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途中顺便回趟老家。
近家时,日头还半挂西天。坡里不少人仍在做活,看见我在田埂上走过,先惊异地看了一阵我的西服,后辨认出原是范家老大,便呼,便叫,还有人放下手中正干的活路,跑到地头看我。我就放下包,掏出彩蝶烟散给众人。有几位嫂子追问:“娃子和娃子他妈咋不回?”我一边给她们扔糖块,一边报告:“娃子要上学,娃子他妈要上班。”于是她们就一阵笑。
到家,爹、娘、弟、妹们自是欢喜,邻居们也来热闹,话说到很晚。人渐渐散去,爹和弟弟妹妹们也已睡下后,娘给我端来一盆温水,要我把脚洗洗,我脱鞋脱袜,把脚伸进水里,娘便拎着擦脚布站在面前,一副要替我倒洗脚水的样子,我就催她也去早睡,娘没理。正这当儿,院门被敲响,敲的声音不大,显出些迟疑。娘朝我丢下擦脚布,边出去问是谁边开院门。
我估摸是哪家邻居又来问候,便急忙擦脚穿鞋。“老大,是你的同学。”娘领着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进屋。灯光下,我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一时竟想不起这同学的名字。
“咋了,记不起了?南庄的达宽,和你同岁,你们一块上小学的。”娘提醒我。
“哦,是达宽。”我握住他的手摇着,脑子却在飞快地搜索旧时的记忆,一个名叫达宽的戴红领巾的白胖少年被我从脑子深处翻拣出来,但那少年的影像和面前的汉子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
“我们好多年不见了。”他攥紧我的手说。我立刻感受出他掌上有两块硬膙翘了起来。“我这些年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一次,也是住几天就走,同学、朋友处都未去拜访。”我一边解释一边让他坐下,我递给他香烟时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抖,我意识到他这么晚了来访一定有事,他住的南庄离我们庄有一里地远。他大概是后晌在地里做活时看见我回来的。
“家里都好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仿佛在全心全意吸烟,一刹那之后才哑了声,突然说:“我知道你会写文章!”
“说不上会写,”我笑笑,“也算是凑个文人的数吧。”不过我还是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点自豪,家乡人承认自己的才能不能不让人高兴。
“你能给俺们家写一篇吗?”他突然抬眼望定我。
“写什么?”我一愣。
“写写俺们家的冤情!”
“哦,啥子冤?”我把眼瞪大,这时才发现他的眉眼里和胡楂遮掩的嘴角上隐藏着一种苦痛。
他又不语,大口地吸烟,目光又重重戳到地上。
我望着他那沾有两截草茎的蓬乱的头发,默默地等着他的回答。娘也已停了忙活的手,扭脸瞅着达宽。屋里很静,涌进院子的月光,已挤到了门槛外边,似乎还想向屋里逼来。
“知道葛炭永吧?”他没有抬头,闷了声这样问。
“咋能不知道?”我还没有考上大学之前,葛炭永就当了大队干部,前几年又当了村长,一个精明强悍的汉子,两只眼不大,但随时都透着聪明和机警。他今年怕有五十岁了吧。
“就是这个老不要脸的东西!我日他先人!”达宽突然把手上的烟摁到地上,用脚去踩。
“咋了?”
“他……他戏弄俺娃子他妈……”他猛抬手把自己的头抱住,“连着几次……”
我的心一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我知道一个男人遇到这种事时心里的苦痛和屈辱。我记起了几年前一次探家时听到的那桩传闻,说是葛炭永同邻居二松的媳妇明铺暗盖,看来,这人是越做越胆大了!“你没有去上边告他?”
“告了,去乡上告了几回,可葛炭永同乡上的人熟,人家总推着不管,告不赢。葛炭永听说俺们在告他,还捎话来说,俺啥时候告赢了,他奖给俺一百块钱!俺们咽不下这口气,这才想起了你,求你把俺们的冤情写写,也在报上登登,让世人评评理,替俺们申一回冤,反正俺们也不怕丢人了……”
杂种,做了坏事还敢这样狂!你不就是一个村长吗?九品官都算不上,竟如此作恶,我今日偏要治治你这个家伙!我心里的火被陡然激起,我起身拍了拍达宽的肩说:“你放心,我明儿就去你家里了解详情,我要先写篇内参,送给领导们看看,保准会替你把冤申了!”
那晚送走达宽之后,我在月光下望着村中葛炭永家那高高的门楼,在心里叫:葛炭永,我就凭我这支笔,要同你较量较量,要让你知道,人作了恶就有报应!
我原计划在家要停两至三天,我有调查的时间!
