能学的,而第三条,就只能靠天地造化了。第三条和第二条,又密切地连在一起,一些相貌丑陋的人,嘴巴子再甜,别人也觉得不动听。人的心胸里,汇集着千百种感情。嫉妒,也是其中的一种吧?婉嫂嫂的烤红薯生意好,自然引起了旁人的嫉妒。然而,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哪个叫她们长得不漂亮呢?

今天早上雾大,码头上候船过河的汽车没有往日多。可是,就是在这样的大雾天里,轮渡两岸的码头上,仍然摆了上十辆汽车、拖拉机。由此可见,那些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那过渡的高峰时期,这河岸两边的码头上,汽车会拥挤成什么样子!

那一年,公路进山了,汽车进山了。这个轮渡码头,也随着在二仙湾,在仙湾大河上出现了。从它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威威武武地生活了。这里,一天比一天繁荣,一天比一天热闹。而在它的上面的大码头、二码头,却很少有人问津了,只偶尔有一两只在河里捞砂子的小船,来这里吻一吻它。它被世人冷落以后,就很快地衰老起来。那一级级石级上,不少石块破了,残缺一大半了,也没有人去补一补,去换一换。就象一个脱光了牙齿的、八十岁的老公公,摇晃着身子,挣扎地度着风烛残年。

一晃,这轮渡码头威威武武地在仙湾大河边称雄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在历史的长河里,只不过是一瞬间。然而,将它摆到人生的旅程上看,就不算短呵!二十五岁的人,已经有了下一代啦!如今,它好景也不长了,历史将把它抛到一边,使它象上游的大码头、二码头一样,变得冷落,变得衰老。而就在它下游三百多米的地方,一座大桥,威严地耸立于大江之上了。眼下,正在进行紧张的桥面装修。再过两天,就要举行通车大典了。二仙湾的消息灵通人士,从市府大院探听来的消息说,那一天(喏,就是后天呵!)将有大脑壳(大人物)来这里参加庆典,为大桥通车剪彩。有人还神秘地透露说,我们美仙湾市的第一号人物——市委书记江小波,十二年前,只不过是这位大脑壳的一名警卫员呢!呵,历史造就人,人创造历史!

两天以后,飞驰在大河两岸公路上的汽车,再不会列队站到你的面前,向你请安,向你问好,向你致意了。威威武武称雄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轮渡,你觉得悲伤吗?你感到痛心吗?你对新建的大桥产生妒意吗?呵,不要悲伤,不要痛心,不要嫉妒后来居上者。想想当年,你不也是这样冷落人家的吗?在你没有出现之前,那大码头、二码头,也有过青春,也有过骄傲的年月,也有过红火的日子呵!那些年月里,装七、八十吨煤炭子的大毛板船,不也是一只一只排着长队往它们身前靠吗?装船卸船的人流,不也日日夜夜如同蚂蚁子搬家川流不息吗?昨天,你代替了它们;今天,大桥取代你。明天,又将有新的物件替换那大桥呢!这是历史的必然。

“嗞——”

又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停到了轮渡码头前。车门一开,钻出来一个墩墩实实的年轻司机。一下车,就喊开了。喊得那样自然、那样顺口。准是常在这一带跑车的熟司机。

“婉嫂嫂,来一个烤红薯。要大的、甜的!”

“来了!”

一位胖胖的大嫂,甜甜地答着话,摸一个斤把重的烤红薯,放到秤盘子里,迎着司机送去。

雾很浓,这位粗心的豪爽汉子,开初没有看真切,也迎着这位胖大嫂走来。一到跟前,他看清了,来者不是漂亮的婉嫂嫂,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嫂,年轻的司机连忙往后退着。

“我不要你的,不要你的。”

“哪个的不一样?”

“你的算什么!人家婉嫂嫂的烤红薯才是盖一的,盖过整个二仙湾。不!盖过整个美仙湾市!”

“呸!”胖大嫂气得吐了一口唾沫,“我看你不是想买烤红薯。”

“你说我是买什么?”

正大步朝婉嫂嫂那烤红薯的火坛前面走去的年轻司机,听到胖大嫂在身后数落他,连忙回过头去,问道。

“只怕是买人家那鲜亮亮的脸吧?”

“买脸就买脸!你有吗?”

胖大嫂被这个不留情面的年轻司机的这一句话,呛得喘不过气来。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缺乏反击力的话:

“今天,你想买脸也没有了。”

这位墩墩实实的司机,在往日婉嫂嫂留下过欢声笑语的火坛前面呆住了。此时,那火坛冰凉地撂在一边,怕有好几天没有起火了。婉嫂嫂哪里去了?她不卖烤红薯了?一位好心的、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太,悄悄地告诉他:“你怕有半个月没跑这边的车了吧?她屋里爷老倌病了,病得厉害。她在屋里服侍爷老倌,好多天没有来卖烤红薯了。”

年轻司机的心一紧,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买,空手返回驾驶室去了。这时,他前面的车开上了渡船,后面的车在“嘀嘀”地叫着,催他上船。他将汽车开动了,没有上船,却开到路边停下了。让出一条路来,放后面的汽车上船。

把车子停稳以后,锁了车门,他朝码头上面的小街走去了。街面很窄,全是铺的麻石板。两边的铺子苍老了,一家家铺子前面的木头廊柱,象一根根风化了的石柱似的,棕黑棕黑,到处是裂缝。大多数的铺子,多年来一直是住家了,近年间才零零乱乱地在铺面前摆了些南杂日用品、小百货之类。比起繁华、喧闹的轮渡码头,这里显得冷落多了,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位墩墩实实的司机刚刚走到街头,大码头边那栋他熟悉的古老的房子里,猛然间冲出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顿时,这哭声从浓雾中波动开去,震动了这座古老的江边小镇。每一户的门,几乎在同时间打开了。正在忙碌的小镇人家,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到街道上来了。不少人慌乱地朝那栋传出凄凉哭声的房子走去。

街头巷尾,人们以不同的眼光,不同的态度,不同的语气,议论开来:

“唉,怕是落气了。”

“还没哩,落气炮还没放哇!”

“这一口气吊了两天了。”

“在等人啦。”

“等哪一个?”

“平日,他最疼二姑娘。他希望二姑娘早日成个家。可这二姑娘四十好几了,就是不成家。”

“二姑娘回到家了吗?”

“还没呢!”

“听说前天就发了电报去了。”

“看今天能不能到家吧。”

“……”

说这些话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在这堆老婆婆前面的那间铺子外面,站着几个阿嫂家,中间还夹杂着一两个男子汉。他们也就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在交谈:

“唉,这老倌,没福气哇!”

“怎么咯样讲?”

“听说政府准备要他出来做事,要安他做个什么市政协的常委,他却……唉,太没福气了。”

“才不哩!”有人不同意前面那人的看法,“他命好!你看那一年,他婆婆子死的时候,在外面的女和郎(女婿)都不敢回来看看啦!他这回病了,市长、市委书记们还来看了哩!”

“就不知道他那大女儿这次回不回来。她出去了三十多年,一直没有回来过呀!”

“会的。上面的政策变了,老头子的身份也不同啦,要当政协常委了,不会连累他们啦!”

“听说,这回婉妹子给外面的兄姐发电报,可没有给老大发。”

“是吗?”

“……”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街头边那棵槐树下,几个后生子在这样说:

“你们说,那个把更新支书婆娘拐走,跑到新疆去了的晓雨,这次会回来吗?”

“听说来信了,要回来呢!”

“那,有戏看了。”

“看什么戏?”

“好把戏。看晓雨,也看跟晓雨跑走的雪娥,怎么和更新见面!”

“有什么不好见面的。人家本来就是相好的一对,是更新伢子当时不懂味,要……现在,人家带出去咽都咽了炮把年(十来年)了,崽都有八九岁喽。”

“听说更新伢子又和婉妹子不清白了。”

“婉妹子还会要他?狗都不吃回头屎。那时候,他嫌她出身不好,现在又……你刚才没看到?一个墩墩实实的汉子,从这里过去。那是个汽车司机,开东风牌大卡车的。他看上婉妹子了呢。经常用汽车给她带东西来。”

“这女子苦了半辈子了,也该过几天好一点的日子了。”

“那大崽晓雷呢?”

“还在医院里住着。”

“真是得了那病?”

“是呵。癌症。难得好了。怕会跟着爷老倌一起去。”

“……”

镇子很小。一家锅里煮好菜,全镇都能闻到香气。现今,二仙湾的一个老人,曾经在大码头、二码头兴盛的年代,在镇上显赫过一些岁月的李慎之,即将告别人世间了,这把镇子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都牵动了。人们以不同的眼光,或合家一起,或三五一群,来发表着自己的感慨,夹杂着对世事的看法。

“呜——”

汽轮一声长啸,带着装有六辆汽车的大渡船启动了,载着又一批汽车过江了。不远处,那座横跨江流的大桥,是那样威风凛凛地耸立着。桥面上,工人们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装饰工作。

不管镇子上发生了何等欢乐的事,也不管镇子上出现了怎样悲痛的事,仙湾大河总是那样沉着老成地、不慌不忙赶它的路,一浪追一浪地流向远方……

爹娘养了三个妹子,两个伢子。姐妹三人、兄妹五人中,她最小。是不是也是她最苦?很难做出这样绝对的结论。也许,是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苦处。各自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才三十五、六岁,前面的路还很长。以后的生活遭遇,以后的人生旅程,谁又能那样准确地预测呢?

人,是不是有命呢?遭难与享福,是不是命里注定的呢?人的命运,是不是上天安排的呢?每当她遇到伤心事的时候,每当她获得幸福的时候(三十五六年来,这样的时候太少了!),李晓婉,这个读过初中的聪明女子,就常常在心里这样发傻地问自己。她当然回答不了自己的提问,常常只是痛苦地摇着头。

如今,看到爹爹李慎之,躺在床上,艰难地喘着气,在人世间进行着最后的挣扎。她趴在爹爹的身边,不由得又在心里问这样的傻话了。为什么爹爹不迟不早,要在这个时候病倒、病危,告别这个世界呢?那样艰难的年月,他都熬过来了,他都闯过来了。好几回,人到死边都活转来了。如今,不说子女们的处境一个一个改变了,就是他自己,也能挺直腰杆走路了。政府看他在工商界的影响,看他解放前后的为人,将请他担任市工商联的副主席,市政协的常委。前几天,市长、市政协的主席,都来看过他,并把这个意思透露给他了。党这样信任他,人民这样信任他,他心里自然高兴呵!可是,这个喜讯并没有使他的病情好转。是不是他的命里注定了,得不到这份晚年的幸福?

“唉,唉……”

老人艰难地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声了,讲不清话了。

“爹,你想讲什么?还是想要什么?”

老人艰难地动了嘴唇,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晓婉把一杯蜜糖水端上前去,送到爹的嘴边。老人的头轻轻地摆了摆,不吃。

她把那杯蜜糖水放下,取出二姐姐寄回来的一支大拇指粗的白参,用一只粗瓷碗装一点水,用手指捏紧着白参,在碗底上磨着。磨好后,用勺子装着,送到爹爹的嘴边,喂到了老人的口里。

老人嘴巴一合,终于咽下去了。

片刻,老人的气色好一些了。他又翕动着嘴唇,想说话了。

“爹,有什么吩咐,就讲吧。我是细妹子晓婉。”

“电、电报……”

“爹,你放心,已经给二姐、细哥发了两个电报了。他们马上就会回到你的身边来。”

“叫晓、晓仙带、带……”

老人气力不够,话说了一半,噎住了。

“爹,叫二姐带什么?”

“带、带、带……”

“爹,你别急,慢慢说。”

“她,应该有家、家……”

晓婉望着爹爹点点头,眼眶一下就湿润了。是呵,二姐今年四十六、七岁了,应该有家了,应该有情投意合的丈夫了。凡是别的女人有的,她都应该有呵。然而,她没有。“唉!要家做什么呢!”突然,李晓婉的心,一下子从二姐身上跳到自己身上。自己,不是有过家,有过丈夫吗?这样的丈夫给过自己什么好处呢?这样的家,给过自己什么温暖呢?人世间,也许有幸福的家庭,也许有美满的夫妻。可是,人生赐给晓婉的,是三十几年悲凉和辛酸的日子。生活里的甜味,她尝得极少极少,生活里的酸味,苦味,辣味,她却是吃够了。

“还叫她把、把难难带、带……”

“爹,知道了。二姐会带难难回来的。”

“我对、对不起这个孩、孩子。”

“爹,你快别、别这样讲了。”

两颗热泪,沿着晓婉的脸颊流下来了。多少年来,老人从来不曾提及这个孩子,也最忌讳别人提这个孩子。谁要是当着他的面讲起这个孩子,他就火冒三丈。他认为这个孩子的出世,是有辱李家门庭的,是有辱李家的列祖列宗的。是自己家庭里的一桩难与人言的大丑闻。眼下,老人到了这样的地步,到了将与人世告别的弥留之际,他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盼望着这个孩子到自己身边来,忏悔自己对不住这个孩子。这是他突然间才想起的吗?不呵,这是十年来一直撂在他内心的、不便对外声张的思念。可以想见,随着难难的降生,十年来,老人的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多么不安,忍受了多少折磨呵!

