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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选 涅槃七

清晨六点

天快亮的时候,邻居养的沙皮狗开始低声地吠着,肯定独行侠又外出了。大概他们家的老阿姨看电视晚了起不来,没有给它开门,它在吠她,好出去大便。因为住对门的缘故,他见过这条瞧不大起别人和别狗的狗,虽然它自己那副尊容,也不怎么样。但它自己觉感不错,显然是被众人惯坏了的结果。

“这条该死的老狗!”

他知道,别人背后管他叫“阴魂不散”,因为他爱唱反调,爱跟人别扭,总是与大家过不去,总是什么都看不上眼。但骂完老狗以后,老人觉得或许不该这样与一条狗致气。它要大便,他老人家一早起来第一件事,比什么都要紧的,不也是上厕所蹲坑吗?只有排泄完了,这一天才能干别的,说白了,和那条沙皮狗的习惯也差不太多。要是拉不痛快的话,一天总是心烦意躁。原来,他不这样别扭,把每日的一泡屎看得如此之重。打仗的时候,进城的时候,当文艺界领导的时候,“文革”倒霉的时候,这早晨的天天蹲,不那么严格。人老了,就会添许多坏讲究,和许多臭毛病,包括“阴魂不散”,也是越老越阴沉,越不肯原谅别人。

他知道人们不待见他,一个总挑剔起来没完的人,就像梅雨季节,滴滴哒哒,让人很心烦的。他离婚的夫人,他的部下,他的亲朋好友,都尽量离他远远的。现在只有他的一位外甥和一位门生,和他在一起。这位弟子,名义上是他的专职秘书,是这个世界上,他所剩下的唯一安慰。因此,他如果对这两位还“阴魂不散”的话,他大概只有当孤家寡人了。但是他明白,人们所以还搭理他,还能容忍他的“阴魂不散”,不是因为他的老,不是因为他的名气,当然也不是因为他的画,而是因为他的收藏,才不得不对他毕恭毕敬。既然如此,好吧,他想,他也不必去为了使他们喜欢他而讨好谁,于是他成了他自己也明白,不该“阴魂不散”,可由不得不愤世嫉俗的老人。

他睁开眼,要起床,心里还在盘算这些别扭的人生。

“哼,不就是我那三瓜两枣,要不,大伙儿会惦着我?”

狗的动静吵了他的早觉,这对他来说,是常事。自从那位和沙皮狗长得八九不离十的独行侠,搬来对门居住以后,吠声就成了早功课了。为此,他很不高兴,让邵楣拿他的条子向市里反映过,政协和宣传部不能不重视“阴魂不散”的这张两指宽的手谕,主要是不愿招惹他,这位老先生即使作,还能作几年?这也是所有人对老年人的一种常规心理,马上通过房管部门,给隶属电视台的谢东山协商,另外给他调换房子,要他一月里,连人带狗,一齐搬走。

独行侠的外号叫“无所谓”,“好吧!”对他的狗说,“花花公子,咱们走吧!”

“花花公子”摇了摇秃尾巴,表示没有意见。

但半个月前,老人在晚间突然犯了一次和医生没法说的病,因为和他的秘书,在做那种事情时,力不从心,可他偏不服气,偏要挣扎,于是事与愿违,出现心力衰竭现象,一个劲地捯气抽筋,吓得毫无经验的邵楣,魂灵出窍,一个小女子,哪经过这种场面,手脚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独行侠好外出旅行,串门,夜不归宿时多,那晚他正好在家,倒是上天的巧安排了。他先是被那条警觉的“花花公子”叫醒,然后听出来隔壁在擂墙,连忙穿衣出去,排闼而入,一见老先生赤身露体,二话没说,给祖老套上裤子,从四楼背下去,送到附近医院急救。然后又陪他在观察室里呆了一晚,然后又在清晨把老先生弄回来,然后又只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风流事,着实够意思。于是,让他连人带狗搬走的事,祖逸之也就不好意思很催了。这是“阴魂不散”很少有的让步行为。

“你能感动了上帝,不简单。”

谢东山是个无所谓的人,根本没当一回事。

祖老发了话,“拉倒吧,至少让他换到一套满意的房子,再搬吧!”邵楣,那位老姑娘,也就不频频地到市里去催着解决问题了。

六点半

谢东山也很为难,对他的这条狗,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又叫个不停,尤其扰人清睡这一点,很是抱歉。

“我是无所谓的,可对您老,我实在替我的狗抱歉!”

祖逸之虽然“阴魂不散”,但对于不惦着他那三瓜两枣的人,也有最起码的客气。“独行侠呀,你不必为此不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觉就少了,从理论上讲,儿童要睡足十个小时,老年人有四个小时,就足矣足矣了。即使你的那条狗保持礼貌的沉默,我也照样会醒来的。”

他的外甥,很少听他舅舅如此和颜悦色地讲话。

“祖老,还有这种理论呢,睡觉多是智商低的表现。”谢东山说他从来睡不够,礼拜天要不睡到下午,怎么也醒不来。

老人不喜欢邻居这种要么不睡,要么睡死的生活方式,像人一样过着,可像狗一样凑合,白天黑夜全颠倒了。能通宿不合眼地听音乐,看录像,冲洗照片,和朋友喝咖啡聊天,也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食不饮呼呼大睡。搬来之后,有一次他出海钓鱼,这是刚搬来不久的事,船在海上出了故障,好容易靠救生圈游回岸上,没遇上鲨鱼,算是万幸,然后,从高速公路驾车回京途中,车又抛了锚。一路太劳累太惊恐太奔忙也太辛苦的结果,回到家就往床上一倒,整整死睡了三天,吓得老阿姨来找邵楣,要不要报告派出所?老人随过来瞧了一眼,闻到那一屋子的狗屁味,捂着鼻子,摇着脑袋,就回来了。

祖老是一切讲究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人,哪支画笔插在哪个笔筒里,哪种颜色放在哪只碟里,一千年也不会变的。对于独行侠这种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太不成体统了!如此不规律的生活,我一个小时也受不了的。”他老人家写字,画画,吃饭,拉屎,要比火车时刻表还准确,因为火车有晚点的时候,他没有,这也是他“阴魂不散”的一种表现。每天的序曲,就从这次大便开始。十几年如一日,到时候,便意开始在肛门一带盘梗蠢动。他用不着看表,他相信,不是五点半,就是六点不到。他有这个把握,排泄的欲望等于起了闹钟的作用,看了看墙角一人多高的古老座钟,是末代皇帝用过的御钟,果然如此,分秒不差。

他趿拉着拖鞋进厕所,在马桶上要坐半个小时,然后,下来,在客厅里做八段锦半个小时,然后,洗脸,刷牙,吃早点半个小时。然后,邵楣就该向他汇报这天的日程,给谁回信,给谁打电话,给谁写几个字,给谁作一张小画,或者几点钟与什么人物见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可以骂谁,可以不骂谁,或者要车,去什么地方,参加什么会,会上有谁,什么级别的干部,应该把握什么样的分寸,亲近些,疏远些,客气些,马虎些,装看不见些,或王顾左右而言他些,等等等等,那声调不紧不慢,不高不低,那脸上的表情,不近不远,不热不冷,老小姐把话一一交待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的前夫人何碧蓝女士说,这个邵楣是祖逸之肚子里的蛔虫,她获得胜利,也是她功夫实在地道之故。她说:老人在遗嘱里已经写了,如果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老人的保险箱里的东西,都是邵楣的。自从赤条条被独行侠背下楼送急救,平安回家后,她躲在房间里抹眼泪,埋怨自己差一点害死老师,那一份悔恨噢,便得到了遗嘱里补充的第二款,不仅保险箱里的一切,将来属于邵楣所有,整个这套四居室里的一切,将来也都属于邵楣……说到这里,那半老徐娘便想哭,这是她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呀。不过,立刻又破涕为笑,那小女子也休高兴得太早,“阴魂不散”不见兔子不撒鹰,虽然保险箱离邵楣只有咫尺之遥,但要拿到手,还有几道关口。第一,得老先生归天,第二,得她和他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第三,而且她不改嫁的话,方可拥有,否则,就全献给画院永久收藏。

他不承认在遗嘱里这样写过,但也不否认在遗嘱里这样写过,这就是“阴魂不散”的哲学了。第一,他对邵楣讲:“别听那老女人胡说八道。”第二,他又对邵楣讲:“你不能不佩服那老女人的想像力。”

邵楣不辩解,不表白,笑笑,忙她的事。

如果哪一天没有什么具体的安排,通常也不会有太多的事情的。一位古稀老人,已经退出了生活激流,还能掀起多大的浪花呢?他当然也很想掀,可这把老骨头老肉,也禁不起折腾了。于是,就打开录音机,先问:“我昨天讲到哪儿啦?”然后,把录音带倒回一段,听过,再口授他的参加革命,投身艺术的往事。这回忆录的书名,早定下来了,叫做《艺坛闻见录》。出版社也预付了订金,就等着弄完了发排。偶尔也抽取其中一些章节,在报屁股上刊载一下,无非怕人把他忘记吧!不过,拉架的黄瓜,问津者少,几乎没有一点反应,死水微澜而已。

但亏了这本书,使邵楣有了一个新生活。

她原来是市文联管收发的一个女职员,是知青返城分配来的。因为,每隔一些时日,得给祖老送送信件杂志,工资补贴,就常到府上去。随后,不知怎么一来二去,她就抽出来帮祖老整理这部书了。随后,登堂入室,成了他的秘书。随后,成了他的弟子,随后,就成了他的代表,出现在一些场面上了。这使祖老离婚的夫人,画院的第一常务副院长,很不开心。这位虽然离婚,仍以前夫人自居的何碧蓝,便相对失色。在一次座谈会上,当着邵楣甩话:“有的人,人老心不老,有的人,人小心不小!”拖出两句不咸不淡的话,环顾左右,一脸得意。邵楣回去后,一点也不带情绪地把这番话,对祖老重复了一遍。祖老嘴一撇:“因为我没把保险柜的钥匙给她,这个吃不着葡萄的老狐狸!”

“阴魂不散”的原则是,只许他张嘴讲别人,别人是不能冒犯他的。一个人,若是认为他自己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理念,那么谁要是对他不敬,那他就会认为你事实上是在反对这个时代,这种理念。

于是,他忿然,于是,他胡子撅了起来,弄不好,他要骂娘。

他本来还想再说几句,多少有一点诫喻邵楣的意思,不要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染指我那三瓜两枣,我会给你的,既然你给了我你最宝贵的东西,那么我也会把我最宝贵的东西给你,但是,小女子,你最好别马上就做这样的梦。

邵楣笑笑,他没讲出口的话,那意思她很清楚,“老师,咱们免谈行不行,何必非要伤感情呢!”祖逸之便把话打住,他是过来人,会不懂得,像她这样经过“文革”,经过插队,经过艰难世事的,又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傻的,那是绝对的稳扎稳打的现实主义者。

后来,有了孙志远,整理回忆录的任务,邵楣趁此就交出去了。这时,她不仅仅是专职秘书,而且还是祖老的门徒,年轻的画坛新秀。为了抬爱这位弟子,祖老封了门,此后再不收徒,还专门搞了一次师生联袂展,在市府友谊厅展出。虽然文字学家,咬文嚼字一番,认为“联袂”二字用在非同辈人身上,显得欠妥一点,可又觉得非此二字,不足以表达祖逸之厚爱高徒,言传身教之意。何况那次联袂展上,还举办一次收徒拜师仪式,上了本市电视新闻,市委管文教的书记缪金堂,文联的一把手闵子骞,还有酸不溜丢的画院何常务,都出席祝贺,也就见怪不怪,认可联袂了。那天,邵楣着旗袍,祖老穿长衫,再加上大红贺幅上,缪书记手题“桃李芬芳,贺师收徒”几个不伦不类的篆体字,猛一看,直以为在拍一部三十年代的老式婚礼场面呢!

