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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雾 步出密林

第一章

这是公历一九八一年的夏末秋初,是那场关猴行动的最后一天。

由十几人组成的轰赶线与大网相距只有一里来远了。包围圈越小,越需格外小心,所以前一天晚上歇息的时候,各人就在自己轰赶区域的中心找块地方睡下,天一亮就要行动,以免被赶的猴子跑出轰赶圈。

逮猴,行话叫关猴,是玩猴艺人们都会的本领,也是一个艰苦而又危险的差事。常常是由需要猴子的人家,在村里叫上十几个亲戚朋友,准备好干粮路费,直接进豫、鄂、川、陕交界处的山里,在深山密林中拦起一张几百米长的大网,顺着网前几米处撒下玉米、高粱,并埋伏下几个守网人,这些守网者无论日晒雨淋、蚊叮虫咬还是肚饥口渴,一概不许乱动。其余的人则绕到网口张开的方向四五里远处,向网内轰赶,轰赶时只可慢不能快,以免惊了猴子四处逃窜。又因为猴子的生活习惯是白天跳闹夜晚睡觉,所以轰赶者也须黎明行动,傍晚停进。

沙高和妻子荀儿睡的位置,在整个轰赶线的中间,他们是这次行动的主家。在沙湾村,像沙高这样的玩猴人家近千。沙湾村在南阳盆地出名,也就因为它拥有众多的耍猴艺人。一逢夏秋两季庄稼活儿忙完,就见各家各户或是挑担或是推车,带上猴子、道具、戏衣、铜锣、猴鞭,开始外出表演赚钱。近的就在周围村镇;稍远的到新野、邓州、南阳、襄樊;再远的就去郑州、开封、洛阳、西安、成都、武汉。旧社会,还有的玩猴人家去过印度、缅甸、泰国、越南。

午夜过后不久,一只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的夜鸟一声低叫,就把沉入睡眠很浅的沙高弄醒了。他从铺了草和被单的地上坐起,小心地点起一锅旱烟,在夜色中默默地吸着。这里是伏牛山和武当山的交界处,不知名姓的山头一个个无声地蹲在那里,树林又给它们披了一层青森森的外衣,使它们愈显几分神秘。微凉的夜风轻触着沙高的肩膀,一股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随风荡进鼻孔,使他觉着了一点舒服。他知道再睡下去也很难睡着,便打算就这样坐到天亮。

原本侧躺在身边的荀儿,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仰仰身向天继续甜睡。这次关猴,为了少雇人节省钱,除了半岁的儿子没来,全家人都到了:六十岁的爹爹沙老宽领着四个人在前边的网后趴守。今天也已经是第五天了。妻子荀儿背着干粮和茶水跟着轰赶队伍,一直当着后勤。沙高把目光移在妻子的身上,天上星极密,荀儿的睡态在星下显得很清楚。尽管他交代过荀儿要和衣而睡,可她受不了前半夜的闷热,仍然脱得只剩一件背心。荀儿那身子被星光耀得有些似银,他定定看了一霎,一股欲望渐渐被那银白的身子勾起。昨天轰赶猴子的疲累被刚才那阵浅睡收走了不少,他伸手在荀儿那丰腴的大腿上抚了一下,但抚第二下时他的手又倏然缩回:这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天亮之后不知又会有什么样的劳累在等着自己,而且这说不定会影响运气!

运气!他苦笑了一下,嘴角扯出一缕前途莫测的不安。但愿这次运气好些,让我满载而归!我沙高失败不起,关一场猴的耗费不是一个小数!一想到将有一群活蹦乱跳的猴子在自家院里,而且随着猴子而来的将是一座下四上三、七间卧砖到顶的小楼,他的眼角顿时又闪出不少欢喜。眼见得自己的几间老屋顶漏墙歪,一副将塌未塌的模样,他心急如焚,急切地需要钱起房盖屋。可到哪里弄钱?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这门祖传的技艺:玩猴!

祖上哪一辈哪一年开始玩猴,沙高说不清楚。只听老辈人说沙湾人所以喜欢玩猴,是因为村边早先有一片由桐柏山延伸下来的森林,林中猴多,猴子们常到村里乱跑,那时村中人少,生活寂寞,也乐得猴子们来耍来闹,不赶不吓,任其来去。久之,家家就都有些固定的林中客人。某一年,大旱,庄稼颗粒不收,且又发了一场天火,把村边那片森林烧掉,猴们无了栖息的地方,人们无了吃饭的粮食,于是只好人猴一起外出逃荒。逃荒路上,为了使施主高兴多赠饭食银钱,人会哼几句田歌,猴会翻几个跟头,这种套路渐渐固定下来,就是玩猴的雏形……

东天边洇出了最早的一点晨光,沙高站起身,长长地呼呼气。但愿猴仙开恩,保佑我成功!一旦空网,我沙家至少要负债两年!

他长长地撒了泡尿。快开始了,这最后关键的一天。

荀儿终于被沙高弄出的响声惊醒,她打了个哈欠,坐起了身。

荀儿起身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撩起小背心去挤两个鼓胀得有些疼痛的奶子,骤然离开儿子,没有了他的吸吮,奶子鼓胀得真叫人难受!一股股乳汁在荀儿手指对奶头的挤压下喷注到地上,这空旷的四周立时荡起了一股微腥带甜的奶香。一直面对着张网方向托腮沉思的沙高闻到了这股味儿,扭头看看妻子的举动,含了点笑意低声说:“挤到地上岂不可惜?还不如叫我噙了吃一顿!”边说边就向荀儿身边走,荀儿停了手在沙高的小腿肚上掐了一下,轻声嗔道:“天眼看要亮,叫他们看见不嫌丢人?”“那这不是浪费?”沙高在妻子面前蹲下身去,用手指弹了一下那对仍然鼓胀的乳房。“嫌浪费你把茶缸拿来!”荀儿指了一下地铺旁边的挎包。沙高伸过手,从包里掏出一个搪瓷缸递过去。立时,一股细流飞注的声音在四周朦胧的曙色中传开去。一刻之后,荀儿起身,一手往下放衣襟,一手把盛了奶汁的缸子递到沙高手上。沙高仰了脖子,一口气把那些微温的奶汁全喝了下去。喝罢,快活地咂咂嘴,又用舌尖儿在缸沿上舔了几下。

消去了乳胀,荀儿觉得舒服异常,她从盛水的铁壶里倒了点水到毛巾上把脸擦擦,又漱了漱口,深吸了两口清新的山间空气,便弯腰背起装干粮的背篓,提起装水的铁壶,对沙高说了声:“我去给他们发吃的!”就蹚着草,小心地拨开灌木枝条,向最近的轰赶位置走去。

这次进山关猴,沙高原是没打算让荀儿来的,孩子太小,离不开她。但荀儿执意要跟来。荀儿的娘家也在沙湾,家里也养猴、玩猴,她从小喜欢猴,却从没进山关过猴,一心想来看个新鲜,便再三向丈夫要求。沙高觉得人手太紧,多雇一个外人多一份开销,让荀儿跟着背上干粮、茶水的也好有个机动,就应允了。荀儿见丈夫答应,欢欢喜喜地跑回娘家把自己的妈妈接来,让老人替她照看儿子金金和家门。

她边在熹微的晨光中走着边哼着做姑娘时常哼的歌儿。荀儿做姑娘时属于那种爱笑爱唱乐观豁达的姑娘,做了媳妇当了妈妈这份脾性还没改,加上在这深山中干这种带点神秘味道的关猴事儿,她的心情特别好。她心里根本没像丈夫那样想那么多,她想的只是最好捉一只又小又聪明又听话的小猴,回家训好后平日就让她同儿子金金玩。她记起自己做姑娘时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家里的那只猴子跑过来同她嬉戏,她浑身疲劳顿消的那种感受,双脚就迈得格外轻快。

这儿虽然是密林,但不是那种古木参天的林子,而是杂有各种野果树和灌木的树林。猴们最愿在这样的混交林中居住,这多少给轰赶人提供了方便。荀儿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辨识着绑了红布的轰赶杆。每个杆下一个人,她逐一给他们分送着吃的喝的,轮到那个叫方振平的特别能吃的小伙儿,她特意多给了他一个馍。因为振平和沙高家是邻居,荀儿知道他的饭量大,加上都同住一个村里,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眼看他的父母在不到半年时间里相继罹病去世,荀儿对这位邻居就特别怀了几分同情。荀儿在递给振平馍时,根本没想到,二十几分钟后这个人就会遇到祸事,而且这桩祸事的影响是那样深远!

她是在给最后一个人发完干粮往回走时听到振平那声惊叫的,叫声短促瘆人。

方振平原本是兴冲冲开始这最后一天轰赶行动的!他虽然不是这场关猴的主家,但对这场关猴成功的期待一点也不亚于沙高,他迫切地希望这次至少关到四只以上。因为来前他同沙高说好了,自己这次进山完全算无偿帮助,不要任何报酬,只是假若能关到四只以上,请沙高以低于市价一半的价钱卖给他一只!他太需要猴了,父亲传下来的那只公猴太老,无论表演什么动作都慢慢腾腾有气无力,已很难吸引观众。没有猴怎么挣钱成家?振平今年已二十五了,还一直无钱说上对象,光靠那一亩责任田,一季麦子一季苞谷的何年能攒够找媳妇的几千元!所以弄到猴,玩猴挣钱就成了他的迫切心愿。可因父母去世,又无兄弟姐妹,村上没有什么亲戚,手上也无什么积蓄,无力独自出头组织一次关猴,便只有想出这个法子了。

黎明时分,沙高还没吹起身轰赶的口哨,振平已经起身捆好了苇席和薄被,望着还隐在夜色里的前边的草丛树林,双掌合十向天祷告:老天爷保佑沙高能关到四只以上的猴!荀儿来送干粮时看见他双掌合十的背影,曾轻声笑道:“光合掌不行,得磕头!先给老天爷磕,再给山王爷磕,最后给猴仙爷磕!”听见荀儿那圆润好听的声音,振平不好意思地扭脸叫了一声:“嫂子!”“来,吃吧!”荀儿把四个白馍递到振平手上,又把装在铁壶里的放了糖精的茶水给他倒了一缸子,“今儿个是最后一天,吃饱了好看结果!”因为天还不是大亮,振平没看清楚,接馍时无意中攥住了荀儿嫂那柔软的手。荀儿还没在意,振平的脸倒先红了个透,他慌乱中想去看荀儿嫂脸上是不是有了恼意,不想看了一眼吓得又紧忙低头。原来荀儿背干粮时挣开了衬衣上边的两个纽扣,一大截雪白的胸脯耀入眼睛。荀儿显然没有留意振平的神色和目光,只又交代了一句“快吃吧”,便匆匆向另一个轰赶位置走去。当荀儿那丰腴的身子走出几步之外,振平才敢把目光重放出去,紧贴住她那急急扭动的饱满双臀,不过是一瞬之间,他就感到原本对沙高的那份妒意又从心底翻起:沙高这小子多有福呀,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他咕咚咽了口唾沫,在心里叫了一句:倘若我将来靠种地玩猴攒足了钱,也一定要找个像荀儿这样脸盘、这样腰身的妻子,也要把她养得像荀儿这样又白又胖又水灵……

沙高的口哨吹响后,振平第一个开始行动。他在划给自己轰赶的弧形地域来回走至第二趟时,忽然瞥见前方几十米处,有一个黑影正从一个树杈跳上另一个树杈。猴!他惊喜得差点叫出了声。千万不能惊了它们。猴喜群居,只要有就绝不会是一只。他踮起脚尖轻步向前察看,他的双眼全部集中在不远处的那片树丛里,根本没注意到脚下,等他感觉到一脚踩空想收回身子时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呀——”

按照预先的规定,沙高的口哨声一响,负责轰赶猴子的人便开始了行动。那阵子四周虽还看不甚清楚,但林中已有早起的鸟儿在叫。不能再等,再等前边林里那些睡醒了的猴就可能会乱跑,说不定会走出这个由人组成的松散的弧形轰赶圈。那样,这几天的辛苦就算白费了。

大家按照惯常的轰猴动作,一点一点缓缓地向前推进。说笑、喊叫、哼唱、敲打树干、拨弄树叶、踢滚石头,总之,弄出声响,让猴们知道这边有人,要向反方向躲,从而慢慢移近竖在前方等候捕捉它们的大网。

沙高习惯性地做着那些轰赶动作,布了血丝的双眼里满是紧张,消瘦的脸上浮着不安,一双拎着轰赶杆的手由于激动而微微打战。能不能盖起楼房,能不能给儿子金金留下一笔像样的家产,就看今天了!今天!

