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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雾 铁锅

他说,他现在做的一切都开始于那个中午。那是利物浦深秋时节一个少有的好天气。那天中午他在罗森罗尔饭店为小女儿郝文举行十八岁生日宴会,宴会将要结束时,他发现了这个饭店的厨房部经理列尔从宴会厅走过,因为列尔曾去他的厂里谈过生意,彼此相熟,他便起身招呼。两人开头的几句问候过后,他不由自主地询问到了列尔对他的东方锅厂的看法,列尔就含笑向他说:“你可以去我的厨间看看,用的全是您的产品!”于是他便扶扶眼镜,饶有兴趣地拄杖随列尔走进饭店一楼宽大明亮的厨间,在几长溜镀铬的或镶了瓷砖的灶架上,放着的都是他的东方锅厂的锅:平底铝煎锅、合金高压锅、不锈钢炒锅、铝合金大汤锅、电蒸锅、电烤锅、电炒锅、电饭锅……几十个厨师正在锅前忙碌。他用刚才看女儿郝文那样的慈祥目光把那些锅看完一遍,又转向列尔问:“厨师们对锅满意吗?”列尔伸出大拇指晃晃,同时去一张玻璃茶几上拿过一沓东方锅厂随产品发的意见卡,他接过,缓步向隔壁的休息室走去,他要翻翻!

作为在利物浦这座英国滨海城市唯一的一家大型锅厂的董事长,他本来是不必这样亲自过问用户意见的。他手下负责销售的那些英籍和华侨职员,每隔半月就会把用户的意见和看法汇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但他已经养成了这种大事躬亲的习惯——他一向把用户的意见当作大事,他要亲眼看看!他慢慢地翻看着那些卡片,从爱尔兰海面晃来的饱含水汽的微风,踅进窗子,把他的满头白发拂得一动一动。

他说他正看那些卡片时,列尔去旁边的经理室拿来一张印制精美的传单一样的纸片递到他手上,问:“郝先生,这是我刚收到的,你看过吗?”

那是世界卫生组织用英、法、中、俄四种文字印制的一份忠告:“请使用最好的炊具——中国式铁锅。”他说他的眼睛一触到这个题目浑身的血就骤然一热,他再一次扶扶眼镜,飞快地朝下读:中国是世界上应用铁制品最早的国家之一,用铁做锅在中国已有悠久的历史。中国的大多数人目前正使用铁锅做饭做菜,中国式铁锅正受到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欢迎,因为用它做出的饭菜能向人体提供一种必不可少的元素——铁。本组织专家认为,用铝锅、铝合金锅、不锈钢锅等新材料锅做饭,会产生某些有害人体的元素;而铁锅的铁是无机铁,当人吃进去后,在胃的酸性环境中能变成铁离子被人体吸收利用;用铁锅炒菜时勺铲频频与铁锅碰撞摩擦,有些铁屑便脱落混入菜肴之中,炒制酸性菜肴时,也有一部分铁溶解在菜汤里,可给人体提供更多含铁的营养……

他说他没看完身子就开始因激动而哆嗦起来:到底有人知道铁锅的价值了!他说,故国黄河南岸南阳盆地的那个故乡小镇就在那一刻又在脑海里浮现,镇上当年自己亲手建起的化铁炉和那些造锅模子霎时开始在眼前翻腾,跟着这些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姑娘的面影……

他说当时列尔看了他的神情笑问:“怎么,感受到威胁了?你是中国人,自然也懂中国式铁锅的造法了?”

他说,就是在那一阵,回故国故乡再办一个铁锅厂的意念在脑中一晃,当然,当时这还不是决定。

他说,他那天走出罗森罗尔饭店大门时,听到从不远处那座巨大而悠久的港口传来几声闷重的轮船汽笛,那呜呜的笛声使他隔着汽车的挡风玻璃,分明看见三十九年前他迈进利物浦港口时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大约是三天后,他的智囊组便在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条建议:立即筹建制作中国式铁锅的分厂!建议后附着的便是世界卫生组织的那份忠告,他说他看完那条建议后立刻就在上边批了一个字:“好”!但他同时又写了一句:“这个分厂的厂址在中国”!

这是他的最终决定!

他说这个决定的做出固然是考虑到了“中国式铁锅在中国造将使产品在世界上更具有竞争力”,考虑到了“应该占领中国这个巨大的用锅市场”,但更重要的是,他要实现父亲和自己几十年前就有但终未实现的愿望——在麻山镇建一个造铁锅的大厂!他也要借此机会,回去见见那位始终立在他心里的姑娘!

他说他很快就向中国驻英使馆提出申请,答复来得圆满而迅速:欢迎您回国投资办厂,随时可以起程!

他说两个月后,他便带女儿郝文和一位英籍工程师,由英国经北京飞回了郑州,然后由政府里一位官员陪同,坐汽车南行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麻山镇,进镇的时候是黄昏!

他说,他们家世代都做锅。从哪一辈开始的他说不清楚,最初怎么做起来的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祖辈们看中这个行当挣钱保险——不管什么朝代不论什么家庭总得要锅做饭;也许是因为镇北的朱沙河里铁砂多,用木炭熔炼方便——干这活只用力气不要太多本钱。不过那时的规模不大,他小时就是爷爷领着父亲和奶奶、姑姑、妈妈他们几个人干,每天出锅最多出到十二口。那时候做出的铁锅不过是供本镇人和邻村人来买,买主来买时或是拿现钱或是拉一袋苞谷赶一只山羊来用实物交换。家里那阵并不富裕,他常看见奶奶和娘把蒸好的红薯面窝头里夹两根咸萝卜,送给在河滩里拉铁砂的爷爷和父亲吃。

他说他从十岁起开始跟爷爷跟父亲学习做锅。上来先学习炼铁,每天到镇北的朱沙河里挖那种赤红色的铁砂,挑回家倒在不大的炼铁炉上炼,学会看火、加料、去渣。接着开始学习做铁锅模子,一种型号的锅做一种模子,那时常做的有几种型号:一丈、三丈、四丈、六丈、八丈、十丈,锅口直径一市尺多一寸为一丈。(一种古代传下来的计算锅口直径的尺寸,丈不是本义。)这几种型号的锅模子全会做后,就开始学舀铁水浇做锅坯。最后再学精修。这一道道工序学完之后,他已经是十四岁半。他从那时开始,就可以独自做出光滑细腻、厚薄均匀、传热快、不生锈的地道麻山锅了!

他十五岁那年爷爷去世,父亲开始把他当作一个主要的帮手,大哥、二哥都没他学的手艺好,爹常常在一天的劳累之后把他叫到身边说:“祖宛,好好干,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建成一个大锅厂,让方圆百里家家的锅上都打咱麻山郝家的印戳,让创咱们这门手艺的老辈们脸上也光彩光彩、荣耀荣耀!”

他说他从十五岁开始跟爹苦干了三年,使造锅的事儿有了很大发展,那时已可以日产各种型号的锅一百一十口,麻山铁锅的声名在四方震响,开始有陕西和湖北的商贩牵马拉驴地来买锅。家里的日子开始好转,盖了新房,给大哥、二哥娶了媳妇,锅里也常蒸白馍煮白米,隔几天饭锅里也总要有几片羊肉、猪肉。

随着郝家锅的出名,郝家老三郝祖宛的名字开始让媒婆们产生了兴趣,于是不断有媒人领着姑娘上门,但他早已爱上了邻居的姑娘秋芋。他说,如今年纪大了,说这些事儿已经不再脸红,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秋芋那姑娘当时人长得匀匀称称,有模有样,那双眼睛乌溜溜水灵灵特让人喜欢,眸子一掠一转都像是有好多柔柔的话说了出来,朝你身上一看,心里就不能不舒服得一颤一颤;她的声音特好听,圆润柔软,她要叫一声祖宛哥,能让人心里甜半天。秋芋的父亲靠去北边的伏牛山里砍柴出来卖钱养活一家,家里很穷,她又是长女,要替妈妈操心照顾弟妹,不然说不定也早订了婚嫁出门去。也亏着是这样,否则我们俩也不会发展到那一步。我们俩从小在一起玩,小时候常一同去镇边的田里捉蝈蝈,一块儿在我们家造锅的场子上玩沙子,一起捡一些破锅片敲着叮当唱:麻山锅,锅铁薄,能煮米,可烙馍,下饺子,省柴火……后来我稍大了学炼铁拉大风箱烧火,她便常拿了红薯让我放在炉边烤熟喂她的弟弟妹妹,我爹见了,常笑着说:“芋儿,来跟我一家吧,学做锅,保险不缺吃、不缺喝。”秋芋就答:“行呀,你去跟我爹说好了,我明儿就来!”她爹有时进山砍柴会捉了小兔、逮了小鸟、捡了鸟蛋,她爹只要回来一交给她,她便喊我过去:“祖宛哥,给你!”她的弟弟妹妹们哭着要她也不给,弄得我也不好意思。有天吃了晚饭我已经准备睡了,她在窗外悄声喊我出来,我刚走到她身边,她便从怀里摸出一截东西塞到我的手中,说:“快吃了,我爹说这是人参,他今天砍柴时挖到的,娘讲这东西人吃了有力气,我想你拉风箱炼铁,吃了这会有劲,就偷偷给你掰了半截来。”我听了就那样嚼着吃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人参吃人参,吃得差点要呕,但心里舒服极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听见秋芋爹在隔壁院子里气疯了地骂:“谁把我的人参偷走一半?天呀,这要少卖多少钱哪!”接下来就听见她爹轮流打他们姐弟几个,不过到底她爹也没问出什么,吓得我在这边心惊胆战地拉风箱。那天中午,我的鼻子忽然无缘无故地流起血来,周身也觉着热得难受,父亲问我吃什么不对头的东西没有,我先说没有,后来被逼不过说了真情,父亲笑得站立不住地叫:“你们这对小冤孽呀!人参是那么吃的吗?”从那次以后我才知道人参这东西是热物,火力很大!父亲那天拉着秋芋的手笑问:“芋儿,你愿做我的儿媳妇吗?”秋芋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愿!”父亲又笑着讲:“做我的儿媳有一个条件,就是得把这做锅的事儿传下去!”秋芋又点头说:“行!”惹得父亲哈哈大笑。