与会者一边端着盘子吃自助餐,一边悄悄耳语:“你估计这小女子,什么时候可以拿到祖老裤腰带上的钥匙?”

“色不迷人人自迷,看‘阴魂不散’这样子,快啦!”

七点一刻

孙志远天天这个时候到祖府,嘴里叼着油饼开门,是晚不得的。

这位祖老的外甥,原是外地小县城里文化馆的一个美工干事,画板报,画年画,画计划生育宣传画,画老乡家的墙围子,三村五乡,也有点小名气。年轻人爱做梦,爱冲动,总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在那小地方会憋闷死了的,便投奔到大城市里画家舅舅这里来,想闯出一番事业。祖老看在寡妇失业的妹妹面上,收留了这个满脸粉刺的小伙子,让出版社给他找一个住处,算他临时帮忙,给一点生活费,来整理这部《艺坛闻见录》。

老人和他的女弟子、和这位外甥,以及一位钟点保姆,已经形成了这种井然有序的作息习惯。他来后,第一件事,研墨,第二件事,铺纸,第三件事,侍候老人写字,或者画画,第四件事,把写好的字或画,晾干,编号,收拾书桌,然后就是第五件事,听他口授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

只要老人打开话匣子,那最能体现他的“阴魂不散”了。按孙志远的总结,这部回忆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全世界的人,都和我舅舅过不去,于是我舅舅也和全世界的人斗,而且他从来不曾斗败过。一说到他的这些往事,他舅舅的两眼,便炯炯放光。

但今天,祖老有点不顺当,第一,便未排好,第二,操未练好,第三,早点也未吃好。其实,小阿姨端上桌的油条,和昨天一样,摆在他面前的豆浆,也和昨天一样,但心里好像有件什么事,堵在那里,不那么痛快。他也明白,像他这样一位从来不败的老画家,老革命,老前辈,按理,应该到了无挂碍的境界,还至于把身后之物,心外之念,不情之情,无念之念,真那么当一回事,牵记不忘,郁郁寡欢乎?

太小孩气了嘛!“阴魂不散”批评自己。

虽然昨天一整个晚上,今天一整个早晨,净给自己吃宽心丸了,命令自己,不要想不开。第一,邵楣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女人,她要不是他,还不是在那收发室里坐着?第二,话说回来,如果真是像何碧蓝所讲:“老祖,不是我小看您,你要不是那三瓜两枣,这个小女子会被你拿住。”倘若那小女子真的不想跟你过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他老人家都引用过的民谚呀,我革了大半辈子的命,大半截都入土的人,还想不开吗!但一转念间,那小女子滑滑溜溜的身体,那特有的青春气息,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婆娘,这也是他觉得应该是把钥匙交给姑娘,让那个婆娘死心的时候了?

外甥一看邵楣不在,向他打听,“人呢?舅舅!怎么不见?”

“你不知道?”他反问。

“我怎么知道?”孙志远当然了解邵楣和他舅舅,是个什么样的暧昧关系。乡下人有乡下人的便宜处,就是以乡下人的懵懵懂懂,来遮掩住他的不胡涂,其实什么都一清二楚的。他舅舅所以不愿意让他住在家里,也是怕他碍手碍脚的意思,有时候他舅禁不住要对那小女子抠一把,摸一把的,他也假装看不见,这时候,他觉得他舅舅的确“阴魂不散”。一个七十老汉,有时像十七岁的小伙子,毛手毛脚,使得那位秘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后来熟了,以乡下人的鲁莽,单刀直入地问:“你当真要嫁给我舅舅?”

邵楣是个说漂亮,并不漂亮,说不漂亮,又很有些魅力的女子。身段极好,丰满性感,性格文静,脾气温和。前者,是他前夫人年轻时也曾经有过的,后者,则是他前夫人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老头子是画家,有他的审美情趣,老头子是单身汉,有他的择偶标准。所以,也有实在使他舍不得,放不下的牵心挂肚之处。

她不说嫁,因为她实际未嫁,也不说不嫁,不嫁,住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听说遗嘱上写了,你是他的继承人。”

她一笑:“我也这么听说过的。”

“这不就是说,你嫁他是图他那点东西了!”

她不说图,也不说不图。

孙志远以农村人那种傻不唧唧的神态,故意装蒜地说:“你嫁七老八十的他,还不如嫁我呢!他那玩艺还好使吗?”

这个小女子看着他,既不是生气的样子,也不是不生气的样子。从那次玩笑以后,孙志远反而老实多了,他这才想起样板戏里的一句唱词,“这个女人不寻常!”当然,也觉得他舅舅的“阴魂不散”,真是不简单,凭那一串保险柜的钥匙,凭那“满洲国”皇宫的大自鸣钟,把小女子拴得结结实实。

他动手研墨,祖老突然发话:“算了,今儿个免了吧!”

“怎么回事?舅!”

“我说不写就不写——”

一看他舅舅的脸,就像他擅长的那种田园牧歌派的水墨画一样,线条异常清晰,主题特别明确,一个突出的总印象,是一种男人的失落。往日里,那股“阴魂不散”的劲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隔壁独行侠家的沙皮狗,又在低沉地咆哮,像夏天的闷雷似的。

这该死的畜牲,只要楼道里有一点动静,就要吼叫。他上楼的时候,吠了两声,他唤了一声“花花公子!”那沙皮狗才住嘴的,现在又哼叫什么?

七点半

原来有人敲门。

因为两家门挨得近,一有敲门声,不但狗搞错,人也有时分不清,看来不是敲独行侠家的门,因为那条狗停下,不再进行“哲学的批判”了。

独行侠对“花花公子”的叫声,分为两类,一种是有得叫的叫,别一种是没得叫的叫,碰上后者,无缘无故的汪汪,他就管它叫“批判的哲学”。纯粹是一种不甘寂寞的叫,表现自己的叫,胡乱折腾的叫,引人注意的叫,无非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

谢东山的话,把邵楣和孙志远逗得哈哈大笑。

老头子最为重要的一件事,补觉。他一躺下,这两位常常跑到邻居屋里来聊天:“那么说,你这条宝贝狗,倒和我那宝贝舅舅的外号差不多,爱管闲事,爱生闲气。”

邵楣连忙用眼色阻止他。

“干嘛,干嘛,我说的是实情!”

她委婉地劝阻:“你最好别瞎说,回头又惹他生气。”

每逢这种时刻,孙志远觉得这个小女子的心地,其实挺善良。不像他,也不像旁人所想像的那样不可救药。为钱,甘心情愿地把自己身体,献给那一把柴火似的老家伙。但听她有时讲,“你舅舅‘阴魂不散’一辈子,到头,没有为下一个人。”

“不是有你嘛!”孙志远说。

又在敲门,沙皮狗知道不是敲他家的门,懒得进行“批判的哲学”。

祖逸之关切地问,“是邵楣吧?”

孙志远跑去俯在门上猫眼一看,连忙缩回头来,轻声地警告他:“虎、虎、虎!”

只要是何碧蓝,这位前夫人光临,祖府的上上下下,总有一种珍珠港被日本飞机偷袭的恐怖感。因为早年祖逸之知道她要和他,结为夫妇,绝对是夜猫子进宅,不是什么好事的时候,就做了预防措施。结婚当天,到法律公证处办了手续,契约规定,除非一方愿意赠予,并立下字据,否则,双方的财产各归各人所有。这种绝对是“阴魂不散”的手法,何碧蓝并不在意,以为她的魅力,她的肉体攻势,足以使祖逸之将保险柜的钥匙,用红丝带串起奉献给她,也就签了这个字。

谁知后来,祖逸之把那三瓜两枣,看得比命还重,而且锱铢必较,最后过到连伙食都分开来自炊了。于是,分道扬镳,自立门户,她一气之下走了,自己的东西,值钱的,不值钱的,倒留在这里不少,但“阴魂不散”连他自己的画,也没给何碧蓝一张,留作纪念。

这种绝情,他是做得出来的。

“这老贼——”恨得牙痒的她,无计可施,只有时不时地杀将过来,以取她的东西为名,来发一顿无名火。所以,邵楣才约定了这样一个暗号,好有心理准备。

祖老听到第一声虎,马上站起来躲回房里去了,这就表示不愿和他前夫人搭讪。他已经先婉转,后正式,然后又通过组织,找到画院的院长,表达过几次意见,离了婚,求她就不要再介入他的生活圈里来。何常务是那种自以为风韵犹存的女人,那时小女子还未出现在这套四居室的房子里,祖和何虽然离婚,但偶尔间也拉拉扯扯,彼此打个游击,解一解性饥渴的。她预言过,祖逸之早晚要回心转意,但“阴魂不散”怎么能这样输给她呢?上床办事,下床拉倒,所以她终于未能如愿以偿。等到邵楣在祖府住下来,她就彻底没戏了。但无论如何不肯死了这颗心,因为那保险箱里的几幅字画,要让一个小女子弄到了手,从她个人角度,从画院角度,都是不能轻易罢休,听之任之的。

门一开,何碧蓝见到那个一脸青春痘的家伙,心里只喊晦气。

这个孙志远,是继邵楣以后,又一个保险箱钥匙的竞争者,谁知老头子的遗嘱里,有没有关于他的一笔,这就使她更讨厌他。“谁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野杂种?整什么回忆录,存心等老头死,好分一杯羹。”她还煽动过邵楣,“你还不把他撵走?”邵楣不傻,小女子有她自己的算盘。第一,她不想树敌,第二,她不必着急,第三,她不懂以夷制夷的历史,却明白以夷制夷的手法,把何常务的话,统统告诉了孙志远。那个乡下人,一个野路子画家,进城以后,好事学不会,学坏还不易,他说过,“这老娘们要再惹我,我就把她摆平!”

“你别瞎闹哦?”

“你以为我不敢剥她裙子,将她强暴了?”

邵楣乐了,她相信,这个小伙子干得出来。不过,让他强横起来也好,省得皇军经常进村骚扰。

孙志远用胳膊拦住她:“你找谁?”

“我不找你!”

“找我,你这身肉我也不稀罕。”

“我不和你说,老祖呢?”

