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元年(公元679年)初春之夜,其时唐高宗、武则天皇后与太子贤等均在洛阳。
洛阳宫城之东宫,太子贤的书斋。舞台一侧斜置凹字形的炕床,前有茶几坐椅等事(可参考顾宏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卷》[1])。另一侧置书案,案上须有《老子》、《论语》、《孝经》、《孝子传》、《少阳正范》等书籍及文房用具。当时的书还是写本,或卷成卷轴,或如画册一样,裱折成册。案不宜太高。案后坐椅较大。案前有坐椅二,相向置。案上及室内须备剪綵花,或插入花瓶,或用盆栽形式。瓶盆之类不要用白色瓷器,宜用唐三彩或者黄绿釉的陶器。其他布置可适当安排。
幕启时上官婉儿之母郑十三娘正在室中整理椅案之类,时时掸扫灰尘。
太子贤手捧着一张桃红色的诗笺,由内室中徐徐走出。因眼近视,俯就诗笺朗诵: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太子贤 (感觉到有人在室内)是谁在这里?
郑十三娘 是我,太子殿下,我在收拾您的书房。
太子贤 哦,你,郑十三娘,好的。(又接着把诗念下去)
欲奏江南调,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郑十三娘 殿下,这样晚还在看东西,您不怕把眼睛搞得更坏吗?
太子贤 我在看你女儿上官婉儿的诗。
郑十三娘 我知道,那是她上半天做的《彩书怨》。她送到殿下这里来了吗?
太子贤 她要我给她改。我不仅一个字也不能改,连一个字也做不出。
郑十三娘 殿下,您太夸奖了。
太子贤 郑十三娘,我倒要问你:听说上官婉儿刚生下地,她就同你一道发配到宫里来了。她才满十四岁,怎么就能够做出这样的诗?是你教她的?
郑十三娘 小时候我教过她,到她长大了一些,宫里好多人都喜欢她,教她。黄门侍郎裴炎是她祖父上官仪[2]的门生,特别费了心栽培她呢。
太子贤唔,上官仪的孙女,我看是有来由的。总要是牡丹花的种子,栽培起来才能开出牡丹花。
郑十三娘 殿下,您太夸奖了。让我去收拾您的寝宫吧。
太子贤 好的。
郑氏走入内室。
太子贤在室中盘旋,对诗吟味。
上官婉儿入场,处女打扮,头上在正中处梳两个卷鬒,两鬓也梳成两个卷鬒下垂。
太子贤 (向上官婉儿脚步声处回顾)谁呀?
上官婉儿 我哇,殿下!
太子贤 哦,你,上官婉儿!我正在读你的诗。
上官婉儿 我听见您在朗诵。
太子贤 (走向婉儿)你是不是要把这诗拿回去?
上官婉儿 不,我是来通禀的。那位算学博士又来了。
太子贤 算学博士?你说的是谁?
上官婉儿 就是那位老头子诗人骆宾王呵。
太子贤 (笑出)哦,你真调皮!你已经给他取下诨名了。你为什么叫他做算学博士?
上官婉儿 您没有看到,在他的诗里面,总有好些数字,在加减乘除吗?
太子贤 对,我看到他的《帝京篇》。那倒是费了工夫做的。什么“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上官婉儿 还有呢!“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小堂绮帐三千万,大道青楼十二重”。……
太子贤 哈哈,你的记性真好!
上官婉儿 “且论二八千金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太子贤 好了,好了,不要再举了。再举,你也成为算学博士了!他是裴炎领来的?
上官婉儿 是,还是黄门侍郎裴炎裴九叔。他们在飞香殿里等候召见。
太子贤 好吧,那就让他们再等一会吧。婉儿,我要问你。
(愈向婉儿走近,要问又略示踌躇。)
上官婉儿 您要问我什么?怎么又不问呢?
太子贤 我问你,你这《彩书怨》是写给谁的?
上官婉儿 唔,我写给我自己的。
太子贤 你的心有了寄托吗?
