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在天顶稍待了一霎,就开始向西滑。于是五爷的左脸上就沾了些黄;有几条横纹抖了一阵,又渐渐停下;两只浑黄的眸子凝了,直盯在那口空棺上。
那是一口黑漆棺材,榆木,薄底薄盖,四抬。
两个儿子和女婿正用条凳把那空棺支起来,让它头对院门,做着起棺的准备。棺前壁那个巨大的“奠”字,在日光下显出几分狞厉。
正屋里间,传出一声女儿轻微的呜咽。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算盘?怎么没有珠儿?五子,你大了就会懂的!记住保管好,常看看它,记住了吗?……)
五爷猛地把头摇摇。
周五爷那个家族,很有些怪,隔那么一代,就总要出个傻子,这事柳镇的老辈人都知道,族谱上也有记载。
五爷是独子,不傻,按推理,下一代又该出了。所以五奶奶一嫁过来就有些慌。婚后不久,便在一个薄雾轻笼的早晨,㧟一篮祭品,迈着带了弹性的步子,进了送子娘娘的庙门。她先小心而虔诚地在娘娘坐像前那个中间已烂了两个洞的蒲团上跪下双膝;然后摆上祭品:八个白面蒸的供香馍、一只炖鸡和一条炸熟的鲤鱼;然后点上一把棒香插在那个青色陶质香炉里,开始向娘娘恳求:您老开恩,赐俺一门儿女,只是不要傻子,倘若您老应允,俺初八、十八、二十八,逢八就来孝敬您……五奶奶话未说完,正燃着的棒香啪啪倒了四根,最后一根倒得有些勉强,晃悠了三下才最后倒下。五奶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回答,疑疑惑惑地回家,心绪不安地等待。
一些年后,真相大白:五奶奶生下三男一女,老大是男,叫大德;老二是女,叫云娇;老三是儿,叫小德;老四也是带把的,可惜长到十七岁,还只会说一个字:呀。于是五奶奶顿脚叫:送子娘娘你坏良心哟!啃了我的鸡,吃了我的鱼,临了还要塞给我个傻儿子,你不怕伤天害理?……
几年前的一个凌晨,天还不亮,正在梦中的五爷和五奶奶,忽然被睡在隔壁的小儿子呀呀叫醒。五爷用胳膊撞撞五奶,说:“你听,这傻小四不睡觉又在瞎捣腾啥?”五奶奶揉揉眼皮:“怪!这孩子平日都是一觉睡到天亮,没有这么早就醒的。”小四的叫声越来越响,且伴有脚步声,仿佛在屋内跑步。五爷就气得隔了墙骂:“你个小东西在干啥?快睡!”可那小四并不理会,叫声依旧。五奶奶就只得摸索着披衣下地。长子、二子和女儿都已结婚分开另住,只有这傻儿子还在跟着父母过日子。五奶奶推开隔壁的门,只见傻小四正在屋里跑,正跑一圈,倒跑一圈,边跑边叫:呀、呀、呀,直跑得热汗淋漓。五奶奶有些纳闷:这孩子是怎么了?平日可没见他这样干过。她喊了一声:“小四,你傻跑什么?”小四却只对她笑笑,依旧在跑,直到后来五爷拎了木棍进来,傻小四才止步。五奶奶回到床上躺下时,仍在自言自语:“有些怪,这孩子平日没这样干过!”五爷有些火:“怪什么?一个傻东西办事还能不怪?”“什么叫傻东西?”五奶奶立刻反驳,“我知道你一直在嫌弃他,你总觉得他丢了你的人!可那是我愿生的吗?还不是你们周家积的德!我当初就是跟一个和尚睡,也不会生出个傻子来!”“又来了,又来了,算我说错行了吧?”五爷败下阵来。
五爷仍站在原地。两三只雀儿从空中飞过,黑色的影儿在棺顶一掠。他直盯着两个儿子和女婿在棺前的动作,直到棺材两端的抬杠绑好,大德扭头对他说了一句:“爹,好了!”他才慢慢地移了步子,绕着那空空的棺材走了一遭。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
他的脚掌重重磕着地皮。待一遭走完,他猛地转头,向女婿乔明低喝了一声:“拿鸡!”
堂屋里间,又传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五爷在这柳镇上很有名气。因为他有一门家传的手艺:做“冥宅”。“冥宅”就是俗称的“棺材”。五爷一辈子不知道做过多少口棺材。哪家有了丧事,只要来找五爷,说:请您老给定个宅。五爷二话不说,只点一下头,把烟锅搕搕朝腰里一别,就拎了木匠家什,去到那家。到后再看一眼丧家备下的木头,问:要几抬?不论四抬棺、八抬棺、十六抬棺或是三十二抬棺、六十四抬棺,五爷都能做得漂漂亮亮,而且不论是枣木、青冈木、松木,还是榆木、桐木、槐木,五爷做好漆成后,看上去都像上等的柏木棺材。五爷特别擅长漆工,单是一种黑漆,就能漆出三种色调、三种氛围、三种情绪来:“敬黑”,就是先在做好的白茬棺木上涂一种他配制的黑颜料,而后再刷黑漆,漆出后看上去黑明铮亮,直让人感到有一种什么肃穆的东西透进来,顿生一种尊敬,这种颜色多适于寿终正寝的有德行的老人。“悲黑”,就是直接在白茬棺木上连刷两道半黑漆,刷时漆刷与棺板成一定角度,这种黑让人看去立时生出悲来,这颜色多适用于夭折的孩子和病故的中年人。“败黑”,就是先在白茬棺木上涂一种他配制的白颜料,然后再刷黑漆,这样漆出来的棺材让人看后会生出几分怕来,这颜色多适于有过失而死的人,比如与人通奸被发现而自杀的女人等。
五爷给人定“冥宅”,酬劳嘛,自然有一些,丧家多是在他做的过程中,每顿饭给他摆上四个菜,放上一瓶宛城白干,结束时,往他兜里塞上十块八块烟钱。多了五爷也不要,五爷说,这叫积阴德。
但五爷现在已经不大给人定宅,年纪大了,那活干起来太吃力,再说手艺早已传给了儿子、女婿,有丧事让他们去干吧。五爷现在常常坐在老屋的南墙根,椅边放一张木桌,桌上摆了瓷壶和烟簸箕,渴了,对了壶嘴喝几口;烟瘾来了,往烟锅里面按上烟丝就吸,生活嘛,倒也惬意。
那日,五爷坐在山墙边晒太阳,五奶奶在一边濯着韭菜。五爷说:“哎,听见了吗?我这两夜里总做梦。”“做梦有啥稀奇!”五奶奶白他一眼。“总梦见爹交给我的那个无珠算盘。”“是那个框子?”“嗯。”“你爹也真是,上吊前还要把那个烂东西塞给你!”“那不是……”
“爹、娘。”五爷正要讲下去,话忽然被人打断,扭头一看,是分住在另一条街上的儿子大德。“有事?”五爷望着儿子。
“嘿嘿,有点小事。”大德晃了一下他那粗大的身子。他因为是头生子,把五爷和五奶奶当初积在体内的精华都吸了来,所以长得极是高大壮实,做一件褂子差不多要丈把布,五奶奶常常惊呼:乖乖呀,你这么个长法,我可怎么养活你!
“说吧。”五爷抿一口茶。
“七贤在卖蝈蝈笼子。”大德没头没脑地这样说,“一天能赚四块多。”
“他卖他的,与我们何干?”五爷的眉蹙了起来。
“嘿嘿,我也想开个店。”
“啥店?”五爷的眉蹙得越发紧了。
“棺材……店。”大德说得吞吐,而且声音很轻,像怕把爹惊着。
五爷的双唇慢慢张开,有一颗黄黄的牙齿露出来,潮红的舌尖一动,又停住,双眼直盯着儿子。
大德被爹的目光盯得有些难受,就低下头,默默地用手晃动着弃放在身旁的一个碌碡,那碌碡在他手下轻巧地摇晃着,俨如小孩手中的拨浪鼓。大德的力气全镇闻名,当年他结婚时,正逢下雨涨水,车和轿都没法使用,而预先选定的喜期男女两家又都不愿更改,恐改换日子会招来祸祟,于是新娘就只好用人去背。这背新娘的人自然得是大德。大德便拿一把油布雨伞去了岳丈家。两家相离二十来里,大德没让新娘脚踮一下地就背了来。中间蹚过几条河沟时,大德都是把新娘捧放到肩膀上边。据说新娘子韭叶原先对这门婚事还不太满意,但这一背让她对大德满心欢喜。三天回门后韭叶妈不放心地问女儿大德有些什么毛病,韭叶只管摇头,问到最后,韭叶也仅羞红着脸说了一句:就是身子太重。也正是因为大德有力气,当初五爷向他传授做冥宅手艺时才传得最仔细——干这活首要的是力气。大德也学得最认真,差不多全承袭了爹的那套手艺。
“这主意是你想的?”五爷终于开了口,话音沉而低。
“我……嘿嘿。”大德有些惶恐,“也是……”
“知道棺材是什么吗?冥宅!冥宅都敢拿来做买卖,亏你想得出!”五爷的声音提高了,“连死人住的地方都拿来卖钱了?”