“你大姐……”

“爹,你是讲,给大姐、大姐夫也发一个电报?”

“不,不……”

“不要发电报?你不想见她?”

“不,不,他们、他们……”

到底是什么意思?老人没有把话说清楚,就噎住了。也许,他没气力了;也许,他不愿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大女儿晓美,是李家的一块招牌,解放前参加革命,堂堂军区政委的夫人。然而,一家人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有时候,责怪她、怨恨她;有时候,却又想念她、谅解她。那些年里,她怕牵连自己,连信都不给家里写,这使一家人太伤心了。妈妈去世之前,想见她一面,而她……气得一家人连连叹气,在心里骂她:“革命,革命,革得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拱出来的了。”二姐有时更是跺着脚骂她,告诫弟妹们:“你们要活得有志气一点,不要想沾什么人的光!”只有爹爹,常常劝大家:“要理解你大姐,要理解你大姐。”现在,他是理解自己的大女儿呢?还是怨恨自己的大女儿?

“我怕,我怕她、他们不方便……”

“爹,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市政协都要让你去做常委啦,不会影响他们什么了。”

“不,不,他们身分不、不同。”

到了这种时刻,老人心里想的,还是女儿、女婿的身分,还是什么“方便不方便”。唉!晓婉的眼眶里,不禁涌满了一汪泪水。

“晓、晓雷他、他……”

“爹,你放心,大哥的病好多了。”

“真的吗?”

“真的。他来信了,二姐也来信了,大哥这两天就会出院,就会回来看你。”

“快、快、给、给他发电报。”

“发了。”

“要快、快呀,我怕……”

“昨天就发电报了。”

这是一次令人心酸的说谎!大哥晓雷,已经……哪里还能给他发电报呢?晓婉说着说着,眼泪禁不住簌簌而下。她赶忙偏过头去……

“你大、大哥太、太苦了。”

“爹,你……”

“我对、对不起你大哥,也对不起你、你呀!”

“不、不,爹,您对我们太爱护了,太关心了。只是女儿没有用,不能好好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爹害了你们四、四个呀!你们都、都没有成、成一个象样的家。我……”

“爹,你别这样想,别这样想……”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晓婉的脸腮上滚落下来。

李慎之显得劳累了,他闭上嘴巴,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着,似乎安详地睡过去了。屋里,一片寂寞。外面,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夜色很沉。

桌子上的闹钟,在“嘀哒嘀哒”地响着。墙头上的电灯,不知疲倦地睁大着眼睛,陪伴着晓婉,守候着这位弥留人世的老人。此时此刻,晓婉的心里,多么希望爹爹奇迹般地好过来呵!就象前几次那样,到阎王爷那里打个转身,又回来了。最坏最坏的想法,也要多活些日子,等远在新疆的小哥哥晓雨回来,等二姐姐回来呵!至于大哥哥晓雷,那是无法回来看爹爹了。他得了那样的绝症,而且到了晚期,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不能把爹病危的消息告诉他。尽管她刚才在爹爹的面前那样说,那是不得已,她只能这样去宽慰老人的心。大姐晓美,是他们家里的显赫人物。理该把爹爹病危的事告诉她,请她回来看看爹爹,见上最后一面。然而,他们兄弟姊妹们与这位长姐的感情与关系,太复杂了,太微妙了,太古怪了。兄妹中,只有她与大姐的往来多一点。昨天给二姐、小哥发电报时,她本想给大姐也发一个,却担心二姐和小哥回来时有意见,终于没有给她发。

“嚓、嚓、嚓……”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是谁?晓婉真希望是二姐或者小哥哥晓雨来回了。她连忙开门去看,只见一个瘦高的、三十五、六岁的汉子在门前徘徊。

“是你?”

“是我。”

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不回家去睏?”

“我来替替你。你两天两夜没有闭过眼睛了。”

“不,不……”

晓婉谢绝了。

对方没有离去,依然倚立在门前。他是石更新,晓婉的同学。仅仅是同学吗?关系要是这样的单纯,那就不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烦恼了。在人前,晓婉坦率地承认,他们曾经好过,好得不能再好。她追求过他。拼命地追求过。为什么没有结合?是她甩了他,还是他甩了她?当然是他甩了她。难道是他不喜欢她?不爱她?不能简单地这么说。那么,是什么呢?真是一言难尽呵!如果仅仅是他把她甩了,也还好说。相爱时是爱人,分手了也不该是仇人,还是同志,是同学。问题复杂就复杂在,关系微妙就微妙在:他在甩了她之后,却把她小哥哥的朋友挖走了。她、他,晓雨,还有当时和晓雨相好、后来却和更新结了婚的钟雪娥,都是同学。如果事情只发展到这一步,也还算是顺理成章。哪知,雪娥与更新结婚以后,心依然向着晓雨,最后又和晓雨一起私奔了。如今,雪娥已当了自己十来年不合法的嫂嫂……过几天,也许就是明天,或者后天,晓雨和雪娥都会回到二仙湾来了,回到爹爹身边来了。他们将如何见面呀?这关系将如何来了结呀?生活,真是捉弄人,嘲笑人呵!

“嚓、嚓、嚓……”

门外依然响着轻轻的脚步声。看来,更新还没有离去。他这可是一片真心呵!是不是请他进屋来坐坐?不,不行。夜深人静,屋里没有旁的人,只有一个病得不省人事的老爹爹。让他进屋来坐,旁人会怎么说呢?自从自己带着两个息女回到二仙湾后,这个失去了女人的汉子,常常来关心她,亲近她。这街头巷尾,不是议论纷纷吗?十二、三个年头了,她心里积满了对他的恨,也残存着对他的爱。见了面,恨他;分手后,又怜他、爱他。对这个当年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如今的镇办斗笠厂厂长,晓婉的心里,涌动着一种爱和恨掺伴着的复杂感情。

这几天,爹爹的病变得严重了。里里外外有多少事情要人去做呵。他,又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边,成了她处理这些事情的得力的助手。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不但帮不了忙,还要人招呼他们。许多事情,就靠他去做了。晓婉也就默默地接受他的这种帮助了。前两天,接连两次给在外地的两个兄姐发电报,都是他去办的。要他给晓雨发电报,这是戳得他心里痛的事呵!本来,这一处的电报她没有要他发。他却站在她面前,不走。

“你快去呀!”

她忍不住催他。

“怎么只给二姐晓仙发一个?”

“大姐、大姐夫那里不发了,他们不一定能回来。”

“那,给、给他发一个吧!出去都十年多了,如今爹爹病成这样,该喊他回来看看。”

“你……”

这中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一时间,使颇有心计、颇为精明的晓婉呆住了。不知该怎么回话了。她当然希望晓雨和雪娥回来。可是,他们回来以后,晓雨和更新、雪娥和更新怎么相见,怎么相处,怎么了结这复杂、微妙的关系呢?从法律上讲,雪娥还是更新的妻子,而事实上,雪娥和自己的小哥哥生活了十年多了,而且有了一个八九岁的伢子。多少天来,晓婉想以更新希望和自己相好的这点关系,来探探更新的口风,看他会如何来对待这件事。然而,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实在讲不出口呵!如今,他竟然提出给晓雨发电报,让他和雪娥回来。他这样做,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按一般人的感情,最好的态度,也只能是希望他们永远不回来,永远不见他们的面。稍微刁钻一点的人,还会去法院告他们。而他,在几年以前,就晓得晓雨的音讯了,知道他和雪娥的工作单位了,却一直没有声张,没有行动。是不是这次想利用爹爹病危,打电报催他们回来,好乘机揪住他们不放?不会,他不是那种人。自己,毕竟还算了解他呵!

晓婉向更新投去了一瞥信任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更新转过身去,走了。

“等等!”

她又把他喊住。她追上去一步,说:

“告诉你,他们的地址。”

“我,知道。”

更新回答得很低。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在荡动?

脚步声还在门外轻轻地响着。更新仍在门口徘徊。这时,不远处的江面上,已飘逸着轻纱似的水雾了。天已近黎明时分了。

晓婉认真地注视着安详地躺在床上的爹爹。突然,爹爹的头吃力地摆动着,象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赶忙躬下身子,将头凑到爹爹的面前,说:

“爹,我在这里。你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不,不。”

“那……”

“我、我不行了。怕、怕等不到你的哥哥、姐姐们了,不能亲手、亲手交、交给他们了。”

“爹,什么?”

“你娘死、死的时候,留了点东西给他们……就埋、埋在这、这张床、床底、底……”

“爹,什、什么东西?”

“——”

突然,老人的嘴猛地一张,往外吐了一口粗气。接着,眼皮子往上一翻,口里,就只出气,不进气了。

“爹爹!爹爹!”

老人再不能答应女儿了。

“爹爹呀!爹爹呀!”

晓婉慌乱地喊着,哭着。门“砰”地一声开了,更新第一个走了进来。接着,睡在隔壁屋里的二婶子,也进屋来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来到床前一看,连忙吩咐道:

“快,快跪到床前!”

“”的一声,晓婉在床前跪下了。

“赶快喊起那两个外孙子来,一起跪到这床面前!”

二婶子又是一道命令。转眼,更新把晓婉那八岁和六岁的两个伢子,从床上抱起来了。他俩睡得正香,没有睏醒,来到外公的床前时,还在用手揉搓着眼睛。见妈妈跪在外公的床前痛哭,小兄妹俩慌了,一齐跪在妈妈身边,稀里糊涂地嚎哭起来。

这时,二婶子把预先备办好的一大捆钱纸取出来了。接着,在床前放了一个大砂缽,将钱纸一挟一挟地点上火,燃烧着。二婶子一边烧着钱纸,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晓婉的心里又急又慌,没有听出二婶子口里叨念些什么。但她心里晓得,这是在给爹爹烧落气纸了。不由得哭得更伤心了。

一九八四年农历九月初八凌晨六点十四分,李慎之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享年七十四岁。算是寿终正寝。二婶子点燃最后一挟纸,又吩咐旁边的人:

“他二爷已经去了,快、快放炮。”

石更新连忙从床边的木柜子上,摸起一挂浏阳千子响鞭炮,走出门去了。

“叭叭叭……”

霎时,门外响起了闷闷的、似乎有几分压抑的鞭炮声……

爹爹就这样上路了,就这样登程了。他带着对未成家的二姐姐的牵挂,也带着对难难这孩子难言的愧意,匆匆地走了。他思念着大姐,却又“理解”大姐回来“不方便”;他当然希望见一见在人民解放军中担任高职的大姐夫,也没有如愿。他挂念着大哥哥的病,觉得自己没能帮他成家,而深深地不安。他等着晓雨和他的一家人回来,也没有等到……此时此刻,晓婉感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沉。她需要帮手,需要支持,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呵!

门外,更新点燃的鞭炮,还在“叭叭叭”地响着。床边,二婶子烧燃的钱纸还没有熄灭。爹爹安然地躺在床上,象是睡熟了一般。晓婉的嘴里,在大声地哭着;而她的心里,却在盘算着马上就要动手做的一桩一件的事情。按照这里的乡俗,人落气以后,要孝子到土地庙去报庙,去报告这一方土地菩萨,某人某日归天了,请他关照。就如同上镇上的派出所销户口一样。要孝子到吃水井里去挑水回来,给死者抹身,洗最后一个澡。去挑水时,颇有讲究,要一路敲着锣。死者多少岁,就敲多少下。还要烧“热床”。所谓烧“热床”,就是把死者睡觉的床上垫的铺草,搬到外面坪地里烧掉,外带一双死者穿的布鞋、一把雨伞,以及一个包袱,里面装满用特制的铁戳子打着明钱印记的钱纸,这大概是供死者去阴间地府的盘缠。包“盘缠”的包袱上,还要用墨笔写上一些话,大概意思是,请沿途各关津渡口放行,让某公一路顺风去蓬莱仙境之类。就象如今政府机关的干部们到外地出公差,要开上一张盖有工作机关的红巴巴的介绍信一样。烧铺草时,一定要注意,如果这张床只睡死者一人,铺草全烧掉。若是两人同睡,则只能烧一半……远的且不讲,马上要办的,就有这么一大堆事呵!这些,几乎都要“孝子”去做,去办。可是孝子们或没有回来,或不能回来。爹的身边,就自己这么一个“孝女”呵!

马上要派人去报丧。远的亲戚只好免了,叔叔们家总该去告诉一声吧?几个叔父,都已先后去世了。他们那一代,数爹的年岁高。如今,爹也去了。叔父的后人们,自己的堂哥哥、堂弟弟们,侄儿侄女们,全都住在沿河上去十里地的大仙湾。那里是自己的祖籍。爹爹年轻的时候,是很有眼光的。还是在大仙湾很兴旺的时候,还是在二仙湾不为人知晓的时候,年轻的爹爹,就告别大仙湾,迁徙到二仙湾来了。在这里,办起了威震一时的顺民煤庄。后来,金鹿峰矿区的煤窑往观仙垴这边发展,外运的煤炭改从二仙湾下河装毛板船了。接着,一个一个这样那样的“庄”,这样那样的“公司”,出现在二仙湾了。几年之间,时光使大仙湾冷落起来,使二仙湾红火起来了。这一带山民的习俗,如果死者没有儿子或者儿子们不在家,许多“角色”便由侄儿们来顶替。甚至,死者的遗产,也只能由侄儿们继承。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侄儿比女儿还要亲些。眼下,该派谁去通知大仙湾的堂哥哥、堂弟弟们一声呢?在外的哥哥、姐姐都还没有归来,应该去邮电局,给他们再发一个加急电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爹爹去世了。这事,又请谁去做呢?