隐隐约约地,沙高好像听见前边的树林里有猴子的叫声,他感觉出心猛跳起来,血开始飞快地向四肢灌:看来不会空网!他睁大双眼想看个究竟,就在那当儿,他听到了振平的叫声,声音是那样的短促、惊慌、痛楚!沙高在听到那叫声的一刹那就在心里断定:糟糕,出祸事了!关猴时什么祸事都可能出,蛇咬、兽伤、落崖、滚山。不过他晓得此刻不能乱了轰赶队形,他打了一声口哨,告诉其他人待在原处别动,自己急步朝振平的位置走去,走近时他吸了一口冷气:振平掉进了一个几丈深的雨裂冲沟,沟沿处很窄且有荒草覆盖,振平显然没能看见避开。痛楚的呻吟正在从沟底传来,看来摔得不轻。天哪!又要花一笔钱!沙高边在心里叫苦边解下盘在腰中预备拴猴的绳子往沟里送。“把绳头捆在腰上!”他向沟里喊。待听到振平含泪说了一声:“拴好了!”他便憋足了劲儿往上拉,拉上来一看,沙高禁不住也呻唤了一声:振平的右腿和左臂血肉模糊且软塌塌的,看来骨头是碎了!荀儿这时也已气喘吁吁地赶了来,一见振平这个血肉模糊的样子,立刻流出了泪,带了哭音叫:“妈呀,咋会摔这么狠?!”沙高这当儿已脱下身上的衬衣,撕成布条,急忙捆扎着振平的断臂和断腿。三两下捆扎完后,沙高对荀儿交代:“你在这儿守着振平,我们抓紧赶,待把网收了之后,就立刻来接你们!”“那怎么行?”荀儿慌忙抓住丈夫的胳膊,“先把他背下山送进医院吧!”沙高瞪了一眼妻子:“别说昏话!现在再抽两人背他下山,猴子不就等于不关了?”说罢,便没有再理会荀儿恳求的眼神和昏躺在地上的振平的呻吟。他急走回自己的地段,打了一声口哨,让大家匀匀位置把振平留下的空缺补上,又开始向前赶去。

倘若此网落空,再加上有这个摔残了的人,那可要倾家荡产了!沙高打个寒噤,脸变得铁青,他仰脸望了一眼湛蓝湛蓝的天,在心里叫:保佑我呀,命运!……

沙老宽费力地眨眨眼睛,继续盯紧网前撒苞谷的那一长溜草地,阳光被茂密的树叶筛得稀碎,风轻摇着草梢一伏一起,一种密林里特有的清新味儿在四周飘逸。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连续五天的趴卧使他难受至极,但他不敢再轻轻坐起舒展四肢,他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如果轰赶还有猴的话已快接近网前了,任何的大意都可能造成空网而归。

沙老宽那只仅剩下一半耳轮的左耳突然一动:声音!虽然是一种极轻微的响动,沙老宽那只有经验的耳朵还是立刻辨别出:是猴子的足音!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缩,两只昏花的老眼立时放出极亮的光来,看来不会空网了!他盯紧那片传出响动的树丛,屏住气息。果然,那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一只全身黑中带黄的半大猴子从树丛里探出头来,先是机警地左右看了看,而后放心地走向那片撒有苞谷粒的草地。它显然没有立刻发现草地上的苞谷,只是快活地在上边翻了两个跟头,翻第三个跟头时它到底注意到了那些金黄色的吃食,立刻伸爪捏着往口中填,边填边嚼边回头向它刚才来时经过的树丛叫了几声。片刻之后,那树丛里又露出了乌黑的猴头。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沙老宽的脸上滚过一阵快活的激动,一共五只!这个数大大超过了他当初的期望!但那阵高兴转瞬便又僵住,因为此刻那树丛边像又出现了一只身体胖大毛色黑中带黄的猴子,那猴突然发出一声尖啸,正在草地上捏食苞谷的五只猴闻声眨眼间全退进了树丛。糟糕!沙老宽在心里惊叫一声。他知道最后出现的这个胖猴是狡猾的猴王,是这群猴的长辈和头儿,万一它把猴群领走就完了!正当他心中惊叫糟糕的时候,那猴王又慢腾腾地独个儿踱上草地,警惕地环视一下四周。停了一霎之后,大约是认为确无危险,才抬爪叫了一声,于是隐入树丛的五只猴子重又跑回草地,快活地捏吃着那些苞谷粒。

沙老宽悬起的心又慢慢放了下来。六只!我的天!他惊喜地望着那群杂毛猴,但他分明感觉出,起初的那股惊喜在很快逝去,眼前的六只猴子在眼中慢慢变成了六副白色的骨架。它们一旦被逮住,早晚有一天会死在我沙家人手里,沙老宽记得很清,他活这六十年已经亲眼见到过十四只猴子死了!十四只!不知道猴子一旦被人捉住寿命为什么会那样短促。看着眼前这群活蹦乱跳的黑猴,过去那些玩猴的场面又在眼前晃动起来,耳边分明又响起了当年老父亲玩猴时的歌唱声:……叫一声小毛猴,你快呀打跟头,拿一根小拐棍,装个小老头。作个揖,磕个头,老少爷们儿给俺个窝窝头儿……一股钻心的屈辱又从他那衰老的胸膛里泛起,唉,我沙家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靠玩猴挣钱过日子?!……

“再砍一担木柴!”前方不远处清楚地传过儿子沙高的一声暗语。沙老宽的身子一震,知道轰赶已经缩到了不能再缩的范围。该动手了!沙老宽将手边用来通知守网人的细绳一扯,最后看了一眼面前正无忧无虑捏食苞谷的猴群,边在心中叫道:猴仙爷,原谅我沙老宽动手了,边猛地松开斜扯大网的绳索,那大网准确地朝猴群扑去。当落网夹带的风声引起猴王的注意发出一声尖叫时,已经晚了。

猴群全部罩进了网里。

沙老宽望着在网中挣扎的六只猴子,泪囊肿大、眸子混浊的双眼似乎想浮出一个笑来,但最后溢出的,却是两滴混浊的老泪……

第二章

振平被背进村时,已是暮霭四起炊烟绕的时辰了。村人们默默地望着这个被截去左臂右腿的人。没有人上前再问什么,大家都认为这是猴仙的报复,几乎每次关猴,都有人受伤。有什么法子?既然玩猴就要付出代价!谁让我们沙湾人偏要玩猴?不过这次振平伤得是太重了!有几个人在无声地摇头。

那天,沙高和另外两个小伙把振平背到山下最近的一个医院,外科医生看后说:粉碎性骨折,接好很麻烦,请送县医院!几个人又立时坐车去县医院,到时人家一看却又说:耽误的时间长了,已生坏疽,接已不可能,必须截去左臂和右腿!沙高和荀儿及同去的两个人都惊得把嘴咧开,但时间已耽误不得,好在振平独身一人过日子,做这手术并不需征求别人意见,沙高在手术单上签了名就可。沙高签名时,软心肠的荀儿在旁边哭成了一个泪人,边哭边说振平可怜,少一只胳膊、一条腿,一个人可怎么过日子?沙高也在心里暗暗叫苦,原以为花点钱把振平的骨头接住就行,这样一截肢,他今后的生活岂不要由自己一家人照应?他是在替自家关猴时伤的,你不照应还能交给谁?唉,倒了大霉!

振平左臂右腿截去后的断层创口愈合得还算快,只用了一个多月时间。这期间,沙高因为还要做庄稼活,便留下钱让荀儿照应。可怜振平自昏迷中醒来,看到自己的左臂右腿被截之后,再不说一句话,每日里只呆望着天花板流泪。荀儿也无别的宽慰他的法子,只能是哽咽着劝:“想开点,振平,这都是命哪!谁叫咱这地方的人只会用玩猴来挣钱哩!你放心,从今往后,有沙高和我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振平到家后,尽管荀儿和沙老宽、沙高父子每日把吃住的事照顾得都很周到,但苦痛到底也没离开他的脸孔,整日就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玩猴、娶妻、生子,这些当初的愿望,如今都像纸屑一样被风刮出了脑袋,现在他的脑子里只剩了一件东西:绝望!我这么个样子还怎么活下去?那条该死的雨裂冲沟老在他眼前晃,它为什么就恰恰横在那里?为什么我就一点也没有留意?为什么偏把我摔得这样惨?也许这就是天意,方家该绝了!好,绝吧,就依了你!他的眼常常望定挂在门后墙上的那盘麻绳,在嘴角衔一丝冰冷的平静。

振平到家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上床时分,沙老宽照例进屋给振平拎来尿罐,并帮他脱衣上床,看见振平目光呆滞的样子,老人哑了声说:“孩子,想开点,咱们这门挣钱的手艺,干着本来就不易,你看我这左耳,不是少了半个?”说着抬手去抚自己那半拉可怜的耳朵,“这是我二十七岁时进山关猴让猴抓的!当时我也嫌难看嫌丢人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就想开了:咱们整日把猴仙的儿女捉来,那猴仙生气给我们点儿颜色看难道不该?你看咱们沙湾,因玩猴而伤胳膊伤腿的可不是你一个!想开点儿……”见振平慢慢合上眼睛,沙老宽就拉上振平拴在床腿的那只家传老猴准备出门,不想此时振平又睁开眼睛说:“沙大伯,老猴今夜就不必拉棚里拴了,让它卧这儿和我做个伴儿!”老人当时没听出这话中的含意,便点头说:“也好。”就又把老猴拴住,出去了。

沙老宽刚刚出门,振平便伸出独臂解下老猴脖子上的铁链,朝它指了指门后的那盘麻绳和屋梁,比了一个绳环的形状……

荀儿端着半盆苞谷面窝头去拴猴的棚子喂猴时,发现猴们对自己仍然充满敌意。她已经给六只猴分别起了名字,那只最大的猴王叫老黑;那一公一母两只大猴,叫大黑和素黑;那三只半大猴中,吃了就想睡觉的那位叫黑懒,动不动就乱踢乱咬的那位叫黑猛,机灵小巧的那只母猴叫黑巧。她刚刚在棚门口出现,就听老黑低沉地叫了一声,大黑和黑懒、黑猛呼地就朝她胸前扑来。要不是有绳子拴住,它们真可能来抓撕她的胸脯。她当时骇得急忙退后几步,把窝头朝它们扔去。尽管它们每个都捡了窝头大口啃着,但那眼睛里无半点感激,尤其是老黑,它那目光叫荀儿看了直想打寒噤。

她不明白这群猴子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友好,难道是怨恨把你们捉离了密林?她小心地用木棍隔着棚门把那只盛水的铁桶钩出来,填续了水后又用木棍挑进去。喝吧,你们!

