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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雾 十四 十五 十六岁

青春这个娘儿们拒绝了我再三再四的挽留之后,袅娜着离我而走。瞧她那副目不斜视绷脸扭臀的绝情样儿,我明白她是永远不会再来找我了。眼见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就要被中年这个家伙完全遮没,我的心里才生出了一丝真正的依恋——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觉着应该拥有啊!

如今,每当我被中年这个可恶的东西折磨得烦闷时,我就去回望我拥有青春的那些日子,哦,那些时光哟——

十四岁

我把我青春的起点定为十四岁,是因为这年春天的一个无风有星的晚上,我被三婶领着来到邻庄村戏的戏场上,让一个十三岁的名叫麦杏的姑娘和她的爹爹相看,以决定日后我是否可以做人家的入赘女婿。在来看村戏的路上三婶曾再三地叮嘱我:今儿黑里咱可不是只去看戏,你娃子记住见了那父女可要讲点礼数:要先叫声大伯,再紧忙掏烟;别总是去抹鼻涕,有鼻涕了你要早甩出去;烟你可要装好,甭到时候又摸不出来……我当时诺诺点头,还在星光下掏出爹给我的那盒大舞台牌香烟,演练似的撕开封口,掏出一支敬给了三婶,三婶接过烟后点着下巴说:“行,就这样敬烟,只是身子再稍躬一点!”

我们到戏场上的时候戏已开演,几盏在夜壶里装上煤油塞上线捻做成的大灯把戏场照得有黑有白,戏台下挤满了黑压压的看客,弦子和锣鼓的声音满场子乱窜。三婶拉我在原先说定的戏场的西南角转悠了一阵,没有找到那父女俩,便嘱我在原处待着,她去四下里找找。我早被锣鼓的响声弄得心痒难熬,急欲想看戏台上的景致,三婶一走,我见大人们站着看戏挡了我的视线,就三抓两攀爬上了身边的一棵桑树,往树杈上那么一骑,便全神贯注在了戏台上。我立刻认出在戏台上正扭着的那个女人,是一个外号叫“迷三县”的男人扮的,“迷三县”的脸盘、腰身、胸脯,都像煞了一个女人,唯独那双大脚能暴露出他的男人身份。我无心去听“迷三县”的唱腔,只是盯着“她”胸脯上的那两个奶子,在心中猜想它们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尤其是当一个扮县官的满戏台追着要搂抱“她”时,我很为“她”担了一份心,担心“她”的假奶子被那县官识破。不过很好,由于“她”的巧妙躲闪和县官的笨拙,后者到底也没能抱住“她”。我被戏台上两个人的表演完全吸引住了,全不知那阵子三婶正领着那一对父女在人群里找我。直到我被戏台上的县官欲抱女人不得反致一个狗趴逗得拍掌大笑时,三婶才发现我原来骑在树上。她当时一定非常恼火。她从旁边的一个卖甘蔗的老头那儿借了一根很粗的甘蔗,高高举起照我的屁股狠狠戳来,正笑着的我突然疼得发一声大叫,引得不少看戏的人朝我扔过来目光。我刚要张口大骂并准备往下吐唾沫,一眼瞥见是满脸怒色的三婶站在树下,这才又霍然想起相亲的事,急忙“哦”了一声,溜下树来。三婶伸过手恨恨地拧了一下我的左耳朵,骂了一句:“你个没心的货,今夜是来看戏的?”我刚想辩说两句,这时从三婶身后闪出一个提旱烟袋的老头,那老头哑声问三婶:“是他?”早已扮出笑脸的三婶就急忙应道:“是他,周家老大,别担心他这身个,还要往高处长的。眼下已上了中学,算命的说他日后也能当个教书先生。家里弟兄三个,他爹娘也不指望他日后养活,去你们家做养老女婿保准会死心塌地……”那老头围着我走了一圈,还扳起我的下巴对着我的脸看了一刹那,最后只说了一句:“嘴有点大。”三婶笑了:“嘴大有口福,日后说不定会儿女一群享福哩!麦杏,过来看看你周哥!”我这时才看见近处的暗影里站着一个小姑娘,穿着一件水红上衣,双手卷着衣角。她朝三婶走近时戏台上的一抹灯光晃过来,我注意到她的脸又小又瘦,两根又细又短的发辫像苞谷缨一般耷拉到肩上,她似乎开口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被锣鼓和弦乐声压了下去。我对麦杏和麦杏她爹立刻就失了兴趣,我急切地盼着这场面快点结束,我侧了耳去听戏台上的动静,根本没注意到三婶要我掏烟的眼色,把让烟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三婶那当儿掏钱去甘蔗摊上为麦杏买了一根甘蔗,麦杏接过去的时候,她爹说:“给你周哥折一节!”我说我不吃。可麦杏已经在折了,她在把那甘蔗折断的同时很痛楚地哎哟了一声。三婶急问:“咋了,扎破了手?”麦杏扬起手时,已有血珠滴了下来,她皱着眉吸着气把一节带了血的甘蔗朝我递来,我接过甘蔗后只是在心里笑她太笨,根本没想别的。直到八年后,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没有晚霞的黄昏,我才意识到这天晚上她递给我的甘蔗上沾有鲜血很可能是一个警示,是命运在向我和她做最初的提醒。

所有的祸事都有先兆,只是有时我们很难发现它站立的方位。

那晚相罢亲过去六天,对方竟没给明确的回音,这急坏了三婶,更急坏了我的爹娘。爹认为是我不懂礼数让对方没有相中,一个劲地骂我:“憨货,相亲时还敢上树?连根烟也不知道掏,坏了这桩亲事就让你打光棍儿,一辈子挨不住女人!……”我被爹骂得有些心烦,就回口说:“打光棍儿就打光棍儿,我也不稀罕这门亲事,做倒插门儿女婿,丢脸!再说,那个麦杏也长得难看,连葱儿嫂的一半也比不上!”——葱儿嫂是我的一个邻居嫂子,长得特白特耐看,是我心中标准的女人。爹被我的话惹怒,立了眉大骂:“你个狗东西可也知道挑女人了,女人能是咱们这号人家挑的?麦杏能要你不让你当光棍儿就是你的福气!……”

喜信是第七天晌午正吃饭时来的。当时三婶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俺家屋里,脸上的笑纹多得眼看就要掉下地,她进屋就拍着手叫:“成了,成了!麦杏爹刚刚到我那儿说,他应允让老大十八岁时上门做女婿。”我看见爹高兴得把碗蹾到地上,连几只鸡去啄他碗中的饭也忘了赶;娘慌得忙去西院七婶那里借来了八个鸡蛋,立马烧火要为我那位未来的岳父煎。我仍蹲在原处,既无高兴也无欢喜,只是舒了一口气,继续喝我碗中的稀粥,我想这一下爹不会再骂我了。

那天的傍晚时分,当麦杏爹摇晃着被黄酒浸软了的两腿出了我家的院门之后,娘很小心地递给我由村中的黄老先生代写的“婚契”,我磕磕巴巴地读了下去:

盖闻水火交感,而阴阳于以生;阴阳合德,联二性以为欢。梁家庄梁富成有女麦杏,周家营周一功有子大同,梁周两家愿结秦晋之好,麦杏、大同八字相合,命数相符,二人相配,若琴瑟谐和。因麦杏乃独女,大同多兄弟,故梁家欲不要聘金而倒娶大同,周家愿送子做上门养老女婿。待大同十八、麦杏十七时,再行迎娶大礼。日后麦杏、大同生子育女,当一律姓梁,以传梁姓之脉,周家不得反悔……

这下子行了,总算给你定了个媳妇,好歹不用打光棍儿了。娘感叹着说,从今以后,你也是个有未婚妻的人了。

我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纸,纸上慢慢就浮出了麦杏那瘦小的身影。这就是我的未婚妻了?她和我在一些朦胧的梦里梦见的那些女人,相差是多么远啊!人世间竟是如此奇怪,靠一张纸就能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连在一起?!