他说他十四岁半学徒出师能单独做锅后,做的第一口锅就给了秋芋家。秋芋家原有一口八丈锅,因为使用年代太久,锅半腰裂了一道缝。虽然离我家只隔一道墙,但因她家太穷,她爹一直舍不得换新锅,每顿秋芋做饭,总要照娘教她的经验,先把锅烧热用一点面糊把那道缝粘住,再添水烧开。我学徒出师,父亲告诉我明天你可以单独干的那天晚上,我喊秋芋把她家的那口破锅拎了过来,我擦洗干净扔进化铁炉一化,就用那铁水不大工夫便给她家铸了一口新锅。父亲听见场院里有响动过来,看见我正在秋芋的注视下为她家做锅,噙着烟袋笑着说:“芋儿,你既是愿跟我们一家,晚点也学学做锅,省得我以后死了,你和祖宛把这份祖业丢了。”秋芋当时脸红红地说:“你放心吧,郝伯!”她十六岁的那年冬天,有个晚上她来放锅的库房里给我送她悄悄为我织的手套,那晚因为天黑,库房里又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放了胆,抱住她亲了她的脸,她当时只是一惊,并没有挣,任凭我贪婪地把她的脸颊吸得吱溜溜响,她偎到我怀里一动不动,小猫一样,让我在那里亲得随心所欲。那阵子我要干什么她可能都会答应,但我别的什么也没做,我只是亲她的脸,连嘴也没敢亲,我那天晚饭时吃有辣椒,我总怕我嘴唇上还沾有辣东西辣了她的唇。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说一声:“祖宛哥,我可以走了吗?”我一听,就放了她。

他说,那阵子因为造锅的事儿兴旺,加上又有了秋芋,他心里高兴得整日想唱,他已经做好准备,待一个冬天做的锅全卖出之后,他要跟父母正式提出娶秋芋,他估摸父母能欢欢喜喜答应。

他整日为这个希望高兴,根本没料到灾难正在向他的家庭逼近。

灾难到时是一个早晨!

其实前一天的后晌,镇公所的人曾敲了锣满街吆喝过:县上说了,小日本可能明儿打咱这镇上过,男女老少快进山躲起!一则因为过去也有类似的通知却终没见日本兵来;二则因为当时已做出的五千多口锅全堆在库房和当院,走了放心不下,祖宛爹听了,只让家里其他人进山躲,留下三儿祖宛和自己在家中。想万一有事,两人无累赘也能跑开,如果没事,第二天父子两个也可以照样开炉做活。

那天晚上因为大多数人都已进山,整个镇子很静。他说,晚饭后他在场院里收拾零碎东西时,忽然听到隔壁秋芋家有人的呻吟声,一愣,就跑过去看,一看才知道秋芋和她爹也没进山。原来秋芋爹当天上山砍柴时不小心摔下断崖,把一条腿摔坏,拄棍走回来已肿得好粗,此刻已不能动。她爹听到那进山躲老日的吆喝时,曾催秋芋和她娘领了弟妹们走,秋芋担心爹一人在家吃喝拉撒无人照顾,就执意留了下来。他进去时秋芋正费力地想把爹搀进过去为躲土匪而垒的一个夹墙里,父女俩估计万一第二天日兵来,躲在那里边不会出事。他见状急忙上前把老人抱进夹墙里安置好,这才又对跟出来的秋芋说:“现在我送你进山,大伯由我来照料。”秋芋摇头说:“不用,倘是老日不来,你明儿个还要做锅,干那活不能分心,再说有这夹墙躲,来了也不怕。还有,你和两个老人都留在这里,我走了也不放心。”说罢,就偎到了他怀里。他说他当时也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一来是估摸老日不会真来;二来也真有点舍不得让她走,就把她拥到怀里。先是亲了一阵,后来因为心里火烧火燎,加上镇里太静,身上的血就快流起来,就伸手去解她的上衣纽扣。她穿的是大襟棉袄,袄扣是用布做的,他去解时她倒没动,他因为心里激动手指直哆嗦,半天才解开一个扣子,谁知他把这个扣子解开去摸下一个时,她已经无声地把刚解开的那个扣子又扣上了。后来他心里有些急躁,就没有再去解扣子,而是撩起她的棉袄下摆,从那里把手伸了进去,她的胸口太暖和,显出他的手凉得厉害,手刚触到她的胸口时她身子哆嗦了一下,随后就又不动,直让胸口把他的手也暖得热乎乎的。

他说他是鸡叫二遍时醒的,醒来后爹已经在炉子前忙活,他便急忙起身去帮着生火。他说他临点火前还问了一句:“爹,这会儿就点?”爹侧耳朝四周听了一阵,镇子仍然很静,而后又爬上院墙朝黑沉沉的远处看了一霎,才说:“点吧,看样子不会来了。”

炉子点着之后他拉起了风箱,风箱呼嗒呼嗒,院子里全是这一种声音,铁块在这声音中慢慢在炉子里熔化。他说,要不是风箱响,他和爹也许会早听到了那马蹄声,那样,他和爹也许就跑开了,无奈风箱太响,等到他和爹听到马蹄声扭脸看时,两个骑马的日本兵的刀尖已在院墙外晃动,那阵子天已经蒙蒙亮,刺刀上青光闪烁。他和爹在那一刹那惊呆了,都站在原地没动,这当儿已有四个持枪的日本兵冲进了院内,对着他和父亲把枪举起。他说那会儿风箱已停,院子里除了马的喷鼻声就是炉子上铁水的沸动。他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日本人,日本兵显然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土制铁炉,不知它为何物,眼盯着铁炉直往后退,直到有个中国翻译走进院子,看一阵后说这是一个做饭锅的作坊,不必害怕,那几个日本兵才敢走到炉子跟前左看右看。这时候镇子里已开始起火,好多人家的房子已被点着,火光把就要全亮的天空映得血红,一股股烧着柴草、衣物、粮食的煳味、焦味、臭味在空气里弥漫。就在这火光中,几个日本兵发现了堆在院子里和库房里的那些铁锅,他们先是拎起来颇有意思地看,随后便往地上一摔,“啪!”锅便裂成几瓣。摔碎一个他们便笑上一阵。他说,爹心疼得嘴都扭歪了,我抓紧他的手唯恐他上前阻拦。不大时辰,又进来一个领头模样的矮壮汉子,他走进库房看见一房的铁锅,用中国话说:“统统地砸烂,让中国人没锅做饭,饿死他们!”有这命令,兵们摔得更凶,一人同时拎起两口锅,两锅一悠一碰,“嗵”,便都碎了。一时间满院子都是碎锅铁。嗵、啪、乒、哐,声音不断地响。爹气得脸色煞白,身子乱抖。

他们大约摔有两袋烟工夫,从镇街那边又走来一小队日本人,为首的骑着一匹大白马,听到摔锅的声音,那骑马的下马进院,正摔锅的几个兵见他进来,都“嗨”的一声停手立正。那骑马的先是看一眼化铁炉,又拎起一口锅端详了一阵,然后对翻译说了一气日本话,翻译便扭头对爹说:“老头,太君问你会不会造行军锅?如果你能造出九口行军锅,你现有的锅将不被摔碎,房子也不烧,你和你儿子的命也能保住!”我紧张地看着爹,不知道爹会怎样回答,我知道镇公所的人早有通知,谁替日本人做事谁就是汉奸,当汉奸早晚要被政府惩治。倘是爹答应了,就是替日本人做事;倘爹不答应,今天怕也要出事。爹沉默了一阵后说:“行,我什么样的锅都会做,你只要拿来个模型就中。”我看了爹一眼,知道他是心疼这份家产。

不一会儿,一个日本兵背来一口行军锅,锅底上有几个大洞,估计是被枪打坏的。爹仔细地审视了一阵那锅,锅口直径有十一丈左右,大肚,挺深,锅沿外撇,很平,不带尖棱,可以人背马驮,与我们平日做的铁锅不大一样。爹看一阵后便对我说:“拉风箱烧火!”然后他便在院中清出一片场地,用沙土做锅模子。那日本兵头儿见状,便挥手让几个摔锅的出去,他自己和翻译还有两个护兵,站那里看爹的手艺。

