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不折别过柳姿,穿过大厅,就到了凤衔楼后院。
小院不大,却雅致,四沿围绕一条红柱绿瓦,雕花长廊。东、南、西、北四面,各有四间厢房,古朴木门上分别浮刻镂空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纹样,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小院统共一十六间厢房,取的是“少女二八,妙龄芳华”之意。凤衔楼素来有培养稚婢的传统,教授十余岁少女琴棋书画,礼仪风雅。待得十六岁后,才貌出众者可得楼中香闺一间,开门迎客。色艺稍逊者,则成为这些同龄少女闺阁奴婢,贴身伺候。
授艺过程十分严苛,三伏天里,稚婢们立在院中,头顶瓷碗,忍受烈日炙烤,若瓷碗滑落,免不了一顿鞭打。寒冬腊月,少女们身穿薄衫,练习站姿礼仪,不许丝毫颤抖,否则三日不给饭吃。据说她们还被要求同看男人洗澡,不能眨眼,不许转头,直至麻木,以此消磨心中羞耻。这些青楼秘闻,外人鲜有知晓,是以坊间常有“只笑贫贱苦,不笑娼女泪”的说法。
院中有棵百年桃树,此时花开正盛,若有春风拂过,花瓣纷扬而落,宛若一场轻点脂粉的娇艳春雪。院落中央的青石窄道,光滑如镜,贯通北面院门和东面“春桃四门”。那里正是楚不折要去的地方,可少年觉得大摇大摆从人家院子中央走过去,未免失礼,所以每次宁走长廊绕院一周,也不愿行那对穿捷径。
屠户少年知道四门内的稚婢每日起早贪黑,练琴学艺,甚为辛苦,只得晌午才有一个时辰休憩光景,故有意放缓脚步,尽量不出声响。
走过“秋菊四门”的时候,正与一褐袍锦带,两鬓霜白的老者擦肩而过。他身材高大,脸颊消瘦,眼明如星,两道剑眉直插太阳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之感,手中来回把玩一对玉核桃,步履有力,间隔甚宽,不似什么善长仁翁,倒像一位辞官归隐的年迈将军,虎虎生风,不怒自威。那迎面而来,如洪流怒涛般的气势,瞧得楚不折心里发虚,不由得向旁退开几步。
高大老者身边另有一楼中龟奴陪同,神色恭敬,始终躬身走在老者身后,不敢逾越。二人一前一后,双双行出院去。
屠户少年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前行。只见“夏荷四门”前长廊围栏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一握纤腰用一条红绸紧缚,腰间悬佩一把紫金剑鞘的短剑,身子斜倚在柱子上,双臂环胸,扬起脑袋,一双大红绣花鞋悬在栏前摇来晃去。
楚不折认得她是夏荷四门里唯一身怀武艺的少女,据说习武不过一足年,一手剑舞技艺已不比楼里的凤欣姑娘逊色。当下停住脚步,挤出一丝笑意道:“双双姑娘,你好。”
被少年称作双双的红衣少女,斜眼道:“你笑得真难看!”
屠户少年觉得有些尴尬,收敛笑容,便欲离开。
看着少年拘谨的模样,双双忍不住嗤笑道:“又来看明鸾?”
楚不折低下头去,耳根有些发烫,轻轻嗯了一声。
红衣少女眯起眼道:“看就看呗,害什么臊?女人生下来就是给男人看的,特别是我们这种女人,要是没男人愿意看了,那才糟糕呢。”
少年不太喜欢这种说法。
双双从围栏上一跃而下,绕着楚不折转了一圈,大声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多看一眼是一眼,说不准以后想看都看不到了。”
少年不明白她话中意思,只道这喜着红衣,性子古怪的佩剑少女又拿自己打镲,便自顾自地走了。
来到春桃四门前,楚不折叩响当中那扇门户的铜环。过了一会,门打开,内里站着一个伶俐少女,身穿一袭月白长裙,日渐成熟的身段已显玲珑凹凸,眉宇间似有一泓春水流淌,恬静淡雅,一双清亮妙目,仿佛能把人的心都看酥了。
生性腼腆的屠户少年,嘴角扬起一抹掩饰不住的会心笑意,轻唤少女名字,“明鸾。”
名叫明鸾的白裙少女梨涡浅笑,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一边拉着少年进门一边道:“楚不硬,快进来。”
房内陈设简单,只一床一几,弥漫着少女独特的幽幽体香。少年坐在几前,两道浓眉虬结一处,欲言又止。
少女眨了眨眼道:“楚不硬,你有心事?”
少年神色为难,踌躇半晌,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明鸾,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楚不硬?刘秀石说,这个外号……很不好。”
从小到大屠户少年有两个外号——“楚不弯”、“楚不硬”。前者是刘秀石的手笔,暗喻少年生来一根筋的固执性格;后者则是明鸾年幼时开玩笑的称呼,因为少年生性胆小,像块一碰就碎,硬不起来的石头。
出身风尘如今已深谙男女之道的白裙少女,自然明白少年话中意思,却佯装不懂,笑逗道:“为什么呀?难道你现在长大了,腰杆……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硬得起来了?”
少年涨红了脸,低着头道:“总之就是……很不好!你要叫我楚不折,还是楚不弯都好,只要不叫楚不硬就成。”
到后边,少年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逐渐听不清楚了。
从小与薄脸皮少年相识相知的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啦,不叫就不叫嘛,你脸红什么?”
少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方才来时,在廊中遇上李家那位凶神恶煞的老管家,他来这里作甚?”