“叫喊什么?有话不会跟孩子好好说?”五奶奶插了嘴。
“阴德!你连积阴德都忘了,阴德!知道吗?”五爷跺起了脚。
“那……那……就算了……”大德慌慌地后退着。
日头又斜下去了一点,空棺在地上的影子有些变长,五爷左手拎一只公鸡,右手攥一把菜刀,刀刃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一股殷红的血顿时喷出。五爷于是就拎了那鸡,沿空棺走了一圈,步子阔大、急切,鸡血于是也急急地滴下去,在地上溅起几点灰尘,很快红成一个圆,围了那空棺。五爷站在圆圈外,慢慢地扔了刀和鸡。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五爷望着空棺,眸子又慢慢凝住。
堂屋里间,又飘出一声女子的低泣。
那几天五爷受了点风寒,总咳嗽。一日傍黑,他正坐院子里咳,忽觉有一只轻轻的拳头在背后捶,捶得又柔又悠,使他顿时觉到了一阵舒服。扭头一看,原来是女儿云娇提个篮子蹲在背后,于是就立刻面露笑意,朝屋里叫:“她娘,娇儿回来了。”五奶奶听见了,就一边扯围裙,一边眉开眼笑地走出来,接下来自然是母女间的亲热问候。因为只有一个女儿,五爷和五奶就特别地对云娇增了几分爱意。最初的问候过后,云娇就提起手中的篮子晃晃,甜甜地说:“爹、娘,俺给你们带了点刚割下的韭菜和小葱来,你们尝尝。听说爹咳嗽,我还特地带了点荷叶,待会儿拼两个鸡蛋煎煎,那东西吃了止咳,可灵验了。”“看看,看看,到底是娇儿想得仔细,在记挂着你。”女儿的话音刚落,五奶奶就对五爷开了口,“你平日总说两个儿媳好,可她们谁记挂你咳嗽了?”五爷于是就笑,没笑完却又咳起来。云娇见状,又立刻蹲下,在爹的背上轻轻捶,边捶边柔柔地说:“爹,你以后可要注意身子,你们二老多在一天,俺们做儿女的心就多安一天,虽说我们大了,可你们终究是个靠山。”这番话说得五爷的眼眶竟有些热,一颗老泪差点要滴出眼窝。云娇的会说话,不仅在周家兄妹中,就是在全镇的女人中,也都是数得着的。云娇要想找人办事,常是几句话就说得对方心动。云娇的丈夫乔明,就是她用一盆水加一番话得来的。乔明当初算是柳镇长得最俊的小伙,而且和云娇一样也是初中毕业。镇上很有几个漂亮姑娘在追他,他自然不会注意到长得平平常常的云娇望他时的热烈目光。可云娇不慌,她只是暗暗观察,待发现乔明每天傍晚都要从自己门前走过一趟时,她便预先准备了一盆脏水。那日傍晚,乔明刚走到云娇门前,云娇便“哗”一下把那盆脏水全泼到乔明身上。乔明被泼呆在那里。这当儿,云娇就哎哟着跑上去,一边后悔不迭地带着哭音叫:“天哪,是我眼瞎了,咋能泼到你身上!”一边就不由分说地把乔明拉到了自己屋里,而且不由分说地替乔明解扣脱衣,又不由分说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乔明身上,跟着便是替乔明洗衣烤衣,边洗边烤。云娇叹了口气:“唉,也亏得了这盆水,要不,俺啥时能给你洗烤个衣裳,像你这样漂亮的人,俺能给你洗一次衣裳也算是福气!俺常常做梦,总梦见给你做饭洗衣,没想到这会儿成了真的,算是老天爷成全了俺一回!”几句话说得乔明胸腔发热,血流加速,禁不住就抓了云娇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姑娘!”云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软软地向乔明的怀里倒去……
当五爷眼窝里的那颗老泪刚刚化成雾时,云娇又轻描淡写好像顺口说出来的一样讲:“爹,有件小事想同你商量,乔明不是跟爹学过做冥宅的手艺吗?现在是个手艺都能挣钱吃饭。所以俺俩合计了一下,也指望靠这个手艺赚点油盐钱,想开个葬品店,你说行吗?”
五爷的身子微微一震,他未料到女儿也会提这个问题,嘴慢慢张开,又缓缓闭上。许久,才吐一口痰,说:“娇儿,做这种生意,是坏阴德的事,我怕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嘛——”待看到女儿脸上的失望神色,五爷又有些不忍,便稍稍改口:“不过,你们要是真想干,我也不拦——”
“太好了!”云娇听到这话,立时高兴地把脸贴在五爷肩上。
“啊,爹,谢谢你的同意。可你不知道,开葬品店只是我要走的第一步,我还有更大的计划!这计划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没有人注意到丧事办理这个角落,可这个角落里也能干出名堂!爹,你不会晓得,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镇长他们坐在王老四的茶馆里,议论着镇上哪几家将会发达。他们说到了黄家,说到了秦家,也说到了杨家,可一次也没提我们周家。没有人看得起我们周家,我就偏要干出个样子让他们看看!我相信我能成功,我掂量过我的家底,我读过这方面的书,我去过城里的火葬场和公墓,我一定能干成!”
“可是娇儿,”五爷拍拍女儿的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咱们家做生意可是不大利,当初你爷爷贩烟叶,钱听说赚了不少,可人最后是上吊死的,连他为啥上吊都没人知道。”
“放心吧,爹,我可不是我爷!”云娇站起身子,甩了下头发说。
云娇的“平安葬品店”开张三天,大德便也放胆在门前挂起了一个木牌,让儿子在牌子上用毛笔写了“周记棺材店”,而且立刻借了些钱,买些木头到家,开始做棺材。对云娇开店一事知道得最晚的,是老三小德。十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小德的妻子秋娥去杂货店灌醋,才无意间瞥见了云娇和大德门前的招牌,于是就快步回家,进了院门便对小德叫:“嗨呀,我的妈哟!你们周家净出能人!这不,你哥和你姐竟然开了棺材店!乖乖,靠卖棺材赚钱,他们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脸红哩!”秋娥对小德说话,常用“你们周家”几个字开头。这主要因为小德的身材与大德相反,长得颇矮颇瘦,使腰身丰满结实的秋娥总觉得跟了他有些憋气,于是说话时就常用“你们周家”几个字表示轻蔑。小德听秋娥说姐姐、哥哥都开起了棺材店,自然是不信,就笑笑:“又在瞎扯!”
“谁瞎扯了?不信你去看看!”秋娥一把就把小德从椅子上扯了起来。片刻之后,小德面孔发红地从外边走回。“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们周家的人还能干出什么有模有样的事来?卖棺材,咯咯咯。”秋娥拍着腿笑起来。小德的脸于是就越发地红。半晌,才解释似的嘟哝:“他们大,咱小,不好劝的……”
日子不知不觉地流着。几月之后的一天,秋娥去街上买菜,回来后忽然间竟叹了一口长气:“唉,真没想到。”“没想到啥?”正准备去给牛添草的小德有几分诧异。“你没看见,姐和大哥两家人都穿上了支支棱棱的新衣裳?没看见大嫂还买了一条拉毛围巾?对门的小良妈告诉我,他们两家这些日子至少都赚有上千块钱。听说姐家还要买毛毯,是用塑料兜装着的那种,哼,显摆得她!”
“是吗?”小德好像也有些意外,愣愣地望着妻子,半晌,才又说一句:“他们买他们的,与咱有啥相干?”
“有啥相干?”秋娥闻言就又跳起了脚,“你说得倒轻巧!人家都过得那么红火,咱就这样过?跟着你这个窝囊蛋,能享着福?”小德没想到秋娥又发出这一通火,于是呆住,最后才嗫嚅了一句:“那你说咋办?”秋娥不再作声,只坐在锅灶前,直直地望着灶膛,不停地摔打着烧火棍。小儿子趔趄着上前要去吃奶,被她啪地在屁股上打了一掌,而且骂:“吃,吃,都只长了个嘴,脑子哪?脑子哪?”小德于是轻手轻脚地上前,抱起儿子向门外走。
自那以后,小德就常见妻子去大哥的棺材店里坐。一天,她从大德店里走出,脸上很带了几分兴奋,进门就朝小德喊:“我说,咱们也干!”
“干啥?”小德一愣。
“开个棺材店!”秋娥很果断地拍了一下腿,“我弄清了,如今棺材的销量很大,四乡几百个村子,老头老婆们死了都怕火葬,都买棺材,一口棺材本钱只要一百来块,可以卖到二百五到三百四,好一些的能卖五六百。这钱咱为啥不赚?你过去不是也跟着你爹学过做棺材手艺吗?干!”
小德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秋娥在他的肩上打了三掌后,决心也就定了。他找出当年爹送给他的那套多已生锈朽坏的家什,连夜修理。他当初因为身子瘦弱,对做棺这门手艺不是很有兴趣,不像哥哥那样认真学习,所以在开始动手做第一口棺材前,他只好以串门闲聊为借口,常去姐的店里坐,看姐夫的操作。这期间,秋娥就去娘家借了一些钱,把准备给爹娘做冥宅的一方多木头拉来垫底,并且还把家里朝街的三间房子腾出,做了工作间和店堂。一个月后,秋娥就把一个方方正正写有“谦恭冥宅店”的木牌挂在了门前。
一块云晃过来,遮住了西滑的日头,于是空棺的影子,就倏忽间失去,五爷的那张脸,也顿时添了几分冷厉。他手提着一挂鞭炮,从中扯下五个大的,把剩下的扔下地,而后擦燃火柴,点燃一个,猛地扔向棺头,“啪!”一股灰尘在棺前腾起;跟着又依次点上,分别扔向棺尾、棺左、棺右,最后一个扔在棺盖上,鞭炮炸响后引起一阵空洞的瓮声——五爷的这种放鞭法叫作镇棺,意在警告棺内的东西:休得出来!炮扔完,五爷站那里,直瞅着几缕淡蓝色的烟雾向远处隐去。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算盘?怎么没有珠儿?五子,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云娇放下刚买回的两桶黑漆,仰起脸,喘一阵气,扑通一声坐到椅上。喘息在慢慢平下去,笑意又渐渐从嘴角升起。
云娇这些天总忍不住想笑:生意出乎意料地顺利!自开张以来,已先后卖出三十来口棺材,赚得了三千多块钱,这种速度是她当初没有料到的,她很想把这喜悦装到心里,可它们又常常径直跑上脸来。
丈夫和雇来的一个木工就在隔壁做活,斧凿声不停地响过来,叮叮当当、咚咚哐哐,这声音别人听了会心烦神躁,云娇听了却觉得悦耳异常,她如今若半日听不到这声响,就会感到心绪不宁。
就在这种叮当声中,云娇倚在椅上,微微合上了眼睛。周经理,我们是宛城电台的记者,你能不能向我们谈谈你今后的打算?当然当然。我眼下正在攒钱,我准备在我的钱攒得差不多时,买下镇东的那块礓石地,我要在上面盖一个乐园。乐园?对!叫“最后的乐园”!最后的乐园?对!所有刚刚去世的人都可以进园做最后一次歇息,他们的遗体被运进乐园内,将在洗浴、换衣、化妆后,躺在一张镀铬眠床上,那床下是两道铮亮的铁轨,铁轨铺设在一条长廊内,长廊两侧,有花坛、草坪、山丘、小河、房屋、田地、树林。在这些花坛边、草地上、山半坡、小河畔、房屋前、田地间、树林里,到处都立着一群群雕像。雕像中有捏泥人玩的孩子,有在河中游泳的青年,有在田中干活的成人,有在林边散步的老人,死者将在这里最后回忆一次自己的童年、青年、壮年、老年生活,然后去到阴间。当眠床穿过长廊之后,铁轨会分岔两股,一股通向火葬场,那里有最好的焚尸炉,有各式各样的骨灰盒,有巨大的吊唁堂和存放骨灰的灵堂,所有愿意火化的人都可永远睡在这儿。另一股将通向公墓,那里有各种规格的棺材和松柏遮天的墓地,所有愿意土葬的人都可永久在这里歇息。你估计最后的乐园建成需要多长时间?不会很长,不会很长……
斧凿的叮当声突然停止,四周一下子变得十分静寂,就是这种静寂,让云娇从恍惚中醒来,她揉揉两眼,起身向隔壁的工作间走去。
雇来的那个木工已经回家吃饭,工作间里只剩下乔明静静地坐在棺板上向窗外看。云娇轻步向丈夫身边走去,聚精会神的乔明没有发现妻子的到来,双眼依旧直直地盯着外边。云娇略略俯了身,顺着丈夫的视线看去,原来街对面站着一个穿淡绿上衣的漂亮女人,那女子正立在杂货铺的柜台旁嗑着瓜子,粉红的小嘴不时地把瓜子皮优雅地吐到地上。贱人!这又是茶馆老板的那个小姨子,你看那身打扮,专门招惹男人!“你在看啥?”云娇轻柔亲热地开口。乔明闻声一惊,慌忙收回目光,扭头望着妻子那微微含笑的脸庞,尴尬地做着掩饰:“呵呵,看天,你看这天多蓝!”“可不,真蓝。”云娇微笑着附和,并不戳破丈夫的谎言。她知道一旦把事情戳破,只会让丈夫脸红,只会使丈夫的心更与自己隔上一层。她知道怎样控制自己的男人。结婚之后,她一直为自己拥有这样英俊的丈夫感到骄傲,但也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那种感情十分专一的男人,所以一直很好地监视并控制着他。她自信没有哪个女人能从她手中把乔明的心夺走。
“我刚刚又买了两桶黑漆。”云娇软声同丈夫说,与此同时,一只手抬起,抚在丈夫的头上,轻轻地揉着,她懂得这个动作很快就可把丈夫的心收回到自己身边。果然,片刻之后,乔明一边应着:哦,哦,一边就伸手捉住了云娇的腕,在那里抚,而且不久,就用了力,把云娇拉到了自己怀里。
隔壁的住房里,女儿小芬在那里欢叫着什么。云娇眯了眼,任丈夫的手在自己的肌肤上缓缓移动。半晌,她才又轻轻开口:“她爸,我总觉着咱们干的这个行当是个冷门,做冷门生意最容易干成,咱们要下番力气,干出个名堂,让镇上人看看!你说行吗?”
