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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选 钓鱼

老高拉我去他家打麻将,说三缺一,非我不可。

麻将如今是健身游戏,很时兴,经常有人通宵达旦地进行这种高尚活动。我刚刚学会此道,还只能算是初懂麻将abc的新手,找我凑桌,简直太抬爱了。

因为高志强遐迩闻名,在这方面是有特异功能的。

“开玩笑,你们都是大师级的,我敢上桌?”

“哎,随便玩玩,打四圈,因为临时动议,没办法,那些老牌友好像约齐了似的,一个都抓不来,只好委屈阁下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领教大师的牌艺,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呢!”

“那好,嫂夫人,我把老刘绑架走了!”他替我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出门下楼,楼前停着一辆小轿车;因我与此物无缘,根本想不到竟是接我去打麻将的,便绕开它走。高志强拉住我,示意我应该进到车里去,司机把门已打开了。

高家离我本不远,步行一刻钟即到,所以我们时有来往。干校时同在一个班,他的样板戏唱得最好了,可以说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以后他虽弃文从商,但风雅不变,他来我家小坐,聊聊文艺界谁挨整,谁有可能挨整之类的内部消息。我闷了,也到他府上做壁上观,看他们作方城之战,我就这样熏陶着略懂一二。还未待我坐稳,车就停了。我们从车里出来,在没进屋之前,高志强笑着说:“老刘,你可千万别说你是初学乍练、刚刚启蒙之类的客套话。谦虚是美德,但太谦虚,除了自我贬低之外,还会让人感到你虚伪。”

“我本来就不行。”

“不不,老刘,你现在是准大师级的麻将高手。”

“开玩笑!”

“哎,记住这一点,我是挺顶真地对你说的,拜托了。”

赌徒大概有一种争胜好强的心理,否则不会那样拼命一决雌雄了。经他这一说,我顿时也很自信了,认为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是准大师级的呢!原来做成两副小牌即很满足,现在也野心勃勃想和几副大牌了。

一进门,高志强就像凯旋而归那般兴高采烈,向屋里人通报:“我到底把我们这位海内外闻名的文学评论家,从被窝里拖出来了。”

这人说话向来是真的、假的、正经的与开玩笑的不分,让人摸不清头脑。一个普通的刊物编辑,怎么成了文学评论家,而且最滑稽的,冠以海内外闻名这样的定语?老高也许信口胡扯,他是随便惯了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我倘不表态更正,岂非默认我是海内外知名人士?我连忙拦住他话:“老高——”

他一开口,讲话便带垄断性了,你根本插不进去嘴。他说:“他感冒了,刚吃了退烧药,说什么不肯来。其实我太明白了,有什么大病?心里不痛快。刊物不好办,尽往下撤稿,你想登的稿,上头说不行,上头说行的稿,你又不想登。一股火憋的,内热外感。我对他说了,祛感冒的任何灵丹妙药,也赶不上四圈麻将,最能消痰去火,养心益肺了。”

这高志强成了天桥卖大力丸的人了,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什么时候感冒发烧?他怎么会从被窝里把我拖起来?“啊呀呀,老高老高——”

他还是不让我讲话,那优美的男高音,继续震得客厅嗡嗡响。此人曾经以一曲《打虎上山》,差点改行调样板团,所以,他到干校后基本上没吃多大苦,干打垒一块没打,忆苦饭一口没吃,总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呆着,真是沾了好嗓子的光。麻将桌早摆好了,专门打麻将的伞状吊灯拉得很低,紧贴桌面,气氛足极了。他是属于享受派,他说他信奉伊壁鸠鲁,人生应该快乐。他说,必须要讲究情调,譬如打麻将,一定要有花梨木桌子,塑料麻将那是贩夫走卒用的,根本不能上桌。夜宵要考究,过去上海人半夜叫两碗阳春面,全是亭子间当姨娘的小儿科做法。他讲起来,一套一套,特神。我老婆挺宾服他:“高志强,人家也是一辈子!”言外之意,看你这位编辑大人,只能唬唬业余作者,除此之外,唯有战战兢兢,提着一颗心过日子,不定什么时候,飞来横祸?幸亏中国有许多足可以安慰我妻子和我这等人的民谚、格言、警句,诸如:“人比人,气死人”、“能忍自安”、“安贫乐贱”、“大丈夫能屈能伸”、“命中该有九升九,你就别想凑一斗”等等,使你能很快寻找到心理平衡。高志强要当作家就好了,他可真能编造。“焦老,我要不把你牌子亮出来,他是不肯赏光的。”

焦老?