我订婚的事很快在村子里传开,再上学时,就有同学朝我笑叫:

“大同大同,

狗熊狗熊,

为吃麦杏,

卖了周姓……”

我的脸被耻辱弄得通红……

这是一九六五年。

虽然婚契上说明麦杏家不要聘金,但变相的聘金——粮食和蔬菜,爹还是隔三差五地给麦杏家送一些去。白面和萝卜这些在一九九三年看来十分平常的东西,在一九六五年却十分金贵。每当我看见爹把全家人都舍不得吃的白面和萝卜送往麦杏家,我初是心疼,继而生了对麦杏家的恨,最后,我开始去想男人为啥惧怕当光棍儿这个问题。初冬的一个晚上,在生产队的一个牛屋里,当一大堆碎麦草被点燃后升起温暖的白烟时,我开口请教我一向尊敬的鸭嘴叔——一个年近五十的光棍儿汉:男人当光棍儿有啥不好?

鸭嘴叔是我们村里读书最多的人,能讲整本的《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和《聊斋》。冬天的晚上,他常在牛屋里把不少大人和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领进一个个曲折、新奇、惊险、骇人的故事中,使我们时而高兴时而恐惧时而悲伤,完全沉浸在精神的激动中,从而忘了世上的一切。鸭嘴叔除了嘴有些太扁——这也是人们唤他鸭嘴的缘由——之外,其实长得很精神,加上很有学识和会讲故事,完全有娶女人的条件,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成家。他听了我的问话沉默好长时间才缓缓开口:你再长十四岁时自会明白,眼下说了你也不会懂得,讨论这个问题需要一定的年龄条件。

“你说吧,我懂!是不是怕没有后代?怕断子绝孙?可我如今对我的祖爷爷是谁已经毫不知晓,我这样一个重孙子对他就是那么重要?”

“没有后代固然是光棍儿汉所害怕的,可男人当了光棍儿,最可怕的还是没法度过黑夜。”

“哦?”

“黑夜这个东西最坏,它专门在男人眼前摆出许多幅美景,这每一幅美景都和一个赤条条的身影相连,以便诱使男人踏进一个烧红了的鏊子,让他在上边熬煎。”

“美景?鏊子?我在黑夜里咋没看见?”

“你看见它们还需要一段时间,黑夜只对一定年龄的男人才使这样的手段……”

我当时自然没有弄懂鸭嘴叔的这些话,直到冬天将尽的一个晚上,在经历了那样一番梦境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才对鸭嘴叔的话有了一点了悟。完全理解这番话是在十四年之后,当我新婚不久便离别妻子将近一年的时候,黑夜开始像鸭嘴叔所说的那样对我使出它奇特的手段:先是不断地向你展示一幅幅有关女人的荡人心魄的画面,而后不知不觉地拉你踏上一个烧红了的鏊子,让你在上边辗转反侧痛楚难耐。

十四岁的这个冬天将近结束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迎来了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和以往的夜晚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大概是春天逼近了的缘故,它多少显出了些温暖。那天的中午我刚用八斤小麦去学生食堂里换来了细粮饭票,晚饭时我破例地吃了两个白馍和一份炒萝卜,我满足地打着饱嗝走进我们班的男生寝室——当时我已开始在学校住宿。睡前的学生寝室显得很是热闹,我则全神贯注地听邻床长我两岁的九智讲他的表哥在一个黄昏碰见女鬼的故事——那天他出了镇街往五里外的村庄走时日头已落,到了东岗的那片荒地,忽见有一个姑娘坐在前边路旁哎哟着轻捶脚腕。他出于关心也出于好奇,主动上前搭话问:“这位大妹子,天就要黑了,咋还坐这儿?”那姑娘回头笑道:“刚刚走路不小心扭了脚腕,疼得一步也走不动了。”那姑娘细眉大眼,红扑扑的脸蛋光彩照人,大约因为走路走热了的缘故,上衣的上边两个扣子已经解开,一大片雪白的胸脯露在外边。他看得心里不免一动,就问:“需要我帮你忙吗?”那姑娘就娇媚一笑说:“大哥要是愿帮俺,就背上俺走一段,俺家就在前边不远。”他一听自然高兴,背上一个妙龄姑娘走路那当然快活,背上她时手也可以趁势摸摸她的屁股,于是就应:“行,行,我背你走。”他边应边俯下身,那姑娘就趴到了他的背上,他双手兜了她柔和绵软的屁股,眉开眼笑地上路走,边走边不老实地摸人家。走没有半里,忽觉那姑娘的两只手向他的脖子勒来,他初时没有回头,只说:“你勒得我喘不过气了。”那姑娘没有应声,两手却在继续使劲勒他的脖子,他有些生气地努力扭头想指责对方一句,不料头一扭却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背上伏着的是一个满脸是血、舌伸好长、长着獠牙的吊死女鬼。那女鬼这时阴冷地说道:“大哥,上边让俺找个替身,今日是你的死期了!”他大叫一声,松了兜她屁股的两手,来撕扯她勒他脖子的胳膊,边撕扯边没命地往自家村里跑。那女鬼死命地勒,他抓紧她的手死命地挣,他边挣边跑,眼看快跑到自家村边,村里的狗叫声已能听见。那女鬼有些慌了,就放软了声音说:“大哥,既是你不想死,那咱们就分手吧!”他这时胆壮了,叫:“你休想跑!”可他的话还未落地,陡觉背上一轻,回头看时,她已经没了……

这故事听得我又惊又惧又激动无比。它是我此生听到的第一个有关女鬼的故事,在我的脑子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以致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复述出来。九智的故事讲完不久,寝室外传来了我们班的女班长曹欣颖的喊声,我闻声跑出问有啥事,她说语文老师要我把后晌下课时收起的全班同学的作文现在就给他送去,他晚上要批改。——我当时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我应了声行就预备往教室去,在要转身的当儿,我看了一眼个子长得挺高的曹欣颖,在清冽的冬夜的月光下我忽然觉得,她和九智讲的那个漂亮的女鬼有些相像。我带着这个荒唐的感觉去给班主任送交作文本,又带着这个荒唐的感觉钻进被窝开始了那晚的睡眠。

