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郁郁，流水渐渐，佑民寺的香火一如从前鼎盛，寺前热闹不减，那会玩幻术的杂耍人依旧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吹出一尊飘进云里的佛祖。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嘈杂中雄浑的钟声低鸣，似乎隐没不见，却又如此清晰。王昭祚依然走在前面，带着蒋玉衡在人群里驻足观看，只是如今她长高了不少，已快到自己的肩头，也没有了当年的贪玩心性。

“走吧！”

那杂耍人口中的佛祖还未吹完，王昭祚便迈开了步子，在涌动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空隙。

蒋玉衡一边小跑跟上，一边笑道：“这么急！怎么，怕空凡大师偷尝了你的六方春？”

“和尚是不喝酒的！”

他们并肩跨进佑民寺的庙门，去取三年前尘封于此的美酒。沉璧死后，王昭祚心怀内疚，想为她超度祈福，而六方春是沉璧生前亲酿的，也算是她留下的唯一念想了。王昭祚于是封了一坛，交给空凡大师，请他为沉璧日夜诵经超度。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王昭祚当日逃得匆忙，余下所有的六方春都还在公主府，自是不方便回去取的。唯有这一坛了！

三年前，这坛酒从桃树下挖出，几乎就要倒入朱温的杯中。三年后，它又从佛堂里被抱走，浓郁的酒香中掺杂着淡淡的佛香，可这佛香不是用来荫福，而是用来杀人的！

王昭祚用红绳提着这坛六方春，行走在开封的街巷间。巷边院门深锁，高大茂密的枣树伸出院墙，细碎的枣叶间藏了一颗颗椭圆的枣。那通体青绿的枣身上偶有一抹羞红，小巧可爱。

墙角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高举着竹竿打枣，另两个稍小点的则蹲在地上捡，他们一会儿抬头望望，一会儿用手护着脑袋，一会儿又拉长自己的衣摆来兜枣，简直忙不过来。

王昭祚从三个孩子身边走过，恰巧一阵小枣啪啪被打下来，他右手一抡，而后将手摊开，手心里便躺着两颗圆溜溜的枣。蒋玉衡笑着拿起一颗尝了尝，虽还青绿，却甜滋滋的。

“你小小年纪，哪来的一肚子坏水？”王昭祚一面把手里的枣啃得干干净净，一面开玩笑似的看着她。

蒋玉衡不知所云，无从答起。

“用我的六方春去杀朱温，既除了朱温，又把祸水全都泼给我，把李存勖撇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他日我不得不受制于太原了！”

蒋玉衡颇为得意地仰头一笑：“我没记错的话，不是大公子你亲自去太原向我们大王示好的吗？何况，朱温若死在你手上，岂不正遂你意？为天下除一大祸，多么功德无量啊！”

蒋玉衡说着故意双手合十，做出虔诚模样，王昭祚心里倒是生不出气了，嘴角偷偷抿着笑，迈着难得的悠闲步子，两人并肩而行，如沽酒回家一般，心里竟突然生出几丝闲惬与向往。

他正听着酒轻轻碰到坛壁的清冽之声，突然，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驸马爷？”

王昭祚和蒋玉衡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姑娘笑盈盈走上前来，福了一福，喜出望外道：“果真是您！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呢！”

这女子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见他二人一脸迷茫，那女子于是解释道：“我是小慧呀！万芳楼的小慧，沉璧姑娘的丫鬟！沉璧姑娘您还记得吗？”

王昭祚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觉得这么眼熟，蒋玉衡经这么一提醒，也想起自己初到开封时是接触过这么一个姑娘。王昭祚在这虎穴之地遇见难得的一个故人，心里不禁一阵温热，又一阵酸楚，酝酿半天，竟只能不痛不痒地问一句：“你怎么还在开封？”

小慧顿时失了笑脸，叹道：“我还能去哪？在哪儿都一样！”她似乎过惯了这种日子，转而道：“听说驸马爷逃走了，怎么又回来了？陛下可很生气呢，一直在派人抓您！公主也为此受了牵连，被软禁在府里！”

“朱温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关？”蒋玉衡双手抱在胸前，鼻子里冷冷一声嗤笑。

小慧这才把眼睛转到蒋玉衡身上，一双娥眉颦蹙许久，眼里才顿时放出光彩来，指着蒋玉衡道：“你是--你是蒋大哥的妹妹？”

“蒋大哥？妹妹？”王昭祚一头雾水地盯着蒋玉衡。

蒋玉衡撒开两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凑到王昭祚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蒋成”，王昭祚这才想起，当时他们两个为了混进公主府，自称是兄妹，而独孤成改叫蒋成。

小慧继续用好奇地眼光打量着他们两个奇怪的打扮，问道：“你们怎么这身打扮？是为了偷偷潜到开封来？驸马爷想做什么，小慧能帮上忙吗？”

“我们--”

“回来看看！”蒋玉衡忙打断王昭祚的话，报以敷衍的笑脸，“不用帮什么忙！我们先走了！”说罢，她拉起王昭祚就走。

她一边急走，一边不断地回头留意有没有人跟上来。王昭祚见她如此谨慎过头，不免有些觉得扫兴：“她是我的一个故人，你没必要这么防着她吧？”

“没必要？她曾经平白无故救了独孤，如今我们到开封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她又突然出现，似乎还对我们此行很感兴趣！驸马爷觉得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每次蒋玉衡一本正经的时候，王昭祚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令自己莫名信服的灵魂竟然是个孩子。

“可--万一真的只是碰巧遇到呢？”

蒋玉衡似乎没有与他争辩的闲情逸致，只提醒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要叙旧情随你，我和独孤只会一心完成大王给的任务。而镇州能不能脱离苦海，是你的事！”

她轻轻甩着腰上垂下的一小截鞭子，晃着步子涌入人群中。在他们的计划里，她和王昭祚到佑民寺取六方春，而后按约定好的接头人交给况七娘。万皓配合李存勖在开封的势力，在城中四处奔走，秘密布置，制造混乱。而独孤成，则去执行李存勖给的第二个任务了，秘密跟踪况七娘。

虽然独孤成也怀疑过况七娘就是内鬼，可当李存勖下此命令的时候，他内心还是泛起痛苦和纠结，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大王的猜测都是受奸人的蛊惑。可当伊雪死在玉衡脚边时，当所有人甚至自己都相信是玉衡杀了伊雪的时候，大王却依然能看清玉衡是被陷害的。莫非此次，大王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跟踪了一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动。他怅然回到落脚的客栈时，蒋玉衡和万皓正在准备碗碟预备开饭。他累了一整天，一屁股坐下便吃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王昭祚的心不在焉。

万皓将自己今日的任务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蒋玉衡和独孤成侧耳听着，见王昭祚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似乎也没有认真听，蒋玉衡于是冷冷嘲讽了一句：“怎么，还觉得我冤枉了小慧姑娘？”

“咳咳--”独孤成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听到这话，突然猛地一阵咳嗽，喉咙里的饭咽了好久，才发出声来，“谁？小慧姑娘？”

蒋玉衡见他双眼都呛红了，忙盛了一碗汤送到他手里：“在公主府遇见的那个--沉璧姑娘--你忘了？”

蒋玉衡本想说是那个帮他一起说谎骗王昭祚的姑娘，可话刚要说出口，这才意识到王昭祚还不知道沉璧就是被独孤成杀死的，于是冲独孤使了个眼神。她以为独孤成这样问是因为不记得这个人了，却不知，这个名字，那一双如水如星的眼睛，从未从独孤的脑海中消失过。它们如同黑夜里的月光，照他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