第二天早饭后,我就骑了弟弟的自行车去了南庄。达宽家在庄的东头,两间正屋是瓦房,但年代显然已经不少,瓦缝里长着一些杂草,墙上的土坯已被风雨剥去了深深一层,显得有些凹了。一间偏房是草顶,安着锅灶。听到我的自行车响,达宽从正屋迎出来,把我让进正屋当间。屋里的摆设简陋得可怜,几把用木头做的没有靠背的矮凳,一个用土坯垒成抹了黄泥的土台,一张用白茬木板钉成的矮饭桌。
“你坐吧,家里穷得实在不成样子。”达宽边说边从衣兜里摸出一盒显然是刚买来的茅庐牌过滤嘴香烟。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正睁着两只乌亮的大眼站在里间门口朝我打量。“这是老二?”我朝达宽问,同时向娃子招手,那娃子却哧溜一下闪进了里屋。
“是老二。他姐上学去了。”达宽答罢,朝里间沉声喊了一句,“出来吧,范辛兄弟来了。”话音落罢不久,一个少妇低了头从里间走出。达宽是在我考上大学之后结婚的,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媳妇。她是一个乍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女子,穿得也很破旧,上身是一件半旧的白平纹布衫,下身是一条洗得褪了色的蓝斜纹裤子,脚上没穿袜子,只穿了一双显然是自己缝的方口布鞋。但若多看一眼就会发现,她的面孔和身材有一种娟秀和纤弱的美,破旧的衣服并没把这种美完全遮掩住。当然,也能够看出,艰难的生活正在很厉害地磨蚀着她身上的美,只是因为年龄还轻的缘故,她还能对这种磨蚀做着抵抗。
“灵芝,这是范辛,他会写文章,他帮我们告姓葛的,你把受他戏弄的事都说出来,他好写!”达宽闷声闷气地说。
灵芝只向我看了一眼,就低了头,两只手没处放似的去卷着自己的衣角,卷起放下,放下卷起,半晌没有吭声。
“灵芝,坐下慢慢说吧。”我把一个凳子朝她推推,她坐下去时,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手背上便沾了泪水。
“哭啥?说吧,甭怕丢人,反正脸已经丢了!”达宽又重声重气地朝灵芝叫,“这次非把他姓葛的告倒不可!”
我知道要求灵芝去述说这样的事是难堪的,但要写内参,事情不了解清楚又不行,也只好催道:“说吧,灵芝。”
“去年秋里,”灵芝带着哭音开了口,“我有天去南坡的责任田里摘绿豆,葛炭永骑车从地头过,看见我一个人在地里,就支了车来到我身边,先是问了几句绿豆的长势和成色,接下来又弯腰帮我摘豆。我当时很感激,说:‘村长,你事情多,快忙别的去吧,不用帮我。’他笑着说:‘再忙,帮你摘豆我心里也愿意!’我听着这话里有股不正经的味,就不再去理他。谁知他摘了两把豆角来我身前的筐里放时,猛一下就攥了我的手说:‘去那边苞谷地里歇歇!’我挣着手说:‘俺不歇。’他抬手就撩开我的衬衣,手伸过来……我低头咬了他的手……”
“嗵!”达宽虎着脸猛捶了一下旁边没涂漆的那张木桌,桌上的旱烟袋霍地跳起,飞到门槛外边,在地上磕出“嗒”的一声。
灵芝住了口,默默地抬手去抹眼里的泪。
我停住笔,低了头无言地等,我不忍心再去催。
“说嘛!”达宽双手抱了头,眼望着地嘶声说。
“……第二回,是年前,那天我背了一筐麦子去村办的面粉厂换面,谁知管换面的保管员那阵儿不在,我正要出门走,一个人猛从背后抱住了俺,俺扭头一看,是姓葛的。我气极地叫他放开,他却只管嬉笑着边撕我裤带边说:‘叫我亲一下就给你一筐面。’我手抓脚踢,总算从他手里挣出来,他朝我低声叫着说:‘只要我看上了你,你早晚得乖乖睡我怀里……’”
“我日他八辈!”达宽恨极地朝地上吐了一口。
“……第三回,是上月初,那天,达宽去城里买化肥没回来,傍黑的时辰,有人敲院门,我开门一看,是葛炭永,我冷脸问他做啥?他说是来检查评比文明家庭,要来看看俺们院里和屋里扫得干净不干净,说着,就进了院。先是在院里四下看,后又进到堂屋,我在他背后说:‘你甭检查,俺们也不想当你那文明家庭!’他龇牙笑着说:‘不当文明家庭,就当个聪明女人,老老实实听话,让我一月来会你几夜,我保管让你男人进村办造纸厂,让你的孩子在村小免费读书,让你手脖上也戴个玉镯子!和我有来往的女人,哪个也没让她吃亏。’我没让他再说下去,我说你走吧,我不想听这些话!他面色难看地向门口走,从我身边过时,他又猛地抱住我,乱亲,幸好邻居三婶这时过来借蒸馍的酵子,他慌忙松开我跑了……”
“你当时就不会咬他一口?”达宽被这种叙述又激得嘴唇哆嗦,咬牙切齿地朝灵芝叫。
灵芝无言,只是捂了脸嘤嘤地哭。
“达宽!”我用目光止住达宽,而后转向灵芝说,“别伤心,葛炭永做了坏事,是要受到惩罚的,我会替你把这股冤气出了,相信我!”
接下来,我又问了他们去乡上告状的经过,又找了他们叫三婶的那个中年妇女,问了她所看见的情景,交代了以后请她作证的事,我便往回走了。
骑着自行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时,内参的题目我也差不多琢磨好了。我甚至已想到了内参发出来的效果,我仿佛看到有一只领导干部的手正握着红笔在那内参上批示:请监察局和公安局速派人至该村调查,若情况属实,即对葛炭永从严处治!达宽、灵芝,你们放心,对葛炭永的处罚就在眼前!这样边走边想,在达宽家给心上坠下的那股沉重,便慢慢有些变轻……
我原想后晌就钻到屋里把内参稿子写成,接着让人捎到镇上邮局发回报社。不料刚吃过晌午饭,舅家表弟来了,舅家住在后庄,和我们庄相错二里地,同属一个村。表弟小我一岁,如今也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俩寒暄了一阵之后,表弟说:“表哥,今日来,一来是为了看望姑父、姑姑和你;二来,是想求你帮我办桩事的。”我急忙应道:“只要我能办到,只管说。”我们两个幼时玩得很合脾性,他的忙我哪有不帮之理?
