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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雾 寨河

什么东西都有老的一天。你看看我们柳镇这条四四方方的寨河,如今老得多么可怜:河面被倒塌的寨墙淤得只剩两丈来宽,水面最多也就八尺;水已经很浅且有些发绿发黄,上边漂了树枝、巴茅叶、萝卜缨、烂纸、鸡毛,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只死猫和几只死鼠;寨河的里岸,被镇上人倒满了垃圾;弥漫在两岸河堤上的,是一股难闻的腐味、酸味和馊味。

寨河眼下的这副模样,很难让人相信它曾有过显赫的当年。咸丰年间这寨河初挖成时,河宽九丈,深四十七尺,水面七丈有余,水与镇北的黄龙河相通,极清。那时候寨河上只有南北两座吊桥与镇外相连,它和高五丈的寨墙一起,牢牢护卫着柳镇。当时所以开这条寨河,全因为镇上和四乡富人们的提议。那会儿豫、鄂、陕三省交界处的土匪极多,常到柳镇和四乡的富户家中骚扰,于是他们便想了这个法子。开挖寨河时镇上和四乡的穷人们都被征成了民工,挖了将近半年,但寨河挖成后却举行了一次规模巨大的搬迁:四乡中凡有地五十亩、年收入在四石以上的富户,在交纳一定的钱款之后,都可以迁至镇上盖屋居住。而原住镇上的无土地、无店铺、无固定职业的穷户,则一律领取一点搬家费迁到寨河外边。据说,那阵儿富户们搬进时的车响马嘶和穷户们搬出时的大哭小叫,整整持续了一百七十天。

诞生、兴旺、衰弱、死亡,任何事物都要经历这个过程。

柳镇的寨河,如今也已无可奈何地步入衰弱的老境!

一大早银月奶走上寨河外堤时,照例地脸罩冷、厉眼露厌恶,呸地向寨河唾了一口。

她对这寨河充满了恨!

银月奶家就是在寨河挖成的那次大搬迁中,随几十户做丫鬟、老妈子的人家一起,出了柳镇,在寨河外东北角建了丫营村。

银月奶厌恶仇恨寨河还不仅仅因为这个。不过那些旧事银月奶很少愿意去想,何况今儿个还有要紧的事占满了她的脑子。

昨晚她没有睡好,鸡刚叫第三遍她便起了床。起床后她先用盐水漱了漱口,又对着孙女莓莓的那面椭圆形镜子,按按发髻,抿抿双鬓,扯扯衣领,抻抻衣襟,掸掸裤子;再弯腰顿顿脚,拍拍鞋面上的灰,从弧形的鞋口处将一片草叶拈下;又熟练地把一块洗得毛了边的旧手帕叠成芝麻叶形,往大襟衫的衣袋里一塞,这才用了一种很细的步子走出院门。你这个贱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你收拾这么整齐干啥?你是去柳家叫回莓莓,不是又去当丫鬟!贱!临出院门时银月奶拍了自己一掌。那阵子村里的鸡全歇了嗓子,羊呀、猪呀、牛呀的叫声已经很稠,井台上的水桶开始咣咣乱响,晨雾正慢慢向远处溜走。

银月奶在寨河外堤上的步子迈得轻巧有致。如果你从背后看,如果你不看她头上那花白的发髻,如果你不看她那蓝布大襟衫,你只看她那双移动的脚,你肯定会以为那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在前头走路。

银月奶的这种走法很有讲究,丫营村稍上一点岁数的女人都能辨出。这走法叫“轻风摇莲蓬”,过去南阳盆地大家富豪们的丫鬟,都走这种步子。银月奶当过七年丫鬟,幼时起一举一动都经过她那也当过丫鬟的妈妈训练,到如今诸样举止都还是老习惯。

银月奶今儿个要去柳镇。

丫营村离柳镇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如果没有这条寨河的阻挡,出了村口再往前走一袋烟工夫,就到了柳镇的东街口。可因了这条寨河的存在,银月奶必须沿了这寨河外堤,先往西走,一直走到早先的北吊桥如今的镇北门大石桥,沿着早先的南襄驿道如今的南襄公路向南,才能走进镇子。

尽管晨风带了凉意,银月奶的额上还是渐渐渗出汗来。单从步态上你很难看出银月奶此时的心情。其实她的心里又躁又急,恨不得一步迈进镇里,去西街柳家把孙女莓莓一把扯出。好你个贱妮子!你竟敢不经我同意,就进柳家当了“家庭教师”!什么叫家庭教师?你以为老子不懂?就是丫鬟!一个姑娘到富人家给他们照料孩子,不是丫鬟又是什么?知道吗?丫鬟!可你晓得当丫鬟的下场是啥?是啥吗?……

“嘎嘎嘎”,一阵响亮的鹅叫陡然钻进耳中,把沉在气恼中的银月奶惊得抬起眼来:到了槐堤!当初寨河挖成的外堤上都种了洋槐,但最后长成留下的只有这一段外堤。这里的每棵洋槐都差不多有一抱粗,树冠如巨伞,把堤面全都罩住。镇上人便把这段河堤称作槐堤。逢了夏日中午,丫营村的人常会抱一领苇席,来这槐堤上纳凉。但银月奶平日绝少来此处,因为进镇赶集不得不经过时,身子也总要禁不住打个寒噤。

这槐堤总让她忆起那个上午,她此生的一切痛苦都由那个上午引起。

那个上午本来快活的她想跳想唱。风吹到脸上又轻又柔,日头晒得身上十分舒坦,槐堤上的槐花开得热闹,不断有香气钻进鼻里,马尾雀在槐树枝上蹦跳,鸭子在寨河水里嬉叫,白雪似的散云在天上飘摇,四周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高兴。她那日是早饭一吃过就随娘来到槐堤上的,她不知娘何以那日要特意提着绣花绷子领她来槐堤上玩,而且村里的其他女伴和她们的妈妈、奶奶,也都来到了槐堤上。娘只告诉她,今天是挑丫日。她也没去细问这日子要干什么,只觉着今日不让干活来这槐堤上玩真是让人快活,便站在堤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哼起了娘教给她的歌:荆芥秆,荆芥蔓,金家闺女巧打扮;骑金马,甩银鞭,马蹄踏踏到门前;大嫂慌得拢着马,二嫂慌得接着鞭,三嫂慌得抱娃娃,四嫂慌得把茶端,五嫂烙馍六嫂翻,七嫂端到脸面前……

日升两竿高时,槐堤上来的姑娘越来越多,除了丫营村的,还有四乡里的,每一个姑娘身后都跟着自己的妈妈或奶奶,每个姑娘都着了新衣,做了打扮。这使她不禁想起今天早上娘对自己的反常照顾:刚一起床,娘就拿来一身绣了花的新衣让她穿上;早饭时,还破天荒地给她煮了两个鸡蛋;饭后,还特意让她用盐水漱漱嘴,在脸上擦了一点胭脂。今日究竟要干什么?

