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千落缓缓起身,转身怒道:“你贵为佛门,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不觉得愧对佛*吗?!”
普渡冷哼一声,道:“我为救这浑小子,损耗几十年的修为,如今我借他一点儿血,痊愈之后又可为万人祈福,何乐而不为?”
竹千落道:“那寺中无辜死去的僧人呢?!”
普渡道:“他们和你一样,都想阻挡我,干脆我就提前将他们送去朝见佛*了。”
竹千落一字一句道:“若天下之人都由你这魔头祈福,怕是死后也只有阎王爷那儿才会收留他们。”
普渡笑道:“放心,等会儿你去问问阎王爷,看他敢不敢收?”
话完普渡一掌击出。
竹千落一剑迎上。
顿时屋中金光乍现,宛如炽日。
茅屋自地砖中线被一剑劈开,碎掉的茅草漫天飞扬。
普渡退到门旁,惊讶道:“你的剑法竟如此了得!”
竹千落不语,迎风一剑,直取普渡咽喉。
剑还未到,凛冽的剑气已刺碎了夜风,割开了空气。
普渡大步一退,退出茅屋,随即佛袖一卷,铛的一声钟鸣,袖子被刺出了一道大口。
剑势未余,竹千落凌空倒翻,一跃而起,向着普渡撒下无数金色光影。
这一剑之势无数习剑者终生可望而不可即!
普渡一手解下袈裟,呼的一下展开,迎上金色光影。
只听铛铛铛的雨落铜鸣声,经久不息。
光影洒尽,金裟无存。
竹千落长啸不绝,又是一道剑气挥出。
此一剑狂风四起,留情金光照撼天地!
普渡面不改色,伸出两指,燃起金色火焰,直迎而上。
砰地一声!
金光逝去,繁星皎月黯然失色,天地一片肃杀!
整座山都好似晃动了几下。
暗更加的重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燃着金色火焰的手指和泛着金光的长剑不断碰撞,每一下都能激出一阵刺骨的寒风,摧的花瓣凋零,嫩草枯萎,那棵茂盛的弯柳也因寒气结上了一层冰霜。
普渡咬牙道:“以我仙境的功力,岂可能与你这小辈不相上下!”
当即大喝一声,两指点在留情剑尖上,嗡的一声,竹千落与普渡同时往后退了两步。
竹千落伤势未愈,一口鲜血涌了出来,留情顿时垂下插在了地上。
普渡死人般的眸子中似乎带着笑意,他喘着粗气道:“你的剑法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非常讨厌憎恨的人。”
竹千落笑了笑,道:“能让你这魔头憎恨的人,绝对是一个天下少有的正义之人。”
普渡冷笑道:“笑吧,继续笑吧,待会儿你便永远笑不出来了。”
说完,他的两指重新燃起了金色的火焰,缓缓走来。
竹千落捂着胸膛,心里苦笑道:“怕是我已接不了他这一击了。”
留情忽然震开他的手心,拔地而起,刺向普渡!
普渡一愣,两指不偏不倚的敲在剑背上,弹开了它。
“好一把有灵性的剑!”
胆小的留情一剑接一剑的刺向普渡,然后又被一次接一次的弹开。
都说铁剑无心,寒冷锋利,只配得杀人。
但在竹千落眼中,每一柄剑都是活的,都是有血有肉的。
他们有的生性秉良,有的生性暴戾,无论他们杀人与不杀人,都是为了保护主人,衬的主人的心。
一柄剑若认准了主人,直至剑身折断,他的剑心也皆不会改变。
“留情回来!”
竹千落大喊道,他听到了留情隐隐发出的痛声。
留情不理会他,依然划出数道金光剑影,极力压住普渡的步子。
竹千落咬紧牙关,双臂一振,顿时白袖紫气缠绕,掌心处的空气骤然收缩,狂风吸聚!
“八重劲,顾名思义有八重,一重重于一重,一重雄于一重,当属江湖一品内功心法,紧在菩提经之下。”青衣男子谆谆教解道。
“大师兄,这个八重劲听上去很厉害嘛!”消瘦稚嫩的孩子趴在长石上,双腿上下不停的摆弄着,托着下巴笑嘻嘻道。
“废话,不厉害我能传给你吗?!”
