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事难说难解处太多,譬如这柳镇丘洞的喷雾,就很有些怪。
柳镇西有一石丘,方圆二百来平米。柳镇位南阳盆地中心偏南,四周平川,独这石丘突兀,就已见怪。更怪的是丘上还有一洞,投石入内,从不闻落底声;洞壁光滑生苔,从无人下去过。洞内终年吐一缕白雾,无风时,升腾如柱,高可凌空;有风时雾柱弯而不断,或成三角,或成方框,或成圆环;下雨下雪时,雨点雪花,在离雾柱一两米处,全自动消失,干活人想避雨雪,只需往雾柱旁一站,雨点雪花就绝不沾身。这还不是其最怪处,最怪的是丘洞有时会突然喷出一团发光耀眼的紫雾,且在喷的同时发一闷重声响,似喊似叹,令人心惊。每逢这时,柳镇人就有些发慌,喷出紫雾的当晚,镇上肯定要出祸殃,或人伤人亡,或人疯人痴,或见血见泪,或见火见水。
多年来镇上的诸多祸事,都是在丘洞喷出紫雾后发生的。别的不说,单是镇上周家和龚家的那几桩事,哪一桩不是如此?
周家和龚家是北街对门的街坊。
周家传至周龙坤他爹这代,已很是破败。周龙坤长成半大小伙时,书自然是读不起,就给一家茶馆挑水。挑水这活儿要说挺重,一天几十担水,井在镇外,往返折合几十里路,但龙坤身壮,且天性爱唱爱闹,依旧活得快活,常常站在井台上,抹一把汗,亮开嗓子唱柳镇男人们常唱的《娶媳妇》:“小伙子今年一十八,嘴上的胡子快黑了。媒人媒人啊你听着,给说个媳妇来家吧!媳妇进门你不要慌,先要磕头拜花堂。拜完花堂你不要急,轻轻拉她进洞房。进了洞房你不要忙,接下来还要闹新房……”
他十九岁那年,龚家开鞭炮烟花作坊发了,要雇伙计,每月给六升苞谷、八升高粱。周龙坤觉得干这比挑水强,就进了龚家作坊。
龚家几代都做鞭炮烟花,不过只勉强糊口,直到龚老海这一代,才慢慢兴旺起来。那时候刚好北京城里热闹,一会儿这个当总统,一会儿那个坐金殿,换一个头头传一道令:放鞭炮烟花庆祝!所以邓州府和柳镇地界,就鞭炮不断响,烟花不停亮。这一来帮了龚老海,他的鞭炮烟花作坊便日趋红火,雇人多时能达七个,一天能做五百响鞭炮二十几挂、大小烟花十几筒。不久,龚老海就盖起了一溜七间带前廊的大瓦屋。
那瓦屋坐东朝西,屋基是请邓州城里的阴阳师定的。据说那阴阳师在龚家住了三天,三天夜里阴阳师都看见一对白老鼠在龚家院中的一块空地上又跳又叫,于是就把房基定在了那片空地上。定好后阴阳师对龚老海说:住这屋准定家发财旺,只是人丁上怕要女多男少。龚老海想了两天才下决心:盖!只要不绝种就行!那瓦屋盖得可是排场,四个角全用青石板砌成,四面墙上的青砖都是一尺见方,房子进深有三丈,一色的杉木檩条柞木梁。房子盖好,领头的瓦工夸下口:包住五百年!这话还真不假,七八十年过去,如今那房子仍是砖没走缝、檩没变形,在柳镇一直是最为气派的。
龚老海当年把这七间房子留下两间一家人住,其余五间当了作坊。宽大敞亮的作坊里整天忙忙活活。裁纸的哧哧啦啦,糊烟花泥筒的噗噗唧唧,试放鞭炮的乒乒乓乓,闹得半条街都不得安宁。龚老海跟他爹学到了祖传绝招,因此他家的鞭炮质量可靠,哑炮特少,响炮脆响,最小的也像枪子叫,倘在院子里放,带一点瓮声,能震得人耳朵疼。他家的烟花品种繁多,燃着后有的梨花、桃花交叉喷,有的既涌“黄金”又涌“白银”,也有的先喷火树一丛再喷青竹一竿,还有的喷出的珠花一会儿像牛一会儿像人。所以龚家作坊吸引的买主越来越多,南起襄樊,北到宛城,东达信阳,西至商洛,都有鞭炮烟花贩子远来购货。
周龙坤进了龚家,龚老海分派他卷炮筒。鞭炮制作一共有七道工序:配药、裁纸、卷筒、装药、试放、编挂、包装。龙坤分在这道工序里,就和裁纸的人紧挨着干活。那裁纸的就是龚老海的闺女絮儿。絮儿也已十六七岁,长得很是耐看,眼睛黑明瓦亮,鼻子葱白,小嘴,两根粗辫子耷拉到腰上,高挑个,模样在镇上是数得着的。这絮儿爱嬉闹、爱说话、爱唱歌,她只要一到姑娘群里,不是胳肢这个一指头,就是捶打那个一拳,再不就是两片薄嘴唇不停地同女伴们逗着笑,有时还压低嗓子唱几句《娶媳妇》:“帐子掀开沉住气,要把被褥铺仔细。床头摆好鸳鸯枕,慢慢抻开红绫被……”把姑娘们羞得咯咯咯地闭不拢嘴。她平日被爹逼着在作坊里裁纸,身边雇的人都是四五十岁的男的,很少跟她搭话,她便总觉着闷。周龙坤一去,她自然高兴,因为两家住对门,她和他自小就熟,知道他也爱闹、爱说、爱唱,和自己对脾气。
周龙坤学卷炮筒学了七天,七天后他就可以单独干了。那时候卷炮筒没有机器,就是一条长凳,卷筒的人坐在长凳上,手中拿着一根光溜溜的小木棒,俯着在凳上卷,做多大的鞭炮,就用多粗的木棒,纸筒卷好,用糨糊粘罢,抽出木棒,一个炮筒就算做好。干这活不重,所以龙坤常常边干活边和絮儿扯东扯西,扯到高兴处,两人就一齐哧哧地笑。龚老海因为专管装药,在隔壁的屋里干活,也就听不见絮儿和龙坤的嬉闹。
龙坤虽然调皮,可手艺上也不马虎,卷炮筒越来越熟,最后熟到不用眼看也能卷得又瓷实又整齐又快速,这样就能腾出眼睛看着絮儿和她闲扯。那絮儿是站在一条木案前裁纸的。因纸分两种,一种粗纸,一种彩纸,分别摆开了,而且因鞭炮大小不同,裁的纸宽度不一样,也要分别摆开,所以她不能坐,总是在木案前来回走动,扭动着纤长柔软的身子。周龙坤手上卷着炮筒,嘴上同絮儿说着话,眼睛随着絮儿那凹凸有致的身子来回转,这样转着转着就转出了毛病。偶有一日,他把目光盯牢絮儿那圆突突的臀上,絮儿回首,二人眸子一碰,当啷一声就迸出了火星。
两人这样地相处下去,就越来越热。絮儿说,她想用指甲花染染指甲,龙坤听后就跑到河堤上,到处去掐指甲花。絮儿说,她真想捉一只斑鸠来养着,龙坤就到处爬树找鸟窝。絮儿说,我太想吃个野甜瓜,龙坤就跑到田埂上,把那些野瓜秧翻了个遍。絮儿对龙坤也越来越心疼。龙坤家饭食差,他又正是贪吃的年纪,总是不到晌午就叫肚子饿,絮儿就常常揣个白馍在兜里,趁没人时塞给他,让他三口两口吃下去;龙坤十冬腊月没袜子,光脚穿双旧棉靴,絮儿看见,就偷偷拆了自己的一条衬裤,给龙坤做了双棉袜子;龙坤冬天手上老裂口,絮儿就在家里给他偷偷割来一块腊猪油。在作坊里,絮儿裁纸裁累了,龙坤就说:我来试试这裁纸刀!龙坤卷炮筒卷得腰有些疼,絮儿便上前讲:我卷一阵你看看!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就离不开了。龚老海整日忙着照顾作坊,依旧未留意絮儿和龙坤的关系。
到了次年夏天,有天傍黑收工时,龚老海买来的一车鞭炮纸运到,龙坤去扛,扛时因怕汗湿布衫,就光了脊梁。纸扛完,龙坤自然浑身是汗,肩头上还粘些纸屑,絮儿看见,就有些心疼,那会儿屋里刚好没人,就上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擦肩背上的汗和纸屑。擦着擦着,一股柔情泛起,就耐不住用手抚摩起龙坤那又黑又宽的肩来,而且笑着捏捏他的胸肌,低声说:肉真瓷实!她这一抚一捏,龙坤先是身子一个激灵,跟着就猛地转身,一下子把她揽到怀里,一只手不由分说就撩开了絮儿的衣衫摸了上去。这个界限一过,两个人此后就越发热了,热着热着是更加胆大,有天后晌,和他俩同屋干活的另外两个卷炮工出去有事,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就又忍不住了。他们掩上门,不敢插闩,怕插上引起别人疑心,门一掩上就又抱在了一起。站那里抱着亲还嫌不够,龙坤胆大包天,还敢把絮儿平放在裁纸的木案上,他倒不是想干出格的事,而是图摸絮儿的身子方便。絮儿后来给会掐指算命的老五奶奶说,她一仰躺在裁纸的木案上,就看见屋梁正中爬出两只白老鼠,两只白老鼠各叫一声,就又缩回了头。