这时我才定睛聚神,隔着牌桌,从那低悬的吊灯看去,那小老头儿果然坐在沙发上,笑容可掬地同我打招呼。我和他不算很熟,一块钓过鱼,搞不明白他是和郑洞国打过仗,还是和杜聿明交过手?那天我们去参加“百乐杯”钓鱼大奖赛,我很难相信他是行伍出身、带兵打仗的人,他同我探讨了半天子曰诗云,我怕他交给我旧体诗词要我在刊物上发表,虽然不占什么篇幅,也没敢太多搭讪,既然钓鱼,还是攀谈鱼经为好。

“啊呀,志强同志,强人为难,这就是你的不是啦!人家刘作家既已经躺下了嘛,何必拉他起来?脑力劳动者这大脑皮层一兴奋,失眠啦,头疼啦,要影响精神产品的啦!快坐,快坐!”焦老很和蔼地拉住我,坐在他身旁。这位据说在位时比部长职务还高的老同志,给我留下很不错的印象。没有官架子,不摆谱,平易近人。那天大奖赛,他钓到一条重十五斤的胖头鱼,乐得像小孩子那样直蹦跳,可见童心未泯。那天也是一口一声刘作家,弄得我好不自在。我算哪门子作家,我悄悄埋怨老高:“你搞的什么名堂,我可不想挂羊头卖狗肉。”高志强是大奖赛主持人,正忙得七窍生烟,哪有闲心理我。他说:“就你们知识分子事儿多,难缠,不好侍候。”我问他:“哦?你把自己划出这圈子了?”他说:“对不起,鄙人是开发公司经理!”拿他无可奈何,不过我还是要求正名,“你向焦老解释一下,我是某某刊物的编辑。”高志强无心和我辩论,“对我们这位老人家来说,喊你刘作家,和喊张参谋、李干事一样,统统是他的部下,不具有任何特殊意味!”

他跑去指挥各路人马,进入竞赛地点。

那是我们h市最热闹的钓鱼比赛,电视台做了实况转播。焦老终究是老革命,最不愿意突出自己,很客气地请那些记者离开,不要干扰他垂钓。“亲爱的同志们,把我的鱼都吓跑了!”两位电视台的死皮赖脸不走,特别那位小妖精总把话筒塞过去,提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您对钓鱼的兴趣,是怎样培养起来的?”“您过去打仗时,也钓过鱼么?”“您认为开展钓鱼活动,对促进精神文明,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小老头儿很幽默,他那小眼睛眯起来,特别和善亲切。他对那位小妖精说:“你问错人了,这位刘作家会给你最满意的回答!你看他百钓百中,真是能文能武啊!”

听他这样说,他对作家这概念一点不模糊。焦老甚至说:“作家这碗饭,不好端呀!捧着碗,你得看多少人的脸哦!我小时候讨过饭,我能体会众目睽睽之下,那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手里有钓竿,我会跑过去同他拥抱。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发现斜欠着身子坐在另一单人沙发上的林非,他长得有点像电视片里的福尔摩斯,鹰钩鼻,阴沉沉的。和老高同行,也是经理,两个公司,两块牌子,但实际上是暹罗双胞胎,弄不清他们内里怎么回事。他麻将牌的技艺,是超一流的。只要你打出吃进几个回合,可以准确无误地猜出你有什么牌,有时厉害得吊你那张,你无法抗拒,非乖乖就范不可。我始终怀疑他和高志强有种超自然力,或者是魔法,要不然,难以解释牌桌上的种种神奇。

大凡一个人掌握一门技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那时候,结果常常不是主要的,反正总是要赢,赢是无所谓的,而过程本身,倒成为目的。我看到他俩,尤其是福尔摩斯,从心所欲地摸进每一张牌,打出每一张牌时那种欣快感,享受感,隐隐还带有参悟了人世一切的超脱感,远比最后把牌推倒算和那种快乐要强烈得多。其实,我钓鱼也有这种体验,在干校数年,唯一值得感谢“中央文革小组”这项英明决策的,恐怕就是练出了百钓百中的本领。最初,鱼被我拎出水面,常使我乐不可支。后来,既然每一钓都不落空,这种乐便让位于与鱼的斗智斗力上。鱼和人一样,有精有笨,有傻有反,有狡猾有凶恶,当然也有战战兢兢、胆小得如同我等之辈,一有动静吓得筛糠似的,善钓者就是想方设法制伏这些对手。所以,那次“百乐杯”钓鱼大奖赛,高志强安排我和焦老比邻,他了解我志在钓而不在鱼,这份良苦用心,我自然是要成全的,老人家根本不知道他鱼篓里,不少是我钓的鱼。那天确实也是邪了,鱼特别爱咬钩,来不及地往岸上甩,高兴得焦老大呼战果辉煌,怕是当年和杜聿明或郑洞国打仗胜了,也不会这样手舞足蹈。从这喜悦的心情看,老人家钓鱼水平尚够不上炉火纯青。自然,恭维话要说的:“您这冠军当之无愧。”他虚怀若谷:“哪里!哪里!”不过,他捧着大奖杯走上奖坛,接受h市党政群领导同志祝贺,并摄影留念时,那小眼睛总眯着,是挺高兴的。

我看老高脸绽开着,林非那张侦探面孔也露出笑意,“不容易啊,二位!”

