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唤来客栈伙计,备好浴桶热水,打算洗浴,谁知宇文邕竟若无旁人似的命令我,“本公子要洗浴,你出去。”
什么!我瞪大眸子,又气又恼,“这好像是我叫人备的热水吧,你没看到吗,还是你眼睛有问题?”
宇文邕若无其事,淡然道:“我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看到了你还叫我出去,该出去的人是你吧。”宇文邕一脸漠然,丝毫不为所动,看得我更窝火,“抢别人的东西居然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有些人的脸皮估计是厚到连‘羞耻’这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宇文邕终于肯将他吝啬的目光转了过来,嗤笑,“别人的东西?你确定那是你的?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我出的钱,你身上一个子都没有。你现在所用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那是你的东西?看来有些人不光是脸皮厚,连最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被他这么一反驳,我一阵气噎,板着脸道:“算了,跟你这种人讲理,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那是因为你没理可讲,说多了只会自取其辱。”宇文邕很乐意给我难堪,脸上满是胜者的愉悦和玩弄。
我毫不气馁地还口,“有理无理自在人心,你以为强词夺理就算赢了我么?不要以为你可以操纵一切。”
宇文邕斜勾唇角,对上我不服输的眼眸,轻蔑道:“但至少你如今在我手里,你只能听我的。”
“可我有抗议的权力。”我倔强地往后一退,无心再与他纠缠,打算出去。
走了两步,我忽然停在浴桶旁,伸出纤细的五指,探入水中又迅速伸出来,轻轻一笑,“水太凉了,我不喜欢,让给你吧。”
旋即,我眉眼一弯,眸光熠熠如秋月下的明亮霜色,“我娘亲从小就教育我,看不上的东西,就是要留给比自己更可怜的人的。”
有一瞬间,宇文邕的眉心一凝,面色难看如烈烈夏阳下的黑土,很快又闪电般地隐去了,快得叫人难以捕捉,道:“你说得再多也不过嘴皮子上动动刀罢了,你以为你能奈何得了我?”
我快意道:“可我光是嘴皮子上动动刀也足够对付你了,你看,你方才不是动气了?”我满意地看到宇文邕淡定的面庞破开了一条裂缝,心下更是畅快。
正自鸣得意着,宇文邕忽地大步跨过来,抓起浴桶里的木瓢,冷不防地舀起一瓢水往我头上就是一泼。“啊!”我惊叫一声,一边后退一边急急抹去脸上的水。
“你很伶牙俐齿是吗?嘴巴很厉害是吗?我倒要要看看你有多厉害!”宇文邕强劲不可推拒的手臂把我拖了过去,又一瓢水往我身上泼来。
我一边躲闪一边挣扎地喊道:“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洗浴吗,我帮你洗!”伴随着宇文邕冷酷的声音的还有倾盖扑面的水。
“你这个疯子!”我斜着头躲闪,气急败坏道。
宇文邕拿着水瓢不停地朝我泼水,我挣脱着跑开,可往往没走两步又被他给拉回来,凉凉的水冲刷着我,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混乱中我不停地喊道:“停下,停下,你快给我停下来!”
宇文邕这会儿竟也像孩子一样赌气,“我就不停,看你能怎么样。”
我大力地挣开他的手,迷蒙中胡乱地跑开。宇文邕过来抓我,我岂会甘心屈服,自是不遗余力地同他对抗。脚踩在淋湿的地板上,拉拉扯扯中脚一滑,瞬间就往后一仰,跌了下去。
因为跌下去的时候宇文邕的一只手及时抱住了我,所以当撞倒在地时头也不怎么疼,只是宇文邕的身体侧压在我身上,有点重。恍惚中,似乎有什么贴上了我的眉眼,柔柔的,暖暖的,温软得像天边的云。
“陛下,萧姑娘——”房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是赵通和杜整的声音。
斜眼扫过去,却见赵通和杜整呆愣愣地望着我们,既窘迫又结巴道:“方才属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属下绝不是有事要撞破陛下和萧姑娘……”
我愕然,视线逐渐清晰,眸底勾勒出宇文邕清俊讶然的面孔,我一下子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他们的角度来看,我和宇文邕的这姿势,确实是够让人遐想的。我一阵羞恼,立即推开身上的人。
宇文邕凌厉的眼锋扫过门槛的人,两人顿时打了个寒颤道:“陛下继续……属下这就走。”说着慌似的逃走了,走时还不忘顺手掩一下门。
我嫌恶地用袖子擦擦被吻过的眉眼,怒气未消道:“四公子玩够了没有?!”