“我舅不在。”

“你撒谎也学不会,他的生活规律,我比你清楚。不过你放心,今天我不是吵架来的。你看——”

她把手中的拎的东西亮给他看,小伙子这才放她进来。

何碧蓝太了解她的前夫了,知道他在房间里,知道他不想出来,也知道他的脾气,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在算计他,尤其得罪过他,翻过脸的,会记你一辈子仇。其实,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早晚也是要给人或者捐献的吗?这话,他自己说行,你说,“阴魂不散”就认为你在打他的什么主意。她今天不是为那保险箱而来,朝那关着的门说:“反正心到神知吧!夫妻一场,你绝情,我不负义,给你祝寿来了,给你在菲司汀餐厅订的生日蛋糕,顺便提个醒,老朋友,不要五迷三道,不要一天到晚老母鸡抱蛋,守着你那保险箱,别忘了你生活在错综复杂的世界上!”说罢转身就走。

送礼的人走了,祖老也从房间里摇出来。

“什么意思?”他问外甥。

孙志远看着他:“什么‘什么意思’?”

“错综复杂的世界?”祖逸之“哼”了一鼻子,自负地说,“难道我大半辈子,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笑话,亏她提醒!”

孙志远和他舅舅在这些方面,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一个人有了他自己认为值得维护的东西,才“阴魂不散”。他狗屁没有的小青年,有什么好维护的。再说,即使他有,大概也会学独行侠,无所谓,也不学他舅舅这样活得很累的生活方式。目下的兴趣,倒是口腹享受。“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不是来闹事,而是来送礼。”他打开蛋糕盒,闻闻,捏了一块尝尝,“唔,挺不错!你来一块?”

“什么菲司汀,一尝就知道是假的,不知从什么副食店买的呢?吃,我也是白吃,不会谢的。你信不信,她不会无缘无故送蛋糕来的。”说话也坐下来吃。

大啖蛋糕的孙志远,才想到,今天是五月端午,是个万万不可以疏忽的日子,它不但是祖逸之的生日,而且还是……他跳了起来,去年的这一天,他背着一篮粽子进城投奔他舅时,他妈念叨过,你舅已经六十有九,明年七十。那么今天岂不正好是古稀之年的整日子嘛!

他连忙跳起来,趴在老人面前,按乡下规矩。“舅,我给你磕头了!”

“干什么?”

“您七十大寿呀!”

“行了行了!”老人一大口蛋糕在嘴里,心里想,我稀罕你磕头,现在我只需要那小女子的一张笑脸。你如果真怜惜你舅舅,你就赶快去把她找回来。

这时,孙志远的一席话,正好解除了他一晚上,一早晨的心病。

“舅,怪不得邵楣不见,我想起来了,敢情是去忙你生日这天要开的,你老的学术成就研讨会去了。”

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满腹疑团,涣然冰释。“哦!”祖逸之这才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在沙发里,他老人家也把这天大的事给疏忽了。“上了年纪,该记住的全记不住,不该记住的,倒什么也忘不了。老了,老了!”他感慨系之。

“好像是十点钟,在凯伦饭店。”他外甥也是刚刚想起。

“这小王八蛋,怎么不早提醒我?”他在内心里足足把自己嘲讽个够,“昨晚上,居然想到她是不是偷开保险柜,拿了东西,跟谁私奔呢?还特地起来察看保险箱,半夜三更,翻箱倒柜,累得像孙子似的,打开一看,那三瓜两枣,屁毛也没少。神经病,越老越神经。实在是冤枉那小女子了,她不在,显然是为了讨我开心,开那种给我歌功颂德的会去了。”这时,他来劲了,高声朗气地说:“我关照过,我不赶这个时髦,我不想,也不赞成出这个风头的,她怎么到底还是要搞这名堂呀?俗,俗,俗!”一口气说了三个“俗”字。从起床开始到现在,他还是头一回敞开嗓门说话。说着,一跃而起,走到作画写字的大书案前,命令他的外甥:“研墨!”

“你要干嘛!”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不写个寿字,留个纪念吗!”

八点整

“编号吗?”等他大笔一挥后,孙志远问。

“那还用说,当然啰!多少年后,兴许价格还能卖高一点。”他盖了名章,还盖了闲章,刚才那副心不在肝上,茫然若失的状态,一扫而空。“阴魂不散”的劲又上来了,“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做检查,医生说我快七十岁的老人,跳动的是一颗十七岁青年的心脏,活一百岁没有问题。”

孙志远心想:“那这个世界更装不下你了。”他也替邵楣犯愁,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这时,挂钟敲了八下。隔壁那位“花花公子”,也汪了八声,这大概算是“哲学的批判”了,年轻人,无负担,想起独行侠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一惊,以为外甥对他活一百岁的预言,不屑一听呢?他知道,有人恨他不死,至少那个现在主持文联日常工作的闵子骞,就希望他早日寿终正寝,他好把自己头衔上的“代”字拿掉。而作为名誉主席的“阴魂不散”,就咬定青山不放松,你不是想拿掉吗?我就偏不让你称心如意。

孙志远听出他误会了:“我在笑那条狗,总爱表个态,总爱管闲事,其实跟它有狗屁关系啊,真不如它的主人独行侠,只追求他自己的快乐,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他把话题扯开去,“舅舅,你不觉得‘无所谓’是个怪有趣的人吗?”

“就他那种活法——”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他早发现了,自从这位“无所谓”和“花花公子”搬来以后,那屋里发生的一切,就成了孙志远和邵楣关注的热点话题。说搅得他俩心神不定,有点夸张,但那个乡巴佬甚至非常崇拜那个自由的喜欢过流浪生活的独行侠。一忽儿海南,一忽儿西藏,一忽儿到漠河和鄂伦春人打猎去,一忽儿又跑到泸沽湖那摩梭母系社会中去唱山歌。而且他也没有什么目的。写些游记,也不想拿去发表,照几张相,也只是自己欣赏,这把孙志远羡慕得不行,恨不能也过那种放浪形骸的生活。邵楣比较含蓄些,但那天晚上出事,她拼命敲墙找他求援,而且也不避讳屋里刚才发生的一切,显然是对他充满信任的。于是,他看出可怕来了,当然不完全是嫉妒,也不是怕受到冷落,而是觉得他正在起一种不是好的榜样作用,把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带坏了。

一看老人撇嘴,他不想讨论下去了,“还有两个小时就开会了,你还不准备准备?”

“反正我不去的。”祖逸之说。

“你不必那么端架子的,舅舅!”

“轮不到你来数落我。”

“得了得了,因为我不是外人,我才敢跟你说。其实是你一直念叨着开,人家邵楣姐才去奔的,奔出了结果,你又不领情。”

“你别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真话,不要辜负邵楣姐一番好心。”

“阴魂不散”的疑癖一犯劲,忍不住问他外甥:“我倒要请教,什么是好心,好心的目的是什么?”

“她不是想让你老人家高兴呗!”

“高兴以后呢?”

孙志远摇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一笑,用毛笔在书案的垫纸上,写了一个“心”字,然后感叹系之地说:“人心叵测啊!我们年轻那阵,可没有你们如今这些个年轻人聪明,算计,会哄人……”

如果不是闵子骞风风火火地坐着奥迪赶来,孙志远那狗虫脾气,真会拍屁股走人,他受不了这种大人物突然冒出来的另一面。他们家乡,那个平原上并不富裕的小县城,因为出了祖逸之这样的名人,大画家,决定要给他盖一座纪念馆。想到他这种样子,他真替那些要为他盖庙的老乡痛苦。

八点十分

闵子骞一进门,就像披麻戴孝的报丧人一样,哭丧着脸。

他说他一上班,发现研讨会出了问题,这才急如星火,跑来喊救命的。

祖逸之知道他爱虚张声势,摸着耗子就喊大象的主,有的领导就爱用这种干部,因为他贯彻得力,雷厉风行,他也曾经赏识过他,要不然,他不会从剧团调到文联。但他后来巴结上了缪金堂,现职的宣传部长,“阴魂不散”自然对他不会有好声气。“你有话就说,不用表演。”

他假装大喘气,半天不说话,这小子玩坏,想让“阴魂不散”先急一会。

祖逸之也想知道研讨会出了什么问题,但也心里有数,第一,市里点过头的,第二,邵楣拉到了赞助,第三,闵某人是臭虫屁股上的血,没多大脓水,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祖老,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他这两年,轻易不踏进祖老的家门,何必来找不愉快。这位市文联副主席和名义上还挂着市文联名誉主席的祖逸之,从来是面和心不和的。祖逸之过去当文联第一把手的时候,闵子骞不过管管发个戏票,内部电影入场券之类的小干事。何碧蓝至今叫他小闵,而不像别人叫他代主席,就因为他那时很溜须她的缘故,门槛差点被他踩破。她支使他去买粮食,买供应品肥皂芝麻酱,比现在邵楣托孙志远办什么事还方便些,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后来,他走了缪金堂的路子,找到靠山,腰杆就硬绷起来。在那一次市文代会上,声泪俱下地颂捧抬架,把祖逸之推到了非当荣誉主席不可,不如此则对不起老革命,老前辈,老领导,也无法向全市爱戴祖老的广大文艺工作者交待。“阴魂不散”当时听得挺舒服,可事后明白,上去了就下不来,原来是一个做好的局,让他钻。

其实,祖逸之官不官的,倒无所谓,这点豁达是有的。他也一贯讲他要归去来兮,要与世无争,要隐退山林。但小闵这手段多少有点阴损,名义让他当太上皇,实际要他回家,他火了。他身边一些利害相关的人,例如何碧蓝之流的拼命鼓动,这位老先生,哪肯认输的,那还算什么“阴魂不散”?跑到市委,对第一书记发了一通牢骚:“我不配当这个主席,我不晓得市里还有谁,能坐在这位置上?那闵子骞要当主席的话,我才疏学浅,只好不当这个名誉主席,回家做老百姓。”

市里的领导,老同志,谁不晓得他的脾气,只有他占上风,没有他败阵的道理。第一书记也不便太逆着他,拿他没有办法;再说,闵子骞的名声也欠佳,虽然能分得清河北梆子与河南梆子的区别,但上党梆子,西路梆子,秦腔眉户碗碗戏,就一锅胡涂浆子了。尽管他名片上印着著名戏剧理论家,国家一级导演的头衔,市里头头看戏时,是从来不问他这方面问题的,因为经他一解释,明白的事,也搞得不清楚了。于是,市委书记一皱眉头,缪金堂只好退一步,让闵子骞代理着那个职务,把主席的位置空缺起来。“到底是‘阴魂不散’!”祖逸之说他讨得一个公道,其实,他是绝不肯败的。

因此,只要祖逸之还荣誉着,闵子骞就永远代理着,由于他还代理着,手里有点实权,老先生也休想从文联那儿得到什么实惠,老先生拿这个闵子骞没法办。因为缪金堂管着这一摊,是他的保护伞。但“阴魂不散”不在位上,就保留了一个永远说风凉话和挑刺的权利,时不时地将上一军,这两个人也无可奈何他老人家。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一个有趣的生物链。很像一个人带着一袋米,一只鸡,一个狐狸过河那样智力测验题似的,因为那条小船,每次只可以渡过一样东西,米过去了,狐狸要吃鸡,狐狸过去了,鸡又要啄米,他们就这样彼此尴尬着。

熟悉的人都说,闵子骞是干错了行,当什么理论家和导演啊,他应该去演戏,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出色的演员吗!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说装死,连心电图都测不出来心跳。他说到研讨会十有九成要黄时,啪,一躬到底,再也不想直起腰来了。

“怎么回事?”老先生急了。

“你就骂我无能之辈吧!祖老,白让你教育我这多年啦!”