龙啸天瞪了他一眼,又道:“给我坐好了!”
孩子嗖的跳起来,挺直腰板,盘膝而坐,面上甚是严肃。
但对于一个龆年的孩子来讲,严穆的表情却显得甚是可爱。
“很好。”龙啸天点点头,继续道,“一重丹田气滚滚,二重真力灌透顶,三重经脉调阴阳,四重二督通大开。”
孩子愣了愣道:“大师兄,那后四重呢?”
龙啸天缓缓起身,走到崖畔,负手眺向天边一线,轻叹一声,良久,道:“这便是此功的不足之处,当初我的师傅授与我时,便是一本残卷,如今我教与你的,也是半卷残法。”
“修炼之后,内力虽是浩瀚如海,雄浑如山,但只得修性护身,却调运不得真气发力伤人,众江湖人眼中是一门实打实的无用功。”
“不过——”他霍然转身,凝视着孩子,一字字道,“后来我才发现,师傅授与的《八重劲》虽是卷残卷,但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残’,而是后面部分——只可会意,不可言传。”
竹千落双目流淌紫光,七窍微微流血,头顶白气氤氲。
虽有些令人愕然,但与面目泛着幽红的普渡相比,就算是鬼,那也简直就是一只活脱脱的潇洒俊俏鬼。
“五重百川起微澜。”
“六重千山紫光现。”
“七重万物摧凋零。”
“八重天地风云变。”
竹千落全身大冒妖魅紫气,目中紫光更加如炬。
“留情!躲开!”
他大喝一声,凌空而起,白衣翩跹,长发乱舞,升升紫气遮住了蟾光。
留情知意,一剑而闪。
顷刻之间,魔神降临。
两指对一掌,砰的一声,山顶自中心灼浪翻滚,金色火焰和妖魅紫气交错通天,夜幕骤然一亮!
禅悟从崖下艰难地爬了上来,半跪在地,汗如雨下,僧袍尽湿。
他两手通红,并挂有血痕,一双芒鞋更是踩得破烂不堪,一根脚趾上的指甲都被顽石掀了起来。
他内功修自菩提经,虽无大彻大透,但也实为上乘。轻功蹬萍渡水,虽还未至走鼓沾棉,但也实为一绝,江湖中鲜有的一流高手。
但为登此山,十分之力,却已去其七八。
其实凭他的功力,大可不必登的如此辛苦狼狈,但他心有余赘,操之过急,尚未调休好内力,又已金刚般若掌拍山而上,登至山腰时便气息寸乱,要不是出家人毅力非常人能匹及,怕是早就坠下圆寂了。
夜空凝聚漩涡,金光紫光仄分两边。
望着这诡异的气象,禅悟心头一惊,然后看向前方缠斗的二人,心头更是猛烈一颤。
二指燃着火焰,稍处下风的和尚,他一眼便已认出,就是他日以担心的师傅——普渡大师。
而那位与之对峙全身紫气缠绕的白衣人,竟是与他一同前来的檀越!
一个被害,一个寻凶,本应互相帮助的二人,为何会纠打在一起?
而且下手之重,招招都致对方性命!
惊讶之余,他更惊悚于这天下竟有人可用肉体与可超万世不得轮回的劫指——
硬碰硬!
况且昨日他才与那白衣檀越交过手,内力虽是雄浑,但掌力上却未附着其一丝厚重的内力,平平松松,松松垮垮,但却为何今日实力却突飞猛进,更上一层?
散发的杀气更是腾腾,判若两人。
莫非那日刻意隐藏,故意扮出一副无辜者的模样?
莫非云檀越说的没错,真的是他害了菩提寺?害了师弟们?
竹千落只觉得被枷锁缚于深渊已久的力量,无休无止,无止无尽,源源不断的往外涌出,此刻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耗不完的精力。
若再临鬼城,再破三千甲又有何难!