在我拉风箱化铁水的当儿,我看见几个日本兵从镇中押来几个老头老太太,显然也是没有进山躲的人。那个矮壮的汉子上前同他们说了没几句话,便抽出腰中的刀把他们砍了,刀上的血都溅到了我的脸上,我被骇得停了风箱,爹扭头瞪我一眼,我才又急忙去拉。

爹把第一个锅模子做好,铁水浇完时,我忽然听到隔墙响起秋芋的一声喊叫,我惊得心都停了跳:她被发现了!刚才因为日本兵还没有烧我家和秋芋家的房子,一直沉在紧张中的我差不多把秋芋忘了。爹显然也听到了秋芋的喊叫,一愣,意外地看定我,我昨晚未把秋芋和她爹没走的事告诉他。不大工夫,两个日本兵便各扯了秋芋的一只胳膊把她拉到了我们院里,院里院外的日本兵见捉了一个女的,呼啦一下都围了上去。

事后我才知道,秋芋是为了保护她爹主动从夹墙里跑出来的。这伙日本兵从华北过来,知道夹墙藏人的秘密。他们进了秋芋家搜查时,看出了那墙有些毛病,便用枪托砸那墙壁,秋芋知道再待下去两人都要遭殃,便趁他们歇息喝水的当儿,悄悄爬出夹墙从里间窗户跳到院里,边跑边喊叫了一声,把砸墙的兵引到了自己身上。

原来站那里看爹做锅的日军头儿见秋芋被扯进来,只扭头看了一眼,没动。最先走上前的仍是那个矮胖汉子,只见他用手中的刀朝秋芋的棉袄扣子上一挑,几个扣子便都开了。我知道秋芋和我们这里的大多数穷家姑娘一样,冬天舍不得再在棉袄里套衣裳,就穿着空筒棉袄,那几个扣子一开,秋芋急忙去掩袄襟,但手又被那矮胖汉子的刀拨开,于是衣襟一敞,秋芋那雪白的胸脯就露了出来。“轰”的一声,血扑上了我头顶,我一下子抓紧了舀铁水的勺把。这时那些日本兵都笑了,那矮胖汉子在笑声中仍用刀尖拨弄着秋芋的衣襟。我那阵心中的怕已全被怒挤走,拼!打死这些杂种!我开始飞快地盘算着怎么干才能多拼掉几个,就在这时,我忽听“嗵”的一响,扭头一看,见爹用铁锤把刚浇好冷却的那口行军锅的锅底敲了个大洞。“你的要干什么?”那个一直站在一旁看做锅的官儿叫。爹慢腾腾地说:“这锅我不能做了!”“为什么?”那翻译瞪起眼睛喝道。爹仍慢腾腾地说:“我有个条件,答应了才做!”“什么条件?”翻译凶恶地吼。爹说:“你们必须让这个姑娘和我儿子走远我才干!”这时站在秋芋面前的矮胖汉子嗷地叫了一声,扭身提刀便向爹扑来,爹闭上眼睛说:“你可以把我们三个人都杀了,但你们得不到行军锅!”就在矮胖子要举刀时,那官儿“哼”了一声,使矮胖住了手,然后他亲自用抓钩把爹刚做好的那口已破了的行军锅抓过来抓过去地审视,大约他是很满意,随即便朝爹点了一下头说:“我答应你的条件!”

爹这时朝我扭过脸说:“你拉上秋芋,顺这条往北的小路直走!”我知道爹的意思,这条小路走三里之后就被一道深沟拦住,骑兵没法过沟,只要过了深沟进入沟那边的柏树林子,就可以安全地跑上山了!而且这三里平地全在爹的视线之内。爹看出我有些迟疑,剜我一眼,我便上前拉住被吓得半呆的秋芋,向外边走,到院门外,秋芋回了一下头,我听见爹说:“走吧,你以后要记着学做锅!”这是爹说的最后一句话。走出一百米后,我听见爹开始拉风箱,呼嗒呼嗒,我小声告诉秋芋:“快跑!”两人就一齐跑起来。我们的背后始终无人追也始终没有响枪。半个小时后,我们就钻进了那片柏树林,一个小时后,我们跑进了伏牛山里那条又长又宽草深树密的母羊谷,直到进谷口之前我们还没有听到一声枪响。

以后的事是侥幸活下来的秋芋爹告诉我的。他所躲的夹墙的后边就是我们院子,他通过一道细细的墙缝把院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我和秋芋走开之后,爹先拉了一阵风箱,把铁水再度化开,然后又开始整理模子。他整理得很慢,九个模子足足整理有一顿饭工夫,那阵子大约我们已进了柏树林。接下来他开始浇铸,他浇得很仔细,九口行军锅全浇完之后,他坐下来抽一阵子烟,那时候日本兵们也在休息,有的在吃,有的在睡,有的在说笑,那个当官的还过来催问他两回:“怎么样,完了吗?”而且接连看手表。随后不久,开始淬火,精修,爹把最后一口锅精修好时,对那当官的叫:“好了!”那家伙逐一看了那些行军锅,而后在脸上浮一丝笑,说:“不错!”接着一挥手,两个兵便扑上来扭住了爹,爹没有吃惊也没有喊叫。这时那当官的换了狞笑,对翻译咕噜了一阵,翻译转对我爹说:“太君讲,你做的锅和做锅的手艺都不错,但你库房里的那些锅和你自己不应再在世上存下去,因为你们中国人不配用锅做饭吃,只配吃草!”爹说:“不配用锅做饭吃的怕不是我们中国人而是你们日本兵,不信你试试,我给我们中国人做的锅,你用力摔才能摔破,可我给你们做的锅,你手一提就要破,这是老天爷的旨意!”翻译把话译过去,那当官的就一愣,急忙上前去提那些摆放在地上的铁锅,刚刚还完好的锅,这会儿手一提,锅底便“啪”的一声裂掉了。秋芋爹说他当时也惊呆了,只有我知道,爹那是在铁水里放了地上的硬土,并且把淬火的时机提前了,经过这样处置的锅铁极脆,过一会儿手一提,锅就会碎,爹曾当面给我做过试验,教我记住这是两戒。秋芋爹说那当官的见九口锅都在他的手提之下变碎,气得“嗷”一声抽出刀向爹砍去。随后他们用炸弹炸了库房里的锅和院子里的化铁炉,把房子全点上了火。……

他说,我和秋芋第二天早上回到家时,家已是一片平地,看到的只是碎锅片子和瓦砾,被劈去半边膀子的爹,手里还攥了一块锅铁。秋芋当时在我爹的尸首旁哭得死去活来,直说这结局全是因为她才造成的,要不是救她,日本兵说不定不会下这毒手。我那时心都碎了,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点家业化为乌有,几辈子从事的制锅业完了!

他说,这是一九四五年三月。

直到抗战胜利之后,他说他才从县里发布的战报上知道,那次来毁麻山镇的是日军第一一〇师团的一支部队,那个领头的官儿叫平林岛二,分管后勤,他们在午阳、方城地区遇到国民党第六十八军一部分官兵的坚决抵抗,战斗中,其装有行军锅等后勤物资的车辆被击毁,他们迫切需要补充做饭的锅。

他说他那天带着女儿和英籍工程师在省府一位官员的陪同下走进麻山镇时,没有让车先进镇政府大院,而是径直去了老宅。那阵子天已黄昏,在田里做活的和在镇上做工的人正在往家走,那些人从他身边过时没一个认出他来,都只是好奇地朝他们三人看,娃娃们围来一群。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位英国工程师,不断地议论着他的高鼻子。他让女儿郝文拿出糖来散给娃娃们,娃娃们扭扭捏捏地接了后便快活地跑到远处去吃去笑。老宅上已经盖满了房屋,有草房有瓦房挤得很紧,已经很难分清哪儿是当初爷爷和爹爹垒化铁炉的地方,哪儿是当初堆放铁锅的空场。不过街道的方向和宽窄都还没变,他还能辨出他和秋芋当初是从哪儿走出街向北山跑的,还能辨出爹爹被日本兵砍死后身子躺的地方。

他说就在他站在老宅前回忆旧事时,他听到了呼嗒呼嗒的风箱响,他说那响声虽然已经几十年不听了,但一听就知道那是化铁的风箱,这种风箱不像做饭烧火的风箱,声轻而柔,化铁的风箱响起来带有一股呼呼的重力,声粗而浑。他说他一听到那风箱响心中喜得一阵急跳:看来郝家的祖业还没有中断!他估计是大哥或二哥的后代们在干,便循了声急步找去。他走进一个不大的院子,院中立一个化铁炉,炉前正有一个穿着背心的小伙忙活,他看见他们进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问:“是买锅的?喏,都在那里放着,要多大的你们自己去挑!”说罢,便又弯腰去舀铁水浇铸,他说他一看到这不大的炉子和小伙子的举动,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他说从一九四五年夏天起,他在秋芋的支持下,又开始造锅,想一个人重振郝家的祖业。

