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宁二年十二月十五,帝于朱崖州姚水祭天。襄王下一武将于当天谋反作乱,持兵四千埋伏姚水山。丞相付之衡与其勾结,增兵二万围堵姚水。帝临危不乱,与襄王、谢家一同,合自京师驰援柱国将军张尚枫六万援军里应外合,仅用半日将反军击破。次日,未曾盘桓,启程回京,沿途水路返回京师。
——《瑞史-武世宗本纪》
有谁知道,就是这寥寥数字,却写尽了多少的血汗和心酸。
很多很多年以后,她再次回忆起来那天的场景,只觉得血腥,恐惧,还有死亡。
她甚至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参与了那场战争。相信很多参与过战争,上过战场的人,都会对那样的场景,终生难忘。
她穿着那身御林军的盔甲,早已满身狼狈。
天空中,是火和硝烟,身边,是血腥味和遍地的哀嚎。耳边充斥着刀剑相碰的铿锵之声,有无数人倒下,有无数人冲锋,喊杀声,惨叫声一直在耳边回荡。
脚下的泥土坑坑洼洼潮湿不堪,遍地流淌着鲜红色的液体。踩上去溅起一朵红色的花,惹眼,诡异,骇人。她也是才知道,一个人的血是可以喷的那么高,仿佛一颗永不服输的心,忍不住的想要继续拼杀。
她抬手,不知道是第几次擦掉满头的鲜血和汗水。身上的铠甲满是刀痕,血迹染红了银色的盔甲,护膝,护臂,护颈,几乎每一处,都有或多或少的浅浅刀痕,从前的武功只是能对付一些人,但是真当力气耗尽的时候,就是看见有人挥刀而上,也毫无力气去举刀抵御。她不知已经是多少次挥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这样麻木的,手起,刀落。也所幸有那一身护甲,否则纵然再大本事,也必会死无全尸。
她也才知道,人真正杀红眼的时候,是不分敌我的。耳边全都是厮杀声,眼前的,人影和鲜血晃在一起。见人就砍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努力,才能慢慢缩短与慕容修那区区几百步的距离。她不知道,自己多少次手起刀落下,也有几个己方战士的冤魂。
而敌人似乎是无限的。无论怎样都杀不完一般。无论她怎么去尝试,都只能一点一点的挪动。
空气中布满了血的味道,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怒吼,山崩地裂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他们好像被千刀万剐一样,肢体崩裂着,躯干支离破碎。在这被血光吞噬的时刻,每个人脑中早已失去了理性,失控似的只想要拼了命的屠杀,以此来保证自己还活着......
她咬着牙,嘶吼着,嘴角满是血迹。原本盘好的辫子却早已散落在外面。此时已经被人斩断成两截,使她原本如瀑深潭般及腰的的头发变成只有刚过肩膀那么短。而被生生斩断的另一截她早已经无心查看,不知落在了哪里。
可怜泸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现在搏杀着,哀嚎着,痛苦着,死亡了的将士,又是哪家姑娘的“深闺梦里人”呢?
她哭了,多日以来她的眼泪没有一次是真的,但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哭。模糊着眼睛,看不清前方的路,只是能隐约看到挥刀向她砍来的人,便毫不犹豫的挥刀而下。她哀嚎着,身上却没有一处足够让她痛苦到喊叫的伤痕。却还是一直止不住的哭着,她哭的声调十分沙哑难听,是那种近乎疯狂的嚎叫。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自己,仿佛悲伤再也无止境。
或许是因为,看着主人倒地,匍匐在一旁不肯离去的马,或许是因为,战友惨死,恨意加倍流着泪咆哮着厮杀的人,或许是因为,这样恐怖的杀戮,这样多的鲜血,都只是为了那几个人的争权夺位,只是为了满足所谓的天下大局,只是为了那些道貌岸然的说辞和冠冕堂皇的理由。
远处,杀喊声不绝于耳,似乎新的大军已经到来,而另一边的冲锋号响起了,比之前的更加悠远,更加绵长,却令人心神振奋,仿佛已经见到了胜利的曙光。越来越多的人鼓舞着,振奋着,所有人都知道了:“远在京城被禁足的张将军,率六万士兵已经前来救驾!”无数人的心神一振,月然也想了个明白。
原来,慕容修最大的后手竟然在此!逸王陷害张将军,将他禁足于将军府,进而鼓动御驾南巡。为的就是在没有柱国将军的庇佑下,能一举取得政权。却没有想到,前脚御驾南巡,后脚张尚枫就领了他的密旨,带领六万大军南征。
她也终于明白,慕容修派出去那么多的暗卫,原来都是为了隔绝逸王的一切消息。而她,则只是为了让逸王分心,进而忽略查看近期的任何异动。
而她除掉逸府三卫,已经是高过了慕容修的预期。
她仔仔细细的回想,原来慕容修根本就没指望她能替他除掉几个人......只是希望将她送去,让逸王分心。
她狠狠咬着牙,随即想到,慕容逸若是能舍弃下属出去抵罪,那她岂非根本报不了仇?既白费了功夫,也不会让慕容逸受到惩罚......
