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笙
郭沫若同志在今年春节期间,写了一部五幕历史喜剧——《蔡文姬》,将发表在《收获》第三期上。我读完这部剧作的清样本之后,涌入脑海中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郭沫若同志所塑造的曹操的形象,与过去在舞台上或在《三国演义》中所看到的曹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乱世之奸雄”变成了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奸贼,变成了“以天下之忧为忧,以天下之乐为乐”的贤明丞相。这自然容易引起人们的疑问,曹操的这个形象是真实的吗?要回答这个问题,须得看看历史上真正的曹操。
曹操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有名的英雄人物。在宋以前骂他的人还不算多,自宋以后,他就成了封建统治者口诛笔伐的对象了。统治阶级为了巩固封建皇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加强君主专制主义的统治,便大力宣扬正统观念。曹操在政治设施和文学倾向上都违背了两汉的正统,在这种情况之下,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便被歪曲成为弑后盗国的乱臣贼子了。统治阶级极尽歪曲诬蔑之能事,把曹操丑化成为一个多疑嗜杀、残忍成性、诡谲狡诈的大坏蛋。特别是《三国演义》流传之后,这种看法就更为普遍了,这实在是历史上的一个大歪曲。
郭沫若同志大胆地推翻了这个公案,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塑造了曹操的艺术形象。郭老笔下的曹操,虽然与人们印象中的粉脸截然不同,但这却是历史上真正的曹操。郭老在这个剧本里,恢复了曹操的名誉,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是一项大胆的艺术创造,也是公正的历史评价。
《蔡文姬》中的曹操,首先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的形象。在第一幕中,通过董祀的口,作了这样的描述:“他锄豪强,抑兼并,济贫弱,兴屯田,使流离失所的农民又从新安定下来,使纷纷扰攘的天下,又从新呈现出太平的景象。”我们再看看史书上所记载的曹操。当他二十岁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造五色棒十余枚,悬“尉廨”大门左右,“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以致“京师敛迹,莫敢犯者”。在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颁发了抑制豪强兼并的命令,令中谴责袁绍“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审配宗族,至于藏匿罪人,为逋逃主。”曹操破邺时,把这个审配的家财物货全部没收了。对待兼并之徒如此,可是对待抑强扶弱的王脩,却是另一种态度。“及破南皮,阅脩家谷不满十斛,有书数百卷。太祖叹曰:士不妄有名,乃礼辟为司空掾行司金中郎将,迁魏郡太守,为治抑强扶弱,明赏罚,百姓称之。”曹操并在上述抑兼并令中,改革了租赋制度。即按田产每亩收租四升,每户出绢二匹、绵二斤,除此之外,不得另有征收。并令“郡国守相,明检察之,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在这种政策的影响之下,魏国各地也出现了一批勇于打击豪强的正直官吏,如司马芝、仓慈、公孙度等人就是。
此外,曹操还采纳枣祗的建议,广兴屯田。这一方面解决了军粮问题,同时也使流离失所的农民有田可耕了。由于曹操采取了恢复和发展生产的政策,因此许多地方官吏,如郑浑、卫觊、颜斐等人,也积极督课农桑,兴修水利,设法解决耕牛农具等问题。史称郑浑励民“勤稼穑,明禁令,以发奸者,由是民安于农,而盗贼止息”。总之,在曹操实行锄豪强、抑兼并、济贫弱、兴屯田的政策之后,流离失所的农民又从新安定下来,荒芜的土地又逐渐得到开垦,残破的农村日益兴盛起来,凋敝的手工业和商业也慢慢地恢复了。这正如剧中董祀对蔡文姬所说的:“现在的中原,大姐,和你十二年前离开的时候是完全两样了。”“在曹丞相的治理之下,‘千里无鸡鸣’的荒凉世界,又逐渐熙熙攘攘起来了。”
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曹操,是有他的政治理想的。在《对酒》篇中,曾描述了他理想中的太平盛世:“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当然,这种太平盛世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只不过是一种空想而已。但从此也可以看出曹操的政治理想,他的志向和抱负。他以满腔热情讴歌这个世界,向往于这个世界。
从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曹操决不是一个以荼毒生灵为目的的屠夫,决不是一个以残破天下为乐事的混世魔王。郭沫若同志把曹操描写成为一个“以天下之忧为忧,以天下之乐为乐”的卓越的政治家,虽然是一种艺术上的夸张,但仍不失为真实的形象。