“当然……行。”乔明含糊地应了一声,搂着云娇的手,又用了些力……
鸡叫二遍的时候,韭叶翻了个身,脖子触到了丈夫那冻得发凉的胳膊,她晓得丈夫又在睡梦中把胳膊伸到了被外,于是就睁开眼睛起身,小心地把丈夫那粗壮的胳膊塞到了被内。之后,又看眼另一张床上的两个孩子,这才躺下去。
大德那只被冻凉的胳膊很快暖和过来。这些天,每晚上丈夫睡觉都像死了一样。他太累了!
因为四乡的人都知道大德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所以他的棺材店开业以后,生意还颇为兴隆,有时一个月里,就接连卖出六口,由于销得快,大德为了不缺货,就连明彻夜地干,除了吃饭,一天到晚,就那么锯、砍、凿、刨。韭叶插不上手,至多是刷漆时,她才能抢着替丈夫干上一会儿,不过大德又常常说女人闻漆味久了不好,总从她手里把漆刷夺过去。看看帮不上忙,韭叶就想法在生活上多体贴丈夫,让他吃好、睡好,而且责任田里有活儿,就总是自己一人去干,不让丈夫再操心沾手。
韭叶觉得丈夫的胳膊已经暖热,就又慢慢移开身子,想让丈夫再舒舒服服睡个黎明觉,没想到离开时头一抬,脑后的头发一扫,把床头小桌上那个喝水的搪瓷杯撞落了地,“当啷”一响。响声过后,两个孩子只是翻动了一下身子就又睡去,丈夫却一下子睁开眼睛。韭叶后悔极了,该死!你个破缸子,看我不扔了你!
大德眨眨眼睛,扭头看一眼窗纸上些微的曙色,就伸过带了厚厚硬茧的大手,把妻子揽了过去。
“天还早,你再睡会儿吧。”韭叶附在丈夫的耳边小声说。“快亮了,还睡啥?”韭叶感觉到丈夫把自己越揽越紧,他心脏的跳动,也已渐渐加急,而且有一只手,已在解她的胸衣,她的心顿时也有些醉,脸更紧地向丈夫胸前贴去。但是片刻之后,她就又立刻抑着自己推开了丈夫的手,用柔而微的声音说:“算了,你这些天太累,这是要伤身子的,晚上再……行吗?”大德含糊地嗯一声,手又执拗地伸过来,就在这时,外边的店门突然被人拍响:咚咚。
“谁?”大德抬头,十分不高兴。
“东王庄的,来买棺材!”一个粗粗的声音飞进来。“噢,请稍等。”一听说来买棺材,大德立时将眼前的一切忘掉,一骨碌爬起身,三两下穿好衣服,趿拉上鞋跑出去。
“请进……坐下歇歇……还有三口现成的,你们挑挑。钱嘛,老价……怎么,现在就走?……后晌就葬?来,绑住这头,我们一起抬……别忙,慢,小心碰掉漆,扶好车子……路上小心,慢走……”
韭叶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声音。又卖出了一口。当那声音逐渐消失时,她坐起了身,她知道,丈夫马上就又要抡斧劈砍了,不能让他空腹干活,得炖碗鸡蛋糕先让他吃了。
她麻利地穿好衣服,边拢着头发边走进灶间,这时,店堂里边,已传出了钝重的斧响:梆、梆、梆……
日头又从云团中挣出,于是五爷手中的那碗黄酒,色就越浓。五爷扭头依次看了大德、小德和乔明一眼,而后把酒碗捧向嘴边,三口,喝罢,向大德递去;大德接过,也喝三口,又向小德递去;小德喝罢三口,又向乔明递去——这叫同心送棺酒,送棺人同喝一碗酒,不管途中出了何事,都要同力承住。五爷见乔明喝完三口,就猛地挥了一下手,跟着,这父子四人,就一齐向棺材跟前走去,五爷和大德在棺头,小德和乔明在棺尾。五爷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两手对着搓。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算盘?怎么没有珠儿?五子,你大了就会懂的……)
堂屋里间,又传出一阵女子低低的呜咽。
那天早上五爷起床后,先吸了一锅烟,这才开口对五奶奶说:“昨夜里又梦见了他。”“谁?”五奶奶从案板前扭过身。“我爹。”“又是那个吊死鬼!”五奶奶的嘴角撇了撇。“你怎能这样骂?”五爷搕搕烟锅,“他上吊是不得已!”“你咋会知道不得已?你那时才几岁?”五奶奶撇了撇嘴。“我爹那时做烟叶生意,赚了好多钱,光驴就买了八头,每次去汉口跑生意,八头驴驮了烟叶排一队,好威风,这些我都还记得,他要不是遇见不得不上吊的事,他不会死!”“究竟遇到了什么——”
“呀,呀,呀。”傻小四打断了五奶奶的话,呀呀叫着跑进来,在屋里兜着圈子,正跑一圈,倒跑一圈,边跑边叫:“呀,呀,呀……”
“小祖宗,你要干啥?”五奶奶无可奈何地喊。
“滚出去!”五爷坐在床沿吼。
小四朝爹笑笑,脚依旧在跑,正一圈,倒一圈,把地面的灰尘全搅起来,在屋里边翻。
“杂种!”五爷恨恨地举起烟锅,朝小四抡过来,小四轻巧地躲过,呀呀叫着跑出去。
“你知道了吧?他们兄妹三个都开了店!”五爷又把烟锅里的烟丝按满。
“知道了。”五奶奶心不在焉地应道,眼盯着小儿子双脚跑出的两个小圆圈,说:“这孩子叫得有些怪!”
“一个傻子,什么怪不怪的?”五爷乜了乜眼,“可我总是想棺材是卖不——”
“有些怪。”五奶奶没再理会五爷,仍在自言自语,双眼依旧紧盯着小四双脚跑出来的那两个圆圈……
一股热风夹着那边咸菜店里的酸味和咸味刮来,在大德那赤裸的亮着油汗的上身抓了一下,他觉着了一点点舒服,便双手上举,坐那里伸了个懒腰。
太累了,干一天木匠活儿,又是锯,又是凿,又是砍,身上的筋、骨、肉,不知抖动了多少遍,这阵儿都有点酸。
大德的目光向街西的小德店门扫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这些天,因为三店并立,买主一分散,钱就不如当初赚得多了。于是,大德对这棺材生意的前景,就渐渐生些忧出来。
他默默地摇着蒲扇,让一股一股热风在胸口上舔,有两只早出的蚊子飞过来,在身边叫,叫声自在悠闲,顿时又给他添了几分烦。他扬起巴掌猛地打去,“啪”,蚊子没打到,倒是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手中的蒲扇越摇越缓,三两颗星从对街的屋脊后闪出,在那里眨眼。街那头响起一声牛叫,叫声嘶哑,在空气中快速地向远处传。
“他爹,给,碗。”妻子轻步走过来,把碗放到他的手上。捞面条,大海碗,盛得很尖。他用筷子挑了一下面条上的那层青青的菜叶,下边露出两个荷包蛋,他抬头:“又——”“快吃吧!”韭叶柔柔地说一句,又向他碗里扔进几瓣剥过的蒜,便拿起蒲扇,在一边给他扇。
大德抬头:“别给我扇,你快去吃吧!”韭叶白了他一眼,说:“谁给你扇了?俺刚才做饭,热一身汗,扇扇凉快!”话虽这样说,然而那扇起的风,却又明明朝着丈夫飞。
他只好大口地吞面条。
“哥,还在吃?”一声喑哑的招呼,从黑暗中传来。大德定了睛看,是弟弟小德,就起身把凳子让过去:“坐!吃了没?”“吃了。”小德在凳上坐下,熟练地从腰间摸出烟袋,往烟锅里按着烟叶,眼睛,便在那摆着棺材的店堂里扫。
“再吃碗吧,你嫂子做的捞面。”大德一边从裤兜里掏出火柴递上,一边又做着通常的礼让。自分家后,虽然离不远,但因为都有孩子和诸多的家务事忙碌,弟兄俩实难得坐在一处。
“哥,俺来,是有件事同你商量。”小德的眼珠在烟头的明灭中一晃一晃,“你知道,我也凑合着开了个棺材店,可近日里买主不多,钱上就有些周转不开,所以我想来跟你商议,近一段日子你是不是就先不急着卖,反正你已经赚了些钱,把一些生意先让给我,行吧?”
“哦?”蹲在那里吞着面条的大德,在黑暗中立时就停了筷子。原来是这样!既然知道买主不多,当初你为啥也硬要干?你认为这碗饭好吃吗?现在让我停下,那我的钱就能周转开了?“这件事情嘛,当然可以办,只是你看见了的,我店里也压着货,手头上其实也不宽裕,前些日子挣那几个钱,早就花出去了。”
“哥要是不帮忙,我的店怕是很难支撑下去了。”小德的声音顿时有些抖,“我想我们兄弟间,该互相帮衬点,你说呢?”
