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溪之畔,杨柳茂密,桃花杏花落了一地,晚风一吹,随着溪涧流水渐行渐远。在层层叠叠的山野之间,只听得见远处从不间歇的子规啼声。
潞州之围被解后,李存勖歇息了几天便班师回朝。军帐驻扎在山间平地,可是蒋玉衡独自一人来到小溪边,在树上挂了个靶子,一对细瘦胳膊正拼尽全力试图拉开手里那张弓。她紧咬着牙,一双眉毛都快皱成毛毛虫了,可那张弓就像坏了一样,只拉开一点点。
她似乎忘了背上的伤,不拉开那张弓决不罢休。终于,她将弓拉满,瞄准靶心,箭颤抖着跳出去,连靶子都没碰到。她一气之下,把弓狠狠摔在地上,自己坐到小溪边生闷气。
不远处的周德威静静看着这一切,面含微笑,正要上前安慰几句,却看见李存勖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
“宋老瞎这几年到底教你什么了?”李存勖语气中颇多不满。
蒋玉衡一惊,立马起身,垂着脑袋不看他,也不回答。通红的脸在一片暮春残景下,却如一朵开得正灿烂的桃花。
李存勖见这小娃娃心气挺高,还挺记仇的,心里不禁觉得好笑,也生不起气来,便拾起地上的弓箭,轻轻一拉一放,那箭便稳稳当当地直中靶心。
蒋玉衡见他故意炫耀,便没好气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的,独孤也可以!”
“那你为什么不行?”
“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她冲口而出。这不是一时气话,而是肺腑之言。自从自己多次连累独孤成,连累余海,害死了开封几百条性命,亲眼看见吴大方惨死在自己面前之后,她便决定痛改前非,好好习武。终有一天,她要为他们报仇!
李存勖似乎把小小的她看透了,他的笑总让她捉摸不透:“你想好好习武,为余海和吴大方报仇?复仇路上,你会杀许多不相干的人,会变得和我一样冷酷无情,见死不救,你想好了?”
蒋玉衡愣住了。他说得没错,独孤成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他杀的第一个不相干的人就是沉璧。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许久,好几天都不肯说一句话。
“嗖——”
一支箭插到了她扎起的高髻上,她猛地一弹,这一幕和那天在树林里一模一样,刘鄩差点就这样一箭要了她的命。那种死亡迫近的感觉一下子击中她,让她手足无措。
李存勖扔下弯弓,拍了拍手,用教训的口吻:“射箭讲究稳准狠,像你这样平时偷懒耍小聪明,一遇大事就不知轻重,事后还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我要你何用!”
蒋玉被他骂得愣头愣脑,站在溪水旁,望着李存勖远走的身影。她缓缓拔下头上的箭,捧在手里,久久出神。
周德威笑着从树后走出,弯腰捡起地上的弓箭,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土和杂草,浅笑着递到蒋玉衡跟前。蒋玉衡倒局促起来,满面难堪地接过。
周德威带着和蔼的笑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玉衡可有喜欢的英雄?”
“当然有了!”蒋玉衡嘟着嘴,粉面黑眸,灵巧可爱。
“哦?玉衡最崇拜哪个英雄啊?”
“孙仲谋!”她忽的挺直腰背,眸子发光,满脸的骄傲,好像是在夸耀自己一般。
周德威笑着点点头,又问:“古往今来这么多英雄,玉衡为什么偏爱孙仲谋呢?”
“他十九岁就继承江东大业,二十七岁剿灭黄祖,又在同一年与曹操决战赤壁。少年英豪,谁不崇拜!”
“哈哈——”周德威爽朗大笑,“那咱们大王十一岁随先王出征,今二十四岁继王位,大破梁军,也可称得上是少年英豪,玉衡可崇拜大王?”
蒋玉衡见他提起李存勖,又不高兴了。周德威于是又问:“玉衡平时可爱读书?”
蒋玉衡无聊地晃了晃手里的弓,眼睛瞟向流水,随意答道:“看!”
“你可读过孟郊的《乱离》?头一句是什么还记得吗?”
她这才收了心,若有所思地望着周德威。
“‘天下无义箭’!孙仲谋的少年英豪之名是用多少条性命换来的你想过吗?即便是英雄,宝剑出鞘,必有血灾!所谓仁义,在乱世之中,没有一把剑能配得上!”
蒋玉衡似懂非懂地认真听着。
“没有人生来就愿意杀人,也没有人愿意做屠夫。但有时我们必须如此。战争一开始或许是因为个人私怨或欲望,但战到后来,是为了安定!”
“天下已经动荡太久了,久得人们都快忘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你以为那些士兵为什么长年行军在外却闭口不谈回家,因为他们已经无家可归!”
“我们需要有一个人来结束战乱,需要有一个人给天下带来太平,而最有可能做到这一切的,是大王!”
