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终于跨进了这道大门,走进了这个院落里。是那样气昂昂的,那样劲鼓鼓的。
这个院落,她过去来过吗?来过!然而,那时候跨进这座院落,她总感到心里不踏实,总感到有几分胆怯,有几分烦恼,有几分惆怅,有几分迷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没有今天这样光明磊落,没有今天这样信心十足,没有今天这样热血沸腾!
这个院落,常在她心中出现,常在她梦中出现。她恋着这个院落,恋着居住在这个院落里的一个人。
这个大院里,进院门的第一幢房,是一幢漂亮、雄伟的高楼。那是这家矿山设计院的办公大楼。这大楼的后面,过了一块简陋的球坪,就是这些设计师们、这些新矿山蓝图的绘制者们的宿舍了,他们的笔下,曾经绘制过多少漂亮的宿舍楼?然而早几年,这些大厦的设计者们,这些大型矿山的设计者们,他们自己居住的房子,太不堪入目了。人们一走到这里,一看到这些房子,一想到这是设计院,是绘制建设蓝图的地方,心里就很自然地涌出那两句话来:泥瓦匠,住草房。都是什么时代了?还那样比,那样想?这实在不应该呵!然而,当时,触景生情,那六个字,抑制不住地要往你心里窜。这几年,知识和知识分子在社会上涨了点价。他们的地位提高了。原来那又矮又破的旧房,拆掉了几幢,建起了两幢气派很足的宿舍楼。他,这个设计院的中年工程师,也搬进这新楼里了。
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雄伟、气派的办公大楼里,一些不同年龄、不同身材、不同相貌、自然也不同派头的男男女女,互相打趣着,嘻笑着,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住在本院子里的,拐个弯往后面的宿舍楼走去了。由于种种原因住在外面的,到单车棚子里推自己的单车去了。
真巧呵!自己不用去寻他了,就站到这办公楼门口,等他下班出来,然后和他一起到他的新居里去吧。她心里很惬意,很庆幸。认真地注视着大门里走出来的男子。她真想马上在这些人中发现他,一声喊,把他唤将出来。
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人,渐渐地少了,稀落了,还没有见到那个居住在她心里近二十年的熟悉的身影。怎么搞的?莫不是出差去了?莫不是刚才自己的眼睛走了神,没看清?莫不是他调了工作,不在这里上班了?不,不会的。前些日子都见了面,没听他说调工作。目前他家庭这么个状况,也不可能出差呵!稍微懂味一点的领导,就不会那样安排。
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人更少了,几乎再没有人出来了,却还没有见到他的影子。这个死鬼,常常工作起来就不要命。是不是忘了下班?是不是还趴在他那张大桌子前,或者,那块大绘图板前,核实一张新绘制出来的图纸?我的男同胞,你这样干可不行呵!你不要忘了身上还有一份责任,一份父亲的责任。两个没有母亲了的孩子,全靠你去照顾呵!全靠你去爱抚呵!孩子失去了母爱,你要双倍地给他们父爱呵!十二点钟了,他们该放午学回来了。你,饭给他们准备好了吗?菜给他们烧了几样呢?
看来,在这门口是等不到他了。那么,是到他的办公室去看看?还是直接到他的新居里去呢?
她正犹豫着,那好一会不见有人走出来了的大门口,又走出来了一个人。不是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应该先问问这老者看。看他在不在家,有没有去出差。
“老同志,请问你:三吟在不在办公室?”她走上前去,很礼貌地问。
“龙三吟同志吗?”
“对。”
“哟!不知走了没有呀!”
“什么?他出差去了?”
“一座他设计的煤矿,最近投产。矿上来了两次人了,邀请他去参加矿山投产的庆典活动。说是这两天走的。不知已经走了没有。你到他家里去看看。他就住在这后面,好象是第三幢三门六号。”
“谢谢!”
她朝那老同志微笑着点点头,就往后面走去了。心里不由得怦怦跳着,有点不踏实了。要是他已经走了,那自己怎么办呢?她的手,不禁又伸进了口袋,摸到了那张硬硬的纸片,这是一张烫手的纸片呵!
上午,收到妹妹晓婉的电报,说是父亲病危了,想念难难,要她领着难难速归。生命垂危中的父亲,仅仅是想念难难吗?当然,他还想念自己。仅仅是想和自己的儿女们见一面吗?他心里还有什么呢?自己还有什么事使老人牵挂呢?妹妹的电文太短了,能把老人那复杂的心境表达出来吗?不能呵!然而,她心里明白,父亲对她,有一桩最不放心、最不放心的事。那就是希望自己这个四十七岁的女儿成家,希望自己这个独身了大半辈子的女儿,有一个自己满意的丈夫!
那些年月里,她每次回到二仙湾去看望自己的爹和娘,刚刚到屋,娘就要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伸手触摸着她的胸前。每一回,老人的手都在她的胸前颤抖着:
“还、还在?”
“嗯。”
“还没有把它交出去?”
“……”
“一直没碰到合意的人吗?”
她转过身去了,老人的眼睛湿了。
她的胸前,贴着身子,挂着一块银制的心形牌牌。上面,刻着百兽之王的图案和长命百岁的字样。这是她十三岁那年,离开二仙湾,到县城去念初中的时候,妈妈亲手给她挂在脖子上,贴在胸脯前的。
“妈,挂这玩艺干吗?我都长大了,不玩这个了。”
“玩玩玩!你就只晓得玩!”妈妈用手点着她的鼻尖,疼爱地嗔骂道。“这是一块护身牌,挂在身上,护身祛邪。”
“格格格……”
她笑了。
“可要好好爱护,不能丢了。也不能随随便便送给别人。”
“为什么?”
“你要用它护身呀!要送,将来,你大了,可以将它送给一个人。”
“谁?”
“你看,它象什么?”
“心。象人的一颗心。”
“女人的心,还给送给谁呢?”
十三岁的晓仙,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母亲。她似乎朦朦胧胧地懂了,明白了。
从此,这块银制的心形护身牌,一直挂在她的脖子上,贴在她的胸脯上。久而久之,这块没有感情的银制心牌,却和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成了她最心爱的物件了。
那一年,妈妈去世了。临终前,她盼望与离别二十多年的大姐姐和从未见面的大姐夫见一面。她失望了。晓雷和晓雨,更使她牵挂。一个,三十大几娶不上亲,成不上家;一个,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老婆拐走,不知流浪在何方?自己呢?又是一个人踏进这门槛的。当她来到老人的床前时,老人伸出她干瘦的手,到她胸前来触摸。当老人摸到她心前那牌银制心牌时,身子一抖,咽气了。妈妈,是带着多少多少的牵挂和失望,告别人世的呵!
父亲呢?他又何尝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每次从家里回单位去,老人要送女儿好远好远,临别的时候,没有别的话,总是那么一句:“下次回来,希望看到的是两个人呵!”有时候,老爹爹甚至很生气地说:“下一次,再一个人回来,你就不要进屋了!”然而,她却一回又一回使年迈的父亲失望……
现今,父亲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候了。自己,应该满足老人,应该使老人放心地离开这个人世间。这次,不仅要把难难带到老人的面前去,而且要带着老人多少年来希望看到的、自己的丈夫到老人身边去。让老人在闭目之前看到:自己的女儿是有家的了,是有男人的了!
这个丈夫,这个男人,是谁呢?二十多年来,她心里认定的,是他,是这个矿山设计院的工程师!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两人没有结合呢?细细写来,是一本厚厚的书罗!她深深地爱着他,却又一次次地拒绝他,使这个痴情的男子终于失望地、依恋地、遗憾地、带着一腔复杂的感情离开了她,走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边。这时候,她却又莫名其妙地带着那块银制的心牌,那块曾经到了他手里,又被她强行索要回来的心牌,偷偷地来到这个院子看他。有时,得知他什么时候会从哪里经过,她就会提前十几、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多小时,躲到路边的某一处隐蔽的地方、某一丛冬青树下,偷偷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身前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有时,她走到他的宿舍前,正想举手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心猛地一跳,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梦,这时候才醒过来一样。她在心里连连骂着自己:糊涂呵!糊涂!今天撞了什么鬼罗,还往这里乱跑呵!人家是有家的了,是有女人的了。这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这是一对恩爱幸福的夫妻。自己不能闯进这个家庭里去,不能打破这里的平静与和谐呵!她便悄悄地离开了。有时,外面有说话声,有笑声。这说话声,这笑声,很象是他的。她就会在屋子里坐不住,不管手里正在忙什么活,也会停下来,走出门来探视。而事实,常常使她失望,与她开着辛酸的玩笑。在外面说话的,笑的,不是她思念的他,而是别人。有时,她莫名其妙地自己发自己的脾气,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呢?你如今心里的这份苦,是自讨的呵!
这种痛苦,在她的心里骚扰了二十年,折磨了她二十年!
十多年前,她曾离开这座城市,到那个山区的小县城里,生活了八九年。那八九年里,她只和他见了两次面。四年前,她又回到这座城市,回到了自己曾经工作多年的那家有名的医院。虽然回到这座城市了,她和他还是很少见面。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如果不是特地去找他,哪能那么容易碰上呢。但是,这二十个年头里,他的情况,她心里却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他家里什么时候买了一台什么型号、什么牌子的黑白电视机,她都知道。难道,她经常在外面打听他和他家的情况?没有。女人心细。对她思念着的人,关注着的人,她的心就更细了。每时每刻,那里这里,她都留心,都注意。她关注着的人的情况,就一点一滴地汇集到她的心里了。
到了。自己的面前,就是他的新居。搬到这里来才三个月,这屋子里的女主人,那位秀秀气气的小学教师,就丢下她心爱的丈夫和孩子,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真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女人呵!好日子刚刚开始,你就匆匆地……这时,她的心里,突然同情起那位自己曾经嫉妒过的女教师来。人的感情哪,真是一个怪物!
敲不敲门呢?他在不在屋呢?自己的突然到来,他会怎么想呢?会怎么看呢?自己如果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会不会爽快地答应自己呢?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她很自信。
她终于举起手来敲门了。“梆梆!”很响。她下足了力气。
“嘶——”
门开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孩子。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瘦长个。孩子站在她面前,有她那么高了。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了。日子过得真快呵,一眨眼,这孩子就这么大了,长成这么高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傍黑,她在这家大医院里值最后一个班。次日,她就将办理调动手续,离开这里,到那个小小的山城里去了。快要下班的时候,突然有人扶进来一个即将分娩的产妇。
“晓仙姐,麻烦你……”
说话的是他,是三吟!他身后这位产妇,是他的妻子小宋,一位女教师。这时,女教师也向她点了点头,轻轻地喊了一声:“仙姐。”
这一瞬间,她的心里翻上来一股什么滋味儿都有的滋味!人的感情,是一种复杂的精神混合物。他不是你一直爱恋着的人吗?为你爱恋着的人办事、出力、帮忙,你应该觉得愉快,觉得是一种享受呵!应该马上爽爽快快地答应他呵!