大德听见弟弟的声音一变,心中就也一颤,立时就想起小时候,常常带着弟弟在街上玩,有时弟弟受人欺负,自己就冲上去相助;而当自己有时同伙伴闹开了时,弟弟也总是挥舞着拳头站在自己一边。你是哥哥,应该给弟弟帮助!“好吧,那我就先停一段再卖。”他抬起头说。
“那可是真——”小德闻言,就欢喜地站起身,搕着烟锅,“要是有买主来,你给他往我那边店里指一指就行!”大德无言地点点头,看着弟弟的身影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消失,这才又叹口气,慢慢把嘴凑到碗边……
五爷把手心里的唾沫擦干,而后从唇间吐出一字:“上!”四人就一齐弯腰,将抬杠头放在肩上。五爷又喊一声:“起!”四人一用力,空棺顿时离座。几乎在空棺离座的同时,请来的七麻子吹响了第一声唢呐:哇——声音极尖、极亮,直把远处老桑树上的三只喜鹊惊得直蹿天上。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
五爷两手抓牢抬杠,双眼迷茫地望向空中。
那天早晨天已经很凉,街上赶早集的人,大都已把棉袄穿上,然而在云娇的店里,却照旧弥漫着一股热气。刚刚起床,云娇就和乔明在店里锯一块木板,木板绑在两条凳上,夫妻二人各坐一边,抓了锯,一来一去地拉着。乔明的两臂,不时地凸出一块块肉来,而云娇的两只奶子,则随了那锯的来去,啄米鸽子似的跳着。汗从两人的脸上,急切地往下滚,几缕乳白色的水汽,从两人的脖子上腾起,掺进店中的空气里。
“嗬,一大早就干?”随了这声问话,大德和韭叶走了进来。云娇扭头一看,就急忙松了锯,一边拍打身上的锯末,一边让着:“哥、嫂,你们快坐。家里侄儿侄女们都好吧?我这些天总在瞎忙乎,也没有过去看你们。给,烟。”他们一大早跑来,是有什么事吧?而且两人一起来,会不会是为了棺材生意?“乔明、云娇,我和你嫂子来,是有点小事想和你们商量。”大德望了妹妹和妹夫一眼,“你们知道,小德也开了个店,前一段他求我把生意停停,让他卖,结果我那里就积了不少货。眼下快到年底了,办啥事都要钱,所以嘛,想请你们这段日子把生意停停,让我那儿把积压的棺材先卖出去,中吗?”
“哦。”云娇一愣。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们可真会想主意,让我们停停;眼下正是生意的旺季,我们停下让你们赚钱?既然你们怕赚不了钱,当初为啥还要跟在我的后边凑热闹开店?干不成就别干!叫我停下你们干,能说得出口?当然,你不能开口拒绝,你是妹妹,这话让乔明说!云娇抬起头,极快地向丈夫投去一瞥。虽然只那么一瞥,乔明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遗憾的是,那眼色,已让细心的韭叶捉到。
“大哥、大嫂,”乔明慢吞吞地开了口,“眼下快到年底,我们也在等着用钱,生意确实不能停;再说,严冬要来,一些有病的老人常常迈不过这个关口,正是咱们这门生意的旺季,我看咱们就一起卖吧!”
大德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妹夫。眼角里隐隐闪过一丝厌恶。他对这个妹夫不甚喜欢,当初妹妹云娇刚出嫁不久,有天傍晚,大德去镇外的河边洗澡,就撞见他和一个洗衣姑娘调笑,而且闹到后来,竟上前抱了人家,在人家的两条大腿上乱搓。当时气得大德真想上前给他几个耳光,但一想,事情若闹大,最后苦的是自己的妹妹,才算没有发作。此刻妹夫的这句话更让他感到了不快,但他知道这家里当家的其实是云娇,于是就把眼睛转向了妹妹。
“哥,要我说,乔明讲得也有道理,眼下快近严冬,正是棺材销售的旺季,咱们一起卖,顾客到哪家就算哪家的,行吗?”云娇微笑着望了望哥哥。你有点过分!忘记了小时候哥常背你,给你摘枣,给你摘梨?可是生意做做停停,什么时候能买到那礓石地?
韭叶无声地看了一眼丈夫:走吧,你、你难道没有看见你妹妹那眼色?
大德直直地看着云娇,他显然未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觉得有一团东西哽在喉里,把脖子憋得难受。好呀,既然你们不讲情面,那就罢了,罢了!“行!咱们就一起卖吧!”大德说完这句,猛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哥、嫂,在这儿吃早饭吧,轻易难得聚在一块,你们这就走?”云娇扶着门框喊,语音热烈、亲切……
半月后的一日,吃罢午饭,秋娥横了横心,拿过前几天给自己买的那件月白衬衫,快步向姐姐云娇家走去。
大德哥的店恢复营业后,小德、秋娥家的生意,一下子就冷落下来。云娇的店开得早,大德的手艺好,买主们多是去光顾那两家,小德和秋娥就不免有些急躁,再去求大哥停业?情理上已说不过去,于是就只有去求姐姐了。
秋娥原想叫小德去,但小德说大哥既然都未能说动姐姐,我去也白搭,于是秋娥就决定自己来。临来前,她也确实有些踌躇,她对这个婆家姐姐,是早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就有了成见的——
那晚,当闹洞房的客人们都走了之后,秋娥羞红着脸走出洞房门,按照妈妈预先在家的交代,去厨房用淡盐水漱嘴。刚走进厨房,忽然听见从隔壁传出来两个女人的声音,她立刻辨出:那两人一个是婆婆,一个是云娇姐姐。母女俩正在轻声议论秋娥,秋娥自然就要侧了耳听。婆婆显然在夸新来的媳妇,说秋娥相貌在这镇上是数得着的。不想云娇立刻反驳:她漂亮什么?你没看她那胸脯子,瘪塌塌的,我真担心她将来的奶水喂不活孩子!这一句话把秋娥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使她至今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当她的儿子出世并且被喂得白白胖胖之后,有几次秋娥真想当了云娇的面问她一句:我的儿子是谁的奶水喂大的?
进了云娇的店门,一看见她和乔明正在棺材前刷漆,秋娥就亲热地高叫一声:“嗬,正忙哪?正晌午头,也不歇歇?”
云娇闻声回过头,也热情至极地笑笑:“哟,是秋娥呀!可是稀客,快坐!”她来干啥?平日她可是不登我家门的,是不是又要借钱?再借钱可要给她算上利息!要不然她总来!南街四秃子借出去的钱,都是月息三分!
“姐呀,给!前几日西街的桂花进城,我让她给捎了两件衬衫,一件我穿,一件给你,你穿上试试!”秋娥微笑着把手中的那件月白衬衫递到云娇手里。
“嗨呀,让你花钱,真是的!”云娇很欢喜地把衬衫拿在手里。这衬衫肯定是她给自己买的,穿上小了,就又拿到这里来讨好!哼,给我买的,鬼才信!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拿这个衬衫当见面礼,看来借钱是肯定的!借可以,月息三分!“我说秋娥呀,姐这里有衣服穿,前几天你姐夫才给我买一件,你把这拿回去吧!”这衬衫能值多少钱?四块?五块?八块钱顶天了!就说送礼,拿这点东西也不嫌寒碜?
“哟!还跟我讲客气呀?”秋娥立时笑了,“姐夫给你买是他的心意,我给买是我的心意,不管好坏,我想你都不会嫌弃。”好你个云娇,你当我真想给你送这衬衫的?这衬衫买来,一天还没穿,要不是为了店里的生意,你休想!
“那当然,那当然!好,我就收下了。”云娇笑着把衬衫放到旁边的桌上。
“姐,姐夫呀,俺今儿个来,一个是为了看看你们,二来也有点事想求你们。事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些日子,俺家的生意遇了难题,借了人家钱回来买木头做棺材,可棺材做出来没人买呀,都搁在店里,再照这样下去,俺可就要喝西北风了。所以呀,俺来求你们这段日子是不是先停停卖货,让我们那边把存货卖卖。”
一丝终于探明根底的微笑出现在云娇脸上。哦,原来是这个目的,用一件衬衫来换生意的兴隆,想得可真不错!她瞥了一眼丈夫,想让丈夫像上次那样出面把事情了结,但那一眼瞥过去,又让她心头一跳,原来乔明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秋娥那高高鼓起的两个奶子,这使云娇立时下了尽快让秋娥离开的决心。“其实呀,我们也没有赚到什么钱,不过,你要是来借钱的话,我手上再紧也要给你点,只是这生意,不好停,做生意讲究一鼓作气,脉气中断,就是坏事,我想秋娥妹子是明白人,懂得的!”云娇笑得十分诚恳、亲切。
秋娥愣在那里,她没料到一件礼物加上一番恳求,得来的竟是这样干脆的答复。有一霎,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之后,才勉强一笑:“那是,那是。”说罢,就慢慢转身向门口走。好你个云娇!这次算你能,让你打了脸,算我发贱登了你的门!咱们走着看,山不转水转,到时候你休怪我无情!那件衬衫算是送你的一件尸衣,你穿吧!穿吧!穿了你可要小心早早死!
四抬棺在五爷和大德、小德、乔明的肩膀上轻轻颤动,尽管是空棺,十分轻,但五爷依旧迈的是双叠步,七麻子的唢呐伴着五爷的叠步响,响得抑抑扬扬,呜呜咽咽。棺出院门,五爷喊一声:“停!”两个跟在棺后的男子,立时把两条长凳塞在棺下,空棺又徐徐下落。五爷放下抬杠,回身,面朝棺头,低沉缓慢地说:“我周家此次送你出门,你当永不再来!事过一过二,不可过三!从此我们两下相安!”
堂屋里间,又传出一个女子抑低的哭声。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算盘?怎么没珠儿?五子,你大了就会懂的……)
五爷眨了眨眼,把双眼中那丝茫然赶走,而后喊一句:“桃树枝!”……
那天,小德从新做的棺材里站起身,向秋娥响亮地喊:“挤一点蓝颜料来!”他右手握一杆画笔,左手端一个颜料盘,俨然一个画家。秋娥闻声,答着“来了”,就手拿一管蓝颜料走来,向丈夫手中的盘子里挤了弯弯曲曲的一段。小德调好颜料,便又蹲下去,用笔在棺材里壁上小心地画一双鞋子。
他这是在做冥宅壁画。这一招是他在万不得已时想出来的。
自从秋娥在云娇那里遭了拒绝之后,夫妻俩就一直在琢磨打开自家货物销路的法子。两人憋了一口气,一定要和云娇比比!一日,小德突然记起,有一次拖拉机在镇南的田里犁地,犁铧挂起早年深埋在地下的一口棺材的盖,他和不少人去看,发现那棺材壁上画着一些日用家具和楼阁亭台。这个记忆启发了他,于是他便决定,在棺材的内壁画上画,以增强自己货物的吸引力。小德上小学和初中时学过画画,以后又跟镇上的一个画匠学过几天。尽管画起人物来不太有神,但画起桌、椅这一类静物来,还有几分相像。他一般是在棺内的前壁画吃、穿用具;左壁画房屋家具;右壁画粮囤仓库;后壁画一辆马车。而且在棺外前壁,过去一般贴“奠”字的地方,用白颜料画一牌坊,牌坊前画一拱桥,让人一看,会觉着人过奈何桥其实并不可怕,原来是进那种有巨大牌坊的好地方。
小德的这个新招,立刻见了效果,近几日几个买主都被他的壁画吸引到店里,已经有四口棺材卖出。小德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创新,除了画好壁画的棺材盖子启开任人参观外,还特地在店外挂了一个木牌,上边用白底黑字写着:请买“谦恭冥宅店”的棺材,棺内绘有精美壁画,画上吃、穿、住、行一应用物齐全,将永伴死者,可做永久祭物,寄托孝心、哀意!