周德威的双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一种让蒋玉衡默然沉思的光芒。
而此刻,李存勖刚刚回到大帐,就看见独孤成站在帐前,见他回来,似有话要说。
“进去吧!”
独孤成为李存勖撩开帷布,跟着进去了。
“我想学兵法!”李存勖刚坐下,就听见独孤成坚决的声音。
李存勖抿了一口刚上的热茶:“嗯,该学!周德威最近不是在让你看兵书吗?”
独孤成努了努嘴,李存勖愈是这样漫不经心,愈让他不敢开口。他原本酝酿了好久的话,此刻却虚了起来:“我——我想学行军打仗,想当个真正上阵杀敌的将军,哪怕是个小小兵卒也行!”
李存勖这才当下茶盏,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他:“为什么?”
“我不想再当什么间谍密探了!”话一说出口,就轻松了许多,他逐渐放出胆来,“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跨骏马驰骋沙场。而不是一生缩在暗处,翻云覆雨,放冷箭,攻心计。”
李存勖没想到,他精心培养的两个爪牙,一个对他心生不满,一个竟早早生出退意。他把茶盏狠狠一拍,大怒:“真正上阵杀敌?你以为统领千军万马比你去开封做密探容易?你以为行军打仗就不要放冷箭、攻心计?”
独孤成怯怯回道:“最起码,杀得光明磊落!”
“无知!”即便内心怒火熊熊,他仍保持着一份冷傲,“只知躲在暗处搅弄风云的,那是谋士。但只知刀弓战马的,一辈子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将军。真正驭天下的,拉得了弯弓,使得出诡计,受得起万人敬仰,也耐得住众叛亲离。”
独孤成垂下头去。他不想驭天下,他接受这些使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了朱温,为家族报仇。他更不想众叛亲离,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是蒋玉衡。他想在报完仇后,带着蒋玉衡离开,让她也别再做什么密探了。
李存勖仿佛看透了他一般,悠悠问道:“你要离开,难道想让蒋玉衡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
见他沉默,李存勖淡淡一笑:“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壮志,无可厚非!我答应你,等灭了朱温,我便让你好好跟着周德威学习带兵打仗之事,将来培养你做一名大将!”
“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残阳如血,他们一君一臣笑目相对,无论其中包含多少假意或真心,这难得的片刻惺惺相惜,已经是他们关于彼此的最美好的回忆。
回到太原之后,为方便周德威时常来训练独孤成和蒋玉衡,李存勖便没让他们回九曲塘,而是在晋阳宫住下。
晋阳宫气势恢宏,庄重大方,华美却不张扬,古朴而富活力。一大早独孤成就在练武场练习拉弓射箭,蒋玉衡跟在后面练了几天,觉得两条手臂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她停下歇息一会儿,便在宫中到处转转。
穿过重重回廊,蒋玉衡来到一个小池塘边,池塘里藕叶新生,一团团伏在水面,为水下金红的小鲤鱼遮蔽阳光。她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池塘那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于是循声而去。
原来穿过池塘对面的假山,就可以看见一座戏台,上书“百年亭”三字。蒋玉衡自知身份卑贱,乍然闯入定会受罚,于是躲在假山后,探出脑袋往热闹处瞅。
只见李存勖正和一个面容艳丽的女子站在戏台上,李存勖眉飞色舞地吊着嗓子,用满怀期待的眼神望向那位女子。女子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眼中欣喜溢出,双手紧紧攥在胸前。
“如何?”李存勖问。
“大王唱得好极了!依奴婢看,宫中那些伶人,个个都不如大王!”
李存勖喜极,握住她的手:“婵儿,我这次又到了三垂岗,到了当年景老前辈唱《百年歌》的地方!”他说着抬头痴痴望着匾额上的“百年亭”三个大字,似在呢喃:“总有一天,我要为这百年亭寻个主人!”
蒋玉衡不知道,这个被李存勖唤作“婵儿”的女子,就是刘碧婵。
刘碧婵丹唇轻启,声如流莺:“大不了,大王自己做这百年亭的主人好了!到时候呀,奴婢就和夫人一起,坐在底下听大王唱戏,岂不美哉?”
李存勖见她打笑自己,嘴角轻牵,故作生气地把手伸到她腰间,挠她的痒痒。刘碧婵躲闪不及,两人耍笑不止。
蒋玉衡急急回头,身子贴在假山上,目瞪口呆。这哪里是那个冷酷无情、要杖毙他们的大王?哪里是那个怒声训斥,要他们说出自相残杀之言的大王?
她正诧异,忽然听到一个稍有些沙哑的女人声音:“你是谁?躲在这里做什么?”
蒋玉衡一惊,还没来得及逃,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位衣衫华贵、面容静和的女子。