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冷,一场雨雪霏霏过后,除夕宴很快便到了,宫中有位份的女眷皆一例被邀请去参加帝后主持的宫廷家宴,我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前去参宴时途经缕梅园,瞧见梅园里的梅花次第吐放,红梅欺霜吐艳,雪晴云淡,天光薄影下,梅蕊半含,疏枝缀玉亭亭艳,玉影横斜袅袅香,漫漫相连梅海凝云,花光烂漫似火影灼灼,重重错落的梅影,一堆堆,一簇簇,开得灿烂明丽若曜火流星,红梅映雪,漫天漫地的雪地里燃起一片云火。
古时宴会一般都要吟诗作赋,此次宫宴自然也免不了俗,且各宫妃嫔牟足了劲要在皇帝面前一展才情,一博君心。缕梅园里的梅花成了她们作诗的名目,一群女子便在殿内以梅为题各自施展才艺,娇声媚语地吟吟作诗起来了。
“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严淑媛眼横秋波,轻盈浅念,眉眼盈盈对上陈蒨,陈蒨含笑点头以作嘉许。
再来是汪贵嫔,“迎春故早发,独自不凝寒,畏落众花后,无意别人看。”一如既往的英气冷傲。
轮到婉昭仪,她清雅淡笑,“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
一干妃嫔陆陆续续作了些咏梅诗,孔贵妃迟迟落于众人,许久才开口吟念,“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
此诗一出,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目光皆倾注于孔贵妃,或惊艳,或赞叹,或讶异,或羡慕,或惊佩,或嫉妒。
众人只知咏梅之凌霜傲雪,高洁坚贞,孔贵妃却别有新意,吟梅咏竹,梅花荣谢转瞬,一时呈艳,怎敌得上松竹之岁寒不改呢?如此才情,怎不叫人惊叹?难怪孔贵妃要落于人后,久久未有动静,原是想一鸣惊人呢。没有前边流于俗类的咏梅诗甘当绿叶,怎衬得她这朵红花的新颖别致呢?
毫无疑问,孔贵妃的诗自是博得满堂喝彩了。孔贵妃意气风发,一扫重云殿遇刺一事所遭受的乌云,神采飞扬地看我,“现只剩华妹妹一个了,久闻妹妹聪慧,想来必定文采不俗。”
“恐要让贵妃姐姐失望了。”我静静一笑,“青蔷出自乡野,不曾习诗弄词,怎好献丑?”
孔贵妃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鄙薄的笑容,“妹妹何必自谦,陛下如此宠爱妹妹,必定是妹妹才貌双全才得陛下青睐,妹妹可别想偷懒推脱了。”
这是故意要我难堪吗?这宫里谁不知道我出身卑微,不擅诗词歌赋,也没什么其他才艺,纯粹是幸运入了陈蒨的眼罢了。心中冷意泛起,面上却是淡淡如云的笑,“不是我推脱,从小父母便教导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一直谨记于心,只勉强识得几个字,连作诗亦不会,实在羞愧,比不得姐姐,如此有才。”
我故意加重了‘有才’这两个字,却见孔贵妃面上一白,盯着我说不出话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般有才,不就是无德吗?我话里的讽刺谁都听得出,座上几个妃嫔已忍不住窃笑了起来,只有孔贵妃的脸一青一白的,缤纷交错好看得紧。
“好了。”座上的陈蒨发话了,白了孔贵妃一眼,“青儿不擅诗词,你又何必为难她。”
“是。”孔贵妃只好就此作罢,朝我冷哼一声,愤愤不满的样子。
奇怪,自开宴起,陈蒨不只是怎的,一直在用一种满含怨气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我哪得罪他了?不过他现在怎么又肯站出来替我讲话了?