上官婉儿 (发出天真的笑)哈哈哈哈,您看诗怎那么认真?我是假托着湘君、湘夫人,在思念大舜皇帝呀。
太子贤 哦吓,有道理,有道理。“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是切着大舜皇帝的。大舜皇帝南巡,他到了那苍梧之野,就在那里死了。不过,你这诗用字太尖新了,不是湘君、湘夫人的口气,而是你自己的口气。(踌躇了一忽)婉儿,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大舜皇帝吧!(张手想拥抱婉儿,婉儿闪开。)
上官婉儿 殿下,您庄重些。天后知道了,您不得了!
太子贤 哼,你以为我怕她吗?我知道她是你的仇人,杀掉了你的祖父和父亲。但你可不知道她也是我的仇人,杀掉了我的母亲!
上官婉儿 我不知道?宫里面的人谁个不知道呢?他们都在说:太子殿下是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3]生的,韩国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太子贤 是呵,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我们应该同仇敌忾!
上官婉儿 殿下,您可要当心呢!您哥哥太子弘,不是同韩国夫人一样,也死得不明不白的吗?
太子贤 呵,婉儿,多谢你的关心。你是不是也想报仇?
上官婉儿 哼,“君父之仇不共戴天”[4]!
此时郑氏由内室急忙走出。
郑十三娘 婉儿,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贤 哦,郑十三娘,你骇了我一跳。
郑氏以目示警,又以左手食指竖封着嘴唇,表示缄黩。
太子贤 那就好,上官婉儿,你去把裴炎和骆宾王传进来!
郑氏与上官婉儿同下。太子贤仍在室中徘徊。
小黄门赵道生上场。
太子贤 (闻有脚步声)你,上官婉儿吗?
赵道生 我不是上官婉儿,我是赵道生。
太子贤 你来有什么事?
赵道生 启禀殿下:左庶子张大安[5]、洗马刘纳言[6]求见,他们在重光门等候。
太子贤 你去告诉他们,说我今晚没有空,改天再接见。
赵道生 是。(下场。)
上官婉儿引裴炎与骆宾王登场。裴炎年五十余,看来不显老相;面貌端重,胸有城府,是一个大野心家。骆宾王,年在七旬左右,无须,发已全白,人颇自负,不拘形迹,是一味名士派头。
裴炎 (对太子贤深深鞠躬)裴炎进见殿下,骆主簿来向您辞行。
骆宾王只屹立拱手而无言。
太子贤向裴炎拱手,回头也向骆宾王打拱。
太子贤 你们来的真好。哦,骆主簿,我来替你介绍一下。(手指上官婉儿向骆介绍)这位是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
二人敬礼。
骆宾王 哦,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是那位要执掌大秤、衡量天下的姑娘吗?
裴炎 是呵,正是她。上官仪和上官庭芝[7]被天后处死时,她刚刚生下地来。她在去年十二月才满十四岁。
太子贤 “执掌大秤、衡量天下”是怎么回事?
骆宾王 前两天郑十三娘告诉我:她怀孕这位姑娘的时候,梦见一位巨人给她一架大天秤,说她将生下一个人来,执掌大秤、衡量天下。
太子贤 哦,难怪她是不同凡响。
裴炎 不过,她一生下地来,她的祖父和父亲被处死刑,她和母亲郑十三娘一道被发配在宫城里来了。
骆宾王 这恐怕就是天意的安排。
太子贤 上官婉儿也是一位诗人呢。你请看她这首诗。(把手中《彩书怨》一诗授予骆。)
骆宾王 (接诗念出)“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好诗!好诗!十四岁就能够做出这样的诗!(把诗稿交还太子贤。)
上官婉儿 骆主簿,你七岁的时候不是就做出了《咏鹅》的诗吗?
骆宾王 我那算是小孩儿的胡诌罢了!
上官婉儿 不,那是一片天籁,我很喜欢它。你听,“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8]多么天真可爱呵!