“我这几年一直想盖几间房子,如今,总算把砖瓦、木料买齐了,可在宅基地上遇到了麻烦。我们原来宅上的旧房不能扒,我爹和弟弟妹妹们还要住,那新房就得另选新宅,可如今土地管理严格,占地必须经过村长批准。我去找了葛村长几回。他都推说忙而没有答应,其间送了一回礼,也只允许我在老宅上挤挤,老宅子你也知道,原本就不大,哪有盖三间房的地方?我正愁着,听人说你回来探家,我就赶紧来了,你在外边混出了名堂,求你去找葛村长说说,我想这点面子他一定会给你的。”
“让我去找葛炭永?”我惊得站了起来。
“对呀,他这人聪明,绝不会驳你的面子!”
“这个忙我还真不能帮。”我断然地摆手。让我去求这个坏货,到他面前说好话,决不干!
“咋了?”表弟跳了起来,“去帮我说句话都不肯?出去混出模样了,不认我这个穷表弟了?”
“不,不是。”我急忙摇头,有心想把写内参的事给表弟说出,又担心把达宽家的事张扬开来,毕竟,灵芝还要在村里做人,“我以后再把原因给你说清楚。”
“我不听!”表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起身就走,娘拉他也没拉住。表弟走远之后,娘抱怨我:“其实你帮他去说说也没啥。”我苦笑着说:“我一边写材料告葛炭永,一边又去找他求情,这事你让我咋做?”
娘叹一口气说:“唉,只怕要惹你舅生气了。”
娘的判断没错,半晌时分,舅便提着他的长杆烟袋进了院门。我看见后急忙迎出去招呼:“舅来了。”舅脸阴着,理也没理便进了屋。娘见舅来,倒了一杯水端过去说:“哥,你喝。”舅连看也不看。舅在一张椅上坐好,一边粗粗地喘气,一边伸出烟锅去烟荷包里挖烟。我把一支过滤嘴香烟递过去,舅“哼”了一声说:“俺们是让人瞧不起的穷蛋子,俺们吸不起这纸烟!”我朝娘无声地笑笑,娘瞪我一眼。
我知道我该向舅做个解释,要不然,舅这股气就要一直赌下去。我于是便把我为何不去找葛炭永要宅基地的原因说了,我原以为舅听了我要替达宽告葛炭永的事会消了气,未料舅听后反而气得更狠,瞪大眼叫:“你这不是存心要让我们今年盖不成房子吗?!”
我愣在那里,嗫嚅着反问:“这怎么叫存心——”
“你想想嘛,你顶天不过是一个耍笔杆的秀才,你说告就能把人家葛炭永告倒?人家做了几十年官,上上下下人都熟,在你之前也不是没人告过,告成了吗?你要告不成,风声又传到人家耳朵里,你是我外甥,村长他不迁恨到我身上?还能给我批宅基地?”
“我要告就要把他告倒,让上级另换一个村长!”舅舅的小视让我也有些生气。
“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把葛炭永告倒了,可村上具体管宅基地分配的是葛炭永的堂弟,他见你把他堂哥告倒,会善罢甘休?他不寻机报复?我去申请宅基地他会顺顺利利给我?还不要生尽办法卡?今年我们还能盖成房子?”
“那你说咋办?”我不想和舅舅争下去。
“咋办?你要是还看得起你舅,心里还想着你舅要盖房子,你就甭惹人家,就带上盒烟去看看人家。你好歹在外边做事,他兴许会给你面子,痛痛快快把我要的宅基地批了!”
舅舅说罢,起身就走了。
娘送舅舅回来,忧愁地问我:“咋着办好?”
我没理会娘的问话,进了自己的睡屋往床上一躺。我的心情很坏,那天我没有动笔。
早饭吃罢,我去几个邻居家做了礼节性的拜会之后,决定还是把那篇内参写出。大不了是舅家的房子晚盖几天,可达宽家的冤不能不申。我定下神刚坐桌前写了一段,院里响起了大妹妹和大妹夫的声音。大妹夫家也在本村,我刚到家时已见过他们,所以就不想再出去招呼,仍坐桌前写自己的。但妹妹边喊着哥边走进了我屋里,进屋开口就问:“哥,你是不是在帮着达宽告人家葛村长?”
“你怎么知道?”我一惊,消息传得这样快?
“我怎么知道?我不光知道,还已经受了报答哩!”大妹妹“嗵”一下在床边坐了,气哼哼的。
“报答?”我不解。
“我们二妞和小三,不是超生的吗,这超生两个,按村上的规矩,一年是要罚八百块钱哩。早些日子,我和小三他爹到葛村长家又是送礼又是求情的,总算让葛村长答应,以俺们家困难为理由,不罚了。可今早起来,村妇女主任却到家执意要罚,而且限我们五天内交出罚款,任怎么求都不行。我当时就估摸有缘由,一定是咱家有谁做了什么对不住葛家的事,果然,妇女主任刚走,邻居一个嫂子就去告诉我,说你正在帮着达宽告村长!”