“更新,更新!”

她不由得又在心里喊起更新来。更新在这个女人心里的形象,实在太复杂了,太含混不清了。有时,是可亲的,是可以信赖的;有时,是可恨的,是不能容忍的。见不到他时,想他;见到他时,恨他;离开了他,又想见他。近几个月,晓婉愈来愈多地想起更新、想见更新了。在更新的身上,就这样矛盾地汇集着晓婉对他的爱和恨。

床前的钱纸燃尽了,门外的鞭炮声也停了。晓婉强忍住哭声,从床前立起身来,向外面走去。她想请更新马上到邮电局去,给在外未归的姐姐和哥哥,再发一个加急电报。她把门推开,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那位墩墩实实的青年司机。别看这个走南闯北的年轻人刚才在轮渡码头上那个快乐劲,在那位卖红薯的胖大嫂面前那个油滑样儿。现今,他立在晓婉面前,立在这个自己所倾慕的女人面前,是那样地老实,那样地温顺,那样地憨厚。

她当然认识他。在她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心情最痛苦的时候,他给过她许多帮助,给过她许多友谊。她,也默默地接受过他的帮助和友谊。她知道,他的心里,有自己。自己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他?更新和他,各在自己的心里占多少比重?她回答不出来呵!

“老人,故了?”

他轻轻地问。脸上呈现出悲痛之情。

“嗯。”

她答着,两颗新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有什么事,要我帮着做的吗?”

“你,开了车来?”

年轻的司机点了点头。

“那请你开车到大仙湾去一趟,把我几个堂兄弟接来。”

晓婉把堂兄弟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全告诉给他。他转过身去,匆匆地走了。这时,她才发现,更新也站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的吩咐。一种酸的、咸的、苦涩涩的东西,迅速地在她的心头漫浸开来。唉,唉,为什么你又恨他,又粘粘糊糊地念他、想他,似乎处处离不开他呢?

“再去发两个电报。要加急!”

这口气近乎命令。好象是泼辣的女人对自己那没有权威的丈夫说话,好象是厉害的姐姐对自己不听话的弟弟说话,更象是威严的司令员对自己不争气的部下说话。

一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她身前渐渐远去了。那个她熟悉的、折磨着她的心灵的瘦长的身影,在小镇古老的麻石板街道上,在浓浓的雾气里消失了。然而,这个漂亮的、有心计的年轻女子的心里,却响起了另一种脚步声。那是一种欢快的脚步声。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令她思念的、却又是在不断地折磨她的身影……

日历要翻回去二十三年。

那时候,三仙湾还没有“暴发”起来。这里,尚未建市。美仙湾市,还在娘肚子里没有出生呢!三个仙湾,统统都是资江边的那个古老的县份(据说远在西汉时期就设置这个县了)里的三个小村镇。这三个仙湾中,仍然是二仙湾居首,它的名气大,人口多。可是,当时二仙湾上的最高学府,也不过是一座完全小学。这一带的孩子们要读初中,就要到下游五十多里远的那座古老的县城里去了。如今,历史将它们的位置来了一个颠倒。那座县城,不,整个的县份,都划归美仙湾市管辖了。为此,当地的人们戏言道:“过去是爷管崽,如今是崽管爷了。”

那一年,晓婉、晓雨、更新和雪娥,一同在仙湾完小毕业了。毕业班八十多个同学,只有七人考进了县一中。七人中,就有他们四位。他们四人编在一个班,座位又相隔很近。上课时一起听课;下课时一起玩耍;晚上在同一盏灯下做作业、温功课;开餐时,又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从家里去学校,四人结伴走;从学校回家时,四人同路行。有时坐船,有时走路,总是一齐行动。本来,在仙湾完小读书的时候,他们四人就很玩得来,如今进了中学,离开了家庭,离开了父母,住进了学校,四人吃住在一起,整天形影不离,同学的情谊便更加深厚了。

伢子要比妹子调皮。这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人类学中的一条规律呢?他们四个,也是这样。晓雨和更新,算得上调皮角色。比成绩,他俩在班上排在前头,评起先进来,就没有他们的份了。他们身上的小毛病太多,不时出现一点小新闻。那花花绿绿的奖状,每次总是被晓婉和雪娥获得。

有一年夏天,四人结伴走路回家。太阳老大,天气极热。走到半途,他们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又渴又热,实在难受呵!这时,水猴子晓雨和更新,嚷嚷着要下河洗冷水澡,晓婉和雪娥劝也劝不住。她们两个女孩子,只好坐在河岸上的柳树下躲荫凉,放他们下河去泡一泡,凉快凉快。

晓雨和更新,把汗衫脱下,放在岸上,穿着短裤子就下河了。

河水清凉清凉,他俩感到透身的舒服。“热天水亲,冷天火亲”,这话真是说绝了!他们来到河中,兴奋得互相泼着水。成串成串的水珠,带着一丝丝凉气,洗沐着他们的身子。顿时,身上的暑气冲走了,口里也不感到那样渴了。

他俩渐渐地走到了水深的地方。把身上的短裤兜兜脱掉,岂不更美?更新终于悄悄地将身上的短裤子脱下来了。一脱下短裤,身上似乎轻松了不少,舒适了许多。于是,也就玩得更忘情了。他将短裤子抓在手里,时而侧身在水里游,时而仰着头在水上漂。这正是资江七十二滩中的一滩,水流很急。游水时,更新的手一下没抓牢,短裤子被激流卷走了。

霎时,他慌张了,着急了。自己和晓雨,身上就穿这么一条短裤,岸上再也没有短裤子了。短裤子被水冲走,自己怎么上岸,怎么回家呵!这里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十三岁的孩子,是半大子人了,大白天能光着屁股赶路?“追!还不快追!”他发呆了几秒钟后,猛然醒悟过来。于是,他一头钻进水里,顺着激流漂然而下,追赶他那条被河水卷走的短裤子去了。

“更新,不要游远了!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快上岸算了!”

晓雨在上游喊他。

更新没有回话,也没有停下来,继续向下游漂去。

“更新,快回来!上岸吧!”

在柳树下躲荫的晓婉和雪娥,也异口同声地喊开了。

“我、我……”

数百米外河面上,传来更新模模糊糊的话音。

晓雨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追了过去。他来到更新面前,问:“到底怎么啦?”

“我、我的……”

“你的什么,快说呀!”

“裤、裤子。”

“裤子怎么啦?撕破啦?”

“被水打走了。”

更新哭丧着脸说。晓雨却是乐了。河水这么急,这条裤子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来,要想再追回这条裤子,是不可能了。更新没了这条裤子,怎么回家呵!他真急,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嘿嘿,嘿嘿……”

晓雨却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你、你还笑!”

“嘿嘿,嘿嘿……”

晓雨憋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他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这件事的本身,实在使人好笑。孩子们都是好奇的。晓雨能例外吗?这时,这个十三岁的调皮鬼的心里,涌出了一个想法,决心捉弄捉弄自己的同伴,要他着一着急,出出他的洋相。其实,晓雨的书包里,还带有一条短裤子。那是因为裤头上的松紧带坏了,他带回去让妈妈换一根松紧带。上星期六在学校打篮球时,他就穿的这条短裤子。当他跃身投篮时,松紧带坏了,短裤子掉下来,把大半个屁股露了出来,惹得看球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其中,还有不少的女同学。当时,更新也在场,他笑得更厉害。事后,他还老拿这事来取笑他。现在,“嘿嘿”,晓雨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时候不早了,快上来吧!”

岸上,两个妹子在拼命地喊。

“那我们就上去算了。”

晓雨也催更新了。

“我、我有裤子。”

更新急得真要哭起来了。

“怕什么!还怕别人把你的小鸡鸡割去了呀!”晓雨望着更新,轻松地笑着,打趣着。那天,更新不也是这样打趣自己的吗?这时候,晓雨获得了一种报复人的满足。

更新在河水中呆立着。

“你不走,那我先走了。”

晓雨说着,便拔脚从从容容地朝岸边走去了。

更新呆立了片刻,见晓雨走远了,也只好缓慢地朝岸边走去。心里木木的,真不知如何办好了。水越来越浅,快露出不该露出的东西来了。他终于又蹲到水里去了,不走了。

“更新,你快一点呀!”

岸上那两个不知底细的妹子,又在喊了,又在催了。

“更新,快上来,我们要走了。”

刚刚爬上岸的晓雨,他明明知道更新掉了裤子,上不了岸,却装着什么也不晓得似地叫唤着。

更新蹲在水里没有动。这时,晓婉和雪娥感到情况不对头,忙问晓雨:

“更新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不上岸?”

“不知道。你们快喊他上岸吧。”

晓雨装得什么事也不知道,很严肃、很认真地说。

两个妹子又扯起嗓子喊了几声,更新还是蹲在水里没有动。晓婉急了,追着哥哥问:“更新到底出了什么事?”

晓雨实在憋不住了,一串笑声冲口而出:“哈哈……”

“你笑、笑什么?”

“他的裤子被水冲走了。”

“那,怎么办?”

雪娥也急了。

“我们走,要他在河水里蹲到天黑以后,光着屁股回来。”

说着,晓雨瞅空子给雪娥使了一个眼色。聪明的雪娥,晓得这眼神里的内容了。当晓雨起身走时,她也跟着起身了。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还回过头来喊晓婉:

“晓婉,走呀!”

这时,晓婉急得如同心里窜进来了一窝老鼠。自己是走?还是不走?如果不走,留在这里等他,雪娥妹子把消息带回学校,同学们会怎么说她?在同学们中间,早就有人笑话她和他相好,是“一对”呢!听到这些话,这个十三岁的小妹子,一方面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热,一方面感到脸上稀里糊涂地羞。可如果跟着离开,跟着走,她心里又实在不情愿,不安然。

她还是别别扭扭地跟着哥哥和雪娥往前走了。前面的晓雨和雪娥走得很急,不一会儿,她就落后很远了。这时候,她心里真恨哥哥,也真恨雪娥。更新是自己的同学,也是你们的同学呀!同学出了事,有了难处,怎么能这样走呢?怎么能甩手不管呢?怎么能不为他想想办法呢?这样,还算什么同学呢?哪里有什么同学情谊呢!

她终于转过身来了,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走在前面的哥哥和雪娥,似乎没有发觉她打转身了。哥哥晓雨,只比自己早半个小时来到人世。她和哥哥,是妈妈的双胞胎,也是妈妈最后接到人世来的两个儿女。这个只比她大半个小时的哥哥,在她的心目中没有权威。她根本瞧不起这个小哥哥。

这时候,更新从河中梭到河岸边来了,蜷缩着身子躲在河岸下的一丛开紫色花朵的钉子树下面。远远地,晓婉就看到了。她走到那丛钉子树旁边,想和他说句什么话,却又没有说出口。她想把他挂在河岸柳树上的那件汗衫,先递给他穿上。可是,这汗衫怎么送到他的手上去?从岸上抛下去?怕掉到水里弄湿了;亲手送上前去?他可没有穿裤子呀!晓婉左右为难。磨蹭了好一阵,她还没有想出好办法来。突然,她发现前面不远的河岸上,不知哪位“鸭司令”丢下了一根赶鸭子的小竹竿。她如获至宝,赶忙过去把竹竿捡了起来。她将更新的汗衫挂在竹竿尖之上,将汗衫送下河岸去。

“快接,汗衫!”

她朝岸下喊着。

汗衫被更新接过去了。下面,该给他送一条裤子。一时间,自己到哪里去弄一条裤子来呢?猛地,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裙子。心里一动,有办法了。自己的裙子里面还有裤子,把裙子脱下来给他吧。想到这里,她慌忙地把自己的裙子脱下来,用竹杆挑着送下去:

“接!”

更新抬头一看,竹杆又伸下来了。上面,挂着花花绿绿的一团。他以为是条女孩子的短裤子哩!自己到了这样的地步,不能再挑剔了。花短裤就花短裤,凑合着穿吧。他伸手将竹竿上的那个花布团取下来了。正要饥不择食地往身上套,一看,不是短裤,而是裙子。自己是个男孩子,怎么能穿裙子呢?再凑合也不能这样凑合呵!

他又把裙子挂回到了竹竿上。

“这、这是裙、裙子,我不要。”

岸下,传来更新闷声闷气的话音。

“那,我穿裙子,把我的花短裤给你?”

“嗯。”

更新在岸下闷声闷气地答应了。

正当晓婉把裙子穿上,将身上的花短裤脱下来,用竹竿挑着送下岸去的时候,后面的柳树下,突然爆发出震耳的笑声:

“哈哈哈……”

“嘻嘻嘻……”

“呵呵呵……”

树下有三个人在笑。除了晓雨和雪娥这两个精怪外,还有一个男同学。他叫李双林,是他们班的副班长哩!刚才,就在晓婉偷偷溜回来的时候,他从学校回家,也正好走到了这里。这种年龄的孩子,哪个没有几分好奇心呢。他偷偷地躲进后面的树丛里了。这时,晓雨和雪娥,也悄悄地溜回来了。他们是特意这样做的,是赶来看把戏的,是赶来寻找乐趣的。现在,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想看到的都看到了。他们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晓婉回过头来,看清是他们三个,脸蛋红得象脖子上的红领巾。

晓雨、雪娥和李双林,还捧着肚子蹲在地下,笑得伸不直腰来。

“你们坏!你们坏!你们真坏!”