然而,她没有。
不错,他是自己心里苦苦地爱恋着的人。要是为他办其他的事,比如他身子不舒服,她准会仔仔细细为他检查,为他诊治。如果需要,要她为他献出自己的血,她也会毫不含糊,她心里会觉得特别甜。然而,偏偏是、偏偏是办这样的事。面前的这位痛苦地呻吟的女人呵,你如果是我女友的女友,那该多好。我会立即领你进产房呵!你偏偏是、偏偏是他的妻子。你夺走了人家的什么?你占有了人家的什么?你知道吗?不,不能这样乱说,不能这样看待她呵。她可是在你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之后,才走到他身边去的。当时,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爱着自己的男子,还爱过另外的女人。这,能怪她吗?能恨她吗?要恨,要怪,只能恨你自己,怪你自己。
一时,她心里感到特别的惆怅。同性相斥呵!何况面前的这位女教师和这位女医生,还是这样一对特定环境里的同性呢!
“三吟,是不是换一个医院?”
痛苦地呻吟的女教师,这时候轻轻地对丈夫说。
“不,不不。看样子,孩子马上就要下来了,还往哪里跑?还是麻烦晓仙姐……”
三吟又向她投过来一束恳求的目光。
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吩咐护士,把这位女教师领进产房。三吟的目光,女教师的话,使她变得清醒起来。女人的嫉妒心隐退了,医生的责任感,立即回到了她的身上。
这位女教师体子很虚弱,胎位又不正,是难产。她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使母子俩双双都平安地度过了这一关。他向她报以感激的微笑,向她道谢。要是往常,要是别的产妇的丈夫向她道谢,她会感到有一种尽到了一个医生职责以后的欣慰。然而这时候,在这个产妇面前,在这个产妇的丈夫面前,她没有这样的欣慰。她的心里又乱了,又进入到另一个感情王国里了……
“阿姨,你怎么不说话?你是找我的爸爸吗?”
这时,站在门里面的女孩子,这个自己亲手接来人世间的女孩子,偏着头,奇怪地望着她。
“……”
她一时没有答话,也偏着头,惊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好象这女孩子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女孩子感到更加奇怪了,显得心里不安了。
“你叫什么?”
“我叫秀秀。阿姨,你找我吗?”
“不,找你爸爸。”
“你认得我爸爸?”
“嗯。”
“找他做什么呢?”
也许是觉得面前这位阿姨有点怪吧?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盘问得真细。这可给晓仙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是呵,你来找他做什么呢?能告诉这位孩子吗?
“他到底在不在家呀?”
她没有回答孩子的话,却提高嗓门,再一次问。
“哪一位呀?”
厨房里,一位男子接腔了。
“爸,是一个阿姨。”
女儿马上报告爸爸。
他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两碗刚泡好的方便面条。
“呵,是你?”
他愣住了。
“使你吃惊吧?”
“不,不不。请进,请进。”
他一下子从惊呆中清醒过来,连连说。
她不客气,大步跨了进去。
“生活得这么简单呵?”
“方便面,方便面,真方便。”他笑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对我,越方便越好。”
“对我呢?”
“你?没有吃饭?”
“没有呀!”
这可给这位“越方便越好”的工程师,出了个小小的难题。龙三吟望着她,“嘿嘿”地笑了笑,把两碗方便面放到桌上,拉着女儿的手,对晓仙说:
“走!”
“去哪?”
“我们三个上馆子去吧。老朋友来了,不请客还行!”
“爸,你不是没有时间吗?下午就要出差,东西还没有清好呢!你和阿姨去上馆子吧。我在家里吃方便面。吃完方便面,帮你清理东西。”
十四岁的女孩子,显得非常成熟,非常懂事,非常体贴爸爸。
孩子的话,使父亲感动了,也使阿姨感动了。晓仙没有出门,倒反在凳子上坐下了。
“走呀!都走。”
“再泡一碗方便面吧。”
“这……”
龙三吟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怎么?连方便面也舍不得呀?”
“还是上馆子吧,你是轻易不来的。”
“你放心,以后会经常来的。你有的是补礼的机会。”
“那欢迎呀!”
“下午,你到什么地方去出差?”
“仙湾煤矿投产。早一晌来过人,这次又接连发来三个电报。非要我去参加他们的投产典礼不可。”
“那我们正好打伴呀!”
“你也要去仙湾煤矿?”
“不,回家。”
“呵,对对对,你老家是二仙湾的。这座煤矿,就在二仙湾边上。好呀,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龙三吟憨笑着,连连点头。
“我还有一句话想讲。”
“讲呀!”
龙三吟抬起头来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曾经苦苦地追求过六七年的女医生。
“你能答应我?”
“你还没有讲是什么事,就问我答应不答应?”
“嗯。这一回,我就是这么苛求。要你先应允了,我才讲。”
“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你。”
“你不想报复我?”
“报复?这话从何讲起?”
龙三吟困惑地望着晓仙。心里一时云里雾里,猜不透她要做什么了。
“给!”
突然,晓仙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那块贴胸挂着的银制心牌,递向龙三吟。
“这……”
龙三吟怔住了。
“怎么?你,不想接受?”
“不,不不……”
“那,接住呀!”
秀秀立在一旁,奇怪地望望这位破门而入的阿姨,又不解地望望爸爸。
龙三吟的手抖动着,终于伸过去了。
“走。”晓仙握住了三吟的手。
“去哪?”
“登记结婚!”
“现在?”
“对,马上!”
“……”
这太让人没有思想准备了。龙三吟木桩似地立在那里。那些年里,自己还要怎么苦苦地求她,还要怎么拼命地追她。希望她把这块银制心牌送给自己,希望她……她就是不肯,甚至把已经到了自己手里的这块心形银牌,硬是要了回去,说是什么,说是什么……现在,她竟跑到自己面前来,猛然向自己提出……这,这这……一时,这个老实厚道的工程师,真不知如何来回答好了。
秀秀也呆住了。十四岁,正是又懂事又不甚懂事的年岁呵!她奇怪地盯着晓仙,觉得这个阿姨太奇怪了。
“走呀!”
“你、你不是说,你的身体,不、不宜结婚吗?”
“这话,你真信了?”
“你的话,我哪句不信呢?”
“你呵,真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
她和他,终于跨出门来了……
二
她们姐妹三人,都生得漂亮。而最漂亮的,要数二姐晓仙了。
人们有这样一种论调:女人,不要生得太漂亮了。女人一漂亮,就会招来莫名其妙的麻烦、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甚至连寿命也不会长的。自古红颜多薄命嘛!男人选女人,也不要选太漂亮的。婆娘漂亮了,家庭就不安宁了。这种看法,也许绝对了一点。然而,是不是也有几分道理呢?
那一年,她从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称雄于全省医疗卫生界的大医院工作的时候,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岁,正是姑娘们黄金般闪光的年龄呵!她那略长的脸庞,那细细的眉毛,那清亮的眼睛,那薄薄的嘴唇,那洁白整齐的牙齿,那乌黑乌黑的头发,那不高不矮的鼻梁,那白白的耳朵根子上的细细的茸毛……无一处不流露出知识女性的文静,无一处不显示出大家闺秀的温柔。女人的美,也许不全在于她的外貌,还有她的品格,她的气质,她的风度,她的举止,她的言谈。身材苗条不苗条,眼睛黑不黑,大不大,是不是双眼皮……这种外露的美,是一目了然的。而那风度、气质、品格等内藏的美,只能用你整个的心灵去体验、去感受。具有这种内外结合的立体的美,才是一个真正的美女。社会上那些只挑女人的脸皮儿长得鲜嫩不鲜嫩的男子,是最浅薄、最没有学识、最没有独特眼光,自然本身也不具备“立体美”的男子。
晓仙的美,当然不全在于人们可以一目了然的外部。脸皮儿如何呀,身段儿如何呀,笑起来脸腮上有没有酒窝呀……这样看人,挑人,未免太表面了,要求太一般化了。晓仙,是一个称得上“立体美”的女人。眼睛看得见的地方美,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更美!她身上那象生物电波一样传播出来的气质和风度,使多少才情横溢的英俊小伙子着迷!她既是美女又是才女呀!
她被分配到了这家医院,给这家医院带来了生气、喜气,自然也给医院带来了一些麻烦。许多的小伙子,有病没病往这里跑,使这些血性男儿颇感遗憾的是,她分配在妇产科上班。小伙子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往妇产科去。要是分在外科、内科,或者其他的一些科室,该有多好呢?自己可以无病装病地找她看看病。可以正大光明地坐在她的面前,或伸出手去,让她摸摸脉;或解开衣服,让她用听诊器听听心脏的跳动,那该多美呵!
到医院里来瞧她的这些小伙子,当然都是有身份的,有地位的,有学识的,条件和姑娘比较接近的。当然,也有个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还有一些,自知配不上,不敢高攀。但也要来凑凑热闹,开一开眼界,得到某种心理上的、短暂的满足。
晓仙,在这么多英俊的小伙子们情切切的目光的挑逗下,心也乱了。刚刚领到毕业证书的时候,她曾经下过这样的决心:走出校门以后,抓紧时间钻研业务,掌握知识,积累实践经验。一句话,学好本领,学好做一个称职的医生的本领。至于个人问题,能往后推推,就往后推推。哪知,一走上社会,走上工作岗位,绕着她的屁股转的、用各种方式接近她的,从不同的侧面向她进攻的,费尽心思向她献殷勤的人,比在学校里读书时,增加了几倍。人,是感情极其丰富的高级动物。在这么多异性的包围中,她过去在心里定下的决心,开始动摇了。她的眼睛,在偷偷地观察向她献殷勤、向她进攻的小伙子了。看这众多的小伙子中,有没有自己中意的人。
半个年头过去,她在心里认定了他,选中了他。论地位,他在这众多追求她的小伙子中,是最一般的了。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论长相,他在这些追求她的小伙子中,属于中、下等。他的皮肤很黑、很粗。一个文墨人,长了一副武夫相。如果论献殷勤,和其他的小伙子比,他就更逊一筹了。那么,又是什么使晓仙动了心,挑中了他呢?
爱情,是一个复杂的、微妙的、说不清楚的感情问题。天底下,没有一个统一的公式。不能开列出什么男人加什么女人,就会产生幸福的爱情这样的公式来。小伙子挑姑娘们的眼光,是各式各样的。同样,姑娘们挑小伙子的眼光,也是各式各样的。一个有思想,有见解,有追求的小伙子,不会光从外貌上去挑选姑娘。自然,对生活、对人生、对爱情有自己的独特看法、有自己的个性追求的姑娘,挑选心目中的小伙子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味地向姑娘献殷勤、在姑娘面前讨好卖乖的人,她觉得太低下了,太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了!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自己在日常生活上也许会得到某些满足,也许会感到某种舒适,但这叫人在精神上觉得太窝囊了。那些长得漂漂亮亮的“小白脸”,她觉得对自己缺乏吸引力。“我又不是要购回一个花瓶,来装饰自己的梳妆台。男子汉,为什么要装成一个姑娘样?姑娘们需要从男子汉身上得到的,就是那一股‘男子气’!就是男子汉的气概,男子汉的气质,男子汉的力度!”她常常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地位,在那些浅薄的女人面前,在那些满脑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心甘情愿当男人的附属品的女人面前,也许具备很大的吸引力。然而,在她这个立志自信、自强、自立的女人面前,不及一堆粪土!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爱情,是一种奇特的酒,一种感情的烈酒。她们这个层次的知识女子,在挑选意中人上,讲究的、追求的,是有共同语言。语言是感情的桥梁,友谊的桥梁。有了共同语言,就有了共同的感情。在感情这两个字里,内容就太丰富了。个人爱好、兴趣、追求、信仰……等等,都包罗在感情王国里。她在心里认定他,觉得和他坐在一起,有话讲。她讲的话,他想听;他讲的话,她也想听。这一句句话里,有他们共同的爱好和兴趣。两个人碰到一起,话就多了。哪怕当时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多么烦心的事情,只要他来了,听他说上几句,开导几句,再大的烦恼,她也就忘却了,也就从她的心里隐退了。
那一次,他到她的宿舍里去玩。她迎进他后,将门掩合一大半,却还留下那么一小半,没有全关死。他不高兴了。
“怎么?”