骆宾王 呵呀,小姑娘,承蒙你褒奖,我这个老头子好象突然年轻了五六十岁。
裴炎 好吧,我们还是来谈谈正经事。
太子贤 (将诗稿给与婉儿)上官婉儿,你把这放到书案上去。你到外边去看守着,别让人进来。(携裴、骆二人手向凹字形炕床走去)我们到这边坐。
上官婉儿照所吩咐,走近书案,把诗稿夹在一册《少阳正范》里面,露出纸头来。向大家敬礼了一下,下场。
骆宾王 殿下,我今晚想单刀直入地同您谈一谈。您应该知道,情况是很严重的。皇帝陛下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经常在闹头晕,近来听说眼睛快要全瞎了。二十年来,天后一人大权独揽,为所欲为。你看她杀了多少高祖太宗[9]的子孙呵。太子弘是怎样死的,一直是个疑问。……
太子贤 那还有什么疑问!
骆宾王 (叹息)哎,西汉初年吕后临朝的局面又出现在今天了。
裴炎 据我看来,武后和吕后的情况不同。吕后同汉高祖一样,不学无术,孤陋寡闻,她只是有权有势而已。
骆宾王 对,武后是精通文史的人,大有太宗皇帝之风。
裴炎 可是,武后为了笼络人心,扶植党羽,却又任意破坏太宗皇帝的遗规。
骆宾王 是呵!五六年前她上的建言十二事[10]是天下有名的。其中就有什么父在母死,做儿女的也得为母亲服丧三年;什么有才能而在低位者得超级升迁。她为了讨好天下的农夫工匠、妇人女子、寒微出身的官吏,就不惜颠倒尊卑、淆乱贵贱。
裴炎 最令人难堪的是滥用人员。太宗皇帝设官六百四十三员,不许“工商杂色之流,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并肩而立,同坐而食”[11]。武后为了扶植党羽,她就违背了太宗皇帝的遗训,借口“用人唯才”,任何人都可以推荐,自己也可以推荐自己。门望资历,一概不问。二十年来,朝野上下,差不多都是武后的人。这是和吕后临朝的局面断然不同的。
太子贤 你们说要单刀直入,怎么老是在绕圈子?我想要知道的,是你们有什么办法来应付?
裴炎 骆主簿,你把办法说出来吧。
骆宾王 办法要走两步:第一步在宫廷内搞;第二步在宫廷外搞。
太子贤 在宫廷内怎么搞?
骆宾王 好不好就在这东宫里面暗藏兵器,等有机会时举动?
太子贤 那容易办。
骆宾王 在京内至少还要找到一位执掌兵权的人。
太子贤 (向裴炎)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12],不是说没有问题吗?
裴炎 没有问题。
骆宾王 还要在地方上有人响应。
太子贤 地方上是不是有可以信赖的人?
骆宾王 有的是呵。开国元勋徐勣的孙子英国公徐敬业[13],就是可以信赖的一个。
太子贤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裴炎 在眉州做刺史。
骆宾王 三年前我从军到姚州道[14],路过眉州,我访问过徐敬业。去年回长安,我又访问过他。他两次都向我说,他有肃清君侧的意思。我看徐敬业这人是大大可用的。他自己能用兵,又有他祖父的威望,只要太子有敕令给他,他一定会首先发难。响应他的人一定很多。
太子贤 (向裴炎)骆主簿的这些意见,你们是商量过的吗?
裴炎 我同程务挺都商量过。骆主簿的意见就是我们的意见。
太子贤 那么,骆主簿尽可以不必到临海去了。他不是由长安主簿被谪贬为临海县丞了吗?
裴炎 正是那样。我们打算让他往眉州去。他就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太子贤 那么,你回头给骆主簿一些有我印信的东宫用笺,可以让他便宜行事。
裴炎 (点头)我也正是这样打算。
此时上官婉儿仓皇跑步入场,喘息不定。
上官婉儿 快些,快些,天后带着明崇俨大夫亲自到这里来了!已经进了鹿苑了!