她当时觉着怪,可嘴被龙坤的唇堵着,说不出话。不过半袋烟工夫,忽然门被推开,龚老海一下子走了进来。也是活该出事,龚老海平日这个时候根本不进这个屋的,偏偏他那天想起要来看看炮筒还有多少,门猛一被推开,絮儿就一下子坐起身来,要是周龙坤当时脑子灵醒,两手赶紧缩回,然后编个借口,比如说絮儿晕了什么的,差不多也可以糊弄过去,因为龚老海刚推开门,猛一下还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可偏偏龙坤那一阵被吓呆,身子一动不动,一只手还放在絮儿的两条大腿中间。这下完了,龚老海一看清这个场面,就“嗷”的一声冲了过来,抡拳就照龙坤的脸上、胸上、背上、腰上捶打。那龚老海卷鞭炮出身,力气大得吓人,周龙坤哪经得起他打?再说龙坤也不敢还手,他心里早就把龚老海当成了岳父。不一会儿,龙坤便被打得在地上乱滚。絮儿一开始被骇愣在那里,坐在裁纸案上一动不动,龙坤在地上滚动才使她醒过劲来,她一下子跳下木案,朝地上的龙坤扑去,用身子护住他,然后回过头来哭着说:“爹,不怨他,是我自己愿意的。求你别打他,我愿嫁给他!”龚老海骂一声:“贱东西!”扑上前又要打,可絮儿死死趴在龙坤身上,龚老海脚踢不成拳捣不成,没法,就喊来了絮儿的哥哥,硬把絮儿扯开。接着又打,边打边叫:“你个穷小子,敢动我的闺女!老子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周龙坤在地上滚着哀求:“龚大伯……我和絮儿是真好……求你了……你要答应我娶她……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周龙坤越说这话,龚老海打得就越狠,他哪能看得起姓周的那穷家破业?被哥拉住的絮儿一开始只是哭,慢慢就咬起了牙,后来趁她哥不注意,猛挣开手,上前抓了裁纸刀,一下子冲到龚老海跟前叫:“爹,你要再敢动手打,可要小心我的刀!”龚老海惊愣了,絮儿她哥也惊愣了,这当儿,絮儿一手扯起龙坤,一手拿着刀,护着他出了门。
那场事后,周龙坤在家躺了半月才能动。他爹他娘觉着这是输理的事,也不敢去龚家论什么理。龙坤伤好之后,不能再去龚家干活,只好仍给茶馆挑水。不久,龚老海就找来媒婆,给絮儿找了婆家,男方是西街的郑家儿子。郑家开着一个造纸作坊,家业与龚家不相上下,龚老海颇满意,自此他从郑家买鞭炮纸就更便宜方便。那郑家儿子小絮儿三岁,长得也颇周正,只是左脚和左手都多长了一个指头。絮儿听说后死活不从,可龚老海那时已不让絮儿出门,她也只能哭哭罢了。周龙坤听到这个消息倒十分平静,依旧挑着水桶在街上晃晃着走。只是偶尔地,有人看见他挑了水在街上止步,低头去看石板缝的蚂蚁,双眸久久不动。
一月之后的一个正午,几个在镇西石丘旁拾柴的孩子,忽见那丘洞里喷出一团紫雾,同时传出似喊似叹的响声,这几个孩子吓得没命地向镇上奔去。人们闻声纷纷出门看那紫雾。几个老人面雾作揖。独有会掐指算命的老五奶奶脱下上身的外衣,拿一柳条,往自己的身上抽打,竟抽二十下方住手,身上竟是血痕露出。有人问其故,只答:“不可说!”
那天半夜时分,镇上人猛被一阵哭声和喊叫惊醒,几个爱探底细的人就去寻那哭声和喊叫的出处,径寻到龚家作坊,从窗外往里一看,只见周龙坤被悬吊在房梁上,龚老海正咬牙瞪眼站在他面前,絮儿站在一旁,她的娘、哥哥把她死死拉住,龚老海咬牙切齿叫道:“这个狗东西!竟想来拐跑我的闺女!老子要让你知道龚家门槛的高低!”叫罢从墙角拉过一个卷炮筒的长凳,放在周龙坤的脚下,被悬吊腾空的龙坤一见长凳,就把两脚踏了上去。这当儿,龚老海上前三下两下扯掉了龙坤的鞋袜,又回头拿过絮儿平日裁纸的那把刀,猛地一下剁在龙坤右脚上。刀落的同时,龙坤惨叫一声,右脚狂抖着乱晃,把大串大串的血珠甩到刷了白灰的墙上……两个脚趾被砍下,先是带了白色的骨碴静躺在凳上,转眼间就被鲜血涌着而不停地动弹起来。絮儿见状,“啊”一声晕倒,她娘忙掐住了她的人中。龚老海不去理女儿,却慢腾腾地对儿子老大说:“给他包住放下来!”那龚家老大便找来块白布,扎住了周龙坤流血的脚,然后把他放下地:一放下周龙坤就躺倒了。龚老海走到条凳前,抓起周龙坤的那两个脚指头,“啪”一下扔给了卧在门后的狗。那狗先是闻了闻,跟着伸爪扒了扒,最后舌头一卷吞进了嘴,咯嘣咯嘣嚼吃了。周龙坤眼瞪着那狗,牙咬着,手抠进地……龚老海朝龙坤挥了挥手叫:“给我爬出去!下次再敢迈我的门槛老子再剁你仨指头!”周龙坤听罢嘴一动,“咯嘣”一下把两颗大牙咬碎了,他一边吐着碎牙一边往外爬……
后来镇上人才知道,那天夜里龙坤摸进龚家,窗下轻轻叫应絮儿,絮儿刚翻过窗子扑进龙坤怀里,正寻路准备一同逃走,不想一对白老鼠突然从墙缝里钻出,叽叽吱吱叫起来,叫声又大又急,龚老海就是被这白老鼠的叫声惊醒的……
周龙坤在被砍掉脚趾的第三天夜里,就拄一根木棍跑出了柳镇,一去好多年。听说一开始在四乡里讨饭,后来在白河上拉纤,后来进了别廷芳的民团,后来又在伏牛山里当了共产党,直到四八年柳镇解放,他才领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叫周士高的儿子回来。
周龙坤因为右脚上少两个指头,走路自然不稳,一摇一晃,加上出去的年头太多,所以那天傍黑他挂一把盒子枪回到柳镇街上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最后还是龚老海“哦”了一声,认出了他。周龙坤只看了龚老海一眼,就扭过身,领着老婆孩子进了自家的屋门。那时镇上人就估计,周家和龚家还有些事要生出来。果然,没多久,就开始搞土改、划成分、分浮财。周龙坤那时当了柳镇的主任,整日满脸肃穆地召人开会、抄家,镇上的富户见了他就身子发抖。抄龚家作坊是在一个上午,周龙坤搬出龚家的一把太师椅,跷腿眯眼坐在门口,阳光温温地洒在他的身上。他双手悠闲地把玩着那把二十响的盒子枪,静看着手下人抄。光作坊里存下的鞭炮和烟花就搬出几十箱,周龙坤当时面色阴沉地下令:放!于是人们就把鞭炮一挂一挂扯开,绑在街边的树上;把一筒一筒的烟花,在街面上摆成行,然后几十个人一齐点火噼噼啪啪、哧哧啦啦,直放到傍晚才勉强放完。街上到处是鞭炮纸屑和烟花泥筒,全镇都笼罩在一股呛人的硝味之中。龚老海心疼得抱头蹲在那里呜呜大哭,但周龙坤阴着脸说这叫“庆祝”!周龙坤自从重回柳镇后就一直阴着脸,谁也没见他再笑过。
接下来,周龙坤把龚老海定成资本家,并且给他戴上高帽子在会上斗争了三回。后来县上来人,又把龚老海改定成小业主,但同意把龚家大院没收,另外在镇边拨给他们三间草屋住。龚家搬完家的那天夜里,周龙坤让龚老海留下,然后又派人把絮儿从西街找了来。絮儿那时已给郑家生了三个孩子,人变得又黄又瘦。她进屋后只看了周龙坤一眼,就低下了头,那时候周龙坤已经把手下人支走,插上了门。他慢腾腾地在床沿上坐下,跷起右脚,低沉地朝龚老海说:“来!麻烦你把我的鞋袜脱了!”龚老海站着不动。“听见了没有?”他朝龚老海吼,边吼边掏出枪,朝龚老海脚前地上“啪”地扣了一响,子弹哧一声钻进了地里,龚老海吓得一哆嗦,膝头一软,就跪下了。这时周龙坤就把双脚伸到龚老海面前,让他脱鞋袜。龚老海抖抖索索地刚要伸手,一直站在一旁的絮儿走过来说:“周主任,我给你脱!”周龙坤用手把她一拨拉,叫:“用不着你!”龚老海跪着脱下周龙坤的鞋袜,周龙坤指着右脚上那两个断趾,说:“龚老海,你当初不是讲过,我要再迈过你的门槛,你就要剁我仨指头吗?剁吧!我现在已经进到你屋里并且坐到了床沿上,你怎么不剁呀?剁吧,剁两刀我看看,我记得你剁指头的刀法很好!”龚老海脸色煞白,一直跪着,一声没吭。周龙坤又猛地伸手把絮儿揽在了怀里,说:“龚老海,你不是不让我挨你的闺女吗?我今天就偏要挨一下试试,你抬头看着!”他边说边把絮儿抱放在腿上,三下两下就撕开了絮儿的褂子。絮儿拼命地想挣开,边挣边哭叫:“放开我,畜生!”无奈周龙坤的力气大,她怎么也挣不开。“龚老海,你看着!我要亲她了!”周龙坤说罢就伸头往絮儿怀里钻,不防絮儿猛地张嘴咬掉了他的半个耳朵,疼得他“哇”一声把她松开了。絮儿跳下地,发疯似的去开门,周龙坤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枪瞄准了絮儿的后背,絮儿把门打开时枪响了,不过枪子还是“哧”一声钻进了地。