他知道这位代主席装孙子,让孙志远给他沏茶:“有话,坐下来慢慢地说。”

“我站着说吧!”他声音很沉痛,脸上是一副自责的表情。但实际上他心里的快活直挠痒痒。因为他终于让一件可以办成的事,给办砸了。祖逸之的学术研讨会,由于他让凯伦饭店不但不打折,还暗示他们何乐不为按外宾收费标准,白拿一回大头,不拿白不拿。那价码大得吓人,一下子把市财政吓回去了。“砸锅了,歇菜了,想不到,钱到昨天晚上,还没有到位。”

祖逸之也是唱高调唱惯了,脱口而出:“我从来不赞成开这种会。”

他就等着他的这句话,“您老要是这个态度,我们就可以省事了。我早对邵楣讲过,别人我不敢说,我们老主席是最反对形式主义的。他一辈子就对名利二字,看得极淡极淡的。”

“我是说过,开这样的研讨会,意义不大!”他说到最后,开始意识到一些什么,便不再往下讲了。

“那我们就按您老的意思办了?”

老人已经吃过他多次抬得高高地,然后又重重摔下来的亏。“慢着,小闵,那么邵楣为什么不来说呀!不是你让她负责的吗?”

孙志远有时也弄不清楚他这个舅舅,他一边对邵楣说:“免了吧,免了吧,那和开追悼会有什么两样,一个劲儿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用?”可一边又说:“别人都办过这种给自己歌功颂德的活动,为什么到我这儿就不行!我赌这口气也要办,其实我并不在乎或者稀罕。”

说到底,他在乡下时,这位舅舅不光是大画家,老革命,文坛前辈,而且还是传闻中对于仕途名利看得极淡的圣者,说他要想当官,早就到中央去了。要不,怎么给他张罗在老家盖一座纪念馆呢?但到得城里,他发现,他也是人,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所以别人搞这种自我吹捧活动时,高调要唱的,等到邵楣为他张罗,他也就不坚决反对了。而且,对文化界的人说,我不是偏要搞这一套,而是赌气。不争(蒸)馒头,争(蒸)口气。

孙志远有一次,听他在里屋对邵楣讲:“我也想开了,与其将来追悼会上躺在那儿被人瞻仰,说什么好话也听不见,还不如现在坐在那儿耳听目受,神气活现,更风光呢!”可当着他外甥的面,又假惺惺地向邵楣作揖,“你就不要让我抛头露面,不要让我招摇过市,我只想清静一点,安度晚年!”他很纳闷,也算是自己人了,用得着做什么戏呢?邵楣每次出去拉赞助,联系会场,和有关部门打交道,回到家来,都要跟他谈起会议进展的情况,谁批钱了,谁资助了,谁说话了,谁交待了,等等等等。老先生连忙捂着耳朵,走进自己的屋子,表示不愿听,但在屋里,却戴上他不常戴的助听器。

看来,他对他的小女子,也忍不住要表演一二的,邵楣了解她的这位老先生,有一点点酸,老知识分子的假清高嘛!喜欢拿着捏着,爱端起个架子,又放不下来,还不能说穿点破,那他就会恼羞成怒。于是她只好提高嗓门,明是说给孙志远听,可一个劲地您呀您呀,实际是对里屋在大声汇报工作进度。乡下人少见城里人这么多花样和说道,唯有摇头赞叹。但也不能不佩服这小女子哄老爷子的用心良苦,私下偷偷问过,一点也不带恶意:“邵楣姐,你是真想得到老头子裤腰带上的那串钥匙吗?”

她不说想得,也不说不想得,沉吟着不回答。

“你要是把我当外人,只当我没问,你也不必回答。”

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志远,你想听我的心里话吗!”

“哪还用问!”

“我实告诉你吧,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三十岁了,我已经早过了你那爱做梦,爱冲动的年龄段,我得服从现实主义的选择。”

“行——”他除了赞美外,别无一词。

祖逸之一直憋着这个所有人都向他顶礼膜拜的会,那是夕阳最后光辉的一瞬。几年来,别的不如他的学者,文人,作家,演员,在这种庆典上,作出笑容可掬的样子,他骂过,也损过,甚至著文讽刺过,但他自己的心里,也热烘烘地盼着有朝一日,也这样给一生画个句号。听闵子骞一说,真是当头一棒,矬了半截,一桌好饭好菜端了上来,正待举筷的时候,给撤下去了,这算他妈的什么事,存心出我的洋相吗?原订于今天开始的,要上电视,要见报,要发新华社通稿的祖逸之学术研讨会,黄瓜菜一碟,凉了!“阴魂不散”哪能接受这个现实,顾不得自己进入古稀之年的日子,顾不得七秩大寿的庆典,捋了捋袖子,打算搏一搏了,他还没有这样输过。

“这会,不是市里点了头的,列入年度计划的,算是本年本市文化界一项举措吗?怎么能这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呢?”

闵子骞也做出激动万分的神色。“是啊,说得好好的,现在连开场锣鼓还没响一下,就吹灯拔蜡了,简直岂有此理?”

早晨这泡屎未能拉痛快,真是不祥之兆啊!一看闵子骞那副装出来的孝子模样,他可真动了肝火了!

“别人行,到我这儿就不行?”

“是啊,我对邵楣也这么说呀!”他在卖乖。

“邵楣呢?”

闵子骞摇头。

怪不得邵楣不见影踪,他想:第一,她大包大揽过,说是没问题,现在砸了,不好回来见他。第二,出了这样意外,她能不跑断了腿,费尽了嘴地挽救嘛!他望着眼前这个说过“川端康,成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朱大耳为八大山人之一”的惊世骇俗之语的文联代主席,“你来找我,什么意思吧?”

他哭丧着脸说:“问题还在于自助餐已经订了,会场已经租了,也布置了,你不用不吃,钱都得照付。”他把他那麻秆似的胳膊,伸给身边的孙志远,“你给我把把脉,一听到钱黄了,我马上心律不齐,差点在办公室里休克过去。如果,死能解决问题,祖老,您学生我,就豁出这条小命,把这个会开成功。”说罢,泪水就淌了下来。

老实说,祖逸之信任的人不多,在一生风风雨雨的厮杀过程中,他几乎认为所有的人,都不安什么好心眼。一句话,他对这个表演的人,尤其反感。“得了,你先别忙着去死,你那个‘代’字还没去掉,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安生的。你说吧,事情怎么收场?”他了解这小子,这一会来找他,又不知下什么套呢?

“那不是解铃还得系铃人么!”

“要我叫停?对不起,我这一辈子还没碰上过想办而办不成的事!”

“除此以外,您老还有什么高招吗?”

“阴魂不散”一下子语塞,这个会开成开不成,于他无损,可对祖逸之来说,却非同小可,请柬都发出去了,与会者到齐了,主持人出来说,对不起,会不开了,这不是明摆着大栽面子吗!

虽然老头子说话带刺,碰到了他的敏感部位,但他也不计较,老头子一向说话尖刻,得理不饶人的。不管怎么说,你老人家也有败在我手里的这一刻,心里开心得不行。他太知道祖逸之了,这一辈子,他该得的,全得了,该拿的,全拿了,就是不肯卸装,脱下戏袍,退出舞台,永远“阴魂不散”地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看世界。其实别的人,还未必能有你七十高龄,搂一个三十几岁黄花大闺女的艳遇呢!享你的福,养你的老,多好,干嘛总是不安生呢!他看祖逸之嘬牙花子,知道他犯难,便把话挑明了:“当然啰,您老要是能够圆通一些,这盘棋还许能活的。”

“你别含着骨头露着肉,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孙志远惊讶地看着他那一向斯文的舅舅,想不到也有其光棍的一面。

八点二十五分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往常这个时候,记录他舅舅口授《艺坛闻见录》时,一翻陈年旧账,那满肚子的嫉愤,有如泉涌。哪年文代会他拒绝参加了啊!哪年理事会听了一半拂袖而去啊!哪年为哪幅作品和谁打了官司啊!哪年为报纸上一篇文章气得七窍生烟啊……那愤怒,那嫉妒,那酸刻,那淋漓尽致的挖苦讽刺,那种“阴魂不散”的激动,是千万不能打扰,影响了他的思路,他要发脾气的,所以,电话是关掉的。但今天忘了关,也顾不上关,这时猛地一响,把他俩都吓了一跳,孙志远赶紧抓了来听。

“找你的,舅!”

“谁?”

他用口型,表示出他说的是虎。

祖逸之马上领会了。“你说我不在。”

电话里那何常务喊:“你这小王八蛋,快让老头子接电话,人家在想法谋害他呢!要不然,连死了,还不知怎么进的棺材。”

“舅,你还是接一下吧!”

“我说过不接。”

孙志远是个乡下人,是个有点自惭形秽的小伙子,但一看到原来是他高山仰止的人,有些时候比常人还不如,因而也多少有点自负。譬如对他舅舅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不但不感兴趣,还觉得他挺无聊,颇为蔑视的。算什么有名望的文化人,鸡毛蒜皮,小肚鸡肠,芝麻绿豆,斤斤计较。他问过邵楣,“邵楣姐,早先是你替他整理回忆录,能听得下去这份唠叨,我真佩服你的耐性。”

邵楣一笑:“即使一个再伟大的人,也有其伟小的地方。何况他不伟大,只是一个画家,又不是圣人。既然不是圣人,你也就不必按圣人那样要求了。对不对呀!”

孙志远把电话塞给他,他居然像接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马上又扔了回来。这举止非但不是圣人,也不是常人,而是一个老小孩,他不得趴在老人耳边说悄悄话。“有要紧事,那虎说。”

他刚拿过电话,何碧蓝劈头就问:“小闵是不是在你那儿?”

“唔——”

“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你说的是什么呀!天晓得。”

“这是城下之盟,卖国条约,老祖老祖,如果你让了这一步,你‘阴魂不散’的英名,就全部付之东流了!用这种手段来迫使你就范,也太下作了。”

何碧蓝说了半天,文章就是未点题,让人急不急?“你就直截了当讲,我没工夫跟你胡扯!”

