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众人议论纷纷,无一不磨牙凿齿、眼红耳热,口中脏话狠话横飞,连那歹人的上至十八辈祖宗、下至十八辈徒孙都给揪了出来,骂了千遍,咒了万遍,仍不解恨。
这菩提寺显然在百姓心中占据地位之崇,神圣之高,仅次天子神威。
墨予道:“留情,你觉得那老人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竹千落笑了笑,道:“也许是零分,也许是十分。”
一直未语的禅悟,此刻忽然开口道:“小僧觉得方才那位檀越倒没有说谎。”
墨予道:“哦?”
禅悟缓缓道:“师傅与天机真人曾挑烛共研真经、切磋棋艺,乃好友,更是知己。此次佛门出事,师傅能去之地,又安全之地,唯有静心山。”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怪小僧实在迟钝,竟未有想到。”
竹千落道:“为时还不晚,大师不必自责。”
这时墨予忽然起身,道:“我去挑选几匹快马,待会儿便启程,不出差错,明日卯时便可赶到。”
二人同时点了点头。
虽是正午,但街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长街两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上面整齐的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果食吃品、胭脂水粉和讨人喜的小玩意。
长街中央又有各式各样的耍艺卖艺之人。
他们都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主顾。
绥斜城与那鬼城同样的人声鼎沸,同样的盛况空前,但却是具有真正的活人气。
而不像那鬼城中的“人”,连呼出的气息都是阴寒蚀骨的。
人海中,一位着青灰布衣的老人穿梭其间,纵使不算很宽的长街挨肩迭背,他的步子也依然很大,速度也依然很快。
但即使如此,他却从未碰到过他人,甚至连他人的衣边都未擦到过。
或许在他人眼中,这位身形佝偻、花白长须的朴素老人从未在他们眼前出现过。
老人径直的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在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处闪了进去。
然后左拐右拐的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前方是一条笔直的窄巷,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宛若一幅秋萧之景。
它的尽头挑着一面三角旗子,黄布上龙飞凤舞的酒字尤为扎眼。
这家店家可真不会做生意,竟把酒肆开在这蜘蛛网般的深巷中,估计买卖也好不到哪儿去。
酒肆无名,门面也不大,旗子旁也只放着一张桌子,显得那么的孤独,落寞。
好在现在它已有了主人。
一名长相俊俏的黄衫年轻人陪伴着它,正拎着酒坛子往桌前那三个空酒碗中倒酒。
他倒的很认真,很缓慢,很小心,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技术活儿。
直到三个酒碗中的酒量持平,他才如释负重,将酒坛子放在了一边。
他正襟危坐端起左边那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又恭恭敬敬的放在了其原来的位置。
桌上有一碟下酒用的咸花生,他两指夹起几粒,弯腰放在了一根桌腿旁,然后又端起右边那碗酒放在了咸花生的边上。
这时忽然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桌下探了出来。
是一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野狗。
只见野狗一口吞下咸花生,然后整个脑袋都盖在了酒碗上,伸着舌头疯狂的舔着碗里的酒。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弯腰弹开野狗的脑袋,然后将被舔的发光的酒碗拾起,放在了其原来的位置。
野狗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瞪了它一眼,肃然道:“别人给你多少,你就吃多少,千万不要贪心!”
“公孙庄主说得不错!不是自己的东西,吃多了会闹着肚子的。”老人笑道。
他目光忽然盯向那只桌下的野狗,冷冷道:“畜生,得了好处还不快走!”
只听话音一落,野狗顿时撒腿如逃命般跑向老人来时的方向。
公孙平君笑了笑,道:“老前辈,辛苦了。”
说完他将中间那碗酒端了起来,单手一扔,酒碗如飞镖般飞向老人。
老人带着和蔼的笑容,抬起胳膊,伸开手掌,酒碗便稳稳的驻在了他的手心上,一滴都未撒出。
老人嗅了嗅鼻子,道:“好酒不怕巷子深,此话果真不假,我在这住了半年之久,竟还不知道有这家好店,可叹,可叹啊!”
老人感慨完之后便昂头一饮而尽。
喝完后,空掉的酒碗又自己飞回到了桌上,丝毫不差的落在了其原来的位置。
公孙平君笑道:“早就听闻老前辈会仙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老人笑道:“搬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罢了。”
“您谦虚了。”
公孙平君从袖中甩出两锭金锭,落在了老人手中。
老人掂了掂分量,然后放入怀中,笑道:“公孙庄主果然大气,不愧为新一辈豪杰。”
公孙平君笑道:“您过奖了,晚辈几斤几两,能吃几碗饭,能喝几碗酒,自己心里还是一清二楚的。只是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向老前辈请教?”
老人笑道:“公孙庄主客气了,请讲。”
公孙平君道:“如今晚辈声名狼藉,在江湖人眼中就是一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之小人,不知老前辈为何还肯要帮我?”