他说那时他原本不准备再去干这个的,当时全家最急迫的是糊口,哪有钱再去置办做锅的那套工具?当然我内心里是时时没忘造锅这桩事的,那是我从小就干的活儿,干那活儿在我已经成了习惯。重要的是,爹已在平时不知不觉培养了我对这个行当的热爱,这个行当已作为一种应该世代传承的东西印入我的脑海,我忘不了它!我总觉得让这份祖业就此终断会使死去的爹爹九泉不安。因而每天傍晚,当我出外给人打短工回来,就总要站在被炸毁的旧化铁炉前发一阵呆。每当这时,隔壁的秋芋会无言地走到我身边,陪我在那里默站。有天傍晚,我俩在那里站了一阵,要分开时,她忽然抓了我的胳膊含着泪说:“祖宛哥,我知道你因为断了祖业心里难受,你们家这份祖业传了多少代,不能就这样断了。日本兵当初下这毒手,也多是因为郝大伯救了我的缘故,我这心里也一直不安,这样吧,我们俩来一起想法子再干起来。”我当时苦笑了:“再干?咋着干?哪有钱再干?”她颤着声说:“我倒想了一个法子,县城边上不是有个大铁匠铺子吗?他们打镰刀、铁䦆、铁锨、铁犁这类农具,肯定会收废铁,咱们把这满地的铁锅片捡捡,挑下去卖,说不定就能挣回买化铁炉的钱!”我一听心里一跳,觉得这倒是一个办法,便拍了一下她的肩头高兴地叫:“好!这个法子可以试试!”见我高兴,她也噙泪笑了。

我立刻把这个主意讲给两个哥哥,未料两个哥哥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日本兵再来,那可怎么得了?”我那时已被秋芋鼓起了劲头,心想你们不干我干!便利用外出打短工中间的歇息时间,捡那些被日本兵砸碎、摔碎的铁锅片,秋芋一有空便过来帮忙捡拾。三天后的一个凌晨,我就挑了一担锅片向县城走,走出二里远时,后边传来秋芋的喊声,她背了背篓赶了来,走近了我才看出,她的背篓里也放了半篓碎锅铁片,锅铁片上放着她爹在山里挖的一些草药桔梗、杜仲,她是借口卖中药进城帮我忙的,后来我知道她爹其实晓得女儿是想干啥,老人也有心帮我,便佯装不知随她去做。

锅铁片这东西不比别的,太重,挑上不多远,就累得我大喘不止。秋芋背篓里装的不比我挑的轻多少,她的喘息粗得让我不忍心听下去。我扭头看她,见她额上和鬓边的头发全被汗水粘到一起,我要她把背篓里的铁片往我担子上再匀一些,她不,执拗地背着走,腰弯得如弓,那阵我才知道她原来还有一股倔劲儿。到了县城铁匠铺子里一称,方知我挑的是一百六十斤,她背的是一百二十斤。铺子管收废铁的伙计听说秋芋背着一百二十斤走了十三里地,有些吃惊,都望着软坐在地的秋芋说:“了不起!”秋芋只笑笑,便起身和我一起去柜台上找老板领钱。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奇瘦,但竟还有邪心,双眼直勾勾盯着秋芋看,而且还嬉皮笑脸地说:“哟,这么漂亮的姑娘来卖废铁?不能想个别的法儿?”我生气地瞪他一眼,他倒不生气,依旧嘻嘻笑说:“这位小老弟,我这话说错了吗?你瞧瞧这位姑娘有多漂亮!比咱们县国宏豫剧团的红角方秀荣还要耐看,可你竟让她来卖废铁,你说得过去吗?”这一下噎得我讲不出话,倒是秋芋拿上钱拉了我就走:“别理他!”

那天回家时已是午后,因为用废铁换了十几张票子,秋芋显得很高兴,一路上说说笑笑。我侧眼看她,许是那铁匠铺老板的话起了提示作用,我发现她那天确实显得格外漂亮,两个脸蛋因为走路和快乐,晕红得十分鲜艳,高隆的胸脯随着双脚的起落,一颤一颤极是惹眼,显小的旧裤把她的双腿和后臀绷得紧紧的凸凹都见。我的心渐渐地有些发痒,于是在过一条干涸的河沟时,我说秋芋咱们歇歇,她说行,于是我俩便在向阳的那一面沟坡上坐了下来。坐下不久,我便把手伸了过去,秋芋害羞地笑笑,闭上眼睛任我把她拉到怀里。我开始第一次亲她的嘴,她没有躲闪,而是把娇小的舌头伸出来,让我轻轻地咬,这种亲热持续了不久,我便忍耐不住地伸手去摸她的裤带,她按住了我的手,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等买来化铁炉了再……”接着就飞快地站起身,用手去捋被我弄乱了的头发。我红着脸起身,随在她身后走。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我们又第二次去卖,未料到的是,这次那老板突然把废铁压价一半,我和秋芋找他理论时,他说废铁收得已经太多,你们不愿卖可以挑回去!我不敢强争,怕把这唯一的财路切断,只得忍痛作罢。临走时,那老板竟嬉皮笑脸地盯住秋芋说:“其实,你们有的是挣钱办法!”我瞪他一眼,真想把唾沫吐到他的脸上,秋芋只默默拉我出了铺子。

第三次去卖时,那老板竟在第二次的价上又压一多半,可怜我和秋芋辛辛苦苦捡好挑去背去的二百多斤废铁,卖的钱只够买几个萝卜。我气得险些把扁担折断,秋芋也双唇哆嗦地盯着老板的脸说:“你太黑心了!”那老板倒不生气,仍旧笑嘻嘻地看定秋芋讲:“不愿卖,就挑回去好了,依我说,你们别再卖这废铁,还是想个别的办法挣钱!”

那天回家时,我俩一路无话,那时我已完全灰心,罢了,不再受这欺负,也别再希图买炉子做锅了,安心给富人家打短工混口饭吧!我边走边伤心喃喃说道:“爹,孩子实在没有办法再恢复祖业了,你不要生气……”秋芋扭头看我一眼,颤了声说:“祖宛哥,你别伤心坏了身子,让我再想想办法。”我没再应声,只默默走路。快到家时,只见她猛地踢飞了路上的一颗石子,莫名其妙地说道:“老天爷有眼!”我当时不知她的话意,也没理会。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早。早先的房屋全被鬼子烧毁,这时家里搭了四个草棚,娘一个,大哥大嫂一个,二哥二嫂一个,我自己一个,我这个棚子最小,就搭在早先的化铁炉旁边。因为接连地捡铁片卖铁片,身子乏极,我睡得很死,根本不知道秋芋什么时候把草棚门弄开,什么时候进来的。当我脸上滴了她的泪水惊醒时,她正坐在我的床头俯身看我,我吃了一惊,翻身坐起慌慌问她:“出啥事了?”她哑声说:“没有。”我说:“没事你哭啥?”她顿了一霎才说:“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老天爷让我俩永世不得相见,把我吓的。”我当时扑哧一笑,根本没去想她的话是真是假,就揽过她宽慰地说:“谁能挡得住我们相见?快把心放下!”她的身子贴紧我,瑟瑟乱抖,而且破天荒地主动地没命地亲我,好像以后就真的再见不了面似的。我的身子被她的亲吻弄得有些冲动,我去解她的衣服时未遇任何反对,相反她还主动地帮我褪去短裤。有一阵我被她的这种反常主动弄得有些发愣,但不久我就忘掉了一切。我的心全被狂喜涨满,没有给思索留下任何空间。根本不知道这个夜晚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欢乐了几乎一夜。

黎明时她走了。临走前我最后一次亲她的脸时,感觉到她脸上又淌满了泪,我以为她这是因为害羞,依旧没去想别的。

第二天上午我去给人打短工。中午回来时听小妹说,秋芋又进了城,我略略一愣:她进城干啥?便问小妹看见她带了铁锅片没有,小妹说没有,她只拎了个竹篮。我估计她是又去卖她爹在山上挖到的药材,便没再去想别的。

这此后一个来月,再没见秋芋过来一次,我起初以为她是为那晚的事害羞,不好意思再来见我。后来时间实在太长,我想她想得厉害,就在一个中午借故跑过去找她,未料秋芋不在家,她爹跟我说:“秋芋讲上次她去城里卖桔梗时碰到一个好心的中药铺掌柜,人家愿雇一个晒药的女工,三四天去一次,一次干一天,工钱给得还不少,今日又是晒药的日子,她去了。”我听了倒也高兴,她家的日子很苦,是该想办法开个钱路。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饭后,我正坐在自己的草棚里琢磨着第二天去谁家打短工挣钱,忽听秋芋在棚外低声喊:“祖宛哥!”我闻声高兴地跳出棚外刚要开口招呼,她已把一个布包猛塞到了我的怀里,说:“拿住!”我以为是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打开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全是票子!“哪来这么多钱?”我惊异极了。“在城里给人做活挣的,你用它买做铁锅的东西吧!”她说罢转身就走。多日不见所引起的思念,使我胆大地上前想把她再抱进草棚,但她坚决地挣脱了我的胳膊,说了一句:“快想做锅的事儿吧!”就跑走了。

那晚我就着油灯数了数那一包钱,欢喜得跳了起来,根据当时的价钱,这包票子买一套做锅的用具是完全够了!我一方面佩服秋芋能有法子挣这么多钱,一方面为她把这些钱全给我而感动不已。我当时想,待做出锅卖了钱,一定要先给秋芋买两件可心的东西,要接济秋芋家的生活,要尽早把秋芋娶过来做一家人!

