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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选 改选

按照工会法的规定,这一届工会委员会已经任满了,如果再不改选的话,除非工会法有了新的章程,否则再拖下去,会员也不能同意的。于是委员们忙碌起来,工会主席起草一年来的工作总结,为了使这报告精彩生动,让人听了不打瞌睡、不溜号,他向各个委员提出了“两化一版”的要求。

“你们提供的材料是我报告的基础,工作概况要条理化,成绩要数字化,特别需要的是生动的样版。”

你也许没有听过“样版”这个怪字眼吧?它是流行在工会干部口头的时髦名词,涵义和“典型”很相近,究竟典出何处?我请教过有四五十年工龄的老郝,他厌恶地皱起眉头:“谁知这屁字眼打哪儿来的!许是协和语吧?”

委员们都在为“两化一版”着忙,本来冷落的厂工会,这时像停久了的钟摆,不知谁拨弄一下,滴答滴答地走动起来,显得少见的生气。人们路过工会的窗口,都不禁探头张望,担心里边别要是出了什么事?“两化”倒是容易的,“一版”却为难了,委员们既没有艺术提炼的才能,又不像到人事科、劳动工资科、厂长室、合理化委员会照抄材料和数字那么方便。但是主席却像产妇进入临产期那样,孩子没有出世,已经琢磨得出他的声音笑貌;他仿佛看到了在会员大会宣读这篇作品的结果,得到了全体会员的欢迎和信任,一致赞成他们继续连任下去。

主席把委员们找来汇报“两化一版”材料,每个人的脸色都沉甸甸的,连通讯员也是愁眉不展,他瞪着一堆久已不用的脏茶杯发愁,一时怎能洗刷出来?这时主席发言了:“来全了咱们就凑吧!咦?老郝哪?怎么又不见他?”

通讯员抢着回答:“我通知他了,他说打发完死人就回来。”他巴不得主席说声找,那他拔腿飞跑,就可以丢下茶杯不管了。

“什么死人?”

“铆工车间的老吴头老死了。我们老郝给看的板子,选的地皮,这阵子正出大殡哪!主席,我去把他找来?”

大概考虑到把出殡队伍的头脑、葬礼的主持人抽走的话,得罪了死者倒不用怕的,反正他也不会提意见了,冒犯了群众那可是划不来的,何况目前正是改选期间。于是通讯员只得低头冲洗茶杯去了。

“同志们!要紧是样版!”他不满意委员们汇报的材料,“数字你们不给我,我也能搞到的。现在我这报告缺的是样版,难道我们工会委员会干了一年,没有一块样版?……”主席说得激昂慷慨,急得用手直弹桌子,爆起一阵尘土,呛得委员们直打喷嚏……

大家一阵沉默……

“板子倒是有的,我看中一副好板子,娘的,就是不给我。”幸亏老郝讲这话时是在出殡队伍里,否定那得了“样版”狂的主席,一定会抓住他紧紧不放的。

老郝拄了根拐棍,走在出殡队伍的前面,和他并排走着的,是死者的老伴,没有成年的儿子,和一些有着三四十年工龄的老头,他们头顶都秃光光的,步伐迟缓,神态庄严,震慑得瞧热闹的人屏神敛息。跟着是十六人的抬棺大队,二十来人的挖墓大队。这些老郝眼中的年轻人,额头也已皱纹累累,经过时间的磨炼,饱尝了生活的艰辛以后,性格稳定了,开始变得踏踏实实,步伐沉稳起来。他们的后面,是拖得很长的群众队伍,并不需要特别组织的,只要老郝带着头的,而且送的是一个善良的死者,人们就自觉地除下帽子,排到队伍里去。没有灵幡,没有花圈,没有旗帜,没有哀乐,只是默默行进中的送葬队伍,这对一个朴实的老工人来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葬礼了。

老郝轻声地回顾左右说:“我在制材厂给他们一顿教训,老吴铆了一辈子铆钉,就连你这厂房架子也有他的心血,难道不该摊副好板子,他死活不给,这柏木的也是硬对付来的。”