她慢慢地往回走,关猴时有的那份欢喜,因为振平的受伤和猴们的敌意,在荀儿心中一点一点变淡了。

她扔下喂猴的瓦盆,无言地拉过针线筐,坐在灯下为自己缝一件贴身小汗衫。儿子金金已经睡了,丈夫在桌那边翻看着一张什么纸,屋里十分静谧。她细长的手指拈了针线在白布上飞快地移动,不时地抬手去鬓上抿一抿针。

“喂,你看柳林镇上曾家盖的这小楼!”坐在桌那边的丈夫抬起头,把手中的那张纸朝她递过来。她瞥了一眼,见是一张房子的图纸,便淡了声说:“人家盖人家的楼,咱看有啥用?”“嘿,有啥用?”沙高将眼笑笑地眯起,“只要有了这六只猴,不出二年,我也就要盖这样的楼!”“吹呗。”荀儿咬断一个线头。“吹?你等着瞧吧!我们沙家要不在这沙湾变成头等富户,我沙高就头朝下走路!”“要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当然高兴!”荀儿淡淡一笑,取下针,用双手撑起缝好的汗衫在灯下审视着。这种自家做的漂白布小汗衫,开领低,下摆宽,无袖,比公家卖的那种穿了透风,舒服。荀儿审视一会儿,便去解自己的上衣纽扣,麻利地脱下衣服,去试新做的汗衫。沙高眯了眼一边吐烟一边看荀儿那赤裸了的上身,看那双在灯光下摇摇晃晃的饱满的奶子,他的眼里渐渐有火苗燃起,他把烟在小桌腿上按熄,隔桌伸手抓住荀儿的一只胳膊向这边拉,荀儿红了脸瞪他:“等一下,我想在镜子里看看汗衫大小。”“看什么哩!”沙高不由分说地把她横放在怀中,正要动手,荀儿却又笑着挺起身说:“急死你了,尿罐还没有拎,夜里金金叫尿憋醒了再向外边跑?”笑说罢,就边拢头发边穿衣衫出了屋门。

院里黑成一团,只有两只猫眼在院角落里亮着。荀儿熟练地迈了轻步,走到院墙角的茅厕门口,拎起了那个绑有红麻绳的瓦罐。她拎了罐刚要往回走,隔墙的振平家突然响起凳子倒地声响和猴子的一声闷叫。这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显得十分震人,惊得荀儿差点把手中的罐子扔了。两家之间的院墙很低且有许多豁口,荀儿见振平的房中还有灯,便判断是他因行走不便在屋中摔倒且碰到了猴。没有任何犹豫,她丢了瓦罐便翻过了院墙,几步跑到振平门前。推门时门却插着,她急急地喊着:“振平!振平!”沙老宽此时也闻声跑来,老头隔门缝一看,便猛地用肩头把门撞开。门撞开时映入荀儿眼帘的那幅景象差点儿把她骇傻:振平和那只老猴都脖挂绳环吊在屋梁上。她扑进去抱起振平的身子,沙老宽以少有的敏捷飞快地挥起屋门后的一把镰刀把两根绳子砍断。公媳两人把振平放倒在床上,沙老宽急忙去掐了振平的人中穴,荀儿则慌慌地去听振平的心脏,还好,还在微微跳。荀儿哽了声叫:“振平!振平!你醒醒吧!”

振平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救不了第二次的!”荀儿急忙捂了他的嘴哭着说:“振平,别胡说,为啥要想到死?少一只胳膊一条腿照样能活!只要有我们沙家人在,就不会让你受苦!……”

沙高和一大群邻居一起跑进来。他默默看了一会儿振平,而后走到已经咽气的老猴身边,摸了摸它的脖子叹口气:“它还可以表演,可惜了一笔钱……”

沙老宽小心地想把铁圈逐个套进猴子们的脖子,猴们仿佛觉出了这不是一件好事,都死命挣扎着不干。老宽不得不喊来沙高,父子两人抓紧猴腿,把铁圈硬套进它们的脖颈。最后套的是老黑,这只猴王先上来佯装温顺,不挣不叫,只静静盯着沙老宽的那半个左耳,目光平和,以致沙家父子失去了警惕,抓猴腿时手没抓太紧。不想待他们弯腰套环那刻,它突然挣脱两只前爪,朝两人的脸抓来,幸亏都躲闪得快,猴子只抓到肩头,立刻,鲜血便从两人的肩上涌了出来。

“坏种!”沙高暴怒地上前抓住老黑,扇了它两个耳光。“它还在恨我们!”沙老宽一边抹着肩上的血一边喃喃地感叹。

六只猴全部套上铁圈之后,沙高把六根绳子搭过屋梁,绳子一头拴着猴脖上的铁圈,另一头攥在手中,而后用力一拉,猴们便一齐前腿离地给吊了起来。这姿势太过于难受:后腿着地身子直立,改变了它们四肢着地的习惯,老黑、大黑、素黑和黑懒、黑猛立刻抗议似的又跳又叫,独有黑巧意外地瞪大眼睛,似乎因为人给自己的这种待遇而吃惊,双眼委屈哀求地看着沙老宽。

沙老宽摇摇头,做了个无可奈何请求谅解的手势。的确,不能不这样办,每一个准备参加表演的猴都要经过这种训练:改变自己四肢爬地的生活习惯,练站功!不经过这一关的训练,猴子们就不可能学会用两条后腿走路而空出两只前爪表演。

这种强迫性的站法与在山林里的自由相比,是太难受,还没有站上几袋烟工夫,一个个就都浑身冒汗了,最小的黑巧竟还流出了泪。

沙高此时已出去做别的事,屋里只剩下了沙老宽。老宽先还能坐屋里低了头吸烟,最后,终于受不了那六双含恨带怨的猴眼的盯视,只剩半个耳轮的左耳也不忍听六只猴子的喘息,便出门坐到了院里。

见屋里没了人,六只被迫站立的猴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最后聚到了老黑身上。老黑先是看了看梁上的绳子,而后把自己的两只后腿向一旁的黑猛靠去,靠近黑猛后用力一跳,两只后腿落在了黑猛肩上,这样离地面一高,颈上的吊绳松了,使它的两只前爪可以用力活动。只见它抬起前爪几下就把颈上的绳扣解了。随即,它一一替大黑、素黑、黑懒、黑猛、黑巧解掉了颈上的绳子。六只猴子在地上活动一下筋骨之后,悄步向门口移去。

当坐在院中吸烟的沙老宽听到门响扭过脸想要喊叫时已经来不及了,老黑带领着另外五只猴子箭也似的跑出院门,并很快地向村外跑去。

沙湾村北边几百米处是一片桃树林,老黑领着五个子孙一口气跑进林子躲了起来,但这片林子太小了,不足以隐藏起它们的身子。仅仅一个小时后,沙高便在邻居们的协助下重新捉住了它们。

当绳索再次拴紧猴们颈上的铁圈时,沙高抡起鞭子开始猛抽,猴们发出了愤怒而绝望的嚎叫,那叫声使人不忍心听。荀儿劝止丈夫:“算了吧!”沙高不理,最后是沙老宽上前夺了儿子手中的皮鞭,颤了声说:“饶它们一次吧,它们也是想念树林里的日子……”

秋风瑟瑟地从檐前走过,把从屋瓦上坠下的雨线扯斜,使雨水滴落的声音也有了改变:由滴答滴答变成了哗啦哗啦。

这淅淅沥沥的使人心烦的雨天,倒是驯猴的好时间。一吃过早饭,沙高便把六只猴拉进了堂屋当间,解开了它们颈上的铁链。六只猴如今都已被驯得学会了用后腿走路。今天的训练内容是练习一般的表演动作:穿衣戴帽、拉车挑担、敲鼓打锣、翻跟头、做鬼脸、扭屁股。

沙高吹了一声训练开始的口哨,大黑、素黑、黑懒、黑猛、黑巧立时靠墙站成一队,前爪相握抱在腹前,独有老黑不甚情愿地“哼”了一声,动作缓慢。这时,沙高手中的鞭子“嗖”的一下便落在了老黑身上,它尖叫了一声跳起,落地时身上已腾起一道鞭痕,它无奈地舔舔嘴唇,也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队列里。

沙高这时朝荀儿一点头,荀儿把怀中的金金交到公公手上,起身把六套用花布缝成的裤褂一一放在六只猴子面前的地上,在自己面前也摆了一套颜色式样相同但尺寸不同的裤褂,含了笑向六只猴子说:“看着我,我怎么穿,你们也就怎么穿!”说罢,便弯腰,先将一只花帽拿在手上抖抖、展开,戴在头上,随后穿上褂子、裤子。猴们见状,便也一齐戴帽、穿褂、套裤。站在最末的黑巧伶俐,穿得又快又整齐,沙高立时朝它扔过一块糖去;黑懒看示范动作时心不在焉,现在穿得又慢又乱,沙高手中的鞭子立时又飞了过去。其余的猴子见这奖惩办法,都不敢怠慢,抖擞了精神,认真地按着主人的口令和手势,脱下,穿上;穿上,脱下,直到动作熟练。

接下来,是由沙老宽来训练猴子们的拉车挑担。一辆由木轮做成的平板车,一副由竹片和草篮做成的担子,让每个猴子都来拉挑一遍。做得好的,赏半块桃酥;做得不好的,沙高便鞭抽棍打。

之后,是由沙高训练它们敲锣打鼓、翻跟头。

将近晌午时分,三人都累了。这时,便开始由一直坐在墙角的振平来训练猴子龇牙咧嘴做鬼脸和鞠躬等。振平独臂拄了拐走到猴们面前,认真地做着示范动作。这些天,他基本上成了沙家的一口人,每顿饭做好,荀儿总是先盛了给他送去;晚上,荀儿让公公来和振平睡一处,不让他孤孤单单想绝路;白天得了闲空,荀儿就过来给他洗衣扫地讲些应该活下去的道理。一来二去,荀儿一家的关心体贴,使他的心感到了温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便主动向沙高要求,自己也承担一点驯猴任务,为沙家出点力算作报答。

猴们的模仿力极强,一见振平单腿拄了拐杖来做示范动作,以为也是要求它们这样做,便一齐将刚才挑担时的竹片取在右爪中,将左臂右腿缩起,单腿独立,龇牙咧嘴地做鬼脸。这举动惹得沙老宽和荀儿忍不住轻笑起来,连振平也目露了笑意。这种无意间的模仿动作达到了一种很意外的滑稽效果,使猴们的鬼脸格外让人忍俊不禁。沙高原本坐在那里默默抽烟,这时眼中突然有一道雪亮的东西一闪。

他把烟掐熄站起来,先朝猴们叫了一声:“做得好!”朝它们各扔出一块糖去,又转了身对振平交代,“就这样练!”

振平急忙点头,看见沙高满意他心里也高兴,他内心一直为自己拖累沙高一家不安,如今有这个报答办法使他感到了轻松。他开始不厌其烦地教猴们龇牙、咧嘴、瞪眼、耸鼻。

荀儿望着猴们一律缩起左臂右腿的怪模样,先还是一脸笑意,后见振平每每转身时都要趔趄欲倒,又慢慢将笑意收了……

秋庄稼即将收完,最后一批麦茬红薯也将挖出入窖那几天,是镇上所有玩猴人家最忙的辰光。这时他们要一边做地里的农活一边加紧驯猴排练节目,因为入冬以后,就是他们外出玩猴挣钱的日子了!

沙高为了提前把猴子驯好,把猴子分了四拨,他负责驯大黑、素黑骑自行车、荡秋千;让他爹驯黑懒、黑猛拉犁、砍柴;让荀儿驯黑巧跳秧歌舞、拍皮球;让振平坐椅上驯老黑拳击——独臂驯拳击,成功后会格外引人注意。

振平驯老黑的时间相对多些,因为他不能下地,逢了沙老宽和沙高夫妇下地做活时,他便一边照看金金,一边训练老黑。独臂驯猴子拳击,其疲累是可想而知的。那日驯一阵后,他正坐那里喘息,沙高怀抱着一卷东西来到了他身边。沙高先点着一根烟递给振平,而后像是随口说出似的讲:“关于拳击节目,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以为咋样。”“说吧,只要能吸引观众。”振平笑着催,他感激沙高一家把自己看作家庭的一员,总想做点什么让沙高喜欢。

“我想,如果只让一只猴子表演拳击动作,那太乏味,很难引起观众兴趣。倘是让两只猴子对打,则可能让人们看成是两猴嬉耍,还不如让它们比爬竿更有趣味。若是让猴与正常人拳击,譬如和我,则猴显然不是人的对手,强者太强,两下不成比例,也没有什么看头儿,要是让猴和你拳击——你坐在一只底部带转轮的小圆椅上,这样打斗起来必然妙趣横生,能吸引大批观众!只是不知你愿不愿这样做?”

振平显然不曾料到沙高说的是这回事,一时有些发愣。他原以为不过是让他为猴设计几个漂亮动作,未料到竟是要自己上场和猴一起表演。当然,这犹豫只在片刻,片刻后他就含笑点头说:“行,咱就试试!”只要沙高高兴,做就做吧,无非是摔几个跟头。

沙高见振平点头,忙又把臂下夹着的那卷东西拿在手上,含了笑说:“既是表演,我想最好是也穿点演出服装,我想了想,让何家缝纫铺给做了一件,你穿上试试!”说着,将手上的那卷东西展开,振平这才注意到那是用猴皮连缀起来的一条裤子和褂子,他穿上身一看,毛茸茸就真如猴子一般,顿时咧嘴笑了:“还真有点像!”

“凳子我也已托人去城里买了。”沙高说着快步回屋,拿来一个底部带转轮的小圆皮凳。振平看见那凳子又是一惊:看来,沙高是早已生了演这节目的主意!