他用不悦的目光盯着她。
“什么呀?”
她没有弄明白。
“这门怎么还留一半不关?”
“怕别人讲闲话。”
“那我走。”
说完,他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涌出一股喜滋滋的味儿。“这个人,有性格!是个男子汉。自己要寻找的,正是他!”她在心里这样说着,笑了。
不久,她到他教书的学校里去。当她走进他的宿舍以后,他“咣当”一声,将门全关死了。
“不怕我吗?”
他回过头来,劈头问她。
“怕什么?”
“门关死了,屋里就我们两个,你不怕我抱你、亲你吗?”
“怕?怕,我就不会走到你的屋子里来了。”
“那我要是真的抱你、亲你呢?”
“你可以抱我、亲我,我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哈哈……”他豪放地笑了,“对,这才叫信任。人和人之间,最最珍贵的,就是相互信任呵!”
打这一次以后,他们的心贴得更紧了,尽管他们没有抱过,没有亲过。哪料到,好人命不长。就在这年年底,可恶的病魔缠住了这个有才华的、有个性的、有执着追求的青年教师,竟在自己的医院里,竟在自己这个医科大学生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这一次对她的打击,使她相当长一段时间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她的身边,更多的小伙子绕着她转了。然而,她一个也没有看清楚,一个也没有去看。
直到两年以后,她的心里才接待了他。
他是某一要害机关的某一要害部门的一位副处长。风度翩翩,二十九岁。她看中的,不是他那副处长的地位,而是他身上透露出的那刚毅的男人气质。这确是一位很有魄力的男性。这魄力,包括他看问题的独到见解,包括他处理问题的果断、干脆,也包括他追求女性那种与众不同的勇气。多数男性,在这样漂亮的女性面前,总显得有那么一点底气不足,总显得有那么一点信心不足。总担心自己在对方的心里没有位置。因此,他们在她的面前,总是缩手缩脚,总是唯唯诺诺,总是百依百顺,总是投其所好,总是处处向她讨好、献媚。一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可怜相。她常常觉得这样的男子好笑,你既然自己都觉得配不上我,又低三下四地来追求我做什么呢?
魄力,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男性对女性的魅力呵!他对她,就具备了这种魄力,就具备了这种魅力!
终于,他们有了那么一个夜晚。
她在他的那间布置得不俗气、也不华丽的房间里,谈着谈着,夜已经很深了。她准备起身告辞,也希望他送她一程路。她立起身来,用眼睛瞟了他一眼,从目光里传递过去她心里的许多许多的话。他朝她笑了笑,起身了,不是去开门送她,而是去把门闩上了。
“怎么?”
她迷惘地望着他。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慌乱和惧怕,袭上了她的心头。
他把他绿色的制服脱下,往衣架上一挂,侧过脸来,朝她笑着。她承认,他在自己的眼里,是英俊的,是魁梧的,是有魅力的,自己是爱他的。他现在的笑,自己却……此时此刻,她站在这个人民安全的保卫者面前,心里却骤然间涌上来一种不安全的预感。
“我总忘不了你告诉我的那句话。”
他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两手插在腰间,微微偏着头,目光闪闪地看着她。这是一种在特定的环境里,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什么话?”
“你和以前那一位教师谈的时候,你第一次到他的房子里去,他把门关了,问你怕不怕,你说,怕,就不到你这里来了。”
“你这是……”
“我现在也想问你:你怕不怕?”
“我……我好象……有点……”
“为什么对他,你不怕;对我,你又有点怕呢?”
“我、我说不上为什么。”
“别这样遮遮盖盖了,我们都不小了。你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你迟早都会倒到我的怀里的,迟早都是属于我的。来吧,相信我吧!”
说着,他扑上来,一把将她搂到自己滚热滚热的怀里。
他是有魄力的,干任何一项事情都是有魄力的。他的行为是勇敢的,动作是热烈的,感情是炽热的。房子里的灯光没有熄,依然亮着。他很奇怪,在听别人讲一些男女间的风流故事时,总有什么“熄了灯怎么怎么的”。为什么要熄灯呢?这样美的运动,为什么要把它埋在一片黑暗里呢?那是多么可惜!他不,他要亮着灯,让自己的每一个热烈的动作,都沐浴在一片光明里。
累了?还是……他停止了那热烈的动作,趴在她身上,脸对脸地望着她。她是那样美,那样妩媚。她的脸,鲜嫩中透出红晕,似乎有几分羞色。眼睛也不敢看他,胆子真小。当他用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则把目光偏向一边去了。他呢,是兴奋的。他得到了一种美的满足,一种男人的满足。
这一夜,她的心里经过一阵恐惧、慌乱之后,平静了,异乎寻常地平静了。她涉猎了人生的另一个领域,尝到了生活中的另一种滋味。她也是满足的。如果说,在这之前,她对他,还有某一些想法的话,那么现在,这些想法全部消除了,决定死心踏地跟他走完人生的旅程了。如果说,在这之前,她的眼睛,还在那些新加入的、绕着她的屁股转的另一些男子身上看上一两眼的话,那么现在,她是“目不斜视”了,眼睛只盯着他了,只盯着这一个人了。然而,作为一个女人,她心里当然还有一些方面不踏实。他们的关系,毕竟还没有得到法律的承认,是不稳定的,是不牢靠的呵!
当他们第三次在一起度过一个夜晚的时候,她问他:
“我们的事什么时候办呢?”
“急什么?那反正是个形式,是个过场。迟一点,早一点有什么关系?”
又是两个月过去。他常来,夜里常常不走。她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有点发毛了。她对他说:
“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我们的事,就在国庆节办了算了。明天,我们就到街道办事处去登记,好不好?”
“何必这么急呢?”
他明显地在推诿。
“不,不能再拖了。”
他沉默了。许久,他换了一副面孔,对她说:
“我们能不能永远是这样?”
“什么意思?”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象擂鼓。
“你不知道,我心里好苦呵!”
他突然蒙住自己的面孔,装出一副要哭的可怜样子。
“什么苦,你说、说呀!”
“干我这份工作,背不起一个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妻子呵!”
“难道你过去不知道我的出身?”
“知、知道。”
“那、那……”
“唉!”
“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我做你的妻子呵!”
她象从恶梦中惊醒,气得身子不住地抖动着!
“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这样,你去找一个合适的人做丈夫,我也去找一个合适的人做妻子。我们永远保持……”
“滚!你给我滚!”
…………
一场感情欺骗,就这样结束了。他终于在她的面前消失了。她气得大病了一场。真正地认识一个人,是多么地难呵!他有什么男子汉的魄力?他有什么生活的勇气?他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婚姻呵,你为什么老是和政治挨得这么紧呢?今天的这种政治联姻,和旧社会的门当户对,有什么区别呢?
她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感到自己受了欺骗。她决心向他所在的单位告发,告他欺骗了自己,告他侮辱了自己,告他骗取了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然而,这能起什么作用呢?难道,告发了他,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就能回到自己的身上来吗?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呵!难道告发了他,他就能回到自己的身边来吗?这样的人,你还想要他吗?把事情戳穿,把事情闹大,反而会败坏自己的名声呵!一个被男人玩弄过的女人,在旁的人的眼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别人会在背后怎么议论自己呢?那将是什么难听的话,都会有的呵!把眼泪往自己的肚子里咽吧。吃了这回哑巴亏算了。
她强吞下这一肚子的苦水,没有向有关部门告发。这样做,她除了考虑到自己以外,还有另一层想法。她觉得,他还年轻,要找合适的对象,要结婚。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政治前途。一旦自己向他所在的机关告发这件事,那将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呵!他欺骗了自己,自己当然恨他。但是,他的确也有他的难处。谁不希望自己的前程远大一点呢?谁不希望自己更有出息一点呢?你不稀罕什么地位,什么权势,他稀罕呵!人各有志。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快快把他忘了吧,把对他的恨,深深地埋到自己的心里吧。吃一堑,长一智。就算自己交了一次学费,认识了一种人吧!不要去挡他的路了,不要去做影响他梦寐以求的“远大前程”的事了吧。女人呵,多么善良的女人!
然而,世上所有的好心,都能得到好报吗?不一定。不是常常有人说,好心得不到好报吗?她就是。她在为自己想的同时,也为别人想。而他呢?却只为自己想,不为别人想。他们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断了以后,他怕她告发他,竟先下手了。几天之后,这家医院里,突然刮出来一股风,某某某,是一瓶腐蚀无产阶级政权的硫酸。利用自己的几分姿色,千方百计拉专政机关的一位年轻的领导干部下水。要不是这位领导干部立场坚定,早就……还说她早就是一只破鞋了,不知搂着多少人睡过觉了。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了的坏女人!
呵!这就是他的魄力,这真是无毒不丈夫呵!晓仙气疯了。她想找领导去申辩,她想到大街上去喊叫:那是一个骗子,那是一个牛马畜牲!他骗了自己,害了自己,还反咬自己一口。可是,谁又会听她的,谁又会信她的呢?她只好把眼泪往肚里咽,让血往心里流呵!
生活,这样冷峻地教训着她,这样无情地惩罚着她。使她看透了,看清了,那些象绿头苍蝇一样绕着自己身子转的人,那些少年得志的权贵人物们,只不过是想占有她,谁也没有打算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想占有她,是因为她超群的漂亮,出众的美丽。那都是些畜生,都不是人!不愿意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是怕自己的家庭成分影响他们所向往、所追求、所梦寐以求的前程!可怕呵,这人世间,多可怕!
这时候,那一个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在她的眼里全变形了,全变态了。变得那样青面獠牙,变得那样狰狞可怕!一种偏见,顽固地盘踞着她的心。她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好的,统统是残害女人的坏蛋!从此,她紧紧地关闭了自己的爱情之门,决心独身一辈子!
三
一张请柬,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接过这份请柬的时候,手都微微颤抖着。这是他和他的那位长得十分秀美的女教师,双双登门送来的。邀请她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故意使自己难堪,是故意刺激自己,以此来满足他的某种报复心理?还是真心诚意的呢?她了解他,她相信他,他确是真诚的,不是虚伪的,更不是报复的。他是从内心把她当做姐姐看待的。
自己应该去,应该去向他和她表示良好的祝愿。
临到去时,她又犹豫了。心里头好象被人推翻了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涩,什么滋味儿都有了。而更多的,是一种酸味。人,真怪呵!你,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人家。当人家又结识了一个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女性,并将与她组织起小家庭来时,你为什么要感到心里难受,感到心里别扭呢?