从那以后,周龙坤开始在龚家作坊里办公。只是后来他慢慢不再挎枪。又过了一些年,镇上时兴办工厂,周龙坤大约是因为自己做过鞭炮,就想起要办一个鞭炮烟花工厂,就安在原先的龚家作坊里,他兼任厂长,用的人还是龚家作坊的那些人。龚老海和他的儿子龚家老大一开始不愿干,说他们愿意种田。但周龙坤只让人传一句话:“干不干是对革命的态度问题,不干就要在全镇大会上说清楚!”龚老海最怕大会批判,只得乖乖地和儿子来了。工厂取名叫东方红鞭炮烟花厂。因为有龚家父子在,工厂开始时办得还挺赚钱。那时私人买鞭炮烟花的很少,买主大都是公家的单位,什么报喜了、欢呼了、万岁了、专政了,镇上各个公家单位都要放鞭炮烟花,买时自然也都舍得花钱。厂子能赚钱,想到厂里干活的人也就多。周龙坤捷足先登,让他的儿子周士高进厂当了会计。
周士高当会计,最大的困难是不会打算盘,周龙坤便决心让儿子学会打算盘。柳镇算盘打得最好的是龚家老大。周龙坤把龚家老大找来,命令他每天下工后教士高打一阵算盘。龚家老大自此天天进士高的记账屋教他。一段日子过后,倒是年轻的士高有些过意不去,说:“龚大叔,你干一天活,怪累的,先回去歇歇,我吃了饭去你家里学。”龚家老大也就点头答应。从那以后,每天吃了晚饭,士高就胳膊下夹个算盘去龚家。就是在这时,士高认识了龚家老大的大女儿素素。
素素生性腼腆,学只上到初中。素素家平日难得有客人来,邻居们都怕和她家打交道会惹出麻烦,如今士高来到,素素便喜出望外,十分热情。当爹给士高讲时,她就在一旁纳鞋底。士高的指头笨,算珠往往拨错,素素看见就抿嘴笑,酒窝里显出一丝着急;有时忍不住,就轻步上前告诉他:要用指头肚拨。素素很小就跟爹学会了打算盘,而且打得很熟,做士高的老师是没问题的。有时士高去龚家,若龚家老大刚好在垫羊圈或干别的什么,素素就过来教他。两个人就着一盏油灯,头挨头趴在桌上,一个说一个听,一个念数一个拨珠。心地单纯的素素办什么事都很认真仔细,教士高学算盘自然也是这样,这种那种口诀,这样那样打法,都细细讲解,反复示范。
士高跟着素素学算盘,一个诚心学,一个诚心教,慢慢就有些感情生出。一日晚饭后,士高去时,素素家的人走亲戚家还没回来,只有她一人在。那晚素素教士高如何拨珠拨得快,她先在算盘上哗哗好快地拨一阵示范,而后让士高练,士高却怎么也拨不快。素素就又拨一阵让他看,他看一阵就有些奇怪地上前捉了素素的手说:“你这手上戴有什么东西吧?”素素便掩了口笑,士高把素素那又白又嫩的手放在掌中看,开始双眸平静且带了笑意,渐渐目光中就增了热力,而且脸迅速充血变红,身子略略发抖,呼吸开始变粗……单纯的素素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只是低低笑着任他捉了自己的手看。突然之间,他猛一下把素素的手指放进了自己嘴里,急切地用舌头在上边舔。素素被骇得脸一下红透,想缩回手已缩不回来。士高的呼吸越来越粗,舔的范围也越来越大,跟着就又亲起人家的手脖、小胳膊,最后一下子抱住人家的腰,硬把嘴贴到素素的脸上。素素一声没吭,只是想挣开,挣着挣着身子一抖,骨头突然变软,一下子又贴回了士高身上。起先只是士高抱着素素的腰,后来素素就也抱紧了士高的腰,两个人越抱越紧,险些把煤油灯碰翻,直到屋后响起龚老海的脚步声,两个人才急忙分开,揉揉红极了的脸,趴那里装着打算盘。
两个人这样的亲热以后还有过几回,可惜好景不长,待士高学会了算盘之后,周龙坤就再不让他去龚家了。但恋人会面自有办法,素素常常借口找爹找爷跑到厂里,进去就直奔士高的记账屋,士高那时就睡在记账屋里。周龙坤看见素素进厂找士高,曾把儿子叫去骂一顿,说:“以后再见你和她来往,小心我砸断你的腿!”有天傍黑,紧挨龚家大院住的老五奶奶无意中看见周龙坤站在街边暗影里,一直望着素素悄步走进厂门进了士高的记账屋。老五奶奶因听到过周龙坤骂儿子的话,当时就很为士高和素素担心,以为周龙坤这下肯定要上前堵了门,把两个年轻人当面教训一顿。不料周龙坤突然从暗影里闪出,哼着小曲向厂子里走去,屋里的士高和素素听见这哼唱声,立刻就把灯吹灭了。这灯一灭,周龙坤走过记账屋时就叹一口气,高声说:“这孩子走了也不把门关上。”边说边探手拉上门,也不向屋里看,“啪”一声就用铁锁把门锁上,随即就走出了厂门。老五奶奶在院墙外看得糊里糊涂,不知周龙坤这是想等一会儿再来抓,还是他压根就没看见素素进那屋。老五奶奶平日颇喜欢士高和素素,因此就担心他们出不了门,便在小半夜时从工厂的边门进去,径直走到记账屋的后窗户,心想要是他们想翻窗户出来,她还可以在外边帮帮忙。龚家大屋当初盖时窗户安得离地面很高,人若从窗里往外爬可是艰难。老五奶奶隔着窗户听了一阵,只听得屋里士高平日睡的那张床咯吱咯吱乱响,士高像牛一样地喘息,素素低声呻唤着疼……过了一阵忽又听见周龙坤哼着小曲走到大门进厂里来,老五奶奶闪到暗处,看见周龙坤哼着小曲走到记账屋门口,“叭”一下开了门上的锁,开完后又高声嘟囔:“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嘟囔完就喊着士高的名字走出了厂门。这时记账屋门轻轻一响,素素就闪了出来。后来士高就顺顺利利送她回了家。那一晚老五奶奶看得糊里糊涂,像钻进了漫天大雾。
又过了一段日子,见素素的脸上现出蝴蝶斑,腰身渐渐粗起来了,又见好事的女人们在她背后咬耳朵挤眼睛,老五奶奶的担心就更重了。
那是一个下午,镇中的十几头驴在莫名其妙地一齐大叫一阵之后,人们发现,镇西的那个丘洞里,又突然腾起一团紫雾。那团紫雾冲出洞口之后,缓缓旋转上升,至数十丈高方“砰”的一声散开,融入空中,在那紫雾旋转上升时,洞里发出一声闷响,宛如人的叹息。老年人见此景状,就变了脸色,知道柳镇又有祸事要出,纷纷跑到老五奶奶处讨主意。老五奶奶并不开口,只慢慢脱了上衣,拿一根柳条,直向自己身上乱抽,竟抽二十下后,方住手,这时她的脖上、肩上血痕暴起。有两个老头仍不走,只问五奶奶会出什么祸事,五奶奶最后张口只说一句:“早闩门,早上床!”不少人家遵了这个嘱,早早安歇。
这天半夜,老五奶奶被一阵哭声惊醒,出门寻声,寻到鞭炮烟花厂。隔窗一看,那哭着的竟是士高。士高他爹静坐在太师椅上,两边坐着士高另外两个远房叔叔。士高说:“我要娶素素!”周龙坤一边用手摸着他右脚上的两个断趾处,一边冷冷答了两个字:“不行!”士高大吼:“不答应我就死!”周龙坤点烟吸了一口,冷冷地说:“死吧!”士高于是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农药,周龙坤冷眼看着没吭一声。士高拧开盖看了半晌不敢往嘴里边送,最后勉勉强强举起瓶,见爹还不拦,就猛一下扔掉药瓶哭开了。周龙坤换了软和声调说:“哭什么?我又不是不给你说媳妇!咱柳镇的姑娘,除了龚家的你随便挑,挑上哪个我都给你娶,花多少钱我也愿意!素素算什么?娶谁也不能娶她!就这样定了。回去吧,你娘还在屋里等你!”
