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衣巷里住着个卖胭脂为生的俏寡妇。
寡妇姓王。
没人见过王寡妇的男人,她十几年前搬来小镇的时候,就已经是寡妇了。
一个女人独居久了,就算不主动招惹男人,也难免遭人指点非议。俗话说,寡妇门里是非多,何况王寡妇脸蛋生得撩人,又有一副好生养的身段,无论哪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为此,没少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冷眼妒恨。
王寡妇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女人。
这是凤衔楼柳大老板娘对她的评价。
这些年,有过不少对她殷勤谄媚的男人,据说隆运街佟家二爷,也曾在某个野猫叫春的深夜,带着金银绸缎和“一片真心”,叩响过她家屋门。王寡妇对此却视而不见,软硬不吃,好像打定主意这辈子独自过活。
可这个一向洁身自好的女人,今日家里却来了五位客人。
三个光膀子的男人。
一个穿红肚兜的女孩子。
还有一只黄皮小猴。
灯火昏暗,人影摇曳。
桌上摆着一只烧鸡,一碟红烧肉,一盘酱肘子,还有一坛上好的春烧。
香气四溢。
王寡妇的手艺便和她的人一样,只要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这些都是小女孩最喜欢吃的菜。
三条赤膊汉子端坐桌前,望着桌上饭菜,吞咽口水。
王寡妇不敢落座,侍立在旁。她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不知为何,眼睛里竟有一丝莫名的恐惧。
谁都没有动筷。
穿红肚兜的小女孩,双手负背,静静地站在门前,凝注屋外昏沉夜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过了一会,她半转过头,用一种沙哑如老妪的声音道:“吃吧。”
三条赤膊汉子闻言,这才敢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一眨眼,碗碟里的菜肴,几乎见底。
小姑娘似是急了,纵身跳上桌子,用玉藕般的小手在他们头上分别重重一敲,没好气道:“饿死鬼投胎么,不知道给姑姑留点?”
三条虎背熊腰的健硕大汉,有如被长辈训斥的孩童一般,顿时不动了,乖乖坐好。其中一个长着对招风耳,白日里胸碎大石,尚且无所畏惧的汉子,赶紧用手擦掉嘴角油渍,好像生怕被小女孩发现自己吃得最多。
扎两个丫髻的小女孩白了三人一眼,拣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丢进嘴里,又露出如孩童般天真愉快的笑容。
小女孩一笑,王寡妇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满嘴油滋滋的小女孩斜眼瞥她,玩味笑道:“怕啥,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王寡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连忙摇头。
小女孩忽然用手轻敲桌面,嗤笑道:“出来吧,看在你媳妇做的红烧肉这么好吃的份上,今天就破例允许你们小两口聚聚。”
话音未落,只见桌子底下窜出一只黄皮小猴,叽喳一声,跃入王寡妇怀里,抓着她的胸脯不肯放。
王寡妇并不害怕,反而紧紧环抱小猴,嘴角掀动,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最后,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
一人一猴,相拥而泣。
如此场面,若是让那位苦思王寡妇多年不得的佟家二爷见了,只怕会双眼冒火,恨自己堂堂豪绅大富,竟连一只猴子都不如。
小女孩翘起二郎腿,坐在桌子边沿,绕是有趣地看着这幅画面,“这些年,辛苦你了。过些时日,等我谋划之事成功,定会将你男人变回来。到时候,你们要留在这里,还是离开此地,都随你们,我不会再过问了。”
王寡妇一边抚摸小猴后背一边低泣道:“多谢姑姑。”
不过五六岁模样却被人称作姑姑的小女孩,一挑眉道:“他们三个唤我姑姑才对,你可以问问他们,你家男人还是‘人’的时候,尚且要称他们一声师叔,你若叫我姑姑,岂非乱了辈分?”
王寡妇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姑……姑奶奶?”
小女孩这才满意点头,“对咯,这回对咯。”
她重新望向屋外夜空,声音忽然变得比夜色还要深沉,“晌午时分,我感应到小镇有两股不寻常的力量相撞,修为皆是不弱,你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王寡妇蛾眉微蹙,怯生生道:“暂时还不知道,我赶到八方客栈的时候,衙门已经介入,我也不好多问,不过曹捕头他们好像也没问出些什么来。”
小女孩脸色阴沉,似笑非笑,“是么,看来这几天,小镇会越来越热闹……”
王寡妇低声问道:“姑奶奶,那我们的计划……”
小女孩突然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头。屋内顿时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她径自从桌上跃下,踱步走出屋外,蓦地转身,对着三条赤膊汉子道:“你们的父亲走得早,所以姑姑从小就把你们接到身边,教你们礼义廉耻,读书识字,就是怕你们没人管教,他日行差踏错,走上歧途。”
三条赤膊汉子闻言,立时齐刷刷站了起来,眼神恭敬。
小女孩淡淡道:“虽然我觉得书上那些劳什子道理,大多都是狗屁,但有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听!”
“听”字乍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突然挥起小拳头,斜斜举过头顶。
寂静的夜幕中,凭空出现一道蛛网般的裂缝。
皲裂如瓷。
这一拳,仿佛硬生生将空间打碎。
……
夜幕降临。
一向不苟言笑的小镇捕头曹辛,刚汇报完白日里八方客栈发生的怪事。迈着标志性的大方步,气冲冲地走出牢房。
他当差二十年,向来很沉得住气。
所以他并非因为案件毫无头绪生气,而是想不通,堂堂一方父母官,缘何放着好好的公堂不坐,偏偏要去牢里,陪着那落拓酒鬼下棋。
牢房昏暗。
长廊尽头的囚室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麻衣老人,一个落拓中年。
二人之间摆着一盘残局。
过了一会,那面相方正,须发皆白的麻衣老人沉吟道:“曹捕头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落拓中年并不回答,瀑布般散落下来的乱发间,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盯住棋盘。
麻衣老人轻叹一声,沉声道:“起风了,你当真不回去看看?”
落拓中年依旧沉默,良久,拿起身旁酒壶,满饮一口,扯着沙哑低沉的声音道:“这局棋,还差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