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帝曹丕有《蔡伯喈女赋》已经失传了,但有序文的残文还保留了下来,见《太平御览》[1]卷八百零六。其文云:
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乃令使者周近持玄玉璧于匈奴,赎其女还,以妻屯田郡都尉董祀。
“郡”字当是衍文,因与“都”字相近而衍。都尉属于县一级,郡国则为典农校尉,郡国之大者为典农中郎将。“郡”字误衍无疑。
为方便起见,我在《蔡文姬》剧本中,把周近作为了副使,把董祀作为了正使。
很可惜的是曹丕的赋文失传了,序文也不全。但从序的残文可以知道,赋是文姬归汉并已重嫁董妃后做的。这是一项重要的线索。
建安时代有一种风气,文人学士经常集会,拟出共同题目来分别做诗撰文。故在建安文人的著作中,同题目的诗赋是不少的。《蔡伯喈女赋》无疑也就是共同题目之一,现存有丁廙[2]的一篇,收录在《艺文类聚》[3]卷三十里面(亦见孙星衍辑《续古文苑》[4]卷二)。可惜余人的赋,和曹丕赋一样,都失传了。我现在把丁廙的赋文抄录在下边: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日《光明日报》。
伊大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在华年之二八,披邓林之曜鲜。明六列之尚致,服女史之箴言。参过庭之明训,才朗悟而通玄。当三春之嘉月,时将归于所天。曳丹罗之轻裘,戴金翠之华钿。羡荣曜之所茂,哀寒霜之已繁。岂偕老之可期,庶尽欢于余年。何大愿之不遂,飘微躯于朔边。行悠悠以日远,入穷谷之寒山。惭柏舟于千祀,负冤魂于黄泉。我羁虏其如昨,经春秋之十二。忍胡颜之重耻,恐终风之我萃。咏芳草于万里,想尘之仿佛。祈精爽于交梦,终寂寞而不至。哀我生之何辜,为神灵之所弃。仰蕣华其已落,临桑榆之歔欷。入穹庐之秘馆,亟逾时而经节。叹殊类之非匹,伤我躬之无悦。循肤体以深念,叹兰泽之空设。佇美目于胡望,向凯风而泣血。
根据曹丕残序,已可知曹丕的赋是文姬归汉后做的,丁廙的赋里面也说到“经春秋之十二”,即没入南匈奴十二年,两者正相合。但赋文只叙述文姬在匈奴时情况的一些仿佛而止,没有叙述到她归汉途中或归汉后的经历。因此丁廙的赋也可能是残文。但在这赋里面保留了好些宝贵的材料,可以判定蔡文姬的年龄和《胡笳诗》的真伪。
赋里说“在华年之二八,……当三春之嘉月,时将归于所天”。这是说明文姬嫁河东卫仲道时,年十六岁,是在春天。这和我在《蔡文姬》剧本中所推想的年龄颇相接近。我推想她是在汉献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春天嫁给卫仲道的。因为那年的夏天,她的父亲蔡邕为司徒王允所杀,赋中“羡荣曜之所茂,哀寒霜之已繁”,所咏的应该就是她父亲的死亡。在那以后的三年间,须服父丧,她不好嫁人。如果早于初平三年,那她归汉后的年龄又相当大了,也不好再嫁董祀。因此,我推定她的初嫁是在初平三年,倒推十六年上去,当生于汉灵帝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她归汉于献帝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时年三十一岁。有丁廙赋为证,我的推算是相差不远的。
又赋文中有“哀我生之何辜,为神灵之所弃”的话,又说到“叹殊类之非匹,伤我躬之无悦”,很自然地令人联想到《胡笳十八拍》中的这些辞句:
(1)“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2)“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3)“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这儿有三种可能性:(1)偶合;(2)丁廙见过《胡笳十八拍》;(3)伪托《胡笳十八拍》的人见过丁廙的赋。在今天我们虽然没有办法,使蔡文姬、曹丕、丁廙等再活转来作最后的证明,但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象《胡笳十八拍》那样悲愤冲天的诗,是假造不出来的。如果出于假造,那一定是一位大手笔,我看就连杜甫和李白都没有这样的本领,因为他们没有那样的生活经验。就拿丁廙的赋来说吧,尽管他是用了心做的,但就有好些辞句是隔靴搔痒。例如“负冤魂于黄泉”、“咏芳草于万里”等句就很成问题。卫仲道并非冤死的,何以称为“冤魂”?当时的南匈奴已经内附,居住在河西河东,离中原中心地带并无“万里”之遥。据此可见,拟作是不容易的事,不仅缺乏真情实感,而且往往会出现不少的漏洞。
我是相信,《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自己做的,丁廙当然会看到它,所以摄取了诗中的语意和辞汇。曹丕和其他等人的赋可惜都失传了,而丁廙的也可能只是残文,这是无法弥补的憾事。
1959年3月16日
[1]宋李昉等十四人据北齐人所辑《修文殿御览》、唐人所辑《文思博要》及其它类书编撰。凡一千卷,分五十五门。多存古籍佚文。
[2]丁廙(?—约220),字敬礼,三国时魏沛(今江苏沛县东)人。文学家。建安时为黄门侍郎。
[3]初唐时欧阳询等人奉敕编著,凡一百卷,分岁时、治政、产业等四十六部,子目七百二十七条。系一部类书,多存古籍佚文。
[4]孙星衍(1753—1818),字伯渊,一字渊如,清阳湖(今江苏武进)人。初以文学著称,后又治经史、文字、音韵、训诂,兼及诸子百家。所辑《续古文苑》,二十卷,收汉魏六朝至明代钟鼎文、诗、赋等三十五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