士高抽着鼻子走出屋不大时辰,龚老海和他儿子走了进来,龚家老大一进屋就“嗵”的一声朝周龙坤跪下,说:“周主任!周厂长!素素和你家士高有了孩子,这是丢人现眼的事呀!我已经教训了素素,不管怨谁,事情已经出了,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能遮众人眼睛,求你同意让他俩结婚吧!权当让素素给你当个使唤丫头,只是给她一个做人的名声……求你了!”周龙坤指着他右脚上的两个断指头说:“这可要问问它!”回手又指着龚家老大的鼻子说,“你要胆敢把你闺女肚里的东西硬赖到我儿子头上,我可是不会饶你!”说罢就笑看着龚老海,从嘴角喷出一股惬意来。那龚老海当时两眼挤得只剩一条缝半句没吭,只是手在抖动,上前踢了一脚跪在地上的儿子,转身就走。龚老海和儿子刚刚走出厂门。周龙坤就笑开了,笑声又长又尖……
老五奶奶回屋,不大工夫,就又听街上有人嚷:“跳河了!跳河了!……”于是又出屋,街上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原来是龚家老大拉着一头牛,牛背上趴着浑身透湿的素素,牛一边走素素一边哇哇向下吐水。牛后边跟着素素妈和龚老海,素素妈走一步哭一声:“我的乖乖呀!……”
七天后,龚老海让东街头好打兔子的光棍汉侯老二把素素领走了。侯老二那年三十八岁,脖子上有一痣,痣上长毛,发黄,好长。素素进侯家三天,生下一个死孩子,侯老二拿起猎枪,朝天放了三响。
素素嫁给侯老二不到俩月,周龙坤便托媒人给士高说了媳妇。而且不久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酒宴,酒席摆到七十多桌,柳镇除了龚家很少有人不到场送贺礼的。新娘子长得倒也漂亮,新房里摆设自然排场,只是那士高却再也没笑过。直到两年之后,那媳妇生下一白胖小子,士高抱起儿子时,脸上才露了一丝苦笑。士高将儿子起名为周素,常常抱了他坐在记账屋发呆。
日子无声无息地流着,周素在慢慢长高,他的弟弟、妹妹们也一个一个相继来到世上。周士高照样默默地在鞭炮烟花工厂当着会计,偶有空闲,便坐在账桌前,无休无止地拨着算盘。已经显出老相的周龙坤,也依旧兼着东方红鞭炮烟花工厂的厂长,常常双手叉腰,很威风地指挥这儿指挥那儿。只是这时厂子越办越糟,工人们大都不按时上班,上了班也不真心干活,干了活出的产品质量也不能保证,鞭炮中的瞎炮越来越多,烟花中的彩花愈来愈少。不过,这景况倒并不影响周家的日子,周家一家照样穿得周周正正、支支棱棱,周家的厨房依旧整日煎炒卤炸,香飘四街。
谁也没想到日子还会再变,忽然之间,上边来了公文,先是说要给地主、富农摘帽子,像龚老海这种小业主以后不再算什么问题;接着又说要民主选举领导,镇上人哗一下起来,把周龙坤的主任和厂长统统选掉,说他贪占了大伙的钱,是地道的官僚主义者;最后连周士高的会计也一下罢免了,周家突然间又变成了平头百姓。周龙坤惊愤成疾,吐两口血,一下子卧病在床。
这之后不久,上边又传下话来:允许百姓经商办厂。这次老龚家高兴了,龚老海拄杖上街,抖一头白发连连叫:“这下好,这下好!”没过多少日子,龚老海和他的儿子、孙子、孙女们,就操持着要重办鞭炮烟花工厂。恰好,这时东方红鞭炮烟花厂要找人承包,条件是每年向镇上交钱五千元。一般人都嫌这个数目太大,不敢伸头。最后龚老海一捋白须,拐杖一举,叫:“我家包!”
几日之后,龚老海一家就又搬进了厂,那几间大屋,经粉刷又和新的一样,东方红厂又变成了龚家大院。龚老海和他大儿子做鞭炮烟花出名,包装纸上只要一打“柳镇龚记”几个字,四乡的人都愿买。加上这年头人们手上有些余钱,遇上红白喜事、年节生日,就都要讲些排场,鞭炮烟花放得特多,所以龚老海的厂子很快就兴隆起来。没有三年,老龚家就又发了,买了裁纸机、卷筒机、大汽车、电视机、大沙发,开了批发部、零售部,银行里还存有几万块。可相反,与龚家对门的周家却日趋败落。周龙坤下台后身子不断有病,周士高除了当会计别的都不懂,周素兄妹几个全在上学,只靠周素娘做点田里活,钱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慢慢原先的那点家底就空了。到最后,上高中的周素连学杂费都无法交出,周素娘只得四处登门告借。
家境的这种迅速变化,给了年轻的周素很大刺激。这周素改了周家男人又黑又高又粗的门风,长得秀气白净,一副读书人的身坯。五岁时老五奶奶曾给他算过一次命,五奶奶掐罢生辰八字,先批四句:“一生做事少商量,难靠祖宗做主张。独马单枪空出做,早年晚岁硬无强。”而后言道,“此命为人性荣,心无所亏,做事有始有终。池塘鸳鸯好寻食,易聚易散,骨肉六亲不得力。财帛风云,操心费力才极早限奋寒窗;胸藏大志,原业破尽才极中限重立家。且过四十船顺风,五十之后方安稳。末限滔滔事业兴,妻宫硬配,子女伴鸳送终。寿元七十,卒于五月。”老五奶奶的这些话日后是否都能应验,不得而知,但其中的“奋寒窗”和“胸藏大志”两句,已经言中。周素在校读书确实肯下苦功,早有将来成就一番事业留名身后的夙愿,而且暗暗为自己定下两条路:其一,搞新技术研究,经大学生、研究生、研究员这条路,出一批新技术研究成果,让自己的名字载入中国科学发展的史册;其二,搞实业,经创办家庭作坊、小型农产品加工厂、大型跨省跨国农产品综合利用公司,跻身中国和世界著名实业家的行列。这两条路的选定虽然带有幻想成分,但他在努力做着准备,课余时间,常读有关这两个方面的书。但万没料到,一场高烧,极轻易地就把第一条路堵死了。那是高考临近的前一天下午,他帮娘往地里拉粪。他原想借此让脑子休息休息,未料出汗太多,又过早用冷水擦身,第二天就发烧病倒。两日后高考开始他拖着病体走进考场,只做两题便又晕倒,他从昏迷中醒来时,两门课已经考完了。
周素高考不中,家里又无钱再供他复习重考,他倒没有怪这怨那,遂决定走第二条路。他病好后只歇了一天,就开始四下里跑着借钱,想先买一台榨棉籽油的机器,开个油坊。由此积累资金,再实行原来的计划。未料因他爷爷周龙坤当官时失了人缘,加上眼下他家太穷,没有还钱保证,并无一家愿借给他钱。几天空跑之后,脸气得就有些发青。恰好这时,龚老海的重孙女小枫来找他,问他愿不愿到她家的鞭炮烟花厂里当画封工。小枫和周素是同级不同班的高中同学,那年也没考上大学。她在学校时知道周素也颇爱美术,闲时常画画,人呀、兽呀、花呀、鸟呀,几笔就能勾出来,很受美术课老师的称赞,而眼下她家的厂里正需要一个会画画的人,所以便来问他。这年头人讲衣裳,卖东西则讲包装,过去龚家卖的鞭炮烟花,至多是表面裹一层彩纸罢了,如今有些不行。所以龚老海想找一个会画画的人,为他设计包装纸。周素一听,先是一愣:大志不成反要去当雇工?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实行原来计划的路子,先当雇工挣钱,而后再买榨油机开油坊!大丈夫能屈能伸!于是就问:“干一月多少工钱?”小枫说他们家雇的人,头一年都是一月八十。周素听罢一捶腿,说:“行!”
卧病在床的周龙坤,一听说孙子要去老龚家当雇工,当时连咳一分钟,吐一口带血的痰,硬撑起身指着周素骂:“杂种!饿死也不准去他家干活!我们和他们势不两立!老子当初就受他家的剥削,现在他还想再剥削我们?他想得倒美!”可周素只冷冷看了爷爷一眼,说了句:“我的事你少管!”便转身走了。周龙坤一口气倒憋回去,脸青紫,胸鼓起好高,慌得周士高急忙去捶他的背。
小枫回去给她爷爷龚家老大说周素愿到厂里当画封工,龚家老大当时就眼一瞪,叫:“不行!咱就是雇条狗也不雇他周家的人!”倒是龚老海听罢,发白的眉梢抖了一下,“嗯”一声,顿一顿拐杖,说:“叫他来!”
周素到工厂干活的那天上午,冬阳高照,和暖异常,龚老海穿一身簇新的羊皮里子棉衣棉裤,足蹬一双旧式翻毛皮鞋,端坐在当年周龙坤常坐的那张黑漆斑驳的太师椅上,召见周素。龚老海戴上老花镜,把周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两只拳头莫名其妙地攥了又攥,这才开口说:“凡到我家厂里干活的人,都要听招呼!你眼下到厂里来,先做画工,设计些包装封纸,日后也可能会叫你干点别的,不论是啥事,只要叫你干的,你就要干!这是我们的规矩!你要愿守这些规矩,就签合同,不愿,这会儿还可以走!”周素听罢,微微含笑点头,答:“愿!”