第二天,我就开始去四下里采买东西:耐火砖、大风箱、铁炉、舀勺、木炭、模具等,我没有把这事先告诉娘和两个哥哥,我想让他们猛然高兴一回。过去跟爹做锅时,知道那些东西哪里可以买到,不过十来天工夫,便都已购置齐毕,这才去喊两个哥哥过来帮忙垒、装。两个哥哥看见那些东西,自然是一番吃惊和高兴,就问钱是哪里来的,我因当时还不愿把同秋芋的关系公开出来,就谎说是自己打短工挣的,许久以后我才知道,我这个回答埋下了祸根!

炉子装好之后,我和大哥、二哥从院子四周捡来当初日本兵砸烂的那些碎锅片,开始化铁水铸锅,第一口锅做出来,我专门在锅上打了麻山郝记四字。第一批锅总共做了十四口,当我在傍晚把十四口锅全摆放在院中时,我瞥见秋芋站在她家山墙旁向这边望,脸上仿佛有泪光,我激动地喊了一声:“秋芋!”原想她会高兴地跑过来,不料她却扭身进了屋。我默默站在那些锅前在心里说:爹,咱郝家的锅总算又造出来了!这份祖业没断,你放心吧!这一切全赖秋芋的帮助,我一定要把她娶来做你的儿媳妇!

尽管当时日本兵还没败,湖北那边还在打仗,但人总要吃饭,一家人再穷,房子可以没有,锅总要有一口。所以郝家的铁锅造出来,来买的人还是有。第一批锅卖出,我便急急去镇上的郑家绸布庄给秋芋扯了一块花布。也是不巧,那天傍晚我把秋芋喊到屋后,从怀里掏出花布往她手上递时,刚好二嫂从不远处的茅厕里出来,她盯了那花布一眼,我多少有些尴尬,估计她过后可能要说点儿什么。果然,当日吃晚饭时,我听二嫂在那里不冷不热地讲:“哟,咱这郝家铁锅刚刚卖出几口,可就买花布送人了,要是再卖多了钱,还不要给人家盖房起屋了?”我一听就恼了,也没解释别的,只气冲冲地叫:“我愿送给谁就送给谁,你管得了吗?”二嫂就眼看大嫂说:“那是呀,我们这些做媳妇的,能管得了谁?可郝家到底也是弟兄三个呀!”大嫂听了,便用鼻子朝我“哼”了一声。我气煞,指望大哥、二哥出来说话,可他们两个只吃饭不抬头。我当时心想,也是,我干脆把秋芋娶过来,看你们还有啥话说!

第二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后院加班做锅模子时,秋芋过来,默默帮忙给我铲沙递工具。我瞅这个机会说:“秋芋,我打算这两天就跟娘说,把你娶过来,你说行吗?你也可跟你爹妈说说。”她一听这话,身子一震,只说了一句:“俺不愿意。”就匆匆走了。我当时笑笑,以为她是脸嫩说不出口那个“行”字。当晚,我就跟娘讲了,原以为娘听后会立刻赞同,不想娘沉吟了许久不开口,我怕她是担心眼下手中无钱办婚事,就说:“秋芋是明白人,我们办婚事不会花啥钱的!”娘低低开口讲:“我倒不是担心钱,你二嫂告诉我,说镇上现在对秋芋有些议论。”“啥子议论?”我的气来了,八成又是二嫂在其中胡捣乱。我三脚并做两步跑到二嫂门前怒问:“你说,你在造秋芋的什么谣?”二嫂倒很镇静,说:“我造她什么谣?我听别人说的,有人在城里亲眼看见,她大摇大摆从人家的睡屋里出来,出来时衣服都没扣好——”“啪!”我没容她把话说完,就狠狠将巴掌抡到她的脸上,我不容许任何人污辱我的秋芋!也许是我的暴怒神态吓住了二嫂,挨了打的她并不敢哭闹,只喃喃地在那里揉着脸说:“我听别人讲的,听别人讲的……”

也是老天爷的安排,这事儿没有过去两天,真相竟让我知道了。那是一个中午,上午这炉铁水刚刚浇完,大哥、二哥都回前院准备吃饭,我一个人在后院的炉子前吸烟歇息,忽然听到一个仿佛耳熟的男人声音在秋芋家的屋后喊秋芋,我一愣,就移步过去隔了院墙伸头看,这一看让我吃了一惊,原来那男子是县城铁匠铺子里的那个瘦子老板!这家伙来这里喊秋芋干啥?为什么不在院前喊而站在屋后叫?这时我听见了秋芋的脚步响,便在院墙后隐了身子,想听听那瘦老板找秋芋要说什么。先是秋芋冷冷的声音:“你来这里干啥?”接着是那瘦子老板笑嘻嘻的低音:“嘿嘿,想你了!你怎么好长时间不去?你让我等得好着急!”这话如棍子一样击得我身子一晃,这个杂种!他竟敢如此同秋芋说话!这时又听到秋芋冷厉地说:“你快走开!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那瘦老板依旧笑嘻嘻地:“怎么?不想挣钱了?告诉你,以后我每次给你价钱加倍!……”哦——我的身子骤然一颤,我知道我听到了什么,血猛然冲上我的头顶又一下子退到脚跟,我强忍没有立刻跳过墙去揍那张瘦脸,在那一刹那我明白了秋芋给我那些钱的来历,明白了我用来做锅的本钱的出处。哦,老天!

我在麻山通县城的必经之路旁的一块苞谷地里等到了那个瘦老板!当我猛然从玉米地里跳到他面前时,他那张略露沮丧的脸上还很镇静,他说:“哎,这位老弟是想劫路?可惜我今日是到麻山找个熟人没有带钱!”“老子不要你的臭钱!”我用拳头把他的第二句话打回到了肚里,当他满脸是血时他才想起我是谁。他说:“哦,是你?!”我说:“你认出爷来就明白了爷打你的缘由!”我双眼血红拳脚并用,没有几下,他便趴在了地下。他哭着求饶,说那不怨我,是秋芋找上门的,我今日是来镇上办事顺便去看看她,并不是想来强迫……我的全部愤恨都通过拳头发泄了出来。他在地上滚得浑身是血,倘不是怕闹上人命惹出官司,我真想用砖头照他的头上和裆里都砸几下。最后我放他趔趔趄趄往远处跑时我自己也仰倒在了地上,我望着天上的云彩没命地去打自己的耳光……

我整整在草棚里待了两天两夜,经过两天两夜在草铺上的翻滚苦想,我明白我决不能因此抛弃秋芋!秋芋是为我,为郝家的铁锅业才这样做的!我要不娶她我这辈子的良心会永远不得安生!

但婚事显然不能立刻就办,我得让我心上的伤处稍稍见轻再说。这当儿发生了一桩大事,小日本投降了!伴随着抗战的胜利,人们开始相对安宁地生活。此时社会上对铁锅的需求开始增大,我家的生意日渐兴隆,院里的铁炉中整日铁水沸腾,日产铁锅量已开始上升到八十多口。赚得的钱也不断增多,又新添了一座炼铁炉,雇了几个长工。每当鄂北、川北的铁锅贩子拉车来买铁锅时,我常瞥见秋芋站在院墙那边,无言而欣喜地朝这里看。

他说,第二年秋初,我决定办婚事!当时我掌握着全家的钱柜,为了防止大嫂、二嫂说三道四,我预先把钱柜钥匙交到娘手里,让娘把赚得的钱分成四份,娘、大哥、二哥和我各一份,大哥、二哥因为娶了媳妇,娘给他们分得多一些,我没说什么,只拿了自己的那份钱进城,从衣服、鞋袜到被子、床单、箱子、柜子,给秋芋买了满满一牛车东西,我要用这个办法让秋芋高兴!