太子贤与骆宾王表示惊惶,裴炎处以镇静。
裴炎 上官婉儿,你快把骆主簿引进复壁里去躲藏。殿下,请您坐到书案那边,把《孝经》的《谏诤章》摊开来。还请您把“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的那句话提出来问我。我呢,就坐在这把椅子上。(指书案对侧上首的一席。)
余人匆忙照着裴炎指示行事。上官婉儿引骆宾王入复壁躲藏之后,下场。复壁可设在靠近书案的一边。
太子贤坐就书案,摊出《孝经》。裴炎坐在对侧上首的坐椅上。
太子贤 (高声念出)“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请问,古来是有过这样的事吗?无道的天子,因为有了七个敢于进谏的臣子,便没有失掉天下。无道的诸侯,因为有了五个敢于进谏的臣子,便没有失掉他的国家。无道的大夫,因为有了三个敢于进谏的臣子,便没有失掉他的爵位。古来是有过这样的事吗?为什么定出七人、五人、三人这样的比例来?多了一个人想来没有什么,那可以说是“多多益善”。但是少了怎么样?……
小黄门赵道生入场。
赵道生 (向太子贤敬礼)启禀殿下:天后陛下驾到。
太子贤与裴炎离座,准备迎驾。
若干宫娥掌灯前行,武后著便装入场,明崇俨跟在后边。
太子贤 母后陛下晚安。
裴炎 恭候天后陛下晚安!
武则天 哦,黄门侍郎,你在这里?
裴炎 是,太子殿下召臣下来讲《孝经》。
武后坐就书案太子贤所坐处,宫娥们在适当处侍立。
小黄门赵道生鞠躬后下场。
武则天 你们在讲《孝经》,那很好。讲的是哪一章?
裴炎 是《谏诤章》。
武则天 (翻看案上摊陈着的《孝经》)唔,这章书很重要。
裴炎 刚才太子殿下向臣下提出了一个问题,提得倒很有趣。
武则天 怎样的问题?
裴炎 请殿下您自己重提一遍。
太子贤 我是问古来是不是有过那样的事?无道的天子,只要有敢说话的臣下七个人,便不会丢掉天下。无道的诸侯,只要有敢说话的臣下五个人,便不会丢掉国家。无道的大夫,只要有敢说话的臣下三个人,便不会丢掉爵位。为什么定出了七个人、五个人、三个人?少了是不是就不行?
武则天 (笑出)哈哈,你这问的真是有点发呆。你真是个书呆子呵!我告诉你:那只是说,无论是天子也好,诸侯也好,大夫也好,任何人也好,有了过错,总要听别人的话。父母要听儿女的话,帝王要听臣下的话。人数的多少只是表示责任的轻重。责任重的人就要多听别人的话。但听了就要改。如果那样,就只有一个人也是好的,倒不必限于七个人、五个人、三个人。当然,人数越多越好。如果使普天之下的人都能够说话,那么做皇帝的和做官的人就可以少犯过错了。我看,你真真要成个书呆子呀!
太子贤 (被申斥,有点不安于座,站起来拱手)多谢母后的指点。(复就座。)
武则天 (回问裴炎)黄门侍郎,我这样讲,你看是不是行?
裴炎 天后陛下是聪明天纵,经陛下这一讲,便把书都讲活了。
明崇俨 (插进话头)陛下讲书,就跟我们变戏法一样,真是灵活得很。
武则天 你们变戏法是在弄假,我讲的却是真话。
明崇俨 陛下,但我们在看相的时候,便一点也不敢说假话了。
武则天 好,我本是带你来给太子看相的。请你过来给阿贤看看。
明崇俨走至太子前。
明崇俨 (向太子贤端详了好一会)太子殿下,您今年多大年纪?
太子贤 二十七岁。
明崇俨 那还是壮年啦。(迟滞不言。)
武则天 怎么样,你看他的相?
明崇俨 天后陛下,微臣有直愎的话想说,但不敢冒昧。
武则天 你照实说来!
明崇俨 那么臣下便斗胆了。太子殿下,您两目无神,明堂太不清明;壮年而无壮年的神采,未老先衰。据臣下大胆的揣测,殿下,您是不是声色之好太多?