那时候,你在拒绝他时,不是编过这样的话吗:“难得你对我有这份心。但是,我是一个医生,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宜结婚。结婚以后,不仅对自己的身体不好,男人也是不喜欢的。希望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到时候,我一定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如今,人家真的找到了称心的伴侣,并诚心诚意来邀请你,你应该去呵,应该带着你的微笑去。为人家的美满姻缘,感到由衷地高兴,致以诚挚的祝福。
刚听说他找到意中人时,她心里的确高兴过。庆幸他在人生的旅途上,有了伴侣。然而,很快地,她心灵的深处,就感到苦闷,感到惆怅,感到烦躁,就情不自禁地摸起了挂在胸前的那块银制心牌。这些年来,她一直深深地把他安放在自己爱情的神龛里。如今,他走进了另一个女人的神龛里去了。她陡然觉得自己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产生出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感。
她走出门来,决定到全市最大的那家百货商店里去,去挑一样礼品,挑一样送给他们的礼品呵!平日,上商店去买几件商品,是颇觉愉快的,是惬意的。可是今天,心里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欢愉。那很多很多的是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她迷迷糊糊地挤在人群里,被这人的浪头推动着。周围都是些什么人?街边有些什么商店?她都不知道,都没有看见。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涌动在她心里的,是那些难以忘却的、使自己的心里生苦又生甜的日子。
她的确下过决心,下过死决心,不让所有的男人走进自己的心里来。她想只有这样,自己才会安宁,才会沉静。然而,这可能吗?一个女人,一个正常的、具有七情六欲的女人,能真正关闭自己的爱情之门吗?
正象漂亮的女人对男人都具有诱惑力一样,魁梧、英俊的男人,对女人也同样具有诱惑力。有时候,一个男人从她身边过,她下了狠心不抬头,不看他。可是,她身上的另一种东西,似乎没有通过大脑,就支配她在不知不觉间把头抬起来了,不知不觉间看对方一眼了。当然,这一眼留给她的感觉如何,那是另当别论了。就象世界上所有正常的男人都离不开女人一样,世界上所有正常的女人,也很难很难离开男人呵!男人的心里不能没有女人,女人的心里也不能没有男人!如果谁下一个决心,就能改变人的本性,那这个世界就会大大地乱套了。
她和他,一个是医院里的医生,一个是矿山设计院的工程师。业务上没有联系,’工作上用不着接触。小伙子不需要到妇产科看病,女医生也不用上设计院取图纸。然而,生活这个魔怪,却硬是把他们拉扯到了一起,使他俩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一年。
那一年,全国农村全面进行四清运动,或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许多机关、部队、学校,都抽调干部到四清工作团去,到农村去访贫问苦、扎根串连。这一则是“帮助贫下中农第二次翻身”,二则是“到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中锻炼改造自己”。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呵!
这一对不相识的男女,在四清工作队里相识了。他们俩分在一个生产队上,负责抓这个生产队的四清运动。这是这个省最西部的苗、汉、土家族杂居的地方。这里的群众生活极苦。长年累月,吃的是苞谷、红薯等杂粮粥,难得吃上一餐白米饭。他们选择的“三同户”,是全村最穷的。最穷的地方的最穷的人家,其生活可以想见。第一次在“三同户”家吃饭时,女主人端给她一碗苞谷粥,顺手从火塘上吊着的一串被柴火熏得黑黑的、积满了灰尘的辣椒串上,扯下来一把,用口吹一吹,上面的灰尘并没有吹掉,就往她的碗里一放,那就是菜了。这,对于一个深知饮食卫生与身体健康的关系的医生来说,真是看不惯、咽不下呵!她捧着这碗粥,迟迟没有动。
“李干部,吃呵!吃呵!”
她朝主人笑笑,依然没有动。
“是不是辣椒……那是柴火灰,干净的。下回,我给你用水洗洗。”
“不,不不……”
她突然醒悟了似的,红着脸,捧着苞谷粥喝了起来。刚才女主人的话,使她想起了四清工作队的纪律,使她想起了这次自己下乡前领导同志的训话。她从内心感到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贫下中农格格不入,需要通过痛苦的改造。她鼓起勇气,大口大口地喝着。还特意学着女主人的样子,用手旋转着碗,一个圈一个圈地挨着黑黑的碗沿喝着,嘴里不断地发出“唆唆”的响声。
两个月过去,她习惯了。不感到脏,只感到饿了。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希望快一点接到上面的通知,到公社去开一次会。因为每天都喝粥,肚子里那点油水全刮光了,一天到晚饿得慌,真想吃一次肉。虽然,离村子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圩场。赶场的时候,有肉卖,自己的身上,也有钱。可是不敢买呵!工作团有纪律,要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只有上公社去开会,工作队员们才能吃上一次肉。公社食堂里,一角钱一块的熟肉,一次你可以买三块、四块。再多了也不准。这里的村寨里,有这样一句话:大人盼插田,细伢儿盼过年。大人,到插田的时候,能吃上一点好的;细伢儿要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点好的呵!现在,应该添上一句:四清工作队员盼着上公社开会呵!
终于接到通知,要他们到公社去开会。这里离公社,站在山上看,不远。他们的村子在这个山头,公社所在地在那个山头。然而,这两个山头靠山头的地方,走起路来,要大半天呵!这边下山,那边上山。这一上一下,整整四十里。早晨,各自在自己的“三同户”家里喝两大碗苞谷粥,就上路了。先是下山,接着上山。他一直走在前面,她紧紧跟在后面。两个人都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那陡而又陡的山路。走到半山腰时,她落下来了一点距离,跟他不上了。她抬起头来,想看看自己落下多远了。
“哇——”
猛地,她吓得一声惊叫,两条腿连连往后退去。然后软软地瘫坐在山路上了。
“怎么啦?”
他在上坡问。
“蛇!好大好大的蛇!”
她全身都变软了。额上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来。
一条大花蛇,缠在山路边的一棵树的枝桠上。这棵树的枝桠,正好横过路面。从这里过身的人,非得从这头大蛇下面钻过去不可。两边是绝壁悬岩,没有别的路可以绕。刚才,龙三吟是低着头看着路面,根本不晓得头顶上有蛇,也就走过身去了。现在,两人被这条蛇从中截断了。一个在上坡,一个在下坡。
三吟是在山村里长大的,是一个山民的儿子。小时候上山去砍柴时,也许经历过这样的事,打死过几条恶蛇的。这时候,他准备从那条大花蛇的身子底下再钻过来,接应她。
“快别、别……”
她吓得直摆手。这时,她看到那条大花蛇,朝她直吐信子,一派既得意、又凶残的样子。
他没有听她的劝阻,还是躬着腰从蛇身下钻过来了。两个人不能老被这条蛇拦阻在这山里呀!
他过来后,蹲在她的身边,偏着头,对这条蛇进行了一番观察。只见这条蛇吐着信子,并不是想行凶,而是玩得很惬意。凭他过去在家乡和蛇打交道积累的经验,他断定这条蛇目下不会伤人。他要她低着头,躬着身子,走在前面,他则把身子罩在她的身子上面,又把两只手臂伸展出去,挡住她的头。这是为她壮胆的。蛇一旦行凶,向她发起攻击,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他们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从蛇的身子下钻过去了。
这一次后,她对这个男子汉,有了几分佩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也多些了。不久,他们又双双调到一个水利工地。劳动十分繁重,吃的却很少,每餐只给三两米。如果是在医院,三两米她还吃不完呢!可是,眼下是在水利工地,一天到晚百把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一天劳动下来,腰酸了,腿痛了,肩膀肿了,骨头象散了架。这还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饿得慌。肚子好象变成了一个无底洞。三两米饭下去,一点印象也没有。
有一天收工回来,已是傍黑时分,天上又飘起了毛毛雨。他突然来邀她,说一起到外面走走去。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去了。
他们绕着山脚走去。天色渐黑。她心里不免有几分紧张,一种女性天然的对男性的警惕心,使她不想再往前走了。
“给!”
突然,他把手伸过来了。
“什么?”
她没有立即去接。
“你拿着就知道了。”
她接过来了。一看,是一筒包装很简单的圆圆的饼干。她愣住了。
“你这是哪儿来的?”
“工地小卖部买的。”
“你这个鬼,胆子不小呵!不怕我去告发吗?”
“你去告吧。”
他笑了。沉沉的夜色里,她感觉到他笑了。
这些日子里,四清工作总团、分团,连连发通报。什么人上馆子吃了一碗牛肉面,被开除党籍;什么人偷偷喝酒,被开除干籍……有些,甚至开除公职,遣送回原籍去了。这就是四清工作队铁的纪律。你口袋里再有钱,你肚子里再饿,也不能上馆子、进店子买点东西吃。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工作队员们的身体都搞垮了,谁来帮助贫下中农第二次翻身呵?”
他调皮地笑了。一边笑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饼干。
“快吃呀!你忍着不吃,还真想去大队部告我呀?”
他又笑了。
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使她的心头热了。她解开这包饼干,往嘴巴里送了。这是一种最普通的饼干,这时候吃起来,却特别香甜。这除了肚子饿了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他告诉她:“今天,我那个工棚里,有一个民工病了。我趁机自己掏钱买上肉、粉条,为他煮了一大锅病号饭。他自然吃不完。对不起,剩下的就归我包了。”
他又笑了,那样幽默,那样诙谐。
她也笑了。笑得那嘴巴里的饼干碎片儿,直往外面喷。
从那天以后,每天这个时候,他们都绕着山脚转一圈。每次,都是在那个地方,由他递给她一筒饼干。她不敢去小卖部买,都是他去买的。她要给他钱,他总是笑着说:
“先存放到你那银行里,以后再取。零存整取嘛。”
工地上洗澡极不方便,尤其是女同志。有一次,他们在绕着山脚转的时候,闲谈中,她无意间流露出来,她好久没有痛痛快快洗个澡了,每天都是一桶水擦一擦,身上痒得很,很不舒服。
“你相信我吗?”
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她。夜色里也能看得出,他两个眼睛里光闪闪的。
“相信你又如何?不相信你又如何?”
“不相信我那就不用说了。”
“相信呢?”
“我已侦察到了一个地方。从这里走里把路,有一个河湾。水又清又亮,很干净,而且又不太深,是一个洗澡的妙处。我每天都在那里洗。明天,你跟着我去。我洗完以后,为你站岗放哨。”
对他,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半年多的观察,他是一个很规矩的男子。她跟着去了。他先去洗。他洗完以后,天色也就黑下来了。这时候,她去了。她走到河中,水真清亮,真凉爽。她真想把衣服全脱光,让身子痛痛快快在这清亮、洁净的河水里泡一泡呵!然而,一种女性天然的警惕,使她没有将衣服全脱掉,而是穿着贴身的短衣短裤,甚至连挂在胸前的那块银制心牌,也没有摘下,就扑进河水里。
他坐在那个拐弯处,那条小路边,为她放哨。每回,他都非常忠于职守。
一回又一回,一天又一天,时光不禁又流去了一个多月。不知怎的,渐渐地,她放弃了女性天然的那份警惕,下河洗澡的时候,把贴身的短衣短裤全都脱了下来,把那块不离身的银制心牌也摘了下来,只剩个光光的身子浸泡到清爽的河水里去。
有一次,她在洗衣服的时候,把那块心形银牌弄湿了,便没有马上挂到胸前去,而是一边用一块小手绢细心地抹擦着,一边从河岸走到那条小路上来,走到三吟为她站岗的地方来。月光下,三吟见她的手中银闪闪的一片,不知是什么物件,忙问她:
“手里是什么玩艺呀?”