“这样吧,你来和老黑对打一番,我看看。”沙高微笑着往旁边一站。

振平拄拐在小圆凳上坐好,先蓄一口气,然后用独拳示意老黑来捣自己。经过几天训练的老黑,早已掌握了拳击的要领,见了振平的示意,敏捷地往前一跳,用戴了拳击手套的两只前爪直向振平胸口捣来,想移动转椅闪开的振平没有来得及闪开,“扑通”一声仰面倒地。

领了黑巧出门训练的荀儿,闻声急忙奔了过来,一边骂了一句老黑:“狠心的东西!”一边急把振平扶起,及至看到振平身上的装束,又张了口惊问:“谁让你穿起这个?”

“嘿嘿,没什么,这是演出服。”振平忍住疼痛,勉强让笑从眼中出来。

“演出服?谁——”

“看来,今后在驯老黑的同时,你也要练练打斗动作!”沙高打断妻子的话,一本正经地朝振平交代。说罢,转而面向荀儿:“别人的训练你少管!黑巧训得怎么样了?走,给我演示一遍!”说着,拉起荀儿的手就向院里走……

第三章

沙家入冬后出门的第一场演出地点,是在县城的南关。对这场演出,沙高觉得心中无底,究竟哪些节目吸引人,每只猴在观众面前的演技如何,节目怎样排列合适,只有靠在这首场演出中试验了!不过有一点沙高心中明白:那就是首场演出应该成功!不然,局面就很难打开了。

全家人和振平还有猴子、道具、锣鼓、幕布,是全靠一辆平板车拖往县城南关的。沙高扶把,沙老宽和荀儿在车两边各绑了一根绳拽,振平和金金坐在车上。他们是前一天傍晚到达城关的,在附近的一家屋檐下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急忙在一处空场上整理舞台,拉上幕布。南关这里是全城最大的一个集贸市场,人很多,这使沙家对演出成功的信心又增加了不少。

上午十点,一切整理完毕,沙高让儿子金金坐在一个木制扶手椅里,而后和爹爹、荀儿、振平一起,打起了锣鼓。锣鼓声引来了一些人,但不多,沙家知道引人靠节目,便下令:演出开始!

第一个节目是“五猴祝寿”。荀儿登台报幕:“在我们伏牛山深处的一片密林里,有一个美丽的动物世界——”随了她的话音,头道简单的幕布便被拉开,沙高敲锣唱起来:

双扇门,单扇开,

山里住个猴奶奶。

猴奶今日过大寿,

大猴小猴都跑来。

八张桌子忙拉开,

先放酒盅后摆筷,

大猴小猴桌前坐,

紫金壶里把酒筛。

猴奶奶,真富态,

有子有孙自成国。

今日俺们来祝寿,

健康长命活一百……

伴着这歌声,拄了杖的老黑,一步三晃地走上舞台,在一张椅上坐下。大黑等其余五只猴子依次捧了纸糊的糕点、寿桃上场,先向老黑打躬作揖,而后端了酒杯,惟妙惟肖地给老黑敬酒。敬罢酒,便各自爬起竿子、翻起跟头、钻起圈来。站在台侧的荀儿发现,老黑表演得极其认真,不知是因受了儿孙祝寿的感动还是想起了当初山林里的生活,眼中竟有泪水流出。

这场面开始吸引了四周一些人的注意,远远近近便有人向场子前边走来。

第二个节目是“犁地”。猴子大黑和素黑身穿对襟短褂,拉一张小木犁上了舞台,黑懒头戴草帽扶犁,手拿鞭子,一步一晃扶了犁杖随后走上。在这同时,沙老宽就苍凉悲切地唱道:

打一鞭来撵月亮,

打两鞭来追太阳。

俺给地主扛长工,

地里打下三斗粮。

交完租子粮囤空呀,

一年到头饿肚肠。

地主吃的鱼和肉,

穷人喝的黑面粥,

稀里糊涂喝不够。

地主门前拴骡马,

穷人少犁没有牛,

耕田人儿当牲口……

沙老宽的嗓音低沉喑哑,唱得人心里酸酸的,有一阵掌声响起。

第三个节目是“考官”。振平开口先唱:

太阳落西又出来,

一母所生三弟兄。

大哥起名叫包典,

二哥起名叫包仝,

所生三弟年纪小,

起名就叫包文正。

随了这歌声,猴子黑猛从舞台上的箱内取出包公面具戴在头上。

包公上学很用功,

考取状元第一名。

当官打坐南衙里,

惩治贪官不留情。

今日包公把街逛,

就是特意显威风……

在这歌声中,黑猛摇头晃脑扇着乌纱帽翅,凸着肚皮,捋须撩鬓,踱着方步,神气活现,官架子十足。又引来了一阵掌声和一批观众。沙高从台侧看去,观众虽比刚才多些,但仍显得稀落,心里不免焦躁起来。

第四个节目是“相恋”。荀儿先脆声开口唱:

十八九岁大姑娘,

挎起菜篮上市场。

集市里碰见心上人,

想要说话心发慌。

在荀儿的歌声里,猴子黑巧身着姑娘们穿的花衬衣、红裙子,手挽竹篮,袅袅娜娜走上台。

谷子去壳才见米,

灯草破皮才见芯。

只要你我两相爱,

管他别人说啥哩。

歌声中,猴子黑猛穿了青年小伙儿的背心短裤,挑副担子,急火火地向黑巧面前走。

哥是青苗居高山,

妹是泉水流深涧,

哥想妹呀黄蔫蔫,

妹想哥呀泪不干……

观众又三三两两来了一些,比起过去沙高和爹出来玩猴时的观众是多了不少,可与沙高心中期望的人数还相差很远。这是首场演出,须有轰动效果才行!他不安而担心地等着下一个节目的效果。下一个节目就是振平与猴子老黑的拳击表演了。

身着猴皮的振平和老黑刚从两侧台口走上舞台,沙高就重重地擂响了为拳击伴奏的牛皮大鼓,鼓声就是拳击开始的信号。老黑闻声身子一个激灵,迅即紧握双拳,纵身一跳就到了振平面前,振平还没来得及在转轮独凳上坐下,老黑的双拳就落在了他的胸上,他身子向后一仰,嗵地跌坐到了地上。观众们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哟——”这声惊呼将远远近近逛集市的人们的眼睛扭了过来,一齐向这边看,沙高见状把鼓擂得更凶。振平吃力地用拐杖撑起身子,坐到凳上,用断臂的断碴倚住拐杖,急忙伸出右拳来抵抗老黑的进攻。振平单臂独腿的模样本来已令人吃惊,现在又穿了猴皮与猴子拳击,更令人们觉得意外,观众中响起一阵嗷嗷的为振平和老黑助阵的叫声。加上为了增加节目效果,沙高边擂鼓边不断地为两人的拳击配音:嗵、嗵、嗵!人们的助阵声和这刺激性的配音,迅速把周围逛集市的人吸引了过来。台下的观众变成了黑压压一片,沙高期望的效果出现了,他心中高兴,把鼓擂得更急更响。猴子老黑被这鼓声激得精神亢奋至极,在这一刹那,它大约是记起了被捉离山林后所受的种种苦楚,把对人的痛恨全集中到了振平身上,敏捷地跳跃着连挥双拳向振平进攻。振平单臂独腿坐在凳上,回击力量有限,每每躲闪不及,被重重打翻在地,每摔一次,都疼得振平要闭一霎眼睛。观众们不知内情,以为这都是预先排练好的正常过程,加上一些年轻观众强烈宣泄心理的作用,用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为老黑助威。在众人的助阵声和催战的急骤鼓声中,老黑越打越猛越狠,振平不得不用全力回击,但活动不便的他远不是老黑的对手。老黑戴了拳击手套的爪子一下又一下落到了他的胸口,汗水开始涌出浸透他的内衣。随着摔倒次数的增多,他感觉出屁股和腿上几处如刀割似的疼,一定是有了伤口!他借着摔倒的当儿飞瞥了一下擂鼓的沙高,用目光提醒他:早过时间了!可沙高没有注意他的眼神,他只好努力爬起坐在凳上,继续与老黑拳击。

其实,沙高早瞥到了振平那提醒停鼓的眼神,但他故意把眼眯起佯作没有看见,现在不能停!观众还在上,这是沙家猴戏团扬名四方打开局面的好时机!沙高估计,此时的观众已近两千名。他用目光朝爹爹示意,让他把那个预先就写好的广告牌挂在台侧的木杆上,上边写着:“著名沙高猴戏团向观众致意!本团节目精彩演技高超,可以应邀上门表演!”他知道,有了现在的这一幕,有了这个广告牌,他的猴戏团的名声,会很快在四方传开!随后他又示意预先各捧一个敛钱篓站在台口的大黑等五只猴,走下舞台,在观众席上走动敛钱。激动的观众们一边看着台上的打斗一边开始大方地向篓中扔钱,一些年轻人甚至把整张五元、十元的票子扔在篓中,玩一辈子猴的沙老宽也未见过这种场面,只瞪大了眼站在台侧默默地看着猴们敛钱。

原本坐在幕后给金金喂奶的荀儿,先上来听着前台传来的叫好声,很是高兴,边喂金金吃奶边逗着儿子玩。后见过了表演时间而鼓声还总是不停,人们的叫声也越来越响,才把儿子放在座椅里走向了台侧。那时,摔倒多次的振平屁股上已有血渗出,她看见后吃了一惊,急忙走到正挥槌击鼓的丈夫身边小声提醒:“他爹,早过了时间,怎么还不停?”

沙高没有应声,只是边击鼓边用肩把她猛撞到一边,同时扭脸生气地瞪她一眼。

荀儿惊诧地望着丈夫那双因为兴奋和激动而变得通红的眼睛。

鼓声在更加急骤地响着。

耗尽了力气的振平终于又一次倒地,但这次,他已没有力气再起来了。

嗷——嗷——嗷——欢呼声从台下爆起,直向天空扑去。

沙老宽拉上了头道幕布。沙高停了敲鼓的手,汗水也已湿透他的衣服。

荀儿第一个向振平扑去,但她只看了振平一眼,就又折身抓起一根皮鞭冲向老黑,没头没脑地向老黑打去。沙高急步过来抓住荀儿的手说:“打猴干什么?还不快给振平端点水!”待荀儿刚一转身,沙高就从衣袋中摸出了几块糖飞快地扔给了老黑。

老黑慢腾腾地捡起糖,一下一下地剥着糖纸,但它并没有往嘴里填,在沙高扭过身去的时候,它又飞快地把糖块扔到了舞台下边。

它的眼中,闪过一缕恶毒的笑意……

头顶是清冽的冬夜的天空,几颗疏星似乎因为寒冷也在抖动,冷风从围着的幕布缝里一股一股钻进,把这临时搭起的半露天棚里一点不多的热气迅速挤走。坐在用秫秸铺就的地铺上的振平,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伤口还疼?”就着风灯,坐在一边哄金金睡觉的荀儿,见状急忙探了身问。“都怨金金他爹,把鼓擂个不停!”荀儿的话中还带着气。

“不疼了。”振平摇摇头,把身上的棉被裹紧了些,他看出荀儿因为下午的表演心中不安,他不愿再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先吃点饼干垫垫,你一定是饿坏了!”坐在一旁吸烟的沙老宽此时急忙从提包里摸出一包饼干,拆开,递到振平手上。见振平不好意思吃,又急忙拿起一块径直填到振平嘴里,慈祥地笑着催着:“吃吧,孩子。”

棚外响起了沙高急急的脚步声,随即便见他用肩膀顶开棚门口挂着的苇席,一手提着一小桶热腾腾的面条,一手掐着一捏烧饼走进棚子,快活地说:“来,来,肉丝面条、大烧饼!今晚咱们好好吃它一顿,庆贺庆贺咱们的成功!”说着,放下桶和烧饼,就去布兜里掏出碗,先给振平盛了满满一碗放在一只凳上移到他面前,振平刚要动筷,沙高又在眉眼里浮了笑说:“等等,今天你最辛苦,得犒劳犒劳!”说罢,从衣袋里摸出个小荷叶包,迅速打开,把包着的十几片酱牛肉放进了振平碗里。“哎,哎,大家都吃!”振平不好意思地急忙叫着。

“吃吧,今日我们头一场演出,你立了大功!”沙高摆着手让他快吃,而后开始给荀儿、给爹爹盛饭。盛罢,他又另拿出一摞木碗,给每个碗里放一个烧饼、几块萝卜、一撮玉米、一块糖,给卧在棚子一角的六只猴子一只一份,见猴们都开始大嚼之后,他才去给自己盛饭。

面条碗里的白色热气,替沙高遮掩着眉心间的欢喜。他太高兴了!首场演出的收入竟达五百五十多块!这太出乎他的意料。过去和爹爹演出,最多的一次收入也就四十几块!重要的是,今天演出一结束,就有两家到后台邀约,一家是城东关的一个做服装生意的个体户,他家儿子娶媳妇,让去演一场,点明还是今天的这些节目,定金四百块!还有一家是城北五里铺的一个面粉厂主,他家的新楼房几天后盖成,请他们去演出庆贺,定金也给四百!