说得太子贤有点惶恐。
武则天 (向太子贤)唔,我是听说你的行为是不大检点的。
明崇俨 希望太子殿下您要特别保重。最好请殿下学些武艺,舒畅血脉,啬精凝神。殿下,您假如持之有恒,包管您身强力壮。不然的话(迟疑了一会),我看,您恐怕不能长寿。照殿下现在的神采看来,原谅我直言不讳,恐怕活不上——三十岁!
太子贤 (愕然)你在说什么?
明崇俨 我说您要短命。望殿下好好保重,好好保重呵!
裴炎 太子殿下费了多年工夫来注释《后汉书》,是耗费了不少精力的。
武则天《后汉书》的注哪是他一个人做的呵!谁不知道,那是左庶子张大安、洗马刘纳言那一批人帮助纂集的?(向太子贤)阿贤,你该警惕呵!我看明崇俨的话倒是一针见血之谈。你和你哥哥一样,声色之好太多,这使你的身子遭到戕贼。你们生长在宫廷里面,不知稼穑之艰难。你这样下去,怎么能够处理天下大事呢?我叫北门学士替你编纂的《少阳正范》,你是不是在经常阅读?
太子贤 (起立,惶恐地指出案头的《少阳正范》一书)母后,这不是?
我经常在阅读。
武则天 (取《少阳正范》翻阅,翻出上官婉儿的《彩书怨》,取出阅览,大怒)你经常在阅读?你阅读的就是这些情诗!这是谁的诗?
太子贤 (非常惶恐)那那那是上上上官婉儿的。
武则天 (愈严厉)上官婉儿?是谁?
裴炎 (为太子解围)启禀天后陛下: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
武则天 (诧异)上官仪?那个背叛朝廷、图谋不轨的人?
裴炎 是呵,正是他。自从上官仪和他的儿子上官庭芝在十四年前明正典刑之后,上官婉儿和她母亲郑十三娘,被发配在这洛阳的宫廷中奴役。这次太子殿下来洛阳,是臣下派她来服侍殿下的。
武则天 哦,是你派她来的。她多大年纪了?
裴炎 刚满十四岁。
武则天 (诧异)什么?刚满十四岁?
裴炎 是的。她祖父和父亲正法的时候,她刚刚生下地来,那是麟德元年[15]十二月里的事。
武则天 (缓和下来)唔,刚满十四岁!十四岁的女孩子就能做出这样的诗?我倒要看看这女孩子是个什么样子。(吩咐宫娥)你们去把上官婉儿给我传来。
宫娥中一人应声下。
武则天 (把诗笺仔细阅读)“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她已经嫁了人吗?
太子贤 不,她还没有。她说,她是假托湘君、湘夫人在思念大舜皇帝。
武则天 唔,写得太尖新了。
裴炎 年轻的小女孩子,没有经历,没有好好的体会。
武则天 诗倒写得满不错。十四岁的女孩子就能够写出这样的诗,是有点出人意外的。
裴炎 这孩子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大有她祖父的遗风。一宫娥引上官婉儿上。
上官婉儿 (向武后叩头)奴婢上官婉儿叩见天后陛下。
武后离开座位,走到上官婉儿身旁。余人均起立。
武则天 你起来,把头抬起。
上官婉儿 谢陛下的天恩。(起立,拜谢,稍退几步,抬起头来。)
武则天 (示以诗笺)这首《彩书怨》是你做的?
上官婉儿 是,是奴婢做的。
武则天 你今年多大年纪?
上官婉儿 刚满十四岁。
武则天 十四岁就能做这样的诗?
上官婉儿 陛下,项橐八岁教孔子,甘罗[16]十二岁为丞相,奴婢比他们还要大几岁呢。
武则天 好,你回答的好。但我要考考你。我听说你出口成章。你能够当我的面另外做出一首吗?
