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沉疴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立时消沉萎靡下去。
他攥紧茶盏的指节开始泛白,人也沉默了。
半晌后,他才抬起头,对萧庆与笑笑:“没事,不过是些玩笑罢了。我……没事的。”
“哼!真是欺人太甚!”萧庆与一见他这么勉强的笑容,就知道太子这些年,又变着法子欺负好友百里沉疴!
他俊脸黑沉下来,抬起一掌就猛力拍向案几,“嘭”地一下,茶盏也跟着一跳,好悬没有从案几上摔下!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真是,真是没有德性!”萧庆与不顾尊卑地位的悬殊,皱着脸怒骂太子莫景瑜,紧接着又无所顾及地斥骂道:“就他那气大才疏,无有君子仁风的作为,他迟早不得善终!”
“丰玉!”百里沉疴有些紧张和害怕。
他拉住萧庆与的衣袖,往房间里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心有余悸地说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了。太子是储君,就是明日的东璃皇帝,你可别……”
他顿了顿,自暴自弃地垂下头,丧气道:“你和我不同,你家是历代清流名士大家,他就算为了自己东璃国的脸面,也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你可以骂他。但他是君,你是臣,以后你还得敬着他。”
“但我……”百里沉疴凄然一笑,干脆端起茶盏,仰头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喉头急速地上下滚动着,几口就将那清明苦茶给咽下了肚。
“爽!”他眼角的泪,终是滑落。
那颗硕大的泪珠,顺着他轮廓深邃的侧颜,一直流到脖颈下头。
百里沉疴叹了叹,一股难言苦涩浸入他的眉眼,让他看起来更是郁郁寡欢了:“我不是东璃人,亦有国不能归。就如同这春天四处飘零的柳絮般,我没有归处,没有前景,没有家。”
“我……”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的碧蓝天空,苦笑一声,艳羡憧憬道:“我好想化作一只鸟,能够飞出这万丈尘世,自由自在,过完这一生,足矣。”
他那渴慕的目光,还有那在绝望中生出的沉重释然,皆让萧庆与在一刹那间,真的感觉好友随时会御风而去,永不回来了。
“逸竹……”萧庆与见好友如此难受,自己也跟着红了眼圈。
他张嘴,还想说些安慰百里沉疴的话。
可话到了嘴边,依旧说不出口。
萧庆与越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他真是恨透了自己这笨嘴拙舌的样子!
结果,反倒是百里沉疴又回过头来安抚他。
“你看,这茶怎么比酒还要醉人呢?”百里沉疴捏着青色茶盏,眨眨眼,冲萧庆与调笑道:“方才都是些醉话,混账话,丰玉你切莫记在心里。”
“你我多年未见,结果你一回来我就对你诉苦,我真是不应该呐。”百里沉疴自责道。
“不,这不是你的错,你从来就没做过任何错事。”萧庆与憋了一肚子的话,到头来,也不过说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
他一时语塞,心里越发郁闷,也端起了面前的茶盏,想要先喝点茶水解解渴。
结果他的手刚按在茶盖上,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紧跟着将他的手,也牢牢按住了。
萧庆与抬头,疑惑不解地看着阻止自己喝茶的百里沉疴。
“这茶味道不对,太苦了。”百里沉疴放开了他的手,对他认真解释道:“丰玉你自小喜欢喝茶,尤其喜欢清明节前的龙井新茶。”
他将茶盏的盖子轻轻掀开,指着里头开始发黑发枯的茶叶道:“虽这是我命人特意寻来的清明龙井,但由于水温过高,这茶给泡毁了。”
“所以……”他有些羞赧,微红了两颊,不好意思地对萧庆与笑道:“你才从鬼谷回来,我怎么能在久别重逢的时刻,请你喝这么糟糕的茶呢?”
“逸竹……”萧庆与感动极了,两眼里水光闪闪。
他抬袖一抹眼泪,爽朗地笑道:“我在鬼谷学习那么多年,练习起机关术来真是废寝忘食。老先生又是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我饿起来,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没吃过呢?”
“不就一盏茶嘛,我早就不挑剔了。”
他转头,郑重地双手捧起这茶盏,面向百里沉疴大声笑道:“敬你!敬我萧丰玉,此生此世最好的朋友!”
话音刚落,他亦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面对着这单纯爽快的萧庆与,百里沉疴暗光浮动不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和不忍。
但一想到自己目前的艰难处境,和心中的那个计划,他迅速收起了所有不该出现的思绪,瞬间恢复成表面爱哭懦弱,内心深不可测的百里沉疴了。
他哽咽着,又对萧庆与说道:“我百里沉疴这一生,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亦是三生有幸啊!”
“丰玉,这么些年,你在鬼谷过的如何?”百里沉疴巧妙地将话题转移至鬼谷上来,故作关心地问他:“我看你身子骨结实不少,怕是在里头,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萧庆与果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他一想起自己那磨人的师父,顿时背脊发凉。
他抽搐着脸皮,语气颇为僵硬地说道:“其实也没啥,就是师父他……总是让我半夜当猫,去厨房里捉老鼠。”
百里沉疴一愣。
“捉……老鼠?!”他倒吸一口凉气,结巴道:“为什么?难道鬼谷里养不起一只猫吗?”
“不仅仅是捉老鼠啊!”一提起自己在鬼谷里那几年暗无天日的修习生活,萧庆与就有吐不完的苦水。
他一拍大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百里沉疴,痛诉他那没谱的师父:“别说去捉老鼠了,就是捉米虫我也捉过!”
“更别说他总是隔三差五地让我,在黑暗里拿线穿绣花针……如果做不到就不给饭吃!”
萧庆与一提那些稀奇古怪的可怕练习,就真是泪流成河。
“逸竹,有好多次我都被折磨地想要放弃,带上包袱就回家算了。”
“可是我不甘心啊!”萧庆与激动道:“我想起当年,在我离开顺安时,曾与你击掌发誓——”
他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百里沉疴:“发誓若不能学到鬼老先生的机关术之精髓,我萧丰玉至死也不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