她回到娘身边时,看到娘默默坐那里,眼直望着寨河发呆,而且眼圈有些红,就问:娘,咋了?娘微微摇了下头:没啥,并示意她在面前的小蒲团上坐了,轻声嘱咐:银月,待会儿要是有人到了咱面前,娘让你干啥就干啥,按我平日教你的做,可不许害羞!

日上三竿时,镇北边寨河上的吊桥徐徐放下。随着北寨门的打开,拥出一股人来,有男有女,有步行的、坐三轮车的、坐木轮牛车的,也有坐四抬小轿和骑马骑驴的,还有坐由一匹辕马和两匹梢马拉的马车的,内中还有一辆乌黑铮亮的铁壳轿车,尖鸣着喇叭。那股人流过了吊桥后,拐上寨河外堤,向槐堤这边涌来。外堤上立时腾起一股烟尘。

槐堤上的女人们看见那队人马,一齐噤了声,做妈妈、奶奶的停了彼此间的闲聊,急忙招呼自己的姑娘在面前的蒲团上坐了。银月当时只觉新奇,直望着那辆铁壳轿车驶近。那股人在离槐堤百十米的一处空地下车下马,步行而来。银月这才发现,这批人中不论男的女的,衣服都十分光鲜漂亮,尤其那些女的,衣服艳得耀人眼睛,与槐堤上原来坐着的这些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她原本很为自己今日穿的衣服得意,这时竟不好意思再朝自己身上瞧。

那批来人开始在槐堤上坐着的女人群中缓步巡行,审视挑剔的目光在姑娘们脸上身上晃动,坐在蒲团上的姑娘们全都鸦雀无声。那些当妈妈、奶奶的此时纷纷从身上摸出一张写有黑字的硬纸片,摆在面前的地上。银月瞥见,娘摆出的硬纸片上写着两行字:八年。16000。旁边雁儿的奶奶摆出的纸片上写着:十年。20000。银月不知这纸片是干什么用的,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巡视的人身上。四周只有那些巡视的男女的脚步声和轻微的说笑声,一双双穿着皮鞋、布鞋、绣花鞋的脚在她面前移过,她渐渐被那些带刺的目光刺得微微低了头,眸子移开去盯那荡着波纹的寨河水,她看见水面上有几只浅黄羽毛的小鸭在那里嬉戏。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来的那些人不再走动,开始站在自己相中的对象面前进行询问。站在银月面前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面目和善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岁十分漂亮的女人。她不知他们要干什么,禁不住有些慌张,心怦怦乱跳,但她仍按娘平日教的坐姿坐好:双脚盘下,腰挺直,头微低,双手轻握一起放于腹前,面带笑意。一开始是那女人先问娘的:大嫂,你这闺女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叫银月,十二。娘微微含了笑答。坐相不错,起来,让我看看身个!那男人说。月儿,站起,给老爷和奶奶施礼。娘轻推了一下她。她于是站起,按娘平日教的礼节,向那男女躬身施礼,细声问候:老爷、奶奶好。旋即按娘平日所教的站法站直:挺胸,收腹,放臀,双膝并拢,两手轻握,放于脐部。那男人这时就点头说:这身个不错,站相也行!张开嘴,我看看。那女的又发话,娘也轻声催:月儿,张嘴。银月于是张开嘴,那女人看了一下她的牙和舌,转对男人说:牙挺白,没病,像是个干净姑娘。那男人此时又讲:走几步,我看看!银月瞥了娘一眼,见娘点头,便用娘从小教的“轻风摇莲蓬”走法,走了几步。这步法娘从七岁时就教她,她已走成习惯,走得大方自然。丫营村的姑娘们大都从七八岁开始学这种步法,都走得美妙耐看。嗯,走相也行!男的双臂抱起,一手支了下巴,点了点头。会什么手艺?那女的又转向娘问。绣花。娘急忙回答,同时拿了绣花绷子递给那女人:奶奶你看,这是俺月儿绣的。绷子上是两串槐花衬着几片槐叶,十分可爱,是娘让银月用心绣的。那女人看后朝银月瞥了一眼说:绣得不错,只是我想当面看看她绣!娘点头同意。那就请奶奶出个题目。那女人看了一眼寨河水中的鸭子,便说:鸭子水中把翅拍!银月于是从娘手中接过绷子,换了白布,找出彩线,穿上绣针,俯首绷上,片刻之后,两只拍翅的绒绒小鸭,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绷子上的一河清水里。好!那女人看着绷子满意地叫,又歪了头接问:还会什么?娘答:唱歌,唱不出多的,几段小调。那女人又要求:唱一段我听听。娘就给银月交代,给奶奶唱一段《小金姐》。银月先有些害羞,但一见娘那不容置辩的眼色,只好吸一口气,按娘平日教的,轻声唱起来:小金姐,骑白马,一骑骑到金家塔,骑到那里干什么?骑到那里瞧婆家。哎呀呀,公公才十九,婆婆才十八,八个月的女婿地上爬。小金姐,羞答答,骑上白马跑回家,就是嫁个讨饭的,也不嫁给这一家……

那男人、女人未听完,便一齐拍掌笑:嗓子真不错!男子又问银月会不会下棋,银月还没来得及点头,那女人就瞪了男子一眼:别啰唆了,这姑娘我要!男的就立刻脸露尴尬地赔笑:好,好!银月注意到,娘此时缓缓舒一口长气,轻声说:谢谢奶奶看得起!银月环顾四周时,发现不少姑娘正像她一样也在应付镇上富人们的问询、考试:青荽在纳一只袜底给人看;醒玉在弹一把三弦给人听;巧英在背煎中药口诀;桐儿在纸上画着一片荷叶;晓玲在背“相煎何太急”的诗句;芹儿在说着如何清炖鲫鱼……在银月新奇环顾的当儿,那男人已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麻利地数完,往娘怀中一扔,说:就按你出的价!我是镇上西街柳一威,明儿头晌,让银月在这儿等着,我叫马车来接……

银月奶的命运从此决定了!