上官婉儿 请天后陛下出题。
武则天 好。(指案后的坐椅)你坐到那里去。铺好纸,研好墨,蘸好笔,作好一切的准备。
婉儿照着吩咐做了。
武后在室中回顾了一番,看到剪綵花,便决定以此为题。
武则天 你就以《剪綵花》为题,做出一首五律来,要用和《彩书怨》同样的韵。
上官婉儿执笔凝思,不一会便在纸上开始写出。略加修改后,走向武后,把诗笺捧呈。
武则天 写好了吗?
上官婉儿 写好了。
武则天 (接诗笺在手)你真是快。(念诗稿)“密叶因栽吐,新花逐剪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点头)不错,对的巧。(又继续念下去)“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惊叹)呵,是好诗!你做得这么快,又这么切题!你只有十四岁!(把诗笺两张授予裴炎)黄门侍郎,她的字也写得很秀丽。我看她是一位有才的女子!
裴炎 蒙天后陛下这样赏识,那她真不枉活在世上了。
武则天 (忽有所悟,向裴炎)把那《剪綵花》的一首给我。(接诗,把最后两句念了两遍)“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向婉儿)上官婉儿,你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 是说假的花,要以假乱真。
武则天 你是不是有意在含沙射影?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我听说诗是没有一定的解释的,要看解释的人的心境如何。陛下如果说我是在含沙射影,奴婢也不敢狡辩。
武则天 (一手拉拢婉儿,俯亲其颊)好,你回答的好!我喜欢你这个倔强的性格。(兴致勃勃地一面徘徊,一面自言自语)我想起了我十四岁时的一段故事。我十四岁时,太宗皇帝召我进宫。那时候太宗皇帝有一匹烈马,名叫狮子骢。那是名实相符的,真和狮子一样猛恶,谁也不能骑它。我就说我能骑它,但是要有三件东西。太宗皇帝问我:“要哪三件东西?”我说:“要一条铁鞭,一把铁锤,一支匕首。马不听话,我就用铁鞭鞭它;再不听话,我就用铁锤锤它;再不听话,我就用匕首刺杀它。”先帝陛下说:“好,你真倔强。但你为什么要那样?”我就说:“马是应该为人效劳的。马不肯为人效劳,那就不成其为马,就该鞭打它,锤痛它,杀掉它。人也是一样。人不好好地为人效劳,活着有什么用?”太宗皇帝说:“好,我喜欢你。”(回向婉儿)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
武则天 我知道你对于我是有仇恨的,是吧?(息了一忽)我杀了你的祖父,也杀了你的父亲。我在你应该是不共戴天之仇,是吧?
上官婉儿 如果陛下以为是,奴婢也不敢说不是。
武则天 好,你回答的好。我正期待着你这样回答。
上官婉儿 陛下,如果您允许奴婢放肆的话,奴婢要问陛下一句话。
武则天 你尽可以问。我是要让任何人都能够在我面前说话的。愈敢说话的人,我愈喜欢他。
上官婉儿 我听说,我的祖父上官仪是一位好人。他做到丞相,诗也做得满好。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武则天 你问清楚也好。你祖父的诗是做得满当行的,但是人却不是个好人。他离间宫廷,要挟着皇帝陛下,想把大权操在他们几家豪门望族手里。我反对他们这样做,他们便要把我废掉,连诏书都由你祖父草拟好了。那诏书的底稿还在我手里,将来我可以给你看。后来他们父子更图谋不轨,拥戴废太子李忠[17],竟连皇帝陛下也都想废掉了。他们的野心太大,因此我不能不杀他们。你懂得吗?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单听陛下的话,我是懂得的。不过……
武则天 不过什么?
上官婉儿 不过,我听不到我祖父和父亲的话了。
武则天 好,上官婉儿,你这话说的好。但你会听到他们的话,他们还活着。这样的人有的是!他们的野心很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也不管百姓的死活,就只是图自己的利益。我阻碍了他们,因此,我就成为了他们的对头。他们反对我,说我“牝鸡司晨”,说我不应该管理朝政。但我不管,谁管?皇帝陛下是有病在身的人,我不帮助他,谁来帮助他?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要我管,我只好管。只要我管得好,天下人不反对我,我就得管下去。你们说吧,我管理天下二十多年,天下的人在反对我吗?