这广告引起了更多人对壁画棺材的注意。小德估计,买主还会逐渐增多,所以他不敢耽误,常常一整天都蹲在棺材里画着,吃饭时由秋娥先递一条毛巾让他擦手,而后递给他饭碗,吃完了就又蹲下干。
天逐渐地暗下来了,秋娥从厨房里走出,粗声大气地喊:“他爹,停了吧,天黑,别把眼使坏!”小德在棺内瓮瓮地应一声,站起身。秋娥上前,先接了画笔和颜料盘,放到一边,而后伸出两只极壮的胳膊,去抱男人出棺。由于小德身子低,加上又怕弄坏已画好的壁画,每次出棺、进棺,都是秋娥把丈夫抱起。这会儿,小德两手抱了妻子的脖子,秋娥稍一用力,就把他抱了出来,在他双脚就要落地时,小德顺势在妻子的脸上亲一口,说:“在棺材里蹲了一天,还真有点想你!”秋娥在丈夫的背上拍了一掌,骂:“滚,让孩子们看见!”
小德笑笑:“你别先忙着端饭,有件事同你商量,我刚才边画边想,咱是不是再使一个新招:送货上门!谁来买棺材,只要交下钱,咱就雇个人用马车或架子车给他家送去,这样估摸着会争得更多的买主,而咱哪,只需给送棺的人一点脚力钱,一趟也就是七八元,你觉得这主意咋样?”
秋娥先站那里思量了一会儿,而后挥掌向丈夫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中!”
云娇把最后一朵白花在花圈上缀好,便退后一步,注目欣赏着,还可以!她满意地弹去身上的纸屑。
又一个大花圈做好,今天,就可以出租了。这是云娇想出的又一个吸引顾客的主意。为了扩大营业额,把更多的顾客吸引到店里,这段日子,她想出了三个新招:一个是增做式样新颖的骨灰盒。这就可以把镇上那些愿意火化的识字人的生意揽过来。另一个是免费给丧家放哀乐。云娇专门买了录音机和哀乐磁带,哪家来买棺材,云娇就雇了三拐子提上录音机去。丧家们颇欢迎这事,因为这可以免去请响器班子的花费,而且还显得雅气。再一个就是制作出租花圈。不少丧家,都讲究排场,愿意在葬礼上多摆花圈,可又有些心疼钱,云娇于是想出这个主意。自家做出二十来个花圈,放在店里,丧家在来买棺材的同时,可以把花圈租走。
这三个新招迅速扩大了云娇店的影响,原本就兴隆的生意越发兴隆起来,现在,差不多四五天就可卖出一口,连几十里外的人家,有了丧事,也赶来平安葬品店办货。为了加快棺材的制作速度,云娇又雇了一个木工来家,如今工作间整日锯响斧叫,极是热闹。
此刻,云娇望着那花圈,脸上禁不住又浮出了笑。
花圈在她笑眼中慢慢退走,一个巨大的富丽堂皇的牌坊缓缓移到眼前,牌坊正中,写着五个镀金大字:“最后的乐园”。
白色的遗体沐浴间、黑色的寿衣更换室、红色的遗容整理室、精亮的镀铬眠床、长长的铁轨、雕梁画栋的长廊、风景区、雕像、巨大的殡仪馆、松柏掩映的墓地、黑色的运送参加葬礼客人的轿车、身穿白色服装的漂亮殡葬人员、甬道、草坪、花坛、树林。周经理,祝贺你,祝贺“最后的乐园”开业。谢谢!在“最后的乐园”开业之时,你能给我们说点什么?说什么呢?我只想说,我想让人死后的灵魂舒坦。人一辈子最大的事无非三件:出生、延长寿命和死亡。对于前两件事,已经有那么多的人在帮助、研究,我只想来关心这最末一件事,要让人死后舒坦,让人死得圆满——
“呀,呀,呀。”傻小四的叫声突然把云娇惊得睁开眼睛。“饿了吗?小四?”云娇望着奔进屋里的小弟,问。
“呀,呀,呀……”傻小四并不理会姐姐,只在屋里转着圈跑,正跑一圈,倒跑一圈,边跑边叫。
云娇惊异地看着小弟。他平日并不这样边跑边叫的。
“呀,呀,呀……”小四抹一把嘴角的涎水,边跑边向姐姐笑……
五爷拿一把桃枝,缓步走向院门,先双手握枝,上举,而后弯腰,把桃枝摆放在门槛外,一枝连一枝,直把院门封死,这才慢慢直起身。
堂屋里间,又传出一阵女子的抽泣。
五爷又一步一步走向空棺。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
一股旋风突然滚来,在棺前一站,抓起一把土粒和鞭炮纸屑,向远处旋。
那些天,大德整日都在发呆!他是被妹妹和弟弟的那些新招惊呆的。他只知道把棺材做得结实,凭手艺卖点钱,可从来没想到,做棺材生意还有这些招数,他已被妹妹和弟弟一连串的新法弄花了眼:云娇刚开始出租录音机放哀乐,小德和妻子秋娥就又在店里兼卖各式寿衣;小德和秋娥刚开始雇人向丧家免费运送棺材,云娇已在四乡的亲戚熟人中物色眼线,随时通报死人的消息,一旦得了消息不待丧家出面,货已送上门去。
大德被这局面弄得束手无策,他曾想把妹妹、弟弟的那些招数学过来,但又怕别人说他用此法抢生意不道德。可要想别的吸引买主的新招数,又实在想不出来。
他已有两个月没卖一口棺材了。
这事给了大德很大的刺激:这么说,我到底不如云娇和小德?他常常坐在自己做出的那些棺材前,默默地抽着旱烟,一袋接一袋。韭叶望着丈夫日渐消瘦的脸庞,心里自是十分难受,难受之余,自然要对云娇当初的不留情面生出一股恨意。这之后,她便暗暗决定,说服丈夫别再做这种生意。
常常在夜间,韭叶偎在丈夫的怀里,用柔柔的声音,反复向丈夫说着一个道理:过去,咱只种庄稼不做生意,日子不是也过得挺安稳吗?这会儿你何必要为做这生意伤透脑筋?只要一家人个个身子壮实,把咱那几亩责任田种好,屋里不缺吃的,不就行了?咱还图什么呢?世上的钱挣不完哪!
妻子的反复劝说,到底化掉了丈夫心中结着的疙瘩。于是在一个早晨起床后,大德走出门,取下了招牌,正式宣告“周家棺材店”的倒闭。他在提了那招牌进屋前,向云娇和小德的店默默各看了一眼,目光在云娇的店门上停得最长。“让你们去发财吧!”他含糊地自语了一句,而后进屋,拿了斧,将那招牌砍烂剁碎。
取下招牌的当天,大德就又和妻子韭叶一起,扛了锄下地,两人干活时都避免再谈开店的事。大德在家里憋闷了多天,如今猛一回到田里,倒也觉得心头一轻,情绪有些好转,只是从田里回家后,一见屋里未卖出的六七口棺材,就又有些发呆。韭叶于是在心中决定尽快把那些棺材低价卖给小德。
一日,大德下地后,韭叶就去了小德的店,小德听完嫂嫂的话,心里很犹豫了一阵。买,自然是想买,那都已是成品,拉过来只需把内壁打光,绘上画,就可以卖。但又觉价钱不好讲,价高了,自己忙活一阵,赚不了几个钱;价低了,外人知道,会说当弟弟的在哥哥危难时还要压价赚昧心钱。思来想去,他最后向嫂嫂摇头,说:“嫂子,我这店里前几日刚买了一批木料,钱已经用完,你那些棺材我就没法买了,你是不是去我姐姐那个店里,问问她?”
韭叶实在不想再去同云娇打交道,云娇上次的绝情,使她至今恨意犹存,但眼下没别的办法,只好犹犹豫豫地去见云娇。云娇一听韭叶的话,和丈夫乔明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痛快地答:“行,哥嫂的事就是我们的事,积压的棺材我们买了!只是眼下是销售的淡季,我们买回来也在那里放着,所以价钱嘛,恐怕得减少一半。”“减少一半?”韭叶惊呆,减少一半只能保住本钱,当初花上的那些工夫岂不全完?“当然,嫂子要是觉着不好办的话,就在家里再放一阵。”云娇笑笑,飞快地向丈夫使个眼色,又说:“我有点事要出去,嫂子你在这里坐。”说罢,就出了门。
一股气恨陡然升上韭叶的心,好哇,你,压价一半,可真下得手哩!就这还算亲戚?韭叶那颗素来善于忍耐的心,渐渐地被一股恨意裹住,罢,就卖给你,让你把这笔钱赚去,我们还能就此穷死?她抬头对坐在对面的乔明说:“行,就减价一半。”但乔明没有应声。她仔细一看,才发现乔明并没在听她的话,而是把目光直盯在街对面一个穿粉红上衣的女子身上。韭叶看一眼那女子,嘴角渐渐生出一缕冷冷的笑意。只听她轻声问:“乔明,知道那女子是谁吗?”“不知道。”乔明的脸稍稍红了一下。“她是开茶馆的王老四的小姨子,人长得可水灵了,你愿不愿认识她?她同我熟,常去我家里玩,你要愿的话,我给你们介绍介绍。”“真的?”乔明一喜。“当然,明天后晌,你去我家,保你们熟悉——”韭叶话说到这里,脸突然红透。你这是要干啥?你怎么敢往那事情上去想?不,没什么,这叫一报还一报!云娇,可别说我对不起你,咱们这叫有来有往!
小德重重地咳几声,把一口浓痰吐出去,便又慢慢仰躺下,两眼郁郁地望着房梁。一条尾巴极长的黑鼠,悠闲地在房梁上踱步,偶尔地,向小德看上一眼,目光里仿佛也含着讥笑:哈哈,你也完了!
小德猛地扭过脸,侧身而卧,把目光对着黑黑的屋角。一只壁虎伏在那里,翘首向小德看,久久不动,神态似乎在笑,嗬嗬,你也倒了!