猛地,晓婉挥动着手中的竹竿,将自己那条挂在竹竿尖尖上的花短裤,朝李双林和哥哥晓雨的脑袋上盖了过来。吓得晓雨和李双林双手抱头,慌乱地逃散开去。

“哈哈哈……”

看着这两个男同学,被自己的短裤子吓得抱头鼠窜般地逃走,晓婉也忍不住抱着竹竿笑了。

只是没有听到躲在河岸下的更新笑。这时候,他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热不热呢?红没红呢?岸上的人没有看到。

笑够了,乐饱了,晓雨伸直腰来了。他从书包里,取出了自己的那条兰卡叽球裤,递给妹妹:

“给。花短裤还是你穿着,把这条给他穿吧。”

“哥,原来你有裤子在袋子里,你是故意要看他的笑话的。你真坏!”

晓婉笑着,追着哥哥打。

晓雨绕着那棵古老的大柳树打圈圈,晓婉怎么也抓他不到。这时候,雪娥却从后面插过来一手,“嗖”的一下,把那条挂在竹竿尖尖上的花短裤子拿走了。急得晓婉又赶忙掉转身来,追赶着雪娥。只有李双林没有介入进来,蹲在一旁捧着肚子直笑。把一串串笑声,洒落在河岸柳林里……

多么快乐的年龄!多么纯真的感情!

人,要是老在这个年龄上,不再往上长了,那该有多好呵!然而,大自然的规律,谁又能抗拒得了呢?仙女寨上的花,春天一样地开;仙湾大河里的水,夏日一样地涨。年年岁岁,都有开花的春天,都有涨水的夏日。这世上,就只有这高山不长(据说也在长),这大河不变呵(其实也在变)!而人,几年过去,就是另一个模样儿了。

他们长大了,他们成熟了。人生的烦恼,也就跟着来了。

初中毕业以后,四个人都没有再读书,一齐回到了二仙湾。雪娥和更新,听说是成绩不佳,没被取录;晓雨和晓婉,也通知是成绩不佳,没被取录。只有副班长李双林,被名牌大学录取了。不久,知心的老师背地里向他们兄妹透露,是他们的家庭出身,使他们丧失了升学的机会。过去,家庭成份,使他们感觉到一种朦朦胧胧的压力。如今,这种压力变得沉甸甸、实在在,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上了。

那一年,他们十六岁,正是花儿盛开的年龄,正是充满幻想的年龄,正是编织人生美梦的年龄,也正是男女同学间除纯洁的同学情谊之外,开始萌动一种新的、美的、迷人的感情的年龄!心灵深处,许多许多美丽的火花,随着失学而熄灭了。只有互相间的感情,在各自的内心深处,悄悄地增长,悄悄地变换着层次。

晓雨和雪娥更好了,晓婉和更新也更亲近了。他们四个人,除了白天去一些新建的单位挑挑河砂,一卸卸红砖,做做临时工,挣一点饭钱外,晚上便聚会到一起,在同一盏灯下认真地复习功课,准备再来一次拼搏。可是,不久,一年一度的秋季征兵运动开始了,更新却放弃了继续升学的打算,报名参军去了。

临走的那一天夜里,晓婉和更新在大码头前面的河湾里碰面。尽管他们同学多年,又住在同一个镇子上,可以说是朝夕相处。然而,这样的约会,却还是第一次。各自的心里,都有一股热浪在撞击。这心胸里的每一个热浪,都包含着这对少男少女迷人的向往,执着的追求,美丽的憧憬。

“你到部队以后,会给我来信吗?”

“会的。”

“我怕……”

“你怕什么呀?”

“怕你不给我来信。”

“哪里会呢?”

“那你在信上写些什么呢?”

“介绍部队里的情况呀,介绍驻地的风光呀!”

“就写这些吗?”

“不,还要写好多好多呢里。”

“好多什么呢?”

“……”

更新说不具体了。

“欢迎我给你写信吗?”

“当然欢迎。”

“我在信上写什么呢?”

“介绍我们二仙湾的变化,说一说同学们的情况。”

“就写这些?”

“当然还写些别的。”

“你还想要我写些什么呢?”

“……”

更新又说不具体了。

一般地说,女人比男人心细。那么,在男女间的感情方面,是不是女孩子也比男孩子成熟得早一些呢?这时候的晓婉,心里一定想到了许多许多,想到了很远很远。而这时候的更新,是不是想到了晓婉想到的那许多许多呢?十七岁的小伙子,在姑娘的面前,还是一个笨蛋!

月光很迷人。秋日的仙湾大河,改变了夏日那凶猛的面貌。河水不多不少,浸在河道适当的位置上。河面很平静,水波细而柔。月光下看去,文静得象一位待嫁的姑娘,温顺得象一位慈爱的母亲,宽厚得象一位年迈的老阿公。这时候的风呢,似乎要和这迷人的月光,这美丽的流水争一个高下,给人们留下美好的印象,它沿着河岸徐徐飘过来,象一只少女温柔的手,匀称地、轻轻地抚摸你的脸,你的全身,使你感到透身的舒服。

河对面,那大仙寨、二仙寨、三仙寨三座山峰,在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更加迷人,更加秀丽。从朦朦胧胧的月光里看去,那飘天仙女的神色似乎更加羞怯。这时,那个美丽的传说,突然从晓婉的心头流过。仙姐姐们呵,你们为什么要回天宫去呢?那里,一定是很寂寞的。你们为什么不留在这个地方,和那三位打柴郎结为夫妻呢?如果你们留下来了,在这里成家立业,你们一定是很幸福的呵!

“你在想什么呢?”

更新看晓婉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山,长久地不说话,忍不住这样问。

“想山。”

“想山?”

“对!看对面那三座仙女寨,多美呵!当年,那些仙女们要是没有回天宫里去,在这个河湾和打柴郎结亲成家,她们一定会是很幸福的。”

“看你胡想到哪里去了。那是传说,没有的事儿。”

“不!我总觉得,那是真的!”

“是吗?”

“一定是真的!”

“哈哈……”

晓婉的样子极认真,更新却仰头笑了。这情、这景、这传说,更加激起这对年轻的男女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的心头更热了,他们的感情更炽烈了。

“明天,你就要走了,我送你一样东西。”

清风里,明月下,姑娘这样说。

“什么东西?”

小伙子轻轻地问。心怦怦地跳着。

“你不是答应经常给我写信吗?”

“是呀。”

“给。”

一块印着一对鸳鸯的、漂亮的小手帕,包着厚厚的一叠信封,递到了小伙子的面前。月光下,那雪白信封上印着的一对飞燕,隐约可见。

“这只准用于给我寄信。”

姑娘又补充了一句。

小伙子点点头,语气有几分惊讶:

“这么多呵!”

“一百个。算多吗?”

“难道还少?”

“一年是多少天?”

姑娘突然给小伙子出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题目。

“这……”

小伙子一时弄糊涂了。

“三百六十五天。是吗?”

小伙子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三年呢?”

“……”

“一千多天啦!你不是服役三年吗?”

“啊,啊,啊。”

小伙子一连来了三个“啊”。这一刻间,他似乎猛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走了。带着姑娘送给他的一百个信封走了。

细心的姑娘,痴心的姑娘,送去一百个信封,送去两百只报春的飞燕,希望这些燕子都从远方的小伙子身边飞回来,飞到自己身边来。然而,这些远去的燕子,却负情于主人。这,使姑娘的心,惨痛地负伤了。

他来过信。的确来过。也确是用的她亲手送给他的、印着飞燕的信封。多少封?一封。那一叠信封的百分之一。

他为什么突然变卦了?难道真是人一走,茶就凉?难道他一下子就把他们过去的友情全忘却了?把这青梅竹马的友谊置之脑后了?他胸膛里跳动的,真是这样一颗冷酷的心吗?

晓婉百思不得其解。

那样武断地看待他,把他判为负情郎,也似乎有点冤枉他了。他是带着对她的美好的感情走进这绿色的军营的。当他穿着崭新的军装,坐在南去的列车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着给姑娘第一封信该如何写。夜深人静,当他扛着钢枪站在椰子树下,站在哨位上的时候,都在回味着他们离别时的那个美好的夜晚。那迷人的月色,那温柔的清风,那美丽的河湾,和姑娘那滚烫的话语……这一切的一切,就象面前的海浪,一排一排地涌进他的心底,涌到他的面前。然而,军帽上的军徽,衣领上的领章,指导员严肃的谈话,都沉沉地压着他的心。那是什么样的年月?而你的家庭,又是什么样的成分?他只简单地给她写来一封信,就把这一腔火一样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了。

她不。你不给我写信,我偏要给你写信。她决心用诚意去感动他。但是她失败了。几十封信寄出去,如同丢进了仙湾大河。那飞燕,一对一对地飞出去,却一对也没有飞回来。当时,她是买的两百对“燕子”,送给他一百对,自己留下一百对。眼看着,自己的这百对“燕子”,飞出去一半了,还是唤不回那锁在绿色军营里的“燕子”。她的这些“秘密”,被哥哥晓雨知道了。晓雨劝她:“算了。人家瞧不起你,你何必硬要去纠缠人家?”“不!他不会是这种人!绝不会是这种人!”

她倔强地回答哥哥。她倔强地坚信自己。她太痴情了。

他是的,他是这种人。她又是十几封信寄去,他再也没有给她寄回来一个字。她的心终于冷了,冷得就象一块冰。

她哭了。多少个夜晚,泪水浸湿了她的枕巾。

三年过去,他没有回来。听说是当了个什么班长,要超期服役。又听说他年年是先进,是“五好”,正在积极争取提干,当上一名军官。人家为自己的前途奋斗,这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五年过去,他回来了。军官没有当成,当了两年“老班长”。那一天,他挑着一床黄被子、一个装香烟的纸盒子,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放着脸盆、口缸什么的,坐轮渡从河那边过来。她正在码头上洗衣。“去不去接接他?”她在心里问自己。“人家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没有看到你,你又何必去自作多情呢!”她在心里骂着自己。然而,她那一双脚,却不听话,还是挪动了,还是走过去了。

她迎着他走去,他也迎着她走来。

他朝她笑着,笑得很淡,很勉强。这笑中含着愧意,含着复杂的感情。似乎是在向她道歉,向她赔情。

她满足了。她冰冷的心一下热乎起来。脚步也随之放快了。她伸过手去,想给他去提网兜。他没有松手,只礼貌地、轻轻地、很有分寸地说:“谢谢。”

这一下,她象是在偷别人的东西时,被人当场捉住一样,陷入了异常难堪的窘境。她真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缩回来的。

这时,晓雨和雪娥正在河滩上筛河砂。看到更新从码头上走来的时候,雪娥说:“更新回来了,去看看去。”

“你去吧。”

几年过去,晓雨变得深沉了,世故了。他淡淡地回复雪娥。

“你呢?”

“我不去。”

“为什么?”

“人家是共产党员了,是复员军人了。我这样的人去看他,接他,人家不一定欢迎呀!”

“你怎么这样看人家?都是同学嘛。走走走!”

雪娥夺下晓雨手中铲砂的铁锹,推着他向码头边走来。来到码头边时,正好看到妹妹伸手去提更新那个网兜,更新没有松手,使妹妹难堪得满面通红。他的心猛地一紧,脚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雪娥!雪娥!”

老远,更新就喊开钟雪娥了。

“晓雨也来接你了。晓雨!晓雨!”

雪娥与更新说着,又转过头去喊晓雨。将头转过去后,她才发现,晓雨不在自己的身后了,已悄悄地走了。

回到家里,晓婉关起门,蒙着被子痛哭起来。妈妈不知出了什么事,来喊门,她硬是不开。

“晓婉,你这是怎么啦?”

妈妈只好站到门外盘问女儿。

“不要你管!”

屋里传来女儿气冲冲的话。

傍黑时分,有人来敲门。

“谁?”

“砰砰!”

对方不答话,又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她把门打开了。门口站着身着绿军装的更新。

“你……”

晓婉连忙掉转头去。

“请原谅我。”

“这是哪样话呀!大党员同志。”

晓婉嘴上冷冷的,心里却热热的。她真希望他还说一些她想听的话出来。然而,她想听的话,他没有说。他只这样说:

“刚才在码头上,我的确对不住你,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刚才,雪娥批评我了。我完全接受。”

“你!”

晓婉真想哭,但她忍住了。

他低着头,默默地站着,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来。然后,车转身子,悄悄地走了。

不久,晓婉上二姐姐那里去了。二姐姐帮她在外面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在那里,她一呆就是三年。第二年上,她从大哥的信中得知,更新把与小哥哥相好的雪娥“挖”过去了,他和雪娥结合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恨他呀,真恨!