裴炎 天下的人都在歌颂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恩德。
武则天 我也知道天下的人并没有反对我。你们想,太宗皇帝宾天的时候,天下只有三百多万户人家,我辅助当今皇帝陛下二十多年,已经达到六百万户了,差不多增加了一倍。[18]你们能说我是把天下管坏了吗?
裴炎 不,不能那样说,谁也不能那样说!天下的人都在歌颂“二圣临朝,皇恩浩荡”。
武则天 (稍息一忽)总之,我随时都在鞭策着自己。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我不能有一刻的偷闲。我要为天下的老百姓做点事,我要使有才能的人都能够为天下的老百姓做点事。我不能让国内发生叛乱,我也不能让国外的强邻来侵凌我们。要使天下的人都能安居乐业,过太平的日子,这是我日日夜夜想办到的事。我自己虽然缺少才干,但天下是有不少有才干的人。(息了一忽)好吧,我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回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
武则天 我喜欢你!我想把你放在我的身边,你愿意吗?
上官婉儿 (踌躇了一忽)天后陛下,奴婢是有罪的人。
武则天 不,你并没有罪,是你父亲和祖父有罪。但正因为这样,我想把你放在我的身边。古人说过“外举不避怨”[19],你知道吗?
上官婉儿 (点头)奴婢知道。
武则天 那么,我就明白地告诉你:我就存心要把一个对我有仇恨而又聪明的孩子放在我的身边,作为我自己的铁鞭、铁锤、匕首。你可以监视着我。我知道,孩子的心是正直的。你如果看到我有一天在苟且偷安,你就把我当作狮子骢,用匕首把我刺死吧!
上官婉儿 (受感动)天后陛下,我愿意服侍您。但我还有一位母亲,我们是形影不离的。
武则天 那么,就让你母亲也一道到我那边去。(向裴炎)黄门侍郎,这事就交你处理了。
裴炎 遵从天后陛下的意旨。陛下,您对上官婉儿这样天高地厚的恩遇,如果死而有知,上官仪一定在地下感激而悔恨的。
武则天 我可不要谁的感激。黄门侍郎,你可以留下,再同阿贤讲些《少阳正范》;还要教他好好练习武艺。
裴炎 是,遵从陛下的意旨。
武则天 好,回宫去了。上官婉儿,你同我一道去。(以手挽着婉儿。)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让我来搀扶您。
武则天 不,我要挽着你走。好,我们回上清观去!
宫娥掌灯带路,武后挽着上官婉儿,率领明崇俨下场。太子贤、裴炎鞠躬奉送。
骆宾王偷偷地自复壁中走出,余人未觉。
骆宾王 (自语)唉,好大的气焰!
太子贤与裴炎出乎意外,吃了一惊。
裴炎 天后讲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骆宾王 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在憋着气,憋得很难受。
太子贤 哼!我恨死那个玩戏法的鬼家伙!
裴炎 不过,他倒开了一个很好的条陈。
骆宾王 他劝太子殿下运动筋骨。
裴炎 天后也要殿下练习武艺。
骆宾王 我看今晚上的事对太子殿下是大有帮助的,就借学习武艺为名,不正好招兵买马吗?
裴炎 骆主簿,你的见解和我不谋而合。
骆宾王 还有一件大好事呢!
裴炎 你是说上官婉儿爬到了天后身边?
骆宾王 (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看来在宫廷内的办法也有两个步骤了。
裴炎 不错,上官婉儿是一支匕首!就可惜她还太年轻了,我们的事是不好轻易和她谈的。
太子贤 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裴炎 (庄重地)好吧,殿下,今晚谈得太久了,是您应该休息的时候了。一切的事情,我们改天再布置。
骆宾王 我就向殿下告辞了。我决心到眉州去。祝殿下保重!
