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凤衔楼,楚不折原路折回,盘算着如何向那精明的陈掌柜讨要拖欠的生猪钱,想着想着,脑海里凭空浮现起明鸾的倩影。
少年自嘲叹气,内心矛盾,既想时常见到少女,又不愿眼睁睁看着她沦落风尘,自然希望她能谋个好去处。
就像见不到少女时,他见天在心里足要将对方想上一百多遍。当真见了人家,却又束手束脚,不会说话了。
情窦初开,最是磨人。
路过牌楼时,只见一道鬼祟身影,瑟缩在楼柱基石的阴影里,不断向街面窥探。少年走近一看,原是方才在凤衔楼遇到的那个年轻道士,此时俯伏身体,满脸机警。
于此同时,分散在附近商户搜索的黑衣护院,逐渐向街心汇聚。公鸭桑的龟奴满头大汗,率领众人向牌楼这边走来。
楚不折不愿惹麻烦,向后退了几步。
好巧不巧,这一心虚举动正被龟奴瞧了个真切。泥腿子少年平日在楼中进出,他本就觉得厌恶,此时找不到逃帐道士,心中正感烦闷,有意寻少年晦气,语气挑衅道:“小子,有没有看见一个道士从这里过去?”
屠户少年不愿骗他,下意识往基石处看,年轻道士一脸惶恐,不断眨眼,冲少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楚不折收回目光,心中为难,当下忘了回答,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龟奴斜眼道:“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少年低下头去。
龟奴狠狠剜了少年一眼,咒骂道:“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比你那酒鬼老爹还不如。”
说完,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行过牌楼,往石桥那边去了。
少年蓦然抬头,大着胆子问道:“那人犯了什么事?”
龟奴头也不回,扬起掌中棍棒,大骂道:“这牛鼻子过夜不付账,若是被我逮到,定叫他知道知道棍棒的滋味!”
楚不折轻叹一声,又朝那逃帐道士藏身处看了一眼。
给人骂几句倒没什么,只是没来由的包庇那道士,少年自觉心中有愧。
待得凤衔楼众人行过石桥,没了踪影,年轻道士这才探头探脑直起身子,整了整凌乱道袍,行至少年身前,右掌端于胸口,食指弯曲与拇指相交,捏了个决,略略欠身道:“无量寿佛,小友心怀仁义,贫道在此谢过了。”
屠户少年愣生生弯了弯腰,算是还礼,本欲要走,想可想又忍不住说道:“我并不是有心包庇道长,只是那些人下手很重,我亲眼见过他们打断逃帐客人的腿脚,丢出门外,道长这幅身子骨怕是挨不住几下棍棒的。”
他顿了顿,很认真地说道:“虽然人家都说凤衔楼不是什么良善去处,但楼里的姑娘都是命苦之人。阿爸说赚皮肉钱的女人,受了委屈也不敢哭,因为男人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所以打碎了牙只敢往肚里咽。道长是体面人,想来定不会欺侮轻贱她们,下次若是方便了,还请道长还上今日拖欠的过夜帐。道长若是担心再次登门,遭那龟奴记恨追打,可以把银钱给我代为归还。”
被少年视作逃账客人的年轻道士,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道:“小友切莫误会,贫道与那凤衔楼的清清姑娘一见如故,故促膝长谈,授论大道,希望她以后规矩做人,早日脱离风尘,我们之间没有半点逾越苟且之事。谁知她非但不心怀感恩,反而向贫道讨要夜宿之资,实在辜负了贫道一番好心。”
楚不折小声嘀咕,“阿爸说劝娼从良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想白吃就是想白睡。”
满嘴酒气的年轻道士,眼见唬不住少年,连忙调转话锋,一拍少年肩膀道:“小友年岁尚幼,想来还不明白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贫道自不怪你。无论如何,今日多亏小友,贫道才不至被人追打。你我也算有缘,这样吧,贫道就赠小友一番机缘如何?”
屠户少年眼睛一亮,“多少钱?”
年轻道人双手负后,挺了挺腰板,沉着脸道:“张口提钱,未免俗气。所谓机缘,自然妙不可言,岂是世俗金钱所能相比?”
楚不折觉得这人像江湖骗子多过道士,顿时没了兴致,当下便要告辞离开。
年轻道士被少年识破不堪行径在前,此时又遭他小觑,满脸涨得通红,拽住少年衣袖,一路行至街边廊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小友有所不知,贫道乃是贵镇一户富贵人家请来的客人。只是初到镇上,盘缠用尽,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阴差阳错之间又进了那烟花之地,这才落得个狼狈处境。贫道若是有钱,也不至拖欠那夜宿之资。贫道为人有恩必报,虽不能予小友银钱,但免费帮小友算上一卦,助小友趋吉避凶,自不在话下。”
末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此,也算贫道与小友结下一段善缘,今日之事,还望小友守口如瓶,莫要传扬出去才好。”
楚不折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道长放心,我虽然是个不识字的屠户,但道理总是懂一些的,不会学人嚼舌根,坏了道长名声。我烂命一条,没什么可算的,倘若算出什么病症坎坷,那不是白日里给自己添堵么,不值当。”
年轻道士反而急了,连忙道:“别介啊,贫道话已出口,万没有收回的道理。小友就算不为自己考虑,给亲朋好友问卜求卦,也未尝不可。”
屠户少年想了想道:“道长,我不为自己求什么。我有个朋友,也是命苦之人,今日偶然间得到机会,可以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只是这事尚未定下,烦请道长算算我这位朋友能否如愿。”
年轻道士一摊手道:“这有何难?小友只管将好友姓名写于贫道掌中,前程如何,贫道自会测算。”
少年眨了眨眼道:“我不认识字啊。”
年轻道士收回手掌道:“不知小友那位朋友姓甚名谁?”