到得墓地,墓穴早挖好了,吆喝着把棺材松绑轻轻放下去,开头几铲子土是由死者的亲人、老郝和老工友们填上的,随后那些年轻人才一拥而上,抡起那开动机器、挥铁锤的臂膀,一眨眼工夫从平地耸起新的坟山。老郝照例讲讲话结束葬礼,他的墓前演说从来没有准备过,而且永远讲得动听,甚至连死者的行状也不需特别记忆,他们共同生活了半辈子,熟悉得连手心纹路都清楚的。讲到最后,老郝叹了口气,惋惜地:“唉!又死了一个好手艺人,老吴那双手可是宝贝啊!他拿起铆枪来,比姑娘用绣花针还灵巧。他铆过的活过上千年万载,也找不出半点毛病。可是眼下有些心盛的娃娃,昨天还穿着开裆裤呢,今天刚满师,就想爬到别人头上撒尿。”老郝用眼扫了那站在圈子外边的真正年轻人,他们几乎没有勇气正视老郝的眼光,都扭过头去。“学学这位死去的老爷子吧!他是活到老,学到老,孩子们,这话不能错的。”

他送那老伴和孤儿回家,在他们家用拐棍这儿点点,那儿戳戳,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米、面还存着多少?煤和劈柴还有没有?房子漏不漏?孩子上学多少学费?念书的出息怎样?……”那老伴哭哭啼啼地回答,孩子倒还镇静,给他娘补充着。

老郝看到最后说:“好吧!将来让孩子进厂补个学徒,把他爹的手艺传下去。你嘛哭够了也就算了,人老了总得死,你我不免也要走这条道的。可是你活着,就得打活着的主意,好生把孩子教养成人,死鬼也就心安啦!”刚止住哭的老伴,这时又哽咽起来。走出门老郝回头说:“烧煤眼看过不了冬,明天我着人给送来。”

每逢他打发走一个老朋友,两腿就增加一两分不自在,翻过铁路道口,累得他差一点瘫痪了。他记得工会找他开会;记起那头痛的“两化一版”:“横竖也是迟到,他们能宽待我老头的。”他索性在路基旁坐下歇脚。

一个没脚虎的小孩,刚学会走路,他那蹒跚的脚步和这患风湿症的老人差不多,在向路基爬过来。这时虽然没有火车,老郝依然顾不得一切抢前抱了过来,任凭孩子挣扎哭喊,他也不放松一点,他气得骂道:“娘的,这是谁家的孩子?要让火车碰伤轧坏,该到工会哭啦闹啦!”

一个婆娘听到声音喊着走来:“谁欺侮我们家宝贝儿?”

“我,是我!”他愤愤地把孩子朝地上一蹾,蹾得孩子哇地哭了。要是别人,那婆娘性子早发作了;可是认出了是老郝,脸上堆笑:“麻烦您老人家,给我们看孩子,谢谢您啦!”

“哼!”他挥了挥拐棍,“你这是怎么做妈妈的?放孩子满处乱跑。现在我是浑身不得劲,要有力气,用这好好揍你一顿,就该知道怎么带孩子啦!”那婆娘在他背后伸了伸舌头,抱着孩子走开了。

等老郝赶到工会,会早就散了。只剩下主席一个人,埋头在写他那篇杰作,脸憋得通红,老郝也没敢打扰他,蹑手蹑脚地坐在旁边等待。他对于提起笔来,正在动脑筋做文章的人,永远怀着敬畏的心情,哪怕他的孙女伏在灯下做功课,他也喜欢在旁边静坐观看,和她同享创造的烦恼和愉快。可是主席这篇文章太难写了,他几乎在折磨自己:一会儿抓挠头发;一会儿拧自己的鼻子;一会儿咬钢笔杆;一会儿拍打脑袋,青筋暴起老高,最后把笔一扔呻吟道:“嗐!样版,样版,没有样版什么都完了!”

老郝同情地叹了口气,主席转过身,惊讶得眼睛都吊到额头上去:“老郝你怎么搞的?多咱工会开会,你也没有痛快地参加过,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不是张三叫就是李四喊,你是工会的委员,还是大家的勤务员?”

老郝怯生生地回答:“我不是来了吗?”

“好!那就听听你的汇报,两化一版,要紧的是样版!”

