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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烟云 第五十一章 欲取姑与

丘陵小道,春风骀荡,山际桃花盛开,烂漫明媚。独孤成驾着马车,一条腿悬空垂着,悠悠晃着马鞭,脑袋随着悠扬的笛音微微摇晃,却不敢太沉醉其中,双眼仍四处张望,随时保持警惕。

蒋玉衡另骑一匹小马,跟在马车后面,但似乎特意落下一段距离,不肯靠近。

“为何总是吹这首《梅花落》?你喜欢这首曲子?”马车里传来李存勖的声音,让蒋玉衡和独孤成难以置信的声音。上一次蒋玉衡在百年亭前听到李存勖对刘碧婵说话时的欣喜,就已经诧异不已,没想到如今对伊雪的温柔更出乎意料,与平时完全判若两人。

“嗯!”隔着帘子,蒋玉衡看不见伊雪脸上的表情,但从她甜糯的声音中都想象得到,此刻她定是满脸轻笑,“我喜欢鲍参军的‘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梅花清芬,如漫天飞雪。”

“梅花清芬,如漫天飞雪--”蒋玉衡歪着嘴怪里怪气地小声重复着,露出不屑的表情。

马车内,伊雪听到蒋玉衡的讥讽,挂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充耳不闻。李存勖将头微微往后扭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魏州城外,李嗣昭与郭崇韬已率领部分军队先行撤回,张承业和周德威仍在原地等待李存勖。

李存勖在独孤成的伺候下下了马车,而后伸手撩开帘子,去扶伊雪。周德威和张承业见车中似乎还有人,忙拉住上前系马的蒋玉衡,问怎么回事。蒋玉衡将鼻子一耸:“自己看!”说罢撇下众人转身离开了。

“这丫头胆子越来越肥了!”周德威望着她日益长高的身影,嘴上虽骂着,眼里却露出遮掩不住的疼爱与欢喜。他们刚一回头,就看见车里缓缓走下一个娇若梨花的美人,二人立即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低头一笑。

李存勖领着伊雪走上前去,伊雪朝周德威和张承业袅袅行了个礼,他们二人忙回礼作揖。

“大王又得佳人了?”宋老瞎拄着拐杖从周德威身后走来,笑盈盈问道。

李存勖春风满面:“这老鼻子比常人的眼睛都通透!”众人纷纷大笑。李存勖又问:“你怎么来了?”

宋老瞎拘起笑容:“有要事回禀!”

周德威见机,也忙拱手道:“末将也有事要奏请大王!”

李存勖见他二人神情严肃,张承业在一旁也暗暗点头,便看了看身边的伊雪,右手轻轻抚在她单薄的背上:“舟车劳顿,你先去歇会儿!”伊雪顺从地点了点头,李存勖唤了声“玉衡”,回头一看,那小丫头早没了影。

独孤成怕李存勖怪罪蒋玉衡,忙上前道:“我领伊姑娘去歇息吧!”

帷幕垂下,营帐里顿时暗了下来。周德威、张承业和宋老瞎三人并肩站在李存勖跟前。李存勖靠在紫檀木画挟轼上,觑着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三人脸上细细打量。

周德威和张承业见他神色古怪,不禁对望一眼,而宋老瞎虽看不见,却听得出屋子里安静得知剩下稍露忐忑的呼吸声。

良久,张承业才徐徐开口:“黎阳一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存勖双眉一挑,眼神望向别处,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没什么!说说你们的事吧!”

他们三人互相偷瞄了一眼,虽知李存勖有事隐瞒,却也不好再问。宋老瞎于是回道:“大王,属下已打探清楚,开封那边元气大伤。刘鄩因被朱温猜忌,以母丧为由请求回乡守丧,此刻已经在回安丘的路上了。而朱温听到龙骧军和神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当场栽倒在朝堂上,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朝堂之上,朱友珪也因柏乡一战而失去了朱温的宠信!”

“那此刻他们的朝事由谁把控?朱友贞?”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李存勖有些不满这样的回答。

宋老瞎忙解释道:“的确是朱友贞在主持,但朱温对朱友贞也心存戒备,因此派了好几个心腹大臣一起商议,大事仍由朱温自己拿主意!”

李存勖微微点头,摸着指间触手生温的墨玉扳指,漫不经心地问道:“况七娘近来如何?”

“她一直在伺机接触朱友贞!”宋老瞎回道。

李存勖似有话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转问周德威:“周将军呢?”

周德威大步向前,从李存勖案前堆积的奏折中抽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递。他趁李存勖低头看信时解释道:“这是王镕和王处直写给大王的密信,信上说幽州刘守光变本加厉,恶行更甚从前。大王的军队一退,刘守光就派人三天两头地去骚扰镇州和定州,让两镇百姓苦不堪言。他们二人想请大王出兵剿灭刘守光!”