从此以后,周素每天就去龚家大院上班,画各种各样的鞭炮烟花封底。他干活的那间房子,恰好就是当年他爷爷周龙坤卷炮筒的那间。龚老海已不再亲手干活,常拄拐杖在厂里转,对儿子、孙子、重孙子、重孙女和雇工们指点指点。周素去后,他不再在厂里转,而是搬来那张太师椅,坐在画封屋里,看着周素干,而且让小枫跟着周素学,周素画一张什么样的,也让小枫画一张什么样的,逼着小枫学周素的手艺。那小枫到底是高中毕业,聪明机灵,跟周素学画学得很快,周素因为和她是同学,也很愿教她。两人在一起画画,当然就要说些学校的旧事,说着说着高兴起来,就要笑一阵。每当这时,在一旁坐着打盹的龚老海,总要咳嗽一声。对此周素倒没感到什么,小枫可就不满意了,那姑娘伶牙俐齿,啥话都敢说出来,她常常扭头朝龚老海叫:“太爷爷,你咳什么?你不能坐到别处去吗?!”龚老海听了重孙女的话,却也不生气,只说:“别屋里都有一股炮药味,我坐这屋里好受。”
周素虽不知道周龚两家过去那些事的详情,但从爷爷、爹爹和街上人的嘴里,也大略地晓得两家积有旧怨,因此在他来龚家干活之后,就很想借机缓和一下关系。他每每见到龚老海,都是很亲热地唤他“太爷爷”。有天后晌,当规定的画活干完之后,周素看着坐在椅上闭目养神的龚老海,就很尊敬地说:“太爷爷,我给你画一张像,做个纪念如何?”龚老海当时微微点头:“好!”周素便细心地画开了,他想借此和这位老人把关系融洽起来。接连用了几日的工余时间,周素把画像画成了,画像上的龚老海显得富态、威严,栩栩如生,周素自己很觉满意。给龚老海一看,龚老海也连连称赞:“画得好!画得像!我会永久保存留作纪念。”但第二日上班,周素意外发现龚老海的太师椅旁有一堆纸灰,纸灰中有一未燃尽的纸角,却正是他给龚老海画像的那张纸,不觉一愣,是烧了那张画还是相同的纸?他疑疑惑惑地不好去问。
半年日子过去,小枫已经学会了画,两人在一起干得更快了。不想有天后晌,龚老海和龚家老大突然把周素叫去说:“这画封的活让小枫一人干,从今天起你负责装卸汽车和试放产品。”周素听后虽是一愣,可也立即点头说行,这倒不全是因为龚老海当初说过“叫干啥就干啥”的话,实是因为周素也想借此机会熟悉一下这个家庭工厂全面的管理情况,为自己以后办厂打下基础。只是小枫有些不满,站出来抗议:“他在这里画得好好的,为何叫他走?”龚老海就温和地对重孙女解释:“厂里的活都要人去干,再说,给他换工作也同时月加二十块钱!”
自此,每日前晌,周素便把包装好的产品一箱一箱地往汽车上装;后晌,又把汽车拉回来的各种炮纸、配火药的原料、做烟花筒的黏土、机器用油等,一一卸下扛进库房;傍黑时,试放各种新做的鞭炮烟花。那时龚家新添了好多过去没有的品种,都是龚老海和龚家老大亲手试做成的。比方鞭炮中,就新添了滚地雷、空中啸、三连珠、摔炮、拉炮、坐力炮。烟花中添的花样就更多,满天红、蝴蝶飞、降落伞、九朵菊、爬地狗、上天鸟,足有十几种。每做一样,每出一批,都要抽出一个两个试放一下。这两样活周素倒是都能干得。装车卸车,累是累了一点,但干完之后,则可坐下看书。只有一点周素觉得奇怪:每当他浑身淌汗地扛起东西往仓库走时,龚老海总搬个太师椅坐在附近,面带笑意,双唇不知何故老舒服地咂着。对于试放鞭炮烟花,周素更觉得有趣,每次他在厂院里试放时,镇上的孩子都要围上来看,遇上好听、好看,就都拍手,反之,又一同叫唤。可他不知,干这活常常带险,往日这试放的活儿都是由最有经验的龚家老大干的,龚老海从不让他家的孙儿孙女们沾手。
有天头晌,老五奶奶迈着她那三寸小脚,去龚家大院串门,恰好看见龚老海正坐在屋里亲手给一筒烟花装药,就走进去看。龚老海这些年已经不轻易动手做了,除了是做过去从没有的新东西。五奶奶看见龚老海的双手老在哆嗦,不时把药洒了,而且牙齿不停地磕碰,于是就说:“老海,看来你真老了。”“是呀,是呀。”龚老海急忙点头。两人在拉呱时,五奶奶就看见一对白老鼠从屋梁上探出头来,叽叽吱吱乱叫,五奶奶听得很烦躁,龚老海挥胳膊吓了它们两回,也没有把它们吓跑。老五奶奶抬头看了那对白鼠一眼,身子莫名其妙地一抖,立时站起身说:“老海,你忙,俺走了!”走时脚步匆匆,全不似刚才来时一样。
那天吃了午饭不久,人们正在歇晌,一个粗重撼人的响声突然从镇西传来,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一团耀眼的紫雾已从丘洞那儿升上天空。老人们自然又是一阵紧张。老五奶奶还是如往常一样,立即脱了上衣,拿一根柳枝向自己身上抽去。竟抽二十下方住手,肩上背上于是又有新的伤痕绽出。年轻人看见,就都笑说:“神经病!”
龚家鞭炮烟花工厂因为不实行歇晌制度,吃了午饭就忙,加上厂院里机器轰响,也就没人知道丘洞喷紫雾的事情,人心仍旧安定,工作依然照常。
傍黑时分,周素开始在厂院里像往常一样试放鞭炮烟花。起初,几挂鞭炮和几筒烟花试放得都很好,站在远处看热闹的孩子们直拍手笑。最末一筒烟花是龚老海亲手递给周素的,周素接过后,像刚才试放其他烟花一样,把它平放在地,而后侧身半蹲那里,做好跑开的架势,这才伸出手上燃着的香烟头去点那筒烟花的药引。一般烟花的药引都燃得很慢,从点着到引燃火药放花有足够的时间让点火人跑开,可万没料到,周素刚把香烟头伸到药引上,那烟花筒一动,就突然射出一支烟花箭,直向他的右眼射来,亏他年轻灵便,头飞快扭了一下,那火箭才没射到眼珠,只射到了眼角上,疼得周素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脸。他的叫声未落,那花筒“呼”一下放出好强好亮的白炽火花,呈扇形全喷在了周素身上,而且那花筒还绕着他的身子滚了一圈,把他全身的每个地方都喷上了火,周素叫着在地上滚了几滚。第一个扑上去扶他的是站在附近看试放的小枫。周素的脖子、两只捂脸的手、背和脚脖,凡衣服未遮的地方,都被烧起了泡,全身的衣服也都被烧满了洞洞,小枫一看就吓哭了,龚家一家人也都慌张地围上来。倒是龚老海脑子没乱,让他家的汽车司机把车开过来,指挥儿孙们把周素抬到车上,送往镇医院。
周龙坤听说孙子受伤,从病床上挣起身子,让儿子、儿媳搀着来到龚家大院,对龚家老大叫起来:“为啥把我的孙子弄伤?老子非到法院告你们不可!”最后是龚老海上前冷冷地说:“你的孙子在我这里受了工伤,我们给他治伤就是,你闹什么?你们要打官司可以,不过要先看看这张合同!”说着就递上一张纸,周龙坤看完那张合同,愣了,原来周素签的那张合同上已经写明:“做鞭炮烟花时有危险,我自愿到厂里工作,若有工伤,厂方负责医疗费,本人不怨厂方。”周龙坤只得气哼哼地走了。
周素受伤之后,到医院里照料他的,只有小枫。龚老海和龚家老大反对说:“医院里有护士,反正花多少钱咱家出就是,不必再去看护。”但小枫杏眼一瞪,叫:“他是我的同学,又是我动员他来咱厂的,如今他伤了,我不去看护,把良心放哪里?”龚老海和龚家老大就只好随她。周家这边,周龙坤不准任何人去探望孙子,而且一个劲地躺在床上骂:“这个小杂种!我当初不让他去龚家干活,他贱着总要去,去。好!让他伤去!死了才好!”连周素娘去看儿子,也是偷偷去的。
周素住院,开头几天下不来床,纱布又把眼也缠了,拉屎撒尿怎么办?镇医院的护士极讲卫生,能把便壶给你端到床前就算不错,哪还敢奢望更多?侍候周素拉屎撒尿的只有小枫。小枫姑娘还真行,把尿壶往周素的被窝里一塞,就去解他的裤带。一开始周素羞得很,死也不让,但他自己两手背上有伤又动不成,憋得只好尿在裤子里。后来是小枫哭着求他:“把我看成你的妹妹不就行了?”感动得周素双眼噙泪,这才算答应让她帮忙。最后纱布解开时,看见周素的眼角和颈上都留了疤,小枫就又禁不住扑在他的身上哭了,边哭边说:“全怨我!全怨我!要不是我去找你来厂里,你也不会落这些疤!”周素当时心里虽也难受,可还是硬撑住,拍着小枫的肩宽慰:“没啥,没啥,不就是一些疤嘛!”可说着说着,忍不住就也掉下两串泪来。两人这么一哭,心倏忽间就显得更近。一天晚上,周素娘来看儿子,一见儿子的疤痕,就哭着说:“天爷呀,你这个样子,以后还有哪家闺女愿跟你过日子……”周素娘哭诉未完,一旁的小枫竟猛扑到她怀里叫:“婶子,要是你不嫌弃,我就做你的儿媳妇!”这一下把周素母子惊得一怔,噤了声,睁大眼,最后还是周素开口说:“小枫,不能瞎说!这可是一生的大事,你不能因为可怜我就这样说。”小枫听了,就噘起嘴,连连跺脚,叫:“谁可怜你了!谁可怜你了!在学校时我得空就找你说话,你都一点也不明白吗?半点也不懂吗?”这一说周素又愣在那里了。