小德痛苦地闭上眼睛,而几乎在这同时,又开始了一阵干呕。在这干呕声中,秋娥手端着一个药碗进了屋。她先用手在丈夫的后背上捶了一阵,待丈夫呕声停下,她才又把碗端起,说:“把这药喝了!”“不喝!”小德闭着眼推开妻子的手,有两滴黄黄的泪水随之涌出眼窝。
小德做梦也没想到,仅仅四个月之后,大哥的那种命运就又轮上了自己。大哥的铺子倒闭时,尽管小德在别人面前很为哥哥惋惜,但在内心里,却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毕竟,少了一家抢生意的对手。未料这口气刚舒出不久,一种严重的局面就摆在了面前:如何在吸引买主方面不输给姐姐。一开始,双方争得的买主基本相等,不断地有丧家去姐姐的店里,也不断地有丧家来到小德的店里。但慢慢地,姐姐的店里又增添了纸扎祭品,用纸竹扎成电视机、缝纫机、洗衣机、收录机等家用器物,向来买棺材的人家,免费赠送一套纸扎祭品。这颇吸引丧家的注意力;加上四乡里都有姐姐家预先聘好的眼线,一听说哪家有人去世,立刻上门联系而且通知店中送棺材,所以到小德店里的买主,就日渐少了起来。为了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小德和秋娥商定,将每口棺材的售价,降低二十块,未料,用这种价钱刚刚卖出两口,姐姐店里就已贴出红纸,公布将每口棺材降低三十块。这一下小德有些发火,又将售价降了二十元;万没料到,姐姐店里立刻又公布,再降三十元。至此,小德气呆了,他不敢再降价来和姐姐比赛,若再比赛着降下去,每口棺材只能赚很少一点钱了。自此后,他的店日渐冷落,以至近一月,竟完全无人光顾。这期间,他曾作过几次努力,譬如在棺材的样式上和描绘的壁画上做些改变,但因售价与姐姐店里的货价相比高出不少,所以也终于未能把买主争到。
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倒闭!
十天前的一个早晨,当小德站在店门口,眼瞅着两辆马车从自己的面前驶过,径直去姐姐店里拉出两口棺材时,眼前顿时晃过了一片金星,身子摇了摇,就栽倒在地,从此一病不起。
“喝,把这药喝下去!”秋娥提高了声音对丈夫叫,把药碗又送到了小德嘴前。
“我不想喝。”小德把药碗又推开。
“你个窝囊蛋!”秋娥咚地把药碗放在床头桌上,两眼朝丈夫瞪圆,“你那个王八蛋姐姐不想叫你活你就不活了?你看你这个软蛋样!她不叫我们活好,你就认了?喝!先把身子养好!”
小德被妻子这么一骂,只得老老实实地伸手接碗,咕咚咕咚将药喝了。这当儿,秋娥已从针线筐里麻利地拈出几缕麻线,飞快地搓成了一根细绳。绳子搓好,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早就用萝卜削成的人,把细麻绳勒在萝卜人的脖子里,接着猛地提起绳,萝卜人悬了空。
“你那是在吊谁!”小德吃惊地望着妻子的手。
“你少管!”秋娥一边咬牙说着,一边又狠劲抖了抖手中的绳。
在空中悬晃着的萝卜人,胸前有两个挺高的奶头。
“我说你呀……”小德喘了一阵气,细瘦的身子缩了缩,“那可是折阳寿的事!”
“哼,本也不想活多大岁数!”秋娥又把手中的绳子抖了抖。
“你……快把……那绳子解了……”小德气喘得越来越急,仿佛秋娥手上的绳子就勒在他的脖子里。“你少给我在那里啰唆!”秋娥剜了丈夫一眼,“你这会儿发起善心了,人家对你行善了没?你这病是怎么得的?”
“你……你……到外屋去……别让我……看见……”小德闭上了眼。
秋娥又抖了一下手中的绳……
五爷喊一声:“上!”四抬棺的两根抬杠,便唰一下又放在了四人肩上。于是,四双脚便又一齐向前移去,空棺就又慢慢颤着。街两边挤满了镇上的人,默默地望着这奇特的空棺葬仪。出院门五十米,七麻子的唢呐在一声悲号的顶点,陡然停了,余下的芦笙等诸般响器也一下子咽住,在这蓦然而至的寂静中,只听五爷低沉地喊了一句:“有灵有魂都跟来哟——”五爷的喊声刚落,七麻子的唢呐便又“哇”一下叫开了。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
五爷仰脸向天,眼中又晃过一丝茫然。
那天早晨,五奶奶还躺在床上,五爷就推了她一下,说:“怪!昨夜又梦见了他。”“又是你爹!”五奶奶没好气地说。“就在他上吊的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屋里,送给我这个无珠算盘。”五爷用烟锅指了一下山墙上挂着的那个落满灰尘的算盘框子,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你爹究竟为啥要上吊?”五奶奶坐起来,慢腾腾地穿着衣服。“说不清楚。反正在他上吊的十天前,他遭了一次土匪抢,驴、钱和东西全被抢走,不过那次他回来后,还在笑着说,没啥,破这点财没有什么了不起,下一趟生意又赚回来了。谁也没想到十天后他会上吊。”“上吊总要为点什么?”“说不清楚。”五爷搕着烟锅,“他上吊的前一个晚上,去了我二叔家,我三叔、四叔和五叔都去了——”
“行了,别唠叨你那些叔叔了,你知道吧?大德和小德的店都关了!”五奶奶摸索着衣服扣子,艰难地扣着。
“我当初就说咱们家做生意——”
“呀,呀,呀……”傻小四突然又在隔壁叫起来,脚步声跟着又响开了。五奶奶无心再听五爷的话,匆匆趿拉上鞋,边走边喊:“小四,你又要找打?”……
送走了来买骨灰盒的丧家之后,暮色就开始向店门聚。四五只麻雀从远处飞来,叽叽喳喳地钻进屋檐下。一两只胆大的蝙蝠,箭也似的射进暮空里,街边那只孤独的路灯,也懒懒地发出黄光,照着乌黑的地。
云娇关了店门,脚步轻快地走进客堂,先拧开录音机,让豫剧《诸葛亮吊孝》的旋律在室内响起,这才去门后的脸盆里洗了洗手,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闭目休息。
又一个愉快的白天过去,如今独家经营,再不用像过去那样,时刻担心着生意被抢走。今天一天,就有两桩生意做成,先是上午卖出一口棺材,后是傍晚售出骨灰盒一个。照这样下去……一抹微笑出现在她那光洁的额头。请问,“最后的乐园”什么时候动工?快了,快了,我的钱已经攒得不少,我就要买那块礓石地了。你相信“最后的乐园”一定能吸引顾客?当然!到那时,我的乐园将成为柳镇最吸引人的地方,所有到柳镇的人,都愿意到我的乐园里参观,所有人家的丧事,都愿交给我办。我最近特别想到,我还要在乐园里增建两个大厅,一个叫遗体保存大厅,所有愿意留遗体的人,只要在生前交了钱,不管是镇长、老师,还是卖开水的,遗体都将在这里经过处理后永久保存,家里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望。另一个叫幻灯、电影放映大厅,厅里专门放映介绍世上各式各样葬仪葬礼和人的死亡原因的幻灯、电影,我要让四乡的人都知道,人为什么会死,人有多少种死法,人死后举办葬仪、葬礼的种类和意义。你的乐园将有多少工作人员?人员不会少,至少得有几百人。要有电器工程师、化妆师、摄影师、技术员、服务员、传达员。大德哥、韭叶嫂、小德、秋娥,你们将来都可以到我的乐园里做事,哥哥可以在公墓处负责,嫂嫂可以记账,小德可以当化妆师,秋娥可以在吊唁堂服务,我不会亏待你们,我会给你们相当高的工资。乐园建成后你还有什么打算?我估计我那时已经相当有钱,我想出去看看,我想去巴黎看看他们的郊外土葬公墓,我想去意大利看看他们保存遗体的“地狱”,我想去加利福尼亚看看他们的全自动电火化炉……
“阿姨,饭好了!”新雇的年轻保姆低声喊道。云娇睁眼一看,才知保姆已经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在桌上摆好,乔明和女儿也已走进来。云娇起身,刚要向饭桌前走,忽然脚步一个踉跄,伸出双手捂住脖子,低低呻吟了一声。乔明见状,慌忙过来扶住妻子。“怎么,不好受?”“脖子疼。”云娇脸色有些白,“这几天,脖子总是一阵一阵地疼,刚才这阵,疼得有点钻心。”“是不是伤风了?”乔明搀了妻子,向卧屋里走。“先躺下歇一阵。”乔明把云娇抱到床上,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不烧。”“就是这里,”云娇指了一下自己白嫩的脖子,“总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是吗?”乔明轻轻地把手抚上去。“我恐怕是要害大病了。”云娇两眼不安地望着丈夫。“哪能呢!好端端的,别瞎说,不过是一时的不舒服,歇一会儿就能好的。”乔明轻声安慰。“你不知道,”云娇眼中的不安在慢慢增加,“我这几天夜里,总做着同一个梦,总梦见一个老头穿了我的衣服,在一条大山沟里走,沟里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都是树,黑森森的,吓死人,小路上洒着几道白光,一晃一晃,我站在沟边,看着那老头在小路上走。那老头走着走着,就停了步,抬起头,向我招着手,我心想往后退,腿却总向沟边移,慢慢脚就腾了空,直向老头飞去。那老头穿了我的花衣,直拍手,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吓醒来。”一层细密的汗珠,随了云娇的叙说,就在她的额上渗出。“别瞎想,那是梦!”乔明轻轻拍着云娇的身子,“放宽心,别说不会有病,就是有,咱也不怕,有的是钱,去哪个医院治都行!”
“我现在真不能得病。”云娇望着丈夫低低地说,“我们的钱已经快攒够,我正想着买镇东的那块礓石地,哪怕让我把地买来再病,也行!”
“放心,你不会得病,你只是有些累,先躺下歇一会儿。”乔明轻轻地拍着妻子,待云娇把眼闭上,他便轻手轻脚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他向保姆低声交代了一句:“你照顾孩子先吃,我出去一会儿,有点急事。”说罢,胆怯而不安地向云娇看一眼,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出门几步,又轻步走进屋,悄悄拉开抽屉,把一沓钱装进兜里……
韭叶紧张地注视着那个窗口。窗上挂幅淡绿色的窗帘。那儿就是茶馆老板王老四小姨子的闺房。也许,这会儿已经坐在了一起?
一小时前,韭叶看见,乔明钻进了那间房子,那个丰腴的女人立刻拉上了窗帘。
韭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急迫和激动,激动后便是一堆待释的快意,双眼一眨不眨,直盯着那扇窗。她在等待一个结果——窗后的那盏灯灭。
她相信那结果肯定会出现。她认为自己不会看错!她第一次看见王老四的那个小姨子,就在心里叫:这是一个敢抓男人的女人!那类女人眼中都有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只有那种属于贤妻良母的成熟女人才能一眼看穿,看穿它需要一种特殊的直感。
自从韭叶发现乔明看那女人的目光后,她就在心里断定,这两个人只需一热,就会出事!
她于是便略略费了一点心机,在自己家里,介绍了他们相识,而后,又巧妙地组织了几回他们两人的见面。平日温顺善良的韭叶在这件事上第一次显出了机警和精明。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注意到乔明和那女人的关系在迅速改变,正飞快地向那个结果发展。
今晚,在这个月黑之夜,她估计那结果就要来到!