她笑笑,没有回答。
“给我看看。”
说着,三吟从她手中把那块银牌牌夺过去了。
“护身牌?这么大了,还戴护身牌?”
她仍然只笑笑。
“给我戴戴,让它也护护我的身。”
“不,不不……”
晓仙急了。
不管晓仙怎么不同意,三吟硬是把它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让那块心形银牌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晓仙看实在不能马上要回来,只好说:
“好,给你戴一晚。”
“多一晚都不行吗?”
“不行!”
“这是什么宝贝呢?给别人多戴一晚都舍不得?”
是的,这是什么宝贝呢?她不好回答他了。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十多年来,这块心形银牌牌,一直挂在她的胸前,陪伴她进入梦乡。只有那一年,她曾经动过心,将它送给那位中学教师,可是,自己还没有把牌牌摘下来,他就……后来,她又想把它送给他,没有想到,他竟是那样一个骗子!一个伪君子!
外面,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铺在床前的地板上。微微的山风,轻轻地摇动工棚前面的一丛翠竹。竹叶撞击着,奏出来一首很有节奏感的、柔和的无主题乐曲。此时此刻,一种多年没有的慌乱,又甜蜜,又烦心的慌乱,又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心。她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近一年的男子,这个矿山设计院的工程师,正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自己的心里走来了。自己过去苦心地筑在心的深处的堤坝,要被这个男子摧毁了,推倒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谈到“爱”。但是,两个人呆到一起,好象各自的身上,都放出一种什么气体来,造成了一种氛围。这种氛围,无声地、而又是热烈地告诉你:这是在谈爱。你心里在说:我爱你。他心里也在说:我爱你。这是一种爱的氛围。她心里,不只一次地涌出这样的话来:世界上许多许多的男子都坏,他不坏。他是难得的可以信赖的好男子。难道,你真的会被他俘虏?会改变自己独身一辈子的决心?不!不不!绝不!
第二天一早,她就向他要那块心形的、寄托着一个母亲的良好愿望的、自己决心一辈子将它拴在自己胸前的银制牌牌。他却不给,说:
“给我留个纪念不行吗?”
“不、不行。”
“这么小器,这不过是一块银牌牌嘛。”
“别的什么都行,这个不行。”
“为什么?”
“它寄托了一个母亲的愿望。”
“什么愿望,能说说吗?”
她只好把妈妈的那些话,对他说了。他却更不愿把牌牌还给她了。这时,她的心里不由地生出几分恐惧来!她害怕他真的不把牌牌还给她了,却又希望他永远不把牌牌还给她。
不觉间,一年时间到了。他们该回自己的单位去了。归回这座城市的时候,要路过他的家乡。他准备回家去看看。那里,有他的老妈妈,有他的哥哥嫂嫂。
“你也到我家里去玩玩吧?那山村虽然穷,却很美。”他向她发出邀请。
“我?”她抬起头。
“嗯。”他点点头。
“以什么名义呀!”她感到为难了。
“能不能以我朋友的名义呢?”
“朋友?广义的?还是有特定含义的?”
“这就要由你来定了。”
“我?”
“嗯。”
这位工程师,头一次在她面前红着脸低下了头。
她没有回答上来。然而,她还是跟他到他的家里去了。那天夜里,她在里屋的床上躺下了。不一会,隐隐约约地听到火房里,他嫂子、他娘在和他谈话。
“老二,今晚上,你也到那屋里去睏吧!”他嫂子说。
“哪屋?”他问。
“还有哪屋?嘻嘻……”他嫂子笑了。
“这、这不好。我们还没有确定呢。”
“你自己看上了吗?”
“我、我,当然中意。不知道人家……”
“那,正好。今晚上咽上一夜,不就定了?”嫂嫂说。
“你还不晓得?我们这乡里,都是这样的呀!妹子到男的屋里来相亲,男的……”娘的话音低些,听不真切。
“我第一次到你们屋里来看地方,你哥哥不也……哪个象你罗!”
话,一声一句地传过来。晓仙的心里,怦怦地跳着。胸脯越绷越紧。外面,什么时候落雨了。漆黑的夜空里,不时闪着电,传来沉沉的雷声。屋后是一座竹山,竹子在风中摇曳着,发出“呼——呼——”的怪叫声。一种难言的惧怕,紧紧地裹着晓仙——这个二十七八岁的、有过创伤的姑娘的心,她的身子在被窝里战抖起来。她又想到,那块心形牌牌还被他留着。他是不是会……猛地,她翻身坐起,把刚刚脱掉的衣服,又慌乱地穿上了。她心里想:如果他真的走到这屋里来,自己将夺门而逃。顾不得天黑路不熟,也顾不得风狂雨又猛了。
“我到楼上摊一个临时铺吧。”
说着,传来人上楼梯的声音。
“老弟,活络的(没关系的)罗!活络的罗!”
嫂子的话音里,夹杂着传来一种衣服撕破的响声。准是嫂子伸手去揪他,他挣脱时用力过猛,而把衣服撕破了。
“瞪、瞪、瞪……”
他终于上楼了。
“唉!世上哪有这样蠢的男人?牛到草堆前竟然不吃草……”
火房里,传来嫂子的感叹声。
她终于又脱衣躺下了……
第二天,坐在归来的汽车上,她看到他上衣的一个口袋撕破了。她当然知道,那是被谁撕破的,为什么撕破的。她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似地问他:
“哟!你衣服上的口袋怎么撕破了?”
“嗯,这,嗯,这……”
他的脸血红血红的,说不上话来。
“回到城里以后,我给你缝缝。”
回单位的当天夜里,他真的穿着这件撕破了口袋的衣服来找她了。她坐在床头上,飞针走线,为他缝着这个撕破的口袋。他坐在她对面的一条竹凳子上,看着她一针一针地细细地缝着。
“我们,能不能……交个朋友?”
这个调皮的工程师,这时候在这位庄重的、甚至显得有几分严肃的女医生面前,说话很吃力了。
“我不是问过你吗?是广义的?还是有特定含义的?”
“我想,当然应该是有特定含义的。”
“什么样的含义呢?”
“我、我、我太喜欢你了!太、太、太爱你了!”
“……”
她突然停住了手中的针线,头也低下去了。
“你、你喜欢我吗?”
工程师大胆些了,目光闪闪地盯着面前这位为他缝补衣服的女医生。
她依然无语。
“你、你说呀!”
工程师有点性急了,真想马上听到他心上人心里的话。
“我们恐怕只能交一个广义的朋友。”
“为什么?你、你不喜欢我?”
工程师大失所望,急得连连问道。
“喜欢。不喜欢,算什么朋友呢?”
“那,为什么不能再发展一步呢?”
年轻的工程师用情切切的目光盯着晓仙。
晓仙的心乱透了。她死死地防卫着自己筑在心里的那道高墙,那条堤坝。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攻破呵!她在心里叮嘱自己。这一辈子,她已经死心了,什么样的男子汉,也别想占据她这颗心。
“我是医生,我知道我自己不宜结婚。”
她终于编出了这样的话。
“我,我不信!”
这位年轻的工程师,这个山民的孩子,是多么单纯,多么憨厚呵!
“若是结婚,不仅对自己身体不好,会短阳寿,而且男人也是不会喜欢的。”
“真的?”
工程师的眼睛睁大了。
“真的。”
晓仙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我就喜欢你!我就喜欢你!”
他愣了一下,突然,那双粗壮的臂膀,耸动起来,颤抖起来。他真想一把将她搂抱在自己的怀里。然而,他终于理智地抑制住了自己这种冲动的感情。
从他那双颤抖的臂膀上,她猜得出他下面会有一个什么热烈的动作。她真害怕他这个热烈的动作,却又真希望他来这么一个热烈的动作。女人的心呵,是多么地自相矛盾,多么地难以解释呵!
“你比我大几个月,是姐姐。以后,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
他终于没有来那么一个热烈的动作,只把手缓缓地伸出来了。手心上,是那个在他胸前挂了两个多月的心形银牌牌。
“仙姐,还你了。”
“这……”
她看着他手心里的那块银牌牌,心“突突突”地疯狂地蹦跳起来。她没有马上伸手去接。她的身子在战抖。
三吟见她没来接,便将这块银牌牌轻轻地放在她的写字台上,然后转身离去了。
看着三吟的身影在门外消失,她的心抽搐起来。好象平日装在心里的许多许多东西,顷刻间全都不翼而飞了,变得空空荡荡的,一无所存了。
憨厚、老实的三吟还是经常来看她。带着一种弟弟对姐姐的感情。结识了那个女教师以后,他马上跑来找她了。把女教师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她哪里听得进去呵,哪里谈得出什么意见呵!现今,你的朋友,你的弟弟,终于要结婚了。你应该高兴呵!你心里为什么样这慌乱呢?
她终于在这家全市最大的百货商店里,选了一样礼品,这是一对并连在一起的、红烛形状的壁灯。她真诚地希望他们幸福,希望他们双灯长明!
她极力驱赶着自己心里慌乱的思绪,深深地抑制着自己内心的痛苦,捧上这一对红烛形状的壁灯,走向这对新婚夫妇。
当她微微倾着身子,将壁灯递过去的时候,她的一双手止不住地抖动……
四
晓雷走了,大香走了,孩子留下来了。
晓雷和大香出门的时候,含着眼泪,深情地向她鞠了一躬。这里面,有对她的感激之情,更有对她的拜托之意呵!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她上班的医院里,她住的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人们议论纷纷。来医院看病的、探视病人的,把消息带了出去。不几日,整个这座小小的山城,都风传着:县医院妇产科那位没有结婚的李医生,那个三十大几的老姑娘,领养了一个孩子。
她来到这个山区县份的医院里,已经二年了。她之所以要从那座大城市的大医院,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小的山区县城,是想求得心里的安宁呵!那一年,医院里满城风雨,说她是腐蚀干部的坏女人、骚女人。没有想到,几年过去,又来了这么一场文化大革命运动。当年那些诽谤她的话,又被人记忆起来了。那时,人们只在背地里讲讲。而当这场“革命”爆发后,人们不是背着她用嘴巴讲了,而是在医院的大院内,贴出了大字报,并配上一些不堪入目的漫画。许多“革命群众”,还放出口风,要拉她出去游斗。游斗时,要把她的头发剃光,要往她的脖子上挂一双破皮鞋,要押她上台批判,要她交代,当年是怎么用自己的鲜皮嫩肉的脸蛋子去腐蚀干部的,怎么用“美人计”向无产阶级的专政工具进攻的。她整日整夜哆哆嗦嗦,一颗心在沸水里煎煮着。
这一次对她的打击,比那一次更重!不久,传来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医院革命委员会动员全院的医务工作者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报名下农村。她报名了。在全医院,她是第一个报名的。她想离开这座医院、这座城,离开这块有损她声誉的是非之地。
她来到这个山区小县城的小医院里,才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自己的心才安宁了两年呵。如今,另一种风言冷语,又朝她来了。唾沫子淹得人死呵!有些人,对她为什么不结婚,而收养一个小孩,做了种种的猜测和分析;有些人,对她收养的这个小孩的来历,做了各种各样的推测和判断。世界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渐渐地,人们考查出了,这个孩子是谁和谁生的。这一下,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们,那些爱鼓腮弄舌的人们,如获至宝,到处去表现他们语言艺术的天才去了。人们听到以后,或者是捧腹笑一笑,或者是眯细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回味一番。这也难怪他们。眼下这日子里,人们的精神生活太枯燥了呵!