少年脱口道:“她叫明鸾?”
年轻道士问道:“可是日月之明,鸾凤之鸾?”
少年点了点头。
年轻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拇指在其余四指指节之间来回掐算。过了一会,端得一张故作深沉的脸,缓缓道:“小友不必忧心,你这位朋友名字里日月齐出,冥冥中自有造化,虽无飞上枝头一夜富贵之命,他日脱离苦海,如飞鸟翱翔天际,却也并非难事。”
楚不折闻言喜出望外,“道长,也就是这件事能成?”
年轻道士点了点头。
屠户少年双手一拍,“承谢道长吉言。”
年轻道士摆了摆手道:“无妨,这一卦便算是还了小友恩情。”
他顿了顿,接着一挑眉,压低声音道:“还望小友莫要忘记方才承诺。”
楚不折朝他做了个闭嘴的口型,躬身一揖,便离开了。
望着少年远去背影,年轻道士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鸾’之一字,上‘亦’下‘鸟’,鸟也为雀,亦字形如牢笼。只怕那日月间的飞鸟,终究逃不过笼中家雀之命。罢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此时,但见石桥上“黑云”压至,竟是那龟奴与一众护院折返而来,叫骂如雷,显已发现道士行藏。
年轻道士赶紧脚底抹油,一边逃跑一边低骂,“无量他妈的寿佛,阴魂不散啊!”
……
八方客栈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两名佩剑捕快,一左一右,把守客栈大门。内里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碗碟碎片。
有好事妇人,七嘴八舌,啧啧谈论。
“哎呦,那些碗啊碟啊的,一下子全都碎了,我家男人脸上还被划出道口子呢,那陈公鸡又不肯赔钱,真是倒霉!”
“啧啧啧,也没听说有人打架呀,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我看呐,准是那一毛不拔的陈公鸡,得罪了什么要命的人物,给人家上门寻仇来了。”
屠户少年夹在人群中央,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心想完犊子,八方客栈出了这档子事儿,那生猪钱,今日恐怕又要不回来了。
过了一会,一身材魁梧,腰佩阔剑,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迈着威风凛凛的大方步,走出客栈大门。店小二始终小心跟在一旁,神色凝重。
少年认得他便是衙门捕头曹辛,当日便是他破门而入,抓走宋屠。
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曹大捕头,转头叮嘱店小二几句,接着大手一挥,带着两名捕快打道回府。
店小二送走曹辛一行人,随即不耐烦地轰散人群。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了,只觉兴意阑珊,悻悻然地走了。
客栈门前又只剩下屠户少年一人。
楚不折一脸犹豫,只觉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忒不地道,几次想要离开。可想到宋屠曾说,这年头讨债的得比欠债的脸皮厚才行,不然这钱就算白白送给别人了。当下打定主意,硬着头皮,走进客栈。
大腹便便的陈掌柜,倚在柜台前,一只手托着额头,脸色比死了老婆还难看。
他的头本已很痛,见了屠户少年就更痛了。
楚不折不敢大声说话,试探问道:“陈掌柜,那几头生猪的钱,您看今日方便结一下么?”
陈掌柜好像压根没听见他说话,径自揉着额头。过了一会,忽然长叹一声,声音带着哭腔,“造孽啊,好端端的这些碗碟怎么说碎就碎了呢……”
少年见他答非所问,只好又道:“陈掌柜,其实也没多少钱的。不算我驮运过来的费用,四头生猪只算您四两银子,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陈掌柜继续驴唇不对马嘴道:“这些可都是上好的瓷碗瓷碟啊,重新置办回来,不算来回路费,怎么着也得一百两银子。官府一日找不出缘由,我一日寻不得人赔偿,这笔冤枉钱怕是又得我自己出……”
屠户少年哪里知道这位精明掌柜打的这手“太极拳”,继续道:“陈掌柜,您看您置办碗碟尚且要一百两银子,我这区区四两,对您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对吧?”
陈掌柜双手抱头,一个劲儿摇头,脸上肥肉也跟着颤抖起来,“家中老六近日即将临盆,孩子出生,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我真是个苦命的人,家里有三套房,六个婆娘,十个孩子,还有那许多下人伙计,每天一睁眼,多少张嘴要等着吃饭,如今又遭了这等飞来横祸。有时候想想吧,活着真累啊,不如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逑!”
末了,好像当真觉得自己的命苦不堪言,眼角竟挤出一滴泪水。
楚不折叹了口气,喃喃道:“陈掌柜,您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
这句话陈掌柜倒是听见了,愁眉一展,摆了摆手道:“你走好啊。”
“……”
屠户少年走出客栈,无奈摇头,只觉自己天生就不是讨债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