这样一个开头,怎不令人快活?照这个速度,要不了百场演出,我的新楼房就可以在沙湾村立起来了!

沙高明白,今日的成功主要在于振平的出场。他现在有些庆幸当初把振平收留到家中了,甚至有些庆幸振平正好在关猴时摔成残废,要不然……他摇摇头,不让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因为心情激动,夜饭吃过后他躺在地铺上久久不能入睡。用苇席隔起来的那边棚里,已响起了爹爹和振平一轻一重的鼾声,妻子身边的金金,也早已响起甜甜的鼻息。他探起身,摸出一根烟,轻轻划了火柴点燃,火柴熄灭的刹那,他瞥见荀儿也还睁着眼躺在那儿。“也没睡着?”他低声地问了一句。

荀儿没有应声,一瞬间的静寂。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几句醉酒人含糊的哼唱。沙高吸了一口,把烟掐灭,随之扭过身,习惯地伸出手,想把荀儿搂到怀里。但不防荀儿猛抬手把他推开,黑暗中同时响起一声低而带气的质问:“说,演拳击时为啥总不停鼓,让振平摔成那样?”

星光下可见,一股不快把沙高脸上的喜色挤走,不过转眼之间,他的颊上浮了亲昵,他用同样低微的声音反问:“你知道今儿个我们的收入多少?”

“他身上几处摔伤!”荀儿的声音依旧带气。

“今晚的五香牛肉我多想吃一片尝尝!”沙高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

“答应我,以后好好待他,人家是为咱们关猴残废了的。”荀儿朝沙高侧过身来,声音中带了点恳求。

沙高没再应声,只是利用这个机会,把荀儿揽在怀里。荀儿边用手去推丈夫的胸脯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同他们只隔着一道席!”

沙高在把荀儿压在身下后在她的耳边轻语了一句:“我心里高兴……”

漫天的寒星……

腊月初十,庙山镇举办盛大的物资交流会,远近县市的各种商业企业都在这里摆摊销货,四乡八镇的人们都来会上买东西看热闹,这也正是玩猴艺人们演出挣钱的好机会。精明的沙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带领全家连夜赶往庙山镇,在镇中心广场占了一个位置。他们赶到时天已近晚,匆匆拉好幕布整好台子已是晚饭之后了,这时才知道,先他们而来赴这物交会上演出的玩猴人家已有了四户,也都是沙湾的乡亲,而且都在广场四周摆了台子,有的还已演过一场。除此之外,豫剧、曲剧、坠子书唱班也有十来家拥来摆台。这是一个比本领争观众的局面,因此晚饭时沙高就对荀儿、爹爹和振平交代:“明儿个的演出,我们必须使出全部本领!”

第二天,荀儿天不亮就起了身,先用煤油炉烧全家的饭,这才去喊丈夫、公公和振平起床。趁着丈夫他们洗脸的当儿,她开始喂猴,依次给猴们发着干粮,轮到老黑时,她有意少给了它一点。不能让它吃得太饱!要不然演拳击那个节目时,它又会对振平重重下手。前几天去那两家应邀演出时,虽然沙高没有延长拳击时间,可因为老黑出手太重,还是把振平打倒了几次。

荀儿知道,今儿个的演出因为带有比本领争观众的架势,拳击节目肯定还要上台。她想待这次物交会的演出过后,说服丈夫取消这个节目,别再让振平登台了,让他喂养猴子做个杂活就行。人已经残废心里本来就不好受,再用这样的节目让他受罪,荀儿心中不忍。

精明的老黑只吃了几口,就发现了自己的食粮比别的猴少,眼顿时就阴沉地眯了起来,它先是不满地朝荀儿低叫了几声以示提醒,后见荀儿不理睬,就摇摇晃晃地朝荀儿身边走。借捡地上的一粒苞谷,故意朝荀儿一抗,正蹲在那里给黑巧分发食物的荀儿没防,“扑通”一声便跌坐到了地上。荀儿没生气,只笑着叫:“嗬,你发脾气!”倒是和荀儿有点感情的黑巧有些打抱不平,呼地蹿过去朝老黑的屁股上推了一掌,将老黑推了个跟头。

“好了,好了,都别发火。”荀儿急忙出面平息。

“给你吃,老黑!”她把刚才欠发的馒头又塞到老黑爪上,而后轻拍了它的头说,“吃饱了可要记住一件事,上场拳击时不要用力,振平是残废人,要照顾好他!”

老黑只管眯起眼大口地吞咽着食物。

演出是九点来钟开始的。那阵子其余几户猴戏团和唱班的演出锣鼓也都已敲响。开头的情况基本上是平局:每一家的舞台前都站了一二百人。沙高在幕侧看到这种情景,知道若把局面维持下去,每场的收入也就几十块钱。看来,还得上那个最吸引人的节目!

振平上场前,荀儿特意走到他身边把他身穿的猴皮扣子绑好,同时轻声叮嘱:“上了场要多加小心,尽量防着不让老黑推倒!”

振平点点头,努力笑笑。

为拳击助威的鼓声由沙高擂响之后,荀儿走到那个单卡收录机前按下了键钮,于是舞台一侧的那个扩音喇叭里立时响起了逼真的拳击配音——这是沙高为吸引观众新买的宝贝,磁带上录好了拳头撞击肉体的闷重响声和人的喘息、猴的尖啸。这声音带着一种很强的刺激人的效果,喇叭一响,果然立刻就吸引了远远近近人们的注意。人们很快向舞台前拥来,不一会儿,台前的观众已是黑压压一片。沙高见状把鼓擂得更响更急。舞台上的老黑早被这鼓声和扩音机里的叫声、响声和观众们的掌声弄得亢奋无比,被捉离山林的仇恨又在身上沸腾起来。它敏捷地跳换着位置,不停地向振平出拳攻击。振平先还能勉强应付,渐渐身上开始着实挨老黑的拳头,终于,又被老黑推倒在地了。

观众中发出一阵惊呼,这惊呼声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注意,吸引力是可以成倍递增的,注意的人一多,这本身就又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注意。另几家猴戏团和唱班的舞台前,观众已寥寥无几。沙高见状一边用目光示意爹爹赶紧让另五只猴下场捧篓敛钱,一边把鼓更紧地擂了起来。舞台上的振平不得不打起精神从地上爬起,继续与老黑拳击。

一切都和那次首场演出一样。

不愿目睹这个节目的荀儿,原本在后台准备下边的演出,见时间已到而鼓声未停,便急忙走到幕侧丈夫身边提醒,不料沙高根本不加理睬,看也不看只管擂鼓。眼见得振平又要被老黑击倒,荀儿急了,猛上前一把攥住了鼓槌。几乎没有犹豫,沙高在回头瞪视她的同时霍地夺过鼓槌把她向旁边一抗,这一抗是如此沉重有力,荀儿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跌倒在了地上。一刹那的呆愣之后,泪水便从荀儿的眼中汹涌而出。

最后一记鼓槌落下时,沙高脸色铁青地走到还没起身的荀儿跟前,边伸手去拉边从牙缝里蹦出一句:“你是我的女人还是他的女人?”

荀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猛地推打开他伸来的手,抹一把脸上的泪,自己用力站了起来……

第四章

风几近没有;淡白色的太阳停在半空,不发热力也不动;远处的沟沟坎坎里,还能看到一点前些日子落下的那场小雪,它们使这天显得很冷。

沙老宽拉着六只猴子,缓缓向镇边的一片小树林走去。半个多月的物交会昨日结束,紧张的表演也算告一段落,今天全家歇息。这些连续演出的猴们一个个也都累得筋疲力尽,迫切地需要休息。可沙老宽知道,猴们歇息的最好场所是树林,只有到了树林里,它们才能在精神和肉体上彻底放松,很快把失去的体力恢复过来,所以便把猴们向这里牵来。

尽管是冬季的树林,而且除了万年青之外树木的枝叶都已干枯,但猴们看见久别的故园,还是“哇哇”一阵欢呼,争先恐后地向树林里奔,拖曳得老宽踉踉跄跄地在后边跟。

沙老宽把猴们各拴在一棵常青树上,任它们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地撒欢热闹,自己坐在林子边上默默缠绑着手中的猴鞭。这根猴鞭是爷爷传给爹爹,爹爹又传给他的,鞭把上缠着的牛筋已磨得乌黑光滑,鞭梢早已磨秃,用上好的牛皮割成条编起的鞭体上,大约是被猴身上的血浸染的,变成了暗红色,上边缠裹了一些猴毛。已不知有多少猴子挨过这鞭子的打了。唉!沙老宽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声猴子的快活呻唤钻进了沙老宽的耳朵,他的目光从猴鞭上抬起来。呻唤是黑巧发出的,它正温顺地站在那里,听凭猴王老黑用爪轻触着它的臀部。随后便见老黑开始爬胯。老宽急忙把眼移开,嘴角几乎同时漾出一个蔼然的笑纹:不久会有一个猴崽降生了!这倒是一大喜事,养猴的人都希望能早得猴崽。但那笑纹渐渐又被一丝担忧替代:老黑和黑巧是同一个种群,而且很可能老黑就是黑巧的长辈,这样同群相交生出的猴崽不会身子强壮!但又有什么办法?眼下村里养猴的人家都已出门演出,只有任它们同群相交了。沙老宽想起邻居起桐家的母猴那年生出的没有腿的猴崽,身子不由得打个寒噤。但愿我家别出这样的事,那是会惹猴仙怪罪的,会降下祸来。造孽呀,假若它们还在山林里,大约是不会同群婚配的,唉,猴仙大人,宽恕我们……

沙老宽扔下猴鞭,沉重地闭上了眼睛。镇子的喧闹被远远撇到身后,这里一时显得很是安静。沙老宽在这片刻的安静中又想起了儿子和儿媳近日的不睦,心中越发乱了起来,但愿他们的不睦别再发展……

荀儿衣袖高挽,口中哈着白色的热气在一个自来水管前搓洗衣服。全家人的衣服再加上振平的,堆起来满满一盆,她已累得额头沁汗。冬天的地下水是温的,风却凉得刺人,只在荀儿沾水的小臂上轻轻一绕,就使她的小臂变得像水洗了的红萝卜,通红通红。

“哎,金金他妈,我去集上看看。”沙高从住处走过来向妻子交代。但荀儿没有理会,照旧洗自己的衣服,脸连抬都没抬,直到沙高尴尬地走远,她才仰起头来舒一口气。

自从那次演出沙高把她抗倒以来,她赌气地很少同丈夫说话。嫁到沙家以后,她还是第一次遭到这样粗暴的对待。最初两天,她气得真想抱上金金就回沙湾娘家,不再这样东奔西颠地玩猴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一走,他们三个男人吃饭、洗衣咋办?表演时怎能忙得过来?残废的振平万一有病谁来照应?再说沙高一心挣钱,终究也是为了家里盖房,为了今后金金的生活,一想到丈夫是为了儿子,荀儿的心就软了。

她用力搓洗着衣服,白色的肥皂沫在她手上膨大变幻着各种形状。搓洗振平的一件衬衣时,她无意中发现衣缝里边有什么东西在动,定睛一看,原来是虱子!她吃了一惊,急忙把那件衣服从盆里拎出来。该用热水烫烫,要不然它们可死不了,但端起盆往回走时忽又想起仅这件衣服烫了还不能解决问题,必须让他把全部内衣换下来彻底烫洗一次才行!荀儿知道,像振平这样每次演出都要出一身大汗,出了汗之后因为手残又不便洗,时间一长,身上长这个也属正常,今后应该常催他换洗衣服。

荀儿快步向近处的大车店走去——因为天太冷,也因为最近赚了钱,沙高在大车店租了两间房子,全家人不再搭棚子露天睡了。荀儿推开振平和公公住的那间房的门,见振平正在逗金金玩,便叫:“振平,快把裤头、衬裤全换下来,长虱子了,得烫!”振平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已经换下来了。”“在哪儿?快给我拿去!”荀儿伸出手催。“嘿嘿,”振平笑得很难为情,“下衣就让我自己洗吧!”“逞什么能哩?你一只手搓着舒服?!”荀儿边说边去他的床下翻找。振平见状,急忙伸了独臂去拦。荀儿笑了:“甭不好意思。嫂子是过来人了,你们男人那点事儿我都知道,羞啥?来,给我!”等把床下的裤头、衬裤抓在手里,就又催,“把你身上才换了的衬衣也脱下,再换一件,我担心不彻底!”振平先还不肯换,后见荀儿动手要来解他的衣扣,才不得不去脱,但脱到剩最后一件时,又害羞了,说:“嫂子,你出去一下!”荀儿笑开了:“呵,还不就是个光脊梁?我没见过?快,甭扭捏着再得了感冒!”边说边上前扯下了振平身上的那件衬衣。衬衣一脱,看见振平的那截断臂,荀儿的心又揪紧了,一股重重的歉疚坠上心头,她轻抚了一下那断碴,颤了声说:“这些天的演出,让你吃苦了,你多原谅你沙高哥,他也是叫穷逼急了!”