如果人们只笑一笑,只议论议论,也还罢了。不少的人,还寻访到她居住的房子里来了。来看这个孩子,也来看她。一时间,她和难难,好象成了世界上的珍奇动物一样。世界太大了,人太多了。这众多的人中,就是有这么一些无礼的人,无聊的人呵!
她真气呵!然而,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能和他们去对骂一场吗?每天都来那么一些无聊的人,你每天都和人家去对骂吗?
一些好心的朋友,劝她:“这孩子你不能领养,不能留在身边。何必没事找事,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的烦恼呢?你还没有结婚。你难道这一辈子真的不打算成家了?如果要成家,带上这么一个孩子,可就麻烦。有几个男的,会理解你这份苦心呢?赶快寻一个合适的人家,送了吧。”
接二连三,有一些没有孩子的夫妇,来找她,试探地和她谈,含蓄地向她表示,希望能够带养这个孩子。其中,就有那对她曾经动过心的、曾经劝过晓雷和大香把孩子送给他们带养的中学教师夫妇。
自从把这孩子留在自己的身边后,自己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宁了。她真烦,真气,真火,真躁呵!“不能把他留在身边了!不能再把他留在身边了呵!”她在心里告诫自己。终于,当这对中学教师夫妇第五次来求她的时候,她点头了,含着眼泪点头了。
她和这对夫妇约定,明天一早,他们就来抱孩子。现今,孩子在她的身边入睡了。睡得是那样甜,那样香。他哪里知道,这是他躺在这个妈妈身边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他就有新的妈妈了。
孩子,在自己的身边三个多月了。长得真好,脸红红的,眼睛黑青黑青。早就晓得认人了。她一抱起他,他就咧开小嘴巴,望着她笑。多么逗人喜爱呵!如今,就要把他送给人家,她真有点难以割舍。此时此刻,她的面前,又出现了晓雷和大香离开这里时,弯下身去,深情地向她鞠一躬的情景。这一躬里,有他们多少心里的话呵!这是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这是他们对自己的拜托,这是他们代表孩子对自己的感谢呵!现在,唉,唉唉!她的一颗心,象有千百根钢针在扎呵!
“哇哇……”
孩子突然醒了,哭了。怎么?我可怜的孩子呵,你是不是知道了,明天就要离开我这个无能的、胆小的妈妈,到另一个妈妈身边去了?你是心里不愿意,而急得哭吗?还是肚子饿了,要吃奶了?
靠窗子那边,一张窄小的临时铺上,睡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这是晓雷和大香走后,她雇请的一个保姆。这是一个农村小姑娘,因生活所迫,跑出来当保姆的。她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呵!如果家庭条件好的,准还在妈妈面前撒娇呢!这样的小保姆,怎么有带这么小的孩子的经验呢!白天,自己要去上班,只好把孩子交给她。到了晚上,她就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床头,放在自己的身边了。
“哇哇……”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小保姆还在那甜蜜的或者可怕的梦境中,没有醒来。好在自己睡觉前已做好了准备,烧好一瓶牛奶,放在那个一磅半的小暖瓶里。(这个小暖瓶,还是三吟听说她带养了一个孩子,从城里捎来的呵!)小暖瓶和奶瓶都搁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她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去,就摸到了小暖瓶和奶瓶。
“哇哇……”
孩子一定是饿急了,哭得很“凶”。
“好宝宝,别急别急,妈妈就来喂你了。”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将存放在小暖瓶里的牛奶,倒到奶瓶里。然后,戴好橡皮奶头,将奶瓶送到孩子的小嘴巴边。孩子一衔上这个橡皮奶嘴头,就停止了哭叫,大口大口地吸奶去了。
她低着头,看着孩子这样香甜地、这样美滋滋地吮着奶,眼睛又发潮了。你呵,你呵,哪里晓得,这是你在我这个过渡妈妈这里过最后一个夜晚。我,这个不敢在人前大胆地承认是你的妈妈的妈妈,真不忍心把你送走呵!真不忍心让你离开自己的身边呵!那样,日后怎么向你的亲爸爸、亲妈妈交代呵!
然而,这时候,另一种思绪,一些再现实不过的问题,又哄哄嚷嚷地冲上了她的脑际。不把这个孩子送给别人,许多许多的问题,太使自己难堪了。至于领着一个孩子,给自己找对象带来麻烦,带来不便,这倒没有什么。自己已横下了一条心,独身过一辈子了。三吟,那样好的男人,自己都残忍地将他关在自己爱情的大门之外了。这不光是对三吟的残忍,更是对自己的残忍呵!她主观上想关死这爱情之门。然而,这爱情之门又怎么能关住呢?三吟这个形象,一直居住在她的心灵深处,赶也赶不走。三吟婚后,念着这份姐弟之情,常领着自己的妻子,那个秀秀气气的女教师来看她。每来一次,给她带来了欣慰,也带来了痛苦。他没有忘记她,使她欣慰;他身边有了这位女教师,又使她痛苦。自己调到这座小县城来后,他们夫妇还不断地来信。甚至在信中问她:要不要一个孩子?如果要,他们愿意为她生一个。这次,听说她带养了一个男孩,三吟夫妇立即从城里给孩子捎来许多吃的、穿的、用的东西。三吟,你是一个多纯的人呵!
孩子吃饱了。他把橡皮奶头吐了出来,望着面前的这位不知该叫妈妈、还是该叫姑姑的晓仙,甜甜地笑呢。
她的心醉了!她的心碎了!她一把将他抱起,紧紧地将他搂到自己的怀里,吻着,亲着。生怕别人马上就会把他夺走似的。
这时,她把电灯拉熄了。房间重新坠入到了黑暗里。
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雄鸡的啼叫声。一声先起,百声随和。霎时,此起彼伏,唱成了一片。这座小城里,这个小院里,哪一些家庭养了这么些不安宁的叫鸡公呢?
刚刚吃过早饭,外面就有人轻轻地敲门了。她知道是谁来了。
小保姆把门打开了。
站立在门口的,是一对衣着整洁、举止庄重的中年男女。没有错,果然是这一对中学教师夫妇。
此刻,晓仙正把难难抱在怀里。她刚刚给他喂过牛奶。吃饱喝足后的孩子,没有那些人间的烦恼。两只胖胖的小手高兴地舞动着,小嘴巴咧开来甜蜜蜜地笑着。这模样儿分外惹人喜爱。
这一对教师夫妇匆匆走到晓仙和孩子的面前,将身子倾斜过来了。他们望着这个长得蛮好的孩子,满意地笑了。
“李医生,这可太感谢你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小意思,请你无论如何收下。”
女教师说着,递过来一包用红纸包着的东西。里面一叠钞票,厚厚的,大约有三、四百元钱。
“不,不不……”
晓仙用手将那叠钞票挡了回去。
“你雇请人带了好几个月了,花费了不少。你就领了我们这点心意吧。”
“不,不不……”
她又用手把钞票挡了回去。
“你执意不收,那就请你转交给这孩子的亲生父母。”
“不,不不……”
晓仙,这个平日里极有口才,非常会说话的女大夫,这时候却象呆傻得不会说别的话了,只会一个“不”接着一个“不”。
女教师没有办法,只好把钞票放回到自己的口袋,说:
“那,你成全了我们这样一件好事,我们只好以后来感谢了。这孩子,我们一定尽心尽意地来抚养……”
说着,女教师就伸出手来抱孩子了。
“不,不不……”
晓仙将孩子紧紧搂着不放。怀里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面前发生了什么事,仍在一个劲地乐着,笑着。
“你?”
这对教师夫妇,一下愣住了。
“我、我、我不能让他走、走呀!”
她哭了。
“昨天都说得好好的,一个晚上就变卦了?”
“你、你们骂、骂我吧!”
“哪能这样呢?你不同意,我们也不好勉强呀!……唉,你身边也是需要这么一个孩子。”
这对通情达理的教师夫妇,只好怀着惋惜之情,表示同情和理解地走了。
他们刚走,有人进来了。一进屋,“噹”的一下,拜倒在晓仙的面前:
“二姐,我的好二姐,请受弟弟一拜!”
是晓雷。这天,他带着大香的爱,带着自己的爱,来看难难了。正好走到房门口,撞上了女教师来抱孩子的这一幕……
五
不觉间,难难快一岁了。
小家伙高兴的时候,乌黑清亮的眼睛,活溜活溜地转,小嘴巴也“哇啦哇啦”地叫着。他想说话了,想喊人了。
每当晓仙下班回来的时候,小保姆就抱着难难,来到门口接她。一见到她,难难就高兴了,咧开小嘴巴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要她抱。还不到一岁呀,就晓得认人了,就晓得亲人了。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呵!
“哇罗,哇罗……”
难难在晓仙的怀里,张合着小嘴,和她说着什么。说着什么呢?这是这个年岁的孩子的独特的语言,大人们还听不懂。这时,他是不是在说:妈妈下班了,妈妈辛苦了!或者是说:姑姑,您好!
“他憋得慌了,他要学着讲话,学着喊人了。”
小保姆站在一旁,这样对晓仙说。
晓仙望着孩子这副惹人喜爱的样儿,心里不禁翻上来一排热浪。
“李大夫,我教他喊你吧。”
小保姆又开口了。
晓仙看看小保姆,没有做声。是呀,应该教孩子学着讲话了,教孩子学着喊人了。那么,首先教他讲的,应该是句什么话呢?首先教他喊的,应该是谁呢?据说,世界上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孩子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孩子呼唤的第一个人,是妈妈。全世界的语言,有几百上千种吧?然而,就几个大的语种而言,“妈妈”一词的发音,几乎都差不多。那么,是不是应该让孩子先学会喊“妈妈”呢?谁来接受他这声“妈妈”的呼唤呢?是我吗?我有没有勇气来接受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美、最崇高的称呼呢?
近一年来,在公开的场合里,有第三者在场的场合里,她没有在孩子面前称过妈妈。这不光是自己没有结过婚,没有结婚的女子缺乏在孩子面前称妈妈的勇气。这里还有别的原因,难与人言的原因,明了内情的人才知道的原因。
小保姆刚来的时候,把她称为孩子的妈妈。她脸红了,要她不要这样说。
“那孩子是你的什么人?他该喊你什么?”
小保姆迷惑不解了。
“你喊我李大姐、李大夫,都行。至于他,还小呢!”
如今,孩子自己要学着喊人了。这个问题,已经不可避免地摆到了她的面前。怎么办呢?让孩子喊自己做姑姑?还是让孩子喊自己做妈妈?让孩子喊自己做姑姑,会使人引起一连串的联想。既然自己认了他,领了他,怎么没有勇气让他喊自己做妈妈呢?你呀你,真是个胆小鬼!