那个年龄的我入睡后不可能无梦,大部分梦境都支离破碎,但导致了那件事的发生的那段梦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我走在一条寂无人声的路上,路边忽然传来了哭声,随之便见一个姑娘满面是泪地站在路边问我:“能不能背背我?”我四下里看看,有些害怕。她说:“你怕我是鬼?我是曹欣颖呀,来,不信我伏在你的背上,你伸手摸摸我!”我的手立时便触住了两团柔软温热的肉,我想那一定是她的屁股,我边走边把手顺着她的屁股摸上摸下,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女人,一片白色的轻柔的云顿时像烟一样地在脚下升起。我被云托着悠然飘摇在半空之中,一种快乐得想喊叫几声的感觉弄得我的大腿上突然一热,一股极度的轻松伴着那股温热的液体在大腿上流动。液体的滑腻润湿和逐渐变凉开始引起我的不适,并最终把我从深深的梦境里扯出。最初醒来的那一刹那我满是遗憾和不安:那个姑娘哪去了?但随即我更清楚地感觉到了大腿上的凉湿,我第一个判断是:糟糕,怎会尿床了?但当我伸手一摸发现了黏腻之后我吃了一惊:不是尿?!我把手指缩回到鼻子前一闻:有些腥。天啊,这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是血?我把手指伸到从窗户里映进的月光下一看,不是,无色。是生了什么毛病?我心绪不宁疑疑惑惑惊惊怕怕地在被窝里熬过下半夜。天亮起床时,我本能地觉得这不是好事,没对别人说,只待其他同学都出了寝室,才慌慌掀被穿衣,我注意到被子上沾了些东西,心里越发怀疑是得了什么怪病。那天刚好是星期六,我决定傍晚放学时把被子背回家让爹娘看看上边沾的东西。

后晌放学之后,我以拿回去拆洗为借口把被子捆成一卷扛着往家走,到了村边,刚好碰见五爷。五爷学过一段中医,平日能给人看个小病,五爷问我扛被子回来是不是学校放假,我心中一动,何不让五爷先看看!于是就说了昨晚上的事情,边说边解开被卷让五爷看,五爷只看了一眼就哈哈笑了,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被笑得莫名其妙,五爷边笑边捣着我的额头说:“这哪是啥子病?!这是精水,知道不?日后你就要靠这个和女人热闹,传宗接代!它流出来证明你娃子已长成一个男子汉了,你该高兴!其实,你十二三岁时就该流的,你们家饭食差,才让你拖到今日。实话告诉五爷,昨夜里流这东西前是不是梦见了一个什么姑娘?”

我的脸羞得通红,我逃也似的抱起被子往家跑,边跑边在心里惊奇:我已经算是一个男子汉了?!……

十五岁

十五岁的这年夏天热得反常,太阳从春末起似乎就一天也不愿歇息,每日都早早爬起身来把无数扎人烫人的东西扔向大地。教室里热得更是怕人,人刚坐下,屁股上的裤子就被汗浸得粘住了椅子。我那时还不知道,大自然正用闷热来预告人间的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景。就在我殷殷盼望暑假早日来临、好回到村里同伙伴们一起跳进水塘嬉戏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消息开始在学校里游荡:暑假不放了,所有的师生都要参加一场革命。

消息被证实是在一个上午,全校师生被召集在操场上开一个誓师大会。从县上来的一个人在讲话中号召:迅速行动起来,投身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做***的红卫兵,血为***而流,心为***而跳……何谓“文化大革命”我并不明白,但那铿锵的语句、如林的红旗、震天的口号,让我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我感到身上的血流加速了,两颊燥热,双手攥成拳头,一种要干点什么的急迫和冲动弄得我坐立不安。

也是在这个会上我才知道,早在五月十六日,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会就发出了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我们的中学因为地处僻壤,行动晚了。为了跟上时代步伐,学校第二天就开始组织“破四旧立四新揪牛鬼蛇神”的行动。翌日一早,我们在新成立的校“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梁道东带领下,先把校园里原先写的那些孔子、孟子、荀子等古人的劝学格言牌一一扯掉;又跑到附近的柳林镇街上,把街西头不大的天主教堂里的桌椅、画品、用具砸了;后又寻进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家里,把他们屋里的旧式黑漆扶手椅和八仙桌、古香炉、古瓷瓶拿出来或烧或摔地消灭了。在干这些的时候,我虽然因为个子瘦小被挤得插不上手,心里却是异常兴奋。我记得当我终于挤上去亲手摔碎了一个绘有人物的古代瓷瓶后,我快活地高叫了一声:“哦——”

二十年后的一九八六年秋,当我随解放军作家参观团在西去敦煌的路上,折进沙漠中的一座古城遗址和一群作家去拣拾古陶片时,我倏然间想起了一九六六年我摔毁古瓷瓶的情景。我那天拾到了一块印有绳纹的陶片,一位老作家说它可能是两晋时期的东西,我原本想把它带回来做个纪念,但临离开遗址时我又悄悄把它塞进了沙里。我害怕我把它带回来之后,它会让我不断地回忆起一九六六年夏天的事情。

誓师会召开的第三天头晌,学校的大喇叭通知全体师生参加一次游斗“牛鬼蛇神”行动。那天游斗的其他“牛鬼蛇神”我已记不清楚,记清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英语女教师向花,她当时的罪名是“离婚改嫁的破鞋”和“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罪证是一个小型收音机,一张离婚证,一张再婚证和十几件式样各异色彩艳丽的衣服;另一个是我的同级同学汪雯衡的父亲,他的罪名是“反动神甫”,罪证是两本版式不同的《圣经》。游斗开始的时候,向花脖子上挂了两只破鞋,漂亮的头发被剪去了一半;汪神甫胸前则挂了一个巨大的写有“反动神甫”的纸牌。游斗的队伍在小镇的四条街上蛇一样蠕动,不时停下来喊一阵口号。我当时的心情是又快活又激动,快活的是再不用整日窝在教室里读书写字参加考试;激动的是此生到底也碰上了一场大革命,也可以像无数前辈一样干一番救国救民的大事业。我那天在队伍里打着一面红旗,红旗在风中飘动的响声使我心中充满了神圣,我使劲地呼喊着“打倒破鞋向花”“打倒反动神甫”的口号,以至于嗓子都喊哑了。我那天的情绪最终低落下来是在看见了向花的眼睛之后,她那双平日在讲台上望向我们的清秀眼睛里蓄满泪水,那些盈盈欲滴的泪珠令我的心不由一颤,使我忽然觉得这么多人站在一起要打倒一个女人有点太过分,这种感觉刚一闪过我就一慌:这是不是无产阶级立场不稳?我怎么可以对“牛鬼蛇神”产生恻隐之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我用理论让自己的心重新硬了起来。

那天的游斗临结束时让“牛鬼蛇神”们开口谈谈自己今日的收获,汪神甫说的几句话因为其古怪而印在了我的心里。他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他告诉他的儿女们要互相施以爱心,我们的所有举动他都在看着,他会根据各人施爱的多少决定赏罚……他的话被愤怒的“不许放毒”的口号压下,我当时也对此产生了真正的气愤:你到此时还敢公开放毒!我一点也不知道他那些话其实是对我们的一个警告。我更没料到,对于组织我们搞游斗的那个梁道东,惩罚会那么快就来了。

梁道东是我们中学的政治教员兼团总支书记,早在大学时就入了党,他是全校师生公认的先进人物。我曾经进过他的宿舍,我看见上边奖给他的各式奖状贴了几乎一墙。他对上边的所有指示都认真领会坚决照办。“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他是学校“文革”的当然领导人。他受到了全校师生的尊敬和羡慕,谁也不怀疑他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一些年轻女教师和年纪大些的女同学看到他时,眼睛都熠熠放光。他自己当然也会生出自豪,我注意到他的脸上常漾着笑意,那笑意里透着一种明显的满足,他根本不曾料到,当他双眼直盯着前面金光闪耀的仕途大道时,躲在路边草丛中的灾难正像蝎子一样悄悄向他爬近。