太阳,又从那个山坳坳滑下去了。霎时,那一方天,象一个害羞的少女的脸,红得那样鲜亮。河水、山岗,似乎也受了感染,泛起了红光。可惜,这个美妙的时刻太短暂了。很快,云彩暗淡了,变灰了,失去那迷人的色彩了。

暮霭,象一块飘动的、巨大的、薄薄的纱巾,把一座一座仙女寨罩住了,把滔滔西去的仙湾大河罩住了,也把二仙湾——这座衰老的小镇罩住了。这时候,晓婉在麻石铺就的街道上走着。她心里乱得很,轰轰嚷嚷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想去轮渡前面的那家供销社——现今全镇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商店——买点东西。至于买点什么东西,她还没有想好。

明天,她就要告别这座熟悉的小镇,到那一个生疏的地方去了。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一切,哪怕是街面上的一块小小的麻石板,都有着深深的感情。陡然间,就要离开这里了。她感到将要失去什么贵重的物品一样,心里堵得紧紧的。然而,她又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她的心里,是那样的惆怅和矛盾!

她迎面碰上许多儿时的同伴,碰上一些学生时代的同窗好友。不少人向她送来微笑。这也许是向她表示祝贺吧!也有一些人,向她投来冷漠的目光,或者向旁边的人努努嘴,示意别人注意这个妹子。也许,他们刚才正在议论她的什么。真不知这些人在背后说了这个苦命女子什么难听的话呵!

供销社就在前面了。猛地,她看到那个瘦长瘦长的身影,出现在柜台前面。这是他,是她那位同学,那位刺得她心儿痛的同学。现今,他统帅着半个镇子了。就在她去二姐姐那里做临时工的那一年,整个二仙湾镇,下放吃农村粮,撤销了镇的建制,改成了两个大队。二码头上游,为上湾大队;二码头下游,为下湾大队。他呢,复员的第二年,便担任了上湾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成了半个镇子的“父母官”。自己家里,也是他的“臣民”了,而且是劣等的“臣民”。

年初,她从二姐姐那里回来了,又回到这二仙湾了。然而,她和他很少见面。他不好意思见她。她呢,也不想见他。偶尔间在路上当面碰见,他想喊她,想和她说几句什么话。她不想听,赶忙避开,匆匆离去了。现在,又险些和他撞上,好在他是朝里面站着,是背对着自己,没有看见自己。要不,唉!又将多难堪呵!这时,她猛地转过身去,往回走了。她不准备买什么了,本来也没有想好买什么。

他和雪娥结婚两年了。听说经常打架。家庭很不和睦。雪娥的心,还是向着晓雨。当时,她丢下晓雨,原因很复杂,有社会的原因,有家庭的原因,有时代的原因。晓婉觉得,这都可以理解,可以谅解。使她难以原谅的是,雪娥不应该选择更新。你不想进我们家来,不愿来背工商业地主这个家庭成分的黑锅,背这个沉重的政治包袱,可以,完全可以!然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出身好的男子,你为什么偏偏选上他?就说不是你主动挑的,至少是你同意的呀!是你点头的呀!你跟上他,既刺伤了晓雨,也刺伤了我呵!晓婉对雪娥的态度,变得复杂起来,变得微妙起来。她从二姐那里回来大半年了,只站在码头边和雪娥讲过几句话。

这些年来,这条麻石板街道,变得越来越沉重、冷峻、悲凉、萧条。街道上常常传来凄怆的铜锣声,那准是一串头戴纸糊的高帽子的“牛鬼蛇神”走过来了。那行列里,少不了爹爹的身影。从解放,到公私合营的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爹爹都是走在前面的,没有受过半点打击,是被党和政府当作开明人士看待的。解放时,他主动地把家里的田产、房屋全部交给了农会,公私合营时,他又积极地将自己的全部资产交给国家。然而,如今,他却走进这样的行列了。走进这个行列的,岂止是自己的爹爹?许多党内的老干部,许多革命年代的风云人物,都走进了这样的行列呵!

生活教训着她。她沉重地感到,“政治”溶进了生活的一切领域;也深深地知道了家庭出身,在人生道路上的份量。自己已经降生到了这个家庭。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了。但是,能不能搭起一块跳板,跳出这个家庭呢?她想到了大姐,想到了自己是女人。比起男人来,女人自有女人的方便。

如果说,她当初和更新相好,并没有看重他的家庭成分,而确是出于感情的话,那么现在,她决心找一个出身好的男人的想法,在心里越来越牢固了。男人,对于女人来说,应该是一座山,使女人有一种可以依靠的踏实感;应该是一个港湾,使女人有一种可以避风的安全感。这种踏实感和安全感,除了男人本身的气质、性格等内在的因素外,在当前来看,一个重要的外部条件,就是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世代清白的家庭出身。

作为女人,作为一个自认为成熟了的女人,她处世冷静了,看问题周到、全面了。她不仅考虑到自己的“踏实感”和“安全感”,还想到了自己的下一代。女人,是要生儿育女,是要为人之母的呵!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背上自己背过的那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是实在的、沉重的黑锅呵!

对大姐姐,他们兄妹都有一肚子意见。二姐和小哥哥甚至对她很鄙视。她当然也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有一点,她是很佩服大姐姐的。那就是:她找了一个好丈夫。你看,她若不是嫁给了这个方政委,今天的生活哪会这么美满、幸福?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哪能这样安稳、平静?因此,她在二姐姐那里做临时工的时候,曾瞒着二姐姐(说是回家)到大姐姐那里去过两次,希望大姐姐帮她一把,为她介绍一个部队里的青年军官。她一次又一次用眼睛给大姐姐送过去一点自己的什么。大姐姐似乎明白了小妹的心事,常把一些年轻、标致的军官领到家里来,领到小妹面前来。一个一个的青年军官在她面前出现,又在她面前消失了。她自然知道,是什么阻隔着他们。大姐姐也好象为此遭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对她变得冷淡了。在那里住了些日子,她只好很不甘心地、却又是无可奈何地回二姐姐那里了。

大姐姐使她感到冷漠,二姐姐也使她感到不可理解。这个信奉“独身主义”的姐姐,向妹妹宣传的也是她的“独身主义”。如果都象她一样,这世界上还有人吗?不久,她从二姐姐那里回来了,回到了二仙湾。

二姐姐虽然从生活上热心地关照她,但是她不想向二姐姐学习,不想终生与“寂寞”为伴。大姐姐后来虽然冷落了她,她效法大姐姐的想法却没有改变。决心找一个政治上过得硬的丈夫。年岁一大,母亲也着急了,托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她都不满意;她自己在生活中接触了好几位,也没有一个称心。和这些男子相见、相交时,她感到自己身上缺少当年和更新相见、相交时的那种热情,丧失了一种观察男人的女人的眼光,没有那种纯粹属于自己、属于一个女人的对男人的感觉和感受,冷静得好象是人事部门在考察干部,挑选干部,而不是一个姑娘在挑选自己称心如意的小伙子。只要听说对方家庭成分高一点,或者社会关系上有点什么毛病,她就在心里摇头了,就冷漠地对待那位想和她相交的男性了。

就在这样的时候,有人把他推到了她的面前。介绍人领他来之前,已经将基本情况告诉她了:家庭成分贫农,本人是孤儿。当了三年兵,入了党,现在复员在一个氮肥厂当工人。听到这些,还没有见面,她就在心里点头了。如今,他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她看了他几眼,只见他相貌虽然平平,而个子武高武大,身体结结实实,是一个男子汉,象一个男子汉。这时,妈妈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角,把她领到了里屋,问她:

“还满意不?”

她点了点头。

“那,快打茶给他喝呀!”

她又走回到厅堂里了。她动作轻快地取出茶杯,给这位自己未来的丈夫泡茶。按照这一带的乡俗,男的来女家相亲,女的看了如果满意,就要亲自给男的泡茶。如果不满意,本人就不泡茶,改由妈妈或家里的其他人给客人泡茶。现在,她用茶盘端着一杯香喷喷的热茶,给这位汉子递过来了。

“请喝茶。”

她脸红了。

汉子看来是有准备的了,他喝完茶,把杯子放回她端来的茶盘里时,顺手放上了两张工农兵钞票。这便是他对女方满意的表示。

三个月里,他们见了五回面。她一生中的这件大事,就这么匆匆地定下来了。古朴的山乡里,男女间多是这样结合的,多是这样走到一起的,多是这样组成家庭的。这种做法,冒险的成分很大,近乎赌博。有些人,这样结合后,非常美满幸福,那是他们运气好。有些人就很难说了。晓婉和他呢?以后会幸福吗?这就只有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她迈着慌乱的脚步回到河湾边的这栋古老的、木头结构的铺子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天已经黑了,这正是十五的夜晚,本来,正是月亮最圆最大的时候。然而,此刻的天空,却堆满了厚厚的云团,遮住了星星,也遮住了月亮。那轮美丽的、迷人的圆月,只偶尔间从云层里露一下皎好的脸蛋,很快又害羞似地躲到云团里面去了。

“婉婉。”

她一走进厅堂,妈妈就在里屋喊她。

“呃……”

她应道。

“水给你烧在锅里了。今晚上好好洗一个澡。”

“我昨天才洗过,今晚不洗了。”

“不。今晚上要再洗一个,洗干净一点。”

“为什么?”

“蠢妹子,问那么明白做什么?听娘的话吧,咹?”

在娘身边生活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明天,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妈妈了。应该听妈的话,不要再耍自己的犟脾气了。她取出衣服,依照妈妈的安排,顺从地到自己的房里洗澡去了。

她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只见妈妈已经把大门严严地关上了。厅屋前面的神龛子前面,装了香,摆放了供品。眼下是什么年月,要进行这样的活动,近于冒险呵!一旦被人瞅见,报告上去,将惹来一场灾难。老太太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但却还是顽固地坚持要这样做。她紧张得身子发抖,话音打颤:

“婉婉,快、快……”

“妈,这……”

晓婉不解地望着妈妈。

“快跪下呀!”

晓婉怔立着,没有动。这时,窗外街头电杆上的喇叭,突然响了:

“通知!下面广播通知!全大队四类分子注意,经大队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今晚八点钟,召开全体四类分子会议。全体四类分子必须马上到会,如有迟到、缺席者,后果自负。”

晓婉妈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

“又、又开什么会?”

“管它。”

女儿宽慰妈妈。

门“吱呀”一声响,李慎之佝偻着身子,出去了。自然,他是去参加这个会了。这年月,常开这样的会,那纸糊的高帽子,一个月要戴上一、两次。每次,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四类分子,病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只得派自己的儿女,甚至孙辈们来代替。于是,一些人根据“乡党委扩大会”、“市革委常委扩大会”的名堂推广开来,把这样的会议,冠名为“四类分子扩大会”。只有李慎之,哪怕自己的病再重,也不愿要儿女们代替自己去参加这样的会议。老伴也很少去,总是他一个人顶着。

李慎之走了以后,大门又关严了。晓婉妈呆立一阵之后,突然一把抱着女儿,哭了。

“妈,你……”

“婉婉,我们还是来办我们的事。听妈的话,快到神龛前跪、跪下吧。”

“干、干什么?”

“你明天就是人家屋里的人了,今晚上,向祖宗们辞个行,告个别呀!”

晓婉真不想跪。她不是怕被别人看见惹来麻烦,而是不信这个。都什么年月了,还兴这老封建的一套?然而,她看到妈妈那双恳求中夹着惊慌的目光,终于违心地、顺从地在神龛前跪下了。

妈妈站在自己的身边,面对一尊偶像也没有的、空荡荡的神龛子,虔诚地躬着腰,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各位祖宗,慎之的小女晓婉,明天就要出阁了,嫁到炭冲吴家为媳,今晚特向各位先祖辞行,请列祖列宗、各位神明,保佑小女到吴家后避灾避难,六畜兴旺,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发子发孙……”

这是这一带地方的古老的习俗。闺女出阁的前一天晚上,要干干净净洗一个澡,在神龛子前摆香火,放供品,跪下“辞祖”。以前,姑娘出嫁时,还要修脸。就是请手脚利索、富有经验的大娘、大婶子,用细细的麻绳,将姑娘脸上、额上的汗毛拔掉,把那长得不规则的眉毛进行一番修整。那样拔汗毛、拔眉毛,当然是痛的。现今的姑娘们,就不情愿受这份苦了。讲究一点的,走进理发室,剪一次头,理一次发,整一整容。用剃刀剃,比用麻绳拔,要舒服多了,快迅多了。

屋子里很静。爹爹开会去了。大哥晓雷和小哥晓雨,吃过晚饭以后,也都出去了。也许,到哪位伙计家打扑克去了;也许,到哪个家里听老倌们讲白话(故事)去了。晓雨可能到哪里与雪娥会面去了。自从雪娥和更新结婚后,他们一直有来往。家里怎么骂他,他都不听。大哥晓雷呢?夜里也常常往外跑,要很晚很晚才回来。她到大姐那里去后,听说镇子上一些爱嚼舌头的人,说出一些很难听、很难听的话来,说大哥和……唉,这可把爹爹气昏了呵!大哥今年已经三十四、五岁了,该娶门亲了,该有个家了。可是,唉唉……

给祖宗们“辞行”后,爹爹还没有回来。晓婉妈把晓婉领到自己房里,从衣箱里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翻出来一个小布袋,递给女儿。

这是一个做工很精制的小布袋,粉红颜色。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自己的名字:晓婉。看来,这是妈妈早就备办好了的。

“妈,这是什么?”