普渡混浊的珠子,看不出其神色,猜不出其内心的想法。
只见他被逼无奈往后退一步,眉头便猛然一蹙。
竹千落的身手毫无武学可言,一招一式皆如同小孩子打架一般,乱拍,乱锤,乱踢。
但就是这样不讲套路、又十分野蛮粗俗的打法,却将天子美誉、实力已至仙境的天下第一僧,打得渐渐无还手之力。
竹千落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缠绕在上的紫气骤然亮起。
普渡已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拳定能破了他的至阳神功轮回劫指。
当紫气拳头迸出之时,忽然一人展臂闪到了他们中间,一掌击来。
是禅悟和尚!
竹千落一惊,猛然收拳,但他的八重劲还未练至炉火纯青的境界,达不到禅悟收受真力自如的地步,骤然受力,只会自损五脏六腑、心肝脾胃。
他后掠七尺,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白衣,身子顿时弯了下去。
“果然是你!”禅悟指着他怒目道。
竹千落缓缓直起身子,愣了愣,道:“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禅悟面如磐石,喝声穿云裂石道:“你便是真凶!”
竹千落歪头看向他身后阴森森的普渡,一字字道:“真凶在您的身后。”
禅悟一怔,额头青筋暴露,道:“你休要胡——”
最后一个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只见两根燃着金色火焰的手指从他的胸口处穿了出来。
“师——”
禅悟瞪大了眼睛,眼皮跳动,嘴角微搐,磐石的面上流露着始终不敢相信的神情。
普渡贴在他的身后,阴恻恻道:“众弟子中,我最器重你,那日我已让你离开,如今你为何还要回来?”
禅悟喉咙咯咯作响,已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的张着嘴巴,一口接一口的鲜血从他嘴中往外涌出。
“也罢!”
普渡抽出手臂,一把将他推向了竹千落。
金色的火焰焚烧着禅悟的身体,眨眼便化为了一团金色的大火球。
竹千落身上的紫气已渐渐衰微,突然一道金光划来,劈开了火球。
只见他一步握住剑柄,黯淡的紫气瞬间蔓延在剑身上。
他轻轻一挥剑,四散的金色火星顿时消逝不见。
普渡沾满粘稠血迹的胳膊缓缓抬起,两指大冒熠熠生辉的金色火焰。
而就在这儿千钧一发之际,竹千落却缓缓垂下了留情,缓缓闭上了眼睛,神情极具闲态。
普渡一愣,以为他要束手就擒,冷笑道:“本可矗立于江湖,却非要蹚这趟浑水,如今就要身负万劫不复之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电光火石之间。
忽然一股凛冽的寒风拂过,乌云散去,银色的蟾光重新洒下,笼罩着两人。
竹千落站在普渡身后,缓缓睁开眼睛,紫气金光缠绕的留情剑尖上蠕动着一滴鲜红的血液。
他一把甩掉剑上的血滴,缓缓道:“本可受天下人尊崇,却为追求力量败于心魔,如今落了个身形佛力俱要陨灭的下场,若您早知如此,会不会何必当初?”
