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格外安静,少女坐在床边,一刻也不曾离开的守在男子身边,修长的眉目间布满忧愁,令人大生怜爱。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但国破家亡之后,千里漂泊的生活早已将一颗少女心打磨的坚韧无比,有时候看在心里不免让人心疼。那年从深宫中逃出,三人一路躲避追杀,老将皇甫城在一次突围中不幸战死,眼前躺着的男子就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少女心目中早已将其视为最亲的人。二人辗转千里,在那段时间里,少女觉得仿佛将全天下都走遍了。她还记得,弟弟总爱缠着眼前的男子讲各种江湖事迹,自己偶尔也跟着瞎凑热闹,可经常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然而在那场国难中,父皇死了,母后死了,最调皮捣蛋的弟弟也死了。想起往事,少女视线逐渐模糊,但始终强忍着没有掉下泪来。
少女正是顾长风一心寻找的昔日荆国公主轩辕婧。
“咳咳。”顾长风轻轻动弹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公主坐在身边时,想要挣扎着起来,可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浑身也使不上一点力。
“长风大哥别动。”轩辕婧神色紧张,慌忙道。
“我昏迷多久了?”顾长风面容憔悴,气息仍显虚弱。
“已经三天三夜了,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担心死我了。”轩辕婧面有忧色道。似乎觉得话有不妥,转头轻掌小嘴,“呸呸呸,乌鸦嘴。”
似是想起了什么,顾长风疑惑道:“叶孤臣怎会让我在此养伤?以我跟他现在结下的死仇,不将我碎尸万段才怪。”
轩辕婧神情凝重道:“我告诉他,如果他们胆敢伤害你一丝一毫,就永远也别想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当时顾长风跟叶孤臣二人皆已身受重伤,叶家门人本想趁机将顾长风大卸八块,是轩辕婧死死护在顾长风身边,并以性命相威胁,叶家人方才作罢。
顾长风心头一凛,问道:“什么东西?”
轩辕婧顿了顿,迟疑道:“我已经答应他们,等你伤好了,就带他们去荆国皇室陵墓。”
“什么?”顾长风心中一惊,焦急道:“不行!公主,你不能答应他们。”
轩辕婧面有忧色,沉默不语。
顾长风何等心思灵敏之人,很快就恍然大悟,咬紧牙关艰难运转体内气机,心中一发狠右掌就要往自己额头上拍去。
轩辕婧见状如遭雷击,扑进顾长风怀中,双手死死抱住后者右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掉落,哭喊道:“长风大哥,不要!”
“长风大哥,你不要这样,如果你要死,我们就一块死。”轩辕婧泪雨不止,身体因为悲恸止不住颤动。
顾长风由于心神大震,气海翻腾,此时脸色更显苍白。
听到屋内哭声骤起,紫衣慌忙跑进屋内,见状无奈摇头,气不打一处来,叉腰训斥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现在不是要死要活的时候。”
转头瞪着顾长风道:“你,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养好伤。”又看了看少女,“你呢,就是帮他养好伤。”
紫衣拿出好似一家之主的架势,吩咐完之后又轻轻点了点轩辕婧脑袋,“你这个鬼丫头,第一次见你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就转不过弯来了,看来跟着榆木脑袋果真不是什么好事。”说罢重重叹了一口气,不住摇头。
轩辕婧破涕为笑,故作委屈道:“紫衣姐姐,你可得帮我好好管管长风大哥。”
紫衣走到窗前,双手环胸,撇了撇嘴,嘀咕道:“我才懒得搭理他。”