因为预先没跟娘和秋芋以及秋芋的爹妈说,当我雇的牛车拉着满满一车东西径直到了秋芋家门前时,娘、秋芋和她爹妈见了都很吃惊。我喊秋芋:“来,卸车!这些都是我们结婚用的东西!”秋芋一听这话,扭身就又跑进了房里。当秋芋爹妈帮我一起卸下东西我进屋去看秋芋时,她正站在门后双手捂脸流泪。我尽力笑着说:“哭什么?我们一两天内就结婚,你都要做新娘了,还哭?”她说:“不!”我说:“你什么都不要讲,一切按我的安排做就行!”她仍旧哭着说:“不!”我说:“你是这世上最对得起我们郝家的女人,我就要娶你!”她哭着说:“你不知道!”我说:“我什么都知道!”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惊问:“你知道什么?”我轻轻拿起她的手抚着说:“秋芋,你只要今后看出我郝祖宛有一点点嫌弃你,你都可以用剪刀扎死我!”听了这话,她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哭开了,为了把哭声抑低,她咬住了我的肩头,直咬得渗出血水,我许久才把她的哽咽抚去,告诉她做做准备,后天就结婚。她最后无言地点点头,依到我怀里任我亲了一阵。

我把买来的那些东西一一搬进秋芋家,告诉秋芋的爹妈:“这既是我送的聘礼,也算你们给秋芋的陪嫁。从后天开始,你们就把我当女婿,该咋使唤就咋使唤,你们家的苦日子,我也要操一份心。”两个穷了大半辈子的老人,高兴得直流眼泪。

我从秋芋家回到自家院子,原想去收拾一下自己的那间睡屋,未料迎接我的竟是一顿吵闹。我一进院,就听二嫂正在对大嫂撇了嘴说:“哟,娶一个破鞋都要送一车东西,要是娶一个黄花闺女,那不得把郝家的钱柜连化铁炉全送过去?他一个人过去管着钱柜,送多送少还不都是咱们大伙的……”

我一听这话头皮都炸了,冲上去就要打她的耳光,大嫂见状想帮二嫂,就来扯住我叫:“反了你了!为一个烂破鞋敢来打你的嫂嫂!”正在化铁炉前忙活的大哥二哥闻声跑过来,不由分说就抡起了拳头,我被打倒在地。二嫂这时站在一边撒开了泼:“好哇!你郝祖宛为了娶一个烂破鞋进家,想霸占全家财产,就要把我们统统都打死!好嘛!你来打呀!打呀!……”她声音高得全镇都能听见,估计秋芋在那边听到一定会撕心裂肝,我气得真恨不能上前吞了她!无奈两个哥哥都站在她一边,我只有嘶声喊娘,原指望娘出来能训斥两个嫂子哥哥,未想娘过来会狠着声说:“告诉你,只要我不死,你休想把那个名声不好的秋芋娶过来,我们郝家老门老户,不能娶这样一个媳妇辱没门庭!”我定定看着娘,原来她竟也这样绝情!我就在那一刻对这个家生出了切齿大恨!

那天傍晚,秋芋她爹妈低着头,默默把我送去的东西都又送了过来,临走,秋芋爹对我娘低低说了句,我们不敢高攀!我望着那堆东西,感觉到我要再不干点什么出出气我的胸脯就要被气憋炸,我摸起一柄铁锤向化铁炉奔去,你们不让我娶秋芋,我也决不会让你们再用这炉子去发财!正在炉前忙活的大哥二哥见我的架势急忙迎上来扯住我,原本站在一旁嗑瓜子的二嫂见状竟惊惊乍乍地跑到街上把保长喊了来,跟在保长身后来的还有一个挂枪的黑汉,事后我才知道那黑汉原来是县上民团的一个队长。当保长训斥我不该赌气胡闹时,那黑汉子绕化铁炉看了一遍,然后说:“不错,这个炉子刚好大有用处,最近上边让我们民团大造地雷以准备配合国军同共军打仗,这个炉子刚好可以做地雷的外壳!反正你们有的是铁!”两个哥哥听得目瞪口呆,我却哈哈一笑,在心里叫:滚你妈的蛋!这炉子既不做锅也不做地雷外壳,老子要让它变成一堆废土废铁!

当天晚上,我拎着两口新锅去猎户老江那里换来了几包他平日用来炸野物的炸药,我要炸了所有的做锅用具!

半夜时分,正当我做着炸的准备时,一个黑影闪进了草棚,我一愣,直到黑影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才知道是秋芋!一阵长久的哽咽抽泣之后,她告诉我,她爹妈已决定把她嫁给镇子西街钉鞋的拐子成五,两个月后过门成亲。我嗷地叫了一声,用手去捶自己的头,她慌忙把我的头抱在胸口护住,哭着说:“你别折磨自己,你只要好好做锅过日子,把你爹挂念的这份祖业承住,我这心也就安了!我也对得起喜欢我、救我命的郝大伯了!……”

那晚,秋芋没走,我们把一辈子夫妻间的种种关心、体贴、恩爱集中到了一夜,都想让对方心中舒展身子满足。天亮时分她走后,我便起身悄悄把所有造铁锅的用具全集中到了化铁炉旁边,然后把炸药放好,把随身要带的东西整理齐毕,我面向铁炉磕了一个头,在心里叫:爹,原谅儿子不能承继祖业了!随即我便点着了炸药捻。我站在院墙外看药捻燃尽,看那些做铁锅的用具在一声轰响中化作一堆废物,这才转身向镇外走。那时候天已开始亮,满镇子的鸡都在叫。我先走到东边的信阳,从信阳扒火车去了广州,从广州流浪到香港,又从香港扒货轮去了泰国,在泰国靠做锅的手艺赚了点钱,然后坐船去了利物浦……

他说,这是麻山镇制锅业的第二次中断!

他说,我在那个做锅的穿背心的小伙子身后站了许久,那小伙子做铁锅的办法原始而拙朴,和四十多年前我家做锅的法子一模一样。我原以为他是我大哥二哥的后代,问了之后才知道他姓成叫成业。我问他爹是谁,一个中年汉子从屋里出来说他就是成业爹。我问成业做铁锅赚钱多不多,他说不多,说如今使用铝锅、钢精锅、不锈钢锅的风潮已由省城、州城、县城向乡下蔓延,买铁锅的人家正日渐减少,加上做铁锅的原料涨价,自己做得又慢,每口锅只能赚很少一点钱。我说赚钱不多你为啥还要干这个?他说一来他喜欢这个行当,二来他正在琢磨着吸收钢精锅的优点,增加铁锅的型号,改进铁锅的外形尺寸和厚度,想把铁锅做得看着美观,拿着方便,用着快当,节省燃料,让城乡人都喜欢,把失去的市场再夺回来,让历史上有名的麻山铁锅再度吃香,那时赚钱就会多一点!我觉出我喜欢上了这个小伙,我告诉他我就要在麻山建一个现代化的铁锅制造厂,他的这些愿望将很快就可以在我厂里实现,我愿届时聘请他到厂里工作。他听后扭头惊疑地问:“真的?”我颔首,我很想同他长谈,可惜天已黑了,我们要去镇政府接头,只得匆匆同他告辞。

他说,第二天我就开始同县、镇两级政府的领导正式谈判建厂事宜,谈判中间休息时,我问镇政府一个姓顾的老干部现今全镇做铁锅的共有几家,他说只有一家,是个年轻小伙儿,叫成业。我说我已经见过他并看了他的操作,他说那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可能是受了他奶奶秋芋的影响,对做铁锅很有兴趣,可惜他本钱太少干不了大的。我当时吃了一惊,他是秋芋的孙子?但我不敢循这个问题问下去,怕触到自己的疼处,就又问他在成业之前还有没有做铁锅的?他说有,解放初期镇上成立了一个铁业联合社,他说当时报名参加的只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男的是郝大宛、郝二宛和他自己,他是从九金乡抽来的土改骨干,铁业社当时就由他负责;女的是一个叫秋芋的媳妇和一个叫棠花的姑娘,当时正宣扬妇女解放,秋芋和棠花报名参加铁业社的事还上了专区的报纸。再次听到秋芋这个名字令我身子不由一颤,往事倏然回到眼前,我当时一定有些失态,以致他问我是不是身子有些不舒服。我急忙摇头,幸亏他不是本镇人,不知道过去的那些事。他说他们一开始干得很顺利,在镇政府的帮助下建了炼铁炉、化铁炉,购买了全套做锅用具,又招了十几个工人。他们很快就做出了第一批锅,一开始能独立操作的只有大宛、二宛,后来秋芋和棠花也学得可以单独干,铁业社最盛时每天可以出锅一百二十四口,每月的盈利比木业社高几倍,经常受到镇政府的表扬。他说,那时因为国家急需干部,哪个单位成绩大哪个单位出的干部就多,镇上不久就把大宛调到镇政府当财贸助理,把二宛调到税务所当所长,把棠花调到镇里当妇女主任,本来要调秋芋去供销社当副经理,可她就是不愿,执意要留下做锅。大宛、二宛和棠花走后,做锅的大师傅就只剩下了秋芋,她那时身体也壮,经常领着她几岁的儿子来上班,让儿子在院子里玩,自己在炉前干。做锅这活路哪一项都要体力,可她不怯,一个班下来汗水常把衣服湿透,我不知她哪来的这股劲儿!她常对我说:“老顾,咱们一定要把铁业社办成一个大锅厂,让中国人都知道这麻山锅!”不久我调到镇政府管工业,她便当了铁业社的社长,后来这铁业社改名叫东方红铁锅厂,她又当了厂长。她的责任心真强,经常吃住在厂里,以致她那个拐子丈夫老不能同她睡觉熬不住跑到厂里同她闹。有人亲耳听到拐子在办公室喝问秋芋:“你到底要锅还是要我?你五十天不上我的床这算什么老婆?”据说那拐子急得当时插了办公室的门,就在地上要秋芋和他办了那事,事后人们注意到秋芋头发和衣领上都沾了土。当然这都只能当笑话听,不过秋芋对做铁锅的事操心着迷确实令人惊奇,女人家喜欢这个行当真是叫人不解。她把东方红铁锅厂治理得井井有条,最高时日产量达到五百六十口,质量上也远远超过了“河路锅”,除远销两广、云贵等省份外,经省外贸介绍,已准备向越、老、柬等国家出口。那时秋芋整日笑盈盈的,常拉着儿子、女儿的手在厂里那排成一列一列的新做出的铁锅中间踱步,她本人也被选为县里的劳动模范,出席了省里的劳模大会,但万万没料到,后来会出了那事!