“你知道个屁,告诉你吧,作为这次会的讨价还价,你离开文联,到我们画院来,当一个终身院长。”

他瞪了一眼这位阴谋家,心想:一意要推翻我的乱臣贼子,还装什么孙子,在那儿假惺惺地擦鳄鱼泪呢!可转而一想,打电话的这个女人,又多么是为他着想吗?他要是到画院,当终身院长,她那第一常务副院长,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岂不就得一直当到祖逸之归天为止嘛!他把那满腔怒火,先压一压,莞尔一笑,故作轻松地对这个要和他结成统一战线的何碧蓝说:“怪不得你一大早,先送块大蛋糕来,原来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他不等她回话,把电话挂了。

闵子骞早先在剧团,除了吊女演员膀子这点特长外,凡舞台上的一切,都是白丁。但他察颜观色,随风使舵上,却是一把好手,一般人还很少具有他那份特异功能。要不,当年的祖逸之,能把他要到文联当助手;要不,眼下的缪部长,缪书记,缪常委,能如此赏识他,器重他,一心要把他头衔上这个“代”字拿掉。他从祖逸之眼中看出来,显然他已经获得了要他挪挪窝的信息,那个电话,十有八九,是何碧蓝那长舌妇打来的。

“祖老,弄到这样不上不下的程度,也只有市里的领导出面说话了!”

“谁说管用?”

“当然是书记的话好使了!”

“你就说条件吧?”

他也就单刀直入,虽然一脸谄笑,但语气却很强硬。“我这样想,当然也不见得是个好主意,为了使这个会开成,就得一个有实权的人,给财政局压力,他们才肯批钱。缪部长说了,他是主管这方面工作,只是原则领导,具体的人,财,物,不便插手。你是文联荣誉主席,你不能自己为自己去张嘴要钱,我是个代主席,你知道,人微言轻,所以,若是缪部长兼您的这个职务,那身份,就好说话了,可以名正言顺地为您去争取这笔钱的。”

“很简单——”祖逸之说。

“是的,一点也不复杂!”闵子骞回答。

“我呢?”

“您老在会上,将会得到‘人民画家’的称号,画院的终身院长,自然非您莫属了。”

一旁听着的孙志远,觉得头有点晕,这样交易,这样谈话,让乡下人大开世面,他忍不住插嘴:“这合适吗?”

“哈哈……”祖逸之嘲笑他的外甥,“你还看不出他导演的这出戏,多么圆满。最后闭幕时的场景,我已经看到了,皆大欢喜,新的文联荣誉主席,新的画院院长,以及再不是‘代’字在头上的主席,就一齐在晚宴上碰杯了。”虽然笑容还在脸上挂着,但绝不是心平气和的,转过身走过去问:“请你告诉我,小闵,我没说错吧?”

一步,两步,三步,老先生往前走过去。

见到来势不对,闵子骞马上两腿并拢,立正姿势,准备承受老先生训斥,责骂,说不定挨一记耳光之类,也有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一个老上级,给一个混账部下一拳两脚的,他能怎么样?”等他走后,祖逸之真这么说了的,所以,若不是谢东山牵着他的“花花公子”,推门进来,这场戏有得看了。

差一刻九点

如果说,独行侠到哪儿,就带来龙卷风的话,是一点也不假的。他一进屋子,人们就觉得这房间小了,“对不起,要打扰你们诸位一下了!”

“汪汪!”沙皮狗也向老先生和孙志远表示了敬意。狗的优点,只认认识的人,不认不认识的人,它吼闵子骞,还要啃他的皮鞋,代主席急得直跳脚,那舅甥俩觉得挺称心。

若有人张嘴求谢东山做什么事,只要他能做,他是断不会说不的。但不求他,这个“无所谓”,也绝不会主动上竿子去帮谁的忙,他就这么一个性格。至于他自己,几乎从来不求别人。所以,这是很特别的一次,登门求援来了。

“这个‘花花公子’,请你们照应片刻,行不行?”

那狗对闵子骞的鞋不感兴趣了,开始咬扯他的西服裤脚。闵子骞这回真急了,可他不该冲它喊叫,还做出威胁的姿势。这下可把它惹毛了,背一躬,抱住他的腿,就咬他的裤裆。这狗也太不是东西,第一,狗眼看人低,它认识祖逸之,而不曾见过闵子骞,但狗眼比人眼厉害,能看到老头子那一肚子无名火,是冲闵子骞而去,它也就跟着对他不客气;第二,它那“哲学的批判”,也太形而下了一些,单咬那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部位,是不是受到了裤裆文学的精神污染?不过,这样一来,闵子骞为了保护他的命根子,仓皇逃出房间,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因为即使狗被拉住,义愤填膺的老先生要给他一下两下,旁人也是没法拦的。

“我可以不要,但你却不可以得!”这就是祖逸之的至理名言。闵子骞也好,缪金堂也好,想扳倒这棵大树,谈何容易?他心中暗笑:“古人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我还没有闭眼,我就不信,我会败在你们手里。”

原来,谢东山来,因为他又要出去云游四海,这使孙志远羡慕得不行。

连忙问他:“这回打算到什么地方去?”那独行侠的回答,更让他神往不已。他说,“还没定准,先弄张月台票,上了火车以后,再琢磨目的地。”所以,他要先把老阿姨送走,再把这条狗,寄养到一位朋友家。本来是可以一勺烩就办的事,“可临时,出了点事,我得马上去办,所以——所以——”他拿不准是否应该说出来,故而一个点地“所以”着。

说实在的,老先生打心眼里烦这家伙,原来烦狗,现在烦人,因为他看到了他老人家太多的隐私。半月前,祖逸之突然想做那桩事情的晚上,功败垂成,一蹶不振,心脏病都犯了。当时,顾命就顾不得其他,尤其被他套上裤子时,确实像当场捉住奸情似的难堪,那场面,什么道德文章,学问人品,艺坛巨子,“阴魂不散”,在这家伙面前,全部像冰山似的一下全坍了。

当然,老先生也思索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和这位女弟子,无非公开的秘密,或秘密的公开,官不追,民不究,虽不理直气壮,但也不在乎的。他把她从一个看传达室的小事务员,培养成了画坛上的一位新秀,反过来给老师回报一点所需要的满足,从商业角度看,这种等价交换,也不是不道德的。再说,一个七旬老人,纵有回天之力,能生出多少精气神,来从事这种床上运动呢?象征意义便多于实际的可操作性了。

每当这样无力重整雄风的时候,老先生总有瞬间的冲动,这种无能男性的惭愧心理,使得他想解开腰间那串钥匙,来补偿这个小女子的奉献。说她有恋父情结也好,说她以涌泉报滴水之恩也好,一个才三十几岁的年轻女性,此刻能忍受着折磨,而不马上穿上衣服逃走,即使心如朽木,也会对身边的这个女人,感激那么一分半秒的。但是,继而一想,说不定她正是为了那串钥匙,才不得不屈意为之吧?又怎么证明她不是这样想的呢?

那虽然说是三瓜两枣,但除了他历年创作的一些精品外,还有几张齐白石的条幅,一张黄宾虹的花鸟中堂,石鲁的大幅山水,几张精致的内府画,和一些多少还值点钱的扇面,和鸡血田黄之类的,也算得上是文物的值钱物品。溥仪用过的物品,基本上都明摆着,座钟也好,条案也好,日本人送他的茶具也好,都是可以卖出好几个零在后边的大价钱。岂止一个何碧蓝,当年削尖脑袋要嫁他,在她以前以后,打这个保险箱主意,打他满屋家具主意的好几个女士,都让他或文或武地打发走了。

独有她,这个小女子,用一种令他感到可怕的耐性,在无言地等待着他亲手将这串钥匙乖乖地送到她的手中。但是,严重的是,从那晚以后,她就躲在她的房间里,不再给他哪怕是形式主义的安慰了。有时,他去敲她的门,就只会听到唱片似的一席话,温柔的,然而是拒绝的;缱绻的,但又是大义凛然的:“老师,我希望你能快活,可是我更希望你爱惜你的身体!还是像早先那样柏拉图的好!求您啦!老师,快回您房里休息,好好保养自己吧!”

柏拉图?他不由得苦笑,这本是他每次从邵楣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边,无奈于底气不足,败阵而逃时的一句遁词,现在倒成了小女子的口头禅了。于是,他有一种预感,她的关门,说不定意味着,她再也不想无限期地预支她的感情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咧!也许那个独行侠,对她施加过什么影响。那晚,他躺在医院观察室吊瓶输液的时候,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全不是滋味,不但事实证明,在情爱这个疆域里奔驰,他已经失去荷枪实弹的战斗力,弄不好还有搭上一条命的危险。而且更心酸的,他恍惚见到室外走廊里的长椅上,两人比肩挨坐着。因为正好背靠窗口,看不清楚这一对男女的面部表情,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两个人在喁喁私语,那一头秀发的小女子,最后终于还是斜靠在谢东山宽厚结实的肩膀上睡着了。

因为走廊里灯光暗淡,他真希望看到的并不是他们俩,或者哪怕是,也要避讳一点,不向他证实这个令他苦恼的事实。但在等机关派车来接他回家的那一会儿,独行侠跑到医院小卖部,买来一大瓶洗发香波,塞在邵楣手里。

“干吗?你!”她惶惑不解地问。

他告诉她:“小姐,你应该知道,这是一种去头皮屑最好的香波。”

好一会,她愣着,后来悟到了。“你真坏呀,独行侠!”她捶了他两下,她明白了他的调侃,笑着对他解释:“这一阵子,我忙着跑老师的学术研讨会,什么也顾不得了。”然后附身过去,帮他掸去衬衫肩部的点点白粒,然后越想越觉得可乐地,嘻嘻笑个没完。

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在祖逸之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也许有,但绝不是对他笑。

他真懊悔,为什么狠不下心,让这位邻居立马三刻,搬家走人呢?现在好,不但没有撵成,人来了,狗也来了。“花花公子”像相面似的盯着他,他想起中国一条成语,不是地地道道的“引狼入室…吗?但怪谁呢?始作俑者,不就是那天晚上来了情绪,难得冲动,定要缠着小女子跟他荒唐的“阴魂不散”自己嘛!

他不想再让步,再犯错误,找了个借口推托。“你知道,我讨厌宠物的。”

“就一会儿,因为我十点钟前必须要搞到一大笔钱,才能帮人过关。对不起,委屈你老人家了。”

一听说十点钟,祖逸之记起了凯伦饭店的会,于是,也就不考虑家里多这条狗了。何况替他咬了那位“川端康”和“朱大耳”,也多少解了点气,说不定,下回那位缪金堂来,还许拜托它来咬那胖子一口呢!真是他妈的什么世界,祖逸之骂娘了:四九年进城那阵,这个姓缪的,不过是一个勤务兵,见了他连敬礼都来不及的,居然要当这个市文联名誉主席,也不怕折寿。便对独行侠说:“那你忙去吧!就让它呆在这儿得了。”

独行侠向老先生抱拳,感谢他的慷慨,说罢他就走了。

在门外,他才对孙志远讲他刚才没说出口的“所以”。“邵楣不让我告诉老先生,她现在崴泥在饭店里,给扣住当人质了。她求爷爷告奶奶几处拉来的赞助,倒都兑现了,独是市财政答应的拨款泡了汤。我若不在十点钟前给她搞到一万元的现金支票,填补这个窟窿,那她就得给饭店剁巴剁巴给生吃了。她怕祖老听了再犯那上气不接下气的病,所以没叫我说。”

孙志远替独行侠犯愁,当然更替邵楣担心:“行吗?”一万块钱,对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文化馆美工干事,全年给他的经费才四百五十元钱,相比之下,这简直是天文数字了。但一看独行侠那宽阔的肩膀,便觉得自己的忧虑,大概是多余的。连忙催他赶紧办事,然后进到屋里,着实把这个应该生在梁山水泊,而不应该生在现在这个社会里的好汉,那种仗义的行为,大大地夸奖一番。

九点过一刻

他以为,祖逸之会笑逐颜开,抱起“花花公子”亲热的。

想不到他舅舅的态度,好像在冰箱里冻大发了的啤酒,倒出来一点泡沫也不起,毫无反应,脸部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挂了一层霜。

孙志远到底年轻,头脑里缺根会拐弯的弦。

但他一看表,离开会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于是也不琢磨他舅舅因何变脸,拿起电话,拨文联司机班。至于研讨会,开得成或者开不成,但车得先要起来。

“干什么?志远!”