在《蔡文姬》中,曹操不仅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曹操的军事天才,确实是很了不起的。“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自作兵书十万余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临事又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与虏对阵,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军无幸胜。”(《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说他每战必克,用兵如神,未免有些夸张;但曹操善于用兵,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甚至连他的敌人也是不能否认的。孙权就说过:“曹操御将,自古少有。”杨阜说曹操有“雄才远略,决机无疑,法一而兵精”。郭嘉称赞他“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荀彧说他“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在官渡之战前,田丰警告袁绍道:“曹公善用兵,变化无方,众虽少,未可轻也。”果然,官渡之战,创造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我们从曹操组织军队,筹集粮秣,指挥战争,招抚降敌等各方面看来,他确实象《蔡文姬》中所描写的那样,是一位天才的军事家。
曹操虽然在军事上有很深的造诣,但他并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好战分子。在《蔡文姬》中,董祀对蔡文姬说道:“他会用兵,但他与士卒同甘苦,他是不轻易用兵的。他在国内虽然年年打仗,但都是迫不得已。”曹操确实在年年打仗,其中最主要的是与群雄逐鹿中原。这是为完成统一事业而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当时的中国,果真在他的手里统一了,就能结束那种四分五裂、纷纷扰攘的局面,使人民的生活安定下来,这对恢复和发展生产是有积极意义的。另外,如远征三郡乌桓和进击代郡上谷乌桓与鲜卑的联军,都是反侵略性质的战争。乌桓和鲜卑是当时的侵略者,如史称:“三郡乌桓,承天下乱,破幽州,略有汉民合十余万户……数入塞为害。”曹操所进行的这些战争是正义的,是符合中国人民的要求的。因为这些战争的结果,使边地人民免除了乌桓、鲜卑的骚扰,使生产劳动的进行有了保障,这应该算是曹操的一项大功绩。曹操在柳城之战结束以后,并把被乌桓掳去的汉族人民十余万户带回中国,又收编三郡乌桓的降骑,参加国内战争。《三国志·魏志·乌桓传》上说:“由是三郡乌桓,为天下名骑。”这就如《蔡文姬》中所写的:“他还使乌桓的侯王大人们受了他的感化,听从指挥,而今三郡乌桓的骑兵在曹丞相的麾下已经成为天下的劲旅。这假使不是仁义之师,是怎么也不能办到的。”
作为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的曹操,对于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是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的。他在《蒿里行》一诗中写道:“铠甲生□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在《苦寒行》里深切地描写了行军征戍的艰苦,在《却东西门行》里描写了转战南北的战士的一种怀念故乡的感情:“奈何此征夫,安得去四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这些都说明了他虽然年年南征北战,但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好战分子。正如《蔡文姬》中所说的一样,是“圣贤之用兵也,戢而时动,不得已而用之”。这句话本是曹操在《孙子兵法》序中说的一句话,不过在《蔡文姬》中是借董祀之口而说出罢了。
在《蔡文姬》第四幕中,有曹操与曹丕谈诗的一个场面。曹操读《胡笳十八拍》,这事出于假托,但曹操爱诗却是事实。《文心雕龙》卷九:“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说:“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曹操是中国古代的一位伟大诗人,他在当时的文坛上,发生过强烈的影响。建安文学开一代诗风,是有曹操的一份贡献的。他摆脱了两汉辞赋的束缚,从民歌中汲取养料。他的诗流传下来的虽然不多,但都是质朴豪迈、慷慨悲凉的声音。他的诗用乐府旧题写新的内容,所以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描写了人民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痛苦,并表述了他对太平盛世的想望。曹操不仅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的诗人。
在《蔡文姬》中,郭沫若同志把曹操描写成为一个具有平民风度的政治家。生活俭约,不喜奢华,一床被子要用十年。这种描写,乍看起来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不过我们翻阅一下史籍,就可知道这并非出自虚构。曹操在一道军策令中写道:“孤先在襄邑,有起兵意。与工师共作卑手刀。时北海孙宾硕来候孤。讥孤曰:‘当慕其大者,乃与工师共作刀耶?’孤答曰:‘能小复能大,何害?’”他的生活确实是很俭约的,史称:“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蓐取温无有缘饰。”在江陵获得杂彩丝履一批,下令穿完为止,不准仿制。又“吾被皆十岁也,岁岁解浣补纳之”。他以这种俭约生活终其一生,临死时并立遗嘱说:“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珍宝,吾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他在《度关山》一诗里还说:“侈恶之大,俭为共德。”在他这种俭约生活的感召之下,一时形成一种社会风气,“天下之士,莫不以廉洁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这与东汉末年达官显贵的那种奢侈豪华的生活,恰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曹操的平民风度还在于他能广开言路,听取下属官吏的意见。在《蔡文姬》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曹操误听周近一面之辞,错判董祀死罪,后来听了曹丕、蔡文姬及侍婢等人的意见之后,不但火急收回成命,并晋升董祀为典农中郎将。这个故事部分出自虚构,但曹操能广开言路,倾听下属意见,并勇于改正错误,却是事实。史籍有许多这类的记载。他在求言令中写道:“自今以后,诸掾属治中别驾,常以月旦各言其失,吾将览焉。”又说:“自今诸掾属侍中别驾,常以月朔各进得失,纸书函封,主者朝常给纸函各一。”曹操的许多政策措施和军事部署,很多是出自谋臣猛将的建议。如采用的枣祗的建议,实行屯田;采纳卫觊的建议,以监卖食盐的收入,购买犁牛,招诱流民回乡生产。再如远征三郡乌桓时的军事部署,就是采纳田畴的建议。这类例子是很多的。曹操能够倾听下属的意见,这也是他取得胜利的原因之一。