他说老顾讲,你们住在外国的中国人可能不知道,一九五八年,我们国家开始了大炼钢铁和吃食堂。大炼钢铁就是全民动员到处砌炉炼钢炼铁,把炼好的铁块、钢锭交给国家以增加国家的钢铁产量,从而使我们的钢铁产量跃进到世界前列;吃食堂就是按共产主义要求一个村一条街的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食堂最少一千人。这两项活动都与秋芋的铁锅厂有关,所以她最先接到通知:停止生产目前供家庭使用的各种型号的铁锅,立即转产供千人吃饭用的大锅。同时要把从各家各户收缴上来的饭锅砸碎回炉炼铁炼钢,每天要争取炼铁两吨,钢一吨!秋芋看完这个通知目瞪口呆,她火急忙慌地找到镇长说这是胡闹,问是不是发通知的写错了?镇长瞪她一眼喝令她立即回去落实并告诉她这是上级的指示!她怏怏地走回工厂。转产做大锅这一项还好落实,不过是把锅模子做大就行。她带几个老工人干,第一口大锅做直径十八丈,她本以为已经够大,可镇长来看后不停地摇头说不行,这至多够一百个人吃饭用,千人食堂要这锅有何用处?秋芋只好亲自重做锅模子,最后做出的锅能盛十担水,人坐进锅里在远处都看不见头,但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大锅,厚薄掌握不好,结果锅铁太薄承受不住水的重量,试用那天,十担水盛上不久,锅底压裂了,十担水全从灶口涌了出来,把烧火的炊事员淹得呼天叫地。但大锅最后总算试做成功,看着一口口大锅被四乡的大食堂主任用马车拉走,秋芋脸上还能露一丝笑意。但做第二项工作时她便再无了笑脸。那阵子从镇上和各村收上来的家用饭锅摆满了厂院,这些饭锅都是出自早先的郝家作坊和如今的东方红厂,这一口口使用得锃明瓦亮的饭锅都要摔碎回炉成铁块,眼见得自己当初的劳动心血被如此折腾,秋芋的心里能好受?那天她砸锅砸到第七口时心中的气终于没憋住,“嗵”一下扔了铁锤叫:“娘的!这纯粹是劳民伤财!老子不干了!”并真的当时就回了家。这一下不得了了,有人立即向上告发,镇上当即认定这是反对大炼钢铁、反对大跃进的反革命行为,当晚就组织了千人批斗会。秋芋头上被扣了一个小饭锅拉上讲台,脖子上挂一个大纸牌,纸牌上写着一行大字:不愿摔锅反对炼铁的反革命分子!人们发言声讨批判后,又拉了秋芋游街,把镇上的几条街全走了一趟,游到南街口时,几个平日里流气的酒鬼拥上来,硬把秋芋胸口的衣服撕开,在她胸上用糨糊贴了四个字:不愿摔锅。秋芋脸色煞白牙咬下唇一声不吭任凭他们折腾,可怜秋芋气郁在心,当晚回家就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几个月。秋芋被开除出锅厂之后,锅厂开始土法炼钢,满镇的人没一个懂得炼钢,学别乡的样子把炼钢炉修好之后就匆忙上马,结果不知是炉子质量不行还是冶炼时掺加的成分不对,炼到正热闹时炉子发生了大爆炸,秋芋辛辛苦苦领人盖起来的厂房全被炸毁,人当场死了十二个,化铁炉、炼铁炉也都被炸成一堆烂东西。至此,东方红铁锅厂算彻底完蛋,镇上造锅的事第一次宣告中断,这一断就断了二十年,直到一九七九年秋芋的孙子成业又单人砌炉再干。这二十年间,人们或是买铝锅用,或是远去湖北河口镇买铁锅……

他说,他当时望着老顾的那张忧戚的脸在心里叫:这不是第一次中断,麻山镇中断做锅这实际上已是第三次!不过以后可能就不会再中断了,我要在这里建立全世界最大的铁锅制造厂,我要让这里产的铁锅成为世界上最抢手的炊具!

他说他那天在和老顾交谈时装作很随意地问问秋芋的近况和住处,知道她身体多病,如今和女儿住在一起。他说要不是参加谈判真想立刻就去看她,他说他边谈判边在心中喊:秋芋,你还认识我吗?还叫我祖宛哥吗?我回来了,我有钱了,要建造铁锅的大厂了,你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他说,由于双方都有诚意,合同的主要内容很快便谈成了!我负责提供全部资金设备和技术力量,县政府和镇政府负责提供地皮、原料和水、电、劳力保证。晚饭后,我留下女儿郝文和总工程师同政府官员继续商谈具体问题,自己便匆匆照老顾的说明向秋芋的住处走,街路已变得十分陌生,我边磕磕绊绊走边激动地想象着这即将到来的会见是什么情景。据老顾说她的丈夫早已去世,这样妨碍我们说话的人已不存在,她也许会哭着扑到我的怀里。哭吧,秋芋,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四十多年前我走的那天早晨,我牵挂的只有你一个人,这些年我不论是在广州流浪还是在香港做工,不论是在泰国做锅还是在利物浦办厂,你的身影一直保存在我的心里。尽管后来我又找了一个比我小许多的华侨妻子,但她并没把你在我心中原来的那个位置占有!我相信你也会想着我,你会的,别人不理解你解放后为什么执意要在铁锅厂做锅,我明白!你还在记着当年我爹的嘱咐,你不想让麻山锅在世上绝了……

我敲门后出来开院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孔,我估计她就是秋芋的女儿。一听说我要找她妈,她说:“进来吧。”我随在她的身后向堂屋里走,一个不大的昏黄的电灯泡悬在屋里。我一开始没看清屋里有人,直到她女儿喊了一声:“妈,这位大叔从镇政府来看你。”墙角有人“嗯”了一声,我这才注意到屋角的一个矮木椅上,坐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太婆,她怀中正抱着一只小猫在那里打盹儿。我根本不相信她就是当年那个脸红齿白身子丰腴胸脯高耸抱在怀里弹性十足的秋芋,我以为我找错了人家。在我的想象中,她此刻应是一个身体健壮至多有些白发的老太太,她比我还小一岁,在英国的华侨圈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妇女还可以自己开车去四处旅游。我当时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秋芋吧?”她的女儿马上代为回答:“是的,我妈年轻时的名字是叫秋芋,后来年纪大了,就按镇上的习惯喊她老成家的。”“噢!”我的心中一酸,她是秋芋!时间已经把她变成了这样!我当时激动地问:“秋芋,你能认出我是谁吗?”边问边把脸凑向前让她辨认。她抬起眼,左眼显然有毛病,差不多已经睁不开了。她用右眼漠然地看我一下,慢慢地摇了下头。“我是祖宛!郝祖宛呀!”我冲动地叫出口,她认不出我了,但我相信她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叫出自己的名字后原以为她会惊喜地抬起头,但她竟如刚才那样漠然地垂首坐着,一声不吭。倒是她的女儿听到我说出自己名字后,高兴地扭脸望定我说:“噢,你就是祖宛叔呀!昨天就听成业说你回来了,成业是我侄子,他说你看了他做锅,我知道后正想约我哥一块去看你哩!哥和我小的时候,妈常跟我们说起你,说你做铁锅做得可好了!”说罢又转向她妈妈叫:“妈,你不记得了?他就是你过去常说的祖宛叔,刚从外国回来,来看看你!”秋芋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只是不停地用手抚着猫。没有人知道我心中当时多么难受,她,我心爱的女人秋芋,竟把我彻底忘了!忘了!看见我失望的神色,她女儿急忙带着歉疚说:“我妈的脑子不好使了,常忘事,真对不起!”我苦笑笑,再次问秋芋:“你还记得咱们躲老日的事吗?”她仍是不语,无动于衷地看着怀中的猫,半晌,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想睡了。”我凄然地站起身子,早先那个漂亮聪颖的秋芋,竟已变得如此糊涂。连同她诉诉离情的机会也已失去。我同她女儿又说了几句话,便把来时拎的一包礼物放在了桌上预备告辞。那包礼物里有我专门去利物浦最大商场为秋芋买的旗袍和布料,那些布料是我根据记忆中秋芋喜爱的颜色买的。我刚把那包礼物放到桌上,不想那只原本卧在秋芋怀中的猫会突然蹿上桌子,飞快地把那包礼物拨拉到地上。猫的这种行为令我有些难堪,秋芋的女儿便急忙呵斥那猫,又向我说了一阵感谢话。我出门时最后望了一眼仍枯坐在墙角的秋芋,她还在机械地抚着那只重卧在她怀中的猫。我止不住地流了泪,盼了几十年的会见竟如此结束,时间这个东西真可怕,竟会把人变成这个样子!……

他说,那晚从秋芋家出来,他又去大哥、二哥家看望,娘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都已去世,两家的侄儿侄女们都记不得世上还有他这个叔叔,谈话拘谨而不带什么感情。没谈多久,他把带来的礼物给侄儿侄女们分分,便怅怅地回到了镇招待所。他说,他原本还一直担心着见了娘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没法解释他当年出走的行为,没想到时间已极轻易地把这场会面取消掉。

他说,厂址定下之后我领着工程师和女儿以及政府里的人察看那天,专门把成业那小伙子叫来,让他和我们一块察看并就厂区的规划发表意见。我喜欢这位全镇唯一一个至今还对做铁锅有兴趣的人,又因为他是秋芋的孙子,我对他的喜爱更增加了几分,他是我亲爱的女人的骨血,我应该爱护和提携,我要把此生欠下秋芋的那些情分,施到他的身上,还还我心上的债!成业这小伙很聪明。他很快看懂了工程师吉里画的那张厂区规划图,并根据他自己平日的设想提了一些有益的建议。他还让我看了一张他自己设计的成套铁锅的图纸,从煮奶锅、小炒锅、平底煎锅、方形蒸糕锅到饭锅、分格火锅、多层汤锅,令我耳目一新。我告诉他这些设计晚点可以经过我的设计室进一步论证完善,争取投产。我看出这是个有才气的小伙,他只是因为居住在这个偏僻的小镇而无法显露才华,我当时想,我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像样的企业管理人才。那天勘察将要结束时发生了一件小事,那小事使我萌发了一个重大的念头,正是这个念头,才又使我了解了我从未想到的令我激动万分的一桩事情!