灾难终于爬到他的脚边是在一个上午,他对灾难逼近时发出的飕飕凉气浑然不觉,正心绪很好地在校“文革”办公室参加一个会议,研究如何把批斗牛鬼蛇神的斗争进行下去。会议开到一半时有人点起了烟,那些烟缕像麻绳一样在会议室里飘飘绕绕,有几缕像要诱惑他似的飘到了他的脸前。他平日虽然吸烟,但烟瘾很小,一周能吸完一盒就算不错。事后他回忆说,他当时一点也不想吸烟,但那几缕飘到脸前的烟让他闻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香气,这香气使他那原本很小的烟瘾像冬眠的虫子一样苏醒了。他的心里感觉到了那烟瘾的拱动,于是手就伸进衣袋去摸烟盒。他装的是盒“四新”烟,是县烟厂为跟上“文革”形势刚刚创出的新牌子香烟。烟属于低档,但牌子是他所喜欢的。他把烟盒掏出时先让了坐在身旁的一个姓郑的老师一支,郑老师平日烟瘾大得出奇,谁让的烟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吸,但偏偏那天他的口腔溃疡严重得使他实在不敢再吸烟,他于是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郑老师既然不吸,梁道东就把原拟让出的那根烟叼到了自己的嘴上。灾难过后郑老师回忆说:如果那天他的口腔溃疡没有加重,他要是接过了梁道东让他的那根烟,他就会出于礼貌按照常理很快掏出自己衣袋里的火柴把俩人的烟点着,那样,梁道东就不会自己去擦那根可怕的火柴——正是那根火柴为梁道东打开了地狱之门。郑老师的话使我再一次相信,当灾难决心要靠近一个人时,它将会生尽办法把所有可能阻挡它迈步的人和事都一一扯开。

梁道东把那支香烟叼到嘴上之后,又开始轻松地伸手去另一只衣袋里掏火柴,他那盒火柴是开封火柴厂出的,火柴盒的封面上印着那座名震中外的铁塔。他打开盒子从中摸出了一根火柴,但没有立刻去擦燃它,而是盯住它看了一刹那。是属于一个漫不经心的无意举动,还是他凭第六感觉感到了这根火柴的异样,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在那一刹那的盯视中看出这根火柴原是地狱门上的钥匙变的,因为他很快擦着了那根火柴。火柴在燃着的那一刻就显出了它的异样,它“啪”地一响,声音很大,而且火苗过旺,燃得极快,待他刚把香烟点着,火柴已燃到了尾部眼看要烧到他的手指了,他在匆忙中把火柴头扔掉,谁也没想到,那火柴头刚好被扔到了面前的桌上,而桌子上正放着一张摊开的报纸,报纸上印着一张***的大幅照片,那个火柴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照片上***的左眼里,而且用它的余烬将左眼灼出一个大米粒样的洞。这情景被坐在近处的一个姓刘的老师看见,惊得“啊”了一声。梁道东闻声低头一看,脸唰地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天哪,我怎么敢把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的眼睛烧坏?正讲话的校长见状,后半句话也被吓退到了肚里。人们都把目光投向那张照片,会议室里出现了一刹那的静寂。这当儿,梁道东一边抖颤着手去卷那张报纸,一边在口中喃喃说着:我错了,我不该把火柴头乱扔。但是晚了,大祸已经铸成。一个年轻老师最先站起来说:“这种公然污辱***的行径属于什么性质?”“现行反革命!”另外几个人站起来叫,“这样重大的现行反革命事件应该怎么处理,校长?”校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当然应该专政,我立即用电话向上汇报。”梁道东这当儿早吓得双膝跪了地叫:“革命的同志们,我不是故意的,不是哟——”会议室里没有一人去搀他起来,大家都目带怒气地看定他,静等着校长回来。十来分钟后,校长回到会议室里宣布:“区革委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应该立即对梁道东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并交革命群众批倒批臭!”梁道东闻言“呀”的一声软倒在了地上。

几分钟后,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全校的红卫兵同志们,请大家注意,我校刚刚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本校原政治教员梁道东,当众用火柴灼毁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和最最伟大的导师***的眼睛,公然对他老人家进行污辱,这是对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伟大革命事业的猖狂对抗和挑衅!对此,我们决不能等闲视之置之不理,请同志们听到广播后立即到教导处会议室门前集合,参加对现行反革命分子梁道东的批判大会……

我那天是听到广播后跑进教导处会议室的,梁道东那阵子已被两个人架起,胸前挂上了刚用墨笔写成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纸牌,一个人从后边抓住他的头发,使得他的脸仰了起来。我看见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全是绝望。他被推拉到会议室外边的台阶上,这时外边已被全校师生围满,愤怒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我当时也被气得浑身哆嗦:你,梁道东,你竟敢污辱我们最最敬爱的人,倘使你的举动真咒得***瞎了眼睛,那今后谁来给我们指明前进的道路?义愤填膺的同学们轮番发言批判,有的甚至激动得声泪俱下,也有人猛跑到梁道东身边,用手去抓撕他的脸和头发。尽管有人阻拦,但梁道东还是被学生们抓撕得满脸满脖子是血,头发掉了一绺又一绺,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扯得一块一块掉了下来。我也很想挤上去抓撕他一下,可惜每次都被别人挤了下来。当一个平日很文静的女同学挤上前抓掉了梁道东的一绺头发后,我跑过去从那女同学手上要过几根头发,恨恨地把它们揪成两截!边揪边叫:“梁道东,你想害死***,就是想害死我们无产阶级啊!……”批斗会从半上午一直开到黄昏方休。会开到最后,梁道东已像一个浑身是血的刚被宰杀了的牲畜一样被摆在台上。

那天晚上校园里十分安静,大约是白天的批斗会耗光了人们的力气和精神,大家都早早入了梦乡。我也睡得很死,我记得我在睡前还担心着***的眼睛,我把双手合于胸前喃喃祷告:“敬爱的***呀,愿你的眼睛平安无事,阶级敌人对你的诅咒绝不会得逞,我们不能没有你的眼睛……”

我是被一阵急骤的钟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我刚刚醒来正诧异着何以半夜响钟时,校园里的大喇叭响了,一个惊慌的声音在校园里窜动:全体红卫兵同志们,发生了紧急情况,现行反革命分子梁道东趁看管他的同志打盹的当儿,从关押他的房子窗户里偷跑了出去,我们决不能让他逃脱惩罚!请大家立即起床,三人一组向四周追捕,谁先抓到他,谁就为无产阶级革命立了头功……

我迅速地穿好衣服跳下床,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向学校的西南方向追去。我当时在心里暗想:上天保佑,但愿让我们这个组追上他,给我们一个向***表示忠心的机会!但我们追的这条路上除了暗淡的月光,没有一个人影。