一切便都从这个上午开始了。

一想起这个上午,银月奶的牙根儿就疼。

“嗵!”银月奶朝脚下的槐堤猛跺一脚,又向寨河狠唾一声:呸!

银月奶走到柳镇的十字街口时,阳光虽还只在街两边的屋脊上铺着,但街筒里已满是赶早集的人,街两边的摊贩们也早已把摊位摆好,歇了一夜的嗓子开始了最初的叫卖。银月奶微眯了双眼,惊异地打量着新立在十字街口的那些楼房。柳镇虽离丫营不远,但银月奶平日很少来,因为一见这镇上的街道、房屋店铺,便会勾起她旧时的回忆,而那每幅回忆的画面,总要让她心悸许久。她害怕忆起旧事,但此刻仍禁不住地用眼去街两边寻找旧日相熟的东西:那个金柳面粉厂过去没有;那个豫南酒家是新盖的;那个信托店,有!过去叫大宋杂货铺!一个漆成米黄色的木柜台,四个货架,店主是一个姓宋的大叔。那日傍黑,那个漂亮女人——柳一威的老婆让我来铺里替她买一打手绢,那时我根本不知手绢还分男用女用,拿上一打就回去,不料她说这是男用手绢,说我是故意抗命,拿过棍子就打……

银月奶把头摇摇,从往事中挣出身来,沿着街边向西走。她知道莓莓所在的柳彤家,住在西街。几天前的那个傍晚,莓莓从镇上赶集回去,兴冲冲说西街柳彤家要招一个家庭女教师,负责他两个五岁的双胞胎儿女的学前教育,条件是高中毕业、身体健康、有教育孩子的耐性,待遇是每月工资一百一十元。并说十几个姑娘争着想去,她也愿去应试。莓莓的话音刚落,银月奶就冷了脸叫: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咱家不缺吃不缺穿,你发什么贱,什么家庭教师,名字说得好听,就是丫鬟!姑娘去别人家里照料小孩,不是丫鬟是啥?莓莓当时并未解释,只是把小嘴一撇。银月奶没想到的是,莓莓第二天竟敢悄悄上柳家应试,而且试中之后回来把衣服和日常用品一带就去了柳家住下。这还了得?!贱丫头!昨日,银月奶专门指派儿媳来叫莓莓,儿媳回家后说:莓莓不愿回来。银月奶一怒之下决定今天亲自出马。贱妮子!晓得吧?奶奶这是为你好!你知道做丫鬟是什么下场?你知道柳家人是什么东西?!

西街的变化使得银月奶问了三个人才找到柳家。嗬!银月奶一脸惊异地立在柳家大门外:好气派的半月形新式楼门,长条石卧底,一色的青砖,深红的铁栅式大门。正屋是楼房,两层,上四下五,带有绿色铁栏杆的外楼梯,宽大的阳台。楼前六间平顶厢房分列两侧,屋顶上是养蘑菇的棚子。发了,柳家又发了!发得比他们的老辈子还要阔气!老天爷,你没有长眼是吧?你怎能叫他们又发了?又使上了丫鬟,你为啥不睁眼看看?

“老人家,有事?”一声温和的问话在耳旁响起,银月奶扭脸一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的。

“我来柳家找我的孙女莓莓!”

“噢,是来找莓莓,快进屋里去。”那男人立刻伸手朝院里让。银月奶那刻的眉梢一抖,认出了眼前人:柳一威的孙子柳彤!这小子的脸上还带有他爷爷的那副貌相!他不会认识我!我离开柳家时还根本没有他!他更不会知道,他爹来人间头四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我怀里过的!那时候我白日抱着他爹玩,夜里抱了他爹睡,饭是我抱着喂,尿是我抱着撒,脸是我给洗,衣是我给穿!那天傍黑,我给他爹喂饭,我记得很清楚,是绿豆稀饭,里边放了白糖,我一手把他爹抱放在膝上,一手拿汤匙舀饭喂。他爹喝完第三匙时,丫鬟小芸问我要不要添饭,我扭头刚同小芸说了一句,他爹伸手抓了一下碗沿,稀饭烫了他爹的食指和中指两个指肚,烫得很轻,只略略有些发红,但他爹哭了。哭声刚一响起,柳一威的老婆就从上房跑了出来,到我身边不由分说,先抱过她的儿子,跟着就用手揪了我的耳朵在院里转了三圈,我觉得耳轮已被撕烂,疼得我的身子直打战。转完三圈之后,她把手中敲碎正要吃的几个核桃壳剥下扔到砖铺的地面上,让我跪下。膝盖必须跪在那些核桃壳上,我穿的是单裤,我那会儿才知道核桃壳咬肉是那样厉害,一嘴一嘴咯吱咯吱直咬到骨头,裤子也被它们带进肉里,让血浸湿。我一直跪到镇上打更的敲了第二遍竹梆,柳一威的老婆才从上房传话让我起来。但那会儿我已经起不来了,最后是小芸使劲把我抱起放到床上的。我在床上一直蜷着腿,直到五更才算能把腿伸直。这些他都不会知道,他那时还没生下来。他爹的两个指肚没有烫坏,可我的膝盖天一阴就疼。

“进屋坐吧,老人家。”他又让。

“不了!”银月奶坚决地摇头,“我见见莓莓就走!”我不进你们柳家院!不进!你们这些富人……

莓莓一脸欢快地向大门口跑来时,银月奶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跟在她的身后,在那两个孩子的后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银月奶奶的眉头蹙了一下:那女的该是柳一威的孙媳妇,那两个小的,该是柳一威的重孙子重孙女了,柳家连人也兴旺起来!老天爷,你要有眼,这家人本该是断子绝孙的!

“奶奶,你怎么来了?”莓莓欢喜地跑到银月奶面前叫,“快进屋坐!”