“你教他喊吧。”
终于,她这样对小保姆说。
“教他喊你做什么呢?”
小保姆记住了上一回的教训,不敢乱教孩子喊她。
“孩子学话时,最容易学会的是什么话呢?”
“我们那个地方,伢妹子最早学会喊的,是妈妈。”
“孩子最想喊的又是什么呢?”
“当然也是‘妈妈’呀!”
“那就让他喊妈妈吧。”
这句话出口时,她的耳根子有一点点热。
“难难,快喊:妈妈,喊妈妈呀!”
小保姆用手指着晓仙,教着孩子。
“哇哇,哇哇……”
孩子喊着。他还学不象,喊不圆。
“难难,这样: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
终于,难难喊出了第一声妈妈,喊出了这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呼。
“呃——”
她应了。轻轻地,甜甜地。那略长的脸颊,微微发红了……
多年没有到女儿这里来过的李慎之,这一次却突然到二女儿晓仙这里来了。这些年,他不到女儿家走动,不是不想来,不是不思念女儿,而是想到自己的政治情况,怕到女儿这里走动,会给女儿们带来不好的政治影响。
李慎之走到这间房子前面的时候,正好碰上小保姆抱着难难,站在晓仙面前,一声一声地教着难难喊“妈妈”。晓仙呢?正在惬意地点着头,一句一句地应着:
“呃——呃——”
“晓仙!”
猛然,有人在门口喊她。她抬起头来,一看,是爹爹来了。她一下子呆住了。
“爹!”
她呆立了那么一瞬间,终于清醒了,连忙迎了上去。
李慎之走进房里,看到这个孩子,脸一下就拉长了,变得很难看、很难看了。这一对父女,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心境里会面了。
小保姆愣愣地站在那里。
太尴尬了。晓仙心里一动,忙把爹介绍给小保姆,想以此来打破面前这难堪、尴尬的局面。
“小伍,这是我爹,你就叫李伯吧。”
“李伯。你老今天从屋里来呀?”
小保姆甜甜地喊着,连忙给老人搬来凳子,又端来热茶。
这一着真灵。小保姆这一声甜蜜的“李伯”,逼得李慎之不得不改变面容。他立即朝小保姆笑了笑,点了点头,又忙把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接了过来。
片刻,老人喝了一口茶,对小保姆说:
“小伍,你出去玩一玩。我和你李姐有几句话说。”
“好。”
“等等!”
小保姆正要走出门去,又被晓仙喊住了。她只好在门口站定,并转过身来。
“去买点肉回来。晚上做两样好菜。”
晓仙递过去一张伍元面值的人民币和一斤这年月发放的肉票。小保姆接过钱和票,走出门去了。
“这就是那孩子?”
老人冲着女儿问。神色十分沉郁、冷峻。
晓仙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你真的把他留下来了?”
“……”
爹爹这句问话,是多余的了。明明看到孩子在你的面前,还用问这样的话吗?晓仙没有回答。她觉得不需要回答,也不好回答。
老人沉默了。他这次寻到女儿这里来,就是因为听到了风,说晓雷和大香的孩子,是晓仙接下来的,并且被晓仙收养了。晓雷被民兵押回二仙湾时,李慎之曾问过晓雷,晓雷只说丢在外面了,给了别人了。老人的心才稍微安稳一点。没有想到,这个外面,竟是他二姐晓仙这里;这个别人,竟是他二姐晓仙呵!
一听到这个消息,老人一夜没睏。第二天天一亮,就搭汽车、搭火车往这里赶了。
“你晓得我这次来,是干什么吗?”
李慎之痛苦地沉默了一阵之后,这样问晓仙。
“来看我呗!”
“看你?你值得看?”
李慎之在儿女们的面前,一向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这一回,他却对着晓仙,将脸一沉,样子恶得很。
晓仙抱着难难,低着头,没有言声了。
“你,一个上过大学、知书识字的女子,这一回,为什么这样糊涂?把这个孩子收养下来?这是我们家的一桩大丑闻,有辱先祖的大丑闻呵!你把他留下来,怎么向族人、向世人交代呵!孩子在我们这些人身边长大后,他也不好做人啦!你马上给我送给别人,远远地送给别人!你如不马上把他送人,我只好死到你面前了。”
老人的脸,气得铁青铁青。
怎么办呢?闯过了那一关,又碰上了这一关。又一道难题横到了晓仙的面前。看来,为了安慰老爹爹,只好把孩子送出去一些日子了。送交给谁呢?她又想到了那对中学教师夫妇。这不行呵!孩子过一些日子,自己还要抱回来的。我不能这样去欺骗他们呵!
她突然想到了他。对,三吟。他们夫妇的那个小姑娘,那个自己亲手接到人世间来的小姑娘,如今快三岁了。是不是请他们把自己的这个孩子,带养一些日子呢?
她向千里之外的他,摇去了一个长途电话。真巧,他在院里,没出差。三吟在电话里听到是她的声音,激动了:
“仙姐,是你呵!前几天寄给你一封信,收到了吗?你是不是回城里来一次,我们快三年没有见面了!现在,你有什么要我办吗?”
“有、有呀!”
“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恐怕光你一个人答应我不行。”
“还要谁?”
“弟嫂子呀!”
“她呀,我绝对能代表!你只管讲吧。”
她讲了。是这样讲的:
“我那个孩子,想放到你那里带养一些日子。”
“怎么?你是不是要出远差?”
“不,不……”
“那……”
“你来吧。来了,你就知道了。”
“好。什么时候来接?”
“越快越好!”
“行,我正想来看看你了。明天一早我就动身!”
第二天深夜,龙三吟赶到了。她便对他讲了这孩子的来历,讲了爹爹逼她将孩子送人的情况。自然,她隐瞒了这孩子是晓雷和大香生下的这一个重大情节。只讲她领养了这个父母不要的孩子,而自己的爹爹认为自己没有结婚,坚决不同意她带养。
次日清晨,三吟就抱着难难走了。单位上事情多,实在抽不开身,他只请了两天假。
晓仙到汽车站去送孩子,也送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老爹爹,伏在床档头伤心地哭着。
“爹,你……?”
“我没事,我没事。孩子走了?”
“走了。”
“这带孩子走的,真是省城里的一个工程师?”
“嗯。”
“这工程师自己真没有孩子?”
“嗯。”
“那就好,那就好。孩子远远地送走了,那就好。”
老人连连说“没事”,连连说“好”,然而,他的眼泪却流得更快了,哭得更伤心了。
人的感情啦,是多么复杂,是多么无法解释呵!
房外的小坪里,叫叫喊喊地传来几个孩子骂架的声音:
“你不是你妈妈生的!你不是你妈妈生的!”
“你是捡来的野崽!你是捡来的野崽!”
“不!你才不是你妈妈生的哩!我是妈妈生的!我妈妈生的!”
“……”
这声音,传进了这间房子,传进了刚刚下班回来,正在伙房里炒菜的晓仙的耳朵里。那倔强地喊着“我是我妈妈生的,我妈妈生的”的孩子,就是自己的难难呵!这倔强的喊声里,还夹杂着委屈的哭声。晓仙的心,象一下子掉进面前这炉火上的油锅里了。她顾不得炉火上的这一锅菜了,握着炒菜的铁铲,一个箭步冲出门去了。
“你们才是捡来的野崽!你们才是捡来的野崽!”
她朝那几个围攻难难的、三、四岁的细伢子怒吼着。
这帮调皮的伢妹子们,全被这气势汹汹的李阿姨吓呆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李阿姨发过这么大的火。平日,她是一个挺和气、挺和气的阿姨呵!今天气得脸都变成猪肝色了。
“你们这帮小混蛋,统统给我滚!给我滚!”
孩子们从惊呆中醒过来了,慌忙向四周逃散开去。惊慌中,有一个孩子摔倒在地。这时,气得站在门边呼呼地喘着粗气的晓仙,又连忙跑过去,把摔倒的孩子抱起,口里又急又气地说着:
“跑什么鬼罗!阿姨不会把你们吃掉呀!你们这些小淘气呀,你们这些小淘气!怎么这样来气阿姨呀!”
“妈妈——”
四岁的难难,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向她扑过来。
她张开双臂,把孩子接到自己的怀里。
“妈妈,我是你生的吗?我是你生的吗?”
她点着头,点着头。
孩子笑了,她却哭了。
夜里,难难躺在晓仙的身边,也许是想起了白天和小伙伴们吵架的事了吧,他扬起小脑袋,手攀着晓仙的脖子问:
“妈妈,玲玲、虎虎他们都有爸爸。我有爸爸吗?”
她先是一愣,接着向孩子点了点头。
“那我的爸爸呢?”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会回来吗?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
“那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难讲呀。爸爸工作忙。”
“那我也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看爸爸去。”
“好的,好的,我们难难真是个乖孩子。”
她在回答孩子这些话时,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呵!孩子的心,多纯呵!他心里有个爸爸,他心里需要一个爸爸呵!你能给孩子一个爸爸吗?你能让孩子知道晓雷就是他的爸爸吗?你能老是这样欺骗孩子吗?
还是难难刚刚学会讲话的时候,晓雷来了。他进屋时,难难正在喊自己做妈妈呢。如今,晓雷来了,教孩子喊他做什么呢?他喊自己做妈妈了,当然不能喊他做爸爸呀!
这一天,晓雷真的来了。教孩子怎么称呼他呢?晓仙正在为难的时候,晓雷把一袋糖果送到了难难面前。难难想伸手去接,却又不敢,他回过头去,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晓仙,好象是说:妈妈,这东西我接不接呢?妈妈,我该喊他做什么呢?
她还没有回答,晓雷先开口了。他嗓音哑哑的:
“难难,快喊我舅舅,快喊我舅舅。”
孩子又望了她一眼,好象要她证实似的:他是不是我的舅舅?又好象是在问:舅舅是什么呢?
她心头一阵热,又一阵凉,终于朝孩子点了点头:
“难难,快喊舅舅呀!舅舅给你买糖来了。”
“舅——舅。”
小难难拖着长调,喊出了这声舅舅。
晓雷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眼眶儿湿湿的了。他连忙把头埋下了。
晓仙赶忙把头偏过去。她的眼眶儿也湿湿的了。
……
这些,这些,磨得她心里痛呵!
有一天,孩子又问她:
“妈妈,什么是爸爸呢?”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又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呵!你能回答孩子吗?她为难了,深深地感到为难了。
“爸爸就是爸爸呗!”
她搪塞着孩子。
孩子对她这个回答不满意,自己发挥着说:“爸爸,一定是个男的,一定是个大人。别人的爸爸,都是男的,都是大人。”
“对!难难真聪明。”
难难还是不满意,又问:
“爸爸为什么一定要是个男的,一定要是个大人呢?”
“快快长吧。长大了,你就知道什么叫爸爸了。”
“妈妈,你长大了,你一定知道什么叫爸爸了呀?”
晓仙在难难面前点了点头。
“那你告诉我呀!那你告诉我呀!”
“这个,是要大人才晓得的。你快长吧,快长大吧!咹?”
