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街头,一家临街茶肆。
锅炉上“嗞嗞”地冒着热气,小二肩头搭着白巾,挽起袖子一面提壶一面抬眼吆喝,手指不小心触到滚烫的壶盖,连忙往耳垂上一捏。一个矮胖身量的老板急忙忙走进铺子,指骂了一顿,小二也顾不上手疼,取下白巾隔在茶壶柄上,就提了出来。
一张临街搭起的茶棚下,挨靠放了三张桌子,挤满了喝茶人。独孤成坐在当中,悠悠举杯喝茶,眼睛却始终盯着街上络绎不绝的梁兵。他左手边坐了一位青衣少年,素带挽起一个高髻,近前一看,原来是蒋玉衡又扮了男装。
“诶,那不是古井巷的二牛吗?”独孤成身后那桌上忽有一男子伸手指着军队,“前些日子不是说朝廷要派他们去潞州吗?这怎么又回来了?”
“这你都不知道!”另一桌有个大汉一副胸装天下的模样。
“怎么回事?”
“我是听一位在宫中当差的亲戚说的——”那大汉说话间左顾右盼,似怕人听见,偏偏声音又不小,“李克用诈死,咱们这位皇帝心虚了呗!这不急忙把兵从潞州撤了回来!”
“难怪!”众人一阵唏嘘。
蒋玉衡听了,眼中含笑,与独孤成对望一眼。独孤成从腰间拨出几个铜板,摁在桌上,他们二人便起身走了。
这条街两旁都是卖各种小吃零嘴的,炊饼,水晶糕,葡萄酒,蜜汁鸡爪,月儿羹······应有尽有,芳香四溢。搁在平时,蒋玉衡定要缠着独孤成买这买那,今天却异常乖巧,只四处望望,饱饱眼福。
他们穿过几条街,来到山林巷。山林巷中专卖各种花鸟,鸟鸣啁啾,花开明艳,让人目不暇接。刚进巷子是一些小摊,摆放的花鸟多是常见品种。真正稀奇的多聚在巷子中间靠后,开封城内的富商大贾、名门贵族多去那几家店挑选。
不过孤独成和蒋玉衡二人没有走进去,而是停在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小摊前,各种花盆挤在一起,上面的鸟叽叽喳喳的,让人觉得走进了买鸡鸭家禽的地方。
摊主是个矮矮的老头儿,慈眉善目,左脚有些跛。
老头儿见有客人来了,连忙跛着脚起身,转了转悬挂在上头的鸟笼,又指着鸟笼下摆放的花花草草:“两位是买花啊,还是买鸟?”
“都买!”独孤成吹着口哨逗了逗鸟,又掏出一张字条递过去,“明日天黑前送到天心楼,这是单子,就照上面的,可别漏了!”
老头儿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接过,连连答应:“诶,您放心!”
他们离去不久,便有一个淡黄衣衫的女子站在了那花鸟摊前。她戴着一顶斗笠,上覆一层薄纱,逼人的寒意从中透出。
而公主府内,王昭祚坐在书桌前,点起一支蜡烛,将手中书信点燃,扔进火盆里。
今日一早,父亲王镕派来向朱温请罪的人特来公主府向他辞行,临行时,偷偷塞给他这封书信。
原来这些年王镕和王昭祚一直有书信往来,他们并没有提防。直到王镕母亲去世,王镕曾手书一封让王昭祚知晓,不想王昭祚迟迟没有收到消息。那日问过洪先国,王镕才猜测定是朱温截下了那封书信,才将王昭祚瞒住。
想到此处,他不寒而栗,细细回想这些年父子两人在书信中可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千思万想依然不放心,于是交待使者一定要亲自把信交到王昭祚手上。
王昭祚望着火盆里蹿出的火苗,双眉紧锁,喃喃自语:“梅花针——况七娘!”而后从内心伸出发出沉闷的低吼:“朱温!”
独孤成和蒋玉衡回到天心楼时,已过正午,一进门就看见余海倚在柜台后,用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盯着他们。
“你们又偷偷跑出去!”余海压低声音骂道,生怕被人听见,“出了事可别怪我!”
“哎呀,余伯伯!”蒋玉衡从柜台上拣了几颗碎银子,在空中抛耍,“能出什么事嘛!您呀,就放宽了心!对了,有吃的吗?饿死了!”
她直摸肚子,余海一个白眼砸过去,愤愤地抱起算盘走开:“没有!”
蒋玉衡在背后学着他的样子说了句“没有”,便拉着独孤成撩开蓝色幔子,去了后厨。
此时客人大多点好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后厨已闲了下来,院子里放了两个大盆,几个打杂的正在洗碗。他们在门边看见吴大方正提了桶水摇摇晃晃往盆边去,蒋玉衡大声问:“吴小气,有吃的没有?”
吴大方没抬头,闷闷回了声:“灶台上!余伯给你们留了烧鸡!”