“进屋坐?那屋是你的?”银月奶满眼冷色。

“哎呀,奶奶!”莓莓笑了,“屋不是我的就不能进去坐了?我单独住一个屋,喏,就是楼下左边第一个门,屋里挺宽敞。”

“不进去了!我问你,给人家当丫鬟的滋味好受?”银月奶的眼珠吊了起来。

“什么丫鬟呀,奶奶!”莓莓含笑轻跺一下脚,“我每天主要是给两个孩子教点东西,照料他们学习,同时利用这个时间进行——好了,先不说给你!我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我一定要做成一件事,一定要让你吃一惊!”

“吃惊?不论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吃惊,当丫鬟的那一套奶奶都经见过了,倒是将来你会吃惊,奶奶是怕你以后吃惊才来要你回去的!懂吧?”

“奶奶,你放心回去,柳彤大哥还有柳彤家嫂子,对我都不错,你只管放心!”

不错!会不错!我知道一开头他们对你会不错的,富人们对刚进门的丫鬟都不错,这是为了让你安心!当初我刚进柳家门时,柳一威和他老婆对我也不错。我来那天,是柳一威派马车去接的。旧日的一切又在银月奶面前一一闪过:那天一大早,娘就把她的衣物收拾成一个小包袱,让她早早吃了饭,然后领她到槐堤上等。天阴,风有些凉,她看见娘的身子老在抖。马车没来时,娘一直在对她嘱咐到了柳家要勤快要看眼色一类的话。马车驶近时,娘一把抱住她,哭了。边哭边说:月儿,咱丫营村的人家,没地没店没产,生儿长大去扛活,生女长大当丫鬟,这都是几辈子的事了,今儿个让你去柳家,娘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这样做的,我这会儿只能给人家洗洗衣服,挣的钱养不活你了,你去柳家,一来挣口饭吃,二来也多少挣几个钱。我把昨日柳家给的钱都给你保存起来,等你期满回家,我给你买一份嫁妆,好找个人家把你嫁了,让你过个安稳日子……马车在面前停下时,娘扶她上去,她上了车,立刻被马车上的深红坐垫和固定茶桌和其他看不出名堂的摆设吸住了眼睛,新奇地四面环顾,马车驶动时忘了和娘挥手告别。马车载着她在寨河外堤上飞跑,车的倒影在河水里滑动,马脖子上的铃铛把寨河里的鹅鸭惊得嘎嘎乱叫。到了柳家,丫鬟小芸领她先去账房,柳一威从算盘上抬起头说:今后你就伺候太太。他的话音刚落,上房里的柳太太就喊:是银月吧?进来!银月进去时看见太太正坐躺椅里嗑瓜子。来吃糖!她把一块用粉红纸包着的糖扔给了银月,银月刚把糖填到嘴里,她就笑了问,甜吗?银月怯怯地点头,她便笑着叫:跟着我你会觉得很甜!自那以后,银月便开始在她身边伺候。她那时还没有孩子,每天早上,待柳一威从卧房出来,太太喊一声:银月!银月便进去,把头晚就准备好的衣裤鞋袜在床头摆了,帮她一一穿上;接着就把洗脸水、漱口水对得冷热适度端到梳妆台前,把雪花膏瓶盖打开,把梳子、发卡摆好;随后开始拎尿罐、叠被子、开窗户、扫地、擦桌;待太太梳洗完毕,就要忙去厨房把早饭端来。早饭后,柳太太仰在沙发上吸一支烟,便要出去逛商店,这时银月就拎一个布兜在后跟着,她买完什么,银月就装进兜里提着。后晌她常去邻居家打牌,打牌时银月就捧一包瓜子在她身边站着让她嗑。晚饭后她或是去镇上戏院听戏,或是就让银月给她唱小曲。那时银月常给她唱的,是那首:小柳树,叶儿稀,娘疼儿,儿疼妻。娘有病,想吃梨,哪有闲心去赶集!妻有病,想吃梨,三天赶了九个集,左手端着热烧饼,右手捧着雪花梨。妻呀妻,慢慢吃,别让梨渣噎了你,梨核扔到灶肚里,别让娘见生闲气……

我那时也像你这阵一样,认为柳家对我不错,心里蛮高兴,可你知道后边吗?晓得后边等着你的是啥吗?

“不管对你错不错,你得跟我回去!”银月奶双眼盯了莓莓,语气不容辩驳。

“又来啰唆!”莓莓脸上的笑意顿时被厌烦取代,“我昨日不是跟我妈说了嘛,我不回去!”

“为啥不回?是图那一月一百一十块钱?”银月奶的眼瞪了起来,“咱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干这个!”

“挣钱是一个方面,我要的是这里的时间和条件,我要写一本书,一本书!说出来你也不懂!你回去吧!我的事不要你们管!”莓莓语利声厉。

“你个死妮子,敢这样跟奶奶说话!”银月奶顿时有些心酸,自己从小抱大的这个孙女说话竟这样扎人!当初那个白白胖胖偎在怀里十分听话的小孙女莓莓跑到了哪里?

“奶奶,我还有事,不跟你浪费时间!你回去吧,告诉我爹妈放心!”莓莓说罢,转身就向院里走去。

“你?!”银月奶气得有些呆,硬拉她回去?银月奶没有那力气。高声骂一顿?那会招人笑话。罢,不管了!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莓莓,咱们走着看,有你哭的一天!……

三个月的日子转眼间晃了过去。

银月奶赌气地再不去打听莓莓消息,只当是没有这个孙女。

可在那个云重星稀的后半夜,被猫头鹰瘆人的叫声从梦中惊醒的银月奶,披衣呆坐半晌之后自语:莓莓的事不管不行!

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这只是莓莓要出事的征兆之一——当年自己出事前,不也听到过猫头鹰叫?重要的是,她又在梦中梦见了那些东西——这是准要出事的兆头!

刚刚做的那个梦和当年做的那个梦几乎一样,也是在寨河边,也是在洗衣服,也是那个洗衣棒槌一样的东西!当年的那个梦她记得很清,因为就在做那梦的第二天晚上,她经历了至今想起来还要浑身哆嗦的事情。她坚信那个梦和那桩事情有关,那梦是一个预兆!

梦里的影像断断续续奇奇怪怪:柳一威的老婆向她手上乱扔白色的纸片,她接过后发现是一些红色的衣服,于是便抱起衣服去寨河边洗。她拿了洗衣棒槌在洗衣石上捶衣,棒槌忽然失手落水,她刚要伸手去拿,却见那棒槌已变作一条黑蛇,扬头吐芯向她咬来……

刚才又把这个梦重温一遍,这绝不会无缘无故!