“嫂子,说这做啥。”振平的眼圈红了。

荀儿拿起衣服匆匆出门,边走边抹了一下眼睛……

沙高用新买来的篷布在篷布商店门口的空场上围好一个露天剧场后,得意地在剧场中央连转了三圈。哈哈,从今以后,我总算有了自己的活动剧场,可以正正规规地卖票演出了!再不用让猴们捧着敛钱篓在观众中间走着敛钱,像讨饭一样!将来有一天,我还要买辆装载道具、猴子的汽车,我要成立起一个像样的沙家猴戏团!到那时,我和荀儿就再不用直接参加演出,而要变成一个气气派派的老板和老板娘了!

一想到荀儿,他那原本充满欢喜的心禁不住一紧,荀儿那张满是冷色的脸又晃在了眼前,一股委屈随即从心里泛起:你为啥总对我不满意?我千方百计赚钱还不是为了你和金金和这个家庭?但委屈归委屈,他知道荀儿的倔脾气,眼下这个僵局还得靠自己主动去想法打破。用什么法子?买件礼物!对,买一件荀儿喜欢的东西,往她手上一放,她只要一笑,不就结了?

他交代卖篷布的店主把篷布卷好,自己便走进了一家百货商店。进去时,见一群妇女正挤在一个柜台前抢买一种什么用品,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种可以使女人身体苗条好看的三角裤和乳罩相连的东西。也买一件!他想象着荀儿穿上这东西后的模样,嘴角闪过一丝骄傲的笑意:一定漂亮耐看!他注意地扫了一眼柜台前正挤着买这物品的那些女人,发现没有一个女人的身段和脸蛋可与荀儿相比。他知道自己妻子的漂亮,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平日很少把目光往别的女人身上放。总有一天,我会让我的女人穿得比你们所有的城里女人都强,变得比你们都吸人眼睛!

这件用塑料袋装着的带了香味的礼物,沙高是在晚上睡觉前从衣袋里掏出来的。那阵荀儿脱了衣服,她睡觉还是乡下女子的习惯,浑身脱得一丝不挂。“荀儿,你看!”沙高把那物品从塑料袋里掏出展开,嬉笑着想往她身上穿,“来,试试,城里女人用的!”他原以为荀儿看见这礼物会欢喜地接过,那样自己就可以顺势搂过她来——这些天因为荀儿不高兴,两人一直没有亲热,刚才看见妻子那丰满的裸体,冲动又被猛烈地撩起。料不到的是,荀儿只看一眼,就扭过头,一边用被子盖住身体,一边冷冷地说:“节省一点吧,省得以后又要不顾别人死活地挣钱!”

“节省这点干啥?”沙高被荀儿的冷淡态度弄得有点窝火,不过他不敢此时发作,只得抑制住火气嬉笑着说,同时朝荀儿伸过手去。

荀儿没再说话,只是坚决地把伸到自己胸口上的那只手拿开。

“嘿嘿。”沙高尴尬地笑笑,小心地把身子朝妻子凑去。

荀儿把被子掖紧,转身搂住熟睡的金金将眼睛闭了。

沙高无奈地转过身,把买的那件礼品轻轻地朝妻子枕下塞去。

不知从大车店的哪间房里,传来了很响的挂钟报时声:当、当、当……

第五章

沙家猴戏团在南阳周围的村镇演到接近春节时,开始沿南阳至洛阳的公路往北,边走边演。每一个停留地一般演二至三天,每天演两场,收入也还可观。

猴戏团演到宝丰城时,春天的气息已是很浓,杨树的叶子已长得有铜钱大了。全家人乍脱下棉衣,都感到一股解脱束缚般的轻松,却万没料到,一直平安的猴戏团会在这时出了意外。

事情出在一个夕阳将坠的黄昏。

那天本来已经演了两场,人和猴都很疲劳,可沙高看到活动剧场外仍有不少人在晃荡,遂决定再卖票演一场,能赚多少是多少。

开演后前几个节目都还顺利,轮到黑巧爬竿时,出了意外。不知是因为前两场演出太累还是身体上的其他原因——荀儿事后记起,就在当天的午饭后,猴王老黑主动走近黑巧,先抬手梳理黑巧的皮毛,帮它捉虱子,待黑巧两眼舒服地半睁半闭时,老黑用前肢轻摸着黑巧的臀部,这时黑巧站起来,翘起尾巴,老黑便开始爬胯。当时荀儿看见这场面还脸红红地朝地上轻啐了一口——黑巧连续两次爬竿都是爬到一半时滑了下来。黑巧爬的竹竿有十米来高,就竖在舞台中央,平日它都是一气爬上,那天黄昏有些反常。按说见它连续两次滑下,沙高即应停下这个节目,但此时台下的观众喝起了倒彩,沙高大约是担心因此影响猴戏团的声誉,便扬起鞭在黑巧的身上抽了一下,逼使它第三次往上爬。黑巧这时曾看了荀儿一阵,事后荀儿才意识到那是它在向她哀求。黑巧在沙高的皮鞭威逼下开始向上爬,看得出它爬得很吃力,但总算一直爬到了竿顶,这时观众席上发起了一阵欢呼,荀儿和沙高他们也松了一口气。万没料到,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黑巧攀抓竿子的两爪突然一松,呼地从竿顶直摔到了地上,在触地的一刹那,黑巧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叫声。事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几十秒时间,沙高一家和观众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最先奔到黑巧身边的是猴子老黑。待沙高和荀儿从惊怵中清醒过来奔到黑巧身边时,老黑已把黑巧扶起,七窍出血的黑巧勉强把眼睁开,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黄昏的天空便咽了气。老黑长嚎了一声,嚎声悲凄瘆人。大黑、素黑、黑懒、黑猛几只猴子此时也已扑到了黑巧身边,将黑巧的尸体紧紧围住,以致沙高和荀儿都不能伸手去摸黑巧。观众们慢慢地退出了剧场,暮色朝剧场朝舞台越围越近,那一霎的空气也重得有些压人,荀儿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似的难受。她平日和黑巧接触的机会最多,也对黑巧感情最深,这只皮毛黑中带黄的年轻雌猴,脾性温顺,比其余的猴子都听话,平日排练表演节目也最认真,没想到竟是它先死了。

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沙老宽,此时双手合十,俯身向黑巧的尸体低声祷念着什么,这一死其实就是两只猴呀!振平拄杖走上前,轻轻拨开趴在黑巧尸体上呜呜低嚎的猴子,对沙高说:“走,把它埋了吧。”

沙高抱起黑巧的尸体往外走时,五只猴子紧跟在身后,沙老宽想扯住它们不让跟去,但没能成功。黑巧的坟是在城边一块麦地的地头,尸体放进坟坑后,五只猴子几乎同时跃上附近的一棵榆树,发疯地折着树枝,最后折下的树枝都抱来盖放在坟头。一旁默视的荀儿猜想,猴们在山林里大概就是这样掩埋死者的。

荀儿最后一个离开黑巧坟地。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就这样突然离去,她心中实难接受这事实,倘不是把它捉离山林,它也许还会活很久且会生育不少儿女!她想起午后看到的老黑与黑巧亲昵的情景,心中突然一酸,立时感到有泪在眼里旋。

那天的晚饭是从饭馆买来的,荀儿、振平和沙老宽都只扒了几口便放下碗,只有沙高仍像以往一样大口吞咽,而且边吃边叫:“嗨,死一只猴子,伤什么心?秋天再去山里关一群不就得了?”那晚情绪没受干扰的还有金金,金金不知发生的变故,仍如往常一样一边啃着父亲给他的馒头,一边在圆形座椅里大笑大叫。

五只猴一声不吭地卧在屋角,它们谁也没动沙高分给它们的食物,只是默默地望着大口吃东西的沙高和金金。

那天临睡时,不光沙高,连荀儿、振平都认为,这桩意外的事情已经结束,根本没想到这竟是整个事故的开头。

只有沙老宽一个人有一种还要出事的模糊预感……

由于黑巧死在这里,加上其余的五只猴子一个个精神萎靡,仍在此地演出已不可能,所以第二天吃过早饭,沙高便令全家拆掉露天活动剧场,准备向北边的临汝县城走。

荀儿喂饱儿子金金,把他放进那个圆形座椅里,见他兴致很高地玩着塑料手枪,便走出临时租住的那个小院,去帮丈夫和公公、振平收拾东西准备起程。临出院门前,她还特意朝拴卧在院子一角的老黑它们招手,示意它们注意照顾金金。

荀儿看见老黑还点了点头。

其实,荀儿哪里知道,她刚出院门几步,老黑便目露凶光霍地立起,拖着脖子上拴的铁链,一步一步向金金走去。

刚刚会说一些单字单词的金金,看见老黑一摇一摆地向自己走来,以为它是来陪自己玩——平日,温顺的黑巧得空,常到他的座椅前逗他玩闹,常不厌其烦地把他扔掉的玩具替他捡起——他很高兴,从座椅里站起身子,口中边叫着“呀,呀,猴!”边挥摆着双臂。

老黑在小金金面前站定,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孔,似乎要辨清这个孩子与他的父亲在相貌上有哪点不同,仿佛要把这个人类代表的面孔彻底记清。

它的眼球慢慢被火焰烤红,厚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着它即将开始的行动的理由。

“呀,呀,来!”可怜的小金金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仍在挥着手中的手枪欢叫着。

老黑缓缓地朝小金金伸出手去,就在小金金高兴地想去握住对方的爪子时,老黑猛然扬爪朝小金金的左耳上抓去。也许是因为太出意外,也许是疼得太过钻心,反正小金金在耳轮被撕掉半边的瞬间并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无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直望着老黑,似乎在等待它的解释。直到老黑把那半个血淋淋的耳轮又扔到小金金脸上时,他才开始了惨烈的哭叫。几乎在他哭声响起的同时,老黑又猛地跳起,用拳直向他的胸口捣去,这沉重的一捣迫使小金金的哭声中断了几秒。这当儿老黑又扭头对大黑它们四只猴低吼了一声,那四只猴闻声也一齐拖着链子跑过来,同时伸爪朝小金金抓去。可怜的小金金边哭号着边凭着本能用手紧抱着头部。幸亏那天五只猴都拴着,而且因为小金金的圆形座椅下边安着四个小木轮,老黑在用拳打着小金金时,不断地使座椅后退,终于使小金金脱离了它们爪子所能伸及的范围……

沙老宽是第一个跑进院子的。他倒不是听到了金金的哭声,他是在得知小金金一人在院中后不放心赶回来的。离院子几十步时他听到了金金那哽咽断续的哭叫,知道不好,边向院里跑边回头喊了一声荀儿。

荀儿跑进院子,只看了一眼满身鲜血的儿子,便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沙高走出县医院大门后,便几乎是小跑着往租住的小院赶。恼和恨在心中交相升腾:野种!野猴!竟敢要毁我的儿子!我操你们八代祖宗!看老子怎么揍你们!……

沙高一跑进院子就去抓猴鞭,一直抱头坐在院中的沙老宽见状急忙攥住儿子的手,哑了声说:“不能再打猴了,它们已经有了一副要犯群癫的样子,再打会出事的!”但暴怒中沙高哪能听进这话,推开父亲,抡鞭便朝老黑它们打去。五只猴因为有铁链拴着,都只能在不大的范围内躲避着鞭子的袭击。沙高边打边骂:你们这些畜生!这些野种!这些不通人性的东西!