普渡和尚沉默不语,混浊无神的眸子却亮起了几许光色,泛着幽红的面庞竟渐渐归于正常。
方才那无影无形的一剑,竟剜去了他的心头血。
不知何时,山顶上降下了薄薄的白雾,寒意愈发更加的重了,一切都开始变得那么的模糊,变得那么的遥不可及。
良久,普渡和尚双手合十,转身向白衣男子作了一揖,露出一抹此刻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和蔼笑容,道:“多谢檀越相助,老衲多有得罪了。”
然后缓缓走向弯柳下的石桌旁,端正的坐下,望着对面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低头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慢慢阖上了眼帘。
秋风凛凛,残日映天。
万物尽显凋零,万物尽显落寞。
忘情湖却依然清澈宁静,湖上的菩提依然茁壮茂盛。
徐徐悠长的钟声从菩提寺中传出,沉郁而压抑,神圣而森严,回荡天地间,悲恸天地间。
享负盛名的高僧怀川大师——圆寂了。
大雄宝殿中跪满了灰袍僧人,他们面色凝重,低头节奏不差一分的敲着木鱼,口中诵着威严的超度亡灵的宝箧印咒。
修得功德圆满,带着无量虔诚之心去朝觐佛*,对于出家人来说,这是他们生时最神圣的意愿。
人生本是苦,红尘无可恋。生老病死皆不可怕,这亦或许是他们摆脱肉体凡胎,飞升忉利天的契机。
无需为逝者哀痛,无需为逝者落泪。
火烧琉璃的天边,一只白鹤展翅飞来,它的背上负手站着一位着装朴素的老人。
他的胡子修的干干净净,留着淡淡的青痕,黑白相间的长发在头顶梳的整齐,扎在发冠中,尽管脸上皱纹纵横,但却一点儿都不显老态,反倒像一位看透红尘的世外仙人。
他或许已经一百三十岁,亦或许已经一百四十岁。
在世活的,他已连自己的年龄都不记得了。
白鹤盘踞在菩提寺上空,嘶声鸣叫,过了片刻,一位中年的僧人从大雄宝殿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面容憔悴,眼神疲惫,眼角处含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他驻足微微昂起头,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了下来。
老人俯望着他,这个流泪的和尚是自己在世百年中踏遍高山流水寻得的唯一挚友,亦是知己。
他精通佛法,对佛道更是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是众佛家弟子中难遇的稀才,不出十年,绝对又是一位功比天高的怀忧大师。
但令人惋惜的是,这个和尚七情六欲中一情一欲皆未清净,否则以他的资质,早就踏进了无上仙境。
不过相差八九十岁、甚至是百岁的差龄,竟还能和那老和尚的徒孙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想想都有些甚是难得,甚是有趣。
老人轻轻踮脚,从鹤背缓缓飘下,落到了和尚身前,云淡风轻道:“世人皆有一死,花草树木,生灵万物皆不例外,这是轮回,亦是法则。生者愿逝者安息,逝者愿生者安好。还请节哀。”
老不死有老不死的好处,往往比常人更能领略到生命的真谛。
但老不死也有老不死的坏处,往往比常人更能体会到孤独寂寞的滋味。
和尚穆然道:“师傅日夜为天下祈福,渡过无数檀越,如此功德,晚年却被病魔缠身,双目几近失明,又要忍病瘤钻心蚀骨之痛,痛苦不堪。但即使如此,每日还是如常站在殿中为前来上香的檀越,诵言真经,护佑平安。莫非……”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莫非……莫非出家人的宿命本应如此?渡得了他人却渡不了自己?”
老人缓缓道:“大千世界是公平的,你们替佛*渡凡人,佛*自然也会渡你们的。”
和尚道:“若佛*真的佛眼神通,那为何不让师傅安享晚年?偏偏受如此多的折磨?”
老人望向大殿中的金身佛像,它的金珠中竟缓缓流下了一滴泪水,滑落在了掌心。
他蹙紧眉头,沉思了许久,才展颜道:“你我已有半年之久都未下棋了,不如待怀川法事之后,去静心山下一盘,如何?”
和尚一愣,惊讶的看着他,同样是沉思了许久,才点点头,沉声道:“好。”
老人嗜棋如命,但却苦于天下无敌手,直到数年前遇到了这个在外化缘的和尚。
那时他不像今日这般多愁善感,潸潸泪下。到更是能文能雅,谈笑风生,是所见众多和尚中最为潇洒的一个。
他虽自学成才,但棋法却极为精湛,二人博弈数百盘,胜负参半,不分伯仲。
——
三日之后和尚穿上金襕袈裟,接过金刚降魔杖,成为菩提寺的新住持。
次日他如约登上了静心山,与好友会棋。
然而那一日之后,这对一见如故的知己二十年内却再无相见。
只因这一局棋博弈的不是胜负,而是普渡和尚的天命。
诸葛鸿业耗尽余后百年气数,为他的挚友逆天改命。
天神所降之命,岂非区区一个半人半仙之人所能篡改?!
然而当他油尽灯枯黑子执落的那一刻,他——胜了半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