“欺人太甚!”我霍地立起,将手中的笔掷到桌上。报复竟这么快就来了!
“哥,你办事得想想俺们,俺们住在这儿,属人家管。”妹妹的话里夹了哭音。这当儿,妹夫领着他们的三个孩子悄步进了屋,妹夫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三个孩子一齐抓了他们爹的衣襟亮起瞳仁用稚气的目光打量我这个舅舅。老大是女孩,六岁;老二也是女孩,四岁;老三是个男孩,三岁。姐弟仨一个比另一个高一头,站在那儿像楼梯一样。
“你们当初也真不该要这么多孩子!”我抱怨地叹口气,“如今让人家抓了罚你们的把柄。”
妹夫听了这话,脸红红地把头垂了搓手,妹妹则很有理由地用泪眼瞪着我:“俺们总得要个男娃吧?没有男娃,闺女们日后嫁出门,俺们老了谁照应?秋里挖红薯、夏里割麦,谁来帮俺们?俺们老了又不像你那样,有养老金!”
我不愿同妹妹在这问题上说下去,就挥了挥手说:“你们走吧,既然葛炭永要报复,我来替你们交这八百元罚款。”
“你说得倒轻巧,”妹妹把嘴撇撇,“有黑娃是年年要罚的,你今年替俺们交了,明年哩?得罪了人家,明年人家不是照样罚?再说,八百块钱不是一个小数,你替俺们交,我嫂子能愿意?她那心胸俺知道,俺和娘去城里看你,多住两天她就把脸子黑着,能给你八百块钱来替俺们交罚款?”
我被妹妹说得有些脸热,不过,我心里也承认她说得有理。倘若我真回家拿八百块钱替妹妹交罚款,妻定会同我闹塌天,先不说她们姑嫂之间早就有矛盾,单是这笔钱的数目,就太大了。
“明年他葛炭永想罚你们也罚不成了,不到明年,我就能把他告倒!”我想起了这话。葛炭永的报复行为激得我越发下了告倒他的决心。
“吹那大话干啥?一个村干部就是那样好告倒的?退一千步说,你把村长告倒了,可村妇女主任是村长的外甥媳妇,她明年不是照样罚我?你能把人家妇女主任也告倒?人家又没犯啥大错!”
“那你们说咋办?”我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咋办?别掺和达宽家的闲事!你在家住两天,就快回城里享你的福去!”妹妹说得干脆利落。
“那不行!”我想起达宽的那副痛苦模样。
“不行?”妹妹的眼圈又红了,“好嘛,你不可怜你妹子,你总该可怜可怜你这些外甥吧?大妞、二妞、小三,给你舅跪下!”妹妹说着,上前就去往地上按她那三个孩子,老大、老二不知所以地被她按跪在地,小三不明究竟,执意不跪,她便捶了他屁股一下,于是,哇哇的哭声便在屋里响得惊天动地。
妹夫呆立在那儿,干搓着手。
娘在外间听见屋里的哭声,掀门帘进来,一见这个场面,也抹开了眼泪,一边带了哭音叫:“这干啥?干啥?”一边上前,一手抱了一个往外间走。妹夫也赶紧抱了剩下的一个出门,妹妹捂着脸哭着跑出去。
我久久站那儿,心乱如麻……
后晌,我独个去北坡的麦田田埂上踱着,想平静一下纷乱的思绪。麦苗们已挣脱冬季给它们的压抑,正在返青,不少叶片已开始硬挺起来,显出蓬勃的生机。田埂上有些朝阳的地方,已有点点嫩嫩的草茸出土。由于一个冬天人们很少进到麦田,田埂上几乎还没有脚印,先被冻结后又解冻了的黑色的田土,松软得脚踩上去几近无声。这几亩地是我们家的责任田,看样子今年会得个丰收。
我缓慢地移着步,目无所视地望着麦田,心里仍在想着那条内参究竟怎么办。写了,舅家的房子今年可能盖不成,妹妹家每年都要被罚款八百块;不写,达宽的冤气就无法申!灵芝那凄楚的面孔又在我眼前浮起,达宽和灵芝夫妇俩对我寄予那么大的希望,我能让他们失望?
我感觉出自己的决心已不如当初那么坚决,但我想一阵之后仍然决定:写!我不能让达宽和灵芝骂我。
远远地,我看见村里走出一个妇女,挺快地向这片麦地走来,我估计是谁家的女人来责任田里干活,便也没有在意,扭开目光,一边散漫地去看遥远的天际,一边仍在琢磨那内参的措辞。直到脚步声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时,我才又扭头去看,这一看让我吃了一惊,来者原来是南庄达宽的那个邻居三婶,南庄的麦田根本不在这里。
“你是——”我已估摸出她是来找我,莫不是达宽家又出了啥事?
“来找你!”那三婶在离我几步远处站定,一边喘气抹汗一边说。
“有事?”
“我没有看见!”她望着我忽然这样坚决地说。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话意,茫然问:“你没看见什么?”
“就是葛村长和灵芝的事,我一点也没有看见!”她扭开脸,把目光对着那些嫩绿的麦苗。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话意:“可你前天不是亲口向我证明说,你看见了葛炭永抱住灵芝的事吗?”