轩辕婧眼含笑意地盯着紫衣,被盯得一阵难受,紫衣脸上不自觉红了起来,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个鬼丫头,走了走了,跟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拉着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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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议事堂,这是奎木庄商量重要事情的地方,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往年都是清一色的叶家成员跟重要客卿参与。这两年随着叶家跟朝廷搭上关系,主事堂人来人往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成色也越来越复杂。叶孤臣成名江湖十多年,地位、名声都有了,但是心中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不能身居庙堂之高,为朝廷发光发热。因此,近年来在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奎木庄庄主总是有意无意的向朝廷示好。三年前,当今天子跟前的大红人宦官董下雪途径西凉道,叶孤臣费尽心机才坐到那张原本没有自己一席之地的饭桌上,期间赔笑不说,酒更是喝了不知道多少。那位大宦官临走时,叶大庄主笑眯眯的走到跟前,一阵殷切说笑,其实一直都是叶大庄主自说自话,董宦官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哪怕一眼叶孤臣,直到叶孤臣让家仆将整整一箱黄金搬到那辆宽敞的马车上,大概是看到家仆抬着箱子喘着粗气,恐怕箱子委实有些分量,老宦官才拖着长长鼻音尖声尖气地崩出一个嗯字,不得不说惜字如金到了一定境界,然后就被人搀扶着慢悠悠进了车内。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前一刻还笑容殷切的中年男人立马换了一张可怖表情,眼神阴厉,让人不寒而栗。
老东西,你可千万要好好活着,等老子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不管在江湖上混得多么风生水起,在朝廷眼中,始终只是一些只会动刀动枪的江湖莽夫,一旦被朝廷视作眼中钉,随时都可能面临灭门的危险,这些年来,已经倒下了太多的江湖门派,血淋淋的教训已经够多了。所以只有进入了那座天底下权势最显赫的朝堂,才算是真正的站稳了脚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就是叶孤臣的人生信仰。
今日议事堂内坐了六个人,当中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眯眼似假寐,干枯手掌慢悠悠的摇着有些年头的蒲扇,小风儿将一缕白发吹得时起时落。
左首是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手背青筋凸起,显然是一名外家高手。似乎是厅中沉闷的气氛实在憋得让人难受,中年男人开口道:“今天来所谓何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就痛痛快快说了,别跟娘们儿似的扭扭捏捏。询儿,先给他们说说咱们叶家的意思。”中年男人撇头望向身旁的年轻人。
其余人等闻言皆是不以为然,老头子没说话,叶孤臣也没来,你叶孤鹤算什么东西,能说话算话吗?
中年男人正是叶家排行老二的叶孤鹤。叶孤鹤这一代总共兄弟三人,大哥叶孤臣,三弟叶孤年,可惜三年前叶孤年独身出门游历辽东地区,半年后被人扔到家门口,最终不治身亡,至此叶家顶梁柱就剩下叶孤臣叶孤鹤兄弟二人。这两年叶孤臣主掌庄内,叶孤鹤带一行人秘密前往辽东一带,追查当初杀害叶孤年的凶手,可惜一直没有眉目,直到一个月前终于得到消息,叶孤年的死极有可能是辽东蓝海门做的手脚,但忌惮于蓝海门实力雄厚,自己人少势微,叶孤鹤并没有贸然下手,而是将消息传回庄内,准备商议之后再做打算。然而没有等来叶孤臣的指示,却等来了叶孤臣重伤的消息。叶孤鹤快马加鞭回到庄内,当见到脸色惨白的叶孤臣时,脾气稍显火爆的中年人当时就准备去把顾长风撕成碎片,最后是在叶孤臣长子叶询的阻拦劝说下,才恨恨罢休。
年轻人正是叶孤臣儿子叶询,将来极有可能接替其父的位置,微微笑道:“二叔,咱们还是听爷爷有什么要说的吧。”
闻言,叶孤鹤只好收起话头。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让这场隐秘的巨头会议有些无聊,老头一边摇动蒲扇,一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不用管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我就随便听听,绝不插话。”