几十年前做罢这个梦的第二天晚上,天阴得很重,夜来得反常地早。柳太太因身子发烧喝完一碗汤药早早睡了,银月就轻带上门向下房里走。银月那会儿心中很有些高兴:今晚可以自由自在地坐在床头绣自己的鞋帮了!她那时已经十六,身个长得又挺又高,也已晓得打扮,正想在一双布鞋的鞋帮上绣朵兰花,太太没病时,难得有个闲空。不想她刚在下房里自己的床头坐下,丫鬟小芸就来喊:银月,老爷让你去账房陪他下棋。她心里十分不愿,可又不能不去。她当时心想,下棋时我要假装瞌睡,打几个哈欠,让他早赢早算。柳一威坐在账房的账桌旁,双手正摆着棋盘。她进去时向他施了一礼,叫声:老爷。他抬头看她一眼,脸上满是笑意,用手指了指账桌对面的小凳说:坐下,银月,下一盘。银月轻轻坐下时顺手扯了扯衣襟,她那时长得太快,总觉得衣裳小盖不住身子。棋子摆好之后,他含了笑说:银月,你先走!银月过去已同他下过几回,互相有输有赢,棋艺有些相当。不过平日太太不愿让她跟老爷下棋,一见老爷同银月摆开棋盘,就把银月喊过去训:一个女孩家,下什么棋?银月觉着柳一威的目光在自己胸口一划,便急忙执棋跳子,摆了当头炮,他于是跳马来挡,但没下几步,他的车就露在了她炮筒下。她看出他心里有事,心思不集中且手直哆嗦,但她没有在意。棋下一半时,他说有些冷,起身去关了门,拉上了窗帘,她仍没想别的,只把目光看着棋局。接下来又继续走棋,当她用车去吃他的一匹马时,他忽然攥了她拿棋子的手说:来,我看看!银月以为他想看看棋路,悔棋,就说:行。她刚说完,没想到他突然伸出极有力气的手,一下子就把银月隔棋盘抱过来放在了他的腿上。她完全被惊呆,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扯开了她大襟布衫的扣子瞪了眼看,她慌忙去捂胸口,急忙低声哀叫:老爷——他停下手,她看见他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眼珠发红,嘴角抽动,眸子里全是他平日用棍子打下人时的神情,同时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我买你可不是只买你的力气!她吓蒙了,一动不敢动,听凭他把她的衣服脱光,听凭他把她平放在那个冰凉的竹床上,听凭他的两只手像蛇一样在她的身上蠕动。她把脸扭向一边,她只看见白色的石灰墙上,有个巨大的身影慢慢向自己压来,她只敢把自己的下唇咬破以抵御那可怕的疼痛……

“莓莓妈!”银月奶猛拍了一下床帮。

“怎么了,妈?”媳妇慌慌地从厨房跑了来。

“去!你现在就去镇上柳家,告诉莓莓,就说她奶奶得了急病,想见她一眼,让她无论如何回来一趟!”

“妈,你这是干啥?你没病没灾,她在那里也好好的,又何必——”

“去!叫你去就去,这是急事!”银月奶决绝地站起身朝儿媳挥手。

儿媳犹犹豫豫地解开腰上的围裙,无可奈何地看一眼婆婆,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

半晌时分,随一阵自行车铃声,满脸是汗、连头发上也弥漫着一股白色水汽的莓莓在门前跳下了车子,她的妈妈小心地从后座上下来,怯怯地看了女儿一眼。

莓莓一脸焦急地支好车子,飞快地向堂屋里跑。一进堂屋门,看见坐在椅上正剪鞋样的奶奶,莓莓猛地止步,意外地叫:“奶,你不是有病?”

银月奶气呼呼地扔下手中的剪子:“不说我有病,你还能回来?”

“嗨!”莓莓猛跺一下脚,扭头白了妈妈一眼,“你们合伙说瞎话,耽误我的正经事情!我正在——”

“我不管你正在干什么!”银月奶截断孙女的话,“你赶快去屋里先把你腿上的这条裤子换了,这算什么裤子,把屁股蛋子绷得紧紧的,啥模样都清清楚楚,不害臊?别说老子不愿你去当丫鬟,就是同意你去,你穿这种裤子不惹主人骂你?这裤子是从哪里买的?”

“别人送的,怎么了?我愿穿啥就穿啥,你们少管!”莓莓挑衅似的望着奶奶。

“送的?谁送的?”银月奶的眼瞪大了。

“柳彤和他女人。怎么啦?”

银月奶的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柳彤!这么说,柳一威的那个孙子是真要动手了!王八羔子!送东西,也是玩的他爷爷当年的那套把戏!先送点小东小西,先施点小恩小惠,先博取丫鬟的好感,先去掉丫鬟的戒心,然后再突然动手,把丫鬟的衣服脱光平放到床上。娘的,柳家的男人都会这个名堂!当年,柳一威每次外出去南阳、襄阳、汉口、洛阳卖货进货回来,总要给我带件礼物,什么丝光袜子、琉璃发卡、紧口布鞋、化学梳子,每次带回礼物都是悄悄塞到我的手上,末了还总要嘱咐一句:别对外人说!那时我得了礼物就暗暗欢喜,就十分感激,就把姑娘该有的戒心一点一点丢去。柳一威,你的孙子胆敢又对我的孙女玩这套把戏,老子们绝不会再上当!

“莓莓!”银月奶威严地喊,“你要立马从柳家回来!”