这话似是问到少女心坎里去了,明鸾本与少年对坐几前,此时前倾身子,声音兴奋,“那位李大管家,今日是为李家大少爷挑选贴身丫鬟而来,方才让我们十六房的姑娘各自舞了一段,也不知最后到底相中了谁。”
小镇有三族大户,以武德街李家为最。不过,素闻那李家少爷李慕青性格古怪,阴晴不定,为人嚣张跋扈,声名狼藉。少年忧心忡忡,却不愿驳了少女兴头,小声问道:“你想去么?”
少女侧过身子,斜倚几前,右手托着下巴,望向墙头窗户,喃喃道:“自然是想的,五岁那年我那狠心的爹娘把我卖到这里,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再有两年便要开门迎客了。虽说到大户人家去做丫鬟,难免也要吃些苦头,但总好过在这里受那许多男人的欺侮吧。楚不折,你愿意看到我每天被那些臭男人欺侮么?”
少年摇头,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明鸾轻叹一声道:“像我这样的女人,生来注定要到世上过苦日子。既然老天爷不愿眷顾,很多事情就要自己争取。”
少年跟着叹气,怜她为何命运多舛,恨自己为何只有四十八枚铜钱。
此时天边一缕愁云飘至,遮蔽日头。
屋内昏暗。
笨嘴拙舌的屠户少年,不会说那些宽慰人的话,拉了拉少女衣袖,冲她憨厚傻笑。
少女怔了怔,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楚不折,难怪刘秀石总说你是天字第一号大傻蛋。我看吧,是真傻。”
看着明鸾明艳动人的笑容,屠户少年忽然觉得,被人骂作傻蛋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楚不折想了想道:“听说那些大户人家规矩繁多,不许丫鬟奴婢随意进出。明鸾,如果你进了李家,以后我是不是不能时常来看你了?”
少女摆了摆手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想那些作甚。”
她忽然歪着脑袋,凝注少年的脸,笑眯眯道:“你想时常见到我呀?”
少年诚实点头,又觉不妥,脸色一红,连连摇头道:“我想时常见到你,也想时常见到刘秀石,因为、因为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好、好朋友。”
少女笑得像是一只小狐狸,“朋友就朋友嘛,你结巴什么?”
屠户少年无所适从,连手也不知往哪放,突然站起身来,道:“对了,前日你说想吃馄饨,方才我送了些臊子过来,你记得找柳姑姑拿。我还有些事情,得去八方客栈一趟,先走了。”
一转头,嘭的一声,脑袋重重磕在门板上。
少女笑如银铃。
楚不折背对少女,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一脸痛苦的窘样,一边揉着火辣辣发烫的额头,一边推门出去。
关门前,屠户少年小声说道:“明鸾,如果你真被那个李大管家相中,去往李家前,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去送你。”
少女俏皮说道:“就不告诉你,我喜欢看你着急的样子。”
少年苦笑,关门离开。
看着门缝慢慢闭合,少女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
八方客栈的陈掌柜昔年是小镇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近年来想必因为吃得太好,肚子渐渐凸起,这一点使得他自己也很烦恼。
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拍着自己的肚子。
就像现在他正拍着肚子,向眼前这位难缠的客人解释道:“小店三楼今日已被一位公子包下,阁下若喜欢清净,不愿坐在一楼,可在二楼落座。”
那位黑衣黑袍,身负三尺黑匣,身材颀长的古怪青年点了点头,径自向楼上走去。
行至二楼,并未止步,继续向三楼走去。守在楼梯口的店小二阻拦道:“非常抱歉,烦请贵客移步二楼。”
黑衣青年斜斜抬头。
小二立刻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锐利的眼,只觉心头先是射入一支利箭,后又被人连皮带肉生生拔出一般。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位先生既有雅兴,不妨上来共饮一杯水酒,如何?”
听得三楼那位贵客发话,小二这才怔怔退到一旁。
八方客栈三楼统共有头六套桌椅,无论从哪扇窗户望出去,都能看到潺潺流淌的小溪,和远处高耸入云的仙霞山。精明的陈掌柜,专门以此招待镇上的高门子弟和往来客商。
今日略显冷清,只有中间那张桌子坐着位青衫公子,面如冠玉,自斟自酌,身后站着两名佩剑扈从。
黑衣青年上得楼来,也不搭话,连看都未曾看过他们一眼,径自拣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三斤牛肉,两斤馒头,一壶春烧。
青衫公子眯起眼,拿余光打量黑衣青年,温声问道:“看先生装束,应是江湖中人,不知师出何派,从何而来?”
黑衣青年望着窗外,并不回答。
两名青衣扈从的目光已死死盯在他身上。
青衫公子顿了顿,缓缓端起酒杯,笑道:“萍水相逢,便问师从,倒是在下唐突了,该当自罚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黑衣青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两名青衣扈从握紧了掌中长剑。
青衫公子放下酒杯,轻叹一声道:“山门中的先生曾说读书万卷,不如行路万里。在下久居深院,闭门造车,倒成了那死读书的书呆子。此次出门游历,确是获益良多。譬如说,早些时候,于小镇陋巷中偶遇一屠户少年,瘦弱不堪,偏偏腰佩一把蒲扇大小的屠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甚为有趣。”
听到“屠户少年”四字,黑衣青年赫然转头,目厉如狼。
青衫公子此时正斜目而视,目光清冷。
二人目光如白日流星,惊鸿相撞。
只一眼,足有上下三层的八方客栈,所有碗碟,瞬间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