嗖嗖的鞭声震荡着小院,撕裂着空气,那些猴子先还躲着,渐渐就有些异样。先是老黑停下不动,缩了肩任凭抽打,随即其他的四只猴也就如此伏地缩肩。沙高以为终于把它们打服了,刚刚松下一口气,却不想忽听老黑长嚎一声,猛然弹跳而起,嘣地挣断了铁链,箭也似的向沙高扑来,几乎在这同时,另外四只猴也轰然跳起,生生挣断铁链,一齐向沙高冲来。这骤然而至从未见过的情景把沙高骇呆了,未料猴子们还有如此的蛮力,那一霎他忘记了抡鞭相搏,甚至忘记了去保护自己的头部。老黑是第一个跃过他肩头的,他只觉到了一阵锐利刺心的疼痛,抬手去摸时方知己少了半个耳轮。他呀呀叫着想挥鞭去打老黑,却不防大黑它们四个此时又冲了上来,有的撕了一把他的肩头,有的抓了一把他的脖子,有的推了一把他的前胸,有的扯了一把他的双腿。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应付了。幸亏沙老宽手中那刻也攥着猴鞭,只见他咬牙使出了昏鞭——这是沙家祖传的一种可立时致猴昏厥的鞭技,因为这鞭技要求的分寸把握特别严格,对致昏穴位只能刺激到一定程度,过一点就会使猴子死去,所以沙老宽还一直没有传给儿子。一家人有一个懂这就行了,他想到自己死前再传——啪啪朝每个猴子都抽了一下,五只猴子顿时都昏倒在地。

被气晕且疼得龇牙的沙高,此刻猛扑到老黑跟前要去用脚踹,沙老宽猛扯过他吼道:“你还挣不挣钱了?!”这句话才使沙高那暴怒发热的神经倏然冷却下来。一直呆站在一边的振平这时慌忙拄杖去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里喊来一个大夫给沙高包扎。沙老宽望着昏倒的猴和包得满头是纱布的儿子,带着哭音说:“这是很少有的群癫哪!我这一辈子连这次才见过两回。头一次是咱沙湾沙济富家,民国二十七年出的事,那次猴子群癫几乎把沙济富抓死!这种事通常都是由记性很好的老猴王发起,它们对当初在山林里的生活记忆太深,对强迫它们表演节目不满,对人怀着仇恨,一旦遇到一件令它们特别记恨的事,旧仇新恨攻心,就会使它们癫狂起来,不顾一切地抓撕平时的主人!看来,老黑就属于这种猴王,你可要小心哪……”

“沙大伯,这些猴子怎么办?”振平望着昏倒的猴,慌慌地问。

“不要紧,让它们昏睡一阵,过后给它们灌点汤药,它们就会把今日的事忘了。”沙老宽转脸向天呜咽着说,“天哪!猴仙大人,你一天伤我沙家两个人,是不是在警告我们,嫌我们沙家世代玩猴,伤猴太多了?沙老宽求您老宽恕,沙家没有别的挣钱法子呀……”

第六章

小金金出院那天,沙老宽拉一个板车去接,振平执意要去,拄个拐杖跟在后边。到医院时,荀儿已把出院手续办了,抱着金金在医院门口等。沙老宽看见孙子,放下板车忙不迭地跑上去抱,抱到怀里急忙去看孙子的左耳朵,只看一眼,便又慌忙把眼睛移开:小金金左耳上的半个耳轮没了。

“医生说没有办法恢复了。”荀儿注意到了公公的目光,红了眼圈说。

两滴混浊的老泪在沙老宽的眼窝边上晃荡,他把孙子紧搂在怀里,颤了声说:“都怨我呀,倘孩子不是生在我这个玩猴的人家……”

“嫂子,上车吧。大伯,该回了。”振平见状,急忙打断了老人的话。

荀儿和小金金坐上车后,沙老宽拉起板车缓缓地走,振平拄个拐杖跟在车旁,笃笃的拐杖声和沙沙的车轮声混在一起,响在这午后的县城大街上。三个大人都默默无言,只有小金金不时无忧无虑地呀呀叫着。

“糖!糖!”走了一阵,车上的小金金大约看见路旁有小朋友向口中填着糖块,忽然这样喊。沙老宽听见,立刻把车在街边停住,向对面一家糖果烟酒商店走去。

“同志,是买磨粉机的吗?请进店里先看货!”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忽然走到板车前朝荀儿礼貌地摊手让。

“磨粉机?”荀儿一愣,抬头看见旁边是一家农机商店,板车就停在商店门口,才明白小伙子问话的原因,于是急忙摇头说:“俺不买。”

“不买看看也行!”小伙子显然是个会推销商品的人,仍然面带微笑地说,“你想穿漂亮衣服吗?你想赚钱吗?你想盖楼房吗?你想成为一个农民企业家吗?你如果有其中的一个愿望,那么就请到店里看看!本店经销的光辉牌磨粉机是目前国内同类产品中最先进的名牌产品,式样美观,操作方便,性能稳定,质量可靠!既可加工小麦、玉米、大米、高粱等作物,又可加工咖啡、可可、胡椒、中药等多种物品。畅销全国二十四个省区,远销马来西亚、哥伦比亚等国。尤其适宜农家购买,一个农民家庭如果买下此机,不出三年就能稳稳当当地变成一个万元户!”

“嗬,这么好吗?”原本眉头微蹙的荀儿被这番话说得脸露笑意,“多少钱一台?”

“当然!大嫂。”那小伙见荀儿应了腔,又急忙介绍,“也就三千来块钱,如果家里用电,请再买一台电动机;如果不用电,就买一台柴油机,总价不超过五千!这五千本钱只要一年就能完全扳回来!如果你要有钱,再买上面条机、粉条机、饼干机、面包机,办一个系统化的面食品加工厂,要不了两年你就发了!这些机器本店都有!”

“振平,来,你照看一下小金金,我进店看看!”荀儿跳下了车。这当儿沙老宽刚好买了糖块过来,荀儿就叫:“爹,走,咱们进店看看磨粉机!”沙老宽把糖给了金金,不知所以地跟在儿媳身后往店里走。这当儿推销的小伙又抓紧宣传:“我看你们是农民,我给你们讲一个农民买了磨粉机发家的例子!宝丰城西十里铺的王一东,原先一心想富,又是养鸡又是倒卖中药,都没如愿,可买了这磨粉机后,如今成了腰缠几万的大户……”

荀儿从店里出来时胸脯一起一伏,眼睛晶亮晶亮,坐上板车一回到住处,就向沙高讲了刚才看磨粉机的经过和自己想买一台回家开家庭加工厂的想法,未料她的话刚说完,沙高就一瓢凉水泼了过来:“买那铁东西干什么?回家又是买柴油又是联系原粮又是销售面粉的,多麻烦!哪有咱这无本买卖好?演一场净落一场的钱,多轻闲!万一机器坏了咋办?请人修还不是要出钱?老老实实干咱祖传的手艺,照样能富起来!别女人见识,玩花花道道,我想了,今年秋天再进山关一次猴!……”

荀儿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再无一句话出来……

耽误了半个来月之后,沙家猴戏团又开始由宝丰向北,边走边演了。

因为沙高心疼这浪费的半月时间,一心想把少赚的钱赚回来,演出安排得就格外紧。有时中午辛辛苦苦刚赶到一地,气还未喘匀就叫搭剧场挂幕布,一吃过午饭就要演出。对这种紧张安排最先感到受不了的,是振平。因为少了黑巧,原来的一些节目不能演了,为了保证演出时间,沙高在给其余五只猴子增加节目的同时,也给振平增加了两个节目:一个是同素黑一起跳“独腿迪斯科”;一个是同黑猛一同演“兄弟分家”。这两个节目的体力损耗都很大,加上原来的那个拳击节目,每演一场下来,振平总有一种要晕倒的感觉。他知道这样长此下去身体要垮,便第一次生出了回家自谋生路的想法。

借点本钱也摆个小烟酒摊子试试,吃喝肯定不如现在,但总是轻松一些吧?可一想到永久离开沙家,再不能和荀儿嫂朝夕相处,振平又感到一种失却了什么的难受。这段日子,正是荀儿嫂的细心照料,使他对人间生活有了深深的依恋,彻底放弃了寻死的念头。荀儿嫂,请原谅我的离开吧……

是一个晚饭后,振平找到沙高,满怀歉疚地说:“沙高哥,我手脚不方便,不愿再跑着表演,想回家了。请你多多原谅!从我受伤到现在,你们一家给我的关心照顾我终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我日后再慢慢回报。”

正擦火点烟的沙高闻言手一哆嗦,火柴掉了下去,一丝意外和惊慌倏然从眼中掠过。他知道振平在整个演出活动中的重要性。如果少了振平和老黑的拳击,猴戏对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吸引力会大大降低!不,决不能让他走!眨眼之间,沙高的脸上已全是笑意:“振平,这些天,你为咱猴戏团出了大力,大哥我真不知该怎样感激你,我正和你嫂子商议着,该给你找个媳妇,后半生好有个人照顾。另外,我正要把这段日子演出的收入分给你,来,这是三百块钱,你先拿着!”说着,就摸出一沓钱塞进振平的衣袋。

“这——”振平推让。

“说实话,我不想让你走,一则是想再赚点钱好多给你分点让你日后成家;二则我这猴戏团也需要你来帮助照应,你嫂子是女流,你沙大伯老了,金金又小,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许多!当然,要是你实在嫌大哥大嫂待你不好,我这就去给你买车票——”

“沙高哥,”振平要走的决心被沙高这番亲切的话语泡得稀软,“既是这样,那我就先不走了。”

“好!”沙高拍着振平的肩膀,“大哥我日后绝不会亏待你!”待振平转过身时,沙高又捡起火柴,从容把烟点起,心想:振平,既然我看上了你,又投了资,你就得为我出力,想走?没那么容易……

猴戏团走进临汝县城,兴盛局面再次出现,这地方大约过去少有猴戏团来,人们对这种演出极有兴趣,常常是下午场的票上午就全部卖光。眼见收入大增,沙高高兴得连叫“老天爷有眼!”不想财神爷第三天就又同沙高开了个玩笑:那天午前已把下午场的票卖光,可午饭后不久发现,五只猴中除了老黑之外,都开始很厉害地拉肚子。猴子和人一样,三泡稀屎一拉,浑身顿时就没了力气,一个个神情萎靡、眼皮耷拉卧倒在那里。沙高气急败坏地查找原因,发现原来自己为猴子买的便宜面包变了质。他慌慌地给几只猴子灌了止腹泻的药,原指望能把腹泻止住,下午照样演出,可直到演出开始前二十分钟,四只猴子还毫无精神地睡在那里。而那阵儿,买了票的观众们已陆续进场。

“怎么办?”沙高在和后台相连的一间小旅馆的走廊上来回踱步,急得满头是汗。

“退票呗!还有什么办法。”荀儿一边给猴们熬补肚子的面汤一边接腔。

“退票?说得倒轻松,二百来块钱哪!扔了不可惜?!”沙高朝妻子狠瞪一眼。

“那你说怎么办?猴戏,猴戏,猴子病了,你叫什么来演?”荀儿也有些生气,“难道还能叫人去演?”

荀儿最后一句话突然提醒了沙高:人演?对!就让振平上台演,让没病的老黑给他做配合,勉强把这一场应付过去就行!“振平——”他猛朝后台喊。振平正坐在那里给自己的断腿碴口上擦药。

“你要干什么?”荀儿一听丈夫喊振平就明白了他的主意,瞪了眼叫,“一场演出近两个小时,让振平和老黑怎能顶得了?你不知道振平的身体状况?你存心要把他累死?”

“少啰唆!”沙高猛把荀儿拨拉到一边,朝拄拐杖过来的振平说,“实在没有办法,票已经卖出了,可这些猴病了,只好麻烦你辛苦一场!让没病的老黑配合你,节目我想这样:第一个,兄妹秧歌舞,你和老黑上场跳,跳慢一点,时间长一点;第二个,钻圈,老黑上;第三个,独腿迪斯科,你上——”

“不行!”荀儿这时猛地打断丈夫的话,上前扯住了振平的胳膊,“我今天就是不许振平上场!我不许你把人当猴耍!”