老郝抖抖索索地从大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污秽得跟抹布差不多,他颠三倒四地寻找,也找不到煞费苦心准备的“两化一版”,急得他两腮直哆嗦,偏偏那些滑腻的纸张不听话,在他手指头间滑来滑去。

“在哪儿?老郝!”主席斜着眼瞪他。

“这……这……我……”

主席真的动气了,委员们都存心来欺侮他似的,谁也没有给他找来合适的材料,老郝更是荒唐,连句话都说不上来,他正颜厉色地说:“老郝,你让我给会员报告什么?就报告你一年来送了几个死人?……”

“我干了什么,大伙也全一目了然,你要让我说,脑袋不管事了。嗐,这本子上我求人写着的,娘的,都给揣乱了……”

一个指挥偌大送葬队伍的头脑;讲话做事那么威风凛凛的人物,怎么在这个年龄比他儿子还小的人面前,变得软弱、衰老、可怜?老郝不是一下子把勇气全部挫折了的。他虽然是个基层工会干部,但是几年来整个工会刮来刮去的风,可把这老汉刮糊涂了。

起初他当工会主席,那份热心肠待人是极好的,亲昵的管他叫“我们老好”,开玩笑的称呼他是“老好子”。一切要都是这样顺顺当当就好了,然而不幸的事来临了。

……他捧着纸片,站在讲台上,结结巴巴地念着,动员参加反动会道门的工友赶快登记。这还是现在的主席——当时是工会干事草拟的文稿,哪怕最蹩脚的“公文程式”、“尺牍大全”,也要比这篇讲稿有感情、有血肉得多。老郝念了一长串前缀词句以后,本来文化不高的他,被这文字游戏搅得头昏脑涨,底下的词句没有来得及看清,嘴里竟滑出了这样的话,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同志们!嗯……我们,大家,一齐,参加,反动,道会——”会场里哄动起来,老郝站在嗡嗡的人群面前手足失措,他慌忙补充一句:“嗳,嗳,我们大家,一齐参加,一贯道!”喧嚣声更大了,好久不能平息。

笑得最厉害的是青年男女,还有坐在主席台位置上的几个干部,好久,还捂着嘴偷偷地乐。

“嗐!两回我都把反对落掉了!照稿子念我是不行的。”老郝差点急出了眼泪。

“不行!你得检讨,这是政治上的原则错误,立场问题!”不久,老郝就改做副主席了。

“副主席也没啥!横竖我是个党员,什么工作也是党让我做的,怎么能挑肥拣瘦?”依旧是原来模样,整天马不停蹄地转着,除了有些顽皮的学徒,封了他一阵“点传师”,这些闲话也像露水见不得太阳似的云消雾散了。

恰巧那年春天下起缠绵的梅雨,年久失修的老工房都漏了,只要天一放晴,老工房到处挂起湿了的被窝床褥,像一片五花斑驳的万国旗,耀人眼目。

房产科正在按计划给厂长、科长维修住宅,也不管工友们半夜里睡不好觉,大盆小罐地接雨水,结果弄得个个熬红了眼,上班也打不起精神来。

“老郝呢?他怎么不见啦?”

“不能躲起来的,这事他不管谁出头?”

老郝倒真的没躲,正在和房产科长磨嘴唇呢,他满身泥泞气鼓鼓地坐着等科长解决。科长埋在圈椅里:“行了!你是工会干部,知道什么叫计划性?计划就是法律,厂长他也不能破坏。漏这点雨就受不了,解放前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坍的坍、倒的倒,让大伙将就点吧!”

“亏你说得出口,你还是个党员哪!”老郝啪嗒啪嗒地走出去,一路在地板上留下了泥汤。他到处走遍,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逼得他只好打把洋伞,光着脚丫子,站在厂长家门口,和他讲道理。这回倒真的是脾气发作,气得他直哆嗦——

“别人要是拖着不管,我不生气。你是厂长,你不该这样对待!开会、研究、考虑!那得等到驴年马月!”