“我没有看见!我一点也没看见!我前天那是在瞎说!”她断然地否定,目光只在我脸上一触便跳得很远。
“你仔细想想——”
“我没有看见!”她打断我的话,又说了一遍后,便快速地转身沿来路往回走了。
“三婶!”我喊了一句,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只是把步子挪得更快,像是怕我追上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移远。她这个举动带来的后果令我发慌:即使我把内参写了,上级领导批示了,调查组也成立了,可来调查时没有证人,只是灵芝一个人揭发,若葛炭永再坚决否认,这事情就难办,很可能要不了了之。那样一来,捅了马蜂窝而没有捅下,马蜂就势必要来凶凶地螫人。
咋办?再去劝劝那位三婶?她一定是受到了什么恐吓!
我原本定下来的心重又变乱,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家走。还写不写?我觉出有犹豫从心底泛起,并开始在胸里翻转飘移:万一劝不动三婶,没有证人可怎么是好?……
晚饭我吃得心绪不宁,正吃时,院门外响起一声洪亮的叫:“听说范辛兄弟回来了,可是真的?”这声音略有些陌生,娘听了却先是一愣,继而慌张地对我说了一句:“是村长!”跟着就和爹一块急急地迎出去招呼:“是村长来了,快进屋!”跟着又转向我叫,“老大,快,村长来看你了!”
我不甚情愿地放下饭碗站起身。我看见高高壮壮的葛炭永已走到门口,洪亮的声音又先于人撞到我的胸上:“果然是范辛兄弟回来了,这一向弟妹和孩子可好?”
“好。”我应酬着看他粗壮的双腿迈过门槛,屋里的灯光虽暗,但仍能让我看出他脸上的红润和精神。
“回来了咋也不告诉一声?是怕我来吸你带回来的好烟吧?”他朗声说着在椅上落座,双眼笑望着我。
我把目光迎上去,我估计他今晚来的目的是要威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表演!
爹早惶恐地把我带回来的彩蝶烟撕开递了过去,我看见爹的手有些颤,他一定也猜出了葛炭永今晚来是为了我替达宽上告的事,所以害怕。我想叫爹坐一边继续吃他的饭,话还没出口,葛炭永已抓了爹的手又望了娘极亲热地叫:“大叔、婶子,我得代表全村人感谢你们二老啊,你们养了一个多么聪明有为的孩子,又是记者又是作家,给咱们全村人都长脸啊!我每回去乡上、县上开会,总要提提范辛兄弟的名字,这是我们村值得炫耀的光荣啊!”
娘和爹被这串奉承话压得不知如何是好,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我微笑着望定姓葛的,等着他摊牌,如果你姓葛的今天想来吓唬、威胁我,你算走错门了!在这一刹那,我心中原有的那股犹豫反而飞走,我一定要替达宽把状告下去!
“兄弟咋不把娃子也带回来玩玩?”葛炭永仍然拉着家常,语调极是亲切。
“孩子已经上三年级了,不放假不好带他。”我只好应付这种谈话。
“以后放假时常带他回来走走,要不他长大会不认我们这些当伯伯的了。是吧,大叔、婶子?”他哈哈笑着转望爹和娘,爹和娘也都惶恐地笑了一下。
“范辛兄弟,今晚听说你回来我特意登门,是因为有一桩事相求啊!”葛炭永长长地吸了一口烟说。
我估计这是他道明真实来意的时候了,我看见爹和娘的眼中都露出了紧张,我淡然一笑,点了点头:“说吧!”我已做好了对他进行当面批驳的准备,想吓唬我?没那么容易!
“你可能不晓得,我的大娃子都上高中了,你这个侄子偏偏也喜欢学写东西,整天地看这报纸看那杂志,听说你回来了,非要让我领上来拜你为师不可!你可千万得收下这个徒弟呀!大河——”他说着扭头朝院门外喊。随着这喊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勾了头腼腆地走进院子走进屋门。
我的眼珠一时停了活动,我没想到事情会照这个样子发展,同时瞥见爹和娘都长舒一口气,把刚才脸上的那份紧张抹了去。
“大河,这就是你那个当记者、作家的范叔。你不是想学写东西吗?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老师,快,拜师学艺,给你范叔磕头!”
我原本还愣在那里,见那小伙犹豫了一下真要跪下双膝,便急忙上前扶了他说:“可不兴磕头!你既是要学写作,我教你就是。”
“也是!如今这年头不时兴这礼节了,就免了也行,可是大河,你总不能拜了师对老师一点心意也不表吧?”葛炭永坐那里笑望着他的儿子说。
那小伙被提醒了似的涨红着脸跑出去,片刻后便背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麻袋进屋,麻袋显然不轻,把小伙子压得身子乱晃。我一看便知这是礼物,急忙上前拦住说:“这可不能放下!”
“咋?旧社会拜师学艺还兴徒弟给师傅送点礼物哩!他还能拿什么好东西?还不就是点土产!”葛炭永边起身拉起他儿子向门外走,边高声说道:“师生如父子,从今以后,你把他当儿子看就是!”
“不,不行!”我扯紧那孩子的另一只手,想把那麻袋再塞过去。但爹这时两步过来,以少见的力气猛摔开我的手说:“还不快谢谢村长?!”