追捕是在黎明时分结束的。梁道东在学校东南的一条名叫柳丰的河里被发现。我们这个小组赶到时,河岸上已经站满了追捕的人。但所有的人谁也没有吱声,大家都有些惊恐地望着那具漂在水面上的梁道东的尸体,看着他随了晨风随了水面的摇动而轻晃着。月亮那会儿还没落,但已经变得十分惨白。它把它惨白的光洒在梁道东时隐时现的脸上,使我觉得他的眼还在睁着,我打了个冷战。那么多人都屏了息,四周只有细浪呻吟一般的响声。十几分钟后,校“文革”的领导来了,他让人用一根竹竿把尸体拨到岸边,而后对站在岸边的我们说,来把他抬上去。我骇得后退了一步,我觉出嗓子眼儿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最后有四个师生上前,抬起了他那弯曲的变硬了的躯体。

他被抬放到学校操场的边上,身上盖了一张苇席,苇席上用墨笔写了两行大字: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分子。席盖好时,太阳已经出来,带点粉红的初升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身上。

那时我们那地方还没有火化厂,梁道东的尸体是当日上午被埋进学校后边的一片空地的,埋时只裹了那张写有反革命分子几个字的苇席。他年轻的妻子抱着一个很小的女孩,是当日后晌赶到的,她被告知不能在坟上大哭。我看见她走到坟前时放下女儿,而后朝不高的坟堆扑了过去,没有哭声,我只能看见她身体的滚动和扭曲。这情景是那样深刻地钻进了我的记忆,直到几十年后,每当我读书读到“坟”字时,那个女人在坟前滚动的情景就会倏然而现。

那天我远远地站在学校后边的一棵树的影子里,看见梁道东的妻子在坟前滚动时,我在心里劝她:他这是罪有应得!不过想是这么想,一丝惊惧还是生了出来:一个人从世上消失竟是如此容易?!

那天过后连续几个晚上,我的睡眠都由一连串噩梦组成,在那些吓人的梦境里,有一个画面反复出现:梁道东微笑着向我走来,手却指着另外一个模糊的物体。我每次被吓醒过来以后,一种莫名的害怕总还要纠缠我许久许久。

我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

在夏末秋初一个十分凉爽的早晨,当起床的钟声把我惊醒,我从学生寝室那张歪七扭八的木床上睁开眼时,一只尾长尺余的黑色大鼠刚好从屋梁上蹿过。它那黑色的长尾扫下梁上一股陈年的积灰,那股积灰摇摇晃晃地瞄准我和旁边的九智两双惺忪的睡眼落了下来。我俩几乎同时“呀”了一声,我立刻合上了眼皮并觉到了眼的疼痛,同时闻到了一股陈年老灰特有的那种烂蒜薹的怪味。“天哪,快来吹吹我眼里的灰!”我朝邻床的同学喊。正在系裤带的姜大头听到这声急喊松了正系的裤带,拖拉着裤子扑过来掰开我的眼皮乱吹,但灰似乎没有被吹出来,疼痛正在加剧。“我们恐怕得去找校医看看!”旁边的九智也在嘟囔。我于是紧忙闭着眼胡乱地穿上衣服。

九智和我的两眼被校医冲洗干净重又看见落满朝霞的校园后,我听见九智恨恨骂了一句:“狗日的老鼠!”

一九九三年的今天,当我回望二十七年前的那个早晨时,我才意识到那只老鼠兴许是我的命运之神派来的,它是在给我寻找避开这个白天的理由:我今天休息,我的眼疼!

可惜我当时根本没想别的,我只是也骂了一句:“狗日的老鼠!”我和九智一块去学生食堂吃饭,而且吃饭时带着一股急迫——前一天我、九智和另外一些红卫兵接受了一项任务:当天上午去校图书馆“破四旧”,也就是清理掉一切属于“封资修”的旧书。

吃完早饭我、九智和一帮同学向图书馆走时,九智望着我依然红肿的双眼咧开大嘴笑道:“你这两只红眼倒让我想起我爷爷讲的上帝造人时所做的那些试验。爷爷说,上帝当初造人时并不是一上来就想把人造成如今这种样子,上帝当时曾做过许多次试验,其中的一个试验就是把人的两眼竖着安,一只在上一只在下,下边那只小些,叫物眼,专管看清人身前的物体,也就是看清有形的东西;上边的那只大些,叫灵眼,专管看清人前面的幸福、灾病、喜乐、死亡、忧愁、机遇等无形的东西。可后来上帝又把这样造出来的人毁掉了,他自言自语说人要是有了灵眼,其实日子会没啥意思,对自己一生要经历的东西预先都看得清清楚楚,会让人失去活的乐趣和兴致。我想,要是上帝当初没有改变主意而真的给人安上一只灵眼——”

“别瞎扯了!”我把九智的话打断,紧走两步登上学校图书馆的高大台阶。图书馆的馆长正在惶惑而惊怯地开着门锁,带队的姜大头说:“大家记住,要逐架清理,‘破四旧’一定要破得彻底,凡是不是讲述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革命的书,统统清出来烧掉!”

我和刚刚闭了嘴的九智跟着向馆里走去。这是一座摆了许多书架的阔大的房子,一股温暖的含了墨香的气味在房内飘荡,一本本书挺着脊梁静静地站在架上。我和九智在分给我们清理的几个书架前站定,刚要动手去拿第一本书,九智忽然呀地打了个喷嚏。“伤风了吗?”他嘟囔一句抹了一下鼻子里蹿出的鼻涕,开始一脸肃穆地动手清理。我们把每本书拿起翻几下,看看书名、内容提要和作者便可以定下来是不是继续留在架上。大约翻有半个小时后,九智拿住了一本画册,像翻查其他书籍一样打开了它,在画册打开的瞬间,我听见他“啊”地低叫了一声,以为他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就也凑过去眼睛,我的目光陡然变直了,嘴也一下子张开,呼吸也随之屏住,脸上原有的肃穆先是转成惊愕继是变成惊奇后是换成惊喜,我听到自己的口里也跳出了一句惊叹:“呀!”我和九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幅如此清晰如此真切的外国画:画面上站着一位裸体少女,少女立在一个泉边,正面对着我们举起一个水罐用泉水冲洗自己玉一样洁白丰盈的身子。我看见水珠正在她的肌肤上颤动,我听见泉水落地时的扑溅声,我闻见了一股从那姑娘身上飘出来的幽香味儿,我感到泉水制造的凉爽和湿润正扑面而来,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在姑娘的肩上触了一下,是那样的温暖和富有弹性,我甚至觉出指尖上已经沾上了她肌肤上的水。我俩看得那样如醉如痴,我们从来未见过这样的油画,也从未见过裸体的女人,我们觉得这是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东西。我感到一股用言语无法表达的舒畅和快乐在周身流动,我微微合上眼睛,让自己的身子变轻,像云絮一样地升空飘动。在这种飘动感中,我仿佛听见那少女笑微微地问道:你们不来用泉水洗个澡吗?……

我和九智对望了一眼,我发现他的脸孔血红血红。“也烧掉吗?”我听见他问。“烧吗?”我反问他。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按清理的标准,这本画册显然属于清出烧掉的那类书,但烧掉如此美妙的一幅画和一个姑娘,在我俩来说简直不能想象,他没再做什么考虑,就抬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从画册上撕了下来,而后把画册朝地上扔去。现在,那姑娘脱离画册单独站在了我俩面前,脸上似乎现出了一丝羞怯。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这幅画的名字叫《泉》,作者是安格尔。安格尔,你画得真好!九智向四周环顾了一眼,像收藏什么宝物一样地把画卷好放进了衣兜里……