厂长站在门廊里,躲闪着刮来的风雨:“老郝,你进来好好谈。”

“不,不,你多咱不答应解决,我不进去也不走,老工房有多少户像我这样挨淋!”厂长软劝硬说不行,只得下命令维修工程停工,赶紧去老工房堵漏子,他才满意地走了。

虽然他在党内受到批评,不应该这样对待领导;而且他挨了淋,风湿症又发作了,但他看到那么多笑脸,腿痛和批评全不在乎。腿总归好了,依然走马灯似的忙着。

反对工会经济主义倾向的这阵风,千里迢迢地刮来了,风尾巴一扫,小磨房就陷在风雨飘摇的局面当中。这使老郝真的担惊受怕起来。每天上班前花上几文钱,喝上碗热豆浆,省得家里妻小清早起来忙活,这是老郝放在心里许久的想法。凑巧工厂附近的小磨房关张,他建议厂里盘下,并且花了点钱改建一下。“难道这就是经济主义?当初谁也没有反对。”老郝弄不通这点,独自纳闷。

小磨房开张的那些日子,热气腾腾的豆浆,大家喝得美滋滋的。工友们欢迎、干部们高兴、上级也夸赞。建立小磨房的功绩,工会自然得总结,青年团也写了一份,行政认为有责任跟着上报了,份份材料都写得天花乱坠,但哪份材料也没提到老郝的名字。他找材料修房,买牲口,请石匠锻磨这些事,都不知记到谁的账上去了,老郝无所谓地笑笑,只要大家有浆喝,根本就不去计较的。

然而风是刮来了。

“谁的经济主义?”在小磨房里有人探讨起来。一位曾经总结过小磨房,把它比作天仙妙境的人,拭去粘在嘴唇上的浆皮子:“这得工会老郝负全责,都是他一人张罗的。我早就看出不对头,既然能够搞小磨房,发展下去粉房、菜园子不也可以?”他很为自己能提高到“政策水平”认识问题,而洋洋自得。四周的工友惶惑地瞧着他,人们担心着别把小磨房封闭了,但是终于没有撤销,因为热浆不仅工友爱喝,就连那些“事后诸葛亮”们也并不讨厌的。现在的工会主席,那时的宣传委员代老郝写了篇检讨,也没征得他同意给报上去,后来老郝给免去了副主席的职务,担任劳保委员,他很知足也很高兴:“小磨房没关张这就行啦。我就是这样的材料,卖我的老命对付着干吧!”

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建休养所,老郝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每天起早贪黑地干,寻工买料,勘测地皮,忙得不亦乐乎。他像泥瓦匠工头,浑身尘土仆仆,终于挑中了小树林的一块地方,那里靠厂子很近,原是旧社会打算给厂长盖洋房的,地基现成。人们路过那儿,停住脚:“老好,这是干什么?”

“盖休养所,让大家享享福!”

“老好,你真好!”人们赞美着走开了,可他的心却沉浸在这种幸福里,他觉得为人们做这一件件好事,就越来越接近人们盼望的时代。他舒服,痛快,有力地挥舞镐头,远远看,他像是个壮实的年轻小伙。

现在的主席,那时已经是副主席了,正是少年得志的时候,玲珑剔透,仿佛每个细胞都在跳舞似的。在一次什么会议上,有位厂里的负责干部,认为把休养所盖在小树林,不若修在太阳沟好:“那儿我去过一趟,风景美,空气好,真是有山有水……”我们这位主席最善于察言观色、领会上级意图的了,赶紧让老郝停工,到太阳沟另找新址。

老郝独自领着工友在这披荆斩棘,谁也不来过问,早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然而太阳沟的建议他却断然拒绝:“不行,我想过,二十来里地,又在荒山里,太不方便。”

“真是难以贯彻领导意图!”主席暗地想着,然后说:“每年夏天小伙子成群结队去玩,就说明那儿好,满山遍野的柿子树、枣树、梨树,还有草地,那太阳沟游起泳来多带劲!”

“不行!那儿闹狼!”还是不同意。

“嘿!工人阶级会怕狼?笑话!”他不想再和这顽固的老头说下去,“这是组织决定,你就执行吧!”

休养所落成以后,特地先组织了干部去休养,还没有过三天,且不说往山里运送给养是何等困难,汽车开不进去,要用骡子往山腰驮;休养员原想在太阳沟里嬉水作乐,老乡们派出代表抗议,说这吃喝用水万万作践不得的;恐怖的是到了夜里,狼嗥声使人久久不能入睡,还要随时提防狼群的袭击。于是有人说自己健康完全恢复,无需耽误宝贵的床位,申请提前出所;也有人不怕狼而留下的,那些大抵是部队出身的干部,好久没有过枪瘾,想趁此机会施展一下身手。

以后谁休养回来,就仿佛虎口脱生,人们都开玩笑地围上去祝贺:“恭喜恭喜!活着回来了!”