周素出院前,龚老海拄杖去看过一回,他进门时周素和小枫正头挨头看一本书,他咳了两声,周素和小枫才抬起头,两人眼中就漾着一股幸福。龚老海从医院回去的当晚,就把龚家老大和小枫的爹找来,威严地告诉他们:“要尽快给小枫说个婆家!”当儿、孙听完出门之后,不知何故龚老海蓦然抬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耳光打得很响,嘴角竟渗出一缕血丝。
周素出院后,小枫找了她太爷爷、爷爷和爹一再要求,说周素刚出院身体不好,应该到画封屋干活。龚老海很痛快地点头应允。小枫、周素两人在一间屋干活倒是高兴,一幅画你画一笔我画一笔,又说又笑,龚老海不在屋里坐时,还可以抱吻一下。每当小枫那丰满健壮的身子偎在周素的怀里,周素的双手在她那光洁如缎的肌肤上游动时,就总是呢喃着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让你幸福!要让你当一个大实业家的夫人!”但他们没欢喜上一个月,龚家老大有天突然把小枫叫到记账屋说:“给你找了个对象,是镇上税务所陈所长的儿子,你——”小枫没听完就跺起脚叫:“我找对象用不着你们操心!我已经找好了!就是周素,我要和他结——”龚家老大没容她说完,就朝她抡起了巴掌。几个耳光打过,小枫要跟周素的消息就也在镇上传开。镇上人便有些奇怪:为何龚家女子代代都要和周家男子缠在一起?后来就有人请教老五奶奶,老五奶奶盘坐蒲团,双手抚膝说出端详:龚、周两家的屋宅同在一条黄龙身上,龚在龙头,周在龙尾,龙头有俯有仰,龙尾时抬时落,故周、龚两家交相富穷,昨龚富周穷,今周富龚穷,不时变化。且龙身上蓄血下蓄精,血气易育女,精气易育男,所以龚家男儿少女儿多,周家女儿少男儿多,龙身一动,血与精合,龚家女儿自然要找周家男儿相配……
小枫挨了爷爷的耳光,自然不服,就又哭又闹,龚家老大盛怒之下,就把她关起来了。一开始是劝,让小枫她妈、她奶奶来劝她忘了周素,小枫不干。接着就把小枫她姑奶和姑姑,也就是絮儿和素素叫回来,让她们给小枫讲周龚两家的世仇,不知那两人是怎么讲的,反正讲着讲着三人就都放声大哭,哭后小枫仍没变心。没办法,龚家老大就又开始打。最后倒是龚老海进屋喝住儿子:“有话慢慢说,动手干什么?”接着对小枫语调极温和地说:“如今婚姻自由,谁也不能干涉,你既是选中了周素,我们作为老辈,当然也同意。只是他既然要做我们龚家的女婿,就要为咱们龚家厂子多出些力。从明天起,他还是要从画封屋出来,管着装卸车和试放,你说行吧?”满脸是泪的小枫这时就咬了咬牙,说:“行!”龚老海当时用手轻拍着重孙女的后背,双眼慢慢地眯起。
几天后,周素就又干起了原来的行当:装卸车和试放。因知晓龚家老人已同意小枫和自己相爱,周素的心里就装满了欢欣、甜蜜,干起活来十分精神有劲,而且他已决心帮助龚家办好这个鞭炮烟花工厂。他看出龚家经营厂子的办法,基本上还是家庭作坊式的,必须来一番改造才能更快地发展。他结合自己平时读的企业管理方面的书和最近有意学习的鞭炮烟花制造知识,打算向龚老海和龚家老大提出四个方面的建议:其一是关于产品品种,要分三类:一类是供中、下层社会的人们喜庆、祭祀用的,以价廉质稳为原则;一类是供上流社会和大型社团纪念、消遣用的,以价昂物华为原则;再一类是供出口用的,以量少质优扬名为原则。其二是关于产品包装,要分艳丽和华贵两种,包装纸要设计后交印刷厂成批印制。其三是关于工人潜力的利用和工艺水平的提高。其四是关于车间的设置和安全生产。他甚至想得更远,想待这个厂积累雄厚的资金之后,劝他们进行跨行业经营,兴办农产品综合加工利用公司,对南阳盆地各类农产品的一级、二级、三级利用都能进行解决,他可以以女婿的身份出任某一个加工厂的经理。如果继续成功的话,还可以再投资办其他企业,譬如南阳盆地地下的石油开发、伏牛山水晶石石墨石的挖掘等。那时,龚家庞大的母公司,会对南阳盆地和整个中原的振兴起举足轻重的作用;周素,作为这一切的设计者,也许会青史留名。每当他装完卸完汽车坐那里冥想这一切时,就禁不住兴奋得满脸通红。而且,当他在脑海里设计那遥远的将来时,一组连续的画面总不时地在眼前闪现——一座精致的青砖小楼,围着不高不低的院墙,楼前有绿树,楼后有花圃,院门铁栅式,他驾着一辆白色轿车缓缓驶抵楼前,车轮沙沙,轻轻一按喇叭:嘀嘀。怀抱婴儿的小枫立即从楼里奔出,“叫爸爸!叫爸爸!”那婴儿挓挲着粉红的小手向他扑来,他伸开双臂,将小枫和那婴儿一齐揽在怀里……常常是龚家老大叫他干活的喊声,把他从想象中惊醒。
自从周素重新负责装卸车和试放之后,龚老海也开始每天都亲手做鞭炮、烟花了。因为他做的都是新品种,所以周素每天傍黑都要进行试放。每次试放前,小枫总要特意跑到周素身边低声嘱他:“小心些!”对此,周素总是一笑:“没啥!”不过他心里对试放这活也越来越怵,因为不知何故,几乎每天傍黑试放,都要出点险情,不是鞭炮提前爆响,而且响得厉害,险些把他的手炸伤,就是烟花提前喷火,差点把他的眼烧瞎。但他又想,既是试放,发生这些事也属正常。一日傍黑,试放一种“半天雷”,炮身粗短,重如一只半大红薯。他把炮在地上放好要去点时,站在一旁的小枫突然扔过来一节竹棍,叫:“把火绳绑在竹棍上!”周素依言做了,刚把竹棍上的火绳挨着药引,那“半天雷”就蓦然炸响,声如炸雷,将原地崩出一个坑来,倘若不用竹棍,周素的一只胳膊怕要被炸飞。围观试放的人皆被惊住,许久之后才发一声感叹:这炮真响!龚老海拄杖缓缓走来,看一眼地上那坑,而后转对周素含笑说:“看来这炮药装得有些多,让你受惊了!你干这活确实不易,每月给你再加三十元工钱!”周素听罢,心中一热,很有些感激,说:“谢谢太爷爷,年轻人干这种带点险的事,没啥!”小枫一直默站一旁,待龚老海走远、围观的人散尽之后,她才疾步走到周素面前,低而恳切地说:“你回去吧!不要再在这厂里做工啦!”周素当时一愣,问:“为什么?”“别问为什么,你只管算清账回去吧!”“是不是怕我再出危险?放心吧!这是鞭炮烟花厂,又不是地雷、炸弹厂,试放还能出多大危险?再说,你在这里,我——”周素还没说完,小枫又猛地上前抓了他的手摇着,用几乎恳求的声音说:“你走吧,走吧,去别处挣钱实现你的计划吧,别在这里了!”“你呀!”周素轻抚着小枫的脸颊,依旧轻松地笑着说:“我不仅不能离开这个厂,我还要设法使这个厂更快地发展起来,我要为你创造一个根本不曾想过的将来——”小枫听到这里,脚狠狠一跺,猛地转身跑开了。在她的脸颊离开他的手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手指触到了一滴水,他想看清那是不是她的泪,可惜,天太黑。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周素在试放烟花时,又出了一件更险的事:他刚把一筒表面看去十分平常的烟花点着,只听“哧”的一声,亏他反应快,听出不对头,呼一下就转身趴下了,他刚趴下,烟花筒就轰然爆炸,筒上的干泥块子像弹片一样带着刺耳的啸声乱飞,周素要不是趴得快,离那么近,只要有一片泥块打在胸口,也完全可以把他打死。这件事发生时,小枫就站在记账屋门口,她脸色发青,既没上前扶周素也没惊叫。是龚老海拄杖跑到周素跟前扶起了他,一连声地说:“真是意外!真是意外!看来以后的烟花药不能这样配了。请你原谅!请你原谅!从今日起,每月给你再加二十块!”周素当时笑着掸土说:“不用,不用,一点意外,没啥,没啥。”
就在出这件事的那天夜里,小枫一抿鬓发走进记账屋,语气平静地对龚老海和龚家老大讲:“太爷爷,爷爷,这些日子我细想了想,我不愿跟姓周的结婚了。他们家太穷,我不愿再去过苦日子。再说,他身上的那些疤,也太难看!我还是愿去你们当初说的陈家。”“真想开了?”龚老海有些出乎意料,语调中仿佛抑着欢喜。“真的!”小枫平静地颔首。“那好,那好,既然想开了,就按你想开的办!”似乎有一缕笑意很快消失在龚老海额上那丛密集的皱纹里。“太爷爷,我有两个要求,想求你答应。”小枫接着又说,“一个是这婚事既然家里同意我也同意,要办就早点办,也免得姓周的再来搅我的心;一个是我同姓周的总算也好过一场,我知道他爱画画,求太爷爷还让他到画封屋里干活。”龚老海听罢立刻就答:“好,这两条我都应允!头一条,明天就找人择定喜日子!第二条,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干活,只管在家做嫁妆,画封屋里的活让姓周的去干,不让他再装车和试放了,而且他的工资也不变。”小枫当时又说:“我这里有一封给姓周的绝交信,烦你转交给他,我不想再见他了!”龚老海伸手接过,说:“行!”