“还蹬鼻子上脸了!”李存勖将书信狠狠一拍,他们三人立即低下头去,噤若寒蝉。“以为我晋军是他们家的?想打谁就打谁?”

李存勖越想越恼火,将手里的信抓成一团,掷向地上。那纸团滚到张承业脚边,张承业从容不迫地弯腰拾起,一点点展开,用手抚平,送回李存勖的案前,他细细道:“大王怒归怒,可是大王既然接受了他们的推举成为盟主,就该知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况且刘守光恶行昭昭,王镕和王处直既然开了口,大王就不能置若罔闻,让他们闲言碎语,看我们的笑话!”

张承业几乎是扶着李存勖一步步从孩童走上王位的,他的话,李存勖向来都会仔细斟酌。李存勖收起了埋怨,问:“那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周德威第一个冲出来:“柏乡一战我们虽大歼梁军,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最紧要的是休养生息,整顿兵马,玩不是出征幽州的时机!况且,万一盲目出战,只怕朱温会做困兽之斗,拼尽全力报复。到那时,其余各方割据势力若想趁机浑水摸鱼,那成败输赢,可就难说了!”

“周将军所言甚是啊!”李存勖一手撑着书案,缓缓起身,胸前的新伤连着胳臂和背上的旧伤口一起,撕裂般的痛。他深蹙着眉,半晌才缓过来。

张承业关切地问怎么了,李存勖只摆摆手,闭口不言。

宋老瞎见他们要谈的是军国大事,于是主动告辞道:“大王和周将军、老监军要谈战事,老瞎子还是回避为好!”

原来这是先王李克用立下的规矩,文臣武将在明,间谍密探在暗,明暗两线并驾齐驱,双管齐下,却各不干扰。宋老瞎领头的密探组织为军国大事服务,却绝无权过问,因此往常凡议朝事,宋老瞎总要回避的。

这规矩李克用曾多次嘱咐李存勖牢记,因此对于宋老瞎的告辞,李存勖点了点头。可就在宋老瞎转身要走时,李存勖却突然吩咐道:“叫独孤成过来一趟!”

“独孤?”宋老瞎不解,“大王,这--不合规矩吧?”

“是啊!”周德威和张承业也异口同声道。

李存勖却淡淡一笑,冲周德威道:“看看你教得怎么样!”

宋老瞎无奈,只得答应着退出营帐去了。周德威望着李存勖运筹帷幄的模样,心中了然,道:“大王已有对策,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存勖默然不语。这次黎阳之行,让他对独孤成有了新的认识。从前他只把独孤成当作满心仇恨的木讷棋子,可这颗棋子告诉了他内鬼之事,并且在蒋玉衡对伊雪的出现沉不住气时,独孤成心中虽困惑不解,面上却能不动声色,这让他颇为惊讶。

独孤成站在久经战事的周德威和张承业身边,虽看上去稚嫩有余,是个少不更事的毛小子,但少年意气横溢眼中,光彩照人。

周德威将幽州之事尽数告知,末了,李存勖问他可有什么对策。

独孤成略一思索,道:“属下读史书时,有两句话印象深刻,‘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哦?”

“刘守光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大王若要笼络镇、定两镇的人心,必不能听之任之,可是目前我军又不宜出征。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让刘守光自取灭亡!”

“说具体的!”李存勖直言。

“是!”独孤成道,“刘守光本事不大,野心却不小,他见朱温在南方称帝,便想着称霸北方。大王何不遂了他的心愿?人往往一得意就会忘形,自然越做越错。等到他毒入骨髓时,大王再派兵,幽州不攻自破!”

周德威和张承业一齐看着独孤成,点头赞许。李存勖虽沉默不言,但独孤成从他含喜的眼神中看得出,自己离带兵打仗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当晚,张承业便带着墨制和晋王书信,连夜前往幽州,拟推举刘守光任尚书令、尚父。

而宋老瞎把李存勖的亲笔书信分别密发给王镕和王处直后,便奉命立即前往幽州,暗中保护张承业的安全。令宋老瞎不解的是,他们部署在开封的势力正在重建期,他本向李存勖提议让况七娘走这一遭,可李存勖似乎在提防况七娘什么,搪塞着非要他亲自去。

月华似练,银瀑一般泻入帐中。李存勖双目轻合,胸脯随着沉稳的呼吸一上一下。伊雪卧躺在他身侧,她缓缓睁开眼,瞄了瞄李存勖。

“咕咕--”帐外传来鸽子的闷叫。声音很小,但伊雪生怕会吵醒李存勖。她紧张地轻推了推李存勖的肩膀,见他并无反应,才蹑手蹑脚地捏开被子,光着脚走了出去。

夜色苍茫,帐外火光昏而碎,她躲到暗处,果然有一只鸽子落在地上。她立即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字条,打开一看,确认上面写的是“事已成”三字后,便急匆匆卷起,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将鸽子放飞。

而大帐里,李存勖侧着脸,静静看着幕布上战战兢兢的身影,目光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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