然而,那窗内的灯,却依旧亮着。
一股夜风刮过,将两只猫头鹰的嘶叫带进韭叶耳中,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惶惶地向四周看。天哪,你这是在干啥?叫人发现,你该怎样回答?你是在想法毁坏别人的家庭,你在作孽!作孽!你疯了?不,不!一报还一报!云娇,你等着!
两个人影在那淡绿色的窗帘后一闪。那女人在干什么?抛媚眼?乔明在干什么?献殷勤?搂抱亲嘴?想到这里,韭叶的脸在黑暗中发热发涨,她急忙用双手把脸捂住,当她重又抬起头来时,那淡绿色的窗口已经消失。
灯熄了?灯熄了!韭叶突然觉到了一种报复后的极大快意和满足。云娇,哈哈,让你赚钱吧!可你知道你的男人现在在干啥?开店吧,让你开吧!你有钱,你有店,可你没男人,我们没钱,可我们夫妻同心,同心!你眼气吗?……
韭叶一脸欢喜地向自家屋里跑,跌跌撞撞,进门把大德都撞了个趔趄,大德问她去哪里了,她不答,直扑到丈夫的怀里,咯咯地尽情笑,笑着笑着,脸又慢慢变白,声音也在一点一点变小,身子分明地又抖了一下。韭叶,你丧了良心!你干出这样的事!老天爷的眼睛可是亮的!亮的!云娇,原谅我。不,我不要你原谅!我们一报还一报!有来有往!有来有往!韭叶的笑声又慢慢变高……
棺至街口,五爷喊一声:“停!”于是空棺徐徐落下。五爷又叫:“绳!”站在棺旁的一个提柳条筐的男人,便从筐内将一条麻绳拿出,绳上有血,色呈黑紫,且断为两截。五爷接过那绳,慢慢将两截接到一起,而后将绳缠在棺头,两匝缠完,结一死结,这才又面棺而立,沉声说:“物归原主,我们从此两清了!”
唢呐骤停。一街人直盯着那带血的麻绳。
(五子,你过来,爹把这个东西送你,你要好好保管!爹,这是啥?算盘!算盘?怎么没珠儿?五子,你大了就会懂的!……)
五爷又猛地弯腰,抓住抬杠,手微微在抖……
那是一顿早餐。菜,是扁豆拌辣椒,青是青,红是红,看上去就觉得舒服;饭,是苞谷糁红薯稀饭,金黄的糁粒,白色的薯块,闻着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馍,是卷了一层薄薄红高粱面的花卷,白红相间,盛在用白色的荆条编成的筛里。大德、韭叶和两个孩子,围着黑漆剥落的饭桌,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是典型的豫西南乡间早餐,凡是家境中等的人,基本上都是这种吃法,谁也说不清,这吃法已经延续了几百年。要不是儿子小伸在吃饭中间提出那个问题,这顿早饭会和过去的那些早饭一样,平平静静地过去。小伸在吃第二碗时,用筷子夹起一个薯块,一边舔着上边的糁粒,一边说:“妈,我云娇姑家的小芬,早饭都是喝一杯牛奶,吃两个煎蛋。”小伸的话音刚落,小女儿立刻就张嘴要求:“妈,我也要喝牛奶!”“喝天!”一向不高声说话的韭叶,突然大声地呵斥女儿。因为就在这刻,她又想起了自家棺材铺的倒闭,想到了云娇家生意的兴隆。“不,就要喝!”平日被娇惯了的女儿并不害怕妈妈。“啪”!女儿话音刚落,从不打骂儿女的韭叶一掌甩过去,女儿白嫩的脸上立刻出现五个指印。“哇——”女儿哭了。“别哭,别哭,”大德放下饭碗,把女儿抱在怀中,“好孩子,乖,咱家没钱,等有钱了一定让你喝牛奶。”韭叶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就在这当儿,秋娥快步走了进来,一进门就高声叫:“咋?打孩子了?为啥?”待小伸向婶婶叙述了缘由之后,秋娥立刻拍着大腿叫,“我说嫂子,你为啥要把火气撒到孩子身上?孩子有啥错?明说,云娇家孩子喝的那牛奶,实际上就该咱家孩子喝的,是他们抢去的!她不叫咱喝,咱就忍气吞声认了?!”
“秋娥,你坐。”韭叶恢复了常用的那种轻柔语调,秋娥这话说得韭叶心里稍稍有点舒服。
“哥、嫂,我今儿个来,是有事要跟你们商量!”秋娥稍稍压低了声音,手去衣袋里摸出两个信封,攥在手中,“你们说,云娇店里卖纸扎祭品,用纸糊成什么缝纫机、电视机,然后让丧家拿到坟头上烧,这算不算迷信?这和旧社会葬品店里卖那种糊成人、马、车的纸扎品有啥不同?”
大德和韭叶一愣,不知秋娥何以要问这个。
“他们既然是搞迷信,那我们该不该向上边反映?”秋娥圆睁着两只秀眼,又问。
大德和韭叶相互默看一眼,仿佛是被这个问题惊住。许久之后,韭叶才说了一个轻微得几乎听不出的字:“该。”“好!”秋娥一听,立刻又兴奋地拍了一下膝盖,“还有,云娇每回买平价木材,都是找镇上管物资的老吴,而且每回去,都给老吴带了礼物,你们说,这算不算贿赂干部,套购国家物资?这样的事我们该不该向上检举?”大德以一个几乎察觉不出的幅度,点了点头。“好!”秋娥又兴奋地拍了一下膝盖,“这两件事我都写了检举信,我和小德的名已经写上,你们——”
“这个……”大德一下子站起身,阔大的两个手掌在身上乱摸,仿佛是要找什么东西,“我是说……”厚厚的两个嘴唇嗫嚅着,先是有一股血红的颜色从他颊上滚过,接着整个脸孔变白了,“你、你们……在这儿说,我出去……哄哄孩子。”大德说到这儿,慌忙抱起女儿,向门外走,在门口,他的头又重重撞在了门框上。
韭叶捏住那两个信封,手微微在颤。
“还有,”秋娥拉拉凳子,向韭叶身边凑凑,“听说他们还少交了税,他们一月卖五个骨灰盒,对税务所的人说只卖三个,这事该不该检举?”
韭叶无话,只直直地看着弟妹。
院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鸡啼……
那消息是一个傍晚在镇上传开的。说云娇的店为了省木材,做棺材常把两侧的壁板弄成空心的,并在里边装了沙子来增加重量。
人们吃惊、意外、不安地互相传着,谁也不知道这消息的来源。第二天镇上赶集的四乡人,很快又把这个消息带回了乡下,于是四乡里也传得沸沸扬扬,有先前买过云娇店里的棺材的,听了就后悔不迭,但又不好扒出棺材查清调换,只能暗暗地骂:坏良心哟!
云娇自然不知道这个消息。她只是有些奇怪:近些日子棺材和骨灰盒的销量大减,而且有几个丧家,当乔明前去联系卖棺时,竟公开表示:不要。却转而去很远的新野镇上买。这是怎么回事?
这天早晨,云娇就是带了这种不安的心情打开店门的。店里已经积压了近二十口棺材,其他的葬品也已存下不少,以致她不得不暂时辞退了几个雇来的木工。
店门开后,云娇就坐在那里心神不定地打着毛衣,一边挥着那些织针,一边就在心里祷告:但愿今天能有生意!几个人的脚步声在她的祷告中渐渐向门口响来,她抬起头,看到几个穿中山服的人进了门,于是舒一口气:开门大吉!
她迎上前,含了笑问:“要买什么东西?是骨灰盒还是棺材?本店送货上门,还出租花圈,代放哀乐,此外,还免费赠送一套——”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她看到那几个人都慢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本,缓缓地展开,向她伸过来,她在一瞬间虽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本能地感觉:出什么事了!这些人不像是丧家,丧家进门不是这种神色,更不需要掏什么红本递过来。
“我是县‘五讲四美’办公室的。”“我是县物资局纪律检查组的。”“我是县税务局的。”“我是镇税务所的。”云娇听到几个声音冲进耳朵,看见几张照片在眼前一晃,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怪不得昨晚上那只鸡半夜里总叫,我说不是黄鼠狼闹的,乔明总说是的,是的!
“请坐,请坐。”云娇很快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含着笑让,“你们是贵客呀!今儿中午可要在我这里吃顿便饭,你们能来俺这小店里坐坐,这是俺们的荣幸!请喝水……”
“你们要暂停营业,如实向我们说明三方面的问题:第一,出售纸扎祭品搞迷信活动问题;第二,套购国家计划木材问题;第三,偷税问题。”
正在端茶的云娇蓦然住手,口中喃喃地重复:三个问题。她的身子晃了晃,仿佛听到了一种瓷器落地的声响,她估计是自己手上的杯子掉了,她想低头看看,但刚低头,就觉着自己向一条深黑的沟里飞去,她立刻又看见一个穿着自己衣服的老头,在那条山沟里跑,一条山路,两边都是树木,路又窄又长,曲曲弯弯,有几道白光洒在上边……
一个月后,“平安葬品店”又被准许开业。但它当初的兴隆景象再也没有恢复。调查组尽管宣布“平安葬品店”没有违法行为,然而这个店有问题的印象,已经给人造成,再加上镇上暗暗流传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哪个买主还愿再来?于是,面色苍白的云娇,就常常一人冷清地坐在店里,默望着街上的行人。
倒闭已成定局,但云娇不愿相信,建成“最后的乐园”的希望还有支撑作用。她还想坚持。她找人画了巨大的商品广告挂在店门外,然而无效,仍无一个买主前来。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脸无血色的云娇,踉跄着走出门,取下了商品广告和那个“平安葬品店”的招牌。
把招牌扔到屋角后,云娇便蹒跚着向床上扑去,嘴咬着被角发出一阵抑低了的呜咽。完了,葬品店!完了,“最后的乐园”!原来都是一场梦,一场梦!