第二天,龚老海在对周素交代完让他仍回画封屋干活之后,掏出了小枫的那张纸条,和颜悦色地说:“小枫让捎给你的。”周素急忙接过,脸红红地去画封屋拆开看,只看一眼,就眉扬起、脸煞白,揉揉眼,又看一遍,再看一遍,仍是她的字,还是那句话:“我不愿再见到你!”他蒙住、怔住、呆住:怎么变得这样快?!他直立许久,才又一拳砸到墙上,咬牙低叫:“水性杨花的女人!”他踢开画封屋里的一条凳子,猛地向门外走,原想立刻去找小枫责问,而后到记账屋结清账目,从此永远离开龚家这个厂。但脚迈门槛时又蓦地停止:你有何权责问?走,离开龚家可以,可再上哪里去挣这每月一百多块钱?而没有钱,又拿什么去办榨油坊?没有油坊积累资金,又怎能去办农产品综合加工利用公司?又用什么去办跨行业的诸多企业?大实业家,青史留名,盆地勃兴,岂不都成一句空话?他又缓缓收脚,从牙缝徐徐吐出一口气,重重跌坐在凳上,良久,猛地伸手提起画笔,饱蘸红色颜料,在一张白纸上挥写一字“忍”!笔锋力透纸背!他写完掷笔在桌时,看见龚老海悄无声息地走进门,径在那张太师椅上坐下,双眼微微眯起。
自此,周素再不出画封屋,更少言语,只闷头画封,按时上下班,脸,也就慢慢瘦了下来。
小枫也从此再没出过闺房,说是她整天在忙着做嫁妆。喜日子看定在二十天之后,陈家也很高兴结这门有钱的亲家,巴不得立刻就把媳妇娶到。喜日到来的前一天头晌,老五奶奶去看小枫的嫁妆,进屋就惊呼一声:“嗬!”那嫁妆真是气派:光缎子被就有十床,黑呢子衣服整四套,皮鞋深靿浅靿七八双,毛毯、线毯四五床,大花床单有四条,针织线衣有十套,黑漆箱子有三对,大小柜子六七个,更加上那些新派东西,什么电视机、收录机、洗衣机、自行车……老五奶奶看着,摸着,感叹着:“天爷呀,想当初老子来柳镇,我老娘只给我一个缺了仨齿的枣木梳,外加十个洗衣服的干皂荚,看看你们今天多有福!”老五奶奶感叹罢,走到小枫身边,抬手在她头上正绕三下反绕三下,而后开始她常对那些要做新娘的姑娘说的话:“正绕三,反绕三,你的命里有金砖;大金砖,小金砖,抱砖不如保住汉;汉有高,汉有低,高低都能撒种哩;种有儿,种有女,有儿有女有福气——”老五奶奶刚说到这里,一对白老鼠突然蹿上房梁,叽叽吱吱一阵乱叫,惊得老五奶奶一呆,忘了下边的词,而且眼皮也跳了起来,她仰脸向屋顶,双眸微闭片刻后,捉住小枫的那又冰又凉的手,匆匆说了几句恭喜话,便出门走了。小枫当时坐在那些嫁妆旁,两眼怔怔没吭声,只眉梢一动,闪出一丝似讽非讽的笑来。
随着小枫喜日子的临近,周素的心也一日比一日疼得更甚。这些天,他曾不断地回忆检点自己,想找出究竟在哪些地方伤了小枫的心,遍想不出之后,就越发地恨起突然变心的小枫来。这种恨在心里发酵之后,迫切地想找一个发泄口,他几个晚上在龚家大院逡巡,想找小枫痛骂一顿,无奈小枫不出门。每天夜里一躺下,那幅咬噬他心的画面就总要出现:一张漆成粉红的新婚床上,小枫正缓慢而优雅地脱着衣裳,那陈姓新郎,正迫不及待地扑向小枫。他的牙被这幅画面折磨得咯咯乱响。喜期临近的头一天前晌收工时,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记账屋走,他想找龚老海或龚家老大请几天假,他担心自己在这院里再待下去,看到小枫的那些嫁妆,看到陈家来迎亲的人,会有不理智的行为。龚老海听完他要请假的要求之后,慢慢一捋胡须,微眯眯眼说:“明日是我家大喜的日子,也是这家最忙的时候,因此所有工人都不准请假,谁若擅自不来,扣发本月工资,且解除雇用合同!你作为小枫的同学,更不能请假不到。我还有两件事请你办:一件,我专为小枫的出门做了一挂两千响的长鞭,想请你后晌画一幅漂亮的封纸包上,明早迎娶的彩车来到时当众启封燃放;另一件,想请你晚饭后为小枫捆扎嫁妆,以便于明天送亲的人抬。你办事心细且是小枫的同学,我信得过你!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白加班,今晚给你加班费五十元!”周素听罢,气煞,原想转身就走,但脑里的那个事业规划,又迫使他抑下这冲动,硬把那个“忍”字再塞胸中,罢,就给你干。他勉强点一下头,走出门,刚迈出门槛不远,屋里突然传出龚老海一声大笑,笑声长而闷,尾音上挑,夹两次咳,透出无比的畅快。周素被那笑惊得几乎止步,他从未听龚老海这么笑过。
后晌,秋阳发红,缓缓在西天运行,遥远处伏牛山的山脊在天边成一黑浪,渐渐与斜阳接近。柳镇因了这龚家的喜事,笼在一股欢喜宁静的气氛中。就在这时,忽有闷重的两记响声传进镇上,那响声出奇地大,惊得镇中的牛、马、猪、羊、狗、鸡、鹅、鸭一齐大叫,众人仰头循声看时,只见一巨大的紫云团从镇西丘洞升起,云团紫得发亮,仿佛还夹有火光。紫云团在几百米高空弥漫开,几乎把柳镇的上空遮住。年轻人只觉新奇,齐跑往丘洞边看,老年人则一个个十分惊慌。老五奶奶见状,仍如往常,脱下上衣,拿一柳条,直往自己身上抽,不过这次是抽了三十下方住手。
晚上,柳镇街上异常冷清,因了后晌的那大团紫雾,不少人家早已吃过饭闩上门,街上只有一些年轻人在那里游晃。仅有龚家大院仍灯光明亮,人声喧嚷,一派喜象。龚老海虽也听说丘洞冒了紫雾,但他相信一喜冲三邪,祸不会降到龚家头上。周素下午为两千响长鞭画一对戏水鸳鸯的画封,晚上,龚老海朝他指了指龚家大屋最边上的一间,说:“小枫的嫁妆都在那间库房里,走,我告诉你怎样捆扎!”周素机械地随他进了那屋,一看见那五光十色的陪嫁东西,一股火就蹿到了脸上。他的目光每触到一件嫁妆,眼前就现出一幅幻影:那是个梳妆台,小枫正坐台前梳理她那漆黑闪光的长发,粉嫩的脖颈一晃一晃,姓陈的新郎正一脸喜色地把发卡夹在小枫头上。那是一个双人沙发,小枫正偎在姓陈的怀里笑闹……一幅幅幻影越来越紧地揪着他的心。“还可以吧,这些嫁妆?”龚老海的一声问话把他从痛楚中暂时拖出,他扭头看一眼对方,想弄清龚老海是否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但这一眼让周素发现了龚老海望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是一种玩弄什么东西后的舒坦!
周素咬牙从脑里赶走幻影,机械地按照龚老海的交代捆扎着那些嫁妆。后来龚老海笑着咂了下嘴唇,说:“你慢慢干吧。”就转身走了。周素于是就又进了那一幅幅折磨他的幻影中。差不多将一半嫁妆捆扎完之后,周素出去小解,路过记账屋门口时,忽听门缝里传出龚家老大的一句抱怨:“怎叫周素去捆嫁妆?他能捆好?”接下来是龚老海压低了的声音:“是我专门叫他来捆扎的,专门!懂吗?”周素闻言倏然一愣:专门?为什么专门?“哗啦”一声,脑里裂出一道缝,两个黑色的大字出现在脑海:折磨!啊,懂了!怪不得你看我时是那种眼神!哈哈,折磨,几乎在那个判断闪现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气恨由心底涌起,迅速膨胀,这气恨使他的身子开始哆嗦,他感觉到身上的血管全都暴起,由心脏向外输出的血流在加急,手指被一种莫名的亢奋弄得不住抖动,一个强烈的愿望在心中翻滚:毁坏一点什么!当他重又走进放嫁妆的库房时,便朝最先碰到脚的一个放皮鞋的纸盒猛地踢去,纸盒飞起撞到墙上,又碰落到墙角的一个缸旁,发出“哐”的一响。这一声把周素的目光一下引到墙角的缸上,那里并排放着七口大缸,上边一律贴着红纸条:“火药,严禁烟火!”缸上一律加盖着石板。他的双眼在那排缸上凝定,足有十分钟没动,随之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跳到眼前:娘的!点了这些火药!毁了这些嫁妆!毁了这龚家大屋!毁了这一切!你们折磨我,我也要让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这个念头的生出,顿时让他体验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意。他的眼球开始变红:娘的,干!