“你自己看呀!”

晓婉解开布袋。布袋里装着银光闪闪的光洋,数一数,一百块。另外,还有一个金戒指。

“妈,这……”女儿很诧异。

“这是妈嫁过来时,你外婆打发给妈的。听你外婆说,这还是她出嫁时,你老外婆打发给她的呢!如今,你要出嫁了,妈……”

晓婉捧着这个小布袋,双手抖动着。

“你怕什么?好好收着,将来总是用得着的。这个,是妈的私房钱,谁也不知道,连你爹爹都不知道。世上象你爹这样蠢的人,少见!什么都交了出去。他这么相信共产党,把共产党奉为神明。可是,人家相信你吗?唉,那些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蠢呵!如今,算是尝到滋味了……”

“妈,快别这样讲了。”晓婉截住妈妈的话。

“当——当——”

街道上,传来铜锣声。看来,“四类分子扩大会”散了,谁又被拉出来游斗了。

母女俩屏声静气地听着外面的响动。屋子里静极了。

“你爹没、没事吧?”

“妈,你放心,爹天天呆在屋里,会有什么事呀!”

两个身子都在微微地战抖。

铜锣声渐渐远去了。

“还有,这二十个鸡蛋,也带上。”老太太又在吩咐女儿了。

“鸡蛋算了。你和爹爹留着吃。”

“蠢妹子!这是用桂圆和红枣煮的鸡蛋,吃了补身子的。明天夜里,你剥给小吴吃。”

晓婉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脸颊发热了。

晓婉妈养了三个女儿。大女儿晓美结婚在部队,她不仅没去参加婚礼,至今连大女婿的面还没见过。二女儿晓仙,三十大几了,至今仍独身一人。这使她这个做娘的,多少夜晚睡不沉呵!只有满女儿晓婉的婚事,是由自己来操办的。这对这位老太太来说,是一种安慰,是一种享受。正因为这样,她对晓婉的婚事,才特别地尽心尽意。

“他是你的男人了,要学会疼他,爱他。明晚上,头一条要听他的话。”

晓婉妈对女儿细细地吩咐着。要是过去,女儿出嫁前,年龄小,不懂事,做娘的还要给女儿交代许多许多的。如今,世道开明些了,年轻的女子大都知书识字,结婚时年龄也都大一些,懂得了很多有关的知识。某些方面的事,做娘的就不需要讲得那样详细了,那么明朗了,那么直露了。

夜深了,月亮仍然躲在云层里没有出来,外面夜色很浓。这时,晓雷还没有回来,晓雨还没有回来,爹爹也还没有回来。只有那闷闷的铜锣声,不时从街道上隐隐约约地传来……

生活,常常捉弄人。你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你不想发生的事,却常常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候,来到你的面前,象晴天的霹雳,轰得你六神无主,轰得你五脏迸裂……

晓婉的生活,正是这样。

下午,她从娘家回来,走进这栋房子。从堂屋走进茶房,没见到人。他呢?哪里去了?莫不是上瓦窑挑瓦去了?他这个人哟,就这么大意!到外面去做活计,也不锁门。屋里放着修房用的许多材料,要是别人走进来随使搬走一些,看你拿什么来修理这破烂的屋子?看你搬起石头去打天!她准备走进自己的睏房,将从娘家带回来的一袋东西放进排柜里收好,然后好到地坪里去,把摊晒的土砖码起来,用稻草盖好。怕一旦变天,一场大雨,把辛辛苦苦做好的砖块淋坏了。她正要推门进去,房里突然传出来女人轻佻的、放荡的嘻笑声。她的心不禁一紧,伸到门边的手,触电似地缩回来了。

“她呆立在门边。细一听,嘻笑声中夹杂着说话声:

“你真是会算呀!今天你来得正好,她送伢妹子回娘屋里去了,要明天才回来。我们可以放心大胆……”

这是她男人的声音。

“那走吧,到我家里去。”

“你家,我家,还不都一样。来,来,我们亲亲……”

“不,不!在你家里,我怕……”

“怕什么?”

“我怕对人不住。”

“对谁不住?”

“对……唉,唉,莫这样,莫这样。”

“你不知道,我好想你,想得要死,想得发疯。”

“……”

这真是有如五雷轰顶,有如万箭穿心。她站在门前,几乎要晕厥了。心里,一时荒漠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什么都想了。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还要怎么规劝他,还要怎么宽恕他,还要怎么对他才好。他,他又做起这种事来了,还把骚货带到屋里来了!天啦,你为什么这样惩罚我?

她跟他走进这栋破旧的屋子里的时候,有过多少美好的憧憬,有过多少甜蜜的梦想呵!她想在这里开辟自己新的生活天地,把日子过出个样儿来,把家庭搞出个样儿来。这一半是为自己争气,一半则是和别人赌气!她想要那个负心的家伙看看,你不要我了,我过得怎么样!

从走进这栋房子的第一天起,她就用自己所有的感情去温暖他,用对旧人的恨来加倍地爱这个新人。她想使这个从小失去母爱、失去父爱,失去家庭温暖的孤儿,真正地感到人世间的温暖,感到小家庭的温暖。使这个年轻的男子,饱尝女人的温暖。记得头一次和妈妈一起,跟介绍人到这里来看地方的时候,妈妈看这屋子是破的,房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一样象样儿的家私,妈妈的心里很不满意。回来的路上,劝她好好想想,不要太草率。她满意,对妈说:“世界是人创造的。只要他人好,家再穷,我也不怕。家,慢慢建吧。东西,慢慢添置吧。”她满意他的什么呢?她满意他个高体大,站在自己面前,象一个男子汉;她满意他查五代也好,看六亲也罢,都干干净净。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能昂首挺胸走路!她还在心的深处,悄悄地拿他来和更新比,你不是党员吗?他也是!你不是复员军人吗?他也是!你不是贫农出身吗?他也是!你至今还没有拿上国家工资,他可是个堂堂正正的工人!她感到满足了,满意了。

她带着这样一种满足,这样一种满意,走进这栋房子里,和他一起生活。他上班的工厂离家二十多里地,每个星期一去,每个星期六归。去工厂时,她煮上十几二十个鸡蛋放进他的袋子里,让他带到厂里吃;归来时,她做上几样好菜,备上一壶米酒,慰劳他。她自己在家里,则省吃俭用,一把盐菜吃两餐,菜叶子做汤吃一餐,蔸蔸炒辣椒吃一餐。把钱一分一文地节省下来。她在心里盘算,房子要修理,家具要添置。哪一样,都离不开钱。而他呢?却在外面大手大脚。每月发了工资,没几个钱交到她手里来。开初,她想,男子汉不象女人,在外面又不同在家里,开销大,多花几个钱就多花几个钱吧,不要被别人讲某某太小气,太寒酸。有一次,厂里突然来了一位领导同志,找她谈话,告诉她,他男人在外面不规矩,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甚至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女人的丈夫吵到厂里来了。这位领导同志希望她好好劝劝他,管管他。当时,她一下子傻了眼,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这位领导同志说得很认真,而且说,厂里已经给了他一个记过处分。“当然罗,你要冷静,好好规劝,耐心开导,千万不要吵。家里和厂里一起抓,他会改的。改了,就仍然是好同志。”

这位领导同志走后的第三天,他回来了。一见到他,她心里就火星直冒,真想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一串一串的气话儿,挤到了喉咙口,她强行咽下去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晓得这样大吵大闹,只会让别人看笑话,只会使自己丢脸。象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她仍然象过去一样热情地待他,给他做好菜,给他热米酒。晚上,躺在床上,她才轻声细语地盘问他,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他诚心诚意地接受她的批评,流着眼泪向她表示:一定痛改前非。她谅解他了。对他更加体贴,更加温情了。她想用自己全部的感情,来拴住他的心。经济上,她对他进行了严格的控制。每月发工资后,要他交四十元钱回家,只准他留二十五元做伙食费。要吃点好的,要喝点酒,回家来吃,回家来喝。他老老实实这样做了。每月发工资后,一分不少地交回来四十元钱。她渐渐地放心了。她想,他会改的,他已改了,改了就好。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自己竟然碰到这样的场面,看到这样的一幕!

“嘻嘻嘻……”

屋里传来女人淫荡的笑声。接着,是一连串的、粗粗细细的声音。她是过来人,她清楚地知道这每一个声音里的具体的内容,她想象得出这每一个声音里的具体的画面!这声音,象一把一把尖刀,插进了她的胸膛;这声音,象一只一只强盗的手,在撕裂着她的心。一种酸得不能再酸的妒火,烧得她全身痛!她真想一脚踢开门,把里面的这两个畜牲一丝不挂地捆起来,牵到村子里去游一次街。或者,冲进去用刀子把这两个不要脸的家伙砍上两刀!砍断他们的脚杆子,砍烂那淫妇的骚东西。那样,自己才解恨!

她从门角落里摸来了一把柴刀,紧紧地捏在手里。她抬起腿来,正要朝门使劲踢去。腿刚一抬起,就变软了,又无力地放下了。他们是两个人,自己一个弱女子,斗得过他们吗?那么,是不是去大队部,把大队长喊来,把支部书记喊来,把治保主任喊来,把民兵营长喊来,将他们当场捉住?这样,把事情闹大,好不好呢?有什么不好?离婚!和这样一个脸上没有血的家伙过,有什么意思!你自己的婆娘哪一点差了?是长得丑?是生得蠢?除了出身差一点外,你打起火把、举起灯笼到哪里去找呀!如今,上面的政策改了,不搞成分划线了,不分一等、二等公民了,地主、富农的帽子都摘了。我用不着在你面前低头,用不着在这栋破屋子里受这样的侮辱!离婚!离婚!离婚!

真的离婚吗?那样,人家会怎么看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在旁人的眼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形象?离婚以后,两个细伢子跟着谁?跟着我,没有爸爸;跟着他,没有妈妈。孩子的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们马上就要上学了,同学们会怎么看他们?唉,唉唉,老天呀,你为什么这样没长眼睛,来折磨我这个可怜的小女子!

“你、你快交代,和我,是第几个了?”

男人嘻笑着逼问女人。

“你呢?”

女人反问道。

“我至少是你的第十个男人了!”

“嘻嘻……”

“还不止?那你至少玩过一打男人了!”

“嘻嘻……你呢?自己的堂客又漂亮,又温存,为什么还到外面四处啄野食呀?”

“人生在世,快活一场。一个男人,怎么会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全部的满足呢?死守住一个女人的男人,是最蠢的男人!家婆婆,只给我养养孩子,看看家。野婆婆,才是我的心上人啦!”

“你快说,我是你的第几个心上人?”

“……”

屋里,男人兴奋的叫声,女人满足的笑声,还伴随着一些动作带来的乱七八糟的声音,象一块一块重石,砸在她的心上。柴刀,在她的手里捏出水了;牙齿,咬得牙根儿发痛了。自己到底冲不冲进去?她真拿不定主意。

她恨呀,她真恨!恨这个没良心的男人,恨这个不要脸的娼妇!她也莫名其妙地恨自己,恨自己当初撞了什么鬼,要跟了他,要走进这栋屋子里来。不知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做了什么亏心事,要遭这样的报应!

屋里又是一阵响动。响声似乎愈来愈大。他们太忘情了,太肆无忌惮了。这样的侮辱,哪一个女人能受?这样的欺侮,哪一个女人能忍?然而,她受了,她忍了。为了孩子,她不能和他分离。不分离,闹开来,自己脸上有什么光采?家丑不宜外扬呵!待那个娼妇走了以后,再关起门和他算账!

她终于无力地放下柴刀,疯疯癫癫地向门外跑去了。

她真想痛哭一场呵!可是,哪里有她痛哭的地方呢?这时,太阳已经西坠了。夜,就要来临。要是妈妈在世,自己可以跑回家去,倒到妈妈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如今,妈妈不在人世了,自己到谁的怀里去哭呢?世界这么大,自己却连一个哭的地方也没有呵!

她踌躇了一会,还是决心回娘家去。那里,有自己的老父亲,有自己的细伢子。娘家离这里有二十六七里路,而天就要断黑了。这时,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不感到腿痛了。满心窝的委屈,化作了一身的劲。她慌乱地、火冲冲地往家里跑去了。

回到家里,已经断黑快两个小时。她推开门,一下跪在年迈的父亲面前。父亲刚刚哄着两个外孙伢子睡觉,猛地看到女儿又跑回来了,而且是这样一副模样儿,便着急地问:

“妹子,出什么事了?”

“……”

女儿只有止不住的眼泪,没有一声半句的话语。

“家里起了火?”

晓婉摇着头。

“莫不是被贼牯子偷去东西了?”

晓婉还是摇着头。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爹爹实在猜不中了。

“……”

她没有说话,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颊上掉下来。

“你快讲呀!把我这个老家伙急死了!”

老爹爹催她,逼她,劝她,她还是没有讲。这样的委屈,能向谁诉?这样的侮辱,能向谁讲?难与人言呵,难与人言!包括自己慈爱的爹爹!