“又来啰唆了!”莓莓不耐烦地将眸子斜起,“你们说瞎话骗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别管我的事好不好?”说着,昂昂地迈了步子,径直出门,开锁,推车。

“回来!给我回来!”银月奶气极地喊。

“奶奶,你既是没病,我就走了,我还有正事!”莓莓说罢,腿一抡上了车子,于是发光的车圈就在阳光下向远处疾闪。

“快,去给我追上拉住她!”银月奶朝儿媳吼。儿媳看了一眼婆婆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闺女,犹豫着没动脚步。

“莓莓妈!你不听我的话,早晚有一天你会为你的闺女哭天抹泪!你以为我是害她?!”银月奶把恼恨全泼在了儿媳身上,“你这会儿不拉住她,到你想拉就晚了,晚了,你懂吗……”

时光在银月奶的不安和气恼中飞快地闪过,寨河堤上的草又绿了。

还没到麦忙天气,地里那点活路不够儿子一个人干,家务活又都由儿媳做了,忙惯了闲不住手脚的银月奶,无事可干就有些着急,于是便牵了家养的四只山羊,去寨河外堤上放。

草青得让人心里熨帖,草梢上的露珠在阳光里逐渐缩小飞走。羊们的舌尖轻巧地卷着柔嫩的草叶、草茎、草蔓,发出轻微的咂嚓声。银月奶站在河堤边,望着那发绿变臭了的寨河水,又厌恶地嘬起嘴,朝寨河恨恨唾了一口。

她的目光在寨河里岸那颓败坍塌的土寨墙上缓缓移动,当年用黑土和黄土夯成的寨墙在风雨的剥蚀下变松变软,顺着寨河的内坡向河里滑,一年一年地把寨河的水面变窄,也许再要不了多少年,这寨河就可以被寨墙上的土填平,这些发绿变臭的水就会完全干涸。银月奶记得,要寨墙倒塌寨河填平的愿望,她小时候就有。许多年前那个月圆如盘的晚上,一伙土匪在丫营村前攻打寨子。她和娘躲在院门后看,眼见得土匪们被凭借寨河、寨墙掩护的寨内富人护寨队打败,她那颗小小心脏就把同情全放在了土匪一边。她那时就暗暗希望寨墙倒塌把寨河全部填平。

羊们在河堤上咂嚓着吃草,她的目光继续在寨河里岸的寨墙上散漫游弋,当触到寨墙东北角那块巨大的石礅时,目光蓦然一跳:它还在那里!

娘——她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喊在寨河上响。

当年,柳一威的太太生了儿子之后,柳家就取消了银月每隔两月回家同娘团聚一天的待遇。她必须整日和孩子在一起。而她,每因照看孩子出了差错挨了太太的打之后,都想向娘哭诉一回。还有,柳一威每隔几夜都要死命地揉搓一回她的身子,她多愿让憋在眼中的泪当着娘的面流一顿。可她白天根本不能出柳家门,只有在晚饭后太太逗孩子玩那阵出门一会儿,但那时寨河上的南北吊桥早已收起,她只能飞快地跑到镇子东北角,爬上寨墙,就站在那个大石礅上向丫营村喊:娘——!这里离丫营的直线距离最近,不过二三百步,每当她喊了之后,娘就慌慌地从那间屋里奔出,直向寨河边跑来:

月儿,吃饭了没?

吃了。娘,你哩?

也吃了。你身子好吗?

好。娘,还咳嗽吗?

我没大事。你不是在哭吧?

没有,娘!

他们待你好吗?

好。娘,你要爱惜身子。

是哩,月儿,别挂念娘,天黑了,你回吧。

嗯。

回吧……

隔着宽宽的寨河,她差不多每次都只能同娘说这些。

这条该死的河!

“银月姐,放羊哪?”一声沙哑的问候猛地在耳边响起,把银月奶的默想扯断。她扭过头,认出是同村的老姐妹青荽,早先在镇上也当丫鬟。

“是大妹子!去哪儿了?”银月奶搭讪。

“去镇上赶集。嗨,累坏我了。”青荽奶用手捶着腰,“哎,知道吗?你们家莓莓病了,我刚才在镇上碰见她由柳一威的孙子孙媳陪着去桑家诊所看病。”

“病了?”银月奶的身子打一个激灵。天呀,由柳彤陪着。是不是已经到了那一步?莓莓平日身子可是结实。绝不会是病!绝不会!肯定是去诊所做那个!做那个!

好个小杂种柳彤!你可真是柳一威的孙子,你到底也敢做到这一步!

当年,柳一威领我去的也是一个私人诊所!我一开始只感觉到我的身体变化,却不知道那变化意味着什么。我常常恶心呕吐,四肢无力,贪睡,只想往饭里倒醋。我那件平日穿着挺合适的短裤,忽然间有些见小。直到那次我正在厨房后干呕被柳一威撞见,他把我拉到他的账房摸了摸我的肚子说了声“糟了”之后,我才知道我怀上了他的东西。他朝我的衣袋里塞了一沓钱,然后说:不要紧,明天后晌,我儿子睡着之后,你去南街的梁家诊所,我在那儿等你,我让他们给你做了!怎么做?我当时害怕地抱紧自己的肚子退了一步惊望着他。没啥,别怕!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就是多少流点血,做完我会想办法让你歇息几天,你年轻,这东西说掉就掉了!第二天后晌,我哄孩子睡了之后,慌慌张张地向南街跑,进了梁家诊所,果然看到柳一威坐在诊所里吸烟。姓梁的大夫显然早已明白,招手让我进了后屋,先让我喝了一包白色的药粉,然后让我脱了衣服躺在一张铺了苇席的木板床上。我又羞又怕,在心里连声喊娘。很快,我就在一阵从未经受过的疼痛中沉入了昏迷。当我最后醒过来时,我看到半个床板、半张苇席全被我的血染成了红的,一团鲜红的东西放在一个洋铁盆里。我“呀”了一声,又陷入了昏迷。我在那诊所的后院里睡了三天,诊所的老板娘大约受了柳一威的托付,给我送了些饭和水。三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柳一威叫丫鬟小芸来把我领了回去。我踏进柳家门槛时,真觉得是又活了一回……

柳彤,你个小杂种!你竟敢用你爷爷的办法来照样对待我的孙女,我要叫你知道,今日已不是过去!别以为你是富人就能够胡作非为!

银月奶抬起眼时,才注意到青荽老妹子已经走远。“咩咩,回来!”银月奶大声喊羊。同时又恨恨看一眼寨河,要不是这寨河阻挡,银月奶真要立刻跑进柳家,找莓莓问个明白!

莓莓,你如今后悔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看你日后还咋找婆家?咋找?!

银月奶草草吃了午饭,便急急向镇上赶。

莓莓,贱妮子!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偏要去当丫鬟,这下你知道当丫鬟的滋味了吧?疼不?气不?恨不?

银月奶走到镇上柳家门口时,还是午后的歇晌时辰,大门半开着,院里空无一人。银月奶站在门口咳了几声,仍不见有人出来,就按莓莓上回指的位置,径直向楼下她住的房子走去。门只是虚掩着,银月奶隔了门缝看见,莓儿正和衣躺在床上酣睡,立时觉着自己的判断得了验证:做完那种手术,人不能不睡!

