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山区与平原的差异自然更是显著;眼下还不到阴历的四月底,平原地方还是一片麦青的景象,山区这边却已是麦梢泛黄,新麦上场的日子已近在眼前了。
杏儿黄
麦儿黄
出嫁的闺女看爹娘
——按当地风俗,每年到这个时节,出了嫁的女人们,便会趁麦收前的这个空当,带着礼物,与丈夫相跟着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于是,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走亲回娘家的人们你来我往,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热闹景象;
年轻的小夫妻们,有了孩子的,一般都是男人背着礼物,女人抱着孩子;大方一点的,两个人亲密地相跟着行走;怕羞含蓄一点的,则是两人一前一后拉开点距离走,有点儿像木匠吊线瞄准一般。
而那些儿大女大的“资深”夫妻们,则是神态自若地随便走在路上,他们显然没有了小夫妻之间的那份青涩和莫名的激动,而是透出两人执手相牵、几度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的那种默契与坦然。
尽管他们是今天的主角,可表现最为兴高采烈的却是他们的孩子们;孩子们不光在他们身旁边走边嬉闹着,甚至还会争先恐后地远远跑到他们的前头去,再回身呼喊着他们快点赶上来
自从出嫁后,丁素梅压根就没想过回娘家的事。
与曾经的那个家,从她出嫁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已算是恩断义绝了——她就没想到过还会走进那个家门去!
这一点,与她的母亲当初出嫁离开娘家时的思想何其相似,简直是如出一辙!
自从结婚后,头一个月,由于是“爹娘月”——一个月内,她和二全都不能跟她的父母见面。当一个月期满,按礼节,她该跟二全一块回娘家看望父母,俗称“认亲”。但最后也只是二全独自去了一趟而已。
这其中的原因,那时她的身体尚未恢复,无法成行是一个因素。再就是,即便是她的身体恢复好了,她也是不会打算回去的!
因此,直到眼下,她嫁进岳家都已近四个月了,可娘家她还一次也没回去过。从娘家的那头看来,她果然如母亲所预感的那样——真的是一去不回头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也一天天有了起色,眼见得慢慢好转了起来。
但是,在身体渐渐恢复的同时,她的思想和内心里却是越来越翻腾得厉害。因为一直到现在,她和二全还没有圆房——婚后二全一直是睡在外间屋的那张小床铺上,这一现实越来越不容回避地摆在她的面前,促使她不禁常常口问心、心问口地发问自己:
我该何去何从?我到底该咋办?
至于答案,在她的思想和意识中,似乎一会有,而又一会没有;并且一阵似乎清晰,一阵却又混沌,如同天际飞逝的流云
为此,她心乱如麻,她夜不能寐,常常整夜茫然地睁大着眼睛,面对着似乎跳荡着无数黑点的夜色出神
而在她脑海里浮现最多的,还是婚后的那一幕又一幕;
——自从新婚之夜被撵出洞房,二全一直就睡在外间屋的小床铺上,再也没表现出想在里间屋睡觉的企图。只是每晚都把尿盆给她拿进里间来,盆口盖上一块木板,以备她晚上使用。到早上时再悄悄给她拿出去;
——每晚,临睡之前,二全都要问她是否喝水之类;起初,她懒得搭理。而二全见她不搭理,也就觉得不好再问,只是给她把油灯的灯头调小一些,尔后便轻轻地走出里间去。
后来,渐渐地,二全再问她话时,她似乎不忍心完全不搭理,也就开始含含糊糊地应付上一声半句的。二全听后,依旧是把灯头给她调小一点,接着轻轻走出去;
——起初,二全给她送饭,见她一时不理会,也就无奈地先把饭菜放在她床头旁边的抽屉桌上
一次,二全送的是几个荷包蛋,叫她吃饭时见她不理,二全怕一会就凉了,就端着碗催了她两句。哪知她突然就火了,一抬手把二全端着的碗打了一下,不想竟就把碗打掉在地上,跌碎了。二全一愣之后,只是慢慢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碎碗片一点一点地捡起来
看着二全那蹲在床前地上捡着碗片的那低头耸肩、令人生怜的背影,这让她的心里禁不住动了一下,渐渐产生了点什么;
