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道以河流众多闻名，大大小小的河流纵横交错，由西向东奔流入海，境内的各个县城星罗棋布分散在这些河流之间。

自古以来九江被中原视为蛮荒之地，境内风化未开，历史上也很少有凭借才学走出去的读书人，更是难以出现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谋士或者治国安邦的庙堂巨才，即使有部分读书人十年寒窗冒出头来，也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因此在朝堂大佬们的眼中，九江只不过是一块连弃之可惜都谈不上的无味鸡肋。

这种局面直到大梁朝廷一统天下后才稍稍改观，先帝泽被天下，凡是大梁国境内的子民一律平等，先后颁布了多项惠民政策，大量百姓涌入这个还未完全登上历史舞台的蛮瘴之地。随着这批人的到来，九江的变化有目共睹，光是向朝廷缴纳的赋税就翻了两番，而且文风蔚然，士子名流陆续进入境内，给以蛮荒著称的九江增添了不少斯文气书生气。除此之外，江南道其余地方的商人出入九江郡也愈发频繁，在大梁辽阔的版图中，九江就像是一个跟在各个老大哥身后的小弟，如今这个小弟羽翼渐丰，渐渐有了与老大哥平起平坐的趋势。

然而，这一切随着九江境内的暗流涌动，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声又被狠狠摔在了地上，甚至朝中有人直言，蛮子始终是蛮子，多少年都改变不了劣根性。

这话像妖风一般吹进了本就风雨欲来的九江境内，仿佛一夜之间炸了锅，九江道其中一个下县县令当晚就无故暴毙，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那伙乱贼在做给朝廷看，你不是说我们是蛮子吗？那老子就蛮给你看。

据说说那话的朝廷官员不久就被下令斩首示众，但这对于箭在弦上的九江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如今外来做生意的商人很多都选择了暂避锋芒，很多本地人也纷纷出境避难，但仍然有一部分胆大的人留在境内观望，寻思着那伙人虽然闹得挺厉害，但会不会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或者根本就没雨，只是有些人在后面兴风作浪？等到在跟朝廷的博弈中得到足够的利益之后肯定就会消停下来？况且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郡城江州位于九江境内东南位置，南临辖境内最大支流洛神河，河水不分昼夜绕城而过，本来相安无事的一城一河，在前朝不知哪些人的极力建议下，洛神河水被分出一支穿城而过，一座依山临水的城市就显得更加灵动有生气，也让当地的名门望族多了一份泛舟于河的雅趣。

轩雨楼是城中最大的酒楼，虽比不上江南道数一数二的著名酒楼，但也算极尽奢华。

一个地方再穷，但总有那么一小撮人生在富贵中，即使在一年之中大部分时节都是冰天雪地的关外，或者在荒凉粗粝的西北边境，同样不乏富贵人家，更何况在这个已经融合了数年的九江境内，自然不缺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九江郡虽说闹得很凶，朝野上下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知道这边要打仗，但对于有的人来说，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也不耽误，当然了，这群人大多都是出身官宦之家或者士族豪阀的子弟，出入有扈从恶仆跟着，有的甚至带着私家豢养的死士或者客卿，难道还怕了你几个毛贼？

店小二于小赖懒散地站在门口四处张望，趁着这会儿客人还不是太多，偷摸将白天藏好的一把瓜子拿出来悠闲磕着，回头看了看店里现有的几拨客人，于小赖低头接着嗑瓜子，都是些打肿脸充胖子的货色，腰包里钱没几个，就喜欢装大爷，还要你于大爷伺候，真是没天理。

真正有钱的主还没来哩。

满腹恼骚的店小二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脸上浮现一抹忧色，那群大爷也该来了啊，今儿个怎么回事？倒不是于大爷有多想伺候那群爷，委实是那群人出手阔绰，随随便便打赏的小钱虽说去不起隔壁的春雪楼，但去后巷的野店总是没问题的，在店小二眼里，这群人也确实当得起纨绔二字。

正当于小赖一筹莫展的时候，远处响起了一阵嘈杂的的喧闹声，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守候多时的小二眉头如拨开云雾见日出，顿时喜上眉梢，脸上堆出灿烂笑容，热络道：“曹公子，您来了，雅间都给您留着呢。”