我没有开口,我只是呆然望着爹娘送葛家父子走出院门。
“送礼不收等于打脸啊!”爹回屋后眼瞪着我训,“再说,这么多年你见村长给村里谁家送过礼?也就咱一家啊!逢年过节,都是村上人给他送礼,这是看得起咱呀!”
娘慢慢地解开麻袋口去掏里边的东西:先是两块布料,一块蓝色的,一块白底带碎花的;接着是一大包黑木耳,足有五斤;再接着是四瓶酒,两瓶宋河粮液、两瓶剑南春;跟着是烟,两条彩蝶、两条石林;接下来是两塑料桶香油,都是十斤一桶的;最底层是绿豆。“天哪!多么重的礼物呀!”娘惊叹着。
爹手抖着去撕开精装石林烟,抽出一支,擦燃火柴点着了,吸一口后,看定娘叹息着说:“当村长的能给咱送这样重的礼,咱范家也算活得值了!”
“值了!”娘轻轻点了下头,而后看定我,以轻微得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老大,算了,甭难为村长了。”
我知道娘的话意,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在椅上坐了……
晨起,我去洗脸时,娘进屋叠被扫地,待我洗漱完回屋,发现娘把我摊放在桌上的稿纸收起来了。我懂得娘的心意。其实她不收我也不准备写那篇内参了。我昨晚想了一夜,眼下如果坚持写,势必要给爹和娘增添很重的心理负担,而且万一因为无证人而没把葛炭永告倒,那么接下来便是自己的家人倒霉了,那时爹娘就会因我这个儿子而受报复之苦。爹娘辛辛苦苦地供自己上学,自己毕业工作后,因为工资低平日并没给家里多少照应,倘是为了这内参的事再给爹娘的晚年带来不快和不幸,那可真是不该。还有,如果自己写了内参而调查时又没有查实,葛炭永也许会反告自己诬陷,那样,自己就可能陷进一桩官司里去,自己的时间和声誉都将因此而受损失,这也有点犯不着。算了吧。再说,达宽家的事真要张扬开来,于他们日后在村里生活也并无好处,于他们的儿女今后在村里立足也不利。况且,葛炭永虽然三次欺侮灵芝,却都还没有得逞,大概还只属于调戏的性质。还有,葛炭永大约经过我这次要告他的虚惊,以后可能会有所收敛,不敢再做这样的坏事。
如此这样地一想,我的心在天亮之前其实已经平静,我准备吃过早饭后,还照自己的计划,去十几里之外的一家国营化纤厂采访。
吃过早饭,我正准备出门,在村办纸厂当厂长的我最要好的中学同学何向突然来了。“干啥去?”他撩起衣襟抹着汗问。在明白了我的去向后,他上前推过我的自行车就说:“干吗先去他化纤厂采访而不来我纸厂采访?走吧,先到我的纸厂!”说着,推了车便先出门。我解释了一阵,他不理,只管走,我想想再拖一天也问题不大,便只好跟了他走。反正化纤厂那边的采访任务,领导并没有给我限定交稿时间。
村里的纸厂设在离庄子一里多地的一条河边,主要生产的是瓦楞纸,做包装纸箱用,原料是当地出的麦草。厂子不大,我在何向的带领下,先沿厂区走了一圈,然后又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看了一遍,边看何向边问我:“咋样?”我笑笑没有作答,我这双外行人的眼睛也能看出,厂子的方向虽对,但管理差得太远,效益可能不会很好。果然,回到办公室何向介绍生产情况时说明,厂子赢利不大,并说要请我帮忙让厂子有所发展。我听后急忙笑着摆手:“我又不懂企业管理,能帮上啥忙?”
“你能帮!”何向定定地望着我说,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就看你愿不愿帮!”
“嗨!”我无可奈何地拍了下腿,“你真是病急乱投医,我能帮你什么?”
“你给我们写篇文章!”
“文章?”我愕然。
“你写篇文章吹吹我们这个厂,吹吹我们的创业精神,吹吹我们产品的质量,这对我们厂子的发展不是大有帮助?!”
“老天,你怎么想出这个主意?”我惊愕地望着他那不带一丝笑意只带恳求的脸。
“你写不写吧?你要是还看得起我这个老同学,你要是还想着家乡父老,你就该写!我们没钱出广告,你的文章就是好广告啊!”
“你是在逼我?”
“你只是动动你手中的笔,用不了两三个小时,就能帮我们很大的忙!你不要看我们厂子小,当初为了办它,我们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力,你就不心疼心疼俺们?”
“好吧,”我叹口气,“那你就说说你们当初创业的情况和当前的生产进展以及下一步的发展打算。”
“我们领导和工人一开始就认为……”何向开始向我介绍。他说得滔滔不绝,似乎早有准备,而且整个介绍中使用许多次“我们领导”这个词组,我虽然有些好笑,但也只把这理解为上报纸心切,并没去想别的。
何向一直说到晌午,午饭我和他就在厂里吃,吃过饭稍休息了一会儿,我便决定为他们好歹写篇消息,尽快把这事应付过去,然后去办正事。何向听说我要动笔,高兴得急忙给我端茶倒水。
“消息”主要是肯定他们办企业的方向以及为办企业所做的努力,顺便介绍了一下他们的产品,也根据何向的介绍写了他们厂领导如何克己奉公廉洁正派。总共有一千多字,我用两个多小时写完了,然后交给何向看。何向看后眉开眼笑,连说:“好,好!”而且跟着就把稿子折叠起来装进了他的衣兜,仿佛怕我再收回来似的。“我们厂明儿个有人去省城,就势替你捎到报社去,早登早高兴!”我见状苦笑笑,嘱他要捎就捎到记者处给谁,然后起身告辞要回家。
“这哪行?”他扯住我的手不放,“你如此帮我们,我们哪有不犒劳之理?你今晚必须在这里吃饭!”