他说,那时天已近正午,我们一行人勘察到了厂区的北沿,再往前,就是一条深沟,深沟那边,便是苍苍翠翠的北山了,当年,我和秋芋就是由这条深沟跑进山里躲鬼子的。正当我站在沟边回忆旧事时,女儿郝文喊我:“阿爸,我们照几张相吧,拿回去让妈妈看看,让她知道我们的工厂背倚青山!”我扭头笑笑,说:“好的!”郝文立刻打开相机先给我拍了一张,接着又为全体勘察人员拍了一张,最后把相机交给我,说:“阿爸,你来给我拍!”一张拍完,她笑着对成业招手叫:“成先生,来,我俩合拍一张,做个纪念!”郝文是个热情开朗的孩子,到哪里都爱说爱笑,在刚才这群勘察的人中,只有成业年轻,她便把他选作了谈话对象。我注意到他俩刚才谈得还投机,只是郝文偶尔会挑出成业的土话来咯咯笑一阵。成业显然没料到郝文要单独同他合影,脸有些红,扭捏地捯着脚。我笑了笑说:“成业,来吧!”成业就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和郝文站在一起,我把相机举起来,镜头中一片青山,青山前一对年轻人并肩相站,女儿娟秀娇小,一脸喜笑,成业魁梧精壮,满面纯朴,就在我的手指去按快门的瞬间,一个意念不经意地一闪:这多像一对佳偶!

佳偶!这意念猛地停住,在我的脑子里迅速清楚起来,是的!首先我因此就有理由不让女儿再在英国定居,而可以让她回到故乡来,我既是已经下决心把骨灰葬在故土,女儿留下来,自己死后不就可以坟前有靠了?还有,假若他们真的成婚了,我在这儿建的这个大型铁锅厂就可以交给这个有志气的成业掌管。我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利物浦经营那座大规模的新材料锅厂,他不可能再有精力来中国管理这个厂。我自己年岁已大,厂子建起来还能亲自管理多久?交到郝文手里?她的脾性只适宜做产品销售宣传工作,不可能把艰苦的组织工作和麻烦的事务性工作做好,何况这是一个主要使用中国职员、工人的工厂,没有对本国人心理、情绪的深切了解,是很难驾驭这些员工的!再有,把这样一个耗费自己巨大财力建起的企业,交给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联系的人去经营,也会令人不敢放心,若交给像成业这样的女婿,当属最好!自然,要他管理这个大厂,他的学识和能力目前都差很远,但这是可以培养的!我可以把他送到英国那个东方锅厂去见习,让儿子带一带他,还可以专门请老师给他讲课!还有!倘若他俩结合,我和秋芋的血总算汇到了一块,他们的后代,就是我和秋芋的后代!当然,郝文是我女儿,成业是秋芋的孙子,这有点不当,但这在优生学上并无不好,我和秋芋不是一姓近亲,错一代的人成婚能有什么妨碍?只是将来的叫法有些麻烦,不过那可以各按各叫,他俩管秋芋叫奶,管我叫爸罢了。

这念头就这样固定了下来,但没跟人说。后来这边开始施工我回英国准备设备时,顺便同妻子做了商量,郝文妈虽是在英国长大的人,但恪守的还是中国妇女的一套家规。听我说了对郝文婚事的想法后,她说依你的办,我没意见,只是别硬着捏合,要让文儿对他产生感情才好。我第二次来中国后,就正式把成业招聘为雇员,让他和郝文、吉里一起,检查督促基建施工情况,由于两个人整日在一处,成业常很虚心地向郝文求教英语和工厂推销宣传知识,郝文不断地向成业询问乡俗乡风和国内情况,两个人慢慢变得熟悉起来。我在看出郝文对成业有好感之后,便正式和她谈了我的想法,郝文听后脸只红了一下,便爽快地答:“阿爸,我对他是有好感,但这事还从来没想过,我们两个的生活背景相差太远,你给我两个月时间让我再想一想。”我点头说行,但那两个月里我确实有些紧张,我真担心郝文想后拒绝我的这个提议,使我的让女婿经营工厂的计划落空。还好,两个来月后的一个晚上,郝文到我房里含着羞说:“阿爸,那事就依你的想法办吧!”我当时高兴地拿起女儿的手说:“文儿,为了你这个答复,你将来获得的遗产将会比你哥哥多二百万英镑!”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就在这门前,我叫住正要下工的成业,告诉他晚饭后叫上他爹一块来,我有事情商量。那时这片高级职员住宅区已经修好,那片厂房正在安装设备,整个建筑安装工程比我预想的要快几倍,这要感谢中国建筑工人和县、镇两级政府的全力支持。

晚饭后,成业领上他爹来到我屋里,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成业爹。第一次就是头回刚到镇上那晚在成业的化铁炉旁见的,那晚看不甚清楚。这次看清了,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一脸的憨厚,衣履破旧,见了我很是惶恐拘束,连连弯腰点头说谢谢你招成业来厂做工。当我说了愿把女儿嫁给成业时,父子俩都吃了一惊,好像不能理解似的,愣愣地望着我,最后是做父亲的先开口讷讷说:“我们家太穷,成业不配。”我说:“如今都快要换一个世纪了,门不当户不对这话太旧,别说了,只要成业愿意就行!”我望着成业,我看出成业对郝文早有好感,果然,他满脸通红地在地上搓了半天脚后,终于怯怯地低声说:“要是郝文愿意,我也……”

第二天晚上,就在这间客厅里,我为成业和郝文举行订婚宴会,我请了我从英国带来的几个工程师和县、镇政府的几个人作陪,成业和郝文坐在一起,我和成业爹坐在一起,那晚是我回国后最高兴的一个晚上。就在我要举杯宣布为成业和郝文订婚干杯时,我从英国带来的一个华侨厨子在门口朝我打了一个让我出去的手势。我请众人稍候,就走出了客厅,在客厅门口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有一个老太太站在大门外,她执意要你一个人立刻出去见她,说有急事相告。我有些意外,什么急事需要由一个老太太来告知?我疑疑惑惑地向大门外走,大门外的路灯不太亮,最初我只看见有一个老太婆站在灯影里,等到我走近认出是谁时我真正吃了一惊:“是你?秋芋?!”她没吭声,只用右眼盯了我一下,和那晚我去看她时不同,我立刻感觉到了她目光中的力量,她的身子虽然仍像那晚那样瘦削,但腰杆挺得很直。更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她的声音,和那晚完全不同,虽然带点喘息但异常平静、清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认为我老了,不同我商量。我是刚刚知道这事的!”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急忙向她解释:“本想——”但她没让我讲下去,立刻截断我的话说:“这事不行!”

“为什么?”我意识到我那晚去见她时她是有意怠慢,她其实早就认出了我是谁,我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含了笑问,“是担心门不当户不对?”

“不!”她干脆地答,右眼直盯着我。

“是觉得将来称呼难喊,他们要向我叫爸向你叫奶?”

“不!”她把手中的拐杖在地上一顿。

“是担心将来会让他出国走了,离你太远?”

“不!”

“那你跟我说一下是为什么,我实在是愿意他们——”

“因为——”她低哑地说了这两个字,又猛地顿住,吃力地咽了口唾沫。

“因为什么?”我仍旧含了笑问。

“成业是你的孙子!”她极快地说完这一句,身子像是一下用完了力气似的软下去,向前弯着全倚在了拐杖上。

最初那一霎我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意,我以为她是指成业按辈数也该向我叫爷爷。我就要开口解释时,脑子中有一部分最敏感的神经突然一动,让我陡然对她的话意有了另一种判断。几乎在那判断清晰的同时,我的身子倏然一震,我猛地上前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摇着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孙子!成业是你的孙子!”她的声音哑得厉害,“你临走的前一晚……你忘了……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既是没死,这么些年,你竟连一个让我告诉你的机会都不给……”

当时,我只来得及叫一声“天啊”,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