…………

他,又是一番痛心的检讨,又是一番诚心的表示:“我一定改,一定改!下回还做对你不住的事,我不是人,是猪,是狗……”说着,“咚”的一声,他跪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家庭,似乎又恢复平静了。

夜里,他躺在她的身边。她心灰意懒了,她对他失去信心了。她侧过身子,用背对着他,不想理他,不想挨他。那一天的一幕,太伤她的心了呵!

不一会儿,象往常一样,他那只大手又伸过来了,搂住了她的脖子,想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

她不肯。

他用强力掰过来,她又倔强地转过去了。

他叹息一声,停了停,又把手伸过来了。他的那只大手,在她的身上摸着,抓着。摸他想摸的地方,抓他想抓的地方。她没有什么快感,不感到这是一种享受,没有一点热情。男女间的这种活动,是受感情支配的。现今,她的心全凉了,冷了,象冰块一样凉,象冰块一样冷。她感受到的,是在被人愚弄,被人侮辱。满心窝只有恨,只有怨,只有厌恶!

他毕竟是男人,是一个有一身力气的男人。他把她掰过来了,刮光了胡子的嘴巴凑过来了,想吻她,想亲她。她脸一偏,那张湿漉漉的嘴巴,吻在她的耳朵上。

“你,莫这样罗,莫这样罗。我这是用实际行动向你悔过嘛。”

“……”

她不讲话。

“我、我打心尖尖上爱你。”

“……”

她不讲话。

“你原谅我算了罗!世上不是有句这样的话: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嘛。”

“……”

她还是不讲话。心里却涌动出一串话来:什么两口子?自己不过是他一个养孩子的工具,是他的一个看家婆!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蒙在鼓里,一直受他的欺骗!

他见她横直不讲话,又动手动脚了。他爬到她身上去了。他想,和她进行这么一次活动,她心里对他的火,对他的怨,对他的恨,就会一笔勾销了。他爬到她身上,她的身子使劲一动,又侧身卧着了。尽管他力气大,尽管他身下是一个弱小的女子,但是,他折腾了半天,弄得满身大汗,他还是没有达到目的,没有做到他想的事。这时候,他心里甚至荒唐地想:世界上有真正的强奸吗?除非拿了凶器,把对方吓住了。不然,女人横了心,男人是达不到自己的目的的。

纠缠了一个通宵,他终于没有做成他想的事。

不久,他终于闹出大事来了。由于在外到处乱搞女人,要花钱,他工资不高,况且每月要交四十元钱回家。于是,他将厂里的设备盗出去变卖,被公安局抓进了监狱,判了三年徒刑。服刑期间,不服看管,越狱逃跑,被看管人员在追捕中击毙了。

这样的惩罚,对他,是罪有应得;而对她,对这个无辜的女子,善良的女子,有着美好人生愿望的女子,却未免太无情了呵!

这天早上,降了大霜。放眼望去,树白了,草白了,山岗白了,田野也白了。天空,却阴沉沉的,象一张遭了不幸的老太太哭丧的脸。快十点钟了,还不见透出一丝丝阳光来。本来,降霜天,准是晴天。一旦阴了霜天,那就非常非常冷。有话道:“阴了霜天,冻死狗”呵!

在这样寒冷的早晨,她领着两个孩子,回二仙湾来了,回老爹爹身边来了。这个苦命的女人,曾经以那么大的热情,怀着那样美好的愿望,与命运抗争。试图使自己前面的人生之路,铺上鲜花,铺上阳光。然而,命运却这样嘲弄她,这样惨重地打击她。她曾经是那样充满信心地以女人的眼光来看男人,来评价男人,诚心地把男人当成女人的靠山和港湾。如今,事实却是这样严峻地回报她,无情地讥讽她。她的心里,就象面前这冬日的原野一样,铺上了一层厚霜。

很快,她领着孩子来到仙湾大河了。对面,就是那座生她养她的小镇,就是那座留有她童年欢乐的小镇。这里,有她的同伴,有她的亲人,也有她不想见的人。如今,是这样一副窝囊的模样回来,旁人会怎么看自己、议论自己呢?别的人且不说,他,会怎么看自己呀?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高兴,一定会讥笑自己。“哼!你有什么好笑我的呢?还不赶快拉泡尿照照自己!”她在心里回骂他。

这几年,他也过得不顺心。生活也回报了他。雪娥终于离开他了,和自己的哥哥晓雨一起,在一个降大霜的夜晚,远天远地地跑走了。也许,雪娥一开始就有了这种打算,连一个细伢子也没有替他生下。

是从轮渡那儿过河?还是从大码头这儿坐小船过河?她犹豫了片刻,终于选择坐小船过河了。从轮渡那儿过河,熟人太多。这时候,她不愿意看到太多的熟人,尤其不想见到他。

有话道:走遍天下路,仙湾好过渡。无论在大仙湾,二仙湾,三仙湾,渡船都比较多。人多的时候,一些停在河边的小划子,也渡人过河,而且不收费。过去,这三个仙湾都有一个义渡会。义渡会有一份相当可观的田产,那是大家捐献的。李慎之,就曾给大仙湾和二仙湾的义渡会,捐献了数目不小的一份财产。义渡会每年召开一次会议。请各位渡工和参加义务摆渡的当地的船工聚会一次,美美地吃一顿,并奖励一批先进渡工和义务摆渡的船工。就象今天乡里、区里、县里、市里开先代会一样。这种民间的优良传统,一直被这里的人们继承下来了。解放后,没有义渡会了。但是,两岸的生产大队,每个队安排一只渡船。渡工的工钱由队上付给,不收过渡客人一分钱。

晓婉领着两个孩子,低着头向这边走来。河岸边,已经有一只渡船在等她了。船上,坐了两三个人。

她先抱着三岁的细崽登上渡船。将细崽放到船舱中间坐稳以后,再回过身去,准备接岸上的大伢子。哪知,她刚一转身,只见大伢子已经被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抱上船来了。

是他,正是他!

她不想见到的人,却偏偏躲不脱地在这里见到。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场合里,是在这只小小的渡船上。两人的身子离得是那样的近,想站开一点也不行,没有地方。

渡船开动了。船体缓缓地离开河岸,向河心漂去。渡船上站着的几位,都是熟人。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来,娘家人都显得很热情,纷纷和晓婉打着招呼:

“婉姑娘,这次回来该多住几天了吧!以前每次回来,都象借火种一样,赶忙赶急地来,赶忙赶急地走。”

“是呵,妹子,该回来陪你爷老子住一住。这一晌,他好象心情不蛮好。”

说这话的是一个老人。她喊他做四阿公。他老家也是大仙湾,解放前夕才搬到二仙湾来的。他和自己的爹爹很合得来。

这时,立在晓婉对面的他,竟也朝晓婉笑笑,接腔道:

“应该回来多住几天。”

听得出,也看得出,他说得很不自然,笑得也很不自然。他的说和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鼓起了最大的勇气的。

晓婉,对大家的这一片好意,一一微笑致谢。唯独对他,她没有笑。她装不出,实在笑不起来。大伢子哪里晓得母亲这种复杂的心境呢,此刻,他紧紧地靠着这个瘦长男子的身子站着,还用自己的小手,拉着他的大手。她想伸出手去把孩子牵过来,又好象做不出。为难了半天,她还是没有伸手去牵孩子,让他仍旧站在他的身边。

都说要她回来多住几天。好心的乡亲呵,你们哪里晓得,自己这次回来,将长期在娘家住下了,再也不离开这里了。

那一个可怕的夜晚,深深地留在她的心里。使她常常在恶梦中惊醒,使她冷却了的心上,又加上了一层冰。她不敢再在那栋房子里呆下去了。哪怕是三天五天,哪怕是一个晚上!

风狂雨猛。一条条闪光的电鞭,抽打着漆黑的夜空。沉沉的天幕好象骤然间从闪电处迸裂了。电鞭闪过,紧接着传来地动山摇的雷声。

大地在抖动!他们母子仨住着的这栋破旧的房屋,仿佛顷刻间会崩坍!

“轰——”

又是一声巨雷。地板在动,屋顶上的瓦片“唰唰”地响。她的心嘣嘣地跳,不禁从床上欠起身来,慌乱地望着窗外。

猛地,她发现自己的床前立着一个黑影。借着窗外的闪电,只见此人武高武大。雷电一闪即逝,大汉的面貌没有看清楚。他是谁?这时候来干什么?外面这么大的雨,他是什么时候溜进屋里来的?门明明牢牢地闩着了,他又是怎么挑开来的?没容她多想,那大汉已经扑到她的身上来了。她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挣扎着,反抗着,保护着自己,保护着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

“你、你是谁?”

她恐惧中生出一股勇气,张开嘴巴怒吼着。

“轰——”

又是一声沉雷。大地上的一切声响,这个弱女子发出的吼叫,全都被这巨大的声响包容进去了。

对方不作声,只是用他那铁钳似的大手,将她紧紧地搂住。那粗重、有力的身子,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夜,漆一般黑,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她也没有认出他是谁来!象他,又象他,还象他。一张一张她平日熟悉的脸,在她眼前匆匆闪过。然而,又好象不象他,不象他,也不象他。什么人都不象。也许,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在决心进行这次罪恶行动之前,已经化过装了,使你认不出他来。这不是人,是猪,是狗,是畜牲!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深夜,破室而入,来欺侮一个寡妇,来干这种缺德的事!这是人吗?这算人吗?人世间的真诚哪里去了,人世间的友情哪里去了呵!

一场搏斗,在这个大汉和这个弱小的女子之间展开。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狡猾的家伙一直不言声。他怕一开口,她会认出他的声音来。外面,沉沉的雷声,不时震荡着天宇。大雨瓢泼一样地倾泻下来。这栋破屋,在雷电声中抖动着,抖动着……

…………

这个夜晚,是多么的恐怖,多么的撕心裂肺,多么的令人胆战心惊呵!

第二天,她冒着大雨,回到二仙湾,跪到父亲面前,伤心地大哭了一场。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但脑子是清醒的,心里是明白的,还是一个很精明的老人。他没有象上次一样,这样那样地盘问女儿。他知道女儿的苦处,难处。世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年轻漂亮的寡妇尤其如此!做女人难,做寡女人就更难呵!

大哥晓雷当然也同情自己的妹妹。不管她将来在哪里落户,不管将来镇子上同不同意她落户,先把妹妹和她的两个细伢子接回屋里来住着再说。第二天,他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将妹妹家里的生活必需品,全部拖回二仙湾来了。

她和两个细伢子当天没有走,还有许多事情要妥善安排。屋子里那些没有带走的东西,要做出适当的处置,该锁的锁,该封的封,该借给别人用的让别人搬去。把这一切安排妥当以后,她才领着两个细伢子回到二仙湾来。

船在江心漂动着。太阳始终没有出来。这个降霜天终于阴了。天气冷得出奇。江面上风大。西北风刮在脸上,刀削似地痛。手指头,脚指头,象泡在冰水里似的,麻麻木木的,没有了知觉。

晓婉抱着细伢子坐在船沿的木板上。为了避开更新的目光,她侧着脸,茫然地望着前面。远处,大仙寨、二仙寨、三仙寨那三座山峰,映入了她的眼帘。此刻,那三座秀丽的山峰,在她的眼里改变了风采、姿色,从灰沉沉的天色里看去,它们不象是三位飘逸天庭的美女,而恰似三个被生活折磨得脸皮打皱的老太婆。晓婉的心里,突然涌现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天宫里的仙女算是什么出身呀?当年,如果她们在这河湾里住下来,生活会幸福吗?会不受折磨吗?记得那一个迷人的月夜,她曾希望她们留在这凡间,自信她们的生活会幸福。如今,却庆幸她们飞回了天宫……

晓婉的大伢子,站在更新的身边,冷得身子战抖着。更新赶忙蹲了下来,将孩子搂到怀里,用自己的身子为孩子挡风。

船到岸了,他们走上码头。晓婉始终没有和更新说一句话。

大概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一个夜晚吧!更新突然来到她的家里,把一个崭新的户口本本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望着他,目光怔怔的,冷冷的。

他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平平静静地说:“办好了。”

“我的?”

“还有孩子。”

“……”

“这镇子上原先吃商品粮,在文化革命中下放的,今年全部收回来了,上了户口。你以前也是吃商品粮的。这几天我去市里跑了几次,市里终于批准了。”

她冷漠的眼睛里似乎悄悄地发生了一点点变化,多了一点光亮。他悲凉的脸上似乎多了一点色彩。面前的这个人的形象,在她的心里变得错乱起来。有时模糊,有时清晰,有时令人憎恨,有时令人爱恋,有时令人同情。多少日子里,她爱他;多少日子里,她恨他!如今呢?爱和恨一齐涌在她的心头,把她的心搅得乱糟糟的了。对他,她说不清是恨还是爱,更分辨不清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

她没有伸手去接这个户口本。他只好轻轻地把它放在桌子上。她没有说一句话,一句感激的话,一句礼节性的话。她也没有认真去想说一句什么话,大概也找不到一句贴切的、合适的话来说。

“关于工作问题,镇里这些企业,你自己看到哪里好?”