“只有老人家高兴,我们才能高兴!”

当麻将上桌,第一个四圈派司过去,宵夜。那排场他妈的简直绝啦!小吃喝内容且不论,仅是器皿一项,精美得无与伦比。老高说是:“豪华算什么?穷奢极欲算什么?真正的贵族,不讲这些。”焦老虽然早年讨过饭,但革命成功之后,也过着神仙般日子,不禁感叹:“要说生活,佩服你们年轻人哦!”

“托您老的福嘛!”

第二个四圈,我才发现,我为什么需要感冒了。上家是那位侦探,绝对吃准了我想要什么牌,吊我胃口。害得我想做做不成,不想做又心痒。有时,就差一两张牌,急得我抓耳挠腮,直到最后,他放出一张,连忙吃进再吐出别的;谁晓得下家焦老把面前牌扳倒,成了。老高直摇头,“作家作家,是不是给你片阿司匹林!”这两位麻将大师耍弄我和比我还差的焦老,易如反掌。

老先生打麻将和他钓鱼水平近似,仍停留在以得失计快乐的阶段,属于浅层次的享受主义者。连和几把,小眼睛眯起来,话也多了。要是手气臭,面前筹码见少,便用经常递来的小毛巾擦汗。然后,有许多可乐的小动作,挤鼻子,吮嘴唇,挠头皮,抓耳朵。因为我和焦老只是麻将桌上的预科生,他老人家说对了:“刘作家,你钓鱼我比较敬服,至于这东南西北中,也许烧未退,未能充分发挥!”这样,牌桌上只有我和这位在h市工作了三十年的焦老,真打,真计较输赢。而谁赢谁输,命运掌握在老高和林非手里,整个节奏绝对由大侦探控制,因为老高要应付半夜来的电话,公司业务忙。这样,夫人便上桌了,嗲声嗲气,故意弯身过去帮焦老拆对算和,好多赢几番,那天真烂漫,也挺讨人喜欢。我和她对坐,也深为她那法国香水所陶醉。

福尔摩斯真是国手,他能让焦老输得一名不文,然后借他翻本,又能使全桌的筹码都跑到他面前堆积如山。其实筹码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游戏的计值标志,焦老眼睛又眯成条缝。这时他最开心,高志强就谈开发公司的苦经,电话来得也及时,讨债的,要账的,他回答得挺光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且挺仗义:“我绝不赖账,钱有,只是有人作对,卡着,等等吧,我决不学杨白劳——”

焦老都给逗笑了:“你呀!”

牌桌上风云变幻,筹码朝我集中,老先生脸渐渐黑了,开始挤鼻子,吮嘴唇,挠头皮,抓耳朵。林非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导高志强,“算了,和小米粥较什么真,不就是没朝他烧香磕头吗?小人!”

“谁是小米粥?讨厌!”焦老输得心烦,不愿意添乱。

高志强假装遮掩,“这事儿您甭过问,年轻人,傻狂,谁也不在他眼里,脑袋一热,瞎说八道,您听了都会背过气去!”他捏出一张牌来,说:“作家,我这张七饼成全你了吧!我看你想做十三不搭吧?”

“你要早给我就好了。”我已经另起炉灶。

“那算了,我另打一张——”他想把牌收回,没料到焦老急了。“这回你当白毛女都不成,我听的就是这张!”这一把,旗开得胜,满贯,老先生牌运又转了,一直到天亮,赌运不衰,而且越赢越顺手。我可晦气透了,没有一把开和的,最后,我大概真感冒发烧了,头晕目眩,连饼和索都分不清,更甭说他们议论的小米粥了!

焦老安慰我,到底老同志了:“啊呀,刘作家,看你脸色铁青,输急了上火不是?我们又没有真的赌钱么,何必那么计较?”

我想想,可也是,笑了。

焦老坐车走了,他挺忙,虽然退了下来,好像也并没有闲着。我实在佩服他的干劲,不知又和市里研究什么事去了?

我可是筋疲力尽,高志强说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陪我走几步。我说,“老高,实际上的赢家是你!”

他没吭声,一路走一路扭着老年迪斯科。

“依我估计,小米粥大概要成棒子面粥了!”

他不扭了,站住:“老刘,你知道西方有句谚语,沉默是黄金吧?”

“那我倒要问问,大奖赛,我不明白,那塘里的鱼像疯似咬钩,为什么?为什么?”

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我让他们整整停止喂食三天,你要掉进塘里,没准连你也吞吃了!哈哈哈哈……”

我怕他高兴得要唱《打虎上山》,便招招手,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