整个宴会从开始到结束,陈蒨都没给我一个好脸色,眼神冷冷,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我仍是高高兴兴地过我的年,无视他的冷眼。
宫宴开到深夜才算结束,回到漪兰殿时,我不忍让守夜的内侍在大过年的天寒地冻的时候还为我守夜,便恩准他们不必守夜了回去安歇。至于梨霏和云溪,替我整理好床被之后便回去睡了。
夜半寂静无人之时,我偷偷自己一个人,悄悄提了灯笼,趁无人守夜之际,出了漪兰殿。
踩在永巷过道的积雪上,缓缓而行。永巷,是犯错宫女与妃嫔废禁之地,说白了就是冷宫,冷宫地处偏僻,侍卫宫女极少,除夕这大好节日,更是在房里庆祝不出,一路寂寂,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永巷东西处宫墙低矮,守卫稀疏,只要翻过三重低矮的宫墙,便可通向宫外。冬夜寂冷,侍卫大都畏寒不出,且大半都在正殿守着,此时便是出宫的最好时机,不能再犹豫了。
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团长长的带钩的绳索,往上一抛,钩住宫墙顶上,抓着绳索往上攀,爬上墙顶,又顺着钩索从另一边往下爬。雪夜明月,宫道清楚可见,四周环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侍卫才放心地把钩索往第二重宫墙一抛,稳住绳索往上爬。爬墙可是一件费力的事,爬到墙顶时,额上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擦了擦额鬓,我俯望着第三重宫墙,只要爬过了那一层,就可以挣脱出皇宫这个牢笼。从此自由自在,逍遥无忧,无人拘束,那些什么阴谋权术的,统统让他们见鬼去吧。
至于陈蒨对我的种种迫害,不用我亲自报仇,也会有人替我收拾他的。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包藏祸心的枕边人——婉昭仪、韩修华。就让她们替我把皇宫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吧,最好把陈蒨搞得不得安生才好。
抓着绳索往下移动,快要落地时,突然间脚好像被什么用力一扯,“啊——”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身子落在一个宽阔坚实的物体中。转头一看,正对上陈蒨那双幽亮似雪光森寒的眸子,瞬间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式乾殿安寝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抬眼偷瞄了一下周边,黑压压的一群侍卫围着,我的心一沉,好像咚的一下,一块石子没入水中,沉入无边无底的森森的黑暗。
“看到朕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呢?”陈蒨轻笑,月华投射的眸子泛着浓重可怖的寒意,“破坏了你出宫的计划,伤心么?萧青蔷!”
他知道了,我能说什么?大晚上的拿着钩索爬宫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我没办法辩解,亦无从辩解。反抗么?光陈蒨一人我已无招架之力,再加上这么一群侍卫,想逃走,简直难如登天。我能做什么,只能呆呆地任由陈蒨翻身将我扛在肩上,寂落无声的雪夜里,一步一步走向不可知的深渊。
“啊——”被人重重扔在式乾殿冰冷坚硬的石砖上,浑身的骨头咯咯作疼,我忍不住骂道:“陈蒨,你个冷血无情的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陈蒨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寒眸闪闪地逼视过来,“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从未正眼看过朕,朕是小人,宇文邕就是君子了?”
我扭过头,不愿看他,陈蒨却蹲下身来不容回避地扳过我的脸,愤怒冷漠地瞪我,眸底冒出幽暗四溅的危险的火光,“为什么要走,朕不是警告过你要安安分分地在宫里呆着吗?你从来就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朕对你不够好么?朕为你淋了雨生了病,为了救你受了伤,你有来看过朕么?有关心过朕么?没有,一次都没有!萧青蔷,要论冷血无情,谁及得上你?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他自己跑去淋雨,生了病干我什么事?那些刺客是冲他来的,就算他不救我身上也会挨几刀,何况他救我不过是看在我还有几分利用价值的份上,目的本就不单纯,还敢说是为了我受的伤?可笑!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瞧见我眼底的不屑,陈蒨恼怒更甚,伸手就来扯披在我身上的霜白色水青忍冬纹斗篷。我一慌,簌的一下爬起来,厚暖的斗篷被用力地扯落在地,我怒道:“你干什么!”
陈蒨邪佞冷笑,“干什么?爱妃,身为朕的妃嫔侍寝乃分内之事,不用朕来教你怎么做吧。”
“你——无耻。”他话里的意思傻子都能明白,我当下便羞愤地骂起来,转身急欲冲出殿外,却被陈蒨强劲的手一抡给抡了回来。
我一个拳头就打过去,陈蒨没有躲,反而拿捏住了我的手。我心下大急,手脚并用和他在殿里打了起来。陈蒨习武多年,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岂能打得过他?每跟他过一招都要耗费我极大的体力,不多时便气喘吁吁招架不住了,陈蒨轻易便将我拿下,把我压在式乾殿的床榻上。
“陈蒨,你不是还要利用我牵制宇文邕吗,你怎么敢碰我,他不会放过你的!”我心下大乱,努力地搜寻可以助我逃脱的方法。
听了我的话,陈蒨却更为恼火,目光阴鸷锐利地盯着我,“你不也说了,你一个女子未必能牵制他,影响不了大局。既然如此,朕还顾忌什么。”说罢就快速地伸手来剥我的衣裳。
注释:
①标题出自宋代王安石《梅花》“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②“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出自南朝萧衍《子夜四时歌春歌》
③“迎春故早发,独自不凝寒,畏落众花后,无意别人看。”出自南陈谢燮《早梅》
④“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出自北魏陆凯《赠范晔》
⑤“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出自南朝鲍照《中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