领头一名年轻公子锦衣华服，气态雍容高贵，腰间悬挂一块产自西北质地上佳的玉佩，听到店小二的招呼，视线没有丝毫停留，径直向店内走去。

此人正是江州城第一大官宦家族曹家的长子曹冉，老爹曹正婴当年凭借实打实的军功官拜正三品龙骧将军，可以说在江州城内，只要曹老爷子跺一跺脚，整个九江都得抖上三抖。

于小赖将一行人领到二楼靠窗一间房间，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曹公子的一番打赏，在退出房间的时候，早已练就火眼金睛的店小二偷偷向众人打量了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名气态不俗的女子背影上，那名女子此时正好转过身来，于小赖顿时眼放精光，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绝美的女子，简直比天仙还美。自以为阅人无数的店小二壮起胆子想要多看几眼那不似凡间人物的女子，却被门口五大三粗的扈从一把抓住扔在一旁，于小赖赶忙赔笑，转过头后狠狠地腹诽了一句，狗仗人势的东西。

江州城第一纨绔曹冉望着面前的绝色女子，笑容温和，柔声道：“轩辕姑娘，你放心，只要你答应了我们的事，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朋友一丝一毫。”

阅人无数的曹大公子在九江郡内属于那种横着走路也无人敢管的角色，青楼头牌花魁在那些平头老百姓眼中可望不可即，但在曹冉眼里也不过是掌中玩物而已，即使是寻常人家的小妇人，只要有几分姿色，如果凑巧被曹公子看上了，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事后不过是给点银子了事罢了，只不过常年吃山珍海味也有吃腻味的时候，尤其是那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货色，对于拥有显赫家世的曹冉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兴趣或者说挑战，直到见到面前的女子。第一眼看到轩辕婧的时候，曹冉心中破天荒的没有想要霸王硬上弓，而是想要细水长流。

眼前女子正是昔日荆国公主轩辕婧，此时眉如冷月，脸若冰霜，冷冷道：“你真的想要我嫁给你？”

男子缓慢却极重的点了点头，将决心表露的淋漓尽致。

轩辕婧脸上露出一股莫名笑意，言语中带有一丝怒气，道：“做梦！”

身为江州城第一官宦子弟的曹大公子脸上笑容不减，别说是在这区区江州城，就是在整个九江，想必也没人不知道曹家的名号，如果说要比拼家族势力，曹正婴正三品的官秩难道还小了？除此之外，曹家子孙深谙为官之道，没有像大多数纨绔那般靠着长辈积攒下的功劳坐吃山空，而是‘广结善缘’。这些年在九江境内，曹家不论是在官场还是江湖各大势力之间，左右逢源，结下了不少香火情，如果说真有自己惹不起的家族势力，那也只有跟当今天子沾亲带故的极少数王公贵族，可现在九江境内的头面人物，曹大公子闭着眼也数得出来，都是经常一起喝花酒的同道中人，岂能为了你一个外来女子撕破脸皮，即使你是公主，但那也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再者就算你身后有靠山，可那能大到哪去？自以为将面前女子吃定了的曹大公子依然是轻声道：“我曹冉想要得到的女人一定会得到，何况我对你的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轩辕婧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想吐的心情，转头看了看整条已挂起灯笼的长街，街上人来人往，突然想起了那个让人心安的身影，嘴角不由得露出柔柔笑意。

看到面前女子露出的醉人笑意，曹冉心中蓦的生出一股怒气，但面上强自镇定，没有丝毫怒色，他知道女子的笑当然不会是因为他，在她心中有一个人早早占据位置，曹冉现在倒不急于二人的事情，细水长流才有余味，现在倒是希望那人能出现在面前，很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面前女子如此牵挂。曹冉放下心中思绪，平静道：“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等时间长了你自然会相信。”

女子无动于衷。

楼下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名身材不似南方人的魁梧中年男子走进房间，禀报道：“公子，老爷有要事请公子回府一趟。”