银月奶轻轻推门,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不过,并没把莓莓惊醒。

银月奶用眼睛在屋里飞快地搜查,要找到证据!她这次来已经做好了和柳家闹一场的准备。她知道做完这种手术后不可能不留痕迹:沾了血的内衣、擦血的纸、被褥上印下的东西……只要拿到证据,就能够逼柳彤认罪!

莓莓的鼻息平稳舒缓,银月奶在莓儿的鼻息声里把屋内搜索一遍,没有,什么也没有!柳彤这个杂种好精,做事不留痕迹!但你休想逃掉!休想!

银月奶的脚步声到底惊动了莓莓。她先是身子微微一动,而后睫毛一颤,眼帘抬起,双唇开启:“奶奶,你来了。”说罢,无力地支起上身。

银月奶并未理会莓莓的招呼,只仔细审视莓莓的面孔,消瘦、苍白、眼圈发青,但血色还有一些,这么说,做时血没流太多!如今诊所里做那事儿大约比过去手艺要高。

“是不是觉着浑身没一点点劲,头直晕,腿软得厉害,眼不愿睁,直想睡?”银月奶的声音很硬,眼直盯着莓莓。

“是的,我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莓莓勉强笑了一下,“为了——”

“这还是轻的!”银月奶面浮怒色,把莓莓的话切断。没睡好,你当然不会睡好!幸亏柳彤的老婆还没发现,要不然那就不是睡好睡不好的事了!你晓得我当初是什么心情?想死!完完全全想死!我第一次流产之后半年,该死的柳一威就又趁他太太没在屋时把我抱到了床上,几月后我就又觉得短裤太小。我当时真怕再像上次那样受罪,就悄悄地瞒着柳一威和他老婆,我多希望像他老婆那样,也能把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未料柳一威还是发觉了。他把我又叫进账房,瞪着眼问我是不是怀上了,我害怕他又叫流产,直管摇头。他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去探摸,就在那刻,账房里间忽然走出了柳一威的太太,原来她早已风闻此事,一直在暗中盯着,晚饭时她听见柳一威喊我去账房有事,便先从后门进了账房里间。这会儿她走出来冷笑一声:你们做的好事!我吓得身子哆嗦,柳一威吓得比我还厉害,他面孔发白一只手还僵停在我的身上。不用摸了,她怀是早怀上了,要不咱们拉到街上找几个接生婆看看?!柳太太眼瞪着她男人叫。不,不,我其实……柳一威话不成句,面孔喷血。柳太太一步步逼近柳一威,“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打完后就冷笑着说:还记得你去我家求婚时讲的那些话吗?柳一威急忙点头,记得记得,我实在是不想对不起你,只是这个银月,总是来找我——那女人朝她男人猛一挥手。你先滚出去,咱俩的账以后再算!我先同这位银月妮子说几句话!柳一威赶紧拉门跑了出去。当屋里只剩下她和我时,她从牙缝里蹦出一句:把衣服脱了!我看着她那铁青的脸,不敢不照她的话做,哆哆嗦嗦流着泪把衣服脱了,赤条条站在她面前。她那刀一样的眼光在我身上划一遍后,怕人地笑了一下说:这个身子是能勾引男人!我今天就要让它变变形状!说罢,顺手去门后的扫帚上抽一根竹条,照我的肩膀、脖子、胸前、奶头、肚子、大腿没命地狠抽起来。我先还能勉强站着,任血顺腿往下流,随后就倒下了。我滚得满身是土是血,嗓子都哭喊哑了。她最后扔下被血浸红的竹条时,还专朝我的肚子上狠踹了三下,疼昏了的我只模糊知道下身一热,一股黏而暖的东西流出来,接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这会儿只是没睡好,再把丫鬟当下去,怕就要到阴间去睡了!

“老人家来了!”随着这声亲热的招呼,一脸笑意的柳彤推门进来。

杂种!银月奶斜瞥了他一眼,没有应声。我早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在这里恐怕难以立时问出名堂,得想法让莓莓回去,把事情弄清。

“我说莓莓,你爹妈也总是挂虑你,你这会儿身子也病了,干不了啥,干脆跟奶奶回去住几天!”

“老人家不用担心,莓莓是因为连续熬夜赶写东西身子虚弱,加上又得了重感冒,歇息一段就好。”柳彤这时接口,“再说,住镇上离诊所近,吃药也方便,我们一家会照顾好她的。”

感冒?你个杂种还想来骗我?!你害怕了吧?你怕莓莓回去跟我说出实情!银月奶没有理会柳彤,依旧对着孙女说:“听奶奶的话,回家住!”

“好吧。”莓莓无力地点点头,又把身子倚在被上。

“既然你们要走,那我就用三轮车送送你们!”柳彤说着转身出门,招呼他女人推过来一辆三轮,往车上铺着被子。

银月奶眯起眼睛望着柳彤忙乎。他去了最好,只要他进了丫营,我问罢莓莓就要审他!一旦有了莓莓的哭诉和他的承认,我立马就叫乡亲们把他绑送到镇派出所。杂种!如今不是过去,你欺负我们穷人,老子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强咽进肚里!……