他问她。语调依旧是这样的平平静静。

“我想过了,不要麻烦镇上了。我准备自己找口饭吃。”

“打算干什么?”

“到渡口卖烤红薯。”

“要得。”

他立即表示支持。

第三天早晨,一个用大瓦缸子做的、里面安了火炉,两边搪了三合泥的、烤红薯用的大火坛,放到了她的屋前。她当然知道,这是谁送来的,这是谁亲手给她做的。她没有用这个火坛,她不想接受他的帮助,她竭力拒绝他的形象挤到自己的心里来。一种女性的偏激的情绪,一种过去痛心的记忆,时时提醒着她:不能接受这种帮助,不需要这种人来怜悯自己!

然而,不管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此后,每天每天,他总是那样默默地、悄悄地帮助着她,关照着她。他确是诚心诚意的,甚至是带着对过去的忏悔心情来这样做的。她呢,拒绝了他的一些帮助,慢慢地也接受了他的一些帮助。

人是复杂的,人的感情是复杂的。这时候的晓婉,感情就很复杂。她仍然恨他。她难以原谅他那时候对她的冷落,对他的抛弃。然而,她心里有时候却又浮上来那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那同去同归的同学生涯,那用竹竿给光着屁股躲在河岸下的他送花裙子的情景,那月色迷人的夜晚在河边送他一百个信封的一幕……恨和爱,仇和恩,这对有如水与火般不能相容的感情魔怪,在痛苦地折磨这个善良的女子……

女人的靠山是什么?是自己的两只手!

她感到精神充实起来,她感到心胸开阔起来,她感到世界美好起来……

每天凌晨,对面的仙女寨还在安详地酣睡的时候,她就起来了,到这个码头上来了。晨曦中,她翻燃炉火,烤上了第一坛红薯。她自己烤出的每一个红薯,都软,都香,都甜;送到顾客手里的时候,都还是热的。她卖出的每一个烤红薯,都是一张绝对有效的商品广告;每一个买了她的烤红薯的人,都自觉地成为她的义务宣传员。随着到这里过渡的司机们走南闯北,随着从这里经过的旅客们东来西去,很快,东南西北,成百上千里路外的地方,甚至宝庆、长沙、汉口那样的大口岸,都知道美仙湾市有个二仙湾,都知道二仙湾有个漂亮的婉嫂嫂,都知道婉嫂嫂的烤红薯盖一。

赢得了信誉,就赢得了顾客。加上她那甜蜜的嘴巴,加上她那漂亮的脸蛋,她卖烤红薯的生意,就一日比一日地兴旺起来,红火起来。每天能卖出去百多二百斤,有时甚至卖到三百斤。许多人开始关注她了,许多人开始议论她了,许多人开始嫉妒她了,也有许多人开始悄悄地追求她了。

秋天过去,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本地农民们的红薯,或加工成粉丝,或喂猪,或做成其它食品,全用光了。眼看就买不到红薯来烤了,她犯愁了。

这些,被很有心计的石更新悄悄地留意到了。三天前,他就打听到,离二仙湾三十多里地的新化西部山区的农民家里,还有红薯卖。那是一个盛产红薯的山乡,而且那里的山民们对收藏红薯很有一套办法。每年,到了春天,他们就向外地的农民供应种红薯。这一天,他喊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从那里运来了一千多斤红薯,拉到了晓婉的家门口。

时候已近黄昏,天气阴沉、暗淡起来。三座仙女寨的山腰里,飘起了薄薄的、轻轻的、淡淡的暮霭。江面上,做工晚归的人们,正在搭船过河。上街办事的人们,早已离去。小镇古老的街面上,行人稀少了。挂在电线杆子上的一个一个小葫芦瓜似的路灯,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把一片浅黄色的光亮洒落在街面上的一块块麻石板上。这些,使这个古老的小镇,更加显得原始、古朴、清冷、幽深,甚至阴森。

这时,拖拉机手和更新一道,已把红薯从拖拉机上卸到了晓婉的门口。然后,他将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走了。更新躬下身子,扛起一麻袋红薯,走进晓婉的屋子里来。

他扛着红薯走进厅堂,只见厅堂里已经堆了一大堆红薯,足有十多担。她是什么时候,从哪里买来了这么多红薯呢?昨天,还听她讲,没有红薯了,准备“改行”,炸葱油粑粑卖了。怎么转眼间厅堂里就象变戏法地堆了这么多的红薯呢?

正当他不得其解的时候,听到里面房里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

“这钱,你收下。数数,看对不对?”

“不,不不……”

前面那个甜美的女人的话音,是晓婉。后面那个“不,不不”的、闷鼓似的男子的声音,是谁呢?

“这么远给我拖来红薯,不收运费就看得起了,就帮了大忙了。连本钱也不收呵?不行,不行!要收下,硬要收下!”

“硬要我收,那就先存放在你那里吧。”

“我给你存着?”

“嗯。”

“这……”

“我想,我想……”

“讲呀!想讲什么话,就讲吧!”

“你会答应我吗?”

“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我们、我们……一起过吧!”

更新听到这里,心象被重锤砸了一下似的。一双腿顷刻间变软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上的大口袋。口袋里鼓囊囊的,塞着一大叠信件。本想,在将这些红薯交给她的时候,同时也把这些一直没有发出去的信交给她。现在,还交不交呢?还有交的必要吗?人家身边已经有人了呵!难道又把这些信带回去,再将它深深地压在衣箱底下?这些信,难道永远交不出去了吗?

“这、这不好!”

“你、你不答应我?”

“我是一个老阿嫂家了,而且有了两个细伢子。你、你可还是一个黄花崽呀!”

“我愿。”

“我……”

“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怎么讲呢?小张师傅,你,会找到好爱人的。嫂子我一定帮你的忙,给你物色一个人品、相貌、各方面条件都好的姑娘。”

“你不要我?”

“我,心里乱啦!至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原谅我吧。我们,做个朋友。”

“那你心里一定是另外有人了!”

里屋那个男子的懊丧的声音,传入呆立在厅堂里的这个男子的耳朵里。他那发软的双腿,霎时象注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冷落、茫然的心胸,也变得热乎起来,充实起来。猛地,他转过身去,将卸在门口的一麻袋、一麻袋的红薯,飞快地扛进厅堂里来了,堆放在那堆红薯的旁边。两个红薯堆堆,似乎是一般的大小,一般的高矮。就象是两个赌气的大汉,谁也不服谁地立在厅堂里,要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格斗似的。

他走了,他也走了。一个是悄悄地自个儿离开的,一个是晓婉送他出门的。看到那个墩墩实实的年轻司机的身影在清冷的街道上消失的时候,晓婉的心里乱得象有一窝蜂子在飞。她早就晓得,这个充满生活热情的、活泼的、又挺幽默的年轻司机的心里,有她,爱她。现今,他终于憋不住地向自己敞开心扉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爱呢?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自己心房的门外?是不是象他讲的那样,自己的心里,另外有人了呢?如果有人了,这个人又是谁呢?

生活,给她的教训太深刻了。在人生的旅途上跋涉了三十多年,她似乎没有过爱情,只有过恨!如果说有爱情,也只是很短暂的,很快就变成了恨。当她搬回到二仙湾来住的时候,她曾经发誓,让自己心里那供奉爱神的神龛里,永远空着。然而,他,这个自己曾经拼命爱过的他,这个自己曾经恨得想咬一口的他,却是这样沉着地、不动声色地向自己的心灵深处走近,向自己供奉爱神的神龛走近……难道你真的又爱他了?不,恨!深深地恨!

她思绪如潮。在门口倚立了一阵,走回厅堂。正要推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时,却突然发现厅堂中间,又多了一堆红薯。一麻袋、一麻袋地堆放着,足有十五六个麻袋。这是谁送来的呢?又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呢?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她困惑了。突然,她的眼睛倏地一亮,看到那堆红薯上,放着一个用小手帕包裹着的一个包包。厅堂里灯光不大,光线很暗。昏淡的光亮中,隐隐约约看到那手帕上,有一对戏水的鸳鸯。这块手帕,这对鸳鸯,她太熟悉了!曾经,她用它,包裹着自己的一颗纯真、美丽的少女的心,让他带到那远方的军营,带到祖国的南疆!曾经,它,寄托了自己多少美好的愿望!曾经,它,又象钢刀一样,重重地刺着自己一颗受屈辱的、流血的心!它使自己感到羞愧,感到无穷无尽的悔恨!现在,这块手帕猛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顷刻间牵动了这个年轻女子心灵深处多少复杂的思绪呵!

她知道了,这堆红薯是谁送来的了;她知道了,刚才是谁来过了。她想立即把这堆红薯搬出去,她又想让它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终于,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这个包包。解开那印着戏水鸳鸯的手帕,里面竟是厚厚的一叠信!每一个信封的右上角,都印着一对报春的飞燕!呵!这是送他参军时,在那个美好的月夜,自己亲手送给他的信封呵!每一个信封里,都装了一封信。数一数,整整九十九封。在这九十九封信上面,有一张小纸条。那是他准备送这些信来时,另外写下的:

晓婉:

你在人生的路上那样走,我在人生的路上这样走。你的苦处人们看得见,我的苦处人们看得见吗?你,一定在心里骂了我十多年。可是我,在心里是怎么看你的呢?现在,把这些在不同年月写给你的、一直没发出的信,一起送来。你愿意看一看你曾爱过、又已经恨了多年的人写给你的这些过了时的信吗?

更新,即日

晓婉的手在颤抖,晓婉的心在颤抖!她曾牢牢地筑在心灵深处的“不想他、不爱他、永远恨他”的堤坝似乎要彻底崩溃了!

她抱着这厚厚的一叠信,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咽房。孩子们早已睡了,老爹爹也睡了,屋子里很静很静。然而,晓婉的心胸里,却正在掀起一场暴风雨。她感到这每一封信都象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胸脯上。

在认真阅看这些信之前,她匆匆地翻了翻每一封信写下的年月。最上面的那一封,是最后写下的一封。那是一九七二年十月二日晚上。这一天,正是他和雪娥结婚的日子。在这新婚之夜,他不陪新婚的妻子说些贴心的话儿,却在灯下给另一个女人写信。这是为什么?这信上,又写了些什么呢?你抛弃了旧人,自己另觅新人了,还给旧人写什么信?是向她表示歉意?是求她宽恕自己?是表达自己矛盾、痛苦的心情?还是有意刺激她,显示自己获得了人生的幸福?……

这是一个谜呵,这真是一个谜!

她把这厚厚的一叠信,一一摊放在桌子上。按着时间的顺序,一封一封地看起来。最早的那封没有发出的信,写于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四日,离那封唯一寄出来的信整整十天。十九个年头了,信纸已经变色、发黄。然而,字迹却依然十分清晰:

…………

这天晚上,班长找我谈话,要我向他交交心。我随意地讲出了我和你通信的事。他问你家的政治情况,我也如实讲了。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天全连晚点名(熄灯睡觉前,全连集合,听连首长总结一天的工作)时,指导员不点名地批评了我们通信的事。他说:“现在不是老百姓了,是一个革命战士了。革命战士,要经常摸一摸自己帽子上的帽徽,摸一摸自己衣领上的领章!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无产阶级战士,不能丧失无产阶级的立场!……”

一连几天,我夜夜没咽好。班长天天找我谈,要我不要再和你通信了。我承认,你对我好,我也特别喜欢你。可我又觉得,指导员是为我好,班长也是为我好呀。我痛苦极了!

信,我还是会给你写的。写好放在我们战士们独有的包袱里……我是一个胆小鬼,我是一个庸人。我真恨我自己呀!……

面对这一页页发黄的信纸,面对这一行行朴实的文字,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生活的另一面,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他”!过去,在自己看来,象他这样政治上干净的人,是任何时候,到任何地方,都能昂首阔步走路,都能扬眉吐气说话的!如今,她似乎窥测到了一个新鲜的、生疏的心灵世界!自己过去寄给他的信,每一封都在这里找到了回信。每一封都是一个痛苦、矛盾的心灵发出的声音。这九十九封信,如果落到哪一位作家的手里,那该是一部多妙的书呵!

这样说来,你是不是彻底地消除了对他的恨情呢?她在心里默默地问着自己。然而,要回答自己的提问,却又是这样的艰难!过去,一些事情太伤自己的心了!他复员归来时,在渡口相遇,弄得自己极其难堪的那一幕,留在她心灵的屏幕上,怎么也抹不掉了。爱与恨这一对魔怪,在她的心里展开着最为激烈的搏斗,进行着最后的较量!

让她在灯下慢慢看信吧……

浓浓的雾团,不声不响地隐退了。阳光,照到了这条古老的麻石板街道上。冷落、安静了一晚的街面上,又开始沸腾起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还不见更新的身影出现。他到邮电局去发电报,尚未回来。

“嘀!嘀嘀!”

去大仙湾接人的汽车开来了。晓婉的堂兄弟们,嫂子、弟妹们,还有侄儿侄女们,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他们进门的时候,点燃了一挂鞭炮:

“叭叭叭……”

仙湾大河里的水,似乎放慢了速度,在缓缓地流着;对面那三座仙女峰,好象在垂手默立,悼念这二仙湾的一个老子民。呵,山水也有情呵!

哥哥姐姐们,你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屋呵!你们要快一点回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