她这样哄着孩子,心里象塞进去了一大把毛茸茸的草。
孩子一天天长大,她真不想再呆在这个小县城里了。这里的人晓得孩子的来历。谁能去封住别人的嘴巴呢?过去,离开省城,来到这里,是为了求得心里的安宁。如今,她希望回到离这里很远很远的省城里去了。这也是为了求得心里的安宁呵!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国家的政治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几个被捧上天的人,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她兴奋极了,向自己的老单位寄去了一封请调信。很快,她的请求获得了批准。她又回到了这座离别了七年的城市……
六
火车,这条绿色长龙,穿山越水,向前飞驰而去。
离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离哺育自己成长的亲人,越来越近了。李晓仙的心,越跳越急了。火车,驶上了仙湾河大桥。她将脸紧紧地贴在车窗玻璃上,望着桥下那滚滚的河水,望着对面那巍巍的观仙垴,望着那观仙垴下、仙湾河边的一片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房屋。呵,这就是故乡的水,故乡的山。这就是养育自己的小镇——二仙湾呵!
坐在她对面车窗边的座位上的,就是他,那位矿山设计院的工程师。他今天的身分,是晓仙堂堂正正的丈夫。一切都是那样顺利,从三吟家出来,只有半个多小时,就办好结婚登记手续。然而,他们相恋的时间,却长达二十年!于是,她把他带回来了,带回到二仙湾来了。她想让弥留于人世间的老爹爹看一看,你的女儿有家了,你的女儿有丈夫了。这一位就是你的女婿!
难难坐在晓仙的身边。十多岁的孩子,正是充满幻想的时期,正是对大自然里的一切,充满热情的时期,正是好奇心最强烈的时期,也正是求知欲最高的时期。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他嘴里则不停地提出一个又一个新奇的问题来,常常弄得李晓仙和龙三吟回答不上来。
火车站,建在二仙湾和三仙湾之间。从这里去二仙湾十华里,去三仙湾——如今美仙湾市市府所在地,也正好是十华里。也许是故弄玄虚、虚张声势吧,站名曰:美仙湾东站。言下之意很清楚,往此西去,还有一个美仙湾西站。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五等站。别说那个西站了,就是这个东站,也不大,这使它与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很不相适应。当年修这条铁路的时候,也许那些铁路的设计者们,根本还没有想到,二十年后,这片土地上会崛起这样大一座工业城市呵!
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是一家全省最大的火力发电厂。枯水季节里,这个厂子担负全省百分之四十的工业用电。再过去一点,就是一家大钢铁厂。前几天,这家钢铁厂的一座新建的高炉投产了。那一夜,满空的彩色焰火,给这个城市带来了节日的气氛。再过去,是耐火材料厂、玻璃厂、电石厂、电子管厂、电动工具厂……一个一个大工厂,一直铺展到了二十华里以外,组成了这座工业新城。这市里的许多工厂,还是中央一些工业部管辖的重点厂家呢!从东站往北去三十华里,则是被人们称为“世界锑都”的我国重点产锑工业基地。
城市正在兴建之中,一幢幢高楼,正在拔地而起。高高的脚手架上,一面面小红旗在挥动,“嘟嘟”的哨声在响着。起吊机上上下下,把一些建筑材料,送到正在“更上一层楼”的新楼顶上,送到建筑工人的手里。一台台的推土机,在这里那里吼叫着。又不知有多少工厂,将在这些推土机声中孕育、诞生。刚刚修建的公路,质量差火;一些临时公路,又四处生枝,使得这里那里到处尘土飞扬。从这个角度看去,这里不象是一座城市,只能说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巨型建设工地……
火车进站了。
这车站不仅小,而且乱。旅客们从出站口挤出来,是两百米的跑步比赛。常言道:归心似箭。从远地回归故土的人们,或从外地来这里出差的人们,都想赶上第一趟公共汽车,尽快到达自己的目的地。那些年轻力壮、带的行李又不多的人,还想上车占一个座位。脚劲差一点、速度慢一点的人,也想赶攀上第一趟车。没有座位,站着也好。要不,又要在这里等上十几、二十分钟。那等车的滋味儿是不好受的。一些省属、部属的大厂矿,都开出自己单位的汽车,停在站前大坪里,来接本厂出差归来的干部,或者来本厂检查工作、联系业务的上级机关的领导和兄弟单位的人员。
李晓仙、龙三吟和难难,好不容易从拥挤的出站口挤出来了。三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难难毕竟年纪小,手劲不大,提着一个大包包,很吃力。龙三吟伸过那只空着的手,要将他的包包接过来。小家伙却逞强,不给他,坚持自己提着,艰难地、却又是兴致勃勃地跟在三吟和晓仙的后面走着。
那辆开二仙湾去的、二节三门的、长长的公共汽车,已经挤得满满的了。不少的人,还在攀着车门往上挤。一些自知无力和别人称雄的老人,只好知趣地退让到一边了。再站上二十分钟,等下一趟吧。
“上不上?”
三吟问晓仙。
“还上得去吗?只好等下一趟了。”
晓仙望了那辆挤得拍满的公共汽车一眼,皱了皱眉头,这样回复三吟。
“龙工!龙工!”
正在这时,有人一边喊着,一边朝他们跑来。
这是一个矮个子中年人。头戴一顶八角帽,身穿一套质地很好的咖啡色西装,样子显得颇潇洒。还隔老远,他就把一双大手向龙三吟伸过来了。
“是你呀,杨矿长。”
龙三吟也热情地迎上去了。
“专程来接你哇!你可是我们这座煤矿的设计者,是我们矿的有功之臣呵!喏,车子停在那边!”
杨矿长说着,举手往前边一指。
不远处,停着一辆天蓝色的上海牌小卧车。
“我……”
龙三吟欲言又止,脸有难色,好象有什么事不便说。
“怎么?你这次不是专程来参加我们矿投产典礼的?”
“是,又不全是。”
“还有什么事?”
“一点私事。”
“什么私事?”
“喏!”龙三吟这才想起,还没有将晓仙向这位矿长介绍呢。这可是不该疏忽的啊,怎么能冷落了晓仙呢!他赶忙回过头来寻晓仙。只见晓仙拉着难难的手,站在三米以外的地方,一副非常尴尬的样子。
“晓仙,晓仙!”
龙三吟连忙喊她。
李晓仙和难难走过来了。
“这是仙湾煤矿的杨矿长。”
龙三吟指着杨矿长向晓仙介绍。晓仙连忙热情地、很有风度地向杨矿长伸出手去:
“你好。认识你很高兴。”
“这是我爱人。”
当杨矿长和晓仙握手的时候,龙三吟这样介绍说。
“呵,呵,你好,你好。”
杨矿长与晓仙热情握手,连连点头。在这握手点头之时,他用眼睛将晓仙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在心里说道:不错!比那位死去的女教师强呵!三吟真是有福之人。这位杨矿长是到过龙三吟家多次的。他认识那位秀秀气气的女教师。
也许是头一回被一个男人以这样的称呼介绍给别人吧,也许是头一回获得这样一种身分吧,晓仙的脸微微地热了。
“贵夫人尊姓大名?”
杨矿长问龙三吟了。
“李晓仙。”
没等三吟开口,晓仙抢先回答。
“何方人士?”
“本地。”
“三仙湾?”
“不,二仙湾。”
“那好呵!二仙湾就在我们矿山附近。龙工,你可是我们这里的女婿呵!”
杨矿长笑了。很开心。
“你们此行是回家探亲?”
“嗯。她父亲病危,赶回来看看。”
“那快上车吧。先送你们回家看望老人。投产典礼是明天八点半举行。明早上,我派车来接你。现在,请二位——喏,还有这位红领巾——上车吧!”
杨矿长朝那小卧车挥了挥手,小卧车便徐徐地开到了他们面前。
四人都上车了。杨矿长坐前面,他们这一家子坐后边。“当”的一声,车门关上了。司机踩了油门,车子向前驰去。
“二姐!二姐!”
车子刚刚开动不久,后面有人追着喊。车门关得死,车速又快,坐在车子里面的人没有听到。车子朝着二仙湾急驰而去……
小卧车在那雄伟的仙湾河公路大桥前面停下来。李晓仙、龙三吟和难难,从车内走出来了。杨矿长和三吟、晓仙挥着手,说:
“代我向你们的老父亲问好。明早上八点钟,我来接你们。”
小车开走了。
他们沿着桥头的一节节石级走下来,来到了这条古老的麻石板街道上。街坊邻居们都从屋里走出来了。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娘、老奶奶们,湿润着眼眶,嘶哑着嗓子,和李晓仙打着招呼:
“二姑娘回来了。唉,你们晚到了一脚呀!”
“他二姑妈,你昨晚上赶回来就好了。二爷今早上已去了。”
“唉,他二叔可是个好人哟!别人有什么难处,他最爱帮人家的忙了。那些年,他吃了苦呵!如今,好日子来了,他却……他应该享几年福再走呵!”
“……”
一切都清楚了。晓仙的心里,象突然流进来一股冰水,全凉了。她脚步越来越沉,感到两只腿难以提起来了。两只眼睛粘糊糊的,被泪水打湿了。
一些没年纪的新嫂子和大姑娘,则就她们感兴趣的问题展开议论了:
“她后面那个男子是谁?”
“蠢货,跟在她后面走,还会是谁?男人呗!”
“她什么时候结婚的呵?不是听说,她发过誓,这一辈子不结婚了吗?”
“那是气话!真的做得到吗?要你不结婚,你做得到吗?”
“你这个马嘴嫂子,谁惹你了?怕你的嘴巴生疮了哩!”
那叫马嘴嫂子的女人,获得了某种满足,偷偷地笑了。
“那是谁的孩子呢?”
又有人提出了新的问题。
“是那男人前头婆娘的息吧?”
“才不哩!听说……”
一个样子很机灵的大嫂子,刚刚讲出两个字,就把话咽了下去,然后附到另一个刚嫁到二仙湾来的新嫂子的耳朵边,轻轻地嘀咕了一阵。那红脸蛋的新嫂子听着听着,吃吃地笑了。接着,亮起眼睛,看着走在李晓仙身边的难难。
“莫不就是这个孩子?”
“难说。”
“……”
年轻的嫂子、姑娘们的这些悄悄话儿,此时此刻的李晓仙,自然没有注意去听,也自然没有听到。她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去。渐渐地,一阵低沉的哀乐声,传到了她的耳鼓里,震荡在她心窝里了。
终于,她走进了这幢屋子,站到了爹爹的身边。爹爹的遗体,已经放到棺材里了。他一身笔直地躺在那里,神态似乎还安详。只是,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合,还留了那么一条缝。这一条缝是准备留下来看谁的呢?是在等着谁归来、盼着谁归来呢?
晓仙低着头,站在李慎之的遗体前。龙三吟和难难,也垂着头,默默地站在晓仙的身边。晓仙毕竟是知识妇女,她努力抑制着内心巨大的悲痛,没有号啕大哭,只默默地流着泪。她望着爹爹那留有一条缝的眼睛,心似刀绞。爹爹呵,您不是想看看难难吗?难难回来了,如今就站在您的身边呵!爹爹呵,您不是一次又一次叮嘱女儿:“下次,希望看到是两个人回来”吗?如今,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呵!现今你女儿是有家的了,是有丈夫的了!你的女婿龙三吟,此刻就站在您的面前呵!
晓仙站在爹爹李慎之的遗体前,在心中大声地向父亲呼喊着,大声地向世界宣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