“不是吧?他这么有良心?”蒋玉衡瞪大了眼睛,冲进厨房,果然在灶台上看到个大碗,上面用蓝花边盘子倒扣着。她掀开盘子,里面满满一碗油光水滑的烧鸡,色泽红亮饱满,香气扑到鼻子里,让人直流口水。
蒋玉衡抓起一只鸡腿,把碗递给独孤成后,就坐在门槛上撕咬起来。独孤成端着碗,也横坐在门槛上。他见吴大方今日总闷着头一句话没有,干起活来比平时不知卖力多少倍,便笑道:“余伯伯今日给气你受了?”
“没有!”
“那扣你工钱了?”
“没有!”
“那你今日怎么这么勤快?”
吴大方不再接话,依旧不停地打水。
蒋玉衡抿了抿嘴,伸出舌头把唇边的油舔了舔:“大方哥哥,那——你不会是在生我们的气吧?”
“不是!”
她见吴大方仍然一脸不高兴,便挑了块又肥又大的鸡肉在他眼前一晃,小心赔笑道:“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小气了,也不吓唬你了,好不好?”
吴大方望着眼前油腻腻一块鸡肉,又看着蒋玉衡真诚小心的笑,不由得心里一阵泛酸:“我真不是恼你们!”
过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乎乎的。几朵硕大的白云飘来飘去,在院子里投下一片片影子。吴大方和他们一起坐在门槛上,看着那几个洗碗的杂役。
“我们这几个都是死里逃生的人!那年朱温大军攻城后,烧杀抢掠,眼睛看到的都是血,耳朵听到的都是哭声。我那时候也是十二岁,亲眼看见爹娘死在自己身边。今天是我爹娘的祭日!”
蒋玉衡听了一阵悲怆,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身边的独孤成拳头一点点捏紧,眼里的愤怒和悲痛交杂。
“是余伯救了我们,并把我们带到天心楼,让我们在这里打杂养活自己。这些年他虽然有时候不高兴会骂一两句,但我知道,他心里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女儿死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他看了看蒋玉衡。
蒋玉衡突然觉得嘴里的鸡肉有点泛苦。
“总有一天,我们会报了这血海深仇!把朱温千刀万剐!”独孤成的后曹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吴大方望着一只只油腻的碗在井水的洗涤下变得干净洁白,整齐摞在清水里,他的伙伴们虽然穿着粗麻布衣,但凑在一起嬉笑谈心,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说实话,他恨过朱温,在梦里都想杀了他为父母报仇。
可是这两年他的恨仿佛一块斑驳的血迹,被这后院一口老井里的水渐渐冲刷淡去,而后在阳光照耀下晒干,只留下一个朦胧的痕迹。
他渐渐留恋这样无忧无虑的小日子,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冲进脑海的是“留恋”这个词,也不敢向任何人表露自己的这种懦弱和不孝!
蒋玉衡见他们各自沉默,怕惹得大家伤心,于是忙把话题挑开:“大方哥哥,你跟在余伯伯身边这么久,对王昭祚也算熟悉,你知不知道胭脂醉是什么啊?”
“胭脂醉?”吴大方皱着眉想了许久,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过,怎么了?”
“安阳公主寿辰那天,王昭祚和沉璧想要刺杀朱温,他们提到了胭脂醉——”蒋玉衡一遍遍回想那段日子在公主府的事情,企图找出一丝眉目。
“温柔乡,乱坟岗!胭脂醉,这名字一听就是杀人利器,说不定是某种毒药,下在菜里!”独孤成在一旁喃喃道,“那日不是有人投毒,毒死了他那条狗吗?”
“那应该是冲王昭祚去的!”蒋玉衡道,“我想,投毒的和在佑民寺刺杀他的,是同一个人派出的!众人都知道羊肚包子鹅是王昭祚亲手做的菜,他不可能蠢到自己下毒!而且看他当时的表现,完全不知羊肉上有毒,否则他不会喂大黄的!”
“那就下在酒里!”吴大方道。
“可是——”独孤成颇为不解,“除非他打算跟朱温鱼死网破,否则在公主寿宴上投毒,他头一个会被怀疑!”
“嗯!”蒋玉衡点了点头,苦思不得解。
三人正坐在门槛上沉思,忽听见前面一阵骚动,他们正要起身去瞧,一个小二侧着身子冲了进来,惊慌失措:“来——来了——”
“谁来了?”
“官兵——来了好多官兵——”
那小二话音刚落,便看见余海撩起帘子疾步进来,他一脸严肃,袖子用短绳扎起,吩咐道:“大方,带他们两个先走!”
“余伯伯,怎么了?”蒋玉衡急问。
“你们是不是私自行动被人盯上了?”
“我们——”蒋玉衡想否认,却突然没了底气。垂下头,眼珠左右乱转,细细回想。
余海也顾不上追究:“快走!店里有暗道,跟着大方,尽快离开开封!”
“那你们呢?”独孤成问。
余海看了他一眼,神色决绝:“没有大王的命令,我们不能离开!”
吴大方拉了拉蒋玉衡:“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喧哗声渐渐迫近,一双穿着官靴的脚越走越近,帘子忽的被人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