从学校图书馆清出来的“四旧”书是傍晚时分在操场里烧的,大堆的书泼上汽油后开始在火焰中跳舞,全校的同学和老师都庄严地围火而站,目睹着旧书籍的死亡。姜大头在呼呼的火舌蹿动声中发表着演讲:“……我们要彻底地和旧世界决裂,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头顶的天空完全被火光映红。我当时想,映红天空的兴许不是星火而是书籍的鲜血,我觉出自己的耳朵里听到了书的呻吟。九智庆幸地用手轻轻拍了拍兜里的《泉》。

那些四旧书籍全部变成尸体后,同学们开始陆续返回寝室。我在自己的床头刚刚坐定,九智招手让我过去。他又伸手去兜里摸出了那个少女,那少女依旧坦然单纯地在用水罐向自己身上倾水,一点也没被刚才的那场大火所惊吓,脸上的笑容仍是那样天真美丽,她似乎在说:不管你们人间怎样喧闹,我一定要把自己的沐浴进行完毕。我俩看得太投入太忘情太聚精会神,根本没听到有人在走近。

“看什么哪,你们?”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沉醉于画中的我俩这才一惊。九智看见是姜大头走到了身边,急忙去卷手中的画,但是晚了,只听姜大头骇然地叫了一声:“好呀,你们在看光屁股女人?流氓!哪儿来的?”

“我、我们——”

九智的答话未出,那少女已被姜大头夺到了手里:“行啊,还是个外国女人!哪儿来的这资产阶级玩意儿?快说!”

姜大头的声音引来了寝室里的其他同学,大伙团团围过来,九智有些着慌,嗫嚅着答出了画的出处:“是清理旧书时从一本画册上撕下来的!”

“同学们,听见了吗?”姜大头突然把脚跳到床上朝周围的同学们叫,脸也变得异常地肃穆,“在我们朝封资修的旧世界开战时,他们,却要千方百计保护资产阶级的这种光屁股的东西!把这种东西当宝贝欣赏不已,我们作为无产阶级的接班人,能容忍这种叛徒行为吗?”

“不能!”平日相熟的同寝室同学,此刻竟都变得一腔愤怒,望定我俩的目光也同时掺上了冷色。我是真的害怕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们……只是看看……”

“看看?真正的革命接班人会看这种光屁股女人吗?这是只有流氓、无产阶级的败类和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才会看的东西!同学们,先围住别让他们走开,我这就去找‘文革’小组汇报!”姜大头说罢便飞步向寝室外跑了。

我和九智用手抱住了头,我感觉到周围的同学们开始把鄙夷砸到我的身上,冷淡和敌意正在我俩和同学们之间膨胀,我的心一点一点向上提,我现在只有寄希望于“文革”小组的宽容,但愿他们会说:我俩不过是看了一幅画……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进寝室里,我和九智抬起了头,我俩一看见姜大头那张铁青的脸就知道不好。

“把他们押走!”姜大头的话音如鞭炮一样钻进我的脑袋炸响并爆起一股白烟,我感到有两股暖暖的东西爬上了脸。我意识到那是泪水,泪水使我记起了自己的眼睛,那一刹那,我第一次对眼睛生出了怨恨:你们这两个狗蛋样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去看那个女人?……

我和九智经过一番审问之后,被关进了学校总务处会计室。会计室的窗户上安着钢筋,夜晚来临的时候,月光被钢筋切割成方块扔进屋里。我和九智分坐在两个墙角,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弄得有些发蒙,呆呆地瞪着地上那方形的月光。不知过了多久,九智忽然把屋内的沉寂弄碎。我记得他先是意外地笑了一声,而后开口说:“今日这事,倒让我想起我爷爷说过的上帝所做的那些试验。爷爷说,当初上帝曾试验过把男女造成一体,让一个人的左一半是男,右一半是女,这样造人的好处是省料,把男的生殖器安到左腿上,把女的生殖器安到右腿上,要生后代时,两个腿一碰,就成了。这样,人人都方便,再不用为成家的事发愁,男的不用讨老婆,女的不用找丈夫,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一家子,省去了爱情呀结婚呀这些麻烦。后来上帝造出了合体人一瞧,又觉不好看,一张脸上半边长胡子半边不长胡子,一个胸脯半边有大奶子半边没有,一个屁股半片大半片小,实在不太入眼,于是上帝就又把这合体人捏碎重做了。我想,要是他老人家不再重做,咱们今儿个这罪也就会免了。你想嘛,你和女的就长在一个身体上,男女天天在一起时时见面,你还会有去偷看光屁股女人的兴致?”

“甭瞎说了!”我叹息着打断九智的话,忧惧地想着第二天。这是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三十日。

一九九一年我侨居法国的一位堂兄回来,我们聊起了彼此年轻时的事情,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三十日。我心血来潮地问他:“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这天在干什么?”他说,他记不起了,“不过我每天都记日记,我回里昂后可以查查日记告诉你。”我当时笑笑说罢了。没想到这位堂兄还挺认真,回国后不久拨来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上说:“我查到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的日记了,我的日记是这样写的:九时起床。吃完早点去听巴斯德的课。中午十二时去裸泳海滩,在海中游三十分钟,而后上岸躺在沙滩上休息。身边躺有一对母女,那姑娘我猜有十七岁,乳房发育得真美,小腹白得耀眼,她后来在腹上堆了三个沙丘。大自然真好。我在沙滩上几乎睡着了。下午三时去看吉斯姆。晚上在柠檬园酒吧跳舞……”堂兄最后说,“这一天我过得很平常。”我应了一声说:“是的,很平常。”就挂上了电话。

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一大早,姜大头带着几个人站在窗外宣布:“今天上午十点,去镇上游斗你们。”我一听游斗,裤子里霎时湿了一片,天哪,一遭游斗,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地面上可就别想做人了!对污辱和殴打的惊惧与恐骇唤起了沉潜在我心底的叛变和推卸本能,我抓住窗上的钢筋不顾一切地叫:“不,不,我冤枉,那幅画是九智先看到的,是他要我看的,是他自己主动从画册上撕下藏在身上的,又是他拿出来逼着我看的,他想用女人来腐蚀我,我冤枉呀——”

我的这番话不仅使姜大头他们一愣,也使九智呆住,我看见九智双眼无限地睁大看定我,大大的瞳仁里除了我的身影就全是意外和震惊。我不敢再看他,我只是一个劲地叫喊:“我冤枉呀——”

许多年后我给自己下了鉴定:我不属于那类在严刑拷打面前仍能坚贞不屈的人,软弱、胆小在我的性格和气质中占的成分很多。一九八五年我去老山前线进行战地采访,我当时当然也害怕被枪炮打死,但更害怕的是被对方活捉,我想一旦被捉我很可能因受不了那份拷打而背叛祖国,那样,我和我的家庭将会永远被叛徒这个罪名压倒。我今天应该承认,我当年对九智的背叛,对责任的推卸并不属偶然。