这个念头一经固定,他便放慢了捆扎速度,他要故意拖延时间!他捆捆解解,解解捆捆,其间龚老海来看过两次,后来他大概打熬不住,便让看门的老头来陪着周素,自己先去睡了。周素依旧磨蹭,直磨蹭到那看门老头也哈欠连天,嘟囔着:“你干完自己关上门吧,我去睡了。”周素这才无声地冷冷一笑。他先轻步出门,见龚家大院悄无声息,全都睡了,这才快步进屋迅速拆开那挂两千响长鞭,把那张画有戏水鸳鸯的红封纸撕碎扔下,并搬开一口火药缸上的石板盖子,把长鞭的一半放入缸内,另一半耷拉在缸外,而后从库房的另一个木柜里拿出一把鞭炮药引,三股三股地连接起来,变成一根导火线。他根据平时试放鞭炮烟花时的经验,把导火线接得很长,计算好在自己返回家中二十分钟之后,这些药引才能燃完起爆。当一切安顿好后,他擦燃火柴点着药引,便悄步走出了龚家大门。
已近午夜,街上更加空旷冷清,一两声狗叫从镇外传来,慢慢消失在幽暗的街道两旁。当周素就要迈过街道时,一股夜风裹着一些纸屑陡然吹过,使他的身子一个激灵,心里也顿时咯噔一声,紧张炽热的脑子霎时有些清醒:你这是在蓄意杀人!这个意识出现的同时,他打了个寒噤。立刻,小枫和她弟弟、妹妹以及龚家其他一些人的面影在他眼前一一晃过,你怎能害死这些无辜的人?不,不能!一条条断腿、一只只断臂在他眼前乱飞,鲜红的血分明地沾满了那些瓦砾,他的心抽搐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回去,一股巨大的拉力扯着他的双腿。他不敢再犹豫,加快步子跑回库房,那药引正咝咝燃着缩短,差不多快近四分之一了。他急忙抬脚想去踩灭,他的右脚刚落到药引上,高度绷紧的神经突然感到背后有脚步声。糟糕!龚家来人了!只要龚家人看到这个场面,发一声喊,片刻之后就会引来无数麻烦,那时如何张嘴去辩?他觉出一股冷汗顺了脊背下窜,他惶恐地扭头一看原来是小枫站在门口,他望着小枫那张苍白的脸,舌竟僵在口中,他只担心她会发现他脚下的药引,发现药引连着鞭炮和火药缸。还好,小枫没往别处看,只望定他的眼平静地说:“你该回去了!”“哦,哦。”周素微弱含糊地应道。“回去睡吧!”她又催。周素于是只好移步向门口走,一出门槛就加快了步子,他估计小枫发现那药引后会发出一声惊呼,然而没有,但愿她不向地上看!
当周素又走出龚家大门来到街上时,神经的松弛使他瘫软地蹲在了地上。夜更深,风愈冷,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从暗黑的夜空飘过,应和着从谁家窗隙门缝漏出的鼾声。周素身子软得只想就躺在这街上睡去,但他不能!他侧耳倾听龚家大院的声息,待院中又是一片寂静后,他又急忙站起了身,他要重回那间库房,要把那些药引拆掉,把那挂鞭炮封好,把火药缸盖上。
看门人睡得很死,周素又顺利进了院子,悄步向库房走。离库房还有十几步时,浑身的汗毛突然一竖,鼻子闻到了一股药引正燃时所飘出的轻微硝味。是的,是硝味!进厂这么多日子,已使他对这种味道十分熟悉。糟了!一定是自己刚才未把燃着的药引全部踩灭,致使它这会儿又燃了起来!天呀,已过了这么长时间,药引要燃也快燃完了!想到这里,他不再怕脚重弄出声响,三步两步跑到门边,隔门缝一看,果然,那药引正咝咝燃着,已近鞭炮,快到缸沿。他猛地推门想冲进去掐灭药引,但门一推他才发现:屋门竟被锁住!毁啦,小枫大约怕我偷她的嫁妆,把门锁上了!现在要砸锁开门去掐药引已经来不及,不容犹豫,也不敢迟疑,爆炸马上就要发生,周素猛然张嘴大喊:“快呀——快跑呀!库房着火了——!”这粗哑疹人的声响陡然升上夜空,迅速向四下蔓延开去,那喊声失控失真,连周素自己也辨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喊声迅速把镇上所有的狗儿惊醒,吠叫连天,更添一种急迫。周素没管别的,只连声大喊,边喊边猛力挨个擂着龚家的屋门,“快呀——着火了——!”
最先跑出睡屋门的是龚老海,他知道鞭炮烟花厂失火的厉害,赤脚、赤膊,只拿一根拐杖,出门就喊:“快跑!”
出来了,龚家的人全都只穿着内衣跑出来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小枫,只有她穿得整齐,她是被她爹拉着跑出来的。
“快向街上跑!”周素仍在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喊声刚落,就听“啪”的一声,鞭炮响了。周素知道,药引已经全部燃完,那挂长鞭已开始响了,很快,火药缸就会爆炸。他推着搡着龚家的人向大门外的街上跑。当他最后把小枫推到街上时,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猛地一下摇动,龚家那七间大瓦屋连同他们后来又盖的六七间房子全都坍塌,连院墙都塌了,整个院子顷刻间变成了平地。那响声真是可怕,柳镇所有房子的墙都在那响声中晃了晃,街上好多人家的窗户玻璃都被震碎,所有的动物一起喊叫,上千只老鼠被惊得蹿至街上,镇中古榆上的铁钟被震得叮当乱响。在房子倒塌的同时,大火烧起来了,火头猛烈鲜红,舔热了半个天空。原在街边树上睡了的麻雀,被这响声震迷,箭一般地向那火堆上扑去。
龚家一家人都呆呆立在那里,一个个腿都像在抖,龚老海被他儿子龚家老大搀着,满脸淌汗,身子在颤。那会儿全镇的人都在向龚家人站的地方跑,跑近后却都又蓦地止步,默不作声,只惊骇地看。最先跑到龚家人身边的是周素的爷爷、奶奶、爹、娘、弟、妹,他们离得最近。周龙坤是让儿子周士高从病床上搀出来的,这会儿望着龚家大院的那副惨景,也双目瞪大发着愣。人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人们都只盯着在倒下去的房基上燃着的大火。大火中,不时响起鞭炮的爆声,不断有烟花从破砖烂瓦中喷出五彩的火花。
是龚老海最先把眼睛从燃烧的屋基上转开,他先是逐个看了一眼自家的一家人,最后把眼望定脸色发青、双目发直呆立在那里的周素,哑声说:“是你把我们喊醒,你救了我们全家!这救命大恩龚家当世代相报,眼下,你先受我们全家一个头!”说罢,“嗵”的一声,就先双膝跪了地,他的那些儿孙除了小枫,也都跟着“哗啦”一下,全朝着周素跪了。周素两眼发直地看着面前跪下的龚家一家。那时候四周围来的那些镇上的人,包括周龙坤、周士高和周素娘,都无声地立在那里,发着愣。周素站着站着,腿就开始哆嗦,眼里也汪出了泪,慢慢就听他说:“起来!你们起来!该跪下的是我!”说着,扑通一下,便在龚老海面前跪下了。四周人都不明缘由地瞪起眼来,周龙坤、周士高和周素娘都慌慌地向前挤了挤。这时候周素就开始说,说他如何发怒,如何安排,如何点火,如何去踩又没踩灭药引,直把龚老海惊得一张没牙的嘴全部张开,龚老海仍旧跪在那里,带了白苔的舌头在口腔里晃动,又一层黏稠油亮的汗珠从额上的皱纹中渗出。周龙坤、周士高和周素娘都被周素的这番话钉在原地,只能抬手把胸口捂住。人群中鸦雀无声。就在这当儿,只见一直未跪的小枫噔噔走到周素身边,用脚猛在他的腰上踢了一下,叫:“起来!你跪什么?没你的事!那导火线你早把它踩灭了!后来是我又点上的!我点上后又把门锁上了!要不是你喊,我们龚家这会儿就舒服了!你喊什么?你这个混蛋!我早就盼着这天!自从我答应去陈家当儿媳妇时我就在盼!就是你不连那导火线我也要连的!我的决心早下定了!下定了!太爷爷,这会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嫁妆放到库房了吧?你明白了吗?”小枫又猛地转向龚老海喊。
龚老海的眼睛已经瞪得不能再大,脖子梗得很直,下巴一晃一晃,双膝仍在那里跪着,只是身子在慢慢向下萎缩。周龙坤大约是受不了这接连的惊吓,身子发软地歪在了周士高身上。四周的人依然噤声无言,只有坍塌下去的龚家大屋里,不时爆出鞭炮声,不断有烟花喷出来。就在那火光中,人们注意到,有一对白鼠在碎砖烂瓦间跑,它们并不离开那到处是火的地基,只在那上边又跳又叫,像是快活极了。
老五奶奶站在人群里,双眼微闭,嘴角挂一缕笑意。
又一串鞭炮从瓦砾中炸响,声极脆。
又一筒烟花从废墟中喷起,五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