当反对工会只抓生产,忽略生活的风刮来的时候,人们把老郝和休养所连在一起:“为什么把休养所盖在深山里?”

“让我们修行出家?”

“叫我们喂狼?”

想不到干部也责备他:“你是工会劳保委员,为什么不起监督作用?”七嘴八舌弄得老郝没法应付,一发急更是说不出个整句子,他成了把好事办坏的“样版”。不久工会改选,偏偏他没有落选,因为这底细不久就拆穿了,人们相信老郝绝不会办这“缺德”事。只好让他挂上个委员的名,不再给他什么具体分工,这可把老郝苦恼了些日子:“我真是越干越寒心啦!”但是他在人们的心中得到温暖,大家越来越尊敬他、亲近他、信任他,在好多工友的心目中,老郝就是工会,工会就是老郝,有事都来找他,现在成了“不管部大臣”,倒显得比先前更忙,工会里整天也见不到他的影子。

经历了这可算坎坷的路程,他老了。背驼了,腰弯了,仅剩下的数茎头发,也如银丝般的白,但是他的心没有衰老,仍如先前那样激情澎湃。不知为什么,碰上这些常常在当面或事后指责他的人,他就变得缄默、拘谨、甚至惶恐起来。

主席还在等待着他的答复,丝毫没有怜悯的心意,老郝低声地求着:“明天不晚吧!豁出一夜不睡,也把两化一版找到。”

主席沉吟了一会,点了点头:“好吧!”老郝如同犯人听到释放似的,慌忙拄起拐棍准备回家,他的孙女早就在桌旁,等着爷爷帮她做功课了。但是未及跨出门坎,主席又叫住他:“老郝同志,你等等,咱俩一路走,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这是头一回的新鲜事,他用戒备的眼光注视着主席的行动,预感到一场风暴到临了。

“老郝同志,本来想明天谈的,我想你是个党员,同事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的性格,你喜欢痛痛快快——”

“你说吧!”

“随着形势发展,工会工作也需要向前走,老郝同志,你是老工会工作者了——”

老郝不耐烦地截断他:“什么事尽管说好了,不用扯东扯西给我猜哑谜!”这种口吻使人想起当年老郝是主席,而现在的主席却是工会干事的时代。也许老郝的语气触怒了他,他用一种冷冷的调子说:“这次候选人的名单,我们研究以后,决定不提你了。明天晚上选举,你的意见怎么样?”

“把我给免了,你们?”

从他的脸上,老郝看到他嘴里没说出的话:“你老了,不中用了,该退休啦!别挡着别人的路,别不识时务弄个更难堪的下场。”他两条腿仿佛是借来似的,不听他支配,好容易挣扎到了家,刚推开门,瘫痪无力的他,扑通倒在门坎上,小孙女恐惧地叫着:“爷爷!爷爷!”他昏厥过去了。

第二天他没有能进厂,汽笛声白白地吼了半天,他内心感到有些歉疚,这是他解放后头一回缺勤,那回雨淋患风湿症,他还坚持上班了。想到人不免要走去的道路,他居然颓唐起来,跟老伴讨了些烧酒,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抿了半盅,但是他放下了:“怎么?想死了?不!不!”他挣扎起来,拄着拐棍,扶着孙女进厂去了。

“爷爷,你还能活多大?”

“起码也得一百岁,孩子!越活越甜啊!”他们走进厂子,走进礼堂。他抱着孙女在边门的角落里坐下,听主席正淋漓尽致地发挥高论。也许主席讲得太快了,只在人们耳朵里留下“版……版……版……”的声音。跟着是财务委员和经费审查委员的报告,那一连串数目字,只是讲给麦克风听的,没有一个会员注意他讲的是千是万,既然你上台了,就得让你讲万罢了,我们的听众是最有礼貌的了,从来也不把蹩脚的演说者哄下台去。

神圣的选举开始了。

主席再一次征求对候选人名单的意见,顿时场内鸦雀无声,这是不妙的征兆,主席心里想:“这名单在小组酝酿时,缺乏说服动员,看这劲头够呛。”

“同志们还有没有意见?”会场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要没有意见,这名单就先用举手的方法通过了!”