再三推辞不允,便只好随他去。晚饭是在厂子食堂隔壁的小房间开的,何向事先又叫来了五个我们少时的伙伴。我们说说笑笑走进那小房间时,桌上的酒菜让我大吃了一惊。酒摆了一瓶茅台和一瓶五粮液。热菜还没上,但凉盘的做工和用料都和城里的宾馆不相上下。
“你是不是对我们厨师的技术有些意外?”何向看出我脸上的惊异,“告诉你,这厨师原是部队上一个给军长做饭的志愿兵,因为男女之事犯了错误,被当作普通兵复员回家,让我们招来了。咋样,还说得过去吧?”
“你这一桌得花多少钱?!”我指着那茅台酒,真有些生气,在那一刹那我眼前闪过了达宽家的可怜样子,“我们伙伴相聚为啥非要喝这种酒,一百多块钱一瓶,你真舍得!你厂子里赚有几个钱?”
“嗨,这也不全是我的意思,再说,两年了你不才回来一次?你要是常回来我就不摆这种酒了!”何向笑着辩解。
我当时并没留意他前半句话,我被伙伴们推坐到了上席位置,我只得坐下。这当儿我发现身边空着一个座位,便让他们过来一个,起码何向该坐,但无论我怎么说,他们谁都不来。我以为他们是对我恭敬,非让我一人坐上席不可,便不再啰唆。
酒席开始,照例是碰杯、敬酒。几杯酒下肚后,我望定何向说:“别看我为你的厂子写了文章,但你厂子的毛病真不少,你要抓紧改!”我接下来把我看出的问题给他一一指出。他诺诺连声,只劝我喝酒。
喝得面红耳热之时,门外突然有个声音叫:“嗬,这儿可是有酒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何向已跑去拉开了门。门外站着满面笑容的葛炭永。
“哈哈,看来我的鼻子还行!”葛炭永在门口响亮地笑着。
“快来坐,村长!”身边的几个伙伴早起身去拉他。他也没有推让,径直走到我身边那个空着的位儿上坐了。
我有些发窘,我虽然已不打算写内参告他,但也从来没想到要和他坐一起喝酒,我有些不悦,拿不高兴的目光去看何向,但何向不瞧我,只管倒酒。
“我既是碰上这酒宴,就要借这机会,敬范辛老弟一杯!”葛炭永笑着高高将酒杯举过来,我迟疑了一下,酒桌上这场面似乎没有不应之理,便也举起杯子,碰了过去。
这杯酒下咽时,我觉出了有些苦,我再次想起了达宽那副凄苦的面容。我摇了下头,不让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你们两个碰一杯不行!”何向这时开口,“葛村长,你不知道,范辛后晌刚为咱们厂写了篇报道,为了这篇文章,你这村长兼厂长不该再敬范辛两杯?”
“兼厂长?”我没有压住自己的吃惊。
“对呀,对呀,”何向笑着向我解释,“葛村长一直兼我们纸厂的正厂长,我只是个副厂长,在葛村长的指挥下办点具体事情。”
我的心猛一沉:这么说,我后晌其实是在为葛炭永写歌颂文章?!
“来,来,为了范辛兄弟对纸厂建设的关心,我再敬你两杯!”葛炭永又举过杯来。刚才两人已经碰过,这会儿只有接着再碰。我边咽酒边在心里骂着何向:你小子为什么早不说葛炭永兼着这纸厂的厂长?一口一句“我们领导”,莫不是故意糊弄我?
“现在我有个提议,”何向站起来,照例是那副笑脸,“范辛这报道中凡是写着‘厂领导’的地方,干脆都改成葛村长的名字算了,要不,外人看了,会误认为我们厂有好多领导干部,其实领导就一个:葛村长!”
“对,对!”其余几个伙伴立即附和,只有葛炭永笑着摆手:“改什么,改什么,功劳其实都是群众的!”
“改一下吧,范辛?”何向直直望我。我从他的眼角上捉住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杂种!我真想一拳朝何向的眼睛捣过去,我现在方明白,这一切都可能是事先设计好的。
我默默地捏着酒杯,屋子里在这一刹那很静,我知道我必须做出个回答,如果我答不必改,我实际上就把这酒桌上的所有人得罪了!既然文章实际上写的是他,既然已不打算告他,那就不必再结怨了。“你拿笔改改吧。”我朝何向说罢,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便又喝了。
我听见葛炭永在夸我海量,我感到一股灼热的东西向腹里刺去……
我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酒醉中醒过来,我从床上坐起身时,看见娘正在床前搓洗我吐脏的衣服。“咋能喝成这样?”娘心疼地责怪。我没吭,坐那里回想昨晚回家的经过,但记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外间传来舅舅说话的声音,我估摸他又是来让我去替他要宅基地的,不由得心里一阵烦躁。
“辛儿起来了?”舅舅的声音响进来,显然在问娘。
“起来了。”娘看我一眼,我只得穿衣起床。我已经在心里想好,只要舅舅再提起宅基地的事,我就告诉他,我后晌就去化纤厂采访,没时间再管这事了。
未料到的是,我披衣刚走出里屋,坐在外屋的舅舅就一下子站起身说:“辛儿,上回舅舅不该那样怪你,你对舅舅盖房的事这样挂心,舅舅不会忘记!”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舅舅说的是什么,茫然望他。
“你的话还真管用!”舅舅笑得脸上皱纹拥挤,“这不,今儿早上,村上的干部就去通知,说已给俺家批了盖四间房的宅基地,要的是三间,给批了四间,这要没有你的面子,能行?”