新的一轮战斗来袭,远处却再一次响起了鼓声和号角声,是新一波的士兵参与了护驾的战斗。但却让人疑惑,究竟有多少兵马参与其中?
但很快,新的人员加入,让士气瞬间提升。
与己方大军相反的,是反军的士气低迷,要看死期将近,绝望痛苦的怒吼和哀叹命运的不公。
她的身边,越来越多的己方军士,而她,也终于有机会抬眼向祭台上面望去。
祭台之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一身帝王衮服的人,但此时慕容修头上的冕冠已经不见,只露出一个盘好的发髻,和那只龙纹金簪。
身旁,慕容逸半跪在那里,不知在说着什么,身后是一个五花大绑的武官,和已经死掉了的夜烛。
她心中已经了然。逸王原来真能舍弃掉为他奔走甚至造反的将军,和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也要保全他自己。
虽然这没什么可说,虽然抵罪的或心甘情愿,或受人逼迫。她始终是心中不平!若非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亲身经历这样惨烈的战争,她又怎么能甘心于这样所谓的结果?
眼前的杀戮越来越少,而剩余的很少一部分反军在层层包围中全部缴械投降。但却并没有得到上位者的原谅。在柱国将军张尚枫的命令下,全部都被挑断了一只脚筋,屈膝跪在战场上如山的尸体前,仿佛是在忏悔,仿佛是在赔罪。
她咬着牙,眼神中全是恨意,真正该为此买单的并不是这些人!她连双手都在颤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后来的援军,竟然是逸王的!她咬着牙,狠狠瞪着远处那个跪在地上的慕容逸。好像是卑躬屈膝的样子,可实际上,他见自己败局已定,却还留有后招!派自己下属的一队兵马 假意救驾......
她不敢置信的退后了好几步。呆愣在那里,手中的刀无力的掉在地上。
她拼尽心血在战场上搏杀,无人知道。她看见平凡的士兵留的鲜血的牺牲,无人知道。她身为局外人冷眼看着高位上的人勾心斗角,像戏子一样让人发笑......无人知道。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转身无力的离开。
她那样努力,那样担忧他的安危,那样拼命地搏杀,都只是为了离他近些,可他,此时却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淡定从容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没有人注意到她,人人都沉浸在高昂的斗志和胜利的喜悦中。只有那几个心怀鬼胎的人,额头上的汗开始簌簌而下。
付丞相也成了此次造反的主谋,却未等到任何处置就死于乱军。无人知道他到底是被故意杀害还是真的如此......
旌旗依旧飘扬着,却不知道那面红的鲜艳的红色旗帜,是否也浸染过无数亡魂的鲜血。地上的血流淌成了一条小河,把泥土都染变了颜色。
天空却一片碧蓝如洗,干净的近乎透明。却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是一个崭新的明天。
有人心死了,有人却高兴着。有人失落着,也有人欣然着。
月然一个人走在无烟的荒野,身后也早就不见了那高高的祭台。她早已丢掉了身上的甲胄,只留下了一身白色的染满鲜血的中衣。及肩的头发被风轻轻吹过,胡乱的粘在她满是汗水和血迹的脸颊。
她真的很累,累到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只是麻木的走着。最终,她跌倒在翠绿的青草上,再也没有力气去挪动身体,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