“等一下!”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工友站起,“为什么这回没有了我们老郝?”

坐在后边的老郝给震惊了一下。

主席连忙解释:“随着新的工作开展——”

另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他:“直截了当说吧!老郝犯了什么错误?有人说该死的休养所是老郝盖的,可这馊主意不是他出的,我赌咒发誓,他原先打算盖在小树林的。”

主席台上交头接耳地议论。

小孙女觉得她爷爷在哆嗦,但是这激烈的场面吸引了她,她也顾不得了。

主席走到台口,大声地讲话,这时全场像一堆干草着火似的,噼噼啪啪地到处冒火星。“同志们!同志们!个别人的意见可以——”有人笔挺地举起手,主席让他发言。

“谁在漏雨的时候找人来修房子?谁整年马不停蹄地为别人忙着?谁在人家为难的时候伸过手来?是谁?像这样的人,不配做工会干部?”他愤愤地坐下,把椅子弄得轧轧响。

有人站起:“老吴头死了,你去了吗?你还是主席!”这厉害的责询弄得主席怪狼狈的。

主席台上召开了临时委员会,会场里完全像开了锅的水,猛烈地翻滚起来,有人打开了窗子,透进了初春的寒风。

小孙女觉得她爷爷平静了,不过这会抱得她更紧些,使得她没法扭回头去看爷爷的脸……

主席走到脚灯前,摆手让大家安静,他几乎是喊叫:“同志们!候选人名单不进行表决了,现在各车间来领选票,票已经印好了,同志们如果选郝魁山或别的同志,划掉其中任何一位……”

会场里又是一番纷乱,红色的票箱抬到场子中间。

“郝字是赤字帮个耳朵,魁字是鬼帮个斗,山是山水的山……”扩音器也无济于事,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人们也不愿离开,偏等看了选举结果才走。

选举计票人,选举监票人,又乱哄哄地喧嚣了一顿,被推选出来的人尴尬地走到票箱跟前,开始进行工作。

三千四百二十三张票。计算机从会计科取了来,噼里啪啦地摇着。扩音器里放着唱片,呜嗷呜嗷地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小孙女已经失去了兴趣,人们簇拥着走来走去,她倒在爷爷的怀里睡着了,那是靠边门幽暗的角落,谁也没有在意。

真是手忙脚乱,又添了五把算盘,算盘珠子跳动着,郝魁山的选票在往上升,二千九百、三千一百、三千三百……三千四百零五复核了一遍,计算机和算盘的数字完全符合,这消息不用扩音器,一眨眼全场每个角落都传遍了。

主席宣布选举结果:“第一名郝魁山同志,得票数为三千四百零五,第二名……”没等他说完,雷动的掌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安静!安静!”

谁也不听他的,掌声有节奏地响起,在后面的老郝,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萎然地垂下了头。

“我们老郝哪?让他出来讲话……”

“静,静!”主席敲着话筒,“静,静一下,同志们!今天这个会开得成功!请静一静,这是一次发扬民主的样版……”

“老郝在哪?老好!老好!他来了吗?”人们都四处搜寻。小孙女惊醒过来,用背顶着她的爷爷,她爷爷像睡熟了似的纹丝不动。

“爷爷!爷爷!”她挣脱了她爷爷的僵硬的胳膊,回头看见他两眼木呆呆地瞪着,发僵的嘴唇在流着口涎,她恐惧地大叫起来。

老郝死了!

他静静地在人群的声浪里死去的。

全场沉静下来,静得连窗帘簌簌的飘响都听得见,寒风带来了春的气息,人们饱饱地呼吸着,可想起了孜孜不息的老郝,脑海里波澜起伏,一个个眼睛都湿润了,虽然人们抑制着感情,怀念他的、感激他的人,都禁不住地唏嘘起来;就是那些对他抱愧的人,心头也是不很平静的。

按照工会法的规定,改选是在超过人数三分之二的会员中举行的。这次改选是有效的。新的工会委员会就要工作了。

《改选》为我第一篇文学作品,写于1957年初夏,发表于1957年7、8月合刊《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