“你胡说什么?”沙高气得真想朝妻子抡起拳头,但他强抑下了自己,他不敢再浪费这开演前的宝贵时间,只是朝振平不容置辩地点了点头,“走吧!”

“嫂子,你放开,我去演一场,这没啥,累不坏的。”振平见这场面,急忙开口圆场。

“不行!”荀儿的声音铁一般坚决。

“别在这里乱弹琴!”焦躁中的沙高几步过来,猛用力掰开荀儿的手朝振平说,“你去准备上场!”

“别碰我!”激怒中的荀儿朝丈夫吼。

沙高铁青色的面孔转向荀儿,咬了牙低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样蠢!”

“你不明白我可明白了!”荀儿的脸变得煞白,“你原来是一个畜生!”

“啪!”暴怒中的沙高朝荀儿挥拳打去。

这一拳太狠、太重,荀儿向后踉跄了几步,扑通仰倒在地上。因病躺卧在地上的大黑等几只猴子,吓得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天还不太亮,荀儿就把自己的衣物和金金的用品打成一个包袱,而后喂金金点东西,抱起孩子往门外走。

“这么早去哪里?”一夜没有睡好的沙高见状急忙拦在门口赔了小心问。昨天对荀儿动手后不久,他就害怕了。他知道妻子的脾性,她不会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他担心她会做出什么来,果然,她抱了孩子要走。

“回沙湾!”荀儿的目光刀一样朝沙高扫过去,“离婚!你什么时候回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去乡上办离婚手续!我今天先走,我一天也不愿再同你过下去!”她从未料到沙高竟敢向她动手,这使她伤透了心,她决不容许这种行为。她决心利用这个机会让沙高知道:想像别的男人欺负女人那样欺负我,不行!

“嘿嘿,昨天,我……”沙高有些着慌,他晓得荀儿平日虽柔顺,但一旦发了火就敢说啥干啥。离婚?这是他最怕听的一个词,他内心里一直深爱着漂亮勤快的妻子,平日他只要看见荀儿和别的英俊男人说话,他心里就不自在,他不能设想这个家没有了荀儿还怎么过日子。

“走开!”荀儿连看也不看他,只放了声叫,“我们娘俩坐车回家,我不想再见到你!”

“昨日是我错了,可我也是为了你们娘俩——”

“我不稀罕!我不需要!”荀儿猛用手搡开沙高,走出门去。

“你不能——”沙高见状急忙扯住荀儿臂上的包袱,“我认错了还不行?”

“认错?你这个一家之主还有错?”荀儿在渐亮的曙色中瞪着沙高,“从今天起,你当你的猴戏团主人,我回沙湾过我的日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说罢,挣着又走。

“爹——”沙高知道荀儿今天的决心非同寻常,光靠自己难以劝止,急忙向隔壁喊。

听到儿子、儿媳争吵声的沙老宽衣扣没扣就奔了出来。他已知道昨天儿子动手打荀儿的事,便一边斥责儿子:“都是你惹的事!”一边去抱儿媳怀里的孙子。荀儿不给,闪开公公的手急步向前走,沙老宽慌慌赶过去尴尬地扯住儿媳的胳膊。金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吓哭了。天越来越亮,大车店里的其他旅客已开始起床,荀儿怕再同公公挣扯惹外人笑话,便只好随公公回到了屋中。

“你来认错!”一见儿媳在床边坐下,沙老宽便朝儿子叫,“你凭什么动手打人?”

“我也是想多挣点钱。”沙高当着爹的面不好意思自认不是。

“我走!”荀儿又站起来冲到门口,但被拄杖走来的振平拦住了。振平拐得越发厉害,昨天演出结束后,他几乎是被沙高父子抬进屋的。“嫂子,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沙高见荀儿仍然坚持着要走,只好不再顾及脸面地说道:“昨天我错了,今后你说啥咱听啥还不行?”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荀儿的杏眼斜起,“我说啥你听啥?”

“当然!”沙高见荀儿接了这话,知道事情还可挽救,急忙含笑保证。

“那好!”荀儿扭身朝沙高伸手,“今后我当家,你把咱们挣的钱全给我保管!”

只是一刹那的犹豫,沙高便去解衣扣,把贴身绑着的一个小皮包解下交到荀儿手上,“一共八千一百二十二块三毛四!”他笑了一下,他知道荀儿不是那种乱花钱的女人,交给她保管倒也可以放心。

荀儿捧着那钱包一时有些发愣,她没想到沙高真愿把钱都交到自己手上。不过这愣只是在片刻之间,一霎之后,就见她的双眸一亮,细牙一咬说:“好,既是按我说的办,我再说第二条:咱们今天就停止演出,往回返!”

沙高眼珠一跳,嘴张开,本能地想表示反对,但一想自己刚才的话,又想想时令已近仲春,地里的农活也该忙了,回去就回去,不必再惹荀儿生气。再说,若她一恼,执意走了,剩下三个人演出也确实无法搞。于是,就勉强把头点点:“就依你说的办吧。”

荀儿又长长盯了一阵沙高,才把长而密的睫毛慢慢放下,将一个含义莫测的眼神缓缓遮起……

猴戏团当天返到宝丰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程前,荀儿说她去街上买点东西,沙高当时也没在意,便在大车店院里边逗金金玩边等她回来。不想一等就近两个小时,沙高想着赶路,焦躁地把孩子交到爹爹手里,自己想去找荀儿回来。谁知荀儿这时拉一辆板车进到院里,车上装着一台崭新的磨粉机和一台柴油机。“谁家的?”沙高见状惊问。

“沙家的,我做主买的!”荀儿停下车子擦着脸上的汗说,“连板车也是新买的!”

“买这东西干啥?你疯了?”沙高的眼珠都吓得要飞到额头上。沙老宽和振平也吃了一惊,意外地望着荀儿。老黑它们几只猴子,也都新奇地望着车上的机器。

“你不是想富想挣钱想发家嘛,这东西会使你如愿!我仔细想过也计算过,咱们沙湾和四周的村子,人们吃的面粉、糁子、谷子、大米和猪、牛的饲料,都是到十几里外的柳林镇去用粮食换,咱有了这机器,生意一定会兴隆!光是夏秋两季,就差不多能赚回本钱!”

“那么简单?咱们又都没玩过机器,万一赔了咋办?”沙高脸涨红着叫。

“没有玩过不会学?你放心,我来干!”荀儿说得十分干脆。

“不行,退了!”沙高断然地一挥手。

“想得倒好!”荀儿的眼珠又立棱起来,“你说过这家让我当,我说啥你听啥!怎么,你那舌头不是肉做的?像锅铲一样来回翻?!”

“你——?!”沙高被这话噎呆在那里。

“该上路了!”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的沙老宽,这时走到装机器的板车前说,“这辆装机器的车重,我来拉!”说着,把背带挂在肩上,拽起车把向院外走了。

“爹!”沙高喊了一声,他真想上前扯住车把,立刻拉到卖磨粉机的商店退了。但他知道,那样一来,荀儿又要同他大闹;再说,商店万一不退咋办?也罢,这毕竟是一个挣钱的东西,既是买下了,那就留下试试,反正夏秋两季也出不去,不成,再转卖吧!他叹了口气,第一次意识到,当初不该说让荀儿当家,不该表态她说啥听啥,她毕竟是女人,脑子一热就胡来……

沙家四口人加上振平拉着两辆板车,默默地在回程路上走着。因为买了机器而不高兴的沙高,只顾皱了眉低头拉车,根本没去留意荀儿新的反常之处——边走边观察着两边的地形,每当发现路旁有树林时,总要驻足看上好久,还要向路人打听树林的大小。

回返第三天的上午,走到了鲁山与南君交界之处,这里已近伏牛山的腹地,大车路在山上盘上盘下,两边的树木已渐渐密集,在一处枝叶繁茂的杂树林前,走在后边同行人说话的荀儿追上来喊住拉车的公公和丈夫,说要歇歇。于是全家人便在路旁的树荫里坐下,喝水吃干粮。那当儿荀儿便走到驮猴子和道具的板车前,从车上把五只猴子一一拉下。正仰头喝水的沙高、沙老宽和振平都以为荀儿是要给猴子饮水喂食,谁也没有在意。

荀儿拉着五只猴径直往树林深处走,沙老宽是第一个开始对荀儿举动留意的人,但他没有想别的,他以为荀儿是怕猴们坐车疲劳而拉上遛腿。他怕猴们在林中捣蛋让荀儿作难,便拎了一根猴鞭跟了上去。

在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荀儿止了步。五只猴看见枝繁叶茂的树林,早就挣扯着缰绳想去攀爬,走在后边的沙老宽刚想提醒一句“小心”,不防荀儿忽然弯腰急速地一一解开猴们脖上的铁链,说道:“走吧,从这片树林往西,就是宝天曼原始林区,你们再由那儿摸回你们的老家吧!”

沙老宽被这从未料到的场面惊呆了,他慌慌地喊了一声:“金金他妈!”便跌跌撞撞地朝儿媳奔去,“快拴住它们!”

“不!”荀儿闻声扭头,平静地看着公公,“我玩够猴了,也不想看你们再玩猴!我做主放了它们,让它们回自己的老家去!”

“可——”沙老宽像是呼吸困难,嘴大大地张开。

“可我们照样能过日子,我们有磨粉机!爹,”荀儿的声音忽然颤了起来,“难道我们沙家就这样世世代代靠猴子生活?难道将来让金金的儿子、孙子也像你、沙高和金金一样,只长一个半耳朵?”

像陡然抽去了沙老宽身上的骨头,他软软地倚在了一棵山梨树上。

被解下铁链的五只猴子,一开始似乎没有理解这解放的性质,只在近处的几棵树上欢喜地攀爬,最后还是老黑最先意识到这是一个逃跑的机会,便尖叫了一声,闪电一样荡起树枝向远处跑,其他猴见状也随后追去。

“金金他妈!怎么半天不出来?”不远处响起沙高的问话和脚步声,他大概也觉到了蹊跷。

荀儿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等待丈夫的走近。

“猴呢?”沙高一见荀儿手中的五根空铁链,惊得打个冷战,变了声问。

“我当家,放了。”

“嗷——!”荀儿的话音还没落地,沙高就扑了上去,一边拳打脚踢,一边懊恼至极地叫道:“我揍死你这个憨女人!揍死你这个败家的婆娘!揍死你这个胆大的贱货!揍死——”

被踢倒在地的荀儿既不解释也不求饶,任丈夫踢打。

沙老宽傻了似的仰靠在那棵山梨树上,眼珠一动不动,直盯着被树枝割碎了的天空。

“怎么了?怎么了?”闻声拄杖拉着金金赶来的振平,看见沙高没命地捶打荀儿,急忙去拉,他哪里拉得住沙高。金金被吓哭了。

“揍死你这个烂货!揍死你——”

“啪!”像是突然在空中爆响了一个霹雷,震得振平的耳膜几乎要碎,随着这响声,原来又跳又叫的沙高蓦然扑倒在地。过了将近半分钟,振平才明白,那响声来自沙老宽手中的猴鞭,沙高是被他爹手中的鞭子击倒的。

一时间静寂下来!只有风拂高处的树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鼻孔出血、头发散乱、面孔乌青、衣襟破碎的荀儿慢慢从地上爬起。

沙高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沙大伯,沙高他……?”振平有些着慌。

“不要紧,”沙老宽仍然仰脸向天,像是对天空说话,“这是昏鞭,要两袋烟工夫……”

荀儿无言地走到丈夫身边,弯腰吃力地抱起他,吃力地一步一步向路边走去。

那根鞭柄磨得乌亮的猴鞭,慢慢从沙老宽的手中滑下,死蛇一样地蜷曲在地上。沙老宽酒醉似的挪着步子,蹒跚跟上儿媳。

并没跑出很远的猴群,似乎不相信人就这样简单地还给了它们自由,又悄悄聚来空地,惊疑地望着那几个远去的背影……

当那五个人终于走出密林来到路边车旁的时候,灿烂的春阳已经移上头顶,将远山近坡耀得一片金黄。

路的前边,不知什么鸟在鸣唱,声音清脆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