“要车!”

“我早说过,我不去参加这种活的追悼会的。他们别以为我多么想开这种会,不过,他们越下绊子,我还非越开不可!”

“那就不要车了!”

他站住,态度一百八十度转过来:“谁说不要车了?”

“你不是说不去参加嘛!”

他吼了,把狗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许我不去,不许他们不来车——”然后他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神仙也难把握,于是,口气放缓和了。“其实,我跟你发哪门子火呢?”最终,他才一语道破这股无名邪火的内衷:“这个邵楣啊,也真是不懂事,找那个独行侠干吗?简直乱弹琴,驴头不对马嘴嘛!”因为,她找他,就使这三个当事人,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孙志远一边要车,一边琢磨,什么叫做男人的自尊,这才体会到一点。而一个已经罩不住女人的老男人,那嫉妒心理的强烈程度,甚至是挺可怕的。老先生朝天长吐一口闷气,然后摇头不已。那条沙皮狗看到他呲牙咧嘴的样子,它连忙亮出它那坚实的下颚,要跟他赛一赛似的。

“这个邵楣,她为什么不跟我说?以为我就在这儿坐以待毙啊?你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不是说把她押在凯伦饭店了吗?”

“混账,光天化日之下,敢——”

“闵子骞不是说了嘛,自助餐,会场都准备了,不用也得要付钱的。”

“付他个卵。”他说了粗话,可见“阴魂不散”真的愤怒了。“叫她回来!”

“舅,你别在窝里横,行不行?你有本事,掏出一万块钱来!”

他冷笑。这个农村小伙子也跟着冷笑。狗不会笑,但会朝天叫。他戳他外甥额头:“你笑什么?”

“你是有钱,你那保险柜里,随便捞出一张什么,也够五位数的。”

“你?”他最怕别人关心他的保险箱。

“我又不是傻子,就荣宝斋一张齐白石的复制品,也不便宜,你忘了我也是学画的啦?我会不了解行情,笑话。”

祖逸之以为自己的亲外甥,一个胡里胡涂的乡下佬,该不会惦记那保险箱吧?谁知天底下,除了眼前这条茫然不知所措,叫了一阵又停顿下来的狗:“我想不到,全世界的人,好像无一不算计我那三瓜两枣。”

“得了吧,舅!你先别想着你那保险箱,帮邵楣姐脱身要紧。你自己不想掏钱,谢东山搞钱,你又不乐意,那怎么办呢?”

“阴魂不散”多少有些负气地讲:“我倒要看看,我在这市里呆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会弄不来这一万元,我就不信这个邪。”

他命令孙志远,“给我翻电话本,把吴市长,张副市长,钱副市长的号码,还有市委的刘书记,白书记,和那位女书记的号码,还有纪委的王书记,财经委的许主任,这些人谁没有要过我的画。对,文化局的两位局长的号码,管这个凯伦饭店的,是不是旅游局呀?把那个请我题过字的局长,书记的号码,统统给我查出来。”

大概祖逸之作为市里一个资深前辈,人们不得不敬畏三分,一个虽然爱说讽刺挖苦的话,但市里最高层的领导,还是很注意不触犯的老先生;一个别人要不到他的画,但手中握有绝对权柄的官员们,却是会给面子的大画家;一个该给的全给了,该有的全有了,并不总向领导伸手的老同志;一个应该说并不是天天发脾气,天天摔电话的老革命,在摔了第三个电话以后,见效了。

何况万把块钱,对市里来讲,只不过是针鼻般的小事,不知哪位头头进行了干预。“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去惹那老头子,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他作,还能作到哪里去?好像生怕天下太平似的,气得他到处告状,成什么体统,搞什么名堂吗?”

也许说这个“成什么体统,搞什么名堂”的人物,不是书记,便是市长,于是那个胖乎乎的正在题字的缪金堂,不能不当回事,放下毛笔,赶紧打过来一个电话,扑灭自己点燃的这场火灾。

“祖老啊,祖老!”那声音听起来,好像跌进了水中,快要溺毙似的在求救。

因为缪金堂一向得意,声音洪亮,底气十足,祖老听惯了,他猛一改调,一下子未能分辨出来。“你是谁呀?”

“开场锣鼓马上敲响,您这位寿星老,怎么还在家里稳坐呀?全市的文化界的头面人物,都等着你来,要向你致敬呢!”

“哦!原来你是小缪啊!”

“祖老!你不出席,那怎么行?你是主角!你挑大梁,这个会,说是研讨,其实主旨,还是想要一睹你的丰采,听你一番金玉之言啊!我们虽然不提倡追星,但对你,本市文化界的一颗老星,还是企盼着你的光临的!”

他听出是这位胖子,心里满不是味,“不是说会都快要开不成了吗?”

对方成竹在胸,“是吗?会有这种事?我这个主管宣传的,怎么没听说。”好像他头一回听说这样的海外奇谈,惊讶得不行。“谁讲的?也太不负责了嘛!包括在你生日这天开研讨会,包括晚间的端阳节祝寿小聚,是年初市里定下来的,定下来的事,怎么能随意改变呢?你老多虑了,现在一切就绪,你就放下这颗心,小闵刚才把会议的准备情况,都向我说了,一切顺利,可以说是顺利异常。要不要让他到府上,跟您老汇报……”他只字不提这会议的一波三折,好像刚才不曾发生过一起微型的宫廷政变似的。

他冷冷地说:“用不着了,他已经来过了,什么都讲了,我全知道了。”

“好啊好啊,他已经及时汇报,那太好了,年轻人嘛,工作就应该做得细一点。现在嘛,就是要考验考验他们,让他们多做些实事过渡过渡,再过两年,就要向他们压担子了。要不然,我们交出去也放心不下嘛!您老是前辈,您说是不是呀?”

祖逸之活了七十岁,还听不出这个以为会写两个篆体字,就是书法家的缪金堂,给他打招呼的意思吗?

既然对方挂起了免战牌,他也不得不鸣锣收兵。于是,在电话里笑着说:“小缪啊!还轮不到你这样老气横秋讲话呢?进城那会儿,我记得派你下工厂,个子不高,挺像个儿童团员嘛!现在顶多五十出头吧,老什么,至少,还有三五年工作可干吧?”

“哪里哪里,还有两年就到点了!”

“到那时候,也不会让你闲着的。”他说这话,其实是给胖子一个心照不宣的许诺。他原则上不惹实力派,这一回也是逼急了,才给他一点颜色看。已经使对方得到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老先生不是随便就捏的软柿子,也就够了。

缪金堂是久经官场的混子,第一,确实用不着这么急碴。第二,这位置早晚为他留着。第三,和老家伙斗,纵有十分理,也不占上风,而且他尖酸刻薄,“阴魂不散”,逮不住狐狸,惹一身臊,不划算。第四,他老人家有邵楣这样的女弟子身边侍候,估计不太能起到延年益寿的作用。所以卖个顺水人情:“祖老,有你这棵大树在,我们树下好乘凉。那就这样,你多保重,你也别操心,也别给谁打电话了,我们就凯伦饭店见,你这就动身,我也随后就到。”说到这里,那胖子把电话挂了。

闹了半天,他还在他家里。“这个家伙!”他一屁股坐在那儿。

“舅舅,你怎么啦?”

“我不明白是我太落伍了,还是现代人太进步了,坐在家里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通过遥控来耍我这个老头——”说着说着,又冒火了。

孙志远觉得他舅舅没有必要焦躁,“只要开成这会,您不就胜利了嘛!您在市里面子再大,总不能因为这件事,把宣传部长,文联主席都给您免了吧?”

“你说的也是,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知他们还能变出什么新花样来?”祖逸之一直以隐居不仕的姿态,领衔文化、文艺两界,喜欢说说风凉话,动不动挑个刺,但轻易不搅到是非中去,但现在,既然上了阵,他倒不甘心让那个“川端康”和缪胖子得意,还非要致致这口气不可了。

这时,那沙皮狗忽然抬起鼻子嗅空气,然后,这两个人才听到了喇叭声。看来这东西鼻子够灵的,车没到,它先闻到了汽油味。孙志远跳起来,朝楼下一看,果然是文联的司机,在朝他摆手。“舅,来接你了。”

“我说了不去!你烦不烦?”

“可车来了,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

“你去呀!”

“我——”

“你在那儿,就替我听,替我看,把全过程给我记下来。我就不信,我祖逸之这一回较劲,会败在他们手下。本来不打算开这个会,我还非开不可,本来不打算吃的饭,我还要非吃不可。”

十点钟

现在屋里,只剩下“阴魂不散”和那条“花花公子”。

他端详着那畜生,那畜生也不礼貌地注视着他。他此刻不喜欢它,倒不是早晨大便不畅的缘故,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不待见它主人的缘故。

祖逸之讨厌这个既不买任何人的账,也不要任何人买他的账,对谁都无所谓地保持着远距离的谢东山。也是一个用不着在乎谁,讨好谁,必须听谁的话,按什么条条,框框,道道行事的家伙。更是一个因为不争什么,所以也不斗什么的,不搀和,不好奇,不伸手,不和别人比较的单干户;一个别人不管多棒,他不羡慕,多不棒,他也不关心的绝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一个不去追求胜利,不去期盼成功,也不在乎穷富,有钱就花,无钱就忍,但求一个自己安生快乐的流浪汉。

“你们说说看,这算是怎么一个人生态度?”

这位邻居,自从出现在对门以后,就成了他们三个人的经常讨论的话题。

“舅,平心而论,这样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要是中国人都这样,还得了?”

“我看,大家若是都能像他这样独善其身的话,这世界说不定安生些!”孙志远拥护谢东山,觉得他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不随人俯仰地生活,实在让他钦佩,而恨不能自己有一天,也像他一样自立。于是,反驳他舅舅,同他辩论。

祖逸之对在大书案上作画的邵楣说:“你的看法呢?”