“他说的可是真的?”姜大头后来看定九智问。

我紧张地盯着九智的嘴巴,我担心他的否认,但意外的是他点了点头,脸上浮出一个冰冷的笑意。

那天的游斗最后没有让我参加。姜大头在来拉九智去游斗的时候,对我说:“没你的事了。”

我出了那间临时囚房就向六里外的乡下老家跑,第二天我就病了,发烧,我在家躺了一个半月。

当我再回到学校时,我悄悄地向人打听九智,有同学告诉说,他已被游斗多次,人已被斗臭,眼下还关在会计室里。我的心一揪。出于巨大的负疚之心,我在一个无月的晚上去会计室隔窗看他。他的变化太令人吃惊:脸瘦得几乎没肉了,头发蓬乱,目光散淡漠然,口中不停地自言自语。他看见窗外的我,却显然没认出我是谁,他只是忙跪到地上说:“我认罪!我不该看那个姑娘,我是流氓!”末了又忽然一把扯掉了裤子说:“我已经知道我犯罪的根源了,就是因为有了它!就是这个家伙使我想看女人!”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托起他的那个东西,用另一只手猛砸起来,边砸边叫:“上帝呀,你为啥要让我生出这个东西呢?”我不敢再看下去,逃也似的跑开了……

九智是秋末冬初时被放出来的,那时学校的人几乎都已外出串联。姜大头他们早去了北京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红卫兵的主要任务已是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没人再关心九智的事了。

九智的父亲那天来接儿子,当目光呆滞的九智朝父亲走过去时,那个在镇上棉花厂当工人的父亲,猛抬手朝儿子脸上打了一巴掌,随后又抱住儿子哭了起来。我看到九智后来在父亲的搀扶下终于向校外走去,我为了对付自己心中的那份负疚,宽慰地想:九智,灾难总算过去了,原谅我。我哪里知道,灾难和脑血栓这种疾病一样,一旦挨了你,就不会利利索索走开,总要或多或少地给你留下点后遗症。这场灾难给九智留下的后遗症,竟比他当初遭游斗时所受的那一切还要可怕。

当然,这都是我十五岁以后的事了。

十六岁

十六岁生日过罢的第三天,我被允准参加学校一支赴韶山的长征串联队。我知道从河南邓县到湖南那个伟人的家乡有两三千里,步行走这个距离不是一件易事,但我心里一点也没畏惧,有的只是高兴。我让爹娘很快为我做准备。娘用家里仅有的一条印有大朵牡丹花的被面为我缝了一床被子,又给我做了一条新蓝斜纹布裤子,绱了两双黑咔叽方口布鞋。爹背了家里的红薯干和苞谷,去柳林镇粮管所按优待红卫兵的规定,为我换了八十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又去邻居家借了十九块钱。初春的一个早晨,我满怀豪情地和其余十四个同学一起,在一面绣有“红卫兵长征串联队”字样的红旗引导下,踏上了远征之路。

我和我的同学们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第一天就走了八十里。疲累是那样厉害地折磨着我们的脚和腿,但谁也没有叫苦,谁都知道这是一次神圣的行进,终点是全中国人都关注的圣地。能向那块圣地走去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我的脚是第四天打泡的,左脚两个右脚三个,疼痛是可想而知的,但晚上用针和头发穿破后第二天照样走。同行的五个女同学都在第十天上把脚走肿了,公路上不少南行的汽车司机大约是看见那几个女同学走路一拐一拐于心不忍,主动停车要捎载她们,但她们每次都决然谢绝而坚持步行。几十年后当一个香港记者询问我们当年步行串联的决心何以那样坚定时,我告诉他你只要看见过麦加朝觐的人群你就理解了当年的我们。

我们沿着襄樊、荆门、江陵、沙市、益阳、宁乡这条路线向韶山走。一路上,我经历了我此生中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看见火车,这是在襄樊;第一次看见古城墙,这是在江陵;第一次坐船,这是在过长江和洞庭湖的时候;第一次吃到豆腐脑,这是在进入湖南境以后;第一次知道蒸大米可以用钵子蒸……

经过二十八天的步行,我们终于在一个黄昏走进了韶山冲。我在看见满冲的灯火时流下了激动而欢喜的泪:***呀,我终于来到了养育你的圣地!

我们在韶山住了三天,就住在韶山中学院内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韶山的拥挤令我们吃惊,小小的山冲每天都有二十五万到三十万人,到处都是人和人声。我们三天只吃了两顿热饭,每顿饭排队还都在两三个小时以上。我们参观完韶山纪念馆和***旧居之后的任务,就是领***像章和韶山纪念章。领像章和纪念章的人们排出曲曲折折十来里长的队伍,我们长征队的人轮班排队,排了二十九个小时才算把像章和纪念章领到手。每个人都像得了宝物一样装在自己的内衣口袋里,唯恐别人掠走。我们临走前又去了一趟***旧居,这次我看见不少人列队在旧居前宣誓一辈子忠于***;有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把旧居附近的土挖一把装进衣袋里;也有的人跪下双膝朝旧居磕头;还有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伸出舌头在旧居的墙上舔。我当时向***旧居鞠了三个躬算是行了告别仪式。

离开韶山时是个清晨,当我回眸晨雾里的山冲的那一刻,我坚信经过这次圣地之行,经过伟人之气的熏染,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没想到命运给我安排的,不过是个终日伏案的文字匠人。

长沙是我们串联中要到达的第二个目的地,也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个省会城市。我们进城后住在中南林业设计院,这个单位对红卫兵的接待真是全心全意,睡觉不是大通铺而是一人一张单人床,床上公家的被褥洁白干净。饭食也特别可心,早饭吃白馍、喝米汤,桌子上还放一小碟白糖;中午、晚上是大米饭,青菜炒肉片。而且收钱特别少,一天一角二,后来干脆不收钱了。说红卫兵是***的客人,我们理应招待。早上吃白馍蘸白糖,这是我在家过年也吃不上的东西。我觉得这大概就是共产主义社会的日子了。我想这种幸福日子不能轻易扔掉,要多享受享受。我撺掇其余四个同学和大队分离,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他们同意了。当其余的同学坐车南下广州时,我们五人留了下来。我们早上直睡到开饭铃响才起床,吃过饭后去市区里闲逛,看清水塘,看第一师范,看湘江,看橘子洲头,看商店,看公园;午饭后再睡一觉,而后去篮球场打篮球;晚饭后五个人坐下看从街上捡来的各种各样的传单和小报,交换彼此听到的各种消息。我记得这期间有一本关于贺龙的材料最吸引我们,那上边说贺龙准备在天津架三十门大炮,对准天安门,待***上城楼接见红卫兵时再开炮轰击。我们当时都感到惊心动魄,都骂贺龙心太黑,竟敢加害***。数年后我当了炮兵才知道,从天津架炮轰北京,那种口径的火炮当时还没造出来。

我们五个人在长沙一下子住了一个月零三天。在这三十三天里,我们每日吃饱睡足玩好,过的是喜不自禁的共产主义日子。我记得我们当时都感叹:能过这一个多月吃白馍的日子,此生已不算枉活。几个月后当我回到河南邓县那个叫周庄的老家时,人们都说我长高长胖了,我心里明白,这准定是中南林业设计院那一个月的饭食起了作用,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少施一点点肥料就能见出效果来。直到今天,每当人们说起我一米八〇的身高时,我就会想起长沙中南林业设计院的那段日子,长沙,我不会忘记你!