——自从她一过门,为了她的生活,也是放心不下她,病弱的二全娘数度让二全把自己背了来照看她。她见婆婆自己就是那么个难以支撑的赖身子,却还要来给她洗手擦脸,给她梳头,还要伺候她吃饭,这让她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婆婆过来陪伴她的那些个晚上,跟她还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起初,她也就只是听着而已。听着听着便不免上心起来——她开始了解了婆婆的不幸与苦难,并抱以由衷的同情与难过;她也了解了二全与辫子的兄妹情深,由不得心生感动
有那么一次,当婆婆见她鬓边有一绺乱发,便忍不住抬手去给她抿在了耳后去——这一小小的举动,让她情不自禁地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起来,不自觉地就想把自己往婆婆的怀里去靠近——
她自己尽管也有母亲,可母亲把母爱都给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她从小何曾享受过母爱的温暖与幸福!她不曾记得自己能像小伙伴们那样——在夏夜乘凉的场院上,躺在母亲的怀里,去数那满天的繁星,去猜想哪颗星星会是自己,最后在母亲讲述着“从前”的故事当中,悠然地进入到童年的梦乡
由于昨晚又是一夜没睡好,今天一早起来,丁素梅就觉得头昏脑胀,身上也感觉懒怠难受得慌。家去吃过早饭回来后,她本想睡上一觉,可躺在床上,老就是闭不住眼睛,心里如同堵着一把烂草似地糟乱不堪,无所适从
听得院门外的街上有孩子在玩耍,叽叽喳喳的,似乎还挺热闹的,丁素梅感觉实在也躺不住,心里也憋闷得厉害,索性就起了床来,想到外面看看去。
门外的街上,七八个男女孩子把一个男孩围在中间,大家正在玩着游戏;中间的男孩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手心冲上,其他的孩子都各将一个手指头去接触着他的手心。在他念叨完“红布绿布,香油蘸醋;有钱吃点,没钱走路,黄豆绿豆——啪”这套顺口溜、猛地一攥手时,孩子们都赶忙往回抽自己的手指——就看谁的反应快。那来不及抽回而被攥住手指的就算输,就要被罚刮鼻子一下;
孩子们开心的玩着,不时发出刺激地尖叫声
丁素梅轻轻敞开院门走出来。
孩子们玩的这游戏,丁素梅小的时候也经常会跟小伙伴们玩,自然是熟悉得很。她不无兴趣地朝孩子们凑了过去,去看他们玩。
看着看着,孩子们的快乐显然也就感染了他;
当看到有一个女孩子在被连刮了两次鼻子后,由于心里紧张,不等中间的男孩子念叨完那套顺口溜,便急于想抽回自己的手指——引得大伙发笑时,她也由不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孩子们兴味盎然地玩着。那个连连被罚刮鼻子的女孩在又一次输了之后,看样子是为了逃避刮鼻子,连喊着“不玩了”,转身就跑。别的孩子也就一哄而起,一齐喊叫着“羞了羞了”,追赶着那个女孩跑走了。
看着孩子们顺着胡同跑走,丁素梅怅然若失地呆站了一会,这才转了身想走回家去。
当她无意间朝胡同的另一端一瞥时,见自己的二姐丁素琴正朝她这儿走来——已是身怀有孕两三个月的素琴,看上去,面目上更见憔悴了。
一股喜悦涌上心头,她赶忙笑着朝二姐迎上去。
二姐也加快脚步走过来。
丁素梅招呼道:
“二姐!您来了?”
二姐笑着答言道:
“嗯。多少日子没见了,就想来看看你。看你现在,这比上次我来时眼见得好多了。”
丁素梅笑着点点头
姐妹俩亲热地进了家,院门被掩了上来。
那门上,“钟鼓乐之,琴瑟友之”的喜联和“大有庆也”的横联,眼下红纸虽已褪色见白,但字迹尚是清晰可见。
姐妹俩进了堂屋,还没等坐稳身,丁素梅就关切地问道:
“二姐,上次你来时说的那事,回去后找人算过了没有?”
二姐勉强点点头,没有言语,眼圈倒先红了起来。
丁素梅见状,直觉到什么,嘴动了动,一时没再问话,只是怜悯的目光看着二姐。
过了会,二姐把自己的情绪按捺了一下,这才做一说明,开口道:
“上次从这里回去,我听人说公鸡岭那边有个先生算得很准,我就去了一趟”
“那先生怎麽说?”丁素梅急切地追问道。
二姐语气悲哀地:
“人家说人家说我是犯了九女星”
丁素梅一下子不解地:
“啥意思?”
“就是说我得连着生下九个闺女之后才能生下儿子。现在我身上怀的这胎,恐怕还是”
话语未尽,二姐的眼里已是泪光莹莹。
丁素梅先是眼神意外地直愣了一下,之后才开口道:
“这这事我姐夫知道了吗?”
二姐只是点点头,没言语。
“那他是个啥态度?”
二姐仍未说话,只是痛楚难耐地摇摇头,眼泪成串地掉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