在《蔡文姬》中,曹操不仅有威名赫赫的武功,而且还想“广罗人才,力修文治”,“要在文治上做一番大事业”。真正是“外定武功,内兴文学”(《魏志·荀彧传》引《魏氏春秋》)。曹操在建安文学上作了杰出的贡献,这是大家都承认的。曹氏父子实际上成为当时文学上的领袖人物。五言诗的兴起,以乐府旧题歌咏时事,向民间文学吸取营养,这是与他们父子的积极倡导分不开的。当时的作家之盛,就是由于曹操尽力罗致的关系。如曹植《与杨德祖书》所说:“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因此,建安文学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高潮。曹操对于音乐方面的人才,也很注意收罗:“魏武平荆州,获杜夔,善八音,尝为汉雅乐郎,尤悉乐事,于是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时又有散骑侍郎邓静、尹商,善咏雅乐,歌师尹胡能歌宗庙郊祀之曲,舞师冯肃、服养晓知先代诸舞,夔悉总领之。远详经籍,近采故事,考会古乐,始设轩悬钟磬。”即使在那种连年征战的情况之下,他也还注意到文教方面的问题。如建安八年(公元203年),“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原来太原、上党、西河、雁门一带,为着纪念介子推,有所谓寒食节。曹操下令禁止这种有害健康的风俗。命令说道:“子胥沉江,吴人未有绝水之事,至于推独为寒食,岂不悖乎?且北方沍寒之地,老少羸弱,将有不堪之患,令到,人不得寒食。若犯者,家长半岁刑,主使百日刑,令长夺一月俸。”可见曹操确有雄心想在文教上做番事业的。
由于曹操的雄才大略和文治武功,加之求贤心切,举贤不拘品行,唯才是举;即使是不仁不孝之辈,只要有治国强兵之术,都加以量才录用。所以曹氏门下,真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谋臣有荀彧、荀攸、郭嘉、钟繇等人,猛将有张辽、许褚、夏侯渊、夏侯惇等。正如《蔡文姬》中周近所说的:“一点也不错,他们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他们对于曹丞相都是心悦诚服的。你们要知道,曹丞相能够用人,这就是他的一项大本领。什么人在他的手下都可以发挥自己的才智。”当时的人对这一点是看得清楚的。如杨阜就说:“曹公有雄才远略,决机无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尽其力。”荀彧说:“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恡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真是“以曹公之明哲,天下贤俊皆归之”。
在《蔡文姬》中,曹操是一个谈笑风生、很诙谐、很潇洒、不拘形迹的人物。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不是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魁梧奇伟,一表堂堂。史书上说曹操“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汙巾帻”(《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在这些话里,不免带有点轻蔑的味道,但我们却可以透过这个描写,看出曹操的平易近人的风度。虽然如此,他并不是一个毫无威仪的人;他是有威可畏的。郭老在剧中通过周近的口,作了这样的描述:“他的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你如果立在他的面前,就好象自己的心肝五脏都被他看透了的一样呵。”这就如《世说新语·容止篇》注引《魏氏春秋》所说的:“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如《三国志·魏志·郭嘉传》所说的:“外易简而内机明”。
曹操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物,不仅是一位天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他有很好的音乐修养,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他的草书可与当时的草圣相比,围棋可与当时的名流埒等。史书还说他“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擒猛兽,常于南皮一日射雉获六十三头”。难怪五百多年后的杜甫还说“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了。
曹操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人物,他对我们民族的经济文化的发展,有过杰出的贡献。郭沫若同志说他是一位民族英雄,这是很公正的评价。
当我们在给曹操以很高的评价的时候,并不是把他说成是一个无可非议的古今完人。谁都知道,这样的人,历史上是没有的。曹操是一位光明伟大的英雄人物,但是也有他的不光明的一面。比如他攻打黄巾起义,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如果我们从他的主要方面着眼,而又不苛求于一千多年前的历史人物的话,那么还是应该肯定,曹操是一位杰出的英雄人物。
原载1959年3月6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