长沙这段日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一件事。那是一个半后晌,我们从岳麓山玩罢往回走时,江边没有船了,眼见天色将晚,都很着急。这当儿一个老人摇一只小船过来问我们是不是要过江,我们喜出望外地跳上了他的小船。未料船刚离岸,刮起了风,而且越刮越大,船到江心时,浪已高得吓人,我们从北方旱地来的五个人全没见过这场面,都骇得脸色煞白,其中一位见水浪扑来竟要起身躲避,只听那老人猛吼一声:“坐下,别动!”老人面色铁青,说:“都把手抓紧船帮,闭上眼,想你最愿办成的事儿!”我忙闭了眼,想自己日后也当上了国家领导人,坐小汽车,吃白馍,听豫剧,让全国人也去参观自己的家乡……

我正这样美美地想着,忽听得那撑船的老人喊了一声:“到岸了,睁开眼吧!”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下船之后齐向老人致谢。我问那老人:“何故要我们闭上眼想自己最愿办成的事儿?”老人笑笑答:“灾难临头时,就怕人绝了念头,一绝了念头人就会做傻事,刚才让你们那样,是为了让愿望占住你们的心……”

老人的话不经意间留在了我的脑子里,在我进入中年我的家庭陷进一场巨大的灾难时,老人的这些话帮我战胜了死神的拉扯。就在死亡的大门口,为了鼓起自己活下去的信心,我开始去想:……我的儿子成了一个举世闻名的大科学家,他开了一架私人飞机,来接我和他的妈妈去夏威夷度假……

我们到达上海时已是夏初了。我们到上海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不知不觉中,我们已把革命串联当成了免费旅游,我们不再去看大字报、去寻求参加集会、去收集小报传单,我们只是游玩。我们当时被分配住在斜土路的一个接待站里,门牌多少号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早出晚归,先后看了南京路、外滩、鲁迅公园、动物园、复旦大学、上海交大,还坐车去了一趟吴淞口。城市的繁华和热闹令我们大开眼界,我们这些乡下农民的孩子,第一次知道有人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上海也有三件事令我们惊奇:一是那种只垒半人高遮墙的小便处,男人站在那儿小便,旁边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大姑娘小媳妇就在旁边过,这在我们乡下是断不能允许的。我们站在那种小便处常常羞得尿不出尿来。二是早晨各家各户差不多在相同时间里站在街边刷马桶,那响声有粗有细有尖有闷惊天动地,这也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景观。我们乡下人用的都是瓦质的尿罐,有时也刷刷,但从不会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刷。三是一分钱可买一小包菱角吃。一分钱竟也可以买东西,俺们乡下人常说,一分钱能够买个啥?可在上海还真能买到吃的。

我们回返时,上海开往徐州和郑州的火车都挤得吓人,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挤上了一列客车,在车厢的过道里勉强坐了下来。就在这趟车上我结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姓甚名谁我不知道,但她的相貌至今仍印在我的心里。她当时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她上车早,占到了座位。我当时把背的被子放在她脚前的地板上,坐在她的腿前。她大概有二十来岁,很像是大学里的学生,她的红卫兵袖章上没有印学校名字。她的脸蛋、腰身都让人看了觉着顺眼,衣着比我的稍好一点,很可能是在小镇上长大的姑娘。我注意到在车行进的过程中,她不断地看我,我先是以为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后来看看没有,就觉了一点奇怪。列车进入夜间行车后,车窗就很像是一面镜子了,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出,我在我周围的男红卫兵中,个子是最高的,身子是最壮的,眉眼也最周正,我觉得我明白了她看我的原因,我心里一阵高兴。随着列车向夜的深处行进,车厢里拥挤在一起或坐或蹲或倚的人们,也都相继开始入睡。睡意也开始来拖我了,我两手支着下巴,渐渐沉在一阵时深时浅的睡眠中。后来,我被一只手轻轻地推醒了,我睁开蒙眬的睡眼一看,原来是她,那个姑娘。她朝我拍了拍她的两个膝头,轻声说:看你那样睡多累,来,趴在我的腿上睡吧。我当时是太瞌睡了,趴在她腿上睡会更舒服,我当然愿意,含糊地“哼”了一声,就趴在了她的腿上。因为这姿势舒服,我很快就又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种轻微的抚摸弄醒了,我感到那是她的两只手。那两只小手先是在摸我的头和脖子,随后有一只手从衣领那儿伸了进去,在摸我的背。我的心一下子急跳起来:我的身子被姑娘触摸这还是第一次,我觉出有一种很难说清的舒服在向全身扩散。我没有动,我假装着仍在熟睡。这时车厢里除了车轮碾轧铁轨的声音之外,就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我的两个小臂原本趴在她的膝上,这时我感觉到她的右手攥住了我的右手,并且慢慢地拉动我的手,我仍然佯作不知,顺从而被动地让她牵着我的那只手。她把我的那只手很小心地举起,同时我感觉到她的上身倾了下来。我的手立刻触到了一个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她的胸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的一个奶子,因为尽管是隔着衣服,我仍然触到了那个渐渐挺起来的乳头。当时不知是过于吃惊还是过于激动,我的身子一抖,我这一抖吓了她,使她以为我醒了,她的身子一哆嗦,一下子停了所有的动作。我的心里满是后悔和自责:糟糕,你抖什么?许久许久,她一动不动,我也不敢再动,脸仍伏在她的膝上假装睡着。又过了一阵,她大约是以为我重新入睡了,才又慢慢捉住我的手轻拉到了原来的位置。我的手又开始被动地轻触她的乳房,起初只感到了一种快意,但随后一股莫名的躁动控制了我,使我一下子忘记了我是在假装睡着而突然张开手指抓紧了她的乳房。我的这个举动一下子惊呆了她,我感觉到她的整个身子倏然间像被冻住一样一动不动。而我这时已经不管不顾,尽管脸仍伏在她的膝上,手却极贪婪地按揉起她的奶子来,而且从一只挪到了另一只。我手的持续而无声的动作,终于解除了她对我睡醒的恐惧,使得她的身子又开始变得柔软如初。她的手慢慢压到我的手上,帮助我增加按揉她双乳的力度,我们这时已经配合默契。我感觉到她呼吸越来越急,渐渐地她把双膝稍稍叉开并朝下移了移身体,这样,我原本伏在她膝上的脸孔就慢慢地压在了她的两个大腿上。她的大腿在轻微地耸动并开始把我的双颊夹得越来越紧。恰在这当儿,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嗯呀”一声醒了过来,她猛一下子把我从她身上推开,并迅速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我满头是汗地注视着她的脸,她双颊上全是红晕,紧闭的双眼上睫毛在不停地颤。

此后我便再也没睡着,待她身边的那个男子重又入睡之后,她又睁开了眼,她的眸子湿润发亮,眼中像是蓄满感激。我们谁也没有再碰谁,直到在徐州下车时,在人们拿行李的混乱中,她突然伸过一只汗湿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狠狠掐了一下,仿佛要用这个动作来让我记住她。

我记住了她的面孔,但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一眼。

她今天该也到中年了。

这场没有结局的结识,使我第一次意识到,经过这场串联,我在生理和心理上又都前进了一截,我开始引起女人的注意并也对女人有了真正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