太子贤 后会有期。祝你一帆风顺。
裴炎与骆宾王拜辞下场。
太子贤 哼!那鬼家伙,我一定要杀他!
赵道生上。
赵道生 殿下,您在说谁呵?
太子贤 明崇俨那个坏蛋!他说我活不上三十岁。我看他是要谋害我的。
赵道生 那种跑江湖的人,我很清楚,的确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太子贤 看来,我很快就要同我的哥哥太子弘在地下见面了。
赵道生 您不能够先下手吗?
太子贤 是呵!我一定要杀他!道生,你能不能够帮助我?
赵道生 我是敌不过他的。不是我杀他的事,是他把我杀掉罢了。
太子贤 (踌躇了一忽)有办法,你用毒箭射死他呵!
赵道生 毒箭从哪里来?
太子贤 你不要愁,我有办法。
赵道生 只要是坏蛋,我一定照您的意思办!
太子贤 道生呵,你如果办到,我一定报答你。
道生搀着太子贤,徐步向内室走去。
——幕落
[1]顾宏中,即顾闳中,五代南唐画家,元宗、后主时任待诏。其《韩熙载夜宴图卷》绘写南唐中书侍郎韩熙载夜宴宾客作乐的情状。
[2]上官仪(约616—664),字游韶,陕州陕县(今河南陕县)人。高宗时为西台侍郎,兼弘文馆学士。麟德元年(六六四年),因被告以与梁王李忠谋反罪,下狱死。
[3]即武伯,武士彟长女。嫁贺兰越石,早寡。后受唐高宗宠幸。
[4]语出《礼记·曲礼》:“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5]张大安,上元年间为太子庶子,永隆年间任中书门下三品,与刘纳言等注范晔《后汉书》。后贬普州刺史,再贬横州司马。
[6]刘纳言,唐高宗时任太子洗马,后为章怀太子撰《俳谐集》,被高宗流放振州(今广东崖县)。
[7]上官庭芝,上官仪之子。因仪案株连,被武后所杀。上官婉儿为中宗昭容后,被追封为黄门侍郎、岐州刺史、天水郡公。
[8]作者原注:此诗见《骆宾王文集》,亦见《唐诗纪事》。
[9]高祖,即唐高祖李渊(566—635),祖籍陇西(今甘肃陇西县东北)。袭封唐国公。大业十二年(六一六年)任太原留守,起兵反隋,得次子李世民之力,夺取关中,立炀帝孙侑为帝。次年逼侑让位,建立唐朝,在位九年,传位世民,自称太上皇。太宗,即李世民(599—649),李渊称帝时,封为秦王,任尚书令。武德九年(六二六年),杀太子建成及弟元吉,即位。
[10]作者原注:见《新唐书·后妃列传·武后传》。
[11]作者原注:见《旧唐书·曹确传》。
[12]程务挺,洺州平恩(今河北曲周县东南)人。唐旧臣。因征突厥、平白铁余有功,迁至左武卫大将军、单于道安抚大使。后被武后指以与裴炎、徐敬业勾结谋反罪诛杀。
[13]徐勣(594—669),字懋功,曹州离狐(今山东东明东南)人。因归唐,赐姓李,亦名李勣。曾任尚书左仆射、司空等职,谥贞武。徐敬业(?—684),徐勣之孙。勣死,承袭英国公,后被贬为柳州司马。因反对武后临朝,被其部下所杀。
[14]作者原注:今云南昆明。
[15]作者原注:公元664年。
[16]甘罗,战国时秦国下蔡人。相传他十二岁为秦国出使赵国,使赵王割五城与秦,被秦封为上卿。
[17]李忠,唐高宗之长子。永徽三年(六五二年)封为皇太子,四年后贬为梁王。显庆五年(六六○年)废为庶人。麟德元年(六六四年)被诬与上官仪谋反,流放致死。
[18]作者原注:《资治通鉴》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高履行奏“隋开皇中天下户八百七十万,即今户三百八十万”。又天后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户部奏天下户六百一十五万,口三千七百一十四万有畸”。
[19]语见《礼记·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