要不是女儿小芬走过来摇她的胳膊,她还会继续哭下去。女儿那双小手的摇晃和稚声的劝说,使她慢慢意识到,自己不只是一个葬品店主,还是一个母亲和妻子。开店的失败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还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只要有这个家庭在,我养息一阵,还可以再干,葬品店开不成,还可干别的!只要能把钱攒够,就可以建成那个“最后的乐园”。
她止了哭,安顿女儿吃饭。乔明下午去看个亲戚还没回来。她把饭给丈夫温在锅里,而后振作精神,将屋里收拾了一遍。她要好好地过一段家庭生活,让身体恢复恢复。在收拾柜中的衣服时,她无意中发现,丈夫的一个上衣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于是就顺手去掏,掏出一看,禁不住微微一愣:原来是一个式样别致的崭新乳罩。亏他想得到!云娇的眼中慢慢漾出一缕笑。镇上早有女人戴乳罩了,云娇早就想戴上试试,只是因为过去一直操心着生意,没心思想到买,未料乔明心还这样细,替我买来了!趁着女儿在外间玩,云娇解开外衣,把乳罩在胸前比试一下,大小还可以!她真想现在就戴上,让丈夫回来吃一惊。对丈夫这种温情的发现,让她暂时忘却了葬品店倒闭的痛苦。不过最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要让乔明亲手给自己戴上,她要在那一刻扑进他的怀里,接受他温暖的抚慰。
乔明回来吃饭时,云娇便开始铺床。期待带来了想象,她想象着丈夫的那双手,将会带一点冲动的颤抖,轻轻地给自己系上乳罩的带子。她对乔明的这一点特别喜欢,他的爱抚动作从不粗鲁,总是那么又柔又软,慢慢把她带入一种乐境中。她的脸渐渐有些红,心里又体验到初婚时的那种甜甜的激动。啊,已经有好多日子,因为总操心生意,没有再体验这种激动了。
乔明放下了饭碗,迈步向这边走来。云娇的脸于是显得越发红,啊,来了!丈夫打开衣柜,取出了那件上衣。云娇顿时闭上了眼睛,在那一刻,葬品店倒闭的痛苦远远离开了她,她心中只有一种甜蜜的期待,一步、两步、三步,从衣柜到床边最多三步,他会轻轻抓了我的胳膊,说: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云娇,你先睡,我出去有点事!”乔明一句平静的话,把云娇从期待中惊醒,她意外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来!”乔明说罢,转身便走。有一刹那,云娇还不能从期待中完全抽身,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乔明移动的脚步。但很快,她就感到了自己的心在下坠,慢慢坠进了一片冰水里,她立刻感到一种冷:出去有事?为什么偏偏要拿那件上衣?为什么要把那个乳罩带走?几乎在最后一个问号闪过脑际的同时,她猛地起身,出了门,远远地跟在丈夫后边。她觉到了心中的冷气在向全身扩散,但一种希望还在脑子里闪:不,他不会去找女人,他可能是去找男朋友喝酒!当那个女人在乔明的轻敲下拉开门,欢叫一声“你可来了”时,云娇只觉得轰的一下,脚下的地开始晃,她抓住院墙上的砖缝才没有倒下。她吃力地睁大眼,直盯着那淡绿色的窗口,在淡绿色窗内的那盏灯熄灭的同时,她的身子软软地坠了下去。在最后倒地的那一瞬,她才忽然记起:已经有好多天,他不再让自己枕他的胳膊;而在过去,她每晚脱衣躺下时,他的胳膊早已伸在她的颈下了。他喜欢让她枕胳膊,他曾说她枕了他的胳膊他才睡得安稳,他才能随时把她揽进怀里,她忽略了这点变化,她原以为这种改变只是因为他累……
第二日,晨起,云娇在店门前贴一张纸,上写:处理骨灰盒和棺材,每样比原来减价八成!人们看后,颇觉奇怪,这比卖木材还便宜!于是拥来,不一会儿,就把积存的东西买走了,最后剩一口四抬棺时,云娇说:这个不卖,留个纪念!乔明认为这样太亏,曾想制止,云娇朝他平静地笑笑,说:“这些东西放屋里也是闲着。”
前面已经望得见墓地,从墓坑里翻出来的黑土,静静卧在那里。再有一会儿,那些土就会扑上来,把肩上的这个东西埋住,五爷闻着那些黑土散过来的潮味,稳稳迈着步子。突然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觉得肩上的抬杠陡然变重,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奇怪,刚才抬这么远一直很轻,不就是一口空棺?难道……五爷打了个寒战,悄悄扭过脸:大德也已满脸是汗。歇不歇?不!你以为我就抬不动你了?嗬!
五爷把紧抬杠,咬紧了牙。他的脚步加快了。
半上午时,日头已经十分暖和,五爷坐在山墙头,微微地闭眼抽烟,五奶奶拎一件要拆的棉衣,一踮一踮地过来,五爷就从口中拔下烟锅,说:“嗨,听见了吗?昨儿黑里,我又梦见了爹。”
“又是那个老东西!”五奶奶从棉衣里抽出一团棉絮。“爹又说,五子你过来,把这个东西拿去!”“是不是那个无珠算盘?”“嗯,是的。”“我真不懂,你爹送你那个东西有啥用?”五奶奶又撇了撇嘴。“是呀,我一直在想!”五爷重重地搕着烟锅。“你说你爹死前的头一晚去了你二叔家?”“是的。”“他们那晚都说了些啥?”“不知道,爹当时只让我在门外玩,我隔着门缝往里看,爹一开始好像在说他遭土匪抢的过程,边说边笑,但后来他好像猛地看到了什么,一连声地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第二天,他就给了我那个无珠算盘,夜里,他就上吊死了,他上吊时我和娘都没听见。”五爷又装了一锅烟。“你爹要是不死,我说不定也能跟着享几天福。”五奶奶又抽出一团棉絮。“那当然——”
“呀,呀,呀。”傻小四忽然叫着从远处跑过来,扯了一下五奶奶的胳膊,把五爷的话冲得七零八落。
“找打呀,你!”五奶奶有些生气,做出一个扬手要打的架势。小四见状就退后几步,但当五奶奶低头又要去抽棉絮时,傻小四猛又奔过来,抓了五奶奶的胳膊,呀呀呀地叫。“你没看见我忙?快去玩!”五奶奶叫道。五奶奶的叫声未落,五爷的烟袋呼一下抡过来,小四的屁股上挨了重重一下,“呀”一声叫着跑开了。
一束日光从屋脊上的那个小洞飘来,映着秋娥那张冷厉的脸孔。只见她麻利地从筐里摸出一个萝卜,飞快地削成一个人形,那萝卜人的胸部,又特地削出两只奶子;而后,从案板上拈起一根细麻绳,猛地勒紧了那萝卜人的喉部;接着,就见她手提着那被勒了脖子的萝卜人晃着,一霎之后,她又“啪”一声把那萝卜人扔进锅里。锅里沸着的菜油立时围上来,一团白色的油沫伴着一阵哧啦声涌起。秋娥两眼瞅着那萝卜人在油锅中翻滚,眸子中闪过一丝快意。一刻之后,那萝卜人被筷子夹起,通体被菜油煎得金黄,一两滴沸油从两只奶子的夹缝间滚下。一丝冷笑在秋娥的颊上一闪,她的手一松,萝卜人又滚入锅中,在油锅中翻动。
当秋娥重新从油锅中夹萝卜人时,它已被炸得通体发黑。秋娥看了一眼,而后含笑把它扔上案板,就在那萝卜人触到案板的一瞬间,秋娥的耳边突然响起“啊”的一声,音响极尖。秋娥一愣,手猛地缩回,急忙转身回顾,灶屋里并无别人。她狐疑地跑向堂屋,问坐在那儿吸烟的丈夫:“你喊我了?”“没。”小德摇头。秋娥疑疑惑惑地又走回灶间,把切好的白菜扔进了锅里头……
乔明晃晃荡荡地走出茶馆,他使劲地把头摇摇,妈的,这是怎么了?耳朵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响,响得有些奇怪,咯吱咯吱,是什么东西在摩擦,钝而且粗,叫他心神不定。就是刚才,当他喝了几盅茶后,按照王老四小姨子的示意,摸进她房里,搂着她那柔软的腰肢时,那咯吱咯吱的声响也使他没有了往日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他只是草草亲亲她那灼热的嘴唇,在她急切扭动的臀上无甚热情地抚摸了一会儿,便松开了手。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今天心绪不宁,干啥都无兴趣,他注意到了她那双眼中的幽怨,但他实在没有办法,耳朵里那咯吱咯吱的音响弄得他心神恍惚。
他走进家门,看见保姆和女儿坐在饭桌前,桌上的饭已经摆好,便“嗵”一声坐下,问女儿:“你妈呢?”女儿扭头指了一下葬品店,说:“妈在店里,我刚才去喊她吃饭,她不答应也不开门。”“去,再喊,就说都在等她。”乔明挥了一下手,他觉得耳朵里的声音依旧在响,就又使劲摇了一下头,妈的,莫不是也要害病!“爹,妈不开门也不答应。”女儿跑回来。“怎么搞的,饭都凉了!”乔明心中涌起一阵烦躁,呼地起身,走过去推了推店门。“听见了吗?出来吃饭,都在等你!”那声音撞在门板上,又折回来送进他的耳朵,和着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半分钟过去,既不见云娇来开门,也没听见她的话音。乔明心中的烦躁在升腾,便抬起脚,猛地向门上踢了几下,仍没有见云娇开门,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他心中的烦躁越盛,就又用脚接连踢了几下,也没听见她的声音。这当儿他的心中才一愣,才突然记起,这扇门平日并不插的,更何况现在店里只剩一口棺材,无生意可做无账可算,插门干什么?在记起这个后他心中顿时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他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力用肩撞起门来,当门闩在他猛烈撞击下呻吟一声断裂之后,门开了,而几乎在这同时,他被骇呆在那里:屋内,云娇满脸是血扑倒在地,脖子上挂着一个绳套,屋梁上还有一截绳子在晃荡,云娇的脚旁,是一把踢倒的椅子。
“云娇——”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乔明扑进屋去,“你为什么要上吊?为什么?”乔明哭叫着从地上扶住妻子,把手放在妻子的鼻前。还有气!“来人哪——”乔明猛地扭脸,声嘶力竭地喊……
五爷定定地站在女儿床前。
云娇的呼吸已经平稳,颊上开始恢复了红润。她的眼睛睁了一下,又迅速地闭上,有晶亮的泪水滚出来。五奶奶撩起衣襟,轻轻地替女儿揩。大德、韭叶、小德、秋娥、乔明、小四和几个孩子都默默地站在一侧。屋里出奇地静,听得见云娇的呼吸声。“我当初不该答应你开店!”五爷嘶哑地说一句,而后转过身,把目光盯在了店里仅剩的那口空棺上。“看来,是索命鬼缠住了我们周家,得把这东西埋了,去去晦气!”
一家人都望定五爷,听他说话。
五爷慢慢扔下烟袋,吐一口唾沫,在手心里搓;搓完,朝儿子和女婿叫:“备棺!”……
日光又斜下去了许多,前面就是墓地,已经看得见那个长方形的墓坑,墓坑四周,卧着那些潮湿的深层黑土,土块在微微颤动。
空中,传来一声嘶哑的雁鸣……
尾声
那次送葬之后,镇上的人意外地发现,那傻小四一下子变得出人意料地安静,不跑不叫,见人只微微一笑。有人就猜测说:这孩子的病是不是要转好?但几个月后的一天,晨起,傻小四忽又恢复了旧习,早早地在院子里叫:“呀、呀、呀……”而且边叫边喊,正跑一圈,倒跑一圈,直跑得尘飞鸡跳,把五爷和五奶奶气得直喊:“是想找打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