她一笑,继续画她的画。

“你不要不置可否嘛?你觉得他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不承担社会责任和义务,值得提倡么?”他一定要她表明一个态度。

她微笑着保持缄默。

“舅,他怎么不关心别人,我听邵楣姐讲,那天晚上你突然发病,要不是独行侠背你下楼,说不定你现在就不会这么快活了。”

一提那天的事,祖逸之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其实,那天要不是这研讨会的事,也许不至于分心。办这种事情,无论男女,最怕走神,而他这种“阴魂不散”的性格,不甘心惨败,非要弄到上气不接下气,差一点出了人命,才罢手。虽然邵楣穿上了衣服才拼命敲墙招呼隔壁的,可他老人家此时在床上近乎休克地倒气,却是一丝不挂的天体主义者,事后对那小女子发过脾气,“你至少应该给我遮一点羞!这不是存心让我出洋相——”

她无话可说,眼里涌满了泪水,“老师,我当时都快吓晕了,而且,我简直搬动不了您。”

这也是实情,看她那委屈的样子,祖逸之又心疼得不行。

那天,正在他兴头上的时候,邵楣也是好意,想趁他心情好的时候,让他答应出席研讨会,给赞助者一个面子,晚宴要到场,给闵子骞一个台阶,要不然市领导祝酒,寿星不在,那算怎么回事。本来别人成立什么纪念馆,研究会,出版文集,举办从艺若干年的庆祝活动之类,他都是先撇嘴,后生气:“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成了人物,在那儿树碑立传,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她不傻,听出来老人的话外之音,她是他的专职秘书,她不想办法张罗,谁还肯卖力气。缪金堂也想让老先生就此告老还乡,便也点头了,他的话也是市里的一个表态,“那咱们就热闹一下吧!祖老啊祖老!中国有一个红学,外国有一个莎学,咱们市有一个研究您老的祖学,不算多!”

祖逸之拱手作揖,坚决拒绝:“小缪,咱们是多年的熟人,厚爱,我领了,不过,开我的研讨会,免谈,行不行?”

缪部长私下里问邵楣:“不给他办,他骂街,给他办,他又拿搪!这是怎么回事呢?”

邵楣当然知道她老师在作态,连忙说:“缪部长,如果规格上高些,书记市长要出面的话,那祖老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缪金堂直嘬牙花子,不是不能这样办,但只要开了头,以后都照此类推,市里的领导就甭想办正事了。当官的一遇难处,不是上推,就是下诿,好吧,让文联具体来筹备这件事,提出预算和计划,晃着白白胖胖,保养得很好的身躯走了。那闵子骞什么眼力,看出缪金堂不过是走走过场,于是对邵楣说得明白,你要能拉来赞助,就搞得堂皇些,要靠文联去申请款项,只能小打小闹,而且丑话说在前头,为了摆平,开完研讨会的那顿祝寿晚宴,可就不是专为祖逸之了,文联系统所有的高龄委员,从作家到画家,从演员到唱大鼓的,都在这次敬老活动之中。

“说好了,研讨会,市里有个祝贺信,缪部长出席就代表了。晚宴,反正不是书记,就是副书记,不是市长,就是副市长,总得来意思意思。”

邵楣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老先生说得死死的,研讨会不出席,晚宴因有市里领导,他答应到场。可若是一看市长、书记给一位位老人敬酒,他不过是其中之一,并非主角,胡子还不得气歪?

就给他做这点思想工作的时候,老先生好容易攒足了的一点兴奋度,想和小女子亲热亲热的想法,一怒之下,全没了,那关键部位怎么也不听话,像被霜打了一样,蔫不拉几。而他又不甘心,临时吞吃了一片兴奋剂,事与愿违,那药力不往下体走,倒往心脏去了,结果便是到医院急救了。

全是这个该死的会,害的呀!

孙志远一到会场,马上给他打来电话。会议是准点开了,该到的全到了。但邵楣讲,财政上的拨款,虽然已经到位,但被闵子骞卡着,说是拨到文联名下,怎么用得他说了算。

“什么?”

“舅舅,不是还有一个盛大晚宴吗?书记来,市长也要来,闵子骞说,有钢要用在刀刃上,不让动这笔款。你还不明白,那晚宴,是打着给你祝寿的名义,把所有老家伙都请到,都准备了礼品,一勺烩了。他不但好人做了,过水三分肥,文联还能落了一笔钱。你猜他说什么,上半年的奖金,这下子就解决了!”

这简直岂有此理,他现在不能顾晚间的活动,眼下这个会开成,才是正题。“那么,研讨会呢?”

“要不是谢东山拿来一百张百元大票,甩在闵子骞脸上,不但会开不成,邵楣连人身自由也差点失去,这一通折腾,把她给气的——”

“人呢?”他问。

“谁?”

“邵楣啊!”

“就在门外大厅走廊里。”

他特地问了一声:“那独行侠呢?”

“也在那儿!”

这消息使他不高兴。“他们在干什么?”

“刚把钱交了,现在正说着话呢!”

“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你让邵楣来接电话——”

他想,应该对她剀切地谈一谈了,你何必找这个人筹钱呢?找谁也不要找他呀!哪怕会开不成,又能怎么样呢?我倒也不是想得过多,这个独行侠,我们不是很知根知底的。要是有人传些闲话出来,就不值得了,像何碧蓝那女人,没缝的蛋,还要下蛆呢?你怎么能一点不提防“人言可畏”呢?我不仅仅是为我想,更多的还是替你着想啊!但是,他听到邵楣叫了一声“老师”以后,随即便没有声息了。他立刻对听筒嚷着:“邵楣,邵楣……”准备好了的一番晓之以情,喻之以理的话,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肯定是孙志远把电话抢过来了,对他说了一句“舅舅,她晕过去了”,就把电话挂了。

祖逸之跌坐在地板上,那条狗走过来,同情地挨着他。

十点半

这半个钟头,对祖逸之来讲,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他做出了一个他一生中最怕做,而此刻却不得不做的决定,他要当她从晕眩中睁开眼来的时候,所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在他裤腰带上挂了一辈子的钥匙。并且亲口对那个小女子说,不是你感动了上帝,而是上帝把我感动了,我再也不能犹豫,再也不能迟疑,这是你的,而且永远是你的了。

下一步,他也想了,要到法律公证处,正式修改他的遗嘱,再下一步,他也想了,要到街道办事处,进行婚姻登记,再往下一步,那就更在预想之中,他对沙皮狗讲:“就要请你,和你的主人,那位‘无所谓’先生,远远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到那时候,这世界上,只有我和那个小女子。”

惦念着那位他生命中最后的安慰,还在那里累得晕倒着,怎么放心不下。祖逸之挣扎着爬起来,要把钥匙送到她的脸前。但是,一想到他作茧自缚的约束,悔之不迭。他骂自己,你干嘛总是这样自我设限,把自己框死呢?这本是为你开的会,你应该到场(当然也可以不到场),又何必一定要做出清高状,让全世界都知道你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呢?你把空气放出去了,沸沸扬扬地传遍了全市,现在急急忙忙地跑到那里,不是在打自己的嘴嘛!想到这里,才起来一条腿,第二条腿还未撑起,就坐倒在“花花公子”的身边。不是他软弱无力,做出这几步大的举措决定以后,精神甚至更好,不但能爬起来,健步如飞,穿墙越脊,大概都是可以的了。然而,他那“阴魂不散”的性格,决定了他只能在家死守死等。

他只好对狗抱歉:“惭愧啊!”

狗点点头,表示它能理解。

“但我不会后悔这把钥匙的。”

狗把大脑袋俯在他脚上,表示它对他的信任。

于是,他想应该把这把钥匙,挂在她住的那间屋子的门上,正打算翻找一条红色的缎带,拴起来的时候,谢东山急匆匆推门而进。

“走吧,‘花花公子’!”

他很愿意看到独行侠在这儿出现,而不是在会场邵楣那儿,赶紧问邵楣的情况,“她怎么样?”

“太累的缘故,后来就缓过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说话他就牵狗走。

“你这就要走啦?”

“是的,这一会可能要走得时间长些。”

“到哪儿去?”

“还说不好,到火车站看,买到什么票,就去什么地方。祖老!您别笑,人生并不总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的。再说,你定了这个目标,你就能达到吗?再说,你达到了,或者达不到,又能怎么样呢?”

他听了只是摇头,“我真佩服你——”

独行侠笑了:“想不到你也不再不以为然。”

“我说的是反话。”他难得坦率。

“我听得出来,祖老,不过,你也不像从前那样深恶痛绝了,不是!”

“但愿我能理解吧!”

“不必的,只要你不反对,也就够了。”他拍拍狗的脑袋,“跟老爷爷握个手,再见——”把它的爪子拎起来,让祖逸之碰一下。

如果这大半个钟头,不是“花花公子”陪伴着祖逸之,给他一点这种无言朋友所能表达的慰藉,处于内忧外患中的他,恐怕很难熬过的。

所以,“阴魂不散”以少有的宽容向谢东山建议:“如果你放心的话,把‘花花公子’留在我们家,省得它又换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而且,我想邵楣和我那外甥会不反对我这个主意的。”

他咧开大嘴一笑,“其实,这会我倒用不着犯愁寄养了,因为我已经把它抵押出去了。”

祖逸之一下子未能明白,还追问一句:“怎么回事?”

他以为老先生不知道底里,便说:“刚才,我不是说帮朋友抓挠一万块钱嘛,生意场上就这样规矩,空口无凭,总得有抵押品,才好拿钱。只好委屈‘花花公子’了,没关系,等我攒足了票子,我会把它领回来的。”他说着,牵着那条狗走了,在门外,在楼道里,不知它是“哲学的批判”,还是“批判的哲学”,一路汪汪着,倒让屋里的“阴魂不散”,好一阵的扫兴。

看来,这个独行侠倒也不是绝对不可救药的“无所谓”,对朋友,对生活,甚至对这条狗,还是能够认真起来的人。

于是,他更颓丧了。

十一点

孙志远给他打来电话,向他报告,缪金堂讲完话以后,念了市里的祝词,邵楣组织的几个画界同行的重点发言,讲了一半,闵子骞给中断了。

“他要干什么?”

“为了节约开支,就不另外再包餐厅了,这样,就得休会,让服务员准备自助餐。”

“这个闵子骞——”如果说,刚才,不过想抽他一记耳光的话,现在,真是恨得牙痒,咬他一口才解气似的。

“还有,邵楣姐和闵子骞一直在谈晚宴怎么进行的事情,全变了,全不是原来计划的那样,成了老头、老太太的大联欢会,连‘虎虎虎’都在邀请之列,还要临场泼墨挥毫——”

祖逸之觉得意外,又不怎么意外,指望这位代主席不捣乱,这不是天方夜谭嘛!他本来气得鼓鼓的,现在倒能比较冷静地思考问题了。

“舅舅!”

“什么事?”