宇文邕眼里闪过一丝尴尬,见我一脸嫌弃地擦拭,冷下了面孔,“本公子懒得跟你继续玩下去,光是跟你待在同一个房间就觉得呼吸压抑,浑身不舒服。”
我半个身子跪坐在地上没好声道:“那你就赶紧出去啊,你走了这里才会空气清新,旁人才能呼吸顺畅,心情愉悦,浑身舒服。”
宇文邕听了我这话倒没有生气,只是直起身子,以一种高傲的姿态看着我,“我是不会自降身份来跟你这种低下的女人吵架的,你不是要洗浴吗,赶快洗,别让我在外面等太久。”
说罢,宇文邕长袖一翻,到门边把门一拉,就这样出去了。
洗浴完毕,我自是把房间让给宇文邕洗浴,一个人走出客房。
夜已晚,大家都已各自洗洗睡了,这个时间点客栈内用餐的人寥寥无几,我一下楼便瞧见了正倚桌饮酒的青衫剑客。
迟疑了一下,终是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坐到他对面,寻思着怎么样开口。
见我坐过来,他抬眸,带着笑意的眸子看着我,“姑娘有话要说?”
被他这么一瞧,我反倒镇定了,开口,“你怎么笃定我有话对你说?”
他淡淡地笑道:“这一路上,姑娘频频偷看我,欲言又止,碍于身边人不敢开口。这回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憋了这么久,你还不打算痛快说出来?”
这一路上,我确实有偷偷观察他,一直想问他,夜晚吹箫的人是不是他,却又碍于宇文邕在不好开口,没想到被他发现了,顿时有些尴尬起来,问:“你会吹箫么?”
“会。”
我索性再问,“这几天晚上吹箫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他明亮的目光瞧着我,悠悠道,“我吹的曲子有镇痛安眠的功效。”
“谢谢你。”我轻声感谢道。
“我这个人一向这样,看到路边冻得可怜的小猫小狗,偶尔就会心血来潮,滥发善心给它们加一条毯子。”
他一边说一悠悠倒酒,道:“我这么说,你不生气?”
我微微抬眸,波澜不惊,“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人生在世,还有人肯可怜你,说明你运气好。为什么要把别人的可怜视若洪水?人不应该怕别人可怜,就怕连一个可怜你的人都没有。”
他执杯的手停了一下,肯定道:“你不排斥别人可怜你,可你也不愿意别人可怜你。”
我面不改色道:“别人一可怜你,说明你遇到了坏事,生活不如意。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希望自己生活不如意,难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有病的人?”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不想别人可怜你,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你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人默默地痛着,忍着。你怕别人看到你的软弱,更怕别人发现你的弱点以此来攻击你,伤害你,所以你才把自己包裹的这么坚硬。”
我不慌不忙地否认,“错,人的性格都是复杂的,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有软弱的一面,也有坚硬的一面,我只不过是更多的向别人展示我坚硬的一面罢了。”
他的目光一下子停在了我的身上,定定道:“你是个特别的姑娘。”
心尖蓦地一软,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么久以来,宇文邕说我诡诈,陈蒨说我冷血无情,陈顼说我心怀不轨。他们骂我恨我,贬低我折辱我,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一句肯定。只有眼前这一个人,用那么温暖的语气对我说,你是特别的,是有价值的,并不是没有意义任人轻贱的蝼蚁。
我内心触动,面上却淡淡道:“那你说说,我特别在哪里?”
他静静如流水道:“我见过的许多女孩子中,她们有的娇气,有的文气,有的傲气,有的大气,有的倔气,却没有一个像你一样那么硬气。”
“硬气?”这似乎不是一个很好的形容语,我淡淡地皱眉。
“你应该经历了很多伤害,很多磨难,你被一次次地打趴,却又一次次地站起来。你不像别人一味的骄傲不低头,你懂得适当的屈服,而这适当的屈服只是为了最终的反抗。不管被打倒多少次,你都能再站起来,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想要的。虽然很煎熬,也很痛苦,可你一直在坚持,一直在努力。萧姑娘,你很勇敢,我佩服你的硬气。”他沉静地看着我,用真诚而柔亮的目光。
这个人,竟如此通透,我们才同行多久,甚至彼此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却能把我看得那么透!
我沉默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缓缓道:“你知道我的多少事情了?”分析得那么透彻,知道的一定不少吧。
“赵通和杜整,包括四公子,偶尔会说起你的事,我大概能猜得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眸中流光闪烁,像一汪温柔的水,“最重要的不是我知道了你的多少事情,是你要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走出来,然后改变它,想法子让自己的生活更快乐一些。”
“我们应该享受生活,而不是忍受生活。”
是么,我怔怔地,竟有些认真地思考起他的话来。
我从未和师父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谈过心,真是奇怪,我今晚竟然和一个陌生男人说了这么久,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箫声打动了我?
注释:
①标题出自北宋曹勋《山居杂诗九十首其一》“君子知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