老人缓缓道:“只因两点,其一便是世人有眼无珠,根本不知事情原委。其二便是——”
他顿了顿,忽然笑道:“有钱可赚的生意,有谁不想做。”
公孙平君缓缓起身,笑道:“凡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谁都不会不舍得做的。”
老人转身,扬扬手,道:“下次若再遇见对你对我都有利的事情,我一定会及时通知的。”
望着老人的背影,公孙平君无声的笑了笑,然后走到墙边,抬起手臂,缓缓的按在了墙壁上。
只见灰色的墙壁顿时如活了一般,一个浪子接一个浪子的从他的手心处向两边打去。
一道莫名原本不存在的土墙从窄巷的入口处忽然拔地而起,封住了老人的去路。
老人一愣,转身道:“公孙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平君昂起头,双目望着天边的一朵白云,自言自语道:“这座绥斜城中四散着不下两千名风霜城的弟子,云虚子亲自带如此多人下山,他是想干什么呢?”
老人不禁一笑,道:“公孙庄主该不会不知道老朽我干的就是为人跑腿的活儿吧?”
公孙平君呆呆的望着那朵白云发神,过了良久,才又盯向老人,笑道:“晚辈出个高价钱,希望老前辈别着急去云虚子那儿卖掉晚辈师弟的下落,先帮晚辈一个小忙。”
老人道:“哦?云老头给的可是黄金百两。”
公孙平君缓缓道:“神术山庄递奉千两。”
老人一愣,见他面容庄重,不像说假,就道:“不知公孙庄主出这么多钱,是想让老朽打听何事?”
公孙平君一字一句道:“不麻烦,只需给人带句话即可。”
老人道:“谁?”
公孙平君缓缓道:“晚辈的师傅师娘,告诉他们晚辈一定会替他们二老报仇。”
老人瞬间怔住,良久,怒目而视道:“灵犀双侠在世时,都要礼让老朽三分薄面。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怕是还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公孙平君作揖,道:“烦请老前辈赐教。”
老人脚下青砖忽然震碎,身形顿时化为一股狂风,袭向公孙平君。
“好快!”
公孙平君还未来得及做挡,便被一脚踢飞了出去。
老人冷哼一声,道:“方才我只用了三成力,希望你个娃娃好自为之,别让百年的山庄葬在你的手里。”
公孙平君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笑道:“这个倒不用老前辈费心。”
老人又是一脚踢来。
只见公孙平君全身化为金色,竟如那菩提寺中金身佛像,金光灿灿。
砰的一声闷响。
公孙平君闷哼一声,倒退两步。
老人道:“听说你这娃娃五甲一一擅长,不如今日就让老朽开开眼。”
紧接着又是数脚踢出。
公孙平君毫无招架之力,只得用媲如真金的身体硬抗老人的脚力。
老人大喝一声,后溜一步,凌空飞起,坠下一脚踢在了公孙平君的胸膛上。
公孙平君顿时被踩在地上,金身褪去,动弹不得。
老人唾了口唾沫,不屑道:“擅而不精,你与灵犀双侠差远了。”
公孙平君含血笑而不语。
老人居高临下道:“我饶你一命,你师弟的下落,我仍是要去和云老头说的。”
他捊了捋长须,又道:“若你日后想要报仇,尽管来找我。”
公孙平君艰难的开口道:“那就现在吧。”
老人一愣,忽然大笑道:“好一个狂妄的——”
他还未说完,两根金针突然从他心脏处刺了出来。
老人身体不断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两手颤巍巍的抬起攥着插在胸口上的两根金针,却怎样也拔不出来,眼睛如厉鬼般充满怨念的直勾勾的瞪着公孙平君。
公孙平君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走向老人。
老人一步步后退道:“你——你——”
公孙平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老前辈您不该死的,您应该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说着他猛然拔出了那两根金针,老人顿时仰面倒下,喉咙咯咯作响。
这时老人身旁的数块儿青砖忽然从下面拱出了密密麻麻的草木,疯狂生长着,缠在了他的身上。
公孙平君将手中的两锭金锭扔在老人的布衣上,然后道:“晚辈说话算数,钱还是您的。”
话完,他一扬手,那些从地下蹿出的草木顿时焚起了厉火。
望着渐渐被厉火焚蚀的老人,公孙平君突然弯腰呕出一摊鲜血,然后勉强直起身子走向木桌,拎起桌上还剩半坛的酒坛子,摇晃蹒跚的离开了窄巷。
而那面封住入口的土墙,在他而来之时,顿时坍塌。
蟾光洒落的古道,三匹健马流星赶月,后面尘土飞扬。
“大师,那孩子是怎么到菩提寺的。”墨予道。
盗智身上的伤为剑伤,显然不是出家人所为。
况且那孩子头脑灵光,肯定不会束手就擒的。
禅悟道:“是我与师弟禅心从两位檀越手中救下,由师弟带回寺中的。”
墨予道:“那禅心大师——”
禅悟道:“师弟还活着,应该与师傅在一起。”
“停下!”
竹千落忽然使劲拽住缰绳,健马顿时抬起马蹄,嘶鸣长起,险些把他摔下。
“何人!”墨予道。
前方黑暗中站着一具人影,由于背对着蟾光,看不清容貌。
人影似乎也在打探着他们,呆呆的站了许久,然后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却倒在了地上。
竹千落一惊,从马背掠下,奔向人影。
墨予和禅悟紧跟其后。
竹千落来到人影前,才发现此人居然也穿着灰色僧袍,头顶上也烧着香疤。
“师弟!”