原来如此,回报也来得这样快!算得上立竿见影了。我叹了一口气,对舅舅说:“既然批了,那你就抓紧盖吧。”
“盖,盖,三几天后就动工,你表弟已经去请泥瓦匠了。”舅舅边说边从身后拉过一个竹篮,“喏,这是你舅妈一定让我捎来给你尝尝的,咱自家做的黄酒,正经酒米做的,放的大曲少,喝着不上头,养人,你写东西的人每早冲上一碗,在里边再卧个荷包蛋,比吃别的啥补品都好!”篮子里放一个黄澄澄的乡下酒坛,舅舅把它捧放到我的面前。
“你看你,你年岁大了留下喝着保身子,拿来干啥?”娘替我推辞着。
“收起来吧!”舅舅不满地瞪了娘一眼。
娘抱起酒坛时,院里响起了大妹妹的声音。“这酒是舅舅送给俺哥喝的吧?舅真偏心,为啥不给我们送一坛?”随着这声音,大妹妹已站到了屋里。
“你个馋嘴丫头!”舅舅用烟袋点了一下妹妹。这时节,随着一阵踢踏的脚步响,我看见大妹夫拉着他那三个小儿女,也已经走进了院里。
“二妞,小三,快,来给你舅磕头!”妹妹大声招呼她那两个不甚懂事的孩子,朝坐着的我指了指。
“你干什么?”我霍地站起瞪着妹妹,我是真的有些火了,干吗非用这法逼我不可?我真想张嘴朝她吼:你的事我就是不管!
“感谢你呀!”妹妹朝我笑道,“没有你,俺二妞、小三做梦也不敢想能分到责任田。”
“责任田?”娘替我惊问。
“是呀,今儿早上,村上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亲自跑到家告诉说,不仅超生小二、小三罚那八百块钱不要了,今年还要给小二、小三分一份责任田哩,你说,这样大的好事,没有哥的脸面,能落到俺们头上?多少人家的黑娃都没分到责任田哟!”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然坐下去。
午饭娘做得很丰盛,炒了六个菜,又温了黄酒。在饭桌上,舅感叹地说:“如今看起来,还是叫娃子们读书识字好!”
“可你当初不是总埋怨俺娘,说她不该花钱供俺哥上学?”妹妹笑向舅舅叫。
“那阵目光短哪,”舅舅摇摇头,“看来还是让娃子们读书写字值啊……”
我无言地望定墙角,将口中的食物慢慢咀嚼,咀嚼……
我原本想后晌就去完成原定的采访任务,而且采访完就直接由那里返城,娘听说我采访完不再回来,执意让我再住一夜。可没想到,天黑定的时候,达宽来了。我看见他进院,一时竟有些着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娘把他让进屋后,灯光下我才看见,他左手里提着一串小鱼,是用柳枝串的,有五六条,都是鲫鱼,大的不过二三两重。
“大娘,这是晌午俺用渔网在水塘里逮的,不多,表示俺和灵芝的一点心意。你把它们炸炸让范辛兄弟尝尝,鱼补脑子,他整日写文章,吃这东西好。”达宽讷讷地说着把鱼递给娘,而后转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实在拿不出别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但无话出来,达宽还不知道我已经改变了主意,我说什么呢?
“快坐吧,达宽,你今晚就在这里吃饭。”娘亲热地让着。
“不了,灵芝还在外头,我们说好一块儿来看看你的,可到了院子外边,她又不好意思进来。”达宽说着便向门口走。
“你等等。”娘见状急忙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停一下,她急步走进里屋,片刻后走出来,手上拎了满满一包红枣,红枣上还放了一块我带回来的布料:“拿上,达宽!”
“不,大娘,你这是——”
“拿上!”娘执意把那包东西塞到达宽怀里。我知道,娘这是在替我向达宽表示歉意。
我和娘送达宽出门,在院门外,我看见灵芝站在几十步外的一棵榆树下,月亮刚升上来,又有云块晃着,光很弱很暗,我只能看到灵芝那纤细的身影,看见她头垂着摸弄衣角的模样,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清她的神情,不知道她的眼中是不是还噙着耻辱的眼泪。
我和达宽握别,达宽喃喃地说道:“范辛兄弟,俺们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我……尽力吧……”我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慌忙把手松开,我害怕他还会说出什么。娘走过去和灵芝说话,我没有过去,我没有和灵芝说话的勇气。我只是站在院门前,默默地望着达宽和灵芝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在暗淡的月光下向远处移动,直到他们变成两个若有若无的黑点。这一刹那,一层水雾猛然从眼里腾起,将眸子缓缓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