右首一名身材臃肿的男子一身商贾打扮,哈哈大笑,这一笑就让本就细小的眼睛更加不显眼了,“叶老前辈说哪里话,您老能活两个甲子呢。”
老头闻言,转头向对方点了点头。
“齐老三,你先说吧,你们巨林帮是什么意思?”叶孤鹤向巨林帮帮主齐老三问道。
齐老三低头不语,沉思片刻后,伸出五个指头,表情严肃道:“五成。”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什么?”叶孤鹤一拍桌子,杯中茶水被震得荡起涟漪阵阵。
右首一直没说话的两人显然也是心生不满,只不过在叶家的地盘上,今天主事的不是自己也不好直接发作。只不过其中一名白衫男子脸化淡妆,妩媚似女人,撑开手中折扇讥笑道:“也不怕闪撑破肚子。”
齐老三不理睬对方的冷眼相向,冷笑道:“撑得破撑不破齐某人自有分寸,倒是各位别给噎着了。”
齐老三接着道:“今天坐在这里的人都不是傻子,皇陵里的东西是历经几代荆国皇帝累积所得,说富可敌国恐怕都说小了。而且荆国当年英雄好汉辈出,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高手几乎都跟荆国有关系,只是在我朝天子的铁血镇压下遗憾死去,相传那些刀谱剑法、绝世神兵都在陵墓中,其中不乏早已失传的绝学秘籍,我巨林帮只要其中五成财宝,其他物品一概不动,想来也不过分吧。”
“齐帮主说话可要小心啊,什么叫遗憾死去?”叶询轻声提醒道,脸上带有莫名笑意。
齐老三心中一凛,随机打了个哈哈,“叶公子提醒的是,失言了,失言了。”
“你们呢?”叶孤鹤眼神阴冷,盯着齐老三身旁的两人。
白衫男子掩嘴一笑,转而瞥了一眼齐老三,面含讥讽,轻声细语道:“我嘛,不像有些人那么贪心,人家只要那本《玉花经》,还有荆国皇后的凤袍。”
看着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作态,齐老三心中一阵恶心,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身为一帮之主的男人突然想起了家里那个小兔崽子,倘若以后也是这副模样,老子非把他废了不可。最近府上说这小子常常趁着旁人不注意老往他娘屋里跑,也不知道干什么。齐老三突然眉头紧皱,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下微怒,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那兔崽子。
“行!你呢?唐三猿?”叶孤鹤转头看向末座一直未说话的黑衣男子,男子方脸剑眉,其他与常人无异,唯独一双长臂过膝,再加上在蜀中唐门排行老三,因此江湖上的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唐三猿。
唐三猿面无表情道:“赤霞剑归我。”
齐老三嘿嘿一声,讥笑道:“唐猴子,你不老老实实捣鼓你的毒蜘蛛毒蜈蚣,怎么想起练剑了,现在练恐怕也晚了吧,哈哈。”
“你龟儿晓得个锤子。”唐三猿怒骂一句,下意识捏了捏手,掌中因为练剑起的老茧有些硌手。
叶孤鹤眉头微皱,刚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上首闭目不语的老人,心中一咬牙恨恨道:“好,给你。”
唐三猿依然神情冷淡,觉得理当如此。
如此一来,一场还未启程便已各得其所的分赃大会就此告一段落,似有似无的争论也无伤大雅。齐老三走在最后,心中冷笑,今天这个碰头会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巨林帮帮主相信,就算自己要整个地下皇陵的财宝,那叶孤鹤也会故作艰难的答应,毕竟倒时候能不能拿到宝物在其次,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
当年大荆亡囯不久,就有人上奏大梁皇帝,要让那些埋在黄土之下不知价值几何的宝物重现天日,然而就算倾尽全国之力将荆国故土挖地三尺,最后却连一根毛都没挖到,加上当时北方还并不稳定,皇帝陛下不得已只好暂停寻宝工作,一来是不想这样盲目的大海捞针,二来何尝不是怀着让天下人去寻找宝藏下落的心思,毕竟只靠官府的力量还是太小。而江湖上虽说鱼龙混杂,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江湖人总有江湖人的法子,只要安心等消息冒出来的那一天就好了。
等到几人陆续离开叶家,已经很少走动的老人缓缓睁开眼来,身边两人沉默不语,老人缓缓开口道:“何必计较那么多,都给他们又如何,反正都是些短命鬼,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