“邵楣姐说,你不能来——”

“我当然不会去的。”

“可惜,邵楣姐拉来的赞助,市里的拨款,又进了闵子骞的腰包。”他听祖逸之没有吭声,连忙叫他:“舅舅——”

他知道,这个“川端康”,为了树政绩,拉选票,邀买人心,搞了许多次类似的老艺术家,老作家的成就展,研讨会,来笼络那些老朽为他讲话。就是不主动提出来给文联荣誉主席祖逸之办,按理,在本市文化人中间,他是进城时期的元老,最有资格了,可拖着压着,一点积极性也没有,邵楣找过几次,都给支吾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谁让你压着他,让他总是“代”着的呢?你“阴魂不散”占了上风,他无计可施,可要开这样的会,具体工作得他来办,他给你消极应付,你也无可奈何他。这种不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实际上是要祖逸之放聪明些,您老不要这样“阴魂不散”,只要后退一步,那就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办。但祖逸之哪是这种一吓就趴下的主。你觉得你翅膀硬了,他那把老骨头还是钢浇铁铸的呢!那就试试力量吧,根本不买他的账。

他用不着怎么费劲,要他画的人多,慕他名的人多,甚至连指桑骂槐也不要,他随便发几句牢骚,闹一通情绪,就会传到市府、市委领导的耳朵里。缪金堂不得不发了话,这才列入议程;胖子兴冲冲来至祖府,向他说这件事,他还不承情。

色大胆小的闵子骞,敢于发难,处处设限,总以搅黄为目的,甚至到了非开不可,势必开成的今天,还在搞小动作。他知道,他背后的那个缪金堂,是关键人物。对于他动不动把事情捅到市里一把手,二把手,或者三把手那里,心里不会痛快。

“舅舅……”孙志远还在电话里喊。

“你叫什么呀!”

“我还以为你气背过去了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你告诉邵楣,不用再跟那个‘川端康’磨牙了!”他把电话挂上,然后拨了一个不用翻本查找的号码:“是我——”

电话那端简直受宠若惊地回话:“啊!是你啊!”

“我看我还是到你那儿,当一个终身院长得了,这个安排我细品品,倒是更专业,也更静心些。你的意见怎样啊?”

“虎虎虎”声音都变了:“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这时,墙角的落地座钟,正好敲了十二点。那是有年头的德国手工匠人制作的钟,为末代皇帝之极爱,据说故宫钟表馆里有一台相同产品,可见价格不菲。如果体积小的话,也应当塞进保险柜里,可惜实在装不进去这台值钱的钟,只好让人叮叮当当,发出震耳的响声了。

于是,这对离婚的夫妻在电话里谈了些什么,只有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明白了。

下午三点半

祖逸之的午睡,和他的大便,都具有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义。十二点半,丢下筷子,躺到床上,是雷打不动的事。

一直要到三点半,你不用看表,他在屋里,就要咳嗽两声,也是准得不能再准的醒来了。若是在这个期间,有什么动静,扰了他的清睡,那就等于犯了滔天大罪了。所以,钟点保姆的碗不能洗,做晚饭时再说。孙志远关掉电话,到谢东山那里侃大山去。邵楣起初是画她自己想画的画,因为祖逸之不以为然过,“我画了一辈子的田园牧歌,我怎么总津津有味啊!”所以,就利用他午睡的时间练几笔。孙志远进城为了学画,但他志不在此,后来就总拉着她,“算了算了,你何必惹他不开心。还不如到隔壁喝咖啡聊天,逗那条沙皮狗,听独行侠讲天南海北呢!”

虽然端午这一天,对祖逸之意义不一般,七秩大寿之年,也是人生一个重要转捩点,但一向平稳惯了的他,这一天的动静也太大了些。不过,他给何碧蓝把电话打过去以后,心境的烦躁郁闷,倒一扫而空。顿觉负担减轻,那种“阴魂不散”的意识,越发强烈,于是,往床上一倒,很快就有了睡意。不一会儿,竟昏然入睡,也不知怎么搞的,居然还来得及做了一个短梦。梦见他去了车站,上了火车,好像还有邵楣,车厢里很拥挤,他记得是拉着那软绵绵的手的。后来,好像走散了,好像还有闵子骞向他讲河南梆子和河北梆子的中原音韵的问题。他醒来后,直喊晦气,“呸”了好几口。但也纳闷,怎么梦到坐火车呢,想了好一会,才悟到缘由,肯定是那个独行侠要到火车站去,作无目的地的远游,给他留下的印象。

他踱出睡房,刚进客厅,他认为应该有一个电话来才是,恰巧是这时候,铃声终于响了。

听出是他的外甥,便问:“怎么样?这顿自助餐吃的——”

“舅舅——”他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下午的会开了没多大一会儿,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大概是一个秘书,跑来朝缪部长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那胖脸马上就变了。他写了张纸条,给了闵子骞就离席了。随后,那个主持会议的代主席沉不住气,别人讲话的时候,跑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主席台也不坐了,跑到会场里来,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人。”

祖逸之知道他的这位老部下,要找的人是谁。

“我还以为他要找邵楣呢?因为她不在会场上。谁晓得,他在找虎虎虎,逢人就打听,你们见到何碧蓝了吗?每个人都说刚才还和她谈话来着,可就是不见何常务的人影。”

“那个六国贩骆驼的女人啊!”他莞尔一笑,不知是赞美他前妻的能干,还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兴风作浪的能力。

“舅舅,你说什么呀!”

他在电话里,都听到会场里的喧嚣的响动,好像不是临时休会,就是有什么事情宣布后,引起大家热烈的反应。

“出事了!舅舅,你别挂,我去打听打听,马上回来告诉你——”

就在这时,连他也不曾想到的,门打开了,先进来的是一个大花篮,和一块真正菲司汀蛋糕,还插上了点燃的七支蜡烛,好容易才挤进屋里;然后,是电视台的记者,和火辣辣的照得人头皮发烫的灯光;然后是一群少先队员,在一片“祝祖爷爷长寿”,和“向祖爷爷致敬”的喊声中,给他系上了红领巾;然后,市委负责同志,把一块“人民画家”的牌匾,递到他的手中;然后,这是最重要要留在史册上的一个镜头了,那负责同志拉着祖逸之的手,冲着摄像机说:“祖老,你给本市带了一个好头,把庆祝活动的经费,省下来支援希望工程!好啊,到底是老同志站得高,想得远啊!”

“哪里哪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想法,何碧蓝在会上一串连,大家都同意省了这次宴会,向希望工程献上些许心意罢了!”祖逸之那发自丹田深处的“阴魂不散”劲头,在那红光满面的脸庞上完全表露出来了。那内心的语言清楚不过地挂在他的眉宇之间。“我败过吗?我永远也不会败,尤其不会败在决不是等量级对手的手里。”他走到蛋糕前面,“阴魂不散”索性把电视台记者的话筒拿在自己手上,向满屋子大人小孩说:“过生日的人,在吹灭蛋糕前,可以许一个愿:我这个七十岁老人的愿是什么呢?我告诉大家,这笔省下来的钱,算了算,才有七八万人民币的样子,我想我这个文联荣誉主席,做一个小小的主,还是可以的。为了孩子,我们文联再拿出一些,凑足一个整数,十万元,是我的愿望,也是文化界同仁们的一份心吧!”

那热烈的掌声,快要把屋子都抬起来了。

缪金堂是和市委负责同志一块来的,人多,挤不下,只好在门外站着,等到闵子骞气喘吁吁赶到,刚爬上楼梯,怕那条狗攻击他,就站在那里了。正好听到老先生激昂慷慨,要文联另外再掏两万元的宏愿。虽然不必掏他腰包一个钱,但他那表情,好像得了牙疼病似的,够他哭一壶的了。

何碧蓝是这种热闹场面少不了的一个角色,不过,她也没有资格挤到屋里的份。这时,她过来拍了拍闵子骞的肩膀,一点也不带恶意地评论:“你得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下午五点

钟点保姆正在收拾狼藉不堪的客厅。

坐在沙发上,还沉浸在报复快乐之中的“阴魂不散”,仍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很少这样大方过,“吃吧,这蛋糕。待会儿再收拾!”

“弄干净再说。”

也许那凌乱的场景,使他更易记起他七十寿辰这一天的细节。他站了起来,在屋里按捺不住兴奋地走着。这时,他才发现电话听筒,根本没放在机子上,“看看,看看——”

其实刚才最紊乱那一会儿,电话铃是响了的,也有人接了,是找祖逸之的。但当时他正在吹蜡烛,接的人便让打电话的人等等,放在一边了。此刻,他拿起听筒,听得见他的外甥,正在力竭声嘶地叫他:“舅舅……”

“啊?志远,是你吗?”

“是我,舅舅,是我。”

“你们怎么还不回来?”

“回来什么呀!邵楣姐都走了!”

也许太高兴的人,不易产生危机在即的敏感。他没有马上悟到什么,按说,孙志远的腔调,他应该听出一些端倪的。“走什么呀,快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啦!我有好多好笑的事情,要讲给你们听呢!”

“听什么,有什么可听,邵楣姐她人已经往火车站,追谢东山去了!”

“什么?”祖逸之差点晕倒,吃蛋糕的钟点保姆赶忙过来扶住。

“她给你打电话来着,你不接,五点半的车,她等不及了,走了。”

他看了一眼那大座钟,“志远,你赶快打的,到火车站去,你告诉邵楣,让她回来,你就说,我等着要亲手把钥匙交给她。快,越快越好!”

傍晚六点整

孙志远是送走了独行侠和邵楣,才回到他舅舅家的。

“人呢?”

“走了!”

“那混蛋,甚至不如他那条狗——”

“你不能骂他,不是他要带她走的,他甚至不赞成她随他去,作这种无目的地的长途漫游!会很苦的,她不一定能吃得消。”

“邵楣呢!她什么态度?”

“我也劝她来着,可她说,她愿意换一种新的方式活着,原先,她只知道这种按部就班的日子,现在,她懂了一条,人是可以有许多活法的。”

“她一个小女子,可以有那样的傻想法,但谢东山,既然知道苦,既然知道她吃不消,还带她走?开什么玩笑?什么意思吗?”祖逸之心都急痛了。

“你晓得谢东山那个‘无所谓’的脾气,邵楣一定要跟着,那就只好请便了!”

“胡闹,胡闹,我就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突然想起,“你跟邵楣讲钥匙的事了吗?”

孙志远点了点头。

“她怎么说的?”

“我不说了吧,舅舅!”

他抓住他外甥的手,摇晃着。“你给我说,你给我说!”

“你不生气——”

“我干嘛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他那自负的情绪又上来了。“志远,你就说吧!”

“她说:‘在这世界上,对她来讲,应该有比那串钥匙更为宝贵的东西。’”

“真这么说的?”

“嗯,我一字不差,她说话时那份坚决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随即,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古钟的滴答声。祖逸之望着用红缎带连起挂在房门口的那串钥匙,长叹了一口气。人就是这样,在“有”的时候,是不大想到“无”的。一旦到了“无”的那一会,便才懂得“有”是多么宝贵了。呜呼!这时你纵有天大的能耐,也无济于事了。想到此处,那一脸萎靡,满腹怅惘之情,半点“阴魂不散”的劲头,也找不出来了。

他外甥看着他舅像一点点在泄着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刚才沙皮狗卧的地板上,眼睛里的光亮也在一点点地暗下去,他叫了好几声舅,老人家没有反应,只有溥仪用过的那台大自鸣钟,金声玉振,撞击出六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