太阳西坠的同时也带走了正午时的那份暖和。坐在三轮车上的银月奶感到了一缕冷意。三轮车在寨河外堤上平稳地向前驶着,柳彤蹬车倒是卖力,双肩上都冒着热气。骑吧,杂种!银月奶恨恨地瞪着他的后背,把莓莓紧紧搂在怀里。莓莓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睡吧,我当初从柳家回来,也是眼都不想睁,整整昏睡了三天两夜。那天晚上柳一威的老婆用竹条把我打倒在地又用脚在我肚子上狠踢之后,我当时就下身出血流产了。要不是做饭的周妈照顾,当天晚上我就会因大出血死去。我在柳家躺了几天,然后在一个夜里摇摇晃晃地摸出了柳家大院,我那时已下定了死的决心,既然我活着没本领找柳一威和他老婆算账,就在死后变成鬼去缠死他们!我扶着街墙向寨河的北吊桥走,那里离丫营村近些,我想在那里跳下河去,第二天人们捞起我时娘也好及时来辨认。我当时走得多么艰难,我的身子流血太多,身上伤口肿胀,双腿没有一点力气,我担心我走不到寨河就会倒下去。出了北街几步,我脚上绊了砖头摔倒了,想站怎么也站不起来。那时,我已经能看见寨河,寨河上的北吊桥高高悬起,河面上有蛤蟆在叫,水里边漂些星星。我多想快到河边向里一跳,从此忘记在柳家经历的一切。那刻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想我一跳进寨河就能见到不少女伴,因为在我之前,和我同时到镇上富人家当丫鬟的三个女伴已经相继跳进寨河去了阴间。可我却再也无力站起来,没法,我只好向岸边爬。总算爬到了寨河岸边,我停了片刻攒下一股劲,虽然没有纵身跳下的力气,我可以滚进去。我把自己的身子与河岸摆直,仰面向天说了一句:娘,银月走了。便闭眼向寨河里滚,我的下身被岸边的石块硌了一下,正好硌在伤处,我想我一定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水中的蛤蟆骤然停了鸣叫,一旁看吊桥的屋门“吱呀”一响,一个男人随之提了灯笼出来。我刚“扑通”一声滚进水里,那人就提了灯笼跑过来叫:有人跳河了!……

“老人家,前边的路不好走车,只好停在这里了。”柳彤的声音把银月奶从痛楚的回忆中惊得抬起头来。她这才发现三轮车已到了丫营村前的寨河堤上,这里离村口还有二三百步,寨河堤通村中的小路原本可以通三轮车的,近些日子人们因浇麦在路上挖了几道小沟,车一时骑不过去。

银月奶觉着有些遗憾,要是没有这些小沟,让这个杂种一直把车骑到门前多好,那样他甭想溜走!不过这也不要紧,就假装招呼他进屋喝茶,先把他诳进屋再说。“莓莓,醒醒,醒醒!”银月奶摇醒孙女,自己先下了车,而后扶莓莓下来,莓莓在地上站定后,朝满脸是汗的柳彤吃力一笑,说:“谢谢你了!”她的话音刚落,银月奶急忙接上:“走吧,先把车锁放在这里,进屋喝碗茶。”

“不了,你们快进村吧,我这就回去,家里还有事。”柳彤边说边扭转三轮车头。

想溜?!银月奶见状急忙上前拉着车把:“走吧,快跟我进村去!”“不了,老人家,心意我领了,我回家还有事,过几天我们一家会来看莓莓老师的!”柳彤说着就推动车子,银月奶这时一把攥紧柳彤的手腕,急叫:“你甭想溜走!”

这变了腔含了怒的叫声使得满脸笑意的柳彤顿时呆了,站在一旁的莓莓此时也被骇得一愣,一刹那之后才微弱地叫了句:“奶奶,你怎么这样跟人说话?”

“我这样跟他说话还是好的!”银月奶直盯着柳彤咬了牙吼,话既然挑明,她也就不管不顾了。

“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事惹你生气了?”柳彤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明白!”又气又急的银月奶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计划的策略,咬了牙叫,“说!你是怎样糟践我孙女的?!”

“奶奶!”莓莓这时猛走到奶奶面前叫道,原本苍白的脸上此刻盈了血,嘴唇也在哆嗦,“你胡说些什么?”

“说!”银月奶猛摇着柳彤的胳膊,“你们柳家的德行老子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这个狗杂种!”

显然被惊蒙在那里的柳彤先是任她摇晃,随后猛甩开银月奶的胳膊吼了声叫:“你凭什么侮辱人?”

被扯甩得一个踉跄的银月奶,大约是怕柳彤跑了,立时朝村里高叫起来:“来人呀——莓莓她爹快来呀——抓坏东西啊——快来人呀——”

身子虚弱的莓莓根本没料到会有这个场面,又气又急地向奶奶冲去,可能是想去阻止她的喊叫,不料只跑出两步,一阵眩晕袭来,“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她原本站在寨河堤边,身子一倒地,便骨碌碌顺坡向水中滚去。“莓莓——”银月奶见状惊呼,停了向村人的喊叫。

村头的几个村人和莓莓爹闻声跑到寨河边时,柳彤已经站在水里把浑身透湿的莓莓抱了起来……

银月奶坐在床前,花白的双眉心疼地蹙起,默默望着沉入昏睡的孙女莓莓。发了几天高烧的莓莓,体温昨天才降了下来。

莓莓的睫毛动了动,眼帘慢慢启开,但一看见坐在床边的奶奶,倏地又把眼睛合上,并赌气地翻过身,把脊背扔给奶奶。

傻妮子!奶奶那天想拉住柳彤,也是要为你出气,报仇,奶奶还不是为了你!可恨的是,那小子那天趁我只顾照料你的当儿,骑上三轮车溜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笔账早晚是要算的!

一阵自行车铃声响到门外,银月奶起身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个邮差。“你家的快信!”那邮差把一个信封递到银月奶手上。银月奶当初跟娘学过《女儿经》和《百家姓》,到了柳家又识了些字,能读信。见信封上写着莓莓的名字,又不想去惊动莓莓的瞌睡,就兀自撕开信封去看,只见上边写着:

莓莓同志:

你好!

寄来的《学龄前儿童的心理奥秘》(之一)收到,读后觉得很好!你的观察非常仔细,你的分析十分独到,你的阐述也很清楚,我刊已决定在今年第六期放重要位置发表。从信中知道你是一个农村青年,为了完成这本书的写作,甘愿去当家庭教师,以获取观察、写作的条件和资金,这种精神令我们感动。你说之二、之三正在写作之中,我们希望你完稿即寄来……

银月奶摇摇头,看不明白这信上说的是什么,便慢腾腾地把信折起,轻放到莓莓的枕边,让她醒了再去看吧。她默望着孙女那苍白的面孔,思绪又转到了那令她揪心的问题上:怎样劝她开口把实情说出?只要她一开口,你柳彤就别想跑走!我不把你送进公安局誓不罢休!

柳一威,你在地下睁开眼看看,看看你当初欺负过的女人的胆量!看看你孙子的下场!……

日头已经滚到了天顶,门外传来了收工回家的儿子、儿媳的脚步声,银月奶把目光移向了窗外。窗外不远处的寨河上,有一缕缕水汽在飘,银月奶知道,那是太阳对河水蒸发的结果。炎热的夏季就要到了,倘是不落大雨,那寨河中的水大约又要被蒸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