赶到的禅悟一眼认出,扶起他,急忙道:“你为何在此?师傅呢?!”
禅心面色苍白,虚弱看着禅悟,彷佛有些惊讶道:“师兄你——”
话还未说完,他便昏了过去。
竹千落目光瞥向禅心的右手,只见他的食指和中指皆被折断,直挺挺的翘着。
墨予蹙紧眉头,道:“普渡大师会不会遇到危险了。”
竹千落道:“你留下照顾他,我与大师速速前去帮忙。”
墨予凝视着他,细声道:“你伤势未愈,千万小心,一定要安全归来。”
他点点头,便身形一闪,没入黑暗。
“有饶檀越照顾我师弟了。”
说完,禅悟也如一阵劲风没入了黑暗中。
望着消失的二人,墨予眼神渐渐变得黯淡,紧紧抿着嘴唇,双拳紧紧攥着。
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奔赴险境,自己却帮不上任何忙,心中说不出的苦楚,道不出的心酸。
二人速度都很快,只不过竹千落身姿更像一只翩翩的雨燕,而禅悟则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不到一个时辰,那座直插云霄的擎天一柱,便近在眼前。
禅悟大喝一声,脚力又快了一倍,落叶皆伴随在他的身后。
竹千落反手掷出留情,凌空一跃踏在剑身上,负手直飞山顶。
赶到山脚时,禅悟已是大汗淋漓,粗气不断,但未歇片刻,直接双掌拍进岩石中,像一只壁虎一样爬了上去。
弯柳下的石桌,在朦胧的蟾光下,闪着银光,桌上刻着的棋盘此刻更宛若星河,上面坐落着一颗颗璀璨的耀星。
下棋者是两个老人。
一位白发苍苍,眼睛一眨不眨,两指浮于棋盘之上,虽有落棋之势,指中却未执一子。
另一位身着金裟,相貌奇古,虽是慈眉善目,但面上却泛着幽红。
令人奇怪的是,博弈者虽有两人,但执棋落子者却只有一人,便是这个面容诡异的和尚。
只见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正一步步干净利落的落子。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棋盘已快落满,黑子陷入死局。
那日竹千落来时的棋局,此刻竟已重现!
和尚放下黑子,叹了口气,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一局棋竟将你困于此地,使我们二十年未曾谋面。”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老人,死灰无神的睛珠中竟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哽咽道:“在见面时,你我竟阴阳相隔。”
这时突听一人走来,和尚头都不扭,夹起一枚黑子射向了声音传来之处。
“大师,别误会,我没有恶意。”
黑暗中一名白衣男子握着一柄四尺长泛着金光的长剑,缓缓走了出来。
和尚沉声道:“你是谁?”
竹千落作揖道:“在下留情,敢问是否是普渡大师?”
和尚道:“是我。”
竹千落继续道:“不知大师是否见过一个束发之际的孩子?”
和尚冷冷道:“没见过。”
竹千落一愣,又道:“在下昨日去菩提寺,见寺中僧人皆被人杀害,幸得一位长者告诉,在下才得赶来,不知袭击您和众僧的人是谁?”
普渡同样冷冷道:“不知道。”
竹千落怔住了。
普渡扭头瞪了他一眼,声音如洪钟般道:“赶紧离开,莫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竹千落瞟向一边的茅屋,笑了笑道:“我说的这个孩子大师一定见过的。”
普渡蹙紧眉头,身上顿时杀气四溢。
竹千落指了指白发苍苍的老人,道:“我曾来过一次,询问天机真人孩子在何处,他在棋盘上告诉我就在菩提寺。”
普渡一愣,道:“不可能!”
他一把拂开棋盘上的棋子,然而棋盘上却并没有一个字。
“你竟然敢骗我!”普渡厉声道。
然而竹千落却早已蹿进了茅屋中。
黑漆漆的屋子中,隐约可见一个孩子蜷缩在一角。
竹千落缓缓走了过去,孩子似乎睡着了,身上未沾任何衣物,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深的牙印和抓痕,肤色通透白纸,甚至都可见其内的根根血管经脉。
是失踪了的刑傲天。
但模样却比之前更加的憔悴,更加的消瘦,整个人都似瘦了一圈,眼睛深深凹了进去,连一条条的肋骨都清晰可见。
“傲天。”
他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的唤着。
刑傲天缓缓抬起厚重的眼皮,眼神涣散,见着男人先是一愣,然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嗓音虚弱无力道:“大哥,你……你终于来接我了。”
竹千落瞬间泪眼婆娑,道:“我……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儿。”
“想走?!”
这时普渡阴恻恻的笑着走了进来,泛着幽红的脸在漆黑的屋子中如鲜血般娇艳,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他身上弥散开来,令人作呕。
“大哥。”刑傲天见着普渡和尚不寒而栗,战战兢兢道,“他……他已坠魔道了。”
竹千落对他笑了笑,道:“不论是魔还是佛,今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
刑傲天微笑着慢慢阖上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