曹冉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曹冉嘴唇微动，见轩辕婧面无表情，也就懒得惹人厌恶，很识趣的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面，起身背对一直站在角落的老者，叮嘱道：“于前辈，麻烦你在这保护轩辕姑娘的安全，如果她想四处去逛逛，你们尽管去就是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间。

老者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轩辕婧不露声色的看了一眼老者，虽然不会武功，但并不代表一无所知，身旁老者面容枯槁，看似精神不振，却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轩辕婧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想法，只是在想顾长风现在在哪儿，他会不会去了灵隐寺？如果去了灵隐寺没有找到自己又会怎么办？这段时间变故仓促，自从那日下了云梦山之后，几人便径直前往灵隐寺，以便等待顾长风前去汇合，但因为近来九江境内反贼四起，朝廷四处派兵镇压，在几人到达灵隐寺山下时，却被一伙逃窜的乱民殃及池鱼，楼山许柔夫妻二人拼死护着轩辕婧跟紫衣，但在混乱中几人还是走丢了，现在许柔跟紫衣不知所踪，楼山被关押在曹府中，之所以一直没有杀掉楼山，凭借女子的直觉猜测，一定是曹家背后有什么不可靠人的秘密，不过轩辕婧心中清楚，一旦时间拖得太久让曹冉失去耐心，恐怕两人都凶多吉少，想到此处，轩辕婧忧心忡忡。

面容枯槁的老头儿干瘪的咳嗽了两声，瞥了一眼面色神伤的女子，望着窗外说道：“你不用盼着那人来救你们，即便来了，也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而已。”

轩辕婧心中一跳，谨慎的看着老头儿，于姓老头熟视无睹，仍然自顾自道：“曹府不比寻常家族，曹正婴掌管一方军政，手上四万兵马不说，府里更是养了不少江湖人士，虽说大多数都是进入曹家混饭吃的货色，但也有一些老家伙当年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替曹家卖命，如果你心中所想的那人没有大乘境界，我看你还是希望他最好不要来了。”

轩辕婧心中一惊，大乘境界？记得长风大哥说过，那已经是很可怕的实力了，好像长风大哥还没有到那个境界，心中一时间有些忐忑，但尽力不让自己声音有任何起伏，淡淡问道：“你为什么替曹家卖命？”

当轩辕婧问出这一句话之后，房间内一时无声，短暂的沉寂之后，老头儿仿佛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一般暴跳如雷，瞪着轩辕婧气呼呼道：“你说什么，给曹家卖命？”

轩辕婧显然是被前后变化过大的老者吓了一跳，但总算没有自乱阵脚，鼓起勇气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气急败坏的老头儿并没有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气极反笑。

轩辕婧被老头儿的举动弄的云里雾里，莫不成这老头儿就这样疯了？只听老头儿话里带着怒气道：“一个曹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于苍松替他卖命。”

大概是猜到了女孩心里在想什么，老头儿自言自语道：“我之所以答应那姓曹的小子看着你，不是因为我是他家的走狗鹰犬，只是因为当年欠下的一场人情债，答应替曹家看家护院一年而已。”

于苍松是谁？轩辕婧不清楚，也不去深想，只是觉得这个老人说话有些古怪，小声嘟囔道：“不还是卖命吗？”

于苍松被挤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气冲冲道：“你这个女娃娃，好心提醒你，你到反过来挤兑老夫，等你那心上人来送死吧。”

心上人？女子脸色浮现一抹绯红。

看到轩辕婧异样神态，老家伙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转怒作喜道：“喂，给我说说你跟那小子的事。”

轩辕婧没有理会这个说话无所顾忌的老不正经。

轩辕婧目光一动，突然对于苍松笑道：“老前辈，既然你不是替曹家卖命，不如就...”

看着轩辕婧狡猾的目光，老头儿心中了然，白了一眼女子，“女娃娃你少跟老夫套近乎，既然我答应了那曹家小子要看住你，那你哪也去不了。”

轩辕婧“阴谋”没有得逞，撇了撇嘴，也不再绞尽脑汁自找苦吃，只是心中隐约产生一种微妙感觉，至于